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驗小說(小說報應)
2023-06-21 08:58:52
靈驗小說?報應作者:丁璐璐,現在小編就來說說關於靈驗小說?下面內容希望能幫助到你,我們來一起看看吧!

靈驗小說
報應
作者:丁璐璐
「這是造孽啊,這是報應啊!」這是老善人常掛在嘴邊的話,村裡的老寡婦也這麼說,搖著頭,和老善人一模一樣。可盼愛到死都沒學會這句話,我每次拿棍子抽她時,她就叫起來:「爸爸,爸爸……造孽啊,報應啊!」我感覺她的嗓子都快要破了,能把那些死掉的人叫活過來。
盼愛是個傻子,盼愛挺好玩的,盼愛挺可憐的。
盼愛來我們村時我才上三年級,盼愛死時我上四年級了,現在我還是在上四年級,村裡的那個禿頭老師說我考的分數盼愛都能考來,所以我得在四年級再念一年。
盼愛是老善人給富貴帶回來的媳婦,老善人是富貴的老子,村裡的人都叫他老善人。大夥們叫他時把善字拖得很長,和唱戲一樣,小孩子也學大人的叫法,倒沒有誰家的孩子學得有我像,這是別人說的。老善人從村當中的十字路口光著腳走下來,我趕忙拖長了聲音叫他,抵到一起聊天的女人們的頭像花瓣一樣瞬間就開了,笑聲一個比一個尖。別家的孩子也都爭先恐後地喊老善人,到從來沒有人喊在我的前面,也沒人喊得有我好聽,我把善字拖得長長的,再打個鉤,跟唱戲一樣。頭抵到一起聊天的女人們都誇過我,可惜母親從來不在。
老善人光著腳走路的樣子看起來很瀟灑,我聽大小虎說,老善人是在行善,他怕穿著鞋走路會踩死螞蟻和毛蛐。大小虎是雙胞胎,穿一樣的衣服,站在一起像是在照鏡子。他們說老善人是受菩薩保佑的,他的腳底和鐵一樣硬,用針扎都不疼。我不信,他們就砸碎了一個酒瓶,揀了小碎片灑在老善人家門口的路上,帶了我去看。
老善人沒走幾步,右腳就先立了起來,緊接著左腳也反彈回來了,整個身子抽了一下,撲通地一個背仰身。大小虎拔腿就跑了,我沒跑,因為我看到有一股紅色的液體從老善人的腳心冒了出來,他的腳掌是黑色的,那股紅色的液體看起來很乾淨,閃閃動人,我知道那是血,我想他可能會疼的。但我還是沒跑,玻璃渣不是我撒的。
「笨笨,你過來!」老善人向我招手,他抓了一把綿綿土撒在腳掌上,那一股鮮豔的血瞬間就變成了黑褐色。我沒動,他會打我的。
他又招招手:「你過來,笨笨!」「爺爺,那是大小虎放的,他們說你的腳是受菩薩保佑的,不會疼。」我這樣說著便過去了。老善人聽了眯著眼睛笑,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看著我。
那天老善人帶著我看遍了他的小廟,裡面供著觀世音菩薩和關公老爺。我磕了頭,燒了香,吃光了供獻的蘋果便要撒尿,老善人拉著我蹲在一塊空地上看了好一會兒才說:「尿這兒,笨笨!」
「這裡是風水寶地嗎?」我問。
「不是,這裡沒有活著的小東西,你的尿會把它們燙死的,燙不死也會淹死的。」
在以後的好一段時間裡,我想尿尿時總要憋著,跑去找一塊沒有螞蟻蟲蟲的空地才撒,有時也用手試試尿尿的溫度能不能燙死一隻螞蟻。
大小虎是怎麼知道我這個秘密的,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大小虎知道後,村裡的小孩都知道了,他們開始叫我小善人,把善字拖得長長的。我討厭這幾個字,可他們還是叫,我和大小虎抱著頭打了一架,所有的孩子都為大小虎加油,我輸得很慘。
「我不叫小善人,我不要叫小善人!」我大聲哭著。
小個子龍飛說:「你以後不要管老善人叫爺爺了,也不要學著他那樣尿尿,我們就不要叫你小善人。」其他的孩子也都這麼說。
「我以後不學著他尿尿了,」我小聲囁搐著:「可是是我媽媽要我叫他爺爺的,我要聽我媽嗎的話。」
「哈哈,你媽就是啞巴,你怎麼聽你媽的話,蛋蛋多聽你媽的話,蛋蛋和你媽一樣都是啞巴!」大虎笑著叫道,其他的孩子也都哈哈大笑著。
那天,我是在大小虎他們的帶領下去撒尿的,找了半天,小個子龍飛終於在一棵樹下找到了螞蟻洞。
「尿!」小虎指著跑動的螞蟻給我一聲令下。
螞蟻落荒而逃的樣子看起來很狼狽,但它們既沒有被淹死也沒有被燙死,小個子龍飛幾腳下去就踩死了很多,我看著他威風凜凜的樣子,決定也瀟灑一回。那天我填了好幾個螞蟻洞,打瘸了兩隻不知誰家的雞,踹飛了一隻髒兮兮的小狗,好多孩子都舉起了大拇指在我面前晃動,說:「你是這個!」我知道他們在誇我,以後的日子裡,那些把頭抵到一起的女人也常常在我面前晃動著大拇指,尖聲地笑,像唱戲似的,說:「笨笨是這個!」當我拖長了聲音喊老善人的時候,;當我把蛋蛋的胳膊掐青或者扇她兩巴掌的時候;當我現在村當中的十字路口拿一根棍子逼著盼愛脫衣服的時候,她們都會這樣說,可惜我的母親一直都不在。
