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關於南京的小說(葉兆言小說狀元鏡)
2023-06-03 12:24:55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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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關於南京的小說
狀元境_葉兆言中短篇小說_葉兆言 小說在線閱讀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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狀元境這地方髒得很。小小的一條街,鵝卵石鋪的路面,黏糊糊的,總透著溼氣。天剛破亮,刷馬子的聲音此起彼伏。挑水的漢子擔著水桶,在細長的街上亂晃,極風流地走過,常有風騷的女人追在後面,罵、鬧,整桶的井水便潑在路上。各色各樣的汙水隨時破門而出。是地方就有人衝牆根撒尿。小孩子在氣味最重的地方,畫了不少烏龜一般的符號。狀元境南去幾十步,是著名的夫子廟。夫子廟,不知多少文人騷客牽腸掛肚。南京的破街小巷多,老派人的眼皮裡,惟有這緊挨著繁華之地,才配有六朝的金粉和煙水氣。破歸破,正宗的南京貨。到了辛亥革命前夕,秦淮河附近早沒了舊時繁華。河水開始發臭,清風過處,異味撲鼻。大清朝氣數既盡,槳聲燈影依舊,秦淮河畫舫裡的嫖客中,多了不花錢的光棍,多了新式舊式的軍官,多了沒有名的名士。有一陣子,一位憐愛美人的英雄,常常立在文德橋上,眼見著橋下花船來去,一個個油頭粉面,一陣陣謔浪笑語,滿心裡不是滋味。這天紅日將西,英雄站在文德橋上,時間久了,只覺得隱隱有些腰痛。暗暗將手扶在欄杆上,目不轉睛地注視橋下。一隻畫舫正歇在陰影處。那花船不大,就一個艙,艙中間一張方桌,罩著烏油油的白布。英雄站在橋上,艙裡的情形看不真切,卻知道那桌子後面,便是一張下流的木床。船上的人這刻都在船頭,一胖一瘦兩個男人並排躺在藤椅上,胖的一頭歪在那裡似乎已經睡著,瘦的也是一副疲倦相,兩眼呆呆地望天,手裡玩著自己的一截辮子。兩個姑娘一站一坐,都是十八九歲光景,悠悠地吃瓜子。站著的姑娘胸脯極高,身體微扭著,寬大的青竹布大褂裡面,叫人想著每一塊肉都是活的,都在動。她一邊極有力地把瓜子殼往秦淮河裡吐,一邊和同伴談著笑著罵著,一邊懶洋洋用眼梢掃橋上的英雄。那花船慢慢地朝東移過去,慢慢地沒了影兒。英雄慢慢走下橋來,日落前的夫子廟,正人多熱鬧。英雄滿腹心事地在人群中走,眾人不看他,他也不看眾人。眼見著進了狀元境東口,英雄的步子不由得放得更慢。一陣悠悠的二胡聲,從沿街的一家茶爐子鋪裡傳出來,那聲音悠長哀怨,英雄的滿腹心事讓它一撩撥,竟有些不能自持,停住腳洗耳靜聽,眼珠子到處轉著去找那個拉二胡的人。這二胡聲,英雄已經熟悉,每次路過時,都忍不住要聽上一會。狀元境西頭有一家貨棧,表面上賣木料,兼做棺材生意,實際上是同盟會的一個秘密據點。南來北往的軍火常常貯存在這。英雄正是這家貨棧的主人,是個頭兒。幾個夥計也是同盟會會員。三天前,一個夥計配製土造炸藥,不慎弄炸了一枚,雖然不曾傷著人,但怕引起清朝巡警的注意,全貨棧的人白天都不敢留在家裡。緊連著兩天平安無事,大家的膽子也大了。第三天一切正常。吃了中飯,英雄依然上街閒逛,兩個夥計到釣魚臺會朋友。那英雄聽著二胡,兩個去釣魚臺會朋友的夥計也進了狀元境。見英雄正在雅興頭上,拍了拍他的肩膀,徑直奔貨棧。英雄和他們打了個招呼,心裡想跟著一起走,腿卻讓那二胡聲吸引著邁不出步。這時候只聽見二胡的旋律一轉,忽然激昂起來,仿佛荒涼古戰場上一聲馬嘶,又仿佛酷暑天裡一陣疾風暴雨。那邊兩個夥計已到貨棧門口,走在前面的剛跨進門,便被幾個人衝上來抱住,後面的這個吃了一驚,正好身上揣著枚炸彈,掏出來撿人多的地方就扔。那炸彈的殺傷力並不大,被抱住的那個夥計受了點傷,卻趁勢抱過一支槍來,衝著巡警劈裡啪啦地亂打。等英雄在這邊清醒過來,隨著看熱鬧的人群擁過去,兩夥計已經一死一傷。那傷的躺在地上叫兩個又黑又壯的漢子壓住,痛得一聲聲罵娘,不住地轉過臉來吐唾沫。英雄擠在人群裡,恨自己身上沒有槍,牙咬得格格直響,捏了滿滿的一拳頭汗。巡警一個個慶幸自己還活著,興衝衝地找了輛馬車來,把一死一傷的戰果裝了走。留下幾個巡警依然守著貨棧,一邊轟那些看熱鬧的人趕快散開。英雄隨著那些眉飛色舞的看客,退潮一般地向狀元境東頭退過去,耳聽著一些不著邊際的怪論,止不住一陣陣的悲痛。天不知不覺地黑了。沿街的門如一張張裂開的嘴,把看客們一個一個地叼了進去。又到了狀元境的東口,英雄覺得人越來越少,不免有了種孤單的感覺。隱隱約約地望過去,巷口仿佛有幾個人正站在那裡說話,手裡端的大約是槍。幹巡警的絕不會都是傻子,只要守在這巷口把來人盤問幾句,一聽那英雄的浙江口音,便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抓起來。英雄想自己沒必要去送死。腳下的步子不禁由快而慢,由慢轉停,甚至遲了幾步。貨棧回不去,進不得,退又不得,孤單的感覺變成了虎落平陽的感嘆。正走投無路,卻聽見身邊的茶爐子鋪,二胡依然嘰嘰嘎嘎拉個不停。附近發生的一切對它好像毫無影響。這是一首常聽得見的二胡曲目。英雄聽了,身不由己地豎起頭來找月亮。尋思了一會,才記起不是有月亮的日子。滿天的星星已經亮起來,襯著一塊暗暗的紅雲。二胡聲幽幽不斷,英雄猛想起自己早存著和拉二胡的結識一下的念頭,順手推開虛掩的門,進了茶爐子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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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拉二胡的姓張,自小就沒了父親。他媽是狀元境裡有名的辣貨,雖然只該一個兒子,卻有了十個兒子的威風。男人連兒子的名字都來不及取就去了,她懶得給兒子找個正式的名字,高興時心肝寶寶地亂叫,發起火來,一口一個「婊子養的」。狀元境的男男女女都見她頭疼。寡婦門前是非多,做寡婦的自己不怕,別人便怕。兒子一天天大起來,早過了娶親年齡,沒人樂意把女兒送來做媳婦,娘不急,兒子也不敢急。這兒子念私塾時取過一個正經名字。書不念了,那正經過的名字便沒人叫。他從小就和音樂有些緣。兩歲多一點時,有一次跑不見了,尋來找去,臨了在一個賣藝的攤子前抓到他。也沒有正經和什麼人學過,到了十七八歲的年紀無師自通,胡琴琵琶,笛簫笙竽,十八般樂器,樣樣都會,樣樣不精。其中玩得最多最好的是二胡。狀元境的男女老幼都知道他會拉二胡。因為他姓張,都叫他張二胡。那英雄在張二胡家平平安安地躲了一夜,臭蟲咬了一身疙瘩,不自在了好幾天。沒幾年卻發跡做了個什麼司令。那時南京已經光復,清朝成了民國。司令部設在秦淮河邊的一個尼姑庵裡。門口成天木樁似的豎著兩排大兵,司令出門回府,裡裡外外一片的吆喝。公務之外,司令的精力便用在美人身上。當年南京的頭面人物,商會的財神,翰林出身的耆儒,老名士,風流教主,有的慷慨送銀子,有的做詩填詞捧場,有的牽引著往風流的場所跑,遊畫舫,逛青樓,南京凡是略有些名聲的香巢,不多久就讓英雄司令訪了個遍。英雄做了兩年司令,討了三房姨太太。其中二姨太最標緻。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女人該大的她都大,女人該小的她都小。二姨太姓沈,人都稱沈姨太。沈姨太在家排行第三,熟悉的人便叫她三姐。這三姐也是個英雄脾氣,跟玩似的養了個兒子,沒有顯出老來,反而更精神,更標緻。司令花天酒地,沈姨太也不生氣。有時暗暗地替男人們打抱不平。司令的女人太多,司令部的男人太多。不平則鳴,沈姨太叫喊不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她抽不出刀來。只能偷偷地覺得,司令的女人和司令部的男人,太窩囊。沈姨太忽然想到了要學琵琶。別的姨太太嗤之以鼻,正經的姨太太,不是堂子裡接客的女人。於是司令想到了張二胡。於是張二胡成了沈姨太的老師。沈姨太並不用心地學琵琶。她比當年的英雄更喜歡聽二胡。司令部又多了個男人,多了整日不肯安靜的二胡聲。一些風雅的座上客,難免極懂行地誇張二胡的絕技,順帶盛讚司令和姨太太的趣味。有位當過榜眼的老翰林,酒席之上,常常停杯舉箸,把個禿腦袋隨著張二胡拉弓的手,擺來甩去。司令乘著酒興,不免把他和張二胡的奇遇,不動聲色娓娓道來,大有好漢又提當年之勇的意思。「福人自有天相。司令逢兇化吉,也是命中注定。要不,眾位好漢一一落難,惟有司令平步青雲,貴不可言!」老翰林撿了塊海參在嘴裡,嚼了半天,想通似的說道。「那是,那是,命。命。」下首一桌圍著群大大小小的軍官,扯著嗓子叫道,只管喝酒。緊接著又是一番類似的恭維。司令聽多了,也不領情。畢竟是拎著腦袋幹的,單說一個命字,太屈才。老翰林年老眼花,酒喝多了,頭卻不昏。話鋒一轉,說是唐朝有位將軍,生來有個異秉,指揮著千軍萬馬,臨陣只要聽手下的一個美人唱段曲子,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又說明朝的一位大將軍,一聽某某某的琵琶,腦筋陡然地好起來,頓時英勇無比,氣吞萬裡之勢和猛虎一般。怪才怪才,人無怪則不才。堂堂司令好聽聽二胡,原來也和上述兩位將軍一樣,似怪而不怪。惟有怪,方顯出英雄本色。這司令被搔到癢處,立刻有了酒意,暈乎乎的,心想日後對張二胡一定要有所器重。當年若是沒有張二胡,他司令沒準真沒有今天。今天沒有了張二胡,他司令說不定就會沒有了將來。酒宴散了,司令只恨一時沒有仗打。張二胡有了司令的照應,運氣仿佛斷了線的風箏,高飄到了不知所以。司令部裡有他的單間。大門口進進出出,他一個穿長衫拉二胡的,那些木樁似的大兵見了,乖乖地敬禮,那些高攀的名流,乖乖地鞠躬。他也不還禮,長衫在大門檻上掃來撣去,進出就像在自己家裡。別人眼裡有他,他眼裡沒有別人。沈姨太起先每天和張二胡學兩個小時琵琶。她那琵琶可值一個大價錢。然而不多久偏要改學二胡。學二胡更不像個有長性的樣子,勉勉強強拉成了調子,名貴的二胡倒換了好幾把,張二胡這把二胡拉到那把二胡,有吃有喝,又有銀子花。他娘有時尋到司令部來。門口站崗的不讓她進,張二胡也賴著不肯出去。他娘遠遠地急得直跺腳。「張先生生得這麼高大,又是一副好相貌,又斯文,又有絕技,又沒有女人,難道你張先生還有什麼打算?說出來,叫我聽聽。」沈姨太武人裡頭待久了,見慣了粗野,對張二胡的憨樣說不出的新鮮,有心給他個機會,不住地用話撩他。張二胡除了自己媽,沒有接觸過別的女人。不過沈姨太的話他都懂。心裡暗暗地羨慕那些挎盒子炮的大兵,小街破巷地亂串,見上看得過去的姑娘,抱住了啃蘿蔔似的便親嘴。沈姨太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張二胡沒吃過豹子膽,也沒吃過天鵝肉。沈姨太的豆腐不敢吃。沈姨太的情分,全領了。「我就不信你三十好幾的人,當真沒挨過我們女人的邊。人都說越是文乎的男人,越邪乎。又不比我們女人,留著貞,守著節,像熬一回事似的。我就不信。」這一天,司令又出去吃花酒。當時下關那地方,新紅了一個妓女,叫劉小紅。年紀不過是十六七歲,老南京人卻能說一口清圓流利的蘇州話,還喜歡騎著小馬駒,在獅子山下馳騁往來,一時聲名大振。司令慕名去訪,差一點把那份幹公務的心思全貼了進去。沈姨太也不管他什麼牛小紅馬小紅,司令不在家,她便是在家的司令。上午在張二胡房裡泡了幾個小時,聽了會二胡,又捉住了說了會話,臨走關照張二胡下午到她房間喝茶。姨太太房裡的茶,都是上好的雨前茶。到下午張二胡急巴巴地跑去,茶未沏好,小桌上卻擺好了酒,幾碟淡雅清口的冷菜,一盤紅燒的大蹄胖,中間那根骨頭豎在那,像尊炮一樣。張二胡也不客氣,上茶喝茶,上酒喝酒,坐不多時,不住地往茅房跑。幾碟冷菜完了,便一門心思專攻那隻蹄胖,滿手厚厚的油膩,都塗在沈姨太的繡花手絹上。沈姨太也不心痛,滿心喜歡,專撿知心的話問他:「你娘既然就你這一個兒子,幹嗎不儘早地弄個媳婦回來。真正怪事?」張二胡只會尷尬地笑,心裡已繞不清自己今天是上了幾回廁所。「準是你家裡已經有了現成的媳婦,你不肯老老實實地說罷了。」沈姨太見張二胡一個勁地傻發誓,笑得更甜。「沈姨太,」張二胡把啃盡的肉骨頭,隨手扔在盤子裡,「當」的一聲,嚇了自己一跳,也嚇了沈姨太一跳,「我哪敢騙你沈姨太。真正天知道,改日你到我家裡一看就行。沈姨太,你不信?」沈姨太說:「我不要聽你一口一個沈姨太的。我要你叫我三姐,叫,這就叫。」張二胡心頭亂跳,頭也暈了,眼也花了,才明白今天酒喝得多了。沈姨太撩起瘦瘦的袖管,露出一大截藕段般的胳膊,用細長的指甲尖尖,輕輕地搔著癢。張二胡偷看在眼裡,自己的手指也仿佛是壓在二胡的弦上,不知不覺地動起來。沈姨太搔了一會癢,蛾眉一擰,嗔怒道:「我要你叫,為何不叫?」張二胡說:「我又不是司令,這三姐長三姐短的,怎麼敢?」沈姨太悠悠地反問道:「怎麼敢?」臉忽然紅了,兩手指猛地捏住張二胡的長衫,一雙眼睛盯在他的眼睛上,「你倒是叫還是不叫?」張二胡涼了半截,過了半晌,慌忙說:「沈——你身上這股香,真是好聞——」沈姨太捏住長衫的手猛一甩,差點把張二胡帶個跟頭,一張紅臉已經白了,恨恨地說:「什麼香不香的,老娘最見不得你們這副酸相。」張二胡被唬得五色六神沒了主見,心裡更是七上八下,慌亂中記起許久沒去茅房,乘機站出來告辭,順手抓住二胡,訕訕地走了。沈姨太臉上別一種表情,眉間打著結,嘴角一絲冷笑,也不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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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帶兵的武將,八九都知道擁兵自重。這位英雄出身的司令卻不十分明白。