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為什麼會成了亡國之君(亡國之君李煜當真是無能昏君)
2023-07-23 14:34:57
文/劉路
從楊吳發展而來的南唐,是十國裡面僅次於中原政權,首屈一指的大國,其實力連已經消滅數國的宋太祖趙匡胤也深為忌憚,南唐將帥亦頗不乏人,原有與宋一戰之力。但這一切都因為李煜的主政而煙消雲散,南唐的國運就像李煜的那句詞: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澄心堂與萬歲殿
1
南唐,江寧府,澄心堂。一位僧人正緩步而行,只見他披著大紅綾羅紡成的佛衣,綾羅間鑲嵌著金絲線,真真一襲錦斕袈裟。
僧人來自淮北,自號小長老,聽聞南唐國主李煜篤信佛教,於開寶初年特至金陵求緣。小長老佛法精深,每日入朝講解六根、四諦之說,李煜大喜,稱讚他是「一佛出世」。
不過,李煜對小長老的佛衣一直不大滿意,責備他太過奢侈。小長老卻說:「陛下不讀《華嚴經》,怎能知道佛的富貴?」自此,小長老在李煜面前大談崇佛敬佛之事,他要說服這位李國主,傾舉國之力去做那「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梁武帝。
萬歲殿。青灰色的縵帳,粗布做的帘子,與趙匡胤身上那已洗得毫無光澤的龍袍相得益彰。唯獨能勉強入眼的,是龍床上那一條紫色綾羅的褥子,可是與那些富貴人家所用的面料相比,簡直拿不出手。
這就是富有四海的皇帝?!盧多遜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趙匡胤指著這青帳紫褥,淡淡地說:「你在宮外,肯定以為朕過得很奢侈吧?就是用這青帳紫褥,朕都時常感到愧疚啊。」在趙匡胤的心裡,最好宮中用度都像當年在夾馬營一樣,省下來的錢全存到封樁庫裡去。民不加賦,而欲使國用充足,他這個做皇帝的,不需要無謂的開銷。
趙匡胤不禁感慨,拿起了几案上的毛筆,舐毫吮墨。
澄心堂。這裡位於皇家深苑,乃是李煜藏書、校書、讀書之所。小長老一路走來,梅香縈繞。邁步堂門,迎面撲來的是紅光金彩。原來宮中牆壁全部用鑲嵌金線的紅羅裹了起來,這種銷金紅羅被小長老用來做佛衣,尚且被視為奢侈,何況是用來做宮殿的「壁紙」。
銷金紅羅之上,還點綴著耀眼的寶瑩,或白灼如雪,或剔透如晶,那是為將銷金紅羅固定在宮牆上,而使用的銀制釘子和玳瑁寶石。紅羅牆中,偶有小窗,砌以翠玉,撩以紅紗,朦朧間的窗外梅豔,如團團雪絨,沾輕染薄。
繁華而不失雅趣,璀璨而不落庸俗,真乃一派人間聖境。境中的主人李煜,緩緩捲起帛絹,要把這錦繡天地化作一縷濃彩。
萬歲殿的御案上,御用的筆墨紙硯品質俱佳,但亦無特別處。趙匡胤懸腕潑墨,豪情一揮,直抒胸中快意:「治世莫若愛民,養身莫若寡慾。」十二個大字醇厚凝重,如山如瀑,擲地有聲,蒼勁有力。
澄心堂的書幾前,侍者剛剛將那細薄光潤的澄心堂紙平整地鋪開。紙旁擺放的是一方由朝廷硯務官採龍尾山之石監製而成的龍尾石硯。石硯長一尺,前面聳立著三十六座「石峰」,大小與手指無異;左右環如矮山,中鑿一池為硯。那石硯潤筆溫瑩,發墨如油,撫似肌雪,扣似金聲。更兼硯中所研,乃是號稱「豐肌膩理,光澤如漆」的李廷圭墨。後世所謂「澄心堂紙、李廷圭墨、龍尾石硯,三者為天下之冠」,李煜的文房四寶清切雅致。
