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佇立在一棵梧桐樹旁(他望向窗外春已至)
2023-04-15 05:19:18 1
他佇立在一棵梧桐樹旁?——陛下,那隻小野雀後來如何了?,我來為大家講解一下關於他佇立在一棵梧桐樹旁?跟著小編一起來看一看吧!

他佇立在一棵梧桐樹旁
——陛下,那隻小野雀後來如何了?
戚照棠是被活活勒醒的。
她昏昏沉沉時隱約感到喉間驟然一緊,下意識地伸手去扯,那纏得她喘不上氣的東西卻越發收緊了。她被強行從混沌中拽回,意識尚未完全回籠,求生的本能已令她拼命仰頭往後方躲去,卻聽「咚」的一聲,後腦磕在柱子上,疼得她猝然睜眼。
蕭步寰毫無血色的一張臉近在咫尺,戚照棠噌地挺直脊背,瞥一眼纏在她脖子上的白綾,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陛下?」
這又是鬧哪出啊!身為宮人,守夜時打盹兒是她理虧,可無論怎麼說都罪不至死吧?都說這小皇帝自出生起便病病懨懨、弱不禁風,不承想行事竟如此暴戾,真是白瞎了一副玉琢冰砌的好皮相。
想她初次入宮時,大冷天的在金階上跪滿一個時辰,這位祖宗才肯遣人慢悠悠地開門允她進去。也不知她無可指摘的禮儀究竟何處冒犯了他,她正猶自俯首叩拜,蕭步寰便作西子捧心狀乾咳幾聲,星眸顫顫,嘴裡卻全是瞎話,數落她行止不端驚擾聖駕,將她關入祈謹閣思過。
被關了整整三天禁閉,暗無天日的狹小供堂裡,戚照棠無法辨清時辰,守門侍衛似乎也遺忘了時間,吃食補給得毫無規律,她飢一頓飽一頓,以至於不得不偷食供品充飢……等到終於重見天日,她因久跪,一時站立不穩,只得狼狽不堪地匍匐在蕭步寰腳下,自尊和倔強令她不再畏懼,仰頭直視今上,質問為何如此對她。蕭步寰卻置若罔聞,只當她是故作姿態,待她發洩完,才面無表情地問:「還不肯出宮嗎?」
她是太后親自賜給他的宮女,縱然貴為天子也不能擅自遣退,最好的辦法便是由她自請出宮。可她為何要遂他的願?她千裡迢迢,從小小的長鄞縣城來到大睿皇宮,好不容易才從宅院傾軋的汙泥裡掙脫,再不必理會性行暴如雷的父親和有兩副面孔的嫡母,就算是死,她也不願再回去,不願死在那個根本無法稱之為家的冰窟裡!
她抿緊了唇,重重搖頭。
於是,折磨變本加厲。
蕭步寰懲處她的藉口開始變得千奇百怪。她步步是錯,仿佛單是呼吸就能令少年天子鎖緊眉頭。她的吃穿用度被剋扣到扣無可扣,在祈謹閣被關禁閉就成了家常便飯。這間並不正式的供堂裡甚至連個像樣的牌位都沒有,只勉勉強強立著一尊看不清眉目的木雕像,同她一樣,身上落滿了灰。許是這雕像打造得過於粗糙,被勒令跪地思過時,她將諸天神佛一一比照,依舊無法與其對上號。
好在閣中供品倒是常換常新,還意外的都是她喜愛的吃食,什麼糖蒸酥酪、透花餈、五福餅……一回生二回熟,她面不改色地將它們通通據為己有。作為交換,她貼心地把那雕像擦拭乾淨了,可左瞧右瞧,竟莫名覺得這做工粗糙的雕像與她有幾分相像,不禁悲從中來,感慨自己被關出了幻覺。蕭步寰真不是個東西!