我的母親也是個可憐的人,她讓我給老善人端去了一盆熱花卷,父親知道後就扇她兩巴掌;她流著淚換洗蛋蛋的滿是屎尿的衣褲的時候,父親很不屑地啐她兩口;她偷偷把自己的衣服給盼愛的時候,父親紅著眼睛踹了她好幾腳。我一直都看著,學著父親教訓母親的樣子,也啐了父親兩口,又摸摸他的臉,然後結結實實地扇兩巴掌。每當這時,他總會把我高高地舉起來,然後又放下,咧開嘴,露出了滿嘴的黃牙,哈哈大笑地對母親說:「你給我生了個有出息的兒子!」
我父親對我真正是極好了的,他從來都沒有打過我,學校的老師也都不敢打我,他們說我有一個能吃人的父親。
他們這樣說時我很自豪,父親偶爾來學校接我,我騎在他的脖子上,「駕」地一聲,父親就像脫韁的驢一樣狂奔起來。
但更多的時候,都是母親來學校接我的,我一點都不喜歡母親來學校,她的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起路來一彈一顛,拼命似的喘著粗氣,左胳膊隨著走路的節奏誇張地抬起又放下,右手拉著蛋蛋。蛋蛋一看到我就咯咯地笑,和母親餵養的那兩隻剛下蛋的母雞的下蛋聲一樣動聽。
母親也看著我笑,眼睛眯起來,沒有聲音。大小虎和小個子龍飛他們也笑,把蛋蛋的笑聲裹得嚴嚴實實的。我不哭也不笑,因為母親聽不到。
我是喜歡母親的,也是聽她的話的,雖然母親不會說話,但她只要看我一眼,我就知道她想說什麼,我捂著她的耳朵扯長了嗓門喊:「老善人是我的爺爺,蛋蛋是姐姐,盼愛是小叔子傻富貴的媳婦,我也要叫姐姐……我要好好學習,我不能欺負盼愛和蛋蛋,我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樣把爺爺叫老善人……」
母親的眼睛眯起來,頭一點一點地,跟那兩隻剛下蛋的母雞吃麥粒時一樣快。
母親是有文化的人,這是村裡那些把頭抵到一起的女人們說的,當母親一彈一顛地拉著蛋蛋從她們面前走過去的時候,大小虎的媽媽的眼睛總是那麼尖,她喊:「紅梅,過來坐下聊會啊!」
「我媽她會不說話,她是啞巴。」我認真地說。
「媽媽,你要坐會嗎?」我捂著她的耳朵扯長了嗓門喊。
我的母親她總是搖搖頭,眼睛眯成一條線,指著蛋蛋,向那些女人們擺擺手,蛋蛋又開始了母雞下蛋一樣的笑。
那些女人笑起來聲音尖尖的,長長的,跟向我豎起大拇指時的笑聲一模一樣,只是,她們從來都沒有向母親豎起過大拇指,她們說:
「紅梅是有文化的人啦,怎麼可以和我們這些文盲走到一起呢?」
「吆!啞巴文人唉,書香門第人家出生的姑娘啊!」
她們是在誇母親,可惜母親聽不到,我一直想著要在母親耳朵旁扯長嗓門喊一回,就重複大小虎媽媽她們的話,可是,她們還沒說完的時候母親就走了,拉著蛋蛋一彈一顛的背影,我沒攆上去,因為那些女人的頭迅速抵到了一起,說著「紅梅」。
那天我的收穫可真不小。雖然她們的頭抵得很近,還使著眼色時不時瞟我一眼,我知道她們在說我的母親,我也知道她們是怕我聽到了再告訴母親,雖然我的母親耳朵不好使,但我的可靈了,所以還是聽到了一個大概,關於我的母親——她們念念不忘的紅梅。
我的母親,她原是鄰村一家有錢人家的女兒,長得好看,又念過很多書,按理說是沒可能嫁給我父親這樣粗俗而沒文化的男人的。可是後來,就像蕩鞦韆時突然斷了繩子,母親一家被摔遠了。
大小虎的媽媽說是要去紅梅媽的娘家,小個子龍飛的媽說是要去城裡看煙花,為此她們還爭論了半天,其他的女人急著要問後來的事,我貓藏在她們身後,耳朵伸了老長,像是在偷聽別人的秘密故事。
總之,母親一家是坐車去的,車跑著跑著就跌倒了,掉到溝裡去了。就這樣,斷了的鞦韆把母親一家都摔死了——除了母親。但是母親的腦袋被摔壞了,她不會說話了,耳朵也不好使了。
那時母親18歲,她的伯伯繼過了母親家的房子和錢,又養了她一年多,母親不到20歲便許給了我的父親。
父親是個無賴,曾經娶過兩次媳婦——都跑了。之後便再也沒有哪家的姑娘樂意嫁給他了,有個老女人說:「我見過的,富海打他的第一個媳婦的時候用這麼粗的木柴,上面還有刺,嘖嘖,那個哭呀,不跑才怪呢!」她用手比劃著,聲音提高了許多,好像她看過我父親打人是件多麼光榮而偉大的事情。
「噓,小聲點!」小龍飛的媽媽回頭看了我一眼,我低下頭去玩著玻璃球。
「笨笨,你怎麼不去玩,你在幹啥啊?」小龍飛的媽媽問我,所有的女人都看著我,好像她們都不認識我似的。
「我在玩耍呢,我聽到你們在說話,可我什麼都沒聽清,你們聲音太小了。」我看著她們說。
「笨笨,你去我們家找龍飛一塊玩耍去,這裡沒人和你耍,別在這裡了。」小龍飛的媽媽說,她對我可真好!