北宋蔡襄《澄心堂紙帖》
澄心堂紙為書家極品
然而,與李煜手中之「筆」相比,這三大「天下之冠」未免雅而無靈。李煜所用並非毛筆,而是捲起的絹帛,世稱「撮襟書」。但見他行筆顫掣,袖帶當風,字字削瘦,如松如竹。李煜用這世間無覓處的「金錯刀」筆法,寫下「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的佳句,筆筆含情,字字留香。
趙匡胤所書之字,語出國子博士致仕王昭素。王昭素精通儒家九經,兼習道家老莊,德高望重,深為鄉裡所敬。只是他不求仕途,隱居在家,直到七十七歲,才被舉薦給趙匡胤。追求文治的趙匡胤但覺與這位鶴髮童顏的長者相見恨晚,向他求治世養身之術。治世,乃為大宋萬世社稷,乃為臣民萬世太平;養身,則為修身養性,既可延年益壽,又可養個好脾氣,以儘量少地做出錯誤決策。
於是,清雅的王昭素說出了這清雅卻又醇厚的名言:「治世莫若愛民,養身莫若寡慾。」趙匡胤大愛其言,常常書寫這十二個大字。
李煜所書之字,卻出自為愛妻小周后所做的《菩薩蠻》。小周后是大周后周娥皇的親妹妹,史籍中未留其名。她才思敏捷,端莊秀麗,更勝乃姊。乾德二年(964年),娥皇臥病,香消玉殞,年僅二十九歲。李煜肝腸寸斷,悲傷欲絕。然而在此前不久,尚未及笄的小周氏早已被接入宮中,與李煜常相私會,李煜為她寫下那首豔麗多情的《菩薩蠻》:「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開寶元年(968年),李煜正式立小周氏為皇后,婚禮極盡榮華。金陵城中數萬官民圍觀納採,甚至有人爬到房頂觀禮,因跌落而亡。
李煜又在宮裡群花中,為小周后親自設計了一方雅亭。簷欄之間,雕鏤玉砌;又以紅羅為幕,釘以玳瑁,遮絕流俗。亭中極小,僅能容下這對才子佳人,飲酒對詩,擦耳磨鬢。小周后的柔儀殿更是璀璨奪目,僅焚香的香爐就有數十種,皆為金玉所制。
小周后成為普天之下最幸福的女人,沒有之一。教君恣意憐,李煜也做到了。
小周后萬千寵愛在一身
對天下人的關懷,更堅定了趙匡胤締造太平治世的雄心。在他手旁,一部百卷的《唐會要》和三十卷的《五代會要》已然翻舊。那是國初王溥監修國史時,組織編撰的兩部記錄典章制度的著作。趙匡胤從大唐之治與五代之亂中,找到了大宋的前途。
對小周后的寵愛,卻掩蓋不了李煜對南唐與自己前途的擔憂。在他身旁,是他供若神明的《華嚴經》。面對李景留下的殘破山河,李煜無從重整旗鼓,他只希望在佛陀的加持中,得到心靈的慰藉。
趙匡胤翻閱著《五代會要》,當他翻看《州縣分道改置》,讀到那支離破碎、殘破不全而又早已過時的各道、州、縣的信息時,若有所思。他給盧多遜一個新任務:迅速組織人手,重修天下圖經!
圖經,是記錄各地地理的方志。百年間,已無人能夠為全天下修一部完整的圖經。趙匡胤自知在統一前圖經難成,但重修天下圖經,無疑顯示了大宋一統天下的雄心。
趙匡胤開始為天下一統做最後的準備。
李煜並不關心天下圖經,此刻,他憂心方定,正沉醉於《華嚴經》的世界。就在小長老講經的時候,他剛剛再次應允,要廣捨梵臺寶剎,廣營佛塔佛像。
然而,李煜對禮佛的虔誠,對典雅生活的嚮往,卻使得搖搖欲墜的南唐愈加貧瘠。
南唐沒錢了!
