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勝古蹟電影(露天電影文愚公龍山)
2023-07-06 08:30:06 6
文:愚公龍山
1
時光倒流四十年,沒有手機,沒有WiFi,能看場電影,對於普通老百姓當屬最重要的娛樂消遣方式。破衣爛衫,溫飽都成問題的年代,電影院裡當然沒有什麼軟座,包廂,3D、i Max尚未誕生,當然也聞所未聞。在農村,就算像樣點的集鎮上,連個遮風避雨帶蓋的大禮堂也沒有,所謂的電影院,無非就是個帶扇鐵門的露天大院子。為了防止人群入場時混亂無序,擁擠不堪,門口放個用鋼管焊制的欄杆,圍成一個長約三米的通道,窄窄的寬度,只容一人通過,這個大院子,美其名曰露天電影院,如果要在下邊的村莊放場電影,那場地只剩下露天,連個院兒也是沒有的。
幾乎每個人口較多,稍有規模的村莊,都有塊場地專門用來放電影。有的在田間地頭的打穀場上,有的選擇村裡某塊開闊地,那裡既是孩子們玩耍的場所,也是生產隊長偶爾給社員開會訓話的地方,那兒地面相對平坦,哪怕有幾塊露出地面,三尖麻拐的石頭,經年累月,也被鞋底磨得油光水滑稜角不在。場地的一頭,一定立著兩根用來掛電影幕布的柱子,有的是老屋拆下來不用的房梁、檁柱,木材質地堅硬,表面刷層桐油,耐蝕防腐,埋在地上,筆直地立著,經受著風吹日曬雨淋霜打。有的村,則用兩根水泥電線桿子,還有不講究的村子會選兩棵距離合適,位置適中的白楊樹當柱子,因陋就簡,因地制宜。你若是在哪個村口看到這麼一塊空曠場地,邊上有棵歪脖子樹,這棵樹不遠處還亭亭玉立一根水泥電線桿子,無須驚奇,八成是你到了這個村的「露天影院」,歪脖子樹和電線桿子當然是用來掛幕布的。
公社上的流動電影放映員,在那會兒是個肥缺,也是個比較辛苦的差事,且具有一定的技術含量,這麼說一點不矛盾。那個年月物質上缺吃少穿,老百姓的精神生活也並不豐富,缺少娛樂的滋養,如果哪個村十天半月輪著放一場電影,大人孩子們歡天喜地比過年還高興。年關年關,過年如過關,過年時孩子們高興了,可大人們除了要備吃備喝,還得想法子為一家老小置辦新衣,哪樣不得花錢?而看場電影,除了高興還是高興,無非就是熬個夜嘛,不花一分錢,還省得點燈熬油嘞。因此,無論哪個村放電影,請放映隊好吃好喝一頓,盛情款待一番是必須的,未必有殺豬宰羊那麼隆重,但捉魚殺雞是必不可少的。當年,十裡八村都流行這樣一句順口溜:「電影隊下鄉,小公雞遭殃。」放映員雖然不算啥一官半職,但幾乎天天都有酒肉伺候,能混個酒足飯飽,落個肚大腰圓,所以說,家裡要是沒個像樣的關係,放映員是你想當就當得上的?你說,他是個肥缺不是?說這也是個苦差事,並不為過,因為電影散場時分,都已深更半夜,觀眾四散各自回家,而他們還得收拾幕布、器材,裝上小板車,披星戴月趕回集鎮上的放映隊,無論寒暑冬夏,山高水長。除此以外,若偶爾遇上「跑片子」更是辛苦,碰上諸如《少林寺》這類好看熱播的大片時,因為片源緊張,電影拷貝數量有限,要把鄰近公社放映隊剛放過的膠片及時接過來,甚至放過後再送到下一家放映隊。
2
咱村今晚放電影嘍!這個消息不知從哪位消息靈通人士嘴裡傳出來的,反正就是傳出來了。幾個閒著沒事的長腿孩子在村裡東奔西竄,逮誰跟誰說,所以這消息就像長了翅膀的小燕子,飛進了各家各戶。我趿拉雙爛了後鞋幫的解放鞋,飛奔回家,對母親說:「媽,今晚早點燒飯吃哦,隊裡頭放電影呢!」
「哦?什麼片子?」母親問
「還不知道來,我去看看。」說罷,我又飛也似地跑出家門,直奔村西頭喻家老四門口,那是我們村「露天影院」所在地。不跟腳的鞋一路上掉了三次,後來我索性脫了它,拎在手中,赤腳往前跑。