這一次,他又不知想出什麼損招來,先是熬鷹似的差遣她通宵達旦地忙了好幾日,又驀地遣開其他宮人,只命她一人侍候——如若不是因為這個,她也不至於體力不支,守個夜都能疲累地厥過去。
戚照棠盯著依舊將白綾橫在她脖子上的蕭步寰,忽地感到一陣委屈,情緒在因為被驟然驚醒而略顯迷濛的眼中翻滾,她連敬辭都顧不上了,撇著嘴問:「我到底哪裡得罪了你,讓你變著法子地糟踐我?」
蕭步寰喉結上下動幾下,鬆開白綾,手腕一轉,卻是將她整個人都緊緊地圈在懷中。溫熱的鼻息無比曖昧地在她臉上遊轉,他的聲音卻發飄,像是從陰詭地獄裡傳來:「既是想要攀龍附鳳,又何必惺惺作態,枉費太后一番苦心?」
戚照棠瞪大眼睛,魂魄像是被他的話擊打得散在空中,半晌沒有聚合。
「太后不就是看上了你的這張臉嗎?」他扼住她的下巴,眼尾輕蔑一挑,「的確很像,可朕心儀的女子,會武,擅使白綾,喏,就像現在這樣。」
他將那條白綾強行塞進她手心:「朕這便成全你,給你一個機會……」
蕭步寰突然說不下去了,因為他借著殿中隨夜風跳動的燭火,看清了戚照棠此刻的表情。
她面色慘白如紙,額間青筋暴突,似遭逢了什麼奇恥大辱一般,目光狠戾,出手亦狠戾——她毫無章法卻用盡全力,將他狠狠一推。
#02
花火の工作室
後背悶聲砸在地上,蕭步寰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戚照棠不及他反應已傾身反壓上來,胳膊壓住他的雙手,令他根本動彈不得:「你是皇帝便可以這般作踐人心嗎!我的確不會武,可我自小在鄉野長大,什麼苦活累活沒做過,身上最不缺的就是力氣!如若我真存了什麼心思,像你這樣的病秧子我能打十個!」
打從一開始,戚照棠便知道深宮不啻為龍潭虎穴。太后並非蕭步寰親母,行事獨斷專行,聽說當今皇后還是她的親外孫女,本該叫小皇帝一聲舅舅的,眼下卻高居中宮,不帶腦子都能想見這是太后的手筆。蕭步寰體弱多病,性情又是出了名的冷淡古怪,一錘子砸下去直往外濺冰粒子,雖無法反抗太后懿旨,可仗著自己是這一輩的獨苗,自大婚之日起便對皇后敬而遠之,氣得太后咬牙切齒卻又無可奈何。戚照棠心知肚明,皇帝與太后之間劍拔弩張,勢同水火,恨屋及烏,她這麼個在大睿皇室出遊長鄞時被太后瞧上的倒黴蛋,不受蕭步寰待見也是情理之中。
念及此,她略愣怔,感知到與自己貼著的那具攜著微微涼意的身體也極輕地抖了抖,不由得稍稍鬆開他一些,放軟了聲音:「無論你信與不信,也無論你與太后之間恩怨為何,我從未籌謀入宮,此事非我本意。」
「既如此,為何不拒絕?」他蔫巴巴的,似乎沒了鬥嘴的力氣。
戚照棠卻瞬間氣得精神了:「我為何要拒絕?忤逆太后,我死不要緊,我母親又該怎麼辦?一位色藝雙絕的美貌女子,就因為出生賤籍,見不得光,那個汙她清白的男子曾信誓旦旦地說要娶她,卻長期以來只將她安置在鄉間,連做個外室都嫌髒了門楣。如今好不容易她不成器的女兒應詔入宮,她也得以被接回家中安養,我若不自量力,行差踏錯,誰能為她謀條生路?難道指望英明神武、大慈大悲的陛下你嗎!」
她提到母親時眼底升騰起的鬱色與怒意如有實質,蕭步寰只覺得自己那顆常年麻木的心臟突然跳空一瞬。無意在她傷口上撒鹽,他垂目不語,手指微微蜷起,似乎下一刻便欲抬起來將她挺得幾乎僵硬的脊背撫上一撫。
戚照棠卻只以為他被自己戳中痛處,抵著他的耳根繼續挑釁:「你千方百計搓磨於我,為的不就是要我忍無可忍,自請離宮?既然厭惡我到這般田地,何不直接告知太后,一道聖旨將我趕出去便是?只因你不敢!陛下貴為天子,竟懦弱至此!」
因氣息不穩,她說話時聲音抖得厲害,一股腦兒地發洩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是在同何等身份的人這般說話,腦子裡轟然一聲響——壞了壞了,這可真是上趕著找死,戚照棠,你不是口口聲聲為母親著想嗎?蕭步寰再混帳他也是皇帝!
