一個復仇者的「文革」記憶
2023-11-06 22:00:27
席慶生,出生於上世紀50年代,下過鄉,當過工人,現在是自由職業者,他說了這樣一句話來介紹自己,他說我僅僅是這裡的一個祭奠者,我還曾經是一個復仇者。
在重慶市沙坪垻公園的西南角,一道石牆圍著一個很特殊的墓園,這個墓園曾經長久與世隔絕,墓園裡有130餘座墓碑,共掩埋了531個人,而其中大約400餘人是死於「文革」中的「武鬥」,這些死難者多為年輕的工人學生,年齡最大的60歲,最小的僅僅14歲。席慶生的母親就埋葬在那裡,雖然她並不是紅衛兵,只是個在武鬥中被打死的無辜平民。
席慶生母親的墳墓在墓群靠中央的地方,有一塊不大的墓碑,上面刻著「母親黃培英之墓」幾個字,下面署著席慶生兄弟和妹妹五人的名字。席慶生說,原來的墓碑已經破蝕了,這個墓碑是上世紀90年代他們重新立的。
「革命」的旁觀者
「文革」中千萬個家庭被政治撕裂的悲劇也在席家上演了:本來是汽車司機的父親在工作單位參加了「八一五」派,還成了這一派的一個小頭目;而當時只有15歲的中學生席慶生,則在學校參加了「八一五」的對立面「反到底」派,成了父親的「敵人」。只有善良的母親居間中立,既要照顧丈夫,又要保護孩子。
1967年,「文革」第二年。重慶的兩派鬥爭進入武鬥階段。這個中國最大的軍工生產城市,有抗戰時期建成的兵工廠,有上世紀60年代新建的「三線」軍工企業,是各種常規武器的生產地。武鬥一開,兩派都迅速武裝起來,從步槍、機槍、衝鋒鎗,到大炮、坦克、裝甲車,除了飛機之外都拉上了戰場,甚至在長江上還有了武裝的艦艇互相交戰。
戰火一起,15歲的席慶生想要和同學們一樣武裝起來,到戰場上去過一把「英雄」癮。但是,父親雖然自己已經參加了一方的戰鬥隊,卻堅決反對兒子參加武鬥,而母親更是跑到學校把他拉回來。日夜看著他,不許他離開一步。
一次,席慶生趁母親熬粥煮飯的時候,偷偷溜了出去,還沒跑出家門,就被母親發現,情急之下,母親打翻了菜粥,滾燙的水澆了一身,燙傷了腳。母親忍住揪心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衝出去,死死地抓住他的皮帶不放。最後,母親流著淚癱倒在地,一雙手卻始終沒有鬆開……
就這樣,席慶生成了「革命」的一個旁觀者,在沮喪和憤懣中,慢慢走進了那個改變了他一生的日子。
逃難中母親慘死
1967年7月中下旬,「八一五」派和「反到底」派在楊家坪地區爆發大規模激戰,老席家所在的灘子口成了雙方廝殺的前沿陣地。
數百人的隊伍在這裡正面交鋒。兩邊的高音喇叭都放著毛澤東的語錄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還有林彪的語錄歌「槍一響,上戰場,老子今天就死在戰場上,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人們喊著口號衝向對方的陣地。一剎那,槍炮齊鳴,血肉橫飛……
8月23日,重慶大學「八一五」和空壓廠的「八一兵團」等「八一五」派武裝,開始進攻電校「東方紅」據守的王家大山。「反到底」派的望江廠(軍工)101艦隊趕來炮火增援,其他「反到底」派隊伍也向王家大山集結。一場慘烈的戰鬥打響了。「八一五」派雖然跟著坦克進攻,但是仍然被「反到底」擊敗。重大「八一五」的「301突擊隊」十幾個參戰大學生被打死。裝甲運輸車也被「反到底」繳獲,雙方各有幾十人戰死,殺紅了眼的兩派準備著一場更大的戰鬥。
1967年8月中下旬,「八一五」派和「反到底」派,在楊家坪地區爆發大規模激戰,席家很快就成了雙方廝殺的前沿陣地。為了躲避戰禍,附近的百姓紛紛逃離家園,「武鬥」爆發後,席慶生的三個弟妹就轉移到了重鋼的親戚家,家裡只有他和一個弟弟陪母親留守。8月24日上午,席家母親帶著兩個兒子也匆匆地離開了家,匯入了逃難的人群。
離家時,38歲的母親帶了家裡的戶口本和一些能帶走的東西,還有兩隻老母雞——這是他們家最貴重的財富。母親還特意給兩個孩子和自己換上白襯衣,她想以此來標示身份,說明他們是手無寸鐵的逃難百姓,希望交戰雙方不會把槍口指向他們。
席慶生清楚地記得,和母親逃難的那一天,持續了多日的槍炮聲也停了下來。然而午後,當母子三人走到一個叫毛線溝的地方,逃難的目的地——「重鋼廠」就在眼前了。突然有人朝他們打了一槍,當槍一響,席慶生敏銳地臥倒在地。就在他還沒有清醒過來時,第二記槍聲又晌起,就在同一時間,他聽到母親「啊——」一聲慘叫,席慶生扭頭一看,母親正左手捂住左胸,仰天倒下。沒多久,母親眼睛一翻,就永遠地閉上了……
這時候,那個陣地上的機槍還在瘋狂地掃射。席慶生突然跳起來,脫掉穿在身上的白汗衫,朝陣地上揮舞,一邊大聲地喊:「別打了!別打了!我們是老百姓,逃難的……」回答他的是一陣更密集的槍聲。他又被迫撲倒地上。