他骨子裡本是個俠客,只懂得單槍匹馬地蠻來,用兵用將不是他的本行。因為生來看不起別人,因此從來也不記著籠絡別人。他不知道自己帶的是現成的軍隊。這些軍隊最大的特點,就是誰有錢便為誰賣命。辛亥革命,革命黨人得了勢,這些軍隊就倒向革命黨。誰有錢,誰有勢,這些軍隊就擁誰做司令。誰做司令都無所謂。司令只是商會的一塊招牌,只是廟裡的一尊菩薩,真正當家做主的,是那些抱成團的職業軍官。這位司令枉做了一世英雄,不知道伴「軍」如伴虎的道理,更不知道,民國初年的歷史,淘汰了多少像他這般的英雄。到了南軍北軍重新開戰之際,這位司令才發現自己治下的軍隊難侍候。他平時眼裡沒有手下的大大小小的軍官,到了關鍵時刻,這些大大小小的軍官,眼裡也沒有他這個司令。北軍錢多兵多,來勢兇猛,袁世凱又用大大小小的官銜,許諾了大大小小的將領。領兵的急先鋒,是當年南京光復時,被革命軍攆走的江南提督兼欽差江防大臣張勳張大帥。張大帥的名聲並不好,打仗卻不賴。這戰事起先還只是在徐州,轉眼間過了蚌埠,直逼南京。南京這地方兵家必爭。地方上的商紳最怕戰事。兵來,要餉。兵走,要餉。新的兵來,還是要餉。眼見著南軍每況愈下,只差樹倒猢猻散的份兒,有心省下一筆款子來,留著北軍來時可以敷衍。這司令籌不到款,調不成兵遣不動將。那些商紳也都躲著不見,派兵去硬抓了幾個,除了哭窮,還是哭窮。軍情火急,司令一天發三通火,罵無數次娘,沒錢還是沒錢。又風聞北軍已派人來運動倒戈,自己隊伍裡多北方佬,瓜瓜葛葛地多得不行,若是硬逼著開拔,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叫人不得不防。急得都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可急來急去,沒辦法仍然沒辦法,恨不能扔了隊伍不管,一個人去打仗。最讓人難堪的是青樓的妓女也變了味兒。這司令滿腹心事,一肚子兒女心腸,急巴巴地想找劉小紅訴上一訴。偏偏這個劉小紅,今天頭痛,明天肚子疼,天天煞風景。思前想後,他下決心要和劉小紅斷,發誓以後再也不和這號人往來。於是心思又回到了自己姨太太身上。這天辦完了公務,把那些火燒火燎的電報稿置之不顧,司令想到久已不和二姨太親熱,便往沈姨太的房間去。沈姨太住在司令部的西北角上。穿過一小月門,有個獨立的院落,這地方是往日尼姑庵中最雅靜的所在,除了給師太住,有時也接待極有錢的香客。司令進了月門,迎面一陣清風吹來,說不出的涼爽。正是南京的酷暑,累了一天的疲勞,還有火急的軍情,仿佛隨著風煙消雲散,司令的興致陡然好起來,悄悄吩咐貼身的衛兵去叫張二胡。明月高照,透過院內一株尚未開花的桂樹枝丫,斑駁陸離的月影都映在矮矮的粉牆上。沈姨太的房裡似明似暗地點著一盞燈。她的貼身丫頭環兒,正坐在桂樹下一張石條凳上打瞌睡,粉頸低垂,露出一大塊白白的肉來。環兒不過十三四歲,一舉一動都有了大姑娘的味道。司令在環兒身邊站了一會,有心伸出手去,在她那雪白的粉頸上摸一摸,腳步卻向沈姨太的房間邁過去。沈姨太的房間忽然亮了盞大燈,極亮的燈光穿過窗簾射出來,滿院的月色暗了不少。隱隱地只覺著窗戶裡有個什麼,疑惑之間,司令已推開了紗門,又進了二道門,一眼看見手下的一個副官正對著試衣鏡,慢吞吞地繫著皮帶。這個副官姓何,一臉的白麻子,也從鏡子裡看到司令來了,嚇得魂飛魄散,不知是把臉掉過來好,還是不掉過來好。司令一時有墜入夢中的感覺,側過頭去,見他那位二姨太,哆哆嗦嗦地抱著一團衣服,坐在床角落裡,赤裸裸的大腿沒地方可以藏。司令就手掏槍,槍沒帶。瞥見牆上掛著一把他送給二姨太的日本指揮刀,便奔過去去取。那姓何的副官見了,連忙追過來奪,嘴裡不住聲地「司令饒命,司令饒命」。他的力氣比司令大,司令奪了半天,拿不到指揮刀,從副官的皮帶上搶過手槍,照著他劈頭蓋臉就打。偏偏那子彈沒有上膛,急著要摟火,那副官又上來奪,臨了,槍反被他抓了去。這時候,張二胡聽說司令請他,拎了把二胡進來,看見司令和一個人扭在一起,又一眼看見縮在床上沈姨太白晃晃的大腿。何副官見有人來了,也不看是誰,一手抓著槍,跪下來搗蒜似的磕頭,「司令饒命,司令饒命啊」地喊得慘得不得了。其他人聞聲趕來,擠了半房間人,沈姨太恨不能挖個地洞鑽鑽,臊得想死不想活。睡在隔壁的寶貝兒子也醒了,哇哇地哭。那何副官是一位姓高的參謀的把兄弟。高參謀城府極深,恰恰是那夥抱成團的職業軍官們心目中的頭頭。這幾天軍情如火,高參謀正住在司令部裡,此刻出了件這麼不光彩的事,也顧不上把兄弟的情面,大喝一聲,要把何副官拖出去槍斃。何副官聽了,跪在司令面前,「饒命、饒命」地喊得更急。那些軍官也跪下來一長串,紛紛為何副官求情。高參謀執著不肯答應,臉氣得發青,說就算是司令可以開恩,也不能饒了這個不長進的東西,嘴上說著,趁拉住他的兩個軍官不注意,跑過去飛起一腿,踢得何副官痛得在地上亂滾。司令恨不能燒鍋開水,煮熟了這個何副官。無奈軍官們跪在地上,一個個都不肯起來,眼淚鼻涕一大把。那個跳著腳要槍斃何副官的高參謀,這會也讓兩個身強力壯的軍官按住了,不得動彈,只能祖宗八代地海罵。一位往日裡待司令情分不錯的軍官,怕再僵下去生出什麼是非,站出來打圓場,說該把何副官交給軍法處。高參謀第一個高聲反對,然而那些軍官們卻如同大赦般地站起來,只等著司令的一句話。這司令再不識時務,也知大勢所趨,只好揮手說了聲「押下去」,恨得牙咬得斷鋼鐵。早有兩個小軍官跳了出來,也不知哪兒弄來了一條繩,把個何副官結結實實一個五花大綁,前呼後擁地押了下去。司令的滿腔怒火,只好用到他那位二姨太身上,躥上去一記響亮的耳光,跳上床又踹了一腳。沈姨太東捂西摸,又要顧著害羞的地方。眾軍官傻站在旁邊看,也不敢上來勸。張二胡是第一次看見沒穿衣服的女人,心裡有多少種說不出的滋味。司令於是想到要沈姨太穿衣服。這沈姨太也是個厲害角色,想自己反正醜已出了,人也丟了,穿上衣服,只有打得更兇。因此一手搶過件衣服來,也不穿,另一隻手虛著,防備司令再打她。那些軍官見了,打了個手勢,極識相地退了出去。張二胡跟在後面,臨出門,又忍不住回過頭來看幾眼。這一夜,司令氣得不能睡覺,發誓第二天要把何副官斃了。天亮時迷迷糊糊地剛想睡,一群軍官又吵著要見他。原來張勳的兵已攻下了天堡城。這天堡城是南京的屏障,天堡城既失,南京危在旦夕。南軍在各個戰場先後失利,討袁的英雄一個個已被袁世凱下令通緝。南京的隊伍雖然還在革命黨的控制中,但是那些職業軍官,有的準備作鳥獸散,有的準備鼓譟譁變,沒一個用心是好的。這司令曾派一個團去協助鎮守天堡城,沒想到這個團偷偷地投降了張勳,倒成了辮子軍攻打天堡城的內應。留在司令身邊的這些軍官,也不說如何討伐,如何守城,卻聯合起來逼著司令立即拿個主意。這司令從床上睡眼惺松地爬起來,面對著一群心懷叵測的軍官,也不心慌。事到臨頭,火燒到了眉毛,反而把這司令的俠客脾氣引犯了。真是愈關鍵,愈現出英雄本色。他拍了拍胸脯,答應中午前給一個準定答覆。那些軍官並不相信。然而他們自己也沒有準定的主意。司令畢竟是司令。司令姑妄言之,他們只好姑妄聽之。司令於是派兵把那些躲著不見的商紳,揀大的,都抓來。又派兵去六華春,老正興,老萬全,還有奇芳閣,把那些有名的廚師也一個個抓來。同時頒布命令,大宴全軍將士,連以上軍官通通到司令部大廳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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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安排妥當。司令命令兩個衛兵守在臥房門口。自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司令部裡亂成了一鍋粥,誰也吃不透司令打什麼主意。正當司令酣睡之際,司令部裡還有一個人,迷迷糊糊地睡著不肯醒。這個人就是張二胡。張二胡做了一夜的夢。幾次夢到有個穿白衣服的人來找他。那白衣服寬寬大大的,沒有袖子,也沒有紐扣,倒像是站著的白床單。那人在白衣服中不成個形狀,只有一個小小黑黑的腦袋,在上面動過來,動過去。有時是個女的,有時是個男的。有時是個老太婆,有時是個小男孩。弄得張二胡神魂顛倒,幾次死過去,又活過來。天亮時只覺得筋疲力盡,渾身的骨頭散了架,仿佛幹了一天的重活。前後的窗大開著,因而更覺得腦袋隱隱地疼。那陽光從東面窗射進來,逼得他睜不開眼,於是倒頭再睡,直到司令派來的人喊他去拉二胡。張二胡眼屎巴巴地往大廳走去。只見那邊裡裡外外,都鋪開了酒席。數不清的下人,上菜下菜地忙個不停。司令和高參謀,還有幾位高級些的軍官、幕僚,陪著硬抓來的商紳坐上席,其他軍官挨著往下坐。大廳裡坐不下,也不知從哪弄來了毛竹草蓆,就便搭了些棚。在棚裡喝酒的都是下級軍官,見了酒肉沒了命,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倒是可憐了那些坐上席的商紳,一個個愁眉苦臉,對著眼前的美酒佳餚,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張二胡提著把二胡,前顧後盼,也不知往哪去是好。正猶豫,有人來把他引到大廳的一個角上,那裡已放好了一個單席,一張半圓的小桌,一張半舊的木方凳。備了幾樣菜,還有酒。司令穿著件薴麻涼衫,手上一把鵝毛扇,正站著說話。「諸位父老的話,本司令哪能不知,南京乃六朝繁華之地,一巳毀於戰火,我輩罪責難逃。不過這眼下,是張勳來打我,我不得不打。況且,討袁也不是樁開玩笑的事,關係著共和的生死存亡,大丈夫死且報國,焉能偷生怕死,為後人所笑?」那些商紳最怕聽司令「寧為共和死,不為專制生」的豪言,打起仗來吃虧的是老百姓,尤其是他們這些有錢的老百姓。於是公推了一位會說敢說的代表表態,這代表也不謙讓,站起來豁出去地說道:「共和專制,且不管他,只是這麼打來打去,司令也該為南京的平民百姓想想。討袁之役,明擺的已經輸了,再說這偌大一個南京城,明擺著也守不住。」說著,偷眼看司令,見他十分認真聽著,手上的鵝毛扇微微翻動,心一橫,索性明說,「勝負乃兵家常事,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這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司令如能讓南京倖免於戰火,真正功德無量。」司令點頭稱是,只是反問:既然要走,又可往哪走呢?眾商紳都說,往哪走,司令神機妙算,自然知道。司令說:「這也是,隊伍往哪開拔,原不該讓諸位操心。只是,這開拔費,」也不管那一張張立刻掛了下來的哭喪臉,頓了頓,繼續說,「這開拔費,不得不要諸位操心。」眾商紳忙不迭地哭窮,說是今天要餉,明天要餉,就有金山銀山,也用完了,他們實在是沒錢,石頭裡熬不出油來。司令臉一沉,扇子不搖了,說:「石頭裡自然熬不出油來。不過這油藏在芝麻的硬殼裡,不用勁,是榨不出的。南京城外的炮聲,一天比一天打得緊,有話慢慢說也來不及了,今天把諸位請來,話不說清楚,大家誰也別想走。」眾商紳發現自己成了肉票,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那高參謀在一旁坐著,也有些吃驚,卻插不上嘴。司令說:「我也是秀才出身。俗話說,秀才碰到兵,有理說不清。不是本司令和你們為難,我這些弟兄,一個個都是有嘴的,難道你們要他們餓著肚子開路不成。雖然軍令如山倒,但現在是什麼時候?本司令說不許搶劫,他們就當真不搶了?這些弟兄,光復南京,創建民國,可是立過大功的,他們無虧於你們,為你們出生入死,提著腦袋幹,難道你們真願意寒了他們的心?」司令把該說的話說完,一做手勢,喊張二胡拉二胡。張二胡閒了半天,因為沒他的事,這會已經有了些酒意。調了調弦,弓一抖,神氣十足地拉起來。一曲未了,司令乾咳了一聲,說,「既然如此,我也不便耽擱諸位,只望諸位回去火速準備,今天夜裡把餉銀湊齊。」那些商紳免不了哭著臉,賭咒發誓,要求寬限三天。司令笑著說,如果是三天,那還是留著給張勳用吧。手下已喊送客,司令破例送客到門口,拱了拱手,說:「恕不遠送,眼下正當亂,散兵遊勇不得不防,派幾個人送你們回去,免得生出意外。」於是三五個兵押一位客,各自走了。司令大大咧咧地回來。那些下級軍官,大碗吃肉的勁頭已經沒了,酒還在喝。那些坐上首的軍官、幕僚,還有幾位有名無錢的地方父老,譬如那位一再在司令部留飯的老翰林,一起站起來迎接司令。老翰林盛誇司令的鐵腕,大拇指差點蹺到手背上。司令領了情,率先坐下,衝張二胡一個手勢,要大家繼續喝酒。張二胡抖弓再拉,根本沒人有心思聽他拉什麼曲子。司令一杯酒仰頭而盡,照了照杯,側過頭來,在那些軍官中找來找去,正色地問道:「怎麼不見何副官?」眾軍官今天這頓酒本來就喝得糊塗,繞不清司令葫蘆裡賣什麼藥,反正私下的想法差不多。餉是要的,仗卻不想打。這會猛聽見問何副官,都想起昨夜的事,一個個大眼瞪小眼,不吭聲。高參謀也吃不透什麼意思。張二胡那邊仍然嘰嘰嘎嘎地拉著二胡。不知誰說了聲「何副官還押在軍法處」,於是各種眼光不約而同地都射在了司令身上,只見他猛然想起了似的,一拍腦門,苦笑道:「請,快請。」趕忙有人去提何副官。這何副官在軍法處正悠悠地睡覺。去的人依舊用繩子五花大綁地把他捆起來,氣勢洶洶地押到大廳。何副官一見這場面,未到司令跟前,兩腿已經軟了,哭著喊「饒命」。司令眼角一掃眾軍官,不耐煩地喊道:「鬆綁,鬆綁。站起來。」綁鬆了,何副官也不敢站,腦門碰地,兩手碰地,嘴裡還在喊。司令火了,一拍桌子,衝他嚷道:「你站起來,我不殺你。」那聲音如雷貫耳,聽者都嚇了一跳。何副官極尷尬地站起來,不知所措,滿臉的白麻子紅臉上更顯眼。司令極厭惡地擺了擺手,讓他入席。何副官還在猶豫,早有人讓了位子,拿了酒筷來。他坐是坐了,心裡七上八下。司令說:「你好大的膽子,居然吃起姨太太的豆腐來。」眾軍官聽了,暗暗地笑,聽著司令繼續往下說,「誰都知道,吃我們這碗飯,最他娘丟人,就是做王八。你好膽子。」何副官臉色剛有些正常,聽著這番殺氣騰騰的話,臉上青是青,白是白。司令又說:「我殺了你,也在理上。不過,我知道你有幾個生死兄弟,殺了你,就寒了他們的心。總得留點面子給他們是不是?」