路上,鄰家小花狗一改往日的兇狠,竟然衝著我搖頭擺尾。公路邊的水塘裡,我家那幾隻大麻鴨,對我「嘎,嘎,嘎」地齊聲歡叫幾聲,又快活自在地遊向池塘深處。將要落山的太陽,紅彤彤的,照亮了西邊半個天空的雲彩,給白雲蒼狗穿上了鑲著金邊的衣裳。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因今晚的電影美好起來。
喻四家門前空地上,早已聚集了一幫半大不小的無聊孩子,他們追逐打鬧,大喊大叫,用鄉下孩子特有的方式,狂野地表達著心中的興奮與喜悅。
電影隊真來了,兩個人,拉著一輛小板車來了,一人高大魁梧,一人瘦小精幹。板車中間放著一臺滿是油汙的小型汽油發電機,還有一隻碩大的方方正正的喇叭音箱,為了防止磕碰,音箱四個邊角包著銀白的鐵皮。一大捆粗粗的黑色電纜線堆放在車尾,車前部靠近把手處有一口大的人造革皮箱,還有幾個四四方方的鐵皮盒子,緊挨著大皮箱,整齊地碼放著。我想大皮箱裡肯定裝著那架金貴而神奇的電影機,鐵皮盒子裡裝的是一盤盤電影膠片,纏在圓鐵盤上長長膠片上,有那麼多一個個小人,他們會從電影機鏡頭髮出的那束耀眼的光亮中走出來,在銀幕上演繹一段段或悲或喜的故事,讓坐在銀幕下的人如醉如痴,跟著他們一起哭,一起笑……
電影隊的兩個人這會正合力把那塊厚重地鑲著黑邊的白色幕布往水泥柱子上掛,幕布四周的黑邊上,有十來個比大拇指還粗的圓孔,這些圓孔都用金屬圈子包邊,圓圓的金屬圈被穿過它的繩索磨得泛著銀光。兩位師傅邊忙活邊驅趕前來湊熱鬧,礙了他們手腳的調皮孩子,大聲呵斥道:「走開,都走開,喇叭掉下來砸到你腦瓜子可沒人賠!」
說話間,那個四角包著洋鐵皮的大喇叭音箱,已被繩子高高拉起,掛在右邊那根水泥電線桿上,喇叭下邊還耷拉一根長長的電纜線,那是要連到電影機上傳送聲音的。我站在不遠處的小板車旁,出神地看著兩個師傅忙活著,不願走近,因為我喜歡聞板車上那臺掉了漆皮的發電機上散發出的汽油味,若隱若現,我從中嗅出了城市的氣味。它讓我想起了父親帶我第一次去縣城,在那個清晨,我第一次聞到了煤球爐子裡散發出來的煤煙味,一陣一陣從街道兩旁人家正生火做飯的爐膛裡飄散出來,被夏日的晨風裹挾著,瀰漫在縣城的大街小巷中,那也是一種在鄉下聞不到的,城市的味道。
銀幕升起來了,夜幕卻降下來了,遠遠近近農家的燈火也零星地點亮了。場子中央早放了張八仙桌,這是擺放電影機用的,桌旁立起的鐵架子上,掛了盞一百瓦的電燈泡,發出刺眼的白光。燈下兩位大師正忙著把上一場放過的電影膠片給倒回來,俗稱「倒片子」,這也算是個技術活,倒快了不行,慢了不也管,否則膠片絞在一起,或是崩斷了。兩個纏繞著膠片的圓鐵盤子架在桌子上,真像一輛紡車,那位精瘦的師傅端坐桌前,左手捋著膠片,右手轉動右手邊那個圓鐵盤子,動作嫻熟,不緊不慢,偶爾騰出一隻手把嘴上叼的香菸快速取下,彈彈菸灰,又快速地含在嘴上,一氣呵成,絕不拖泥帶水,另一位在旁邊適時地打著下手,倆人配合默契。此刻,八仙桌左右兩旁已擺放了好幾張長條大板凳,這是家住附近的精明人,讓他家孩子為搶佔有利地形提前扛過來擺上的,並且精明人篤定囑咐過孩子,萬萬不可把凳子放在電影機後面,更不能擺在前邊。放後邊,電影機擋了他的光;放前邊,他擋了電影機的光;左右兩邊不僅視線好,還因為離機器近,能隨時了解放映中的一切動向,尤其桌子右邊,就在放映員邊上,機器對光,換鏡頭,裝片,換片,一切操作盡收眼底。會抽菸的,也能給放映員遞上一根,嘮上幾句嗑,彼此混個臉熟,像這樣的精明人,每個村可都不少。