她手忙腳亂地從他身上爬起,深深呼吸幾口,可倔強和自認無錯讓她始終無法向他低頭,正梗著脖子聽憑發落,忽然感覺手背被灼了一下,一垂眼,撞上蕭步寰面無人色的臉。他五指抵在胸口,用力到骨節煞白,嘴唇卻已呈紫紺色,另一隻手無意識地亂抓——方才戚照棠就是觸到了他的手,被他手上燙得驚人的溫度嚇得完全清醒。
咳嗽聲如從破敗的風箱裡發出,急促得像是在追魂索命。蕭步寰原本淺淡的眼瞳中已儘是血絲,眼角被窒息般的痛苦頂出幾滴清淚。他連順暢地喊出聲都無法做到,只能從牙縫裡溢出幾聲破碎的喘息……
戚照棠尚在田間泥地裡打滾時,便聽過不怕死的農人抖機靈,說豬渾身都是寶,而咱們的陛下渾身都是病,其中以心疾為最。她先時總以為是誇大,因著母親體弱,出入醫館的次數多了,她陪侍時自然也見過形形色色的病症,進宮後不久,見蕭步寰天容玉色,雖步履虛浮,面上卻不曾顯露什麼,於是更不以為然。可這一回,她一眼便瞧出蕭步寰所犯的確是心疾,且病症兇猛,絕非朝夕之事。
她到底不過是個小姑娘,嘴上再逞強,哪見過這般陣仗?又念及蕭步寰心疾發作時自己正出言不遜,一時間心中內疚自責到無以復加,忙將他扶起來往自己身上靠,邊輕拍他的後背,邊試圖攙他回榻上躺著。誰知他陡然使力摁住她的手腕,嗓子沙啞得如同吞了熱炭:「不是恨朕欺侮你嗎?現下……只你一人伺候,大可當作……無事發生。」
他喘著粗氣,一字一頓艱難地說完,手上才卸了力,閉目道:「你只管轉身出去……繼續守夜……待天明,一切便都結束了。你放心,朕百病纏身……宮中無人不知,白日裡……亦是朕命你不得入內,有內官為證……你不會受到牽累。」
戚照棠久久沒有回應。熬過又一陣耳鳴目眩,蕭步寰勉力睜眼,卻見她惡狠狠地瞪著自己。她胸口起伏,氣得臉色發白,令他驀地有些慌神。
就這麼一會兒工夫,也不知她是從何處學來的翻箱倒櫃的好本事,竟一手拿著剛尋到的保心丸,一手遞過水盞,不由分說地按著他和水服下。待確定藥已入腹,她才低吼道:「見死不救,你把我當什麼人?」
他微微一怔,她已扭頭衝著殿外,聲嘶力竭地喊「傳御醫」。
#03
花火の工作室
冬日裡才備下的闢寒香丹和燻爐被重新啟用,紅羅炭燒得極旺。戚照棠仍嫌不夠,將湯婆子塞進蕭步寰手裡,又往榻尾凳上擱了個水盆,擰著溼帕給他擦臉。
他被裡三層外三層裹得嚴實,活像個病弱的小姑娘,只準露出眼睛,兩頰被熱氣燻得發紅,倒顯得比平日裡稚嫩許多,誘得人一陣心軟。
「雖是御醫用的藥,可我及時呼救,總也該有點兒苦勞不是?」她邊替他拭汗邊絮絮叨叨,「陛下,打個商量成不?」
「何事?」他聲音悶悶的,竟莫名地有些可愛。
「我今年十七歲了,按大睿的規矩,宮女年滿二十五歲便可離宮。你便容我待夠這八年可好?我保證,一定安分守己,絕不越雷池一步,只求你允我留下。」
她無形中已習慣不用敬語,蕭步寰也無意糾正,只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輕聲道:「宮裡有什麼好,為何不願回家?」
「那不是家。」她脫口而出,咬了一下唇,偏過頭移開視線,「嫡母唆使父親,要將我嫁給王侍郎家的大公子。」
蕭步寰沉默了一瞬。他見過那人,性痴愚,生得百拙千醜不說,還天生不良於行,是個殘廢,如此一無可取,難怪戚照棠不願意。
似是看穿了他此刻心中所想,戚照棠突然笑了一聲。蕭步寰疑惑地望向她,她卻一發不可收,索性肆無忌憚地宣告:「與他形貌無關,更是與他身份地位無關。陛下,若非我自己中意,便是潘安宋玉,我亦不願意。」
她清清楚楚地看見蕭步寰玉雕般的臉上聚起點兒幾乎可以稱得上柔和的笑意,一瞬間如月華盡攬,春水初生,周遭的一切都好像跟著生動起來。