有幾位軍官聽司令說得這麼坦白,太赤裸裸,反倒有些不自在,扭了扭身子,眼光又不約而同射向高參謀。這高參謀正坐立不安,叫眾人這麼一看,不禁挺了挺胸脯,乾咳一聲。司令都看在眼裡,笑著說:「再說你好歹也是員虎將,現在正是用人之際,我一個司令,為著一個女人,和你打破了醋罈子玩命,也犯不著。你若是喜歡這麼個賤人,我也可以成全。」說著,一時性起,派人去傳沈姨太來。在座的人都叫司令的豪舉驚得倒吸一口冷氣。那些軍官沒想到司令會這麼邪門,吃驚之外,又佩服,又害怕。只有那老翰林糊塗蛋,不識相地瞎捧場,說司令以美人相贈,在歷史上原是有典的。氣得司令差點扔只酒杯在他臉上,板著臉說,「什麼典不典的,軍情火急,老先生還是免開尊口為好。」這時沈姨太已到,半邊臉腫得多高,仿佛變了個人。頭髮蓬亂著,額頭上垂下一縷,擋住了半個眼睛,更顯得狼狽。環兒抱著小少爺跟著。小少爺正是牙牙學語的年紀,兩眼滴溜滴溜在大廳上下轉,嚷著要媽抱。司令一邊示意讓環兒把小少爺送回去,一邊喊何副官帶人。眾人見司令真的來了這一手,心裡七葷八素,不知這戲怎麼收場。何副官想司令存心不放自己過去,剛有些活的希望,這會又在往死路上逼。司令的姨太太自然不能要,天知道他是存了什麼心,弄得何副官坐也不是,跪也不是,開口不是,不開口又不是。高參謀只好站起來打圓場,命令手下把沈姨太送回去,一邊請司令息怒。司令執拗著不許把姨太太送走,冷冷地對高參謀說:「我又不曾生氣,你讓我息什麼怒?」說著又是一笑,眯著眼睛望著何副官,「白給你個老婆,你竟不要?」何副官撈著說話的機會,離了座,依然在老地方跪下:「小人實在是一時糊塗,司令海量,抬抬手,小人也就過去了。我就是吃了屎,今生今世,也不敢忘司令的大恩大德。」司令見了何副官這副熊樣,滿心的看不起,一肚的怨恨就移到了沈姨太身上,話鋒猛一轉,深明大義地說道:「也好,自古女人是禍水,事都壞在娘們身上。這賤人,你姓何的副官不要,我做司令的留著,也沒用。在座的都給我拿個主意,這樣的騷貨,怎麼處置?」一個小軍官酒喝多了,坐在下面自言自語道:「怎麼處置,交給俺兄弟們,保證不會虧待了她。」其他的小軍官聽了,都笑出聲來。高參謀在上面聽著不像話,一拍桌子,大叫「放肆」,站起來,對司令極誠懇地說:「小弟有個主意,司令不知肯不肯給面子?」司令讓他說,高參謀又乾咳了一聲,說不如打發些銀子,送沈姨太回原籍的娘家拉倒。眾軍官聽了,又笑。因為整個司令部裡,恐怕只有高參謀一個人不知道沈姨太的出身。司令心裡對沈姨太的厭惡越發增加,恨恨地說:「這婊子出身的,沒個好貨。你們只管為我尋一個下流的男人來,拉車的也好,殺豬的也好,胡亂地把她配了算事。」那老翰林聽了大叫「使不得,使不得」,司令說:「你老先生若是中意,讓她服侍你也行。」老翰林急得舌頭差點咽到喉嚨口,兩手舉著亂搖,說不出話來。眾人見了都大笑,司令也忍不住笑。笑了一會,司令看見張二胡坐在角落裡,正舉著脖子東張西望,把個臉急得紅紅的,就笑道:「快拉一首好曲子來聽聽。你拉得好,老子今天把這個婊子送給你,快拉。」在座的聽這話都好笑,甚至愁眉苦臉的沈姨太,也忘形忘情,笑了一笑。
第二章
1
狀元境的境原作獍,獍是食母獸,名聲極不好。獍又通鏡。《康熙字典》上找得到。狀元境相傳是宋朝秦檜的住處。
管真的假的,馬前鞍後忙不迭地幫著沈姨太收拾。收拾好了,沈姨太又犯起姨太太脾氣,衝著大包小包,拳打腳踢,好好地鬧了一陣。鬧完了,張二胡一手提著把二胡,一手牽著位新人,出司令部的後門,回狀元境。二天後,張勳的兵進了城。老規矩,進城三天不封刀,大兵們放下心來撈外快。狀元境裡天天有人家遭難。這家被搶,那家被劫,李家姑娘又叫人強xx。大索三日,張二胡一家提心弔膽,居然沒有事。張二胡娘為了兒子一直不回來,憋了滿滿一肚皮不高興。兵荒馬亂之際,兒子帶個女人突然從天上掉下來,不禁又驚,又喜,又忍不住地要生氣。她做了一世的寡婦,又是寡婦脾氣,見不得兒子在女人面前做小伏低,沒個人樣。她那兒子仿佛八輩子沒見過女人,屁顛顛地捧著個老婆,百依千順。最初幾天,做婆婆的見新媳婦眼困神疲,病歪歪的一個身子,倒在床上就跟死過去一般,免不了也來屈尊侍候。燒了飯給她吃,又把衣服洗了,還為她倒馬子。一連幾天過去,做媳婦的臉色一天天紅起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當真賴在床上不起,把個婆婆當老媽子使喚。婆婆火了,背著媳婦便惡罵兒子。沈姨太的名分從此不存在,張二胡依她的小名叫三姐。又過了幾天,婆婆見三姐總算下了地。剛放下臉想搭搭婆婆的架子就碰了一鼻子灰。三姐也不燒飯,也不洗衣,也不倒馬子,倒逼著男人上街為她買零嘴吃。街面上依然還都是兵。張二胡不敢去,她便嚷著要自己去。那些店鋪也沒開門,張二胡滿街上亂轉,只揀人多的地方跑。空著手回來,三姐板臉,娘也板臉。娘說:「這家裡專出寡婦,你怎麼不死在街上。哪是討媳婦,你這是找了個婆婆來,找了個娘娘來!」三姐也不當面計較,把男人拖到房裡一頓熊:「這話你都聽到了,娘娘就是姨太太,我原是個姨太太出身,今天反正都忍了,明天冉有話,別怪我親娘親爹地和她對罵。從早上到現在沒吃過飯,你娘這是要把我們餓死。」張二胡因此出去求娘做飯,他娘一頓臭罵:「餓死了,大家乾淨,打今天開始,我也正正經經地做婆婆,飯讓該燒的人去燒,衣服讓該洗的人去洗,馬子呢,我孤兒寡母的一個女人家,拖大了個兒子,讓媳婦給我倒倒,也不作孽,也不會天打五雷轟。說到哪裡,都在理上。」張二胡想想,還是去央求自己女人,劈頭又是一頓痛罵:「你聽見沒有,倒要我去給她這麼個老婆子倒馬子?我也不怕天打五雷轟,就是不倒,怎麼樣?你也算是個有能耐的,只管幫著你媽欺負我就是了。逼急了,一把火,大家完蛋。我會怕你們?」張二胡怕叫娘聽見了更沒完,忙不迭地賠小心。他媳婦卻說:「你三姐就這脾氣,受得了,就受。受不了,拉倒。你也不想想,要我去倒馬子,真是八輩子裡也沒用過這髒玩意,蓋子一打開,臭味燻得人都沒地方躲,要我去倒?我跟你說了,要麼你去找個小老媽子來,要不然,便委屈你媽,就這個理。」後兩句話正好給張二胡娘壁角聽到,跺著腳在外面就海罵開了,一口一個小婊子。張二胡曉得事情要大了,一把沒拉住三姐,她已經跳了出去,叉著腰,惡聲喝道:「老婊子,你敢再罵?」做婆婆的沒想到這陣勢,倒嚇了一跳,擔心她會衝上來打自己。想自己在狀元境裡,打無對手,罵無接口,竟撞到了這麼個兇媳婦,因而示弱道:「我罵了,你怎麼樣?」三姐說:「你再罵,我也罵。」張二胡娘幾步躥到兒子面前,戳著兒子的鼻子叫道:「你聽聽,好好聽聽,你娘都成了老婊子了,在她嘴裡,那還不叫罵?小婊子唉,你還有什麼厲害的,只管來好了,老娘等著你。」於是兩人全不甘示弱,張口女人的傢伙,閉口男人的傢伙,下流的髒話不知對罵了多少。張二胡早知道自己娘的擅長,三姐的威風,卻是第一次真正領教。想不到一個大美人,出口如此不凡,不由得暗暗叫苦。等到雙方都罵累了,他才敢插嘴,愁眉苦臉地說道:「吵到現在,飯還是沒吃,有什麼意思?」他娘冷笑著,說:「吃?一齊餓死了才好。張家早該絕了後,也不知從哪弄來了這麼個狐狸精。哪是狐狸精,簡直就是白骨精!」三姐說:「我也累了,不跟你折騰,算你贏。」說著,自顧自回房間。張二胡巴巴地跟在後面,三姐又說:「你們張家絕不絕後,我不管。反正我也不想餓死,你給我去找吃的來。」張二胡只得出來生火,弄得滿屋是煙。他娘嗆得直咳,奪過了火鉗,不讓兒子做,嘴裡依然是罵。張二胡便上街買了二斤熗餅。熗餅買了回來,張二胡掰了一塊孝敬老娘。他娘賭氣不肯吃。那三姐真餓了,啃了好一會熗餅,才說:「白在南京住了許多年,肚子不餓,竟不相信這熗餅,也是人吃的。」張二胡見三姐高興,自己也高興,把三姐剩下的熗餅吃個精光,引得三姐譏笑他的胃口,說他又高又大的一個身坯,吃起來是條好漢,卻一點不管用。他聽了,暗暗臉紅。此後幾天,張二胡他娘熬不住餓,自己做飯吃。又把自己的衣服洗了,馬子倒了。見了兒子,像見了七世的冤家。兒子搭訕著喊她,也不理。三姐已經吃膩了熗餅,好在街面上的鋪子逐漸開了,狀元境又緊挨著夫子廟,便指使著男人買這買那。有時兩人一起上街,索性在館子裡吃。衣服換了一大堆,也不洗,馬子幾天不倒,也不管。這天晚上三姐起來用馬子,睡意朦朧中,溼了一屁股。於是把張二胡打醒,拿他問罪。張二胡怕深更半夜的鄰居被吵醒,硬著頭皮起來倒馬子。狀元境裡男人倒馬子,從有馬子以來,張二胡是第一個。既然已經開了頭,三姐又嫌他夜裡黑燈瞎火的,倒得不乾淨,逼著白天去倒。張二胡滿肚子的不樂意,說不出一個不是。他娘覺得兒子坍了祖宗的臺,丟了天下男人的面子,東家到西家地數落媳婦。當著眾人恨起來連兒子一起辱罵,有時又可憐兒子:「你們可都是見著他長大的,好好的一個人,這倒好,撞上了這白骨精,撞上這麼個吃人不吐骨的妖精,我那兒子,還有救?可憐一桶水都快拎不動了!我孤兒寡母,落了這麼個下場。」總算讓張二胡找到了個小丫頭。長得粗手粗腳的,像是能做事的樣子,價錢也不貴。興衝衝地帶回來獻寶似的給三姐看,迎頭一盆冷水。「我就不信,當真找不到一個平頭正臉的人?」三姐滿臉的厭惡,直說這丫頭讓她看了倒胃口。大夏天的,又是大姑娘一個,脖子上的汙垢都打了皺。又嫌她眼睛太小,嘴巴太大。張二胡無端地有了做錯事的感覺,馬不停蹄地再去找,知道三姐的脾氣疙瘩,也不敢馬虎。挑來揀去,連三姐自己最後也六神無主。好歹留了個人下來,太太平平地過了幾天,三姐半夜裡又把張二胡打醒,審賊似的問道:「我一時也大了意,你倒是安的什麼心?告訴你,這丫頭是我出的錢。你小心一點才是。我不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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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三個多月,三姐的肚子,像座小山似的挺了起來。四個多月,還在屋前屋後,悠悠來去地走走。五個月了,便生下了一個又白又胖的兒子。狀元境的男女老少,都把嘴放在袖子裡笑。張二胡娘尋死覓活,哭祖宗,罵祖宗,天天跳腳。張二胡的日子最不好過。不敢上街,在家又受不住他娘追著問,追著罵。見三姐流了那麼多血,總以為她要死了,偷偷地傷心了好幾次。等到血止住了,三姐又喊xx子漲得疼。加上那新生兒得天獨厚的一個大嗓門,只要醒,就是哭,鬧得不肯安歇。張二胡吃得少,睡得少,把個身子也弄虛了。坐著心跳,站起來眼黑,倒好像是他在坐月子。晚上呢,醒著時嫌冷,睡著了便冒汗,要麼睡了不肯醒,要麼醒了不肯睡。到三姐快坐完月子,張二胡仿佛變了一個人。眼直了,腿慢了,整天精神恍惚。於是想到了久已不拉的二胡。一個人坐在小院裡,對著屋簷上的殘雪,嘰嘰嘎嘎地慢慢拉。夜深霜重,腳趾凍得發麻,發木,不由得還想拉。到白天,鄰居過來問罪,娘罵他發瘋,三姐又嫌他吵醒孩子。張二胡不敢再拉,一個人坐著呆呆地想心事。想起前一天晚上見到的月亮,仿佛格外小,仿佛格外冷。又想起那月亮周圍一片雲都沒有,好沒意思。三姐在房裡孵了一個月,差一點憋死。三天兩頭地叫婆婆堵在門口罵,只當聽不見。看著張二胡成天愁眉苦臉,說不出的窩囊樣,滿肚子的不高興都算在他身上。這天張二胡給小孩換尿布,手腳重了些,三姐就咬定了他是存心暗算,親爹親娘地髒罵,又一頭撞在他懷裡,讓他打。張二胡不肯打,三姐便扇了他一記耳光。他娘正在茶爐子上做生意,聽著後頭鬧得不可開交,三姐尖聲怪氣地在嚎,一口一個哭腔的「你打,你打」,總以為兒子成了人,成了男人,急步趕去,又聽見啪的一聲,心頭不禁為之一亮。沒想到捂著半爿臉的,是她那個不爭氣的兒子,見她進去了,慌忙把手掛下來,一張又白又黃的臉上,幾條紅指印好像是剛畫上去一樣。他娘看了心疼,只覺得這耳光是扇在自己臉上,衝過去,兩手揪住了三姐的頭髮,嘴裡對兒子叫道:「這樣的婊子,你還不打?」手上使勁地推,拉,「今天我和你拼了,小婊子,你打死我好了。該了這麼個兒子,又有這麼個媳婦,活著什麼意思?」三姐反過來也是一把頭髮抬起腳來便踢。這一踢,提醒了對手,於是大家都把一隻腳懸在空中,有一腳無一腳地瞎踢。急得張二胡直到旁邊哀求著別打,又不敢上去拉。到臨了,才想到叫丫頭小玉來勸。這小玉水靈靈的一個人,人小,心眼不小。早站在旁邊看熱鬧,張二胡既然叫了,只好上去勸架。她心裡只有太太,嘴上喊太太別打了,卻捉住了張二胡娘的一隻手不肯丟。三姐得了空,便在對方的老臉上抓一把,大勝而退。張二胡娘英勇了一世,頭一次真吃了虧。兩腿一軟跌坐在地上,放聲就哭,呼天搶地地喊「救命」。街坊鄰居聽了,心裡頭儘管不相信,又不能不慌慌忙忙地趕了來。三姐往床上一歪,打橫一個斜坐,撩起了衣服,大模大樣就給小孩餵奶。那小孩也是個奇蹟。平時裡怎麼哄也哭,今日裡打啊鬧啊差點翻了天,卻是金口不開。街坊鄰居來了,剛進屋,從未見過三姐的陣勢,是男的都嚇得忙不迭地退出去,想走,又捨不得走,一個個便站在小院裡聽話。張二胡娘拉著眾人評理,說著說著光火了,跳起腳來又是一頓髒罵。罵了一大堆不入耳的話。眾女人聽了發膩,都上來勸,說媳婦既然不開口,也是個有畏懼的人,況且又是剛坐著月子,還是見好就收。老人家哪是個得理肯饒人的人,嘟嘟囔囔地一味沒完,戳著眾女人的鼻子問道:「我孤兒寡母的,清清白白地過了一世,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卻是這樣的報應,這清白還有個屁用?」那邊三姐冷笑一聲,說:「我聽著了這清白兩字,就來氣。你是清了,你是白了,也不掀開馬子蓋照照。要不,你把那東西亮出來,上街看看,有哪個要?」屋裡的女人們聽了,忍不住地笑,屋外的男人聽了也笑。張二胡娘一時也想不起旗鼓相當的話來駁她,只是不服氣地說:「神氣什麼,你也要老的,別指望狀元境裡,就你一個大美人。哪個都有年紀輕的時候,我像你這年紀,一樣也可以出風頭?」三姐說:「那活該,你現在老了,後悔也沒用。」大家見老的根本不是小的對手,推著拉著,把張二胡娘勸走。老太太臨出門,見兒子苦臉巴巴地也來送,帳都算在他身上,揚手便是一記耳光。說怪來怪去,都是這兒子不爭氣。張二胡娘回到自己房裡,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又嚎嚎啕啕哭了一場。