「好的,那我走了!」我走了沒幾步便又回去了,因為她們嘖嘖了一會兒頭又抵到一起了。
母親是老善人託人給父親問來的,老善人就是我的爺爺——父親的父親。父親比母親大好多歲,那個把母親養了幾年的伯伯起先是不同意的,但母親最終還是嫁給了我的父親,因為父親給他們的彩禮真不少哩。
母親雖然是啞巴,卻十分聰明,人又長得好看,父親對她竟比先前的兩個媳婦都好多了。一年後母親便生了一個娃娃,還是個男娃娃,本來這都是多麼好的事情,可是娃快出月的時候突然發起了高燒,燒了兩天,村裡的大夫瞧不出個究竟,最後帶到城裡的大醫院去看,結果檢查出了先天性心臟病,醫生說這是治不好的,說不準活到什麼時候就會死掉。
回家的路上,父親和奶奶——他的母親把他的娃娃扔到了野溝裡。
我的奶奶,我是知道的,他死的時候我才剛上學呢!她對婷婷非常的好,比對蛋蛋好很多,她對我也好,但沒有對婷婷那麼好。
婷婷上學的時候,奶奶經常拉著她,背上背著我,去大小虎家的雜貨店裡買大白兔奶糖,奶奶總是把多半給了婷婷,還說我太小,吃了糖牙裡長蟲蟲。
我大聲地叫著婷婷的名字的時候,奶奶就打我的屁股,我就乖乖地叫婷婷姐姐了。奶奶對婷婷真的是好,婷婷念書的時候,奶奶給婷婷縫畫書包,買鉛筆,她把婷婷得過的獎狀一張一張地貼到牆上……婷婷到腦袋後長肉疙瘩的時候就不上學了,那時我奶奶還一直抱著她,坐在炕頭,摟著婷婷的頭一直哭。
「海媽待富海家的大閨女那真是極好了的!」小個子龍飛的媽媽她們都這樣說哩。
可是,奶奶卻和父親一起把她的大孫子給扔了。
父親和奶奶扔了母親生的第一個娃娃後沒敢告訴母親和爺爺。騙他們說娃娃死在了醫院裡。
我的奶奶最終沒有把得住風,當天晚上她就把這件事偷偷告訴了爺爺。我的爺爺是老善人——一個走路都怕踩死螞蟻的人。
於是,我的母親便知道了,和我爺爺一起拼死拼活要去找孩子。最終孩子是找到了,卻沒帶回來,因為早已經斷氣了。我的母親摟著她的娃哭不出聲音,回來時已經大半夜,母親沒留意滑倒掉下了懸崖摔斷了腿。
「紅梅可真可憐啊!」大小虎的媽媽說,大家都這樣說,嘖嘖了好一會兒,我看到她們都快要哭了,但我沒有看到眼淚,因為她們的頭又迅速而又默契地抵到了一起。
母親的腿終究是瘸了,這下她不單單是啞巴了,長得再好看父親也不會對她好了。
如果不是老善人,母親也不會去找娃娃的,她也就不會變瘸的,所以,富貴把老善人揍了一頓,而且還揍得不輕。
富貴把他的老子揍了一頓,揍得兩天沒出門,這下全村人都知道了,其他村裡的人也都知道了。大家都很激動,有人說父親真是厲害,連老子都打,有人說父親在造孽,會遭報應的。
關於父親揍爺爺,我想那一定是精彩極了的畫面,可惜那時我母親還沒把我生出來。
富貴是聽說了這些事才要回來的。他的哥哥把他的老子揍了一頓,這是像富貴這樣的好男人所不能接受的事情。
我的小叔子富貴他可真是個有出息的人啊,大家都這樣說,雖然他很少回來,但父親娶媳婦的禮錢都是他打工掙來的,父親蓋房子的錢也是他打工掙來的。現在他要回來了,他說他想看看他哥哥的本事。我的父親可能要倒黴了。
可是,富貴還沒回來就出事了,他在工地上最後一天掙錢時被樓上掉下來的板磚砸壞了腦袋。一個月後,富貴回來了,被幾個小夥子抬回來了,又一個月後,富貴出門了,村裡人都知道,富貴傻了。
父親又蓋起了新房子,比原先的闊氣了許多,因為砸壞富貴腦袋的工地老闆賠了不少錢。
房子蓋起來後,村裡人都說,富海想要分家啦!