「陛下,留下我有諸多好處!」她不錯眼地追隨著他不再冰冷的眸光,趁熱打鐵道,「我歌唱得不錯,做飯也好吃,母親病中常誇我,說只要我在身邊,什麼病痛都能消散……啊,我沒有盼著你生病的意思!我……我還會畫畫,講故事!」
「講故事?」蕭步寰緩緩支起身子,目光在戚照棠身上停了停,又好像越過了她,落在極遠的地方。
「是,陛下你還不知道吧?別看我那位父親不過是區區縣令,面子倒是看得比天大,我是快及笄時才被他認回府的。在此之前,我與母親生活在鄉下,因日子過得實在拮据,我便常常出去打零工,在各個鋪子裡做學徒,久而久之,什麼活兒都會幹一些。賺了錢,便往舞坊酒肆裡跑,那些市井逸聞和志怪傳奇聽多了,自己便也漸漸心癢難耐,學著寫了不少。」
龍紋寢衣浸在屋內的一片和暖中,額前碎發遮擋住蕭步寰的神情,他曲起手指,往身側輕輕拍了拍,床榻悄悄陷下去一點。
戚照棠豈會看不懂他的授意,雀躍著湊上來,大大咧咧地往他身旁一坐,搓著手道:「我寫的話本可受說書先生喜歡了,不僅是在長鄞,聽說其他城鎮,就連咱們大睿國都都有傳閱我寫的故事呢!不過認祖歸宗以後,家裡人盯得緊,再以現今的身份寫話本多有不便,於是我常杜撰個古人名姓,再與那些個茶樓戲班一合計,將我編的話本充作古籍賣。」
「古籍?」蕭步寰不知何時已挺直肩背,眸色越來越深。
低沉的嗓音磨得戚照棠整顆心都瑟縮了一下,她乾巴巴地應道:「是、是啊……我自知不對,可……」
「你寫過什麼故事?」他打斷她,氣息竟有些亂。
「那可多了。」兩人的鼻息曖昧交纏,戚照棠笨拙地稍稍與他拉開距離,可又忍不住偷偷向他回瞟,「什麼病弱少女巧遇仙緣啦,什么女扮男裝做武狀元當女將軍還誤了公主啦,再比如花草成精美救英雄啦……」
「你方才說,你還會作畫?」
「嘿嘿,我自己多承擔點兒插畫,便可多支取些報酬嘛!不過我畫別人總是差強人意,還是畫自己要得心應手些……」
蕭步寰不自覺地往她的方向歪過去,眼看就要觸到她。
像被拋在半空失了重心,她暈暈乎乎地解釋:「陛……陛下,我的確用自己的相貌為一些精怪做過參照,可這應該不犯法吧?我是編故事的嘛,往故事裡多少融入點兒自己,也算是稀鬆平常。同行都這麼幹呀,有的人還會把自己愛吃愛玩愛用的通通寫進去……」
「你愛吃什麼?」他坐直了身體,居高臨下地審視她,像是要確認什麼一般,追著又問了一遍,「什麼點心?回答。」
戚照棠強撐著的那絲清明在他熾熱的目光裡徹底土崩瓦解:「糖蒸酥酪、透花餈、五福餅……」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蕭步寰猛地扣住了她的手,一點點收緊。
#04
花火の工作室
色令智昏啊。
在這教人眩暈的桎梏裡,蕭步寰比她更先一步地注意到此舉不妥,抽回手的動作快得仿佛剛才的親密不過是一場錯覺。
他始終不曾許諾戚照棠什麼,可自此之後,他再沒刁難過她。
可他也並不喜歡她。
確切地說,他不喜歡除了「不可說」姑娘以外的任何女子。
「不可說」姑娘,是戚照棠私下裡為蕭步寰的那位意中人起的諢號。她不是傻子,打從被他用白綾勒住脖子按在地上、聽他親口吐露「心儀女子」的那一刻起,那些她曾經想不明白或者不願深究的東西,便已撥雲見日,照得她心底那一絲隱秘的私慾無所遁形。
她入宮,的確是身不由己,可當太后意味深長地端詳了一番她的面容,說出那句「是個可心的孩子,不過孤這兒不缺人手,往皇帝那兒送吧」的時候,她順著太后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所指,一眼望見蕭步寰拒人千裡的面容,不知怎的,心尖默默抖了抖。他像是長在冰雪之地的草木,不畏冷,不可即,但她霎時起了個突兀的念頭,那就是如若有人願意暖他一暖,草木梢頭,是否也能開出花來?她渴盼自由,不願認命,可她意外地發現,即便這宮牆較之先前的閨閣苦牢更為深重森冷,倘使要陪伴的人是蕭步寰,她是甘願的。