街坊鄰居大都走了,只有幾個送她回房的,因為她哭得沒完,全心全意地想走,又不好走。等她哭累了,剛想換個方式,和人家說道理,剩下的人慌忙告辭。她也知道留不住人,嘴上還敷衍著別人走好,換了口氣,呼天搶地地再哭。那最後的幾個人已經到了大門回,只當不聽見,故意相互間大聲說話,徑直走了。張二胡娘一個人哭得極無趣,不一會聲音小了,出來到茶爐子上端了盆熱水,痛痛快快洗了把臉。熱手巾一捂,臉上叫三姐抓破的地方隱隱地痛,回房間照鏡子,發現不止一個破處,也不知那騷貨是怎麼抓的。越想越不甘心,咬牙切齒地生了一會氣,側耳去聽兒子房裡的動靜,要麼死人似的一聲不吭,要麼是那三姐的浪聲高語,不是罵丫頭,便是罵漢子。於是不由得自己對自己說:「我孤兒寡母的,苦了一生,到了這份上,活著還有什麼意思。」想自己好不容易拖大了兒子,兒子不但不養她,半點點的孝也說不上,又是一味地怕老婆。她現在好在還能管自己一口飯吃,日後真老了癱了,還不活活地餓死。有著日後餓死,倒不如現在死了乾淨。既然動到了這腦筋,張二胡娘便在心裡做種種死的打算。她年輕時曾見過狀元境裡有個人吃砒霜,痛得在街面上打滾,不死不活的好半天,臨了雖然死了,那滋味現在想起來也不好受。自己如今是叫媳婦逼死的,逼死已經夠慘了,沒必要受這個罪。秦淮河上又沒個蓋子,幹嗎不痛痛快快跳下去。轉念一想,又不對。既然存心和兒子媳婦過不去,死了就不能讓他們太平。既然秦淮河上當真沒蓋子,萬一都說她是失足跌下去的怎麼辦。倒不如尋根繩子,就堵著兒子媳婦的房間吊死拉倒。於是腦子裡又在想自己死以後的結局,或者有人揪著兒子媳婦去見官,或者媳婦也畏罪吞了砒霜,痛得地上亂滾,嘴角流血,褲襠裡淌尿,滿街的人圍著看。如此這般地想著,心裡倒也痛快。第二天,老太太換上了新年裡才穿的青竹布罩褂,上街買了雙新鞋,在老正興要了碗「過橋」的鱔絲面,慢慢地吃了,又特地從狀元境西頭回家,挨家挨戶地告別。口口聲聲地說自己老了,不敢妨礙兒子媳婦。眾人聽了害怕,都異口同聲地勸老太太寬寬心。越勸,她越有勁,索性回到自己房裡,叫著早八輩子就死了的男人名字,一口一個「我來了,我來了」,叫得人毛骨悚然。張二胡聽著心慌,求三姐給娘賠個不是。三姐放下臉就罵:「我最見不得這副沒骨頭的樣子。你也算是個男的,我倒要問問你,你媽究竟是死了沒有?」張二胡說:「何必呢,你給她個面子,她也就不死了,到底是我媽!」三姐說:「你媽怎麼了?我也沒多少錢,她要死,一口薄皮棺材還買得起,不會把她扔了餵狗的。你若是個孝子,儘管跟著死,我不攔你。」張二胡苦著個臉,只會說:「何必呢,何必呢!」「什麼何必的,」三姐說,「我就是這歪理,你不敢死,就乖乖地活著。既然是屬烏龜的,就給我把頭縮起來,要不然,你時不時地伸一伸,叫我看著噁心。小玉,給我把馬子收回來,怎麼次次都要人提醒。」張二胡看見三姐坐在馬子上,連忙也坐在床沿上,說:「我知道你的心也不壞,就算吃點虧,又怎麼樣?」三姐說:「少跟我來這套,我這人的心,沒什麼好的。你往那坐,弄醒了孩子我跟你沒完。你起來,起來!」張二胡只好站著,三姐又說:「老實說,我也沒什麼對不起你的。你好好想想,我吃了你的沒有?穿了你的沒有?你再想想,小玉的錢是誰出的?這一陣你吃的這些好貨,又是誰的錢買的?我也不說,你只是該想想,別佔著了便宜還當吃虧。餵,不要傻站著,給我拿張草紙。」這天晚上,三姐頭一次允許張二胡睡在她的腳跟,把只冰冷的腳塞在他懷裡焐著。張二胡的胸口老是熱不了,一顆心七上八下地亂跳,總覺著就要出什麼事。三姐是個倒頭就睡的人,睡著了就打呼嚕。他過去一直以為只有男人才打呼,只有老頭子才打呼,自從有了三姐,才知道漂漂亮亮的女人也有呼嚕。到了半夜,迷迷糊糊中,他也記不清自己是不是睡著,仿佛聽到什麼聲音,豎著耳朵聽了一會,外面靜得只有風聲。又聽了一會,聽見幾聲悽厲的貓叫,因想起白天時西北風吹得極緊,天陰沉沉的堆著多厚的雲,再看天窗上,白得似乎下了雪。不由得心煩意亂,昏頭昏腦做起夢來,他夢見雪把樹壓彎了,他娘穿著那件新年才捨得穿的青竹布棉襖罩褂,在雪地上茫然走著,腳印深一個淺一個的,齊齊整整地一直往前。忽然間他娘的形象變成了三姐,青竹布褂變做了大紅披風,也是不回頭地往前走。張二胡清醒過來,身上溼漉漉一層虛汗。他娘那邊已經起床,傳來那扇老掉牙的門的嘰嘎聲。也不知他娘推出推進正在幹什麼。一盆水「啪」的一聲潑在小院裡,他娘的乾咳聲,輕得聽不見的腳步聲,風聲,還有三姐的鼾聲,都和夜融化在一起。他朦朦朧朧想睡,又朦朦朧朧地睡不著。三姐翻了個身,依然打呼。這時聽到門口窸窸索索地響,響了一陣,又「嘭」的一聲,有什麼東西撞在門上,心裡正奇怪著,連忙爬下床,一拉門,見娘正懸掛在梁上,被唬得退回去大叫三姐:「娘,娘,我娘死了!」又衝出去,抱著娘的兩條腿,拼命地往上送,嘴裡「娘啊娘啊」地喊個不停。三姐跳下床來,黑燈瞎火地摸了把剪刀,就來剪繩子,剛出門,又被倒在地上的凳子絆了個跟頭,一把剪刀跌出去多遠,摸了好一會才拿到。張二胡哭天喊地,那聲音十裡八裡也聽得見。小孩吵醒了,也大著嗓門一聲叫。街坊鄰居聽了,想果然出了事,慌慌忙忙套點衣服,陸陸續續地趕來,見門大敞四開著,忙登堂入室,又看見張二胡和三姐已把人解了下來,直挺挺地放在地上,張二胡在一邊哭個不停。來人中有個年紀長一點的,便喝道:「怎麼把人放在地上!」張二胡和三姐聽了,忙往自己床上搬。長者又說:「還不快把繩子解了!」一句話提醒了張二胡,手忙腳亂地去解那套在脖子上的圈圈。三姐因為小孩哭著吵,更忌著和死人放在一道,惡聲惡氣地叫小玉把兒子抱走,又嫌男人手笨,上前一把把他推開,三下兩下地便把繩子解了扔了。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反正張二胡娘的命不該絕。繩子解了,只見她重重地舒了口氣,眼睛睜開了,一時不知自己在什麼地方。三姐撅了屁股就走,張二胡又驚又喜,撲在娘身上,一口一聲娘地叫個不停。他娘也醒悟過來是怎麼回事,於是母子抱頭痛哭。旁人看在眼裡,酸在心裡,都覺得三姐太不像話,一齊慫恿剛剛發過話的那位長者出來主持公道,都說這話惟有你老人家說合適。這媳婦是個辣貨,剛剛你老人家幾句話,還是怕的,你看她哪敢吭一聲。長者便說:「不是我要站出來多事,這年頭,不成體統的花頭多的是,不過這做媳婦的,一味想逼死婆婆,在狀元境裡,沒這個理。」眾人都巴巴地附和,說狀元境裡從沒聽說過有這種事,長者又罵張二胡,「你站出來也是尊人物,如何這麼見不得女人,哪像個有xx巴的。」三姐也不聽他囉嗦,,推門出去,昂首站在小院裡。大冬天的,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三姐剛坐過月子,又是一身單衣,分明是不想活了。狀元境的人十分尷尬,又不能見死不救,僵了一會,便有心軟的去勸。張二胡哭了一會娘,起身不見了老婆,尋到小院裡,只差跪下來求三姐進屋。三姐咬著牙死不依,有人給她披上棉襖,也被她扯下來扔在地上。臨了,眾人推來推去,選了幾位代表把三姐連抱帶扛地送回去。三姐已凍成了冰棍一根,臉白得像張紙,嘴唇也沒了血色,只有那敞開的衣領間的一角抹胸,紅得像燒起來的火一般。張二胡小時候,常和狀元境的頑童,一起到秦淮河邊玩水。那些頑童捉住了青蛙,尋根什麼管子,便塞在大腿間的小洞裡拼命吹氣。吹了氣,把氣鼓鼓的青蛙扔進秦淮河。那青蛙在水裡前後腳不住地亂動,光剩下掙扎的份兒,卻做不了自己的主。張二胡覺得自己也是個被吹足了氣的青蛙,腆著大肚子浮在水上,正徒然地做些身不由己的掙扎。他不知道怎麼去做個孝子,也不知道怎麼才是個好丈夫。反正他是娘眼裡的逆子,老婆眼裡的壞男人,她們恨他就跟恨賊似的。「你怎麼還不死呢,你爹到你這歲數,早死了!」他娘老這麼咒他。老人家求死不成,便打定主意好好活下去氣氣兒子和媳婦。她再不樂意和兒子媳婦一鍋裡吃飯。自備了一個白泥小爐子,小鍋小炒,三天兩頭吃肉,弄得張二胡也不明白她哪來的錢。有時興頭來了,也喊兒子一起吃。張二胡人傻心不傻,知道他娘喊他吃肉,三姐特地當著婆婆對他親熱,都是一樣的用心。只有三姐的小兒子對張二胡一片真心。這孩子剛剛幾個月,遠遠地看見他便要抱。一抱上手,便樂得嘎嘎笑。張二胡為他取個了名字叫天寶。天寶生來巴掌大的小臉。除了一雙大眼睛像三姐,臉上沒一樣不小。有機會張二胡就拉二胡給他聽。二胡悠悠地拉著,小天寶的大眼睛盯在天花板上悠悠地轉。二胡拉到憂傷處,小天寶的眉頭就皺起來。三姐聽了不樂意,直說自己原是當兵的女人,聽慣了槍子的,那聲音劈劈啪啪並不嚇人,倒是這殺不了人的臭二胡,嘰嘎嘰嘎地像鬼叫,叫著讓人瘮得慌。張二胡打算彈琵琶,又想到吹簫,三姐知道了,一頓好話:「求求你太爺,讓安靜幾天行不行?我死了,你再折騰,也來得及。你急什麼?」甚至丫頭小玉也作弄他。明知道他喜歡天寶,就是作對不讓他抱。他賭起氣來,想拎著二胡獨自一個人到城牆邊慢慢拉去,又害怕人圍著看,把他當傻子。到後來,終於悟出了一個道理。原來他想要幹什麼,就註定不能幹什麼,因此最好的辦法,是再也不要想幹什麼。於是每天和三姐要幾個小錢,夫子廟有的是茶館,天天東喝到西,西喝到東,只揀那人多的地方坐。茶喝多了,也粗粗懂了些茶館的門道。原來這茶館日日有三批客。第一批是帶著兒孫進早點的老派人,坐一坐就走。第二批光喝茶,聽書,聊天。第三批又是吃客,吃茶是假的,吃大富貴和永和園的乾絲,吃蘭園的蟹殼黃和包順興的小籠包餃是真的。張二胡混在第二批茶客裡,並不羨慕那幫吃客,只是偶爾想到天寶大了些,會走路了,可以攙著他來吃早點。他不是個會說話的人,茶館裡閒談高論的資格輪不上。因此便乖乖地聽人說書。聽得津津有味,回去說給三姐聽,卻連不成個故事。當年秦淮河一帶,有夫子廟三傑,城南三害,狀元境三霸的說法。三傑是文的,以風流能博得妓女的喜歡聞名。一個是有錢的大好佬,不到三十歲的年紀,腰纏著老子橫死後留下的萬貫家財,氣勢磅礴地尋花問柳。一個是有貌的小白臉,客串時也能哼幾句崑腔,因為深得幾位有財有勢的姨太太的寵愛,和妓女往來時並不愁沒有錢花。三傑中的老三,既沒錢也沒貌,全靠寫些豔情的二毛子詩贈送妓女,那些青樓中人難得有這麼一位知己,紛紛倒貼著和他結交。城南三害都是武的,專幹打架鉗毛的勾當。其中東關頭老五,橫行了八年,終因打死人吃了官司。長幹橋蔡包子揍了一世人,臨了卻被人敲斷了腿。只有信府河的王呆子改邪歸正,足足地撈了一筆錢,開了鋪子做起老闆來。相形之下,狀元境三霸沒有人家的名聲,而且不文不武。三傑和三害的尊號是別人叫出來的,三霸的頭銜則是自建的。這夫子廟周圍,最多做小生意的人。做小生意的,難免要為幾個小錢斤斤計較,一斤斤計較,人便抱不成了團,有了事也沒人照應。夫子廟附近多趕馬車的。南京有馬車,還是清朝末年。民國初年大為風行。當年坐馬車的也有三等。一是顯赫的軍官,前有馬隊開道,車門旁站著荷槍的親兵。二是名門的闊少,他們坐的專車又叫享斯美,常常自己操韁,輕蹄得得,斜照一鞭,帶著美人遊玄武湖和東郊風景區。三是肯花錢的人,這類人最多。無論是跑單幫的商販,還是會情人的姨太太,或者上衙門應卯的官吏,誰出錢誰坐車。平常人家死了人出殯,婚嫁迎娶的,也坐這車。坐三等車的人最多,趕三等車的人也最多。趕三等車的馬夫和做小生意的不同,這些人都是一個媽養的,最講究心齊。平時裡不出車,聚在一起則說《水滸》,說《七俠五義》,罵起人來一呼百應,打架一齊揮拳頭。因此做小生意的被人欺,趕馬車的欺負人,一時成了秦淮河一帶的風氣。狀元境三霸並不都住在狀元境。狀元境西頭有爿馬車行,三霸是三個趕三等車的馬夫。姐整日閒在家裡,百無聊賴。天寶逐漸大了,也不盯她。她是個急性子,想跟著張二胡一塊上茶館,既耐不下心來一杯一杯地喝茶,又嫌說書的賣關子,廢話多而太慢,更覺得茶館裡都是些最沒勁的男人。夫子廟地方不小,但是狀元境緊挨著它,用不了多久,玩的地方玩遍,吃的地方吃遍,害得三姐仿佛籠子裡的鳥,腿上綁了線的蚱蜢,白有了一身勁,卻折騰不起來。閒時站在大門口,嘴裡吃著零嘴,懶懶地看著來往行人。因見常常有馬車往西頭去,她總以為那裡住著個什麼了不起的人家,一天心不在焉地散步出去,發現只是個馬車行,不免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那天正好沒什麼生意。車行裡幾個馬夫正圍著擲骰子賭博。有兩個不好賭的坐在車行門口,眼睛都盯在來往的女人身上,嘴裡不住地評頭論足。其中一個遠遠地見三姐來,便說:「你看,就這女的,每次趕車從她家走過,都跟我眉來眼去,我只要稍稍下點功夫,你信不信?」另一個把眼睛一眯,說:「我當是誰,就她?老三,你也是的,不住在狀元境裡不知道,你不知道這婆子有多兇,有多惡。」老三說:「真是外行話,女人越兇,越惡,越有那種勁。」說著,見三姐走近了,搭訕說:「這位太太,坐馬車去會什麼人?」三姐白了他一眼,立定在車行門口,踮起腳來往裡看。兩個男的也不由自主地把眼睛往裡一掃,旋即收回來,釘子一般地盯在三姐挺起的胸脯上。老三又說:「你不要看了,這兒就數我的馬最好,包你滿意,」明知三姐不要車,故意纏著她,「像你這樣的坐車,價錢好說,保證你不會吃虧。你真坐,我白幹也行。」另一個則旁敲側擊:「這話怎麼講,白幹,你趕車的肯,人家坐車的肯不肯呢?」三姐由他們說去,自顧自往車行裡走,見那幫人人賭得十分認真,興致勃勃地站在一旁看。老三也跟了進來,一雙眼睛滴溜滴溜地在三姐身上轉,想方設法找話說。他是車行裡有名的花花太歲,見了三姐這樣漂亮的女人,血管裡的血流得比平時快三倍,骨頭比平時輕三分,大聲嚷道:「讓個位,給我們這位太太讓個地方。裘皮,你過來。聽見沒有?」裘皮正當贏錢,抬起頭來,翻了三姐一眼,連忙低頭去找骰子。三姐見了,微微地笑,又到另一個人身後去看。她不知道這個人就是狀元境裡的老大。狀元境的三霸是扳手腕扳出來的。城南多少爿馬車行,就數狀元境這家的馬夫最強悍,最能打架。難得的是這些英雄從來不內證,因此只能靠扳手腕來決勝負。狀元境的老大號稱方圓十裡無敵手,而且賭運向來很好。誰想到今天坐南向北,總是小贏大輸,身上的錢不夠賭,借的錢也輸光。悻悻地站起來,見三姐立在身後,禁不住光火:「我說見他媽的大頭鬼,原來後面有這麼一個母的,能不晦氣?」說著,外邊有人叫車,送客去下關,老大抄起馬鞭,罵罵咧咧地走出去,直說今天倒黴,車還未出,倒把車錢先輸了。大家都注意到了三姐,一邊繼續賭,一邊拿眼睛噬她。三姐依舊興致勃勃地看。