我的爺爺老善人和小叔子傻富貴被分到了一起,爸爸之所以沒把奶奶分走是因為我的母親又生下了第二個娃娃。
母親每隔兩年生一個娃娃,婷婷,蛋蛋和我。
「富海終於是得到報應了」,這是小個子龍飛的媽媽說的。
婷婷死的時候她十歲,那時我剛要念書,現在我已經在四年級第二年了。
婷婷的腦袋後長了一個小肉球,大夫說那叫瘤,一刀子切下去就沒事了,可現在長得太大了,一切命可能就被切沒了。最重要的是父親給不起切瘤的錢,他的錢都是富貴掙得,現在富貴被板磚砸傻了,砸來的最後一筆錢也被他用光了。
就這樣,婷婷不去學校了,奶奶整天抱著婷婷,整天地哭。不到兩個月,婷婷腦袋後的肉球長得有半個腦袋大了,側身睡在南房屋裡的炕上,父親不讓我進去。我在窗戶外面拼命踮著腳,使勁地往裡看,叫婷婷「姐姐」,她還會答應我,知道我是笨笨。她說「笨笨我想去學校」;她說「笨笨我想喝水」;她說「笨笨我的頭好疼」;她說「笨笨我快死了」……
不久後婷婷就真的死了,死在了我奶奶的懷裡,蜷著的身子硬了奶奶都沒放開。進棺材的時候婷婷還蜷著身子,棺材蓋壓不下去,父親拿過一把斧子,一斧子背下去,「咔嚓」一聲,棺材就被蓋得嚴嚴實實了。
我的姐姐婷婷死後剛一年,奶奶就上吊了。關於奶奶為什麼會上吊,可糾結了大小虎媽媽她們好一陣子,有人說是因為富海對他媽不好;有人說富海媽是後悔扔了紅梅的第一個娃娃;還有個說奶奶是太想婷婷了,她就見過奶奶曾大半夜坐在婷婷的墳頭哭呢……
總之我的奶奶是死掉了。穿得很新,頭髮梳得光溜溜的。那天中午吃飯的時候奶奶不在,晚上吃飯的時候她也不在。
「奶奶呢?」我問父親
「吃你的飯!」父親瞪了我一眼。
「奶奶怎麼不來吃飯?」我又問。
「不想吃了給我滾!」父親用筷子指著大門吼道。
馬上我就乖乖地滾蛋了,我滾出門口不多遠就撞到了小龍飛,他跑得飛快。我問:「小龍飛,你這麼急幹什麼去啊?」他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說:「我要去看你奶奶,你奶奶上吊了你知道嗎?」
我說:「你放屁,你奶奶才上吊了,她今天早上還送我去學下呢!」
小龍飛說:「你拉倒吧,你奶奶已經死了。你爸爸把你奶奶罵了,你奶奶就上吊了。」
我說:「我不信,我奶奶不會死的。」小龍飛說:「不信我帶你去看,你奶奶吊死在了山神廟裡,現在還掛著呢!」
小龍飛沒有騙我,奶奶真的死了,吊死在了村裡山神廟後的老槐樹上,吊得很高。
我跟著小龍飛跑到山神廟時,那裡已經站了好多人。有幾個人想把奶奶弄下來,但是奶奶吊得太高了 ,大家都很驚奇,她是怎麼把自己吊得這麼高的呢?
父親很快就來了,抬頭圍著看奶奶的人們立刻為他騰出了一個豁口。有一個人衝著父親說:「富海,你現在滿意了吧?你把我姐逼死了是不是很高興?」我認識這個人的,他是我們家的一房親戚,比我父親年輕,我父親卻要叫他叔。
父親撓著頭什麼話都沒說,那人憤憤地走了,另一個人說得先把吊著的人弄下來。父親便走到了樹下,奶奶吊著的腳剛好到父親的脖子上,父親託住他母親的腳,他想就這樣把他的母親抱下來,但奶奶的腦袋在上面吊著,有個人過去給父親幫忙,但是奶奶吊得太高了,那人就說得有個人到樹上去,他看看父親,父親便要去爬樹了,可是他太肥了,一點都不利索,像壁虎一樣貼到樹上便不動了,有兩個男人過去在父親的屁股上一推,他就像一個學爬的孩子一樣揮舞著四肢,最終還是爬上去了。可是父親爬到樹上之後還是拉不到奶奶,他把腦袋伸下去,手剛能夠到奶奶的頭,站在下面的人都開始搖頭。
「爸爸,你把繩子割斷奶奶就能下來了。」我說,大家都開始看我,有一個人說只能這樣了,於是大家都說這是一個好主意。
有人給父親接上去了一把鐮刀,馬上,奶奶就下來了,「撲通」一聲就栽下來了,父親還在樹上,好多人都跑過去看,我也跑了過去。
奶奶的眼睛是睜著的,眼珠子泛白,竟冒了出來,像兩顆鑲進眼眶的玻璃球。
父親終究是得到報應了,母親瘸了,生了四個孩子,兩個死掉了,現在他自己連媽都沒了。
「做人啊,不能太毒了!這都是造孽啊,這都是報應啊!」村裡的老寡婦搖著頭說,大家隨之都點頭。
「也就紅梅最可憐了,富貴還動不動就打她。拉扯蛋蛋這那樣一個屎尿都自行不了的娃,這可是一輩子的事,聽說她還有什麼病哩,這要是我啊,嘖嘖,早都活不下去了……」
大小虎的媽媽這樣說的時候看上去又快要哭了,好像我的母親明天就要死了一樣。大家也都沮喪著臉嘆氣,好像她們就是我的母親一樣。