坊間傳言,陛下自生母柔妃早逝後,與嫡母也就是當今太后之間不睦已久。他不滿後族盛勢欺人,更不服太后嚴苛的管束,早年曾私自跑出宮去,卻突發心疾,被一位神秘女子所救。回宮後,他對此女念念不忘,為那位不知名姓,可念卻不可說的姑娘手繪過不少小像,更擺出一副非卿不娶的架勢,無論太后送來多少美貌女子,通通被他原封不動地晾在一邊。太后雖恨得牙痒痒,可苦於他是先帝留下的唯一子嗣,不好逼得太緊,除了硬塞給他一個皇后外,別無他法。
如今看來,傳言並非只是傳言,蕭步寰的確情有所鍾,而戚照棠之所以被相中,靠的就是這副與「不可說」姑娘肖似的容貌。她亦清楚,太后所圖,絕非是要她做個宮女侍奉君主而已。蕭步寰弱冠已過,帝後大婚也五年有餘,膝下卻無一子半女,太后猶在盛年,蕭步寰卻身體孱弱,若再無嫡系血脈為繼,一旦蕭步寰一病不起,母子一體的朝局必定一觸即潰。因此,太后費盡百計千謀,破格選她入宮,為的就是利用她的皮相俘獲帝心。
可世間最難謀劃的便是人心。太后不會知曉,於戚照棠而言,蕭步寰是明月,而明月本就該高懸天際,奔她而來的,便不是月亮了。他們二人雖身份之別宛若雲泥,但同樣在用自己的方式堅持走自己的路,而他身為天子卻猶如囚徒,所負甚重,她很佩服。
戚照棠總想得到許多,不僅為自己,也為飽受摧折的母親,可於「蕭步寰」這三個字上,她覺得,能陪著他就夠了。
她陪了蕭步寰五年。五年裡,一如她最初許諾的,從未逾矩。她熟悉他的每一個習慣,謹記他的每一個喜好,她被接納進他最私人的領地,得以探知他身為帝王的抱負與擔當。
早在蕭步寰登基前,大睿便已風雨飄搖,外有強敵環伺,內有起義軍斬木為兵,而太后窮奢極欲,耽於享樂。這些年,是他拖著羸弱病體,為天下、為他的子民殫精竭慮,謀取福利。
翻開蕭步寰自出生起到如今已堆積如山的醫案,戚照棠很想把他的病情輕描淡寫地略過去,可是她過不去,白紙黑字,密密麻麻,每一個都像是長了利齒,能咬進她的皮肉裡。胎中受損,先天不足,耳鳴腦響十載有餘,心疾久治不愈……病危數次,御醫甚至斷言他活不過弱冠……她眼眶就快要兜不住什麼東西了,冰天雪地沉進心底,大片的水澤湧出來。她根本無暇去擦,因她知它還會滿。
蕭步寰二十六歲了,她要陪著他繼續撐下去。
她在困苦中長大,心知有些痛楚本就無法消弭,譬如母親的境遇、父親的涼薄,又譬如她直到及笄才被正視,並非父親突然生了慈心,而是戚家試圖與王侍郎家攀親,光大門庭。偏偏王侍郎痴迷周易八卦,瞧不上嫡母所出的幾位小姐,著高人算出未來兒媳的合宜的生辰八字,不偏不倚,正是她的。她將它們編成趣事,用輕快的口吻,並著其他志怪傳奇一起說與他聽,她想告訴他,苦痛或許永遠無法徹底消散,但可以被分擔。
至於蕭步寰能否感知到,已無須多言。他同樣待她極好,會聽她的勸,承她的情,會低低喚她「阿棠」,每一年生辰為她備下賀禮,亦會在有氤氳霧氣的夜裡,喝過藥後倚在床頭,不動聲色地把被子拽過來,將她凍得通紅的手覆住,再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講生母柔妃的舊事。繼而,卻不知是誰的睏倦先排山倒海地襲來,伏在床邊,雙睫微顫如鴉羽,繡滿十二章紋的鬥篷輕輕落在身上。
#05
花火の工作室
戚照棠動手之前就知道自己少不了這頓打。
可她仍是動手了,微如草芥的奴婢,從大睿最為尊貴的皇后娘娘手中搶奪東西,甚至抓上皇后的手臂,迫使對方吃痛鬆開手,再眼睜睜地看著一國之母狠狠摔在地上。
皇后是揀著蕭步寰上朝的工夫前來鬧事的。被當成擺設供了這麼久,積怨一旦爆發便不可收拾。她實在想不通,為何蕭步寰願意待在宮裡任何地方,宣政殿、勤政殿、翰林院甚至太醫署,獨獨不願去她宮中歇息哪怕片刻?