老三依舊一旁做不完的輕骨頭相。臨了,老三說:「光是看有什麼勁,你沒錢,老子借給你上臺子。餵,你想不想玩?」三姐又白了他一眼,見那幫人都看她,上前搶過兩粒骰子,說:「玩就玩,我來做莊。你們下賭注好了。」眾人說,不是玩的事,你倒是有錢沒錢。三姐眼睛一亮,說:「有。」眾人又叫她拿出來,三姐便說身上沒帶,眾人說:「那不行,那不行,說不是玩的事,你還是當玩的事。」老三說:「你們怎麼這麼不上路子,撐死了一塊大洋來去,這漂漂亮亮的大美人,當真會少你們一個子兒。」眾人還是搖頭。三姐把骰子換了個手,把手腕抵在腰眼裡,用勁抹下一隻玉鐲子,桌上輕輕一放,問這算不算錢。眾人見了好笑。偏偏兩個骰子都在三姐手上。裘皮說:「好,來就來,不過哪有一上來就做莊的道理,再一個,你這手鐲值多少錢?」三姐也不睬他,抱著兩個手搖骰子,催眾人趕快下注。眾人剛下好注,三姐說:「看好了,來個好的。」裘皮忙不迭地叫,「哪有莊家先擲的道理?」伸手去按三姐的手,三姐手一揮,嘴上說,「先後還不是一個道理,」已把骰子擲出去,剛上手就是一副天牌。老三看了叫好,說這牌擲得簡直比人還漂亮,一邊幫著三姐催眾人擲骰子,「什麼先擲後擲,還不是一回事,你們幾個男的,難道想賺人家一個女的不成?快擲了算!」裘皮正色道:「規矩就是規矩,哪能隨便改。就是擲了雜七雜八,也不算。」三姐一副看不入眼的樣子,卷了捲袖子說,「不算就不算,沒見過這麼不爽快的人,快請吧,別叫我說出不好聽的來。」眾人擲了骰子,三姐伸出兩根水蔥似的手指,把骰子撿在手掌上,又捂上,慢悠悠地光晃。老三隻是個看客,三姐晃得越長,越覺得有趣。幾個下了賭注的,急於要知道結局,歪著頭,仰著脖子,又不得不做出不在乎的樣子。三姐晃了一會,笑著對眾人看看,把個小拇指蹺得多高的,拎起一隻骰子擲出去,再擲另一隻,恰巧又是兩個六。裘皮大叫:「真邪了門,又是天牌!」帶頭把面前的銅子推出去。三姐興衝衝要連著做莊,眾人不依。三姐說:「既是贏了,憑什麼不讓我連莊,以為我不懂門道,是不是?」眾人沒法,只好讓她繼續做莊。來來去去,三姐面前竟然堆起一小堆碎錢。看看天色近晚,便站起來,把那手鐲拿過來套在手腕上,又在錢堆上抓了一大把,笑道:「這錢,老娘拿去買瓜子吃。這錢,你們給我留著,趕明兒再來賭,就是本錢。」說著,一陣笑聲,人已經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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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二胡知道三姐有了賭癮,三姐的賭運已經今非昔比。明知道說了沒有用,明知道說了要挨罵,張二胡忍不住還是說了幾句,勸三姐往後不要去賭。三姐說:「我正輸了錢,滿心的不痛快,你少來惹我。賭,怎麼了?三姐我高興?贏了,我買瓜子吃,輸了,也不要你掏腰包。贏啊輸的都是我的錢,幹你什麼事?」張二胡低首下心地聽著,剛想插嘴,三姐眼白對著他,說:「幹嗎非來惹我,是不是叫我說了不好聽的,你高興?都告訴你了,今天我輸了錢,心裡不痛快。」張二胡說:「你既然不痛快,我拉兩段給你解解悶?」見三姐眉頭皺了,忙岔開說,「輸了輸了,能有幾個錢,氣壞了身體,也不值得。」三姐冷笑道:「話倒是人話,就是從你嘴裡吐出來,全不像了。幾個錢?也不是盡揀著現成好聽的說,就算你像個大爺,是個有能耐的,怎不弄幾個小錢來讓我賭賭。虧你說得出,幾個小錢,你喝茶也是幾個小錢,就是老娘贏來的。怎麼,你怕我輸了你的茶錢?」張二胡不樂意地說:「我哪是這意思。讓你不生氣,你還是生氣了。」三姐說:「我生氣,原是你招的。」張二胡想了想,不想說,還是說了:「人家都說趕馬車的,野得很,也不講道理,你何苦和他們,和他們在一起。」三姐又是冷笑,「在一起怎麼了,他們是野,是不講道理,你若是怕他們吊我膀子,吃我豆腐,只管和我一起去,要不,就縮起你那烏龜xx,我不要看。」三姐因為常常在馬車行裡擲骰子,不僅和一班大大小小的馬夫混熟,狀元境的老少也都知道她的好賭名聲。三姐只要銜著瓜子往西走,便吃準是上賭場。下了賭場回來,一望那臉上的表情,又知道了她的輸贏。狀元境的馬車行,是一個姓徐的鹽販子發了財開的。他自己花錢活動了個官銜,便把手下亂七八糟的鋪子,交給嘍羅去管。裘皮是車行的管帳,當年馬馬虎虎也算條好漢,一條腿就是做好漢時被打瘸的。老三雖然是馬車夫中的花花太歲,有時也向裘皮討教,把他當作尋花問柳的前輩。「裘皮,你也算個過來人,你說,這女人到底是什麼路數?」他因為剛被三姐碰了一鼻子灰。裘皮說:「什麼路數,我料定她好不了,要不,能在我們中間混。」老三說:「也不知道她轉什麼念頭,你熱她就冷,你冷她就熱。你沒見著昨天她和我那副親熱相。」裘皮說:「難道你還當真,這樣女人的親熱算什麼,她和我還有一手呢!」老三聽了發笑,說:「你他媽六十歲都往外數的人了。」裘皮也笑:「六十歲怎麼,你指望我們人老了,什麼都不如你們?」老三還是笑,兩眼瞟著裘皮蹺在那裡的瘸腿。車行的生意忽然好起來。天天有人死,天天有人家娶親。生意好,馬夫們的賭勁小了,白天湊不出桌來。於是三姐晚上去賭。裘皮住車行,再有三五個沒有老婆的,或者有了老婆不想在老婆身上下功夫的,圍在一起便是一桌。三姐天天回去晚,關照張二胡等門。張二胡貪睡,等著等著,不巧便睡著了。三姐回去了,一片聲地打門,打開門,口咬牙嘶一頓罵,發狠說,下次若再把她關在門外,當真找野漢子睡覺去。張二胡心裡明白是老娘作對,把留著的門又偷偷地閂上,卻不敢對三姐講,講了又是大吵。如此這般地連續了幾次。既怕再聽見三姐的叫罵,又怕她真的出去胡來,更知道他娘總是偷偷閂門,因此索性搬了張椅子,天天坐在門口等。這天晚上活該有事,三姐遲遲不回,張二胡坐在那裡,迷迷糊糊已經了一覺,又迷迷糊糊地發現他娘不知怎麼到了自己面前。他娘說:「傻兒子,在這傻等幹什麼,把門留著不行?」張二胡說要再等一會。他娘又說:「你去睡吧,我不閂門。」張二胡聽了,睡意蒙蒙地回房間睡覺。睡了一會,不放心,又悄悄出來看,那門果然沒閂,再悄悄地回房間,蓋上被子呼呼大睡,不一會夢見三姐已經回來,正懶懶地脫衣服,雪白的手臂在不明不暗的空間揮著。三姐從車行回來,也有些困了,到了大門口,正聽見裡面輕輕地閂門,連忙上去推。越推,裡面閂門的聲音越急,三姐說:「我回來了,你閂什麼門?」裡面沒有回聲,三姐知道是婆婆,又說:「深更半夜,你把我關在外面,什麼居心。」婆婆在裡面說:「張家沒有半夜三更不歸的女人。」三姐火了,說:「老婊子,開不開門?」婆婆說:「開,你等著,小婊子!」一陣腳步聲人走了。三姐恨得拿門出氣,手掌敲痛了,張二胡也給咒死了,門還是不開。心一橫,掉頭又往車行走去。車行裡還有三五個人,三姐進去,大聲說:「我沒家可回,你們,誰有地方讓我睡覺?」眾人聽了嚇一跳,見三姐抱著手,用眼白對他們,有老婆的,趕忙不迭地想到自己老婆,沒老婆的腦子裡一下子閃過許多念頭,不約而同地心跳有些失常。三姐看沒人敢開口,冷笑說:「怎麼都他媽啞了?裘皮,今天我就睡你這。」說著,拔腿往裘皮房裡走。眾人的耳朵也到了裘皮房裡,聽著亂七八糟的聲音亂響,然後一切歸於安靜,不由得重嘆一口氣,有羨慕,有後悔的,也有不知所以的。裘皮這晚上又是贏家,起身說:「時間不早了,明天再來。」其他人說:「你急什麼,難道怕三姐跑了。看你急得那樣子?我們不睬他,他不來,,我們來。」裘皮沒辦法,只好看他們擲骰子。好不容易那幾個人說笑著走了,裘皮急巴巴地跟著去閂門,又急巴巴地往自己房裡去。門已被三姐從裡面閂住,裘皮只好敲門。三姐剛睡著,嚇一跳,坐起來厲聲問:「裘皮,你想幹什麼?」裘皮涎著臉說:「我不能不睡覺,你把門閂了,怎麼進來?」三姐說:「見你媽的鬼,老不死,你還想進來和我睡呀?」裘皮說:「原是你送上門的。」三姐在裡面罵道:「你怎麼不跟你媽睡覺去?我真不好罵你了。」裘皮說:「你既然來了,想清想白也沒用,你說狀元境明天哪個會不曉得?別看我老了,我懂得多,保證不讓你吃虧。三姐說:「媽的,你再嗦,我明天非當眾扇你耳光。我清也好,白也好,你他媽別操心。老娘清自然清,濁自然濁。癩蛤蟆一個,也想吃天鵝肉!」裘皮笑著說:「我當然是癩蛤蟆,你當然是天鵝,偏偏我這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怎麼辦?」三姐冷笑一聲:「我不讓你吃,你怎麼辦?」裘皮沒辦法,服軟說:「那也不能讓我在外面站一夜,給條被子行不行?」三姐說:「我早扔外頭了,你拿就是了。」裘皮沒想到臨了是這個結局,又奈何三姐不得,抱了被子,獨自找板凳去睡覺。睡睡,又睡不著,偷偷地爬起來,摸了把菜刀,去撥三姐的門閂。心慌意亂地剛有些眉目,三姐醒了,跳下床來說:「裘皮,我和你挑明了,老娘身上帶著刀子,你身上血多,想放掉一些,只管進來。」裘皮一聽這話,不死的心全死了。三姐在車行裡住動了頭,從家裡取了大紅緞面的被子,動不動便住在那。裘皮連碰了幾回壁,好比黃鼠狼拖著雞毛撣,小花狗咬到了豬尿泡,白白地歡喜一場。眾人只當他撿了便宜,當面都拿他取笑,有人逼著做東,有人乘機借錢不還。老三背著人罵他老狗日,恨他交桃花運。裘皮說,碰到這樣的母夜叉,只能交梅花運,又訴了一通苦。老三不信三姐當真有刀,又笑裘皮到底老不中用。他看準了時機,灌了幾碗酒,一腳踢開閂住的門,衝進去便找三姐的兩隻手。張二胡不愁吃,不愁穿。他從來沒有過錢,因此不知道錢的用處。自從有了三姐,老用她的錢,老挨她的罵,加上聽書時,老聽著大丈夫志在四方這句話,不免動了發財的念頭。那時的茶館常有人在裡面接洽生意,談各類行情,大把錢來去,流水一樣。回去說給三姐聽,也想去做生意,三姐聽了,也不慫恿,也不阻攔,只是笑。張二胡不相信三姐和老三早已打得火熱。他不願相信真有這樣的事。天下什麼樣的事都可能,因為什麼樣的事也都不可能。這天晚上三姐又不肯回來,張二胡想了想就去請。他是第一次去車行,遠遠地看見燈亮,心裡體會不出的滋味。一幫人正圍在燈下賭,三姐捋起袖子擲骰子。大家見有人來,有認識的笑著說:「快喊老三,打架的來了。」老三不好賭,早早睡了,被窩裡甜甜地等著三姐,聽見了慌忙爬起來,拎著褲衩剛站在地上,聽見外面三姐的聲音:「你來幹什麼?」張二胡的聲音:「接你回去。」接下來是起鬨的聲音,有人問他為什麼單單今天來接三姐,有人問他是不是在家睡不著,想老婆了。又是三姐阻止的聲音,「你們不要見他老實就欺負他。」又是起鬨的聲音:「我們欺負他?天地良心!狀元境誰不知道二胡兄弟的厚道,欺負他,嘿嘿嘿。老三,你出來。」老三在裡面應著:「出來就出來,」衣服也沒穿,褲帶束束緊,踩著鞋後幫,懶懶地出來問道:「誰找我打架,誰?」兩眼毫不在乎地看著張二胡,故作傲慢地說:「你?」張二胡也不理他,執意要三姐回去,像是離不了娘的孩子。眾人大笑。三姐說:「你跑這來丟什麼醜,偏不回去。」他聽了,還是勸。眾人還是笑。老三把膀子一抱,有心鼓起一塊塊的肌肉,對三姐說:「還守著這麼個活王八幹什麼,倒不如跟了我,給我做老婆。」三姐在地上吐了口唾沫,一臉鄙視的樣子:「就你能,算是會說話是不是?」旁人打趣說:「老三,難道你不怕做王八?」老三笑著說:「我,我的女人誰敢碰根毛,媽的。」說著,用眼神提醒眾人看張二胡。張二胡只當什麼話都沒聽見,耷拉著腦袋,像一把上了鏽的鐵鎖似的,死咬住一個理,就是要三姐回去。三姐看不慣他的窩囊,又不忍看他被人糟踏,便陪著他默默地回去。眾人追在後面又是一陣大笑。老三喊道:「媽的,你去了,老子怎麼辦?」說著,就在街面上,衝著牆根帶頭撒尿,嘴裡還在喊。
第三章
1
張二胡在狀元境消失了很久,人們才發現少了這個人。沒人知道他跑到哪裡去了。有人說被三姐氣得跳了河,有人說被馬夫們嚇得跑到了關外。甚至三姐自己也不清楚怎麼一回事。公雞下蛋,老鼠吃貓肉,三九天開桃花。時間一晃就是五年,到張二胡發了大財,從天上掉下來,她只當是撞上了鬼。沒人知道張二胡怎麼就發了財。張二胡還是張二胡。臉上黑了些,黃了些,加上不少白的銀元,張二胡還是張二胡。三姐也仍然是三姐。五年裡,三姐給張二胡又生了兩個兒子。凡是女人有的壞名聲,她都有了。狀元境的男人為了她,打來吵去,狀元境的女人為了她,吵來打去,三姐仍然是三姐。什麼都和過去一樣。和過去一樣地標緻,一樣地潑辣,一樣地不能沒男人。哪怕說話的腔調也是過去的味,見了張二胡。眼白對著他,劈頭便問他怎麼沒死。「可不沒死,要不,死在外頭快活,能想得到回來?」張二胡直直地看著她,眼前一陣白霧。一肚子話,一肚子委屈,一肚子不高興,都悶在沒嘴的茶壺裡,倒不出來。三姐說:「這麼看著幹什麼?是不是我老了,醜得不認識怎麼的。準是在外頭漂亮的女人見多了。要我想,這幾年在外頭,不知怎麼玩女人呢。回來就好,別傻站著,天寶,你縮在那幹什麼,喏,這是你的那位爹!」天寶已是個有稜有角的小男孩。瘦瘦的頸子正在往長裡長,小臉上放著一雙大眼睛,全是神。半信半疑地叫了聲「爸爸」,走過去,把頭偎在張二胡身上,先不動,然後輕輕地擦。張二胡摸了摸他的頭,心頭止不住地發麻,腿也在抖,掏出塊銀元來,叫他買糖吃。三姐一邊見了,罵道:「多大的孩子,一給就是一塊錢,剛回來,顯著你錢多是不是?天寶,你拿,試試看?」到晚上,三個小的都睡了。小天寶夢裡甜甜地喊著爸爸。三姐脫得不能再脫,便往被子裡鑽。張二胡坐在床沿上發傻。三姐從被窩裡爬出半截,說:「這傻樣子,怎麼一點沒變。見著了又好氣又好笑。餵,你啞了?」張二胡說:「我帶了錢回來,原想叫娘過幾天好日子的。這下好了。」三姐說:「什麼話,你娘死了,怨我?」張二胡說:「我不在家,你們準保又是天天吵。」三姐冷笑說:「真正廢話,你在家,倒是天天不吵?她要吵,怨我?人老了,她要死,怨我?我又沒有倒八輩子窮黴,什麼都想怨,憑什麼?秦淮河上沒蓋子,你娘不跳下去,家裡有的是繩子,你娘也沒有再往梁上掛,是好好地死在床上的,這個帳你認不認?」張二胡紅著眼睛,不想說,還是說了:「那也是,人死了幾天,才知道。」三姐聽了,紅了一會臉,想明白似的說:「噢,全知道了。和尚廟裡禿子多,墳頭地裡鬼多,這狀元境,就他媽的能嘴多。翻起一張臭嘴,真是的,什麼屁話說不出。現在好了,總算是在外頭混了兩年,要起臉來了,因此這會挑眼來了。不錯,是死了幾天才知道。怎麼樣?我告訴你,人都臭了,你信不信?趕明天我死了,準保也這個樣。