我看著她們,心裡這樣想著,最後就忍不住笑了。她們抵到一起的腦袋瞬間就分開了,像一朵開了的花,花瓣都向著我。我笑著看著她們,她們也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好像她們都不認識我一樣。
「你在幹什麼,笨笨?」大小虎的媽媽問我。
「我在聽你們說話。」我說。
「你聽到我們說什麼了?——笨笨,你過來,你可千萬不能告訴你媽媽!」小個子龍飛的媽媽說。
「你們的聲音太小我什麼都沒聽見,你們忘了嗎我媽媽她也聽不見,她是聾啞巴。」我說完便一蹦一跳地回家去了。
這是我最為激動的一天,因為我知道了很多事,一些我以前所不知道的事。那天回家我一直都在想,鞦韆繩斷的時候,母親一家人坐的車跌倒的一瞬間,那肯定是一種非常美妙的感覺。我很想問母親,但還是沒問,因為我不太喜歡捂著她的耳朵在她的耳邊扯著嗓子喊,她只是看看我不哭也不笑的樣子。
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當我坐在車上的時候,有時是爸爸的摩託,有時是大小虎爸爸的拖拉機,也有時是去城裡的大班車,我都在想,它們什麼時候能夠像母親坐過的那輛車一樣跌倒,跌倒在溝裡,那該是一件多麼有意思的事情,那一定是一種美妙極了的感覺,也許我會被摔死,也許會跟母親一樣摔成啞巴,這是多麼的激動人心而又刺激。但終究沒有,他們都跑得很快很快,很穩很穩,大小虎爸爸的拖拉機跑起來一顛一簸,像是瘸了腿的母親,但它從來都沒有跌倒過。
這一切都令我非常沮喪,我是個非常喜歡刺激的人,所以,當母親不注意的時候,我會拉著蛋蛋去那些把頭抵到一起說過我母親的女人們坐的地方,那裡總是有很多人,我把蛋蛋拉到他們面前,那些女人看著蛋蛋尖聲地笑,眼神裡充滿了期待,我知道她們在等什麼。
我摸摸蛋蛋的臉,一巴掌就下去了,和我爸爸扇媽媽時一樣響。蛋蛋看著我,眼珠子從來都不動,像母雞下蛋一樣咯咯地笑。我這樣扇爸爸的時候,爸爸把我舉得高高的,又放下,咧著嘴露出了黃牙,他對母親說:「你給我生了個有出息的兒子。」
我又掐蛋蛋的胳膊,蛋蛋的胳膊太細了,掐不上肉,我就用足了勁掐,學著她掐母親時的樣子,只一會兒蛋蛋的胳膊就出現一塊塊的青紫色,蛋蛋看著我,眼珠子一動也不動,母雞下蛋一樣咯咯地笑。我沮喪極了,這樣一點都不刺激,我覺得她應該哭兩聲的,或者也摸摸我的臉,再扇兩巴掌,她怎麼可以笑呢?
母親一看到蛋蛋的細胳膊就哭,好像被掐的人是她,母親給蛋蛋換衣服的時候,我跑得很遠,我知道蛋蛋肯定時拉屎或者撒尿了,母親還是哭,我像大概是蛋蛋咬疼她了吧,蛋蛋似乎很討厭母親給她換衣服,她抓住母親的手能咬出血來,比我掐她時用的力氣還要大,但我從來沒見過母親掐蛋蛋,她只會哭。
後來,我在蛋蛋身上得到的那點快樂和滿足就不夠了,雖然那些把頭抵到一起的女人也會向我伸出大拇指,尖聲笑著:「笨笨是這個!」
村裡的老寡婦也還是搖著頭:「造孽啊,這會遭報應的!」但這都沒以前那麼有意思了。
這都不是多麼有意思的事情,真正有意思的事是在老善人把盼愛領到我們村之後。
盼愛來我們村裡時我才剛上三年級。我在學校,大小虎跑到我跟前說:「老善人給富貴帶回來了一個媳婦。」我呆呆地,像是聽到了一個並不搞笑的笑話。他們又說:「你的小叔子——傻富貴,他有媳婦了,也是個傻子,還管你爺爺叫爸爸呢!」
一放學我就跑回家告訴媽媽,我捂著她的耳朵扯長了嗓子喊:「爺爺給小叔子找了個媳婦,叫盼愛,是個傻子!」我喘著粗氣等母親的反應。她只看了我一眼,沒有笑,也沒有哭。
後來我才知道,盼愛有個比她還傻的瘋媽,一個癱瘓了的爸爸,一個同樣傻但比她好很多倍的姐姐。盼愛的瘋媽早就死了,大冬天偷跑出去被凍死的,等村裡人發現時都死掉好幾天了,光著的腳早爛了,血和膿都黏在一起凍得亮晶晶的。盼愛的姐姐也早被嫁了,她還來我們村看過盼愛呢,背一個大包,裡面是給盼愛的衣服,還有兩套新的,我怎麼看她都不傻,長的白白的,像我母親一樣眯著眼睛摸著我的頭笑,但村裡人都說她是傻子,只是沒盼愛傻的厲害。
如果不是盼愛的出現,我覺得生活真正是無聊透頂了。不過,現在好了,盼愛來了,自從盼愛做了我的小叔子傻富貴的媳婦,我又贏得了長達一年多的大拇指。
也是在那些女人把頭抵到一起的地方,我拿著一條棍子,那是我奶奶活著的時候拄過的。我對著盼愛呵斥:「把衣服脫了!」我扯著嗓子喊,就像父親罵母親時的派頭。可是盼愛並不像母親那樣聽話,她雙手緊緊提著褲子,聲音喊得比我還大:「造孽啊,報應啊!……爸爸!爸爸……」