「招娣,栓柱子快來家吃飯嘍……」一陣拖腔拉調的吆喝聲,猛然一下提醒我,放啥片子還沒打探清楚呢,可我也沒有膽量上前去問問正忙著倒片子的兩位大師呀!算了,管他放的是地道戰還是雞毛信,反正我都喜歡看,愛湊這個熱鬧。要命的是我今天忘了一件大事,我家那幾隻大麻鴨還在塘裡,我竟然忘了把它們趕上岸來,攆回家去,有兩隻鴨子這兩天正下蛋呢,今晚它們指不定把蛋下在了哪家的草堆裡,便宜了明天來扯燒火草的那家小子,哎!今天又少不了被爸媽一頓訓,想到這,我撒開腳丫子往家裡飛奔……
3
當大姐領著我和小妹,手裡提溜小板凳再次來到電影場時,場地上已擠滿了黑壓壓的人群,此刻,還不斷有人打著手電或提著馬燈趕過來。場子上不斷響起諸如「貓蛋子——你那兒還有沒有地方來?」的叫喊聲,場外的人在得到回應後,連忙側著身子往人堆裡擠,不小心踩了別人家的腳,磕了別人家的頭,就會引發一陣叫罵和爭吵聲。大夥喧囂著,人聲鼎沸,電影開場前就是這麼一幅熱鬧景象。
大姐抱怨我和小妹吃飯慢騰騰,耽誤時間來的太遲,好位置都被別人佔去了,只能把小板凳放在最前邊靠近銀幕的地方。那個位置,看電影時必須仰著脖子,一場電影看下來,脖梗子都僵了。我倒是滿不在乎,能有個地方坐就不錯了,再來遲一會恐怕就得坐在銀幕的背面嘍,那樣看到電影中所有的人,都會變成左撇子。如果背面的人也坐滿的話,那就得爬樹或蹲牆頭上看了。
大姐是打心眼兒裡不願意帶著我趕場子看電影的。第一,因為我人小腿短,近處不想走,遠處走不動,跟不上大姐小夥伴兒們的大部隊,尤其是到較遠的鄰村看電影,甚至要跋山涉水,那是萬萬不能帶我去的。第二,我有兩大毛病——「睡場子」和「賴場子」,當然這也是我同齡小夥伴們的通病。
每場電影,我基本上都只是看個開頭和結尾,趁中途換片子的間隙,出去撒泡尿回來,一定看不了多會,瞌睡蟲上頭,腦袋一歪,就迷迷糊糊睡著了。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冷不丁腳脖子一疼,醒了,怕是誰憋不住尿了,踮起腳尖著急慌忙往場外走時不小心踩到了我,我揉揉腳,睡眼惺忪,左右看看,旁邊會有幾個小孩跟我一樣,東倒西歪躺在地上睡著了,有的嘴角還掛著「哈拉子」,在銀幕反射過來的光照下,鑽石樣一閃一閃地亮,他們全然不顧地上那層厚厚的溏灰沾滿了衣褲,這就叫做「睡場子」。
如果趕巧,放的是看過的或不好看的電影,抑或天公不作美,中途下起了雨雪,儘管電影還在放著,大姐往往會收拾板凳離場回家,我不同意,賴著不走,不管這部電影被看過幾回,情節多麼拖沓無聊,只要天上沒下刀子,不看到演員表字幕滾到頭,「劇終」兩字蹦出來,我是不罷休的,「劇終」這倆兒字有時簡體,有時繁體,我其實都不認識,但我知道只要它倆一出來,就意味著電影散場了,何況經過中途「睡場子」補了一覺之後,我勁頭十足,精神正旺,怎麼願意離開!「賴場子」是小孩的通病,只不過我更甚之。
盼星星盼月亮,電影隊的兩個人終於被盼來了,邁著微醺的小碎步,後面跟著生產隊長,手夾香菸,滿身酒氣,在這個男女老少社員齊聚的夜晚,隊長來一翻隆重講話是少不了的。剛才還鬧哄哄的人群,隨著三人的到來也稍稍安靜了一些,瘦個子放映員估摸是電影隊長,他已坐在八仙桌前打開機器電源開關,正熟練地調試各種旋鈕,忙著對光,一道雪亮的光束從電影機的鏡頭裡噴薄而出,划過夜空,照亮了場地前面那塊白色幕布,幕布上的光斑在電影隊長的嫻熟操控下,或左或右,或上或下地移動一翻,聽話地居於銀幕正中,四四方方,滿滿當當,不偏不倚。愛出風頭的調皮孩子早已按耐不住,在銀幕上做出各種造型的手影,小狗、兔子、老鷹……一動一動的,栩栩如生,冷不丁幕布上出現一個遲到觀眾扛著大板凳的黑色身影,擋住了小半邊銀幕,引得這幫孩子打著響指,吹著唿哨,高聲尖叫。