她想了這麼些年,終於懶得再想了,氣勢洶洶地衝進來,滿頭珠翠譁譁作響,同被她掀落一地的物什爭著比聲音大,博古架上已無甚可摔,又去糟蹋書案,攥起邊上一個不起眼的九連環就要丟出去,卻被誰一把按住,一時竟動彈不得。
「皇后娘娘,這是柔妃娘娘在世時親手為陛下做的小玩意兒,扔不得!」
「本宮一個大活人,難道還比不上這些破銅爛鐵嗎!」皇后一口銀牙幾乎咬碎,可想必心裡也清楚地知道答案,終究只能憤憤然鬆開手,眼風掃過周圍一遭,又從白玉鎮紙後頭抽出了什麼。
那是一幅畫,蕭步寰並沒有刻意遮掩,甚至連墨跡都未乾,畫中人連眉間、眼角都是春天的模樣。
是戚照棠的模樣。
戚照棠也愣了愣神,脫口便道:「這不是我!」
陛下畫的,不是我。
是「不可說」姑娘。
皇后皮笑肉不笑地說:「我當然知道不是你,你也配?」
說著,她又重新往畫上看去,好像眼神可以是利劍,畫中人也可以有血肉,手指越捏越緊,頃刻間就能把這張薄薄的宣紙揉爛:「他是越來越瘋了,把這女人供起來拜還不夠,存心給我找不痛快!」
戚照棠心頭一震,原來祈謹閣裡那尊不辨眉目的「神像」就是「不可說」姑娘……當年的木雕像尚顯粗糙,如今的畫像卻惟妙惟肖,時移世易,為何蕭步寰心之所系,反而愈加清晰堅定?
眼裡隱隱閃著什麼酸楚難當的東西,一路顫進心裡去。可她顧不得自憐,在皇后即將撕毀畫像時撲了過去,動作又狠又急,滿心想的都是——奪過來,藏起來,和那個九連環一起,但凡是蕭步寰珍惜的,但凡是他所愛的,她都要替他護好了……
皇后從地上爬起來,揮開宮人們的護持,指著戚照棠,抖如篩糠。
不願見她便不見,不願碰她便不碰,終歸她是名正言順的中宮皇后,就算必須在皇帝面前隱忍怨氣,想要懲治一個小小宮女,誰敢阻攔?
廷杖一下又一下地摜下來,戚照棠被打得從凳上撲到地上,雙手死摳著磚石縫隙,硬生生地挨著,不讓自己徹底趴下去。疼痛激得她雙目赤紅,恍惚間,她想起幼時貪玩摔傷了腿,母親坐在床邊垂淚,說:「阿棠啊,痛的時候就想想自己喜歡的東西,愛吃什麼,愛玩什麼……」
她愛什麼呢?她愛自由,愛畫畫,愛寫話本子……
廷杖落得越發兇狠,施刑的見她嘴唇被咬得慘不忍睹依然死扛著不吭聲,索性連著摜了十幾下。
她愛母親……
一聲痛呼被死死堵在咽喉裡,她不能喊……
她愛蕭步寰,她不能喊。
這場酷刑終結在蕭步寰的一聲喝止裡。
戚照棠記不清他具體說了什麼,只記得他的眼圈也紅得駭人,驚得她忘了禮數,想撫上去問,他是不是哪兒也傷著了,又或者,又犯了什麼病痛。
她看見皇后癱坐在地上,抽噎道:「我知她是外祖母選中的人,我不該這般沉不住氣……」
她聽見蕭步寰的聲音清晰沉靜:「她是我的人。」
再然後,她被他穩穩噹噹地抱著往內殿走去。她借著疼痛把腦袋更靠近他,並且偷偷妄想,這一生都不想擺脫他的懷抱。
#06
花火の工作室
戚照棠趴在明黃色的床鋪上,御醫已經走了一盞茶的時間有餘,蕭步寰依舊沒讓她從自己的床上下來。
他側坐在她身旁,臉色極差,目光沉沉,不知看向何處。
她費勁地偏頭去看他,想寬慰幾句說她這點傷不算什麼,一連串的咳嗽率先衝破喉嚨。
他視線立時迴轉,玉白的手撫上她的額頭,停了好一會兒,確定燒確實退了不少,才端過案上用小火爐煨著的一碗湯藥:「喝完好好睡一覺。」
饒是從不在他面前自稱奴婢,戚照棠還未狂妄到不知尊卑有別,忙不迭地要起來:「我自己來就好!」
動作自是被半道截住,她的頭又陷進軟枕裡去。
蕭步寰執著勺,湯藥並著蜜餞一起餵進去:「倘若朕沒能及時趕到,你是不是就打算那麼硬扛著,也不知道喊一聲?」
「我喊誰去。」她小聲嘟囔。
「喊太后啊,」蕭步寰恨鐵不成鋼,往她腦袋上輕輕地拍了一下,「是太后讓你伺候朕的,皇后再霸道,能越過太后去?」
「可你說了,我是你的人……」
她聲音越發小了,蕭步寰權當沒聽到,放下藥碗準備起身。
「陛下要去哪兒?」戚照棠一開口便知自己逾越了。
所幸他並不惱:「差人再送個手爐來,方才你夢中喊冷。」
「已經不冷了。」她見內殿並無外人,於是膽大起來,攀上他的衣袖晃了晃,「陛下,我睡不著,能不能陪我說說話?」
她自餘光裡瞥見蕭步寰極難察覺地牽動了下唇角。
「你想聽什麼?」
「想聽陛下說說自己的事兒。」她追著他那點兒若有似無的笑意,心裡忽地癢起來。
他將她不安分的手重新塞回被中,竟甘心縱她到底:「你起頭吧。」
戚照棠把頭埋得更深,聲音軟得像是在呢喃:「陛下,這麼多年過去,那位姑娘或許早就嫁人了。」
像她這般早就及笄但還雲英未嫁的有幾人呢,他還不能放下嗎?