我感覺她的嗓門都要裂開了,女人們捂著耳朵,咬著牙齒嘖嘖了好一陣子。我們都知道她在喊老善人,她每喊一聲,我就拿棍子狠狠抽她一下,我每抽她一下,她就扯著嗓子喊一聲「爸爸」。那些把頭抵到一起的女人們又向我伸出了大拇指,尖尖的聲音:「笨笨是這個!」
我在這樣的快樂和滿足中打發掉了一年多時間,一直到盼愛死了。盼愛死的時候是秋天,那時蘋果還沒摘。盼愛偷吃了大小虎家的蘋果給毒死了。盼愛偷吃大小虎家的蘋果很多次了,大小虎的媽媽打她也很多次了。最後大小虎的媽媽讓她的男人給蘋果樹噴了農藥,大小虎的媽媽對老善人說:「你要看好你們家的盼愛。」可老善人還是沒有看好,盼愛吃飽了蘋果就回家睡覺了,睡到第二天9點都沒起來,老善人叫她起來放羊,叫了半天都沒反應,富貴拿著棍子進去,看到她吐了很多白沫,嘴是紫色的,眼睛瞪得圓溜溜的,身體早已硬了。
那天我一路狂奔到家,看到母親跪在院子裡,蛋蛋光溜溜地站著,母親在給她換衣服。我扶著大門站了兩分鐘,喘著粗氣,母親沒有看到我,蛋蛋看著我,眼珠子一動不動,母雞下蛋一樣咯咯地笑,母親給她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我還是呆呆地站著。蛋蛋怎麼可以這樣,她今天怎麼沒咬母親的手呢?她怎麼可以不咬母親的手呢?母親的手應該從來都是潰爛的,帶血的齒痕在水中泡過的模樣……我悻悻地走過去,母親詫異地看著我,我說:「盼愛死了。」母親還是詫異地看著我,我知道她沒聽見,倒是屋內炕上睡覺的父親跳了下來,我頓時興奮起來,捂著母親的耳朵扯著嗓子喊道:「盼愛死啦,偷蘋果吃毒死的,吐了這麼大一攤子白沫沫就斷氣了。」我喘氣用手比劃著,父親站在門口看著我,我也看著母親,帶著一種神秘而又得意的神情等待母親的反應,母親沒有哭,也沒有笑。
盼愛挺可憐的,死時娘家只來了個姐姐,聽說她的癱瘓了的父親早在一年前就死了,喝農藥死的,和富貴一樣,盼愛死了沒半年,富貴就和他老丈人一樣喝農藥死掉了,喝了一瓶敵敵畏,死得很快。大夥都說他是想盼愛了,也有的說是被病折磨死的。富貴的瘋癲病犯了的時候就到處打人,打老善人,打盼愛,也打自己。一次犯病是用斧頭砍掉了自己的一個手指頭,後來疼得叫媽,怎麼都說不是他砍的。
富貴喝下半瓶敵敵畏的時候老善人正在念經,他一點都不知道。我看著富貴蹲在我父親以前圈牲口的土坯房的地上。我已經很久沒有來這兒了,我知道這裡以前還是我的家,可是在母親還沒有生我的時候父親就分家了,現在這就是富貴的家了。此刻他就蹲在他的家裡,口張著,一種淡黃色的液體從他的嘴裡往外流,順著下嘴唇拉出一條長長的看上去很富有彈性的線,另一頭連著地,一小灘同樣黃色的粘稠體吸附在地上。我看著富貴,他也看著我,低著頭,眉毛卻翻了上去,用兩半個眼珠子瞪著我。我慢慢走過去把地上的綠瓶子撿了起來,我把瓶口朝下,半天它才掉下一滴來,然後就沒了。富貴喝了個精光呵。我把瓶口對著鼻子,頓時感覺似乎有什麼尖尖的東西深深地刺著鼻眼,很不好的感覺。我又把一個手指頭伸進了瓶口,拿出來,用舌尖在指頭上輕輕添了一下,「呃啊——」我感覺自己馬上就要吐了,富貴癱坐了下去,右腿把那一灘黃色的液體壓住了一半,還是用兩半個眼珠子瞪著我看,我扔下瓶子出去了。
我站在老善人的身後叫他「爺爺」,他跪著沒有反應,當我叫到第三聲的時候他就轉過身來,我說:「小叔子喝了農藥,看上去快要死了!」老善人呆呆地看著我什麼話都沒說。「小叔子在牲口圈裡睡著,看上去快要死了!」我又說。老善人忽地爬了起來,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貓著腰跑得飛快,好像是我在他的屁股上踹了一腳。
老善人嚎哭起來,我還從沒見過他這樣子了呢!他抱著富貴,眼淚順著皺紋橫流起來,口張得很大,一長串鼻涕掉下來,流在了他的嘴裡。富貴還是瞪著兩半個眼珠子,這會卻是瞪著老善人看了,嘴裡往外溢著白沫沫。
父親來了,母親來了,來了很多男人,又來了很多女人,老善人家總算熱鬧了一回。大家都說富貴要死了,大家都說要把富貴救活了,大家都說富貴喝得真不少。有人說喝了農藥要去醫院洗胃的,有人說來不及了送到醫院早都死了,又有人說不管怎樣讓他把喝得農藥吐出來就行了……
家都開始看父親,現在喝了農藥快要死的畢竟是他的弟弟。父親是個聰明的人,大家都覺得父親一定會有辦法的。事實證明,我的父親真是個聰明的人。