自己也不知死到哪裡去了,現在怎麼了,該了幾個錢,就想做孝子,真正不得了,」說著,眼睛一紅,「就算我把你娘逼死了,怎麼樣?要想擺個孝子的模樣,只管擺就是了。」張二胡說:「反正明天要看娘的墳的,怎麼說,也要去。」三姐說:「乖乖,總算會說一句狠話了。到底是出門混了幾年。去就是了,誰攔你?」張二胡又無話可說,仍然傻傻地坐著,眼睛不看三姐。三姐跳下床來,撈了件衣服披上,坐在馬子上,似恨帶怨地看著他。看了一會,冷笑道:「有什麼厲害的,使來叫我看看,別這麼木樁似的豎在那。」她一邊慢騰騰地往床上爬,一邊說:「居然也學會生氣了。那是的,現在有錢了,能不擺些人模樣出來嗎?怎麼,不想睡覺。要是嫌家裡的床睡了腰疼屁股痛,想坐一夜,也好。」說了,裹緊被子,側身向裡,獨自地睡覺。第二天,天寶吵著要一起去上墳。兩個更小的也哭著要去。三姐一腔火,滿肚子不自在,照天寶就是一記耳光,又踢了老二一腳。第三個嚇得先哭,掉頭往門裡跑,門檻上絆了一跤,哭得更兇。天寶捂著臉,也不哭,執意要和張二胡一起去。僱來領路的人打圓場說:「既然少爺要去,一起去就是,反正老爺要叫車子的,道又不遠。」三姐白了他一眼,說不要得了幾個臭錢,就捧著個屁股當臉舔,什麼老爺少爺的,這家裡從八輩子起,就沒有一個爺。張二胡一旁默默地聽著,害怕她那張樸刀似的嘴,也不敢惹她,牽了天寶,跟著領路的,又叫了輛車,往聚寶門方向去。天寶頭一次坐馬車,快活得像開了鎖的猴子,一會坐,一會鑽,一會又跪著,又恨馬車跑得慢,不能奪過鞭抽兩記。張二胡見天寶臉上還有三姐的指印,又看他那樣快活,車行半路,讓領路的下車買了串糖葫蘆。天寶捨不得吃,舉在手上左看右轉。張二胡想起自己小時候最愛吃驢肉,可惜那時沒錢,車到聚寶門,再讓領路的下車買了一大包驢肉,幾個人一路吃著。那領路的領著在墳山上轉了半天,才在一堆大大小小的荒冢中,找到張二胡娘的墳頭。張二胡給了些錢,領路的見賞錢不少,一謝再謝,高高興興地下山。張二胡待那人影子沒了,回過頭來仔細打量他娘的墳,說不出的一種陌生感。重陽剛過,已經略略有些寒意。又是個沒太陽的陰天,滿山遍野的青草,都是無精打採的樣子。孤零零的一株楓樹,站在山坡上,微黃的葉片迎風招搖。小天寶見他爹傻傻地蹲在地上,也不敢走遠,只揀近處最高的墳堆爬上去,居高臨下地望下看,手裡依然舉著那串沒吃完的冰糖葫蘆。張二胡在地上蹲了一會,重新去看墓碑上的字。那墓碑豎在那裡,又小又薄,字還算清楚,寫著「先母張李氏之墓」,落款是「孝子張鵬舉」。張二胡傻傻地想了好一會,又傻傻地想了一會,才記起他娘的娘家姓李,鵬舉是他念書時,老師起的名字。也不知從哪飛來了一隻喜鵲,就棲在那株孤零零的楓樹上,翹起尾巴叫著。天寶遠遠地向它揮舞手上的冰糖葫蘆,它也不飛。張二胡抹了抹冰涼的淚水,淚眼地去看那喜鵲,又看天寶。天寶的憨態讓他記起童年的事。他仿佛回到了和天寶一樣的年紀,正和年歲相仿的孩子在秦淮河裡洗澡,他娘舉著小竹棍這邊追到那邊,威脅著要打他又打不著。他娘又氣又恨又無可奈何的表情,給他一種說不出的滿足。要是他娘能從那個世界回來,重新用竹棍抽他一頓多好。那喜鵲悄悄地飛了。飛得很遠,才啞啞地叫了一聲。風吹草低,四處沒一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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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二胡把他娘先前住過的房子,收拾乾淨,自己搬進去住。小天寶吵著要和他一起睡。睡了一夜,兩個更小的跟著學,也吵著要一起睡。三姐親爹親娘地又是一頓海罵,逼著天寶回原來地方睡覺。天寶恨三姐一個洞,當面翻白眼,背地裡咬牙,晚上睡覺時,做夢也是三姐生病吃藥喊救命。張二胡晚上總是睡不好。他不停地做夢。就算是做夢,也沒有對三姐說過一句狠話。他有一肚子的委屈,這一肚子的委屈又都是因為他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是個孝子。不過老娘叫老婆逼死了,不吭一聲,對不起生他養他的娘,對不起祖宗,更加對不起他張二胡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是個好漢。不過老婆像張客店裡的床,你睡他睡,心裡總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也不是男人。男人都不像他這個樣子。男人不是好東西。他後悔自己為什麼不生來是個女人。是女人多好。哪怕是張讓人睡來睡去的床也好。世上有能耐的男人,都玩別人的老婆,沒能耐的男人的老婆便被別人玩。他恨自己為什麼不能和三姐換一個人,如果他是女的,如果她是男的。夜裡睡不著,止不住地要多想。想多了,又一定傷神。這麼過了三夜,張二胡掉了一身肉。胃下面有團氣,摸上去硬邦邦的,臉上仿佛生了層鏽。因此不由得想到久已不拉的二胡,白天裡除了去茶館,閒在家裡時,昏天黑地地只管拉。三姐遭了冷落,咬牙切齒罵東罵西,拉住了張二胡說道理。她的歪理一層一層,一套一套,張二胡只覺得腦袋發重,好像注了鉛水。一雙吃驚的眼睛看著三姐,看著她跳腳,看著她慢吞吞地掰手指數落。知道她在說,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三姐說:「我聽說如今在茶館,有頭有臉的,都趕著你叫先生,沒頭沒臉的都叫一聲張老爺,你也別月亮下面看自家的影子,越看越大。什麼老爺先生的,你三姐見得多呢,並不稀罕。既然死在這個家裡,就沒有讓女人守空房的道理。若嫌這家,你走,沒人攔你。在家裡成天裝啞巴,給人臉看,那不行!」張二胡找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回來。老的管家,燒燒洗洗,少的管孩子,幹些粗活。三姐已過慣了不用人的日子,挑東嫌西,不是看不入眼別人做事,就是擔心多用了男人掙來的錢。張二胡嫌家裡不太平,有時飯就在外頭吃,三姐拿他也沒辦法。這天,張二胡帶著天寶去奎光閣吃早餐。臨走又叫三姐追著罵了一頓不好聽的。奎光閣的燙麵餃最為有名,張二胡心裡不痛快,吃在嘴裡,也沒什麼味道。天寶吃得喉嚨下面都是燙麵餃,吵著要去看耍猴的。正看著,有個跑堂的尋來,只說六朝居有幾位先生老爺等張老爺說話。張二胡想了想,記起今天有個約會,掏出幾個銅子來,讓跑堂的送天寶回去。六朝居裡人已取齊,張二胡姍姍來遲,有的立起來打招呼,有的坐在那裡笑著怪罪,也有的裝沒看見不理不睬。今天蒞會的,都是夫子廟一帶有頭有臉的鄉紳。坐上席的是商會會長,有一把年紀,老當益壯的樣子。次席的是個穿洋裝的年輕人,說著帶無錫鄉音的上海京話。他新近從美國留學回來,有個很嚇唬人的經濟學博士頭銜,而且又新當選省憲會的議士,言談極為自信。既然是學經濟出身,因此極看不起弄政治的文人,看不起玩軍事的武人。他看著張二胡在下首坐了,又接著發表他的宏論,一邊用手不停地整理卡在脖子上的領帶。「武力統一,武力統一,民國都這麼多年了,哪有過真正的統一呢?軍事這玩意實在是個害人的東西。兄弟這次在會議上和人辯論,說除了實業之外,沒有能救國的。如今又在喊什麼教育救國,聽著都好笑。兄弟在美國,曾和加州的議員麥大坤先生談過一次話,人家美國,議員可是響的,抵得上我們前清的一個翰林,他怎麼說,他說,你們的中國的問題的,實業實業的。兄弟提倡實業,實在也是救國根本。諸位都是實業界人士,所謂救國之棟梁。」說著,見有微笑的,有點頭的,有捻鬍子的,繼續說,「兄弟在美國,就有三位一體的設想,這次承蒙督軍的恩準,小弟的計劃即將如願。」張二胡心不在焉地聽著。鄰座的一桌,幾個蘇北口音的正在吃花酒,其中一個精瘦委靡的漢子大約是花錢的好佬,群花圍繞之下,已經有了酒意,臉上的笑就跟哭似的。浪聲高語不斷地傳過來。張二胡不住地偷眼看離他最近的一個妓女。那妓女看側影,活脫是個三姐模樣,搔首弄姿地不肯安歇,六朝居裡就數她聲音最尖最亮。經濟博士的高談闊論每每要被她的笑聲打斷。她轉過臉,似笑非笑,飛眼一掃,滿座的人都以為在看自己。經濟博士深知女色的害處,僵著脖子,眼睛只敢看眼前的一小方地盤,一邊口角生風地為他的三位一體作註腳。這三位一體說來也簡單,就是錢莊,紗廠,麵粉廠共同經營。吃穿是根本,錢又是吃穿的根本。有錢莊為後盾,可以低價收進小麥和棉花。小麥磨成粉,棉花紡成紗,一個進口,一個出口,循環一次,利潤和鈔票便成倍。「兄弟在美國,伊萊爾教授曾預言,歐戰帶來好處最多的是亞洲。因為實業乃實力,實力乃實業,依兄弟的判斷,以後幾年,中國的棉紗,定有大大出口之勢,出口不成,固守國內市場,想來問題不大,退一萬步說,就算國內市場被洋貨壟斷,我等還有最後一個退步,生產出來的紗織成布,全部做麵粉廠的口袋。天下再變,人總得吃飯,因此兄弟說自己的計劃萬無一失,絕非戲言,要不督軍大人對兄弟也不會如此器重。諸位說是不是?」眾商紳點頭稱是,商會會長對經濟博士頗有羨慕愛才之意,惟有張二胡不置可否,心裡總在想,鄰座的那個妓女幹嗎老是眉來眼去,又琢磨這樣一位珠光寶氣的女人,喝一次酒,得費多少錢。經濟博士見他木頭木腦,說不出的看不入眼。茶社堂倌執著把太平府大銅壺來衝茶,張二胡慌忙喝幾口冷茶,舉起茶盅讓堂倌衝,那滾燙的開水自三尺多高衝下來,一滴不漏地全在茶盅,倒嚇出他一身冷汗。從六朝居出來,又由商會會長帶頭,去尋畫舫遊秦淮河。畫舫又名花船,又名燈船,一群人中有精通此門道的,爭著給經濟博士介紹有名的姑娘。經濟博士新派出身,總覺得中國老派人的狎妓,時間和花費並不經濟,好在一來不要他會鈔,二來也不便駁眾商紳的面子,因此不由將就了兩句老話,客就主便,入境隨俗。張二胡糊裡糊塗地跟到利涉橋下,插不上一句嘴。人多船小,他又不諳冶遊,正巧有兩人自稱有事,不能奉陪。他乘機附和著一同拱手。那群人也不客氣,上船便走。岸上的這兩人,又不把張二胡看在眼裡,也不招呼,掉頭揚長而去。張二胡看著那畫舫慢慢行遠,正欲轉身,一條喚作七板子的小船箭似的划過來。這小船也有一個艙兒,破而簡陋,船頭上吊著兩盞玻璃燈,一位姑娘從艙裡伸出個腦袋來,用軟綿綿的聲音喚他上船。張二胡眼睛裡只有一團粉臉,一頭烏髮,擺了擺手,甜滋滋地作別而去。那姑娘忙著拉別的客,竟沒有罵他。回家路上,街頭賣唱的,正捧著個盤子要錢。張二胡就手從兜裡掏出一把銅子,扔在盤子裡,清脆的幾聲響。接錢的姑娘不出聲地道謝。他卻不回頭,悠悠地往回走。進了狀元境,周圍鄰居的孩子見了喊大爺,年長的知道他如今手頭闊綽,小看不得,賠著笑臉和他打招呼。碰巧住在狀元境西頭的楊矮子,也逛了夫子廟回來,看著張二胡陡然像了尊人物,說不出的不痛快。這楊矮子是狀元境有名的無賴。打瞎子,罵聾子,妒人有,笑人無,上館子賴帳,借人錢不還,什麼下作做什麼。他生來一個五短身材,拳頭捏起來像乾癟的茄子,因為自小欺慣了張二胡,全不把他放在眼睛裡,撕開一張小嘴,神氣活現地說:「二胡,你他媽現在不得了呢,有錢了,是不是?乖乖,看到了也不理不睬。唉,怎麼樣,,借幾個錢用用?」張二胡依舊不理他,只差幾步便可以進家。楊矮子卻來了勁,大叫:「站住,這什麼理數,你若嫌我窮,怕不還,明說一聲,這麼只當作放屁,算什麼?就算眼裡沒老子,也不能這樣,不就是該了兩個造孽錢嗎。」說著,回過頭來望望,見四處沒人,掏出傢伙衝著張二胡家沿街的窗子,譁譁地一泡騷尿。張二胡前腳已經進門,聽見聲音回過頭來,忍不住說道:「怎麼在這撒尿?」楊矮子冷笑說:「不在這,還在哪,難道你打算請我到你家去,老子的尿可值大價錢。」一邊說,一邊把最後的一點精華極輕薄地向張二胡灑過去。張二胡渾身發抖,說:「你也是吃粥飯的,幹嗎這麼不講道理?」楊矮子笑著,嘴角略略地有些歪,「誰不講道理,不讓老子撒尿,什麼居心,想憋死老子?」三姐在裡頭聽了,奔出來,破口便罵。楊矮子見圍的人多了,故作高聲:「小婊子,今天對我怎麼這麼兇,平時的情分哪裡去了,是不是我跟你睡一覺,沒你的男人給的票子多?當真就這麼認錢?」張二胡再好的性子也熬不住,開口罵了句什麼,楊矮子聽了,奔過來,嘴裡罵著:「反了,你竟敢罵我,敢再罵一聲?」張二胡憤憤地說:「你難道沒罵?」「罵?什麼叫罵?」楊矮子無賴一個,鬥嘴最有本事,「譬如我叫你一聲王八,也叫罵?不是有什麼說什麼嗎?大家說,對不對?」張二胡讓一句話噎住,仿佛腦勺上棍子打了一記,一生所受的羞辱變戲法似的湧現在面前,楊矮子只當已把對方鎮住,一旁的人都在勸他不要欺人太甚,他看三姐跳手跳腳還在罵,便趾高氣揚地說:「我們爺們在這交涉,你一個臭娘們,折騰個什麼勁。你這男人,若是條漢子,敢碰我根毛,我算服他。」話音剛落,張二胡突然發力,猛一推,楊矮子退出了三四步,一個朝天跤仰在地上。他頓時威風掃地,臉被唬得發白,側身爬起來,見有人來拉,做出要拼命的樣子。張二胡也不理他,轉身往家走,不防備楊矮子突然撿了地上半截磚頭,朝他後腦劈過來。張二胡聽見人喊「不得了」,臉一側,半截磚頭正好擦在半邊右腮,立刻火辣辣地疼。那楊矮子佔了便宜便想撒腿,張二胡也不知哪來的勇氣,追過來,揮板斧一般舞著兩個拳頭,把個楊矮子砍得東倒西歪。他越打越勇,一輩子的不稱心,一輩子的窩囊,全捏在兩個拳頭裡。楊矮子緊抱腦袋,後頸後背後腰,不知叫張二胡打了多少下。腿一軟,已經跪在地上,張二胡彎下腰,仍然是打,打。眾人也不拉,三姐叉著腰站一邊,大叫「打得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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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三姐備了酒。又讓小丫頭去剁鹽水鴨,買回族館子的牛巴來下酒。讓老媽子去買大螃蟹。自己下廚做了幾樣拿手菜。小天寶吃得最歡,大塊搛菜,大口喝酒。兩個更小的也鬧著要有自己的酒盅。三姐害怕他們喝醉,笑著罵著,勸老少兩個傭人一齊喝點酒。老媽子見女主人難得高興,盡揀好話講,盡揀好菜下筷子。那小丫頭也不示弱,鹽水鴨和牛巴都是她親自買的,一路已偷偷地吃了不少,這刻倒是一心一意喝酒,臉紅得像是塗了胭脂。張二胡覺得出了口惡氣。張二胡頭一次打了人。