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錯誤
2025-03-12 06:06:25
執迷之錯
昨晚山間剛下過一場雨。山色空濛，霧靄縹緲，樹林蔭翳，落紅慘澹。雖然朝陽還未及眷顧這片幽靜的山坳，但總還是有一兩絲清冷的光亮潛進我的巖穴。天色尚早，陰寒之氣繚繞不散。我蜷了蜷白尾，將頭埋進頸間，用小小的溼熱的舌尖舔了舔腿邊的絨毛，也舔一舔心裡的傷。
澈，為何前日你說，我們終究是不能在一起的?我們的情只能深深嵌在「兄妹」二字間，再也不能延伸一分一毫?
澈，為何你總說：「小妹，身為白狐，不能有情。情是人間之物，得之便錯?」
澈，為何你每當看到我時，那幽藍的眼眸中總是凝著深不可測的傷?
昨日黃昏，我又問你：「人為何物?難道只能是人才配有情?」你嘆氣，不復一言，轉身隱進了山林的煙雲中。
澈，我喜歡喚你澈，不願叫你哥哥，你可知為何?
澈，我記得你眼角的梅花痣。此生你我錯在無緣，若你決心不再見我，那麼下個輪迴，我定要尋到你。
錯過之錯
梨香院，長安城青樓之首。日夜歌舞昇平，紙醉金迷。皇族嫡親、達官顯貴常來飲於此，尋歡作樂。七日之前，梨香院又納了一名新妓，名喚蘇離。在這煙花繁雜之地，她卻堅持賣藝不賣身，只求安身之地。那老鴇本有十個不願意，但見她眉似刀裁，鬢若鴉翅，十指如蔥，明眸秋波婉轉，肌膚吹彈即破，且生就一番超凡脫俗的氣質，不同於庸脂俗粉，便一心軟，收留了她。且說那蘇離姑娘性情也古怪，放著裝潢華麗的頭等香閨不住，偏偏指定要屈居在歸塵閣左門外的竹林小舍中，還說要等一個人。三月之後若不見此人，便自縊了斷。老鴇聽畢，細想她原是個性情孤傲、心思怪異的可憐人兒，便也不再多說，任由她去。
此後，蘇離日日撫琴，只唱道：「愁腸已斷無由醉，酒未到，先成淚，殘燈明滅枕頭欹，諳盡孤眠滋味。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迴避……」於是夜夜伴著兩行清淚，淺淺入眠。
一日黃昏，撫琴之餘，蘇離照例移步到窗口，憑欄而望。又想到心事，頓時情愁滿懷，隨口吟道：
「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紅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
正當感傷之際，突聞一男子在身後接了下闕：
「相見不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微醒，深院月斜人靜。」
蘇離渾身一震，待緩緩轉過身來，早已淚千行。
「在下歐陽慕然，雖身系官宦世家，卻並非輕浮之輩。方才乘轎偶經梨香院外，聽姑娘吟詞半首，恍若天籟，心有所感，便一路尋了進來。若多有冒犯，請姑娘包涵。」蘇離睜大了淚眼，見一面容清秀、氣宇不凡的翩翩公子，正合手作揖立於眼前。
「澈，澈……你是澈是不是?到如今，你終於肯見我了?」
「姑娘……」
「前世你我因錯不能有情，而今你我都輪迴成人，這定是上天賜予的恩澤。是不是，澈?」
「姑娘且聽我一句，我並不知道你口中的澈是誰……」
「胡說!你……你告訴我，你莫不是嫌我了?你是嫌我糾纏於你了是嗎?你是想拋下我一個人是嗎?澈?」蘇離淚如泉湧，衝上前去拽住了那公子的衣袖，如何也不肯放手。
孰料那歐陽公子一甩長袖，蘇離便打了個趔趄，急退幾步，跌於床榻。歐陽慕然整了整衣衫，正色道：「姑娘，我果真不是你要等的人。在下無能，不知他系何家公子，若姑娘願託囑於我，在下定當替你一尋。但吾系有家室之人，賤內與小兒此時必在家等候吾歸，恕不長談。此外，在下還有一句話不知當講與否。姑娘整日痴痴等待，以淚洗面，卻仍不見歸人，我想那人定是不會回來了。只可惜姑娘風華絕代，才情甚高，卻怎執著於無果的苦澀，不知變通呢?依小生愚見，還望姑娘另覓佳偶，千萬珍重為好。告辭。」
望著門帘外那抹翩然隱去的身影，蘇離知道，此生，她又錯了。
一條素練越過房梁，舞出一世鉛華。
可憐的人兒怎會沒有看見，歐陽慕然左眼角的那粒梅花痣?
她並不是未等到歸人，只是歸人不再如昔。
罷了。罷了。
完結之錯
天庭之上，瑤池一方，一池白蓮裡突兀地扎出一粒青色。那是一枝極為罕見的青蓮。傳說中青蓮是靈物的魂魄在塵俗世中經歷了七情六慾後，徹然頓世飛升上天的精魂所化成的。只是這株青蓮卻終日含苞緊閉，靜靜佇立。眾仙家無一知曉其中緣故。
今日，王母召天界所有樂師切磋音律，一較高下，眾樂師均集於王母座前，聽候懿旨。
只有一位琴師，只有他一人，獨守在瑤池邊，深深凝視著這株蓮苞，再也邁不開步。
清風習習，琴師架琴於瑤池邊，幾撫琴弦，一曲清謠便如蓮香一般彌散開來，繞梁流轉，綿綿不絕，直至飄向玉穹寶頂。那琴師早已忘真忘我，劍眉緊蹙，眼神悽清迷離，似有難以名狀的傷痛與眷戀，仿佛每撥一下琴弦，心尖上便會滲出一滴血淚。
「看吶!青蓮開花了!」那些聞曲而來的樂師與仙人齊聲驚呼，眉眼中儘是不可置信的驚喜與戰慄。
琴師緩緩抬頭，見池中青蓮正隨著琴聲恣意怒放，光芒四射，驚豔了整個天庭，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生不同衾死同穴。蓮兒，我懂。
正當眾仙沉醉之時，伴著一聲刺耳的鈍響，琴聲戛然而止。而那一莖青蓮竟也瞬間枯萎凋零，一池殘淚。
是一根弦被琴師有意挑斷了。
在天庭，樂器就是樂師的魂，樂器毀損之時便是樂師大限之際。
琴師望著池中點點碎青，一絲苦笑，合上了雙眼。
一粒梅花痣在琴師凌亂鋪散的髮際裡若隱若現。
其實世間之錯，誰能繞過?恨也罷，怨也罷，換來的終究是苦澀。萬物本有靈，萬靈本有情。正是這一點一滴的情，褪盡了永世韶華，成就了浴火重生;也正是這一環一扣的錯，結成了刻骨哀愁，鉤出了雲淡風輕。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到頭來，人世悲喜，終究會化為塵埃，終究會悠然落定——
終究會在海寧與潮來裡，岸芷與蘭汀裡，被整個世界遺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