父親拍拍我的腦袋說:「笨笨,去把你媽媽灌油用的長嘴漏鬥拿來!」我飛快地跑回家拿了漏鬥,父親拍拍我的腦袋說:「真有出息!」
父親又端來洗臉盆,灰色的半盆水上面斑斑點點地漂浮著一層白色的肥皂沫,大概是富貴洗過腳的,又大概是老善人洗過衣服的。
父親又抓了一大把洗衣粉丟進去,挽起袖子用手攪和了幾下,說:「把人拉住!」男人們你看我我看你一會兒,父親又說:「把嘴撬開。」有兩個男人上去了,又有兩個男人上去了,女人們嘖嘖地把腦袋伸了出去,富貴蹬著腿,被兩個男人壓住了,富貴又揮著胳膊,又被兩個男人壓住了。
父親用一隻手託住富貴的下巴,又往上一捏,富貴的口就張開了。
「放到嘴裡!」父親對我說,我看到富貴又開始用兩半個眼珠子瞪我,我有點怕了,拿著漏鬥的手不由地顫起來。
「放進去啊!」父親大聲說。我雙手發顫,我說:「我怕……」
「沒出息的東西!」父親吼道,他以前還從沒罵過我呢。我的眼淚下來了,牙齒戰慄著,但終於還是把漏鬥伸進了富貴的嘴裡。
「往裡戳啊,沒出息的東西,怕什麼,怕死啊?往嗓子眼裡戳!」父親又嚎起來,唾沫飛了我一臉。我眼睛一閉,鼓足了勁,猛地把手裡的長嘴漏鬥往富貴嘴裡戳去。
我感到似乎有什麼東西被我戳穿了,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從之間嗖嗖地流動起來,直至腳底,馬上,我就聽到咕咚咕咚的聲音。
父親把半盆水都灌進了富貴的肚子裡,他灌得太猛了,一些溢在了富貴的臉上,嗆進了他的鼻子裡,富貴使勁地搖頭,但他沒怎麼搖得動,我看到他的瞪上去的兩半個眼珠子瞬間冒了出來,眼睛大得出奇,直直地戳向了我,我渾身一顫,慌忙鬆開了抓著長嘴漏鬥的雙手。
有一個抓著富貴胳膊的男人笑了,另一個壓著富貴的腿的男人笑了,父親也笑了,為著我沒出息的樣子,為的是他想出的這個沒人想得到的絕招。
父親把漏鬥從富貴的嘴裡抽了出來,說:「翻過去!」幾個壓著富貴的男人便很配合地把富貴翻了一個身,這時,趴著的富貴把嘴哈哧哈哧地張著,我看到他馬上就要吐了,但是他沒有吐。
「他不吐!」一個人看著父親說,所有的人都看著父親。
「翻過來!」父親說。
富貴又被翻了過來,父親疊著雙手在富貴的肚子上壓了起來,像是在泵裡打水,他每壓一下,富貴的頭就會抬一下,眼睛瞪得很大,口哈哧哈哧地張著,馬上就要吐了,終於還是沒吐。
父親壓了一會兒就沒趣了,皺著眉頭瞪著他的弟弟。所有的人都看著父親,父親就是父親啊,他是有辦法的,他沒有讓大家失望。
「把嘴掰開!」父親說。有一個人上去了,像父親一樣託住富貴的下巴,往上使勁一捏,富貴的嘴就像個雞蛋一樣變得扁圓起來。
父親拿過漏鬥,把它又尖又長的嘴巴伸進了富貴的嘴裡,富貴的眼睛還是瞪得大大的,頭像撥浪鼓一樣搖了起來,馬上又上來一個人把他的腦袋給按住了。
父親用漏鬥的長嘴在富貴的嘴裡搗騰著,擁在門口的女人脖子伸得跟拔了毛的母雞一樣長,半張著口,幾十隻眼睛直勾勾盯著富貴哈哧哈哧的嘴。
父親終究是父親,他沒有讓大家失望,富貴終於還是吐了,父親還沒有把漏鬥的長嘴從他的嘴裡拿出來的時候富貴就吐了,吐了一臉,吐到了父親和那個託著他的嘴巴的男人的手上,那個男人慌忙退了兩步,甩著雙手說:「他媽的!」父親把剛才用過的洗臉盆一腳踢了過去,富貴就譁啦啦地吐了起來,他吐了很長時間,敵敵畏的味道都來要把這個房子擠爆了,男人們皺著眉頭,女人們捏著鼻子嘖嘖地叫著,大家看上去都很激動。
富貴吐著吐著就不吐了,他耷拉下腦袋,每隔幾秒鐘就聳動一下脖子,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沉悶的「呃啊」聲,看上去又要吐了,但他「呃啊」了二十分鐘都沒有再吐出來,到最後「呃啊」的聲音也越來越小了,男人們看著搖搖頭,女人們把脖子縮了回去,捏著鼻子悻悻地出去了。
「你們看到了嗎,他吐了那麼大一盆的東西,嘖嘖!」
「我看大概要死了,都吐了血了,他最後吐出來的都是血,肯定是活不了了。」
「可很難說哩,都吐了那麼多,一時半會死不了的。」
「看來真是死不了了,那麼多敵敵畏都喝光了,富貴命可真大呵!」
「鬧騰這麼久都沒死得了,真是活受罪啊!」
富貴真是活受罪了,他受了那麼多的罪都沒能活下來。
女人們站在老善人家的院子裡,把頭抵到一起了好一會兒,那時富貴還活著。老善人突然癱坐下去,對著天大哭起來:「造孽啊,這是報應啊!」