「喂,喂,好了好了,天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大家都不要吵了,馬上開始放映了。」
高高掛在水泥柱上的音箱裡,傳出一陣沙啞的聲音,夾雜著吱吱啦啦的電流聲,顯然是電影隊長在說話。他又乾咳兩聲清清嗓子,繼續說道:「啊,今晚放的片子是彩色故事片《小花》和黑白戰鬥紀錄片《地道戰》,因為放兩部電影,生產隊長還要講話,所以啊,今晚上加映片子就不放了噢。啊,這個這個,話筒壞的了,還沒修好,我用一個喇叭當話筒的,效果呢,可能不太好,請大家包涵一下子,啊,不要吵吵鬧鬧的,下面就請隊長給我們講話。」
所謂「加映片」,就是在放正片之前,往往要先放一部宣傳生活常識的科普片,或政治思想教育的紀錄片,一盤子膠片,二十分鐘左右的時長,相當於現在的片前廣告,這個短片也是特別讓觀眾心煩、嫌棄的,沒人想看。每次放電影,生產隊長的講話一般安排在「加映片」前,也可以在「加映片」後,甚至在播放正片換片子的間隙,隊長心血來潮插播個通知,說上兩句也無妨,農村裡生產隊上開會沒那麼多講究。
「唿,唿」生產隊長兩手捧著個喇叭,嘴巴對著喇叭上的紙盆,習慣性地使勁吹兩下,說道:「這個,啊,大家靜一靜,下面我就講兩句……」
生產隊長話沒講幾句,場下就有個把彪悍的婦女嘴裡開始小聲地嘀嘀咕咕,罵罵咧咧「你奶奶的,十個兩句也不止了,喝兩杯熊貓尿就一肚子廢話,有屁快放,天都快亮了……」
生產隊長那長長的兩句話總算講完了,電影正式放映了,場子也一下子安靜下來,除了音箱裡傳出的演員對白,背景音樂聲,靠近放映機的周圍還能聽到膠片盤轉動的沙沙聲,大家都睜大眼睛,盯著銀幕,被帶進了電影故事中。在緊張情節的驅使下,人們常常會情不自禁地催促故事中身處險境的主人公「快走啊,快走啊,壞蛋馬上就來了,哎呀!這個人怎麼這麼笨的漢……」場上的觀眾一會兒被影片中某個人物逗得開懷大笑,一會兒又為片中人物的悲苦命運唉聲嘆息、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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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電影一般有四盤膠片,按序播放,上盤放完換下盤,需要短暫的換片時間,這個時長完全取決於放映員技術水平的高低,我們的電影隊長輕車熟路,最多三兩分鐘,場內觀眾往往也會趁此機會擠出人群,來到場外村南不遠處的亂墳崗的僻靜處撒泡尿,抽支煙,再一身輕鬆地回來。當然,這些都是膽大的男人,膽小的憋死也不敢往亂墳崗上跑,多數人都是走出場外稍遠處,背過人群轉過身去,就方便開來,才不管身後有沒有眼睛盯著他看呢,一邊方便嘴裡還一邊自我解嘲地叨咕著「尿尿不看人,看人尿不成。」
這個片刻時間,孩子們自然閒不住,手裡攥著過年時大人給得已所剩無幾的壓歲錢,小泥鰍似的在人縫中穿過,直奔喻老四家門口。喻老四家屋簷下門洞背風處,擺著吳奶奶的瓜子攤,攤前圍著一圈孩子,地上放盞馬燈,玻璃罩裡的火苗隨著寒風有節奏地跳動著,發出昏黃的光,照亮了平放在地上的一個長方形木盒子,盒子裡整齊地碼放著一排排瓜子包,用舊報紙包的,形狀像元寶。瓜子有兩種口味,一種是鹹的,一種是甜的,都是大片瓜子,五分錢一包。吳奶奶滿頭銀髮,裹著小腳,她家炒瓜子和炸饊子的手藝在當地堪稱一絕,家喻戶曉。逢年過節,或是村裡放電影的當天,總會有炒瓜子的香味在村東頭上空飄蕩,別問我為啥知道,我家就住村東頭,跟吳奶奶家只隔兩戶人家。