江南自有擎天之柱
2
李景的多次徵伐,耗盡了徐溫、李昪兩代人的積蓄;割讓江北,又痛失煮鹽厚利;每年向中原王朝的納貢,動輒數十百萬。南唐以一半的土地,承受此前數倍的財政負擔,國庫不堪重負。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巨額歲貢導致銅錢大量外流,南唐境內爆發空前嚴重的錢荒,商品經濟迅速凋敝,令即將崩潰的財政雪上加霜。為了應對財政危機,宅心仁厚的李煜卻大搞苛捐雜稅,甚至連民間鵝生雙子、柳條結絮都要納稅。
李煜不忍苛政,卻又不願放棄聲色犬馬。於是,他也學起了宗主趙匡胤,在國內搞起「李煜經濟學」。
為李煜經濟改革規劃藍圖的有兩個人,一個叫潘佑,一個叫韓熙載。
潘佑是趙普的老鄉,祖父與趙匡胤的祖輩算得上同僚。李景時,在中書舍人陳喬和戶部侍郎韓熙載的推薦下,他正式出仕南唐。潘佑的文章獨步江南,深得李煜喜愛。他因此成為李煜的東宮舊臣,在李煜即位後更是得到重用,以中書舍人之位負責起草重要詔書,給劉鋹的第二封勸降信便出自他手。李煜對潘佑敬重有佳,尊稱他「潘卿」。
潘佑為李煜開出的良方,是國家運用行政權力,強制進行「劫富濟貧」的土地再分配,將富民兼併的土地歸還給貧民。他甚至搬出《周禮》的井田制,恐怕下一個目標就是實行土地國有化。這是通過直接掌握土地和人口,解決財政和民生問題的老辦法。
顯然,在土地問題上,書生潘佑雖有理想,卻沒趙匡胤看得透徹。李煜同意了潘佑的規劃,但當戶部侍郎李平實際推行改革時,卻寸步難行。土地改革失敗了。
名士韓熙載接過了改革大旗。韓熙載,字叔言,唐莊宗時的進士,胸有謀略,志向高遠,是王樸、趙普一樣的人物。因父親被唐明宗所殺而南下江南。他與李穀關係極好,臨走時,他密告李穀說:「如果江南任我為相,我必能長驅北上以定中原!」李穀則笑對:「中原若用我為相,取江南如探囊取物耳!」
李穀後來做了大周宰相,在周世宗徵淮南時相當於皇帝的軍師,打得南唐一蹶不振;韓熙載卻因宋齊丘等人的排擠而未得李昪、李景重用,遠見卓識的建議一次次遭到否決,他眼睜睜地看著江南頹唐,鬱鬱寡歡。
韓熙載曾代表南唐出使後周,稱趙匡胤「顧視非常,殆難測也」。及至大宋開國,許多人都佩服他的見識。李煜即位,韓熙載升任中書侍郎、百勝軍節度使,終於得到重用。他認為整頓南唐財政,當務之急是解決錢荒問題,因為貨幣經濟的衰退直接導致南唐經濟萎靡不振。
韓熙載與潘佑一樣,對於經濟問題的癥結能夠一針見血,卻沒有辦法治癒此症。韓熙載的藍圖是:鑄造鐵錢,實行貨幣改革。因為銅錢大量外流,國內的銅又不夠鑄幣之用。乾德二年(964年),南唐開始鑄鐵錢,規定六鐵錢等於四銅錢。然而,這項措施通過行政手段硬性規定錢價,脫離了鐵和銅的價值。結果鐵錢大幅貶值,十個鐵錢才值一枚銅錢,導致物價飛漲,韓熙載痛悔不已。
兩次經濟改革均告破產,剛剛看到點曙光的李煜又重新墜入深淵。李煜這才發現,自己的父親已經把南唐敗得病入膏肓。而由於自己缺乏治國才能和馭臣之道,加之常年浸於風花雪月與暮鼓晨鐘,朝政早已混亂不堪。
潘佑為人清高,在朝中頗為孤立;重臣清暉殿學士張洎結黨營私,排除異己;老臣徐鉉、徐鍇兄弟倚老賣老;門下侍郎兼樞密使陳喬倒是個老實人,可是他過於老實,連手底下的人為非作歹都約束不了。
李煜決定啟用韓熙載為相,重振朝綱,卻發現韓熙載已經變了一番模樣,生活放蕩,酒色人間。宮廷畫師顧閎中受到李煜委派潛入韓府,窺探韓熙載放浪的夜生活,憑著記憶繪成千古名作《韓熙載夜宴圖》。但見那圖中姬妾賓客歡聲笑語,唯獨韓熙載始終悶悶不樂。
《韓熙載夜宴圖》
一代名臣以酒色自戕,良足悲夫