母親一直都站在院子裡,她沒有進屋,沒有哭也沒有笑,這會兒她過去攙老善人,她蹲下去拉了他一下,老善人沒有動,嗚嗚地哭起來。父親出來了,他說:「閉嘴!」老善人還是哭,父親吼叫著:「哭什麼哭,沒死呢!哭喪啊?」老善人立馬就閉嘴了,母親的眼淚卻下來了,只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女人們又嘖嘖了好一會便都各自回家了,她們走後沒多會富貴就斷氣了。
我扶靠著門站著,父親問我:「笨笨,你在這裡幹什麼?」我說:「我給你幫忙,剛才我給你拿漏鬥來著。」父親咧開嘴笑了,拍拍我的腦袋說:「真有出息,真是我兒子!」我抬頭問他:「小叔子他死了嗎?」父親說:「死啦!一口氣都沒了,明天就可以埋了!」
就這樣,富貴第二天就被埋掉了,和婷婷還有她媳婦盼愛埋在了同一塊地裡。
村裡的老寡婦搖搖頭,和老善人說的話一模一樣:「造孽啊,這都是報應啊!」那些把頭抵到到一起的女人們都點頭,又嘖嘖了好一陣子。
富貴死了之後,村裡人都說老善人活的時間不長了,我也這麼覺得,他還是光著腳走路,不怎麼喜歡說話了,就算說也是自言自語,他說:「這是造孽啊,這都是報應!」老善人的一個廟塌了,土堆裡冒出菩薩的半個腦袋,老善人沒怎麼管……人們都說老善人活不久了,可他終究還是活著。
老善人還活著,幾天前我還見著他的。他提著一個布袋子,紅色的,很髒,有兩個洞,不大不小,我看到裡面是蘋果,不多。他就從那些女人旁邊走過去了,還是光著腳。這次誰也沒有注意到他,大家都在聽大小虎媽媽說一些關於老寡婦年輕事的風流韻事。我看到老善人時他已經走遠了,我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有很長時間沒看他的廟了,我便攆了上去,我叫他爺爺,他就看著我笑,我說:「你要去你的廟裡嗎?」他說:「不去,沒香沒臘,什麼都沒了,菩薩不高興了,窯也塌了。」
老善人走得很慢,我也走得很慢,我們用了很長時間走到了墳地。盼愛的墳堆小小的,比婷婷和富貴的都要小,上面連草都沒有。爺爺把蘋果一個一個擺出來,他嘟囔著:「這個是老婆子的,這個是我兒子的,這個是我孫子的,這個是我的傻媳婦兒的。」他坐在盼愛的小墳堆前,又說:「我可憐的孩子啊,這是我洗了很多遍的,你就放心吃吧!」
我和爺爺一起坐了很長時間,比他教我撒尿的那次還要長,我們坐到了天黑,我把他的蘋果吃得剩了最後一個便說要回家。我說:「我要回去了,不然我媽她會哭的。」我說:「這個蘋果我要拿回去給我媽。」
「紅梅……你媽現在怎麼樣了?」我想他大概是在問我。
「她有好長一段時間沒出門了,她可能快要死了。」我這樣說,心裡卻難過起來,因為我的母親快要死了,這是一個多麼大的笑話啊。
「紅梅是個好女人啊,紅梅是個可憐的女人啊,死了好,死了多好啊!……這都是造孽啊,這都是報應啊!」我的爺爺搖著頭,像極了村裡的老寡婦,他又說:「蛋蛋,唉,笨笨……你回去罷,笨笨……」
我一個人要走回去了,周圍是氣一般的寂靜,頭頂的月亮被黑雲吞去了半個臉,剩下的一隻眼睛直勾勾盯著我,看笑話一樣的表情。我做賊似的轉過半個腦袋,老善人——我的爺爺站在那些荒冢之間,像是許多小山丘中間的一棵腐朽的老樹,快要倒下去了……我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像是婷婷姐姐,像是奶奶,又像是母親,母親?母親叫我的名字會是怎樣的聲音?
我豎長了耳朵,像是聽那些把頭抵到一起的女人們講故事一樣認真,我聽到有人在哭,是我的小叔子傻富貴,是他的傻媳婦盼愛,聽著聽著,竟成了我的姐姐蛋蛋的笑聲,像母雞下蛋一樣動人……我看到我母親潰爛的雙手在我面前晃動;我看到父親的黃牙閃著神秘的光;我看到抵著頭的女人們向我伸出大拇指……他們都離我很近,所有的畫面在我眼前晃動,我像看電視劇一樣痴迷在了裡面,我是主人公。
我不想回家了,我想在這兒睡下去,我希望睜開眼睛時婷婷姐姐還在上學,盼愛還在啃著蘋果;我希望自己一覺睡得醒不來,強烈地渴盼自己從車上摔到溝裡,渴盼把自己摔成一個傻子……我躺了下去,我想睡一覺。
「這是造孽啊,這是報應啊!」
我閉上了眼睛,我知道這是我爺爺的聲音。
201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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