「嗯。」他只沉默了一瞬,不露情緒。
「陛下還覺得可惜嗎?」
「可惜。」這一次,他應得極快,「朕一直想給她一些傍身之物,金銀若難久存,宅子、商鋪……總有靠得住的。又或者,她如你所言覓得良緣,朕也可以備下賀禮,東海珠,北山玉,姑娘們應該都會喜歡吧?」
戚照棠遲遲沒有吱聲,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因為過於用力,雙肩止不住地發顫。
蕭步寰以為她又冷了,扯過被子裹好她,哄孩子似的摸摸她的腦袋。
她哭得無聲又兇狠,好不容易忍住哽咽,生硬地扯開話題:「陛下再講個別的故事好嗎?」
她以為時過境遷,他的深情會變,她的不甘和嫉妒也會變,可事實證明她錯得離譜。她不想再聽到和「不可說」姑娘有關的任何事了。
今夜蕭步寰的脾氣好得過分,聞言頷首道:「朕常年纏綿病榻,有一年深秋,天氣已冷得像冬天,宮裡飛進來一隻小野雀,不怕冷,也不怕人,賴在朕的窗臺前不肯走。罵也罵了,趕也趕了,敞開窗子讓它飛,就是不走,還跳著腳唱歌。」
「唱得好聽嗎?」
「好不好聽的,那也是朕身邊唯一能聽到的歌聲了。」
「……陛下,那隻小野雀後來如何了?」約莫是藥效開始發作,戚照棠的聲音漸漸低下去,「為何我從未見過它?」
蕭步寰安撫她的動作直到她睡著也不曾停下:「朕也不知。」
#07
花火の工作室
未及開春,戚照棠已經活蹦亂跳,除了背上密布醜陋的疤痕,那頓杖刑仿佛並未抽走她的半分精氣神。
但蕭步寰卻倒了下去,一病不起。
其實直到這一刻真的突然降臨,戚照棠才發現驚慌失措的只有自己。闔宮上下,朝野內外,似乎從很早之前就已經篤定,他們的君主不曾擁有強健的體魄,不可能帶領他們走向千秋萬代。
至於御醫,那些自他幼時起便宣告他活不過二十歲的老頭,他們根本無視他苦苦支撐的這六年光陰,把這一切歸功於他們的醫術高明,而現在,不過是命不由己,大限將至而已。
天子又如何,一切還不是老天爺說了算,半點兒希冀都不肯再施與。
遺憾自然也是有的,札子一沓沓地遞上來,明裡暗裡,無一不是在心懷怨懟,指責蕭步寰大婚多年一無所出,致使大睿嫡系血脈斷絕,即使他日另立新主,到底是旁支別系了。
他們遺憾的是新主血統不純,只有戚照棠,在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裡熬紅了眼,奔波於太醫署和勤政殿之間,拼著股不死不休的勁頭,為他求取一線生機。
可始終求不得。他日漸衰敗,高熱把原本瑩白的肌膚折磨成通紅,咳出的血卻是暗的。
太后來探望過他一兩次,金絲錦帕抵在眼角,用沉痛的語氣對戚照棠道:「皇帝若是有個孩子就好了,後繼有人,也算是個盼頭。」戚照棠木然地應著,她看見太后那塊錦帕平整嶄新,上頭不曾有過半點兒淚漬。
可是,是不是也能算個法子呢?讓他在心底留些牽掛,給藥味經年不散的內殿注入一絲朝氣。她知道她是病急亂投醫,可她沒有別的辦法了。
於是把猶豫和羞恥通通拋諸腦後,身上只留下一件薄紗,繞到龍榻前,膽大包天地想要爬上去——然後,意料之中地被他擒住手腕。
戚照棠終是由著淚水劃破沉寂,砸在蕭步寰臉上:「陛下,從前那位姑娘救過你,你惦記了她一輩子。我不需要你惦記,你能讓我救你嗎?」
蕭步寰凝視她半晌,緩緩伸出手,有那麼一剎那,戚照棠幾乎以為他即將撫上她的臉頰,可是他沒有。舉著的手輕輕垂下去,他嘆息了一聲,卻是笑了:「阿棠,你早知朕心有所屬。」