雖然過了幾個小時,他覺得自己的兩個拳頭仍然在揮舞。筷頭上夾著鹽水鴨,便想到剁鴨子的夥計,小雞啄米一般的瀟灑動作。又想到京戲班的司鼓,仿佛聽到了急雨的鑼鼓點子。他突然意識到,楊矮子原來是那麼矮,臉只有個巴掌大,難怪要打他的臉那樣難。也不知喝了多少盅酒。吃了不少鹽水鴨,吃了不少牛巴,炒菜當飯似的往嘴裡塞,張二胡又吃了三隻雌蟹,都是大的,一肚子黃。三姐滿心喜歡,陪著一盅一盅喝酒。酒喝得差不多了,張二胡沒有胃口再吃飯,三姐便讓老媽子帶三個小的先去睡覺,又吩咐小丫頭燒水沏茶,讓張二胡洗臉洗腳。她自己忙前忙後,一會幫著遞手巾,一會爬上爬下地找萬金油膏,替張二胡塗臉上的擦傷。張二胡酒酣耳熱,洗了臉洗了腳,盤腿坐在床上,嘰嘰嘎嘎地拉了一陣二胡。他拉慣哀傷的曲子,這會心情不錯,拉出來還是如泣如訴。三姐自己洗罷,過來給他鋪被子,鋪好了,脈脈有情地對視一會,掉頭回自己房間。他看著她的背影,不說話,二胡聲打了個嗝,繼續拉,不一會聽見清脆的腳步聲,近了,又去了,又來了。三姐身穿絳色緞面緊身夾襖,夾肢窩邊上別了條綢手絹,水紅色的,門帘一閃,一陣風似的飄進來。張二胡沒提防三姐換了身衣服,眼睛落在她著的繡花拖鞋上,拉不成調。只不過一眨眼工夫,那紅的舊的繡著梅花的拖鞋,懶懶地散開,成了月夜雪地上兩瓣零落的梅花。床板重重地震了一下。張二胡心跳著回頭,三姐手上的衣服巨鳥一般向他飛過來。半夜裡,三姐醒時,逼著張二胡說這幾年的遭遇。張二胡支支吾吾地說不清。他不知道小別猶如新婚的說法,況且五年的數字究竟還算不算小別。反正又聽到了三姐似曾相識的鼾聲,又聞到了似曾相識的溼漉漉的汗味,恍恍惚惚如隔世,死去活來地激動了一夜,三姐的提問,回答起來,有一半前言不挨後語。三姐一會睡,一會醒,一會比他還激動。忽然對他這幾天在外面的所作所為不放心,質疑問難地說:「我要全信了你的鬼話才怪呢。你們整日裡老爺先生在一道,吃花酒,玩婊子,你會不去?這種事騙得了別人,騙你三姐,想!我說骨頭怎麼會這麼輕的,原來白天裡花酒喝多了。」第二天太陽上去好高,兩人還擠在被窩裡不肯起來。傳來一串子的打門聲,又重又急,張二胡只當是一幫新結識的朋友來約他,慌忙穿衣服。老媽子比他更慌忙地竄進來,又更慌忙地退到門外,嘴裡念經似的喊著「不得了,不得了」,說大門口來了一群人,有認識的,有不認識的,全是來打架的。張二胡一時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褲帶束了幾次都系不緊。還是三姐果斷,三下兩下穿好了,奔出去,看見狀元境西頭的老伍,領著幾個潑皮無賴,尋事挑釁來了。老伍便是當年狀元境三霸中的老二,現在改行做了菜販子,比過去更窮,比過去更兇。他和三姐有過一段不太長的交情,雖然比老三的短暫還要短暫,總算沒忘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慣例,也不和三姐為難,只叫她把張二胡喊出來問話。三姐眼一翻,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她的眼白,懶洋洋地說:「問什麼話?早上茶館了,有人請他呢,你們到那去問他好了。」老伍說:「怎麼講?你們老媽子剛剛還說他在呢。」三姐冷笑說:「你們聽她的,還是聽我的。不聽我的,我進去了,沒話跟你說。」老伍直性子,又知道三姐很少說謊,當了真,回頭對跟來的人說:「好的,沒想到便宜了這小子,竟是白來了一趟。」三姐說:「有話當面說說清,什麼便宜不便宜的。嚇死人,不抵命是不是?」老伍的臉一沉,說:「我見著你個猖狂勁,就是一肚子氣,找打啊?」跟來的一個人說:「怎麼樣,老伍,跟你說二胡這狗日的,這年頭抖了起來,搞得狀元境裡就數他似的。」老伍惡狠狠地罵了句髒話,大喊狗屁,說狀元境再不出能人,也輪不到他二胡。回過頭來,食指筆直地點著三姐的鼻子,一板一眼:「話說清楚了,狀元境的人,原不是隨便可以打的。回來和你男人說,他算什麼東西。別當在外頭混了幾年,眼眨眨,老母雞就能變成鴨。今天我老伍打抱不平來了,他不是有錢了嗎,那好,昨天他打楊矮子一下,一塊大洋,十下,十塊。聽見沒有?」「發黴,」三姐雙手叉腰,「哪來的理,我男人臉倒是吃了他一磚頭,這怎麼說?」老伍捋了捋袖子,又褪下來,重新卷卷好,仰著脖子,只當沒有聽見三姐說什麼。三姐又說:「竹槓也不是這麼敲的,真要是手頭緊了,好好開口,看交情,弄幾個活絡錢用用,也是可以的,這麼一大幫子的,打架不像打架,討飯不像討飯,算什麼?」眾人聽了發窘,老伍兩個大巴掌空中重重地拍了一記,「啪」的一聲,走上前一步,胸挺得極高:「我老伍,站出來,有模有樣的一條漢子,能要你一個小錢。當著諸位說清楚了,老伍今天是替楊矮子討錢來了,少一個子兒,不行。老伍拳頭上能站人,胳膊上跑得了馬,話要說清楚。」張二胡躲在裡面,有一句無一句地聽著。倒是小天寶膽子大,立在大門檻上,若無其事的樣子。聽聽聲音逐漸小了,又聽見仿佛全是三姐的聲音,張二胡禁不住好奇心,悄悄移步到大門口,剛探出腦袋去,叫老伍的巴掌聲嚇了一跳,慌得趕緊往裡縮,早讓人看見,一片聲地驚叫,譁然。三姐一時很尷尬,沒想到張二胡會從天上掉下來。她已經忘了他的存在,氣焰立刻減了三丈。老伍的氣焰升了三丈,罵道:「臭婊子,當你是個人,一條肚腸子直到底的,卻來賺我。你,明擺的現成的人不做,夾著條尾巴,縮著個腦袋,也不怕丟盡天下男人的醜,倒讓女人擋在前面。你過來,老子問你話。」張二胡搭訕著往前走,不知道該不該請老伍到屋裡坐,聽見三姐在一旁嘀咕,「來就來,你還能吃掉他,」不由得把胸脯挺了挺。老伍看了看自己的拳頭,問道:「楊矮子是不是你打的?」張二胡想到了昨天的勝利,毫不含糊地點點頭。老伍冷笑一聲,「果真成了人了,到底士別三日,不能不洗洗眼睛再看,我問你,你打他,憑什麼?」張二胡想了想,不知道自己憑什麼。跟來的人起鬨說:「二胡,你幹的好事,楊矮子這刻已經癱在家裡,準備養他一輩子吧,反正你現在有錢。」張二胡臉有些失色,三姐說:「人又不是豆腐做的,聽他們胡謅。」又有人起鬨,說人怎麼不是豆腐做的,譬如你三姐,便是塊大家都能吃到的豆腐。眾人大笑,三姐跳腳罵道,「你媽才是豆腐呢。操你家祖宗八代。有一代,操一代。」老伍說,好大的口氣,幸虧她不是個爺,上前一把胸脯揪住了張二胡,要他當場回話:「我老伍便是狀元境的黃天霸,路見不平,要拔刀的,你既有能耐了,也照老樣子碰碰我試試看。」一把把張二胡搡出去,又對眾人說:「都啞了,剛剛倒是一個人該了三張嘴,就指望老子出頭,你們看?」張二胡胸口略略有些痛,想這事大約是要結束了,也不吭聲,哭喪著臉。三姐過來護著他,說什麼黃天霸,什麼打抱不平。該了身牛力氣,只揀軟的捏拉倒。夫子廟邪頭多呢,有本事找他們去,別跟上次一樣,屎差一點揍出來。老伍罵道:「好男不和女鬥,你若是個男的,不打出屎來,老伍沒臉在狀元境裡混。二胡,你說今天這事怎麼了結,不能光憑著個臭娘們擋在前面就算事。難道楊矮子就叫你白打了,我老伍就算白來了?倒是快開口,這王八脾氣,真憋死人。」說著,見張二胡身後有人悄悄地伸出腿,作勢要推他。張二胡一驚,倉皇后退,差點絆跌跤。眾人笑得嘴歪,老伍喜氣洋洋,亮出一口白牙,把拳頭握起來,慢慢地往張二胡的臉上放,總以為他會躲讓。沒想到張二胡一雙無神的大眼睛,木然地瞪他,反擋住他拳頭的去路,只好把拳頭抵在張二胡臉上。小天寶一直在旁邊看,猛然衝過來,在老伍腰眼裡實實在在地咬一口,痛得他大叫,抬腿把小天寶踢開。張二胡伸出雙手同時去抓老伍,一把臉皮,一把頭髮,發瘋似的硬揪。老伍暈了一會,才想起動拳頭。偏偏三姐又竄上來,用膝蓋撞他屁股。老伍前後都要照應,急得大叫把三姐拉開,額頭上,腮幫上,肩膀上,還有胸口,早不知讓張二胡打了多少下。一幫跟來起鬨的,目的都在看張二胡的好看。張二胡是狀元境最差的男人,最蹩腳,最沒用。因此一幫中,有拉偏架的,有乘機吃三姐豆腐的,也有的為了向老伍交帳,死抱住小天寶的。三姐胸前叫重重地抓了一把,痛得哇哇叫,跳手跳腳地海罵,往每一個男人身上吐唾沫,手抓,頭撞,腳踢。張二胡被打倒在地上,老伍乘勝不肯歇,拼命地踹。三姐從一幫男人手裡逃出來,和老伍廝殺拼命。老伍那地方叫三姐捏了一下,一時出不出氣來,臉疼得發黃,兩拳頭朝三姐亂打。打倒在地上,抬腳又是亂踢,踢累了,還是不解氣,又往她身上啐口水,再看張二胡,躺在地上不動彈,不止一個地方流血,哼不出聲來,說不出的得意,懶洋洋罵了一聲,領著一幫人慢吞吞地去了。走出一段,又回過頭來叫道:這只是小小意思,日後見了,還要打打的。見一次,打一次。見十次,打十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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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二胡懷疑自己的肋骨斷了一根,尖尖地戳在肺葉上。一吸氣,痛,憋住氣,還是痛。兩個眼圈都是青的,仿佛戴了副黑眼鏡,鼻梁也歪了。總以為要在床上躺一輩子,痛了足足三天,第四天才意識到三姐比他傷得更重。三姐說:「你才看見,這算什麼。看,這顆牙都斷了,你看這。這畜生,哪是個人。都幾天了,我下頭還流血呢,也不知叫他打在哪了,操他家八代祖宗。」三姐咧開嘴來讓他看,果然嘴角邊少了顆牙,絳色的牙床肉張二胡看了心痛,便說:「趕明兒,我給鑲顆金牙。」三姐笑著說:「光鑲一顆,算什麼,我聽說如今女人都時著滿嘴的金牙,特地把好好的牙齒拔掉呢。光鑲一顆,難看死了。要不這邊也拔掉一顆,一邊一個,對稱著,你說呢!」張二胡說:「你高興,鑲一嘴的金牙也行。」「狗屁,」三姐故意把牙齜出來,無聲地笑著,「滿嘴的金牙,才難看呢,再說,要拔一嘴的牙子,你想痛死我?」張二胡聽了,樂呵呵地笑,三姐又說:「早兩天聽你老哼,嚇死我了,只當什麼內傷。你也是的,充什麼好漢,他們那麼多人,又是存心的,不該跟他們打。我當時也急了,他們那麼多人打你。」張二胡還是傻笑,三姐說:「笑什麼?我們的天寶也是好樣的,發起傻來,和你一樣。你別說,真要是打,一對一,他老伍沒準不是你的對手。楊矮子那天叫你打成什麼樣子。說你傻,當真有些傻勁。」張二胡說:「我若是沒有打了楊矮子,這次非告他不可。」「告他個屁。差不多都是叫花子一個,倒想和他去打官司。吃飽了撐著難受是不是?」「要說,他來尋事,總算是有藉口的,我想楊矮子說不定還躺在床上呢,你說會不會?」「我真不好罵你。總是一味地老實,所以說馬善好騎,人善好欺,狀元境的這些畜生,欺的就是你老實。你當著沒有楊矮子這樁事,就會放過你?這條街的脾氣你不知道,誰老實,誰就惹人欺。還不懂他們為什麼要打你?」張二胡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挨打。老實人受欺,倒是聽說過,也不新鮮。騎善馬,欺好人,這話,他那個死了的媽,不死的時候老要說。一個人背後想想,當真悟出了些道道。一句話,既然大家都說,沒理自然有理。他不是個讀書人,不知道那些之乎者也的書上,中國的老夫子怎麼說的,似是而非地記住一句話,就是「人之初,性本善」。人之初者,不外乎是娘胎裡出來的意思,性本善也,就是,就是本來就善。人之初,性本善,因此馬之初,性也善。因此馬善該派被人騎,人善該派被人欺。人既然能欺馬,自然能欺人。因此,人該派被人欺,又該派欺負人。人不被欺負不是人,不欺負人也不是人。想了一陣,再想一陣,張二胡只覺著腦子裡有些亂,好像有人在吵架。總以為想通了,原來還是不通。又過了幾天,三姐的傷也好了,不再流血,身上的肉一塊塊活出來。張二胡好了傷疤忘了痛,忙得像個新郎倌。去茶館的次數也少了,買了把考究的宜興茶壺,屋前屋後捧在手上,說不出的神氣。又新添了喝酒的嗜好,一日三餐兩次花雕,把個小丫頭支使得團團轉。小丫頭一身的肉,一臉的肉,屁股圓鼓溜秋,他醉眼朦朧,越看越是覺得小丫頭胖。三姐弄不清張二胡哪來這麼好的精力,背了人悄悄問他,該不是吃了什麼藥。他想了想,說自己並沒有吃藥。三姐感嘆一聲,說自己老了,又問他有沒有發現她在變。「變,什麼變了?」他剛有些酒意,腿發軟,眼發花,血往臉上湧。「難道我就沒老?不覺得這肉都鬆了,你摸。喏,還有,是骨頭,都摸到了,你摸呢。我告訴你,女人好的時候,身上沒有骨頭的。女人一有骨頭就不行了。」張二胡想,沒有骨頭的女人,到底該是什麼樣子,想不出來。眉頭緊皺著,真正動了腦筋。想半天,想不通。三姐一雙利眼,剪刀似的在他身上絞著,嘴角一抿,看透了心思說:「你別急,就這腔調,給你養個兒子也行,信不信?」說著,見他臉色有些變,變灰,酒意仿佛都從腳底下淌掉了,又笑著說:「你傻著臉幹什麼,若嫌這話不中聽,耳朵塞起來。不要你這樣子,我要你笑,笑,聽見沒有?」張二胡拗不過她,只好笑。笑著,又望著三姐笑得很勉強,薄嘴唇裡露出兩排白的牙齒,少了顆牙的黑洞洞,心裡一陣酸。想當年初見三姐,一笑,一動,全不是今天的模樣,心裡又是一陣酸。三姐說:「你這哪是笑?這是用笑在罵人,當我不知道,我不要你笑了,不要笑。」張二胡還是笑。三姐伸出手,在他臉上摸,說:「你幹嗎還要笑,當真不聽我話了,是不是?看我打你。」真的在他臉上輕拍了一記,關切地問:「我給你揉揉腰,要不要?」張二胡說自家腰不酸,反過來要為三姐揉。三姐罵道,不識好歹的東西,怕你這幾天辛苦了,給你揉揉,有福不享,活該,累死了你才好呢。張二胡說:「我是盤狗肉,上不了臺盤的。」三姐笑得要彎腰,眉毛高高地揚起來,「狗肉,狗肉怎麼了,我喜歡吃!」說著,作勢要打他,,咯咯地笑。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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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二胡出門闖蕩,結識了個朋友。朋友姓顧,名天輝,是個世家子弟。天輝不高不矮的個子,一臉絡腮鬍子,因為家道早已中落,倒不嫌張二胡出身寒微,既和他交了朋友,就拿他當朋友看。天輝有個哥哥在軍隊上幹事,不知怎麼就到了南京,不知怎麼就升了團長,他有心讓朋友見見做團長的哥哥,又有心讓做團長的哥哥看看闊朋友,一時找不到合適機會。