我曾禁不住香味的誘惑,也好奇於這又香又脆,不焦不糊的瓜子到底是怎樣炒出來的,若干次聞香上門,想一探究竟,無奈因懼怕吳奶奶家那位頭髮花白,魁梧敦實,當裁縫的胖爺爺的威嚴,每次都到了她家門口,已聽得屋內鍋鏟翻炒瓜子的沙沙聲,和瓜子在鐵鍋裡爆裂的噼噼啪啪聲,卻沒膽量上前叩開大門,最終還是縮著脖子又悄悄地退了回來。吳奶奶左手接過我手中那枚被焐得溫熱的五分錢硬幣,右手在木盒子裡撥拉著,挑了一個個頭最大的瓜子包遞給我,用她那不知何地的外鄉口音問我:「伢子,冷不冷啊?天黑,慢點走啊!」我應了一聲,轉頭往喻家堂屋後頭小跑過去,身後傳來吳奶奶的外鄉音「伢子,不跑,跌跤哦!」
喻老四家屋後頭傳來一陣陣輕微的「突突」聲,那臺汽油發電機四平八穩,不緊不慢地轉動著,幾個指示燈閃爍著,發出紅紅綠綠的光,靠牆的小馬紮上坐著那個身材高大的放映員,他上半身斜靠在土牆上,穿著軍綠棉大衣,兩手筒在衣袖裡,脖子縮在豎起的大衣領子裡,正在那兒眯著眼打盹。聽到我來的動靜,他忽然揚起腦袋,抬眼狠狠地瞪了我一下,厲聲問道:「小孩,你幹麼的?」嚇得我渾身一激靈,扭頭就往回跑,踉踉蹌蹌,瓜子也撒了一地。我無非就是想看看發電機這麼個小玩意兒,怎麼一轉它就能發出電來,順便再聞一鼻子汽油味罷了,沒料到卻驚擾了他的好夢,讓他如此動怒。
我倉皇逃回場內坐下時,電影早已開始,銀幕上幾個日本鬼子正在偷偷摸摸進村,頭戴鋼盔,端著三八大蓋槍,貓著腰,蹶著腚,蹚水過河一樣,小心翼翼,挪著步子往前走,即便如此,也沒躲過埋在村口的地雷,轟隆一聲響,鬼子被送上了西天,場上觀眾一陣歡呼叫好……黑白的畫面,爛熟的情節,讓那個手拿駁殼槍、頭扎白手巾的遊擊隊長身影在我眼前漸漸模糊起來,看了六遍的《地道戰》還是將一大群瞌睡蟲給我帶來了,從耳朵鑽進腦袋裡,讓我開啟了「睡場子」模式。
「散場子了,快起來嘍!」大姐搖著我手臂,晃著我腦袋,並衝我耳朵大聲叫喊,我半睜開睡眼,瞅著銀幕上的演員表字幕在一行行往上翻滾,周圍的人們都已紛紛起身,耳畔一片嘈雜,不時傳來呼兒喚女的叫喊聲。小妹早就因「睡場子」被爸媽帶回了家,大姐一手拎著小板凳,一手拖著我,跟隨人流往外走,我就這樣一路上迷迷糊糊地被大姐牽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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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村上免不了會傳出幾則跟昨晚電影相關的新聞:后街心老鄭家,昨晚老少幾口都去看電影,沒人在家看門,圈裡母雞被黃鼠狼叼走了三隻;張家二楞子和孫家毛頭在電影換片子時不知為啥,結結實實地打了一架,毛頭被豁掉一顆大門牙,二楞子腦瓜開了瓢,現在倆人一個關在派出所,一個躺在公社醫院;鄰村的大軍子把咱村的桃花拐跑了,到現在也不見個人影子,可能帶省城去了……
小朋友們到學校的第一件事,則會給昨晚種種原因沒能去看電影的小朋友介紹電影中的故事情節,模仿著劇中人物腔調說兩句俏皮臺詞,諸如「我胡漢三又回來了……」,連說帶比劃,眉飛色舞;還有的孩子學著電影中的武打架勢,你白鶴亮翅,我黑虎掏心,互相過幾招,其中一人被打哭了,倆人都被校長拎到辦公室猛訓一頓,罰站半天。當然,更多的話題,則是聚成一團猜測咱村下一場電影啥時候會來?可能放什麼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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