她突然發了狠,捏緊他的手,明知他吃痛也不放開,像是孤注一擲般,抓緊了最後一根稻草:「既然那麼喜歡,為何不去找到她,接她進宮?」
他迎著她的目光,撐起身子貼至她的耳邊,一字一句虔誠得如誓言:「我捨不得。」
他說「我」。
這便是戚照棠與蕭步寰的最後一面。
若真要尋出個理由,她那一晚膽大妄為的後果,別說被遣散出宮,死一百次也綽綽有餘。
但蕭步寰隻字不提,反倒稱讚她機敏穩妥,侍君有功,提前歸家,是賞非罰。
宮門外,站著她紅光滿面的父親,身邊破天荒地跟著她的生母,兩人身上都像是沐浴著什麼天大的榮光,尤其是她的父親,望向她的眼神極盡慈愛,是她這一輩子都不曾見過的。
有小宮女跌跌撞撞地追上她,說陛下還有東西要賜給姑姑。
她想說君恩太重,白日裡賞的那些已是她此生都受用無窮的,話未出口,忽然有個念頭冒了出來。
那小宮女哪肯給她時間細細思索,把兩件東西塞進她手裡,轉頭便走。
戚照棠怔怔地打開上頭的紅紙,字跡清雋,竟是蕭步寰的親筆,上頭寫著賞東海珠、北山玉……滿目琳琅,多得好似要漫過邊際去。
後面緊跟著的是一道聖旨,上書婚姻之事,可全憑己意,不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拘。
她茫然四顧,明知他不會來,明知他聽不到,可一聲一聲,依舊字字泣血,想要越過宮牆去:「陛下萬安,陛下……萬安。」
直到最後,蕭步寰想,他到底是成功了。
在藥石罔效、病入膏肓的如今,成功地把他心愛的姑娘送出宮去,成功地摒棄自己最後的私念,成功地騙她到底。
他也是血肉之軀,也會害怕。幼時,眼睜睜地看著生母柔妃被灌下鴆酒死在面前,對外卻只稱病逝,他怕;稍大些,查出自己之所以體弱多病,全因在娘胎中便被太后多次施計陷害,他怕;彼時太后一心想讓他胎死腹中,不曾料到許是天理昭昭,她一生無子,到頭來只能去母留子,於是一面不得不靠他這個病秧子鞏固地位,一面繼續尋找合適的替代品,他怕得日夜難安。
他不願親近太后為他安排的皇后,也不敢親近其他女子,他知道,一旦自己有了子嗣,生母柔妃的悲劇絕不會是特例。
因此他有了個主意,自導自演一場民間遊歷的好戲,杜撰一段美救英雄的傳奇故事,為自己找尋一個不存在的心上人,放心地將她供起來。木雕像粗製濫造又怎樣,足夠被他充作擋箭牌。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那本古籍竟是做舊得極度逼真的偽作,上頭最合眼緣的精怪畫像的原型竟確有其人。這個傻姑娘,明明那麼嚮往自由,卻甘心待在他身邊畫地為牢,還想陪他一輩子。
從此他有了最為懼怕的事,怕他的一輩子不是她的一輩子,怕他貪圖這一絲光亮將她鎖死在身邊,更怕天不見憐,他籌謀不及,救不了她。
幸好最終,一個被削斷臂膀的傀儡,也能勝天半子。
他望向窗外,春已至,玉蘭花擠擠攘攘地在風中歡欣搖曳。
他不合時宜地想起那日戚照棠問他的話——「陛下,那隻小野雀後來如何了?」
他終於可以告訴她了。
朕也不知。
因為朕放了它,而它再也沒有回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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