張二胡被老伍打傷第三天,天輝專程來請他,見他鼻青臉腫地歪在床上,不像能出門的樣子,便約好十天半月後再來請。隔了一段日子,張二胡和三姐一同去見天輝哥哥,剛出狀元境,迎面碰上老伍,極蠻橫地又是一場挑釁。天輝一時性起,捋起袖子要打架。總算被人拉開,見了哥哥,憤憤不平地告狀。做團長的哥哥,武人有點書呆子脾氣,不相信天下真有這種不平事,吃驚地直搖頭。又見張二胡夫婦送了一份厚禮,客氣一番收下,吩咐手下人沏茶備飯。張二胡見團長面善心慈,客氣話一套一套,又仿佛似曾相識,也不拘束,有茶喝茶,有酒喝酒。三姐奇怪團長家怎麼沒有女眷來陪,團長儘管客氣,眼裡並沒有她,便眉來眼去和天輝說笑。天輝原是個會說話的,一會兒說哥哥打仗如何如何,一會兒說張二胡做生意怎麼怎麼,說的都是好話,卻不讓人覺著儘是恭維。團長說:「天輝一張嘴,放出好話來是一等的。兄弟我既做了軍人,也只能幹這殺人的勾當,雖是小有功勞,無味得很,實在不值一提,不比張先生,運籌小樓之中,沒有濫殺無辜的罪名,沒有丟官棄職的風險,算盤珠子一響,黃的白的,譁譁地就有了。因此,張先生你看,兄弟我雖做了團長,卻不讓天輝吃軍隊這碗飯。要說,讓天輝弄個連長團副乾乾,總不難,為什麼,唉,也是留條後路的想法。當兵吃糧,到底是提著腦袋的交易。」天輝望著張二胡,笑著說:「你聽他的,我哥哥才叫有主意的呢,我們這是一軍一商,如今這年頭,兵多,匪多,軍隊裡沒有些勢力,能成大生意?老實說,他兵是當成了,沒幾年,就是團長,是我這做弟弟的不爭氣,做點生意,全是賠。要是有你張先生的本事,我哥哥準樂死了。哥,你說是不是?」團長笑而不答,喊大家喝酒,吃菜。席間一隻大白貓忽然躥上桌子,張二胡三姐嚇了一跳,三姐酒杯差點灑了,伸手便要打。天輝忙扯了兩根魚骨頭餵它,一邊喊底下人趕緊為貓咪準備吃的,一邊笑著向三姐解釋:「這貓咪,它若不吃飽,我們誰也別想吃安生。」三姐說:「這麼大的貓,一天得吃多少魚呢?」天輝笑著,望望張二胡,還是對三姐說:「多少魚也得吃。你不知道,我這位哥哥,是怎麼喜歡貓。這貓咪,哪裡是貓,簡直就是我哥的老婆。你問他,哪天不睡在他床上的。」張二胡、三姐聽了,笑出聲來,團長說:「別聽他瞎講,不過我這貓——」天輝打斷說:「上回有個財主,土佬兒一個,看上我哥了,要把千金嫁給我哥,我對那小妞說,我哥這貓可是喝醋長大的,妒得厲害,你嫁給我哥,夜裡睡了,真得當心,別讓它咬了鼻子。那妞差點嚇死。」團長笑著說:「還說呢,這樁好事就是讓你攪了。」天輝說:「我攪的?」掉過臉來,笑嘻嘻地看著三姐,「土佬兒一個,能有什麼像模像樣的女兒,十來歲的大黃花閨女,不是我損了她,也不是我存心捧你張太太,遠沒你這個味呢!」三姐臉一紅,罵他胡說。天輝說:「我哥若為幾個臭錢,討這麼個妞,也太不值,響噹噹的團長,槍一響,黃金萬兩,愁老婆?」團長正色說:「越說越不成話。你們看,我這弟弟,也怪我,都是我寵壞的。」見張二胡面前的酒不動,便站起來勸酒,張二胡過意不去,一口把酒幹了。三姐喝多了,頭有些暈,霧裡看花似的打量客廳裡的古玩擺設,又對著牆上的一幅字出神。上面的小字都認識,當中一個大字龍飛鳳舞,不認識,問天輝,天輝說是草書的「虎」字,乃是北洋極有名的一位大帥的墨寶。三姐久聞大帥英名,恭維團長的人緣和風雅。團長掃了那幅字一眼,說字寫得並不怎樣,掛在那兒,原是嚇嚇人的:「我若寫,也不比它差,起碼根基比他老人家厚。」說了,又勸張二胡喝酒。張二胡還要喝,三姐出來阻止,不許再喝。團長大笑,說:「太太的話不能不聽,這酒,我自幹了,請看。」仰頭一舉杯,再斟滿,因為張二胡和三姐誇他的酒量,乘著豪興,連飲兩杯。天輝說:「張先生,張太太,今天真是不容易,我哥難得這麼高興,實在是大面子。」三姐說:「團長既然這麼給面子,應當再喝一杯。」站起來,捋袖子要倒酒,天輝大喊不行,說要醉的,他哥懶懶地揮手,說不能抹了張太太的面子,當真把酒喝了,把個空杯子給三姐看。天輝望著桌上的殘杯剩羹,突然說:「哥,你別盡喝酒,人家張先生還有事求你呢。」張二胡和三姐聽了一驚,團長也是一怔,睜著紅眼睛,極嚴肅地望著天輝。天輝說:「張先生要和你合夥做生意。」張二胡聽了摸不著頭腦,正待要問,天輝止住他繼續說:「你答不答應,哥,要不我不往下說了。」團長說:「你說刀子,哥,張先生的事,就是我天輝的事,也是你畢敬地向他鞠躬,一改兇神的面目,說只要張先生一句話,立刻就把這狗日的大腿卸下來,醃了吃。張二胡連忙說使不得,狀元境的人也跟著求情。天輝說:「別給我七嘴八舌的,嗦什麼,還不抵張先生放個屁呢!」眾人被衝了一鼻子灰,紛紛要張二胡抬抬手,說說話。張二胡一片聲地讓天輝關照手下人別打,天輝清了清喉嚨,大聲說:「媽的,都說馬善好騎,人善好欺,張先生不過是為人老實厚道一些,你們這些大狗小王八的,便放出膽子來欺負他。今天不殺只雞,給你們這些猴兒看看,不知道老子厲害。來,再給我來幾下。」老伍挨不住打,心裡明白殘廢了是一輩子事,依著眾人的指點,向張二胡求饒,又求三姐。三姐兩手合抱,啐了他一口,喊:「你這會了,打死了才好,活該,我看你再神氣。」張二胡急了,提高了聲音求天輝。天輝嘆氣說:「張先生,你就是心軟。怎麼辦呢,餵,別打了。張先生一句話,團長聽了,都說一不二,還不趕快住手。」看熱鬧的狀元境人聽了,更知道張二胡的來頭大,想老伍活該挨打,居然會去得罪他,真是老虎頭上捉蝨子,老母豬往殺豬的家裡跑,自家討苦吃,找黴頭倒。好多嘴的,便當眾數落老伍的不是,當眾誇張二胡的為人。天輝罵道:「別他媽盡說人聽的話,日後誰要再和張先生有麻煩,我這班弟兄來一趟也容易,都給我學乖點才是。」那班兵大爺也累了,一個個拍胸脯說:「張先生的事,我們是隨喊隨到,這樣的大好佬,你們竟不把他放在眼裡。」看熱鬧的聽了,齊聲敷衍。於是三姐又派小丫頭去叫桌酒席,菜更豐盛,酒更多,兵大爺吃了,都嫌太客氣,說怎麼一說就是兩席。張二胡不停地勸酒,致謝,又按著天輝的意思,每人臨走,打發些盤纏帶著。雙方又是一大通客氣。一來一去,張二胡得了不少好話,著實花了些錢,免不了有些心痛,心痛之餘,更害怕今天這一來,得罪人太深,太多。樹大招風,只怕日後在狀元境日子沒辦法過。三姐笑他沒用,說他是老母豬耳朵,骨頭太軟。人有錢圖個什麼,不就是圖個痛快,一味老實有屁用。狀元境裡誰沒有欺負過張二胡?善有所終,惡有惡報,今天有機會出口惡氣,高興都來不及,窮擔心幹什麼,天上掉不下樹葉來,打不破腦袋。
3
張二胡還是張二胡。張二胡又不是張二胡。狀元境裡沒老爺,張二胡乘機做了狀元境的老爺。橋歸橋,路歸路,都覺得張二胡是張二胡,張老爺是張老爺。都覺得喊起來不順口,聽著不入耳,都這麼喊,都覺得他實際上有錢,無形中有勢,都看不服他,都怕他。都說他不僅認識個把團長,而且和一個更大的官兒有來往。都說,今非昔比,他與誰誰誰換了帖子,與誰誰誰拜過把子。張二胡一順百順,張二胡一通百通。一年後,跟著老爺先生一道,張二胡該學的,都學了,能會的,也會了,只差不敢嫖。嫖不是樁容易事。雖然口袋裡有錢,又有一班高朋闊友的教唆、指點,張二胡免不了出洋相。吃花酒,總被那些風塵女子鄉巴佬似的取笑。要不是精神一天比一天好,三姐身體一天比一天壞,他絕不會破了平生不二色的記錄。平生不二色也不是樁容易事。張二胡本分人,破了二色以後,仿佛一塊白布有了汙點,很有些女子初次失節的苦惱,心裡暗自後悔,橫豎覺得對不起三姐。三姐不再懷孕,他總以為是自己宿娼的罪過,況且每嫖一次,三姐的病就加重一次。三姐的身體越不好,他對她的感情越深。感情越深,越要後悔。越後悔,越管不住自己。開弓沒有回頭箭,一發則不可收,他守不了貞又失了節,因此明知不對,明知不該,又只好勉強為之。嫖一回,懊惱一回。當時秦淮河一帶名妓如雲。在清朝末年,南京有三多,驢子多,婊子多,候補道多。到民國惟有婊子久盛不衰,什么九月紅,樊寶玉,陳小紅,紅極一時。偏偏張二胡風流得稀奇古怪,別人獵豔都找身價高的姑娘,他卻喜歡下等的野雞。婊子的名聲大了,反吊不起他的胃口。好像妓女的身份越低,越有玩的樂趣。又好像妓女的身份低了,才有些對得住三姐。三姐從不多疑,做夢也不信張二胡會失節,病歪歪的時候,也說讓他出去松松。他支支吾吾,一副又緊張又害怕的樣子。三姐索性放心地大方,大方地放心,有時也會起一點點疑心,故意想通地說:「也沒什麼,你既是個爺,那地方本是爺們的去處,別當著我會吃醋。男人裡沒一個好東西,當我不知道,又不能找根繩子拴住,什麼應酬不應酬的,既是吃了花酒,又和那妖精似的婊子坐在一起,你這傢伙,你這傢伙能老實?就不信當真只吃素!」又嘆氣說:「我這人,最不知什麼是吃醋,你若有心要去,只管去好了。我攔過你沒有?沒有吧?要攔也攔不住。不過話挑明了最好,我說過,兔子不吃窩邊草,賊不偷鄰居家,你別以為這家裡放著花錢的老媽子,老的不老,小的不小,就是現成的兩個數。我這性子你知道,摻不了沙子,揉不進灰,你試試看!」老媽子背後聽了,無端的一番羞辱,恨得衝鏡子咬牙,和張二胡白眼來白眼去,眼裡冒得出火來。小丫頭少一竅,越吃越胖,越覺得老爺是天下最老實的人,不知道老媽子為什麼不讓她和老爺單獨在一起,有心作對,得空便往老爺房裡跑。張二胡恨自己不爭氣,不能整日守在三姐身邊,又恰如喜歡逃學的小學生,有機會就往秦淮河奔。奔多了,沾上一身髒病。開始只是周身癢,手伸在棉袍裡死命地撓,接下來皮膚上成片的紅斑,小的像櫻桃,大的像銅板。好歹瞞住了三姐,偷偷地找醫生看,又按著報上的廣告,胡亂地買藥吃。藥吃多了,一時好,一時壞,竟不知有效沒效。請教有病同苦的,議論不一。有的說看西醫最有效,既然病自西方來,吃洋藥名正言順,恰恰符合問病求源的義理。有的說西人之藥不足為訓,終究病毒藏在中國人身上,因此,對症下藥,不僅得看病,更要看人。洋藥都是有毒的,譬如鴉片。西洋人野蠻,強壯,服洋藥所謂以毒攻毒,一來二去,藥到病除。中國人平和,體弱,服洋藥難免以毒攻心,三下五下,病入膏盲。張二胡聽張三話,吃李四藥。聽李四話,吃張三藥。折騰來,折騰去,總算遇到一位賽爺。賽爺,上海人,真名真姓已不可考。都知道他是個大家子弟,祖父輩名望很響,改名變姓,是不願辱沒祖宗的意思。他的個子極高,精瘦,長手,長腳,長馬臉,一頭長髮。又是個長舌頭,特別地會說話,帶著甜甜的上海口音,吹起上海三十年來豔跡,頭頭是道。張二胡最初和他見兩次面,聽他三次說胡寶玉。胡寶玉,北裡煙花領袖。當年上海花叢,又有四大金剛之說。所謂四大金剛:林黛玉、陸蘭芬、金小寶、張書玉。賽爺自稱和林黛玉來往最密,張二胡既吃了他的藥,便有義務陪他一起回顧歷史:「要說林黛玉,姿色不過中上。現在娼妓中,行濃脂濃眉,其實不曉得,都是學的林黛玉。為啥?這林黛玉剛做皮肉生意時,名聲還不響,只要是嫖客,有求必應,因此得了病。我剛剛看見她,臉上全是疤,眉毛也脫了,雖然治了她的病,這疤痕是去不掉的,眉毛也按不上去的,因此,只好塗濃胭脂,畫濃眉毛,懂不懂?」張二胡不知自己是否也會臉上有疤,掉眉毛,小心翼翼地聽他的話。聽他大談當年在上海怎樣出風頭,怎樣妓女嫖客盈門,怎樣被父親害怕有辱門風攆出去,怎樣遊了半個中國,嫖了半個中國,又怎樣終於看中了南京這塊寶地,在秦淮河邊找了個地方住下。談到臨了,才是張二胡的病,賽爺說:「我不是賣狗皮膏藥的,我的藥,信不信由你,治不好病,不收錢,我的名聲要緊。」張二胡服了賽爺的藥,一天兩天不見效,三天五天不見效,到了七八天,天天大便出血。他見了鮮紅鮮紅的血,心裡慌,說給賽爺聽。賽爺聽了也怕,只說他治好的不是一個兩個,大便要出血,沒聽說過。「你若是有別的毛病,治不了的,別好好地壞我名聲。俗話說,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的藥,只治一種病,吃死不管的。」張二胡問藥是不是還要吃,賽爺說:「藥當然要吃。你若不相信我的名聲,最好到上海訪訪。林黛玉就是吃的這藥。大便出血,我不管。我的藥從沒吃死人,你吃死了,我不管的。說好治好了病拿錢,治不好,不要錢的。」張二胡不敢再吃藥,藥一停,病就厲害,汁水淌得到處都是。於是又拼著命吃,這一拼,大便竟不出血,漸漸渾身的瘡也收了口。再漸漸病也好了。誰想到老天爺不作美,病在他這裡好了,卻跑到了三姐身上。三姐因此知道張二胡的作為,氣得跳上跳下。大鬧了幾次,又摔了幾回碗。張二胡急成熱鍋上的螞蟻,知道自己把三姐害苦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仍舊請賽爺為三姐治病。賽爺因為治好了張二胡,神氣了十倍,不冷的天,穿著皮襖,興衝衝地喝酒,又是大談林黛玉。然後才看病。三姐讓他看了一會,突然執意不肯看。賽爺說:「病不瞞醫,我既做了醫生,什麼東西不讓看?別說你,就是林黛玉,又怎樣?老話說,隔層布,隔十裡路,不讓看,藥是不能開的。」說了,極不高興地離去,紅著臉,一路嘮叨。三姐背後大罵賽爺用心不好,又怪張二胡不該跟他來往,「人臉上沒肉,也有四兩豆腐,他竟然這樣,你再理他,也算不了人。」張二胡犟不過三姐,只好胡亂地給吃別人的藥,吃了不少,總是不見效。沒辦法再去請賽爺,一請再請三請,那賽爺搭足架子來了,遠遠的不肯走近,長鼻子狗似的嗅了嗅,說:「都爛成這樣,哪是治病,分明想壞我的名聲!」匆匆地開了張方子,匆匆走了。三姐叫病磨得失了威,忙不迭地讓老媽子把藥煨出來,不等涼便喝。一連喝了十幾天藥,,不見效還是不見效。可憐身上廣瘡遍體,膿血淋漓,病得不成人樣。到後來剛有些起色,又一味地發起高燒來。人只管瘦下去,皮粘在骨頭上,推都推不動。三姐說:「我怕是不行了,你看,你做的好事。」說了,悽慘著笑。張二胡恨沒地方能買後悔藥,又恨為什麼自己的病會好,呆呆地坐著,呆呆地看著三姐,不吃,不喝,呆呆地流眼淚。三姐看了,心裡不過意,說:「看,哭什麼,又沒怪你。」張二胡說:「怎麼不怪我,我把你害苦了。」用拳頭擦眼睛,心裡刀割似的。三姐病得只剩下溫柔,裹著棉被坐起來,又讓張二胡坐在她背後,讓她歪著,兩眼默默地注視著前方,注視了一會,把頭靠在他胸前,輕輕地嘆了口氣,說:「你別太難過,我這輩子,欠你的帳太多,就這一樁,還抵不了你的債。」張二胡聽了,心裡又是一陣刀割,眼淚刷刷地落下來,滴在三姐的頸子上,三姐說:「誰不做錯一兩樁事,況且爺們嫖嫖,也是在理上的,只是不該你那樣,又不是沒錢。我不要你太難過。」正說著,外面三個小的,為爭什麼東西打起來,最小