韓熙載看破了李煜的無能為力,看破了南唐的無能為力。他不想做亡國宰相而貽笑千古,卻也無法對壯志難酬釋懷。他羨慕李穀,因為有郭威和郭榮而終成大業;他更羨慕趙普,因為有趙匡胤而一展宏圖,成為千古名相;他甚至有點後悔,後悔在建隆二年(961年)出使大宋時,用一句「不如歸去來,江南有人憶」拒絕了大宋的挽留,以報答李煜的知遇。
開寶三年(970年)七月,在悲憤與絕望中,韓熙載離開了讓他牽腸掛肚的江南,享年六十三歲。李煜哀嘆:「吾終不得熙載為相也!」乃手書詔令,追贈韓熙載同平章事。
韓熙載放棄了江南,但並非所有人都放棄了李煜。就在韓熙載去世當年底,趙匡胤發動攻滅南漢的戰爭。有識之士都明白,南漢很快就會亡國,而大宋也將完成對南唐的戰略包圍。到那時,南唐四面楚歌,再無翻盤的機會。
南都留守林仁肇坐不住了。他本是閩國舊將,後來歸順南唐。周世宗南徵時,他曾在壽州數破周軍。後來南唐潰敗,他連躲張永德數箭,深得張永德欽佩。
林仁肇給李煜上了密表,奏道:「宋軍在淮南各州屯戍的兵力不過千人。宋朝前年滅掉蜀國,現在又發兵嶺南,往返數千裡,士兵已經疲憊不堪了。願陛下給臣數萬人馬,自壽春北渡,佔據戰略要地正陽。然後利用當地懷念我大唐的民眾,就可一舉收復江北舊境!宋人縱使派兵來援,臣拒守淮水與其對壘,那宋軍必然難以進取。起兵那天,陛下就將臣舉兵叛亂的消息告訴宋朝。大事若成,我大唐可以享其利;萬一失敗,請陛下族滅臣家,以向宋帝表明陛下絕無二心!」
且不說林仁肇的戰略是否可行,單就這奇兵突襲的智謀、以弱伐強的膽略、精忠報國的忠義和視死如歸的氣概,就足以令萬歲殿裡威加海內的趙匡胤雙手發抖、五內俱焚。
江南柱石林虎子
可惜,第一個雙手發抖、五內俱焚的,是南唐國主李煜。
林仁肇的密奏尚壓在一旁,樞密院承旨盧絳又來獻計。原來,執掌中樞的樞密使陳喬早就看出盧絳是個人才,特地把他調入樞密院,又命他為沿江巡檢,鞏固江防。盧絳到任後招納亡命,練習水戰,屢次在海門擊敗吳越的部隊,掠奪船艦數百。
眼看著宋朝留給南唐的時間不多了,盧絳建議李煜:「吳越是我們的大仇,日後必作北朝的嚮導,與北軍成掎角之勢攻擊我們。應該先把他滅掉!」
李煜還沒有從林仁肇的密奏中緩過神來,又聽得盧絳要動兵,大為驚恐,問道:「吳越乃大朝的附庸,我們怎麼敢加兵?」
盧絳回答:「臣請詐言宣州、歙州叛亂,陛下就聲稱討伐二州,同時向吳越求援。吳越的大軍入境後,陛下即可發兵破之。而臣率大軍緊隨其後,一路追著潰敗的吳越軍,必可滅之!」
李煜驚慌失措地搖搖頭,不再答話。
盧絳的方略雖然避開了宋朝的兵鋒,但吳越既為大宋屬國,攻打吳越就等於叛大宋。南唐國力有限,如果真動兵,與其耗費精力滅吳越,不如從林仁肇之計,兵鋒直指江北。
不過,林仁肇的計劃並非無懈可擊。當宋軍平定蜀亂、北伐太原時,南唐搞偷襲,使得大宋四面受敵,或可有為;如今雖然宋軍疲憊,畢竟強敵或束手就擒,或元氣大傷,南唐恐怕孤掌難鳴。再說,林仁肇奪回江北的條件之一是利用「當地懷念我大唐的民眾」,可生活在趙匡胤時代的江北臣民,憑什麼去懷念李景時代的南唐?
當然,如果橫豎都是死,那倒不如奮力一搏。然而李煜不相信自己會死,不相信南唐會死。自從即位以來,他對趙匡胤卑躬屈膝,禮數周到,貢奉不斷。在李煜眼裡,自己是一個好臣子,好藩屬,趙匡胤不會為難自己——即便為難,也根本抓不到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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