等槍聲歇下來以後,席慶生又跑過去,爬到母親身邊,用撕下來的衣服去堵傷口。他就抱著母親躺在地上,那一瞬間沒有眼淚,他只感覺天崩地裂徹底絕望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席慶生聽到遠處傳來人聲,是從田坎邊上的民房裡傳出來的:「娃兒,快過來,快過來,這邊來躲。」席家兄弟倆朝民房爬去,躲在了門口石柱子後面。
席慶生後來回憶說:「我經常夢見我母親死亡的那種場面,終生不能忘,太刻骨銘心了。我有時候經常想著她,臨死前那個眼睛往上面翻的場景。我看過一部電影,叫《尋找大兵瑞恩》,我第一次看了以後,對其中那個醫生被打死後,又被拼命搶救的那個場面,印象深刻。因為我母親死的時候,我當時也是這樣,又急著按傷口想救活她,又不知道怎麼辦,那種茫然那種無措,就是那個樣子,我邊看著邊流眼淚。」
殺母仇人竟是父親的「戰友」
一個多小時後,槍聲才停下來。席慶生拉著弟弟,匍匐穿過兩派交戰的中間地帶,徒步走到了重鋼廠,去尋找他們的父親。在一個三岔路口,他突然看見了父親——父親正帶著手下幾個轉業軍人在理髮店裡——即將參加武鬥的人們,全部要剃成光頭。
看到父親,席慶生才哭起來。他告訴了父親剛才所發生的一切。他咬牙切齒地說:「媽媽被你們,『八一五』打死了!」然而,那些和父親站在一起的光頭,眼睛裡沒有一絲一毫的詫異和震驚,只是木然地看著哭訴的少年。
在交戰雙方的火力控制下,白天無法搶運屍體,席慶生只能遠遠望著暴屍荒野的母親。一直守到第二天凌晨,才和父親及其「戰友們」一起,趁著天光朦朧,偷偷將母親的屍體抬了下來。這時父親的「戰友」還押來四個「俘虜」,命他們將屍體用福馬林清洗,然後用白綢裹上,裝進棺材,用車運到位於沙坪垻公園內的一塊墓地,草草掩埋。
慈母雖然掩埋在黃土之下了,但她那血淋淋的影子卻日夜在席慶生眼前晃動。不久,他又看到了更多的鮮血,更殘酷的死亡,其中最讓他震撼的是發生在他面前的一次對「俘虜」的大屠殺。
一對「反到底」父子,被「八一五」抓住,五花大綁,眼睛蒙著黑布,帶到一塊空地上。造反派扯下父子眼睛上的黑布,讓他們自己挖坑。挖著挖著,父親突然意識到這個坑就是埋他們倆的。他放下鏟子,求饒說:「你們殺我吧,我兒子還小,求求你們放過他!」他兒子和席慶生年齡相當,最多大一兩歲,還不知道自己和父親面臨死亡,只以為是被懲罰勞動,還使勁賣力地挖著。那位父親的話還沒說完,一聲槍響,他哼都沒哼一聲,就栽進尚未挖好的小坑裡,兩隻腳直直向上戳著。接著,又一顆子彈飛過來,兒子也應聲倒在自己挖的坑裡。殺人者拿起父子倆的鏟子,鏟了幾鏟土,遮掩了屍體,揚長而去……
席慶生就在離現場不遠的地方,目睹了這一幕。他說,當時他渾身顫抖,胃部痙攣起來。慈母的慘死和這次冷血的屠殺,擊碎了他對那場「大革命」的浪漫幻想和英雄主義迷夢。
後來。他知道了殺害母親的是和父親同屬一派的一個「戰友」,剛剛發了槍,他想試試自己的準頭,就隨便找了個目標射擊起來,而這活靶子正好是穿白衣的母子三人。此人姓蘇,當時並沒有受到「八一五」派的懲處。
席慶生於1969年被派去「上山下鄉」接受「再教育」。經過幾年的磨難之後,他終於回到了重慶,在工廠當上了一名卡車司機,還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孩子。生活的磨難和變化似乎並沒有消減他內心的傷痛和仇恨,已經不再是莽撞少年的他,心裡仍抱有巨大的希望,那就是兇手會得到嚴懲,母親的死會有一個公正的結論。
「文革」後的復仇
「文革」結束後,席慶生獲知,殺母兇手被追究了,只判了三年徒刑,不久就刑滿釋放了。憤怒的席慶生決定,既然法律不能公正,他自己就要開始復仇了。
1978年5月,席慶生終於找到了兇手的線索,知道兇手正在一所醫院裡住院,他就毫不猶豫地著手復仇。為此,他先後三次化裝潛入醫院,認準了蘇某所住的病房,經過觀察確定了綁架的最佳時間是中午11點45分,那是醫生護士都去打飯的時間;他還準備了一輛212吉普,以及繩子和匕首,找來一套警服……特別重要的是,他還在行動前和妻子辦了離婚手續。
到了行動的那一天,席慶生和弟弟開車駛進醫院,準時於11點半到達病房樓三樓,推開了蘇某所住的病房門——他呆立在那裡了:病床是空的!
為什麼會失敗,席慶生一直找不到答案。他懷疑是父親報告了公安局,通知兇手躲開了。因為行動前一天,他曾1~192親家,跪在地上向父親告別,說:「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明天我要去殺死那個姓蘇的!」他懷疑父親是用這種方法制止了他的行動,但父親至今仍對此保持沉默。而那個蘇某就像從人間蒸發了一樣,從此再也沒有了下落……
當有人問到:如果現在見到那個姓蘇的,你還會殺了他嗎?席慶生沉思了一會兒,說:「不會了,但一定會扇他幾個耳光!」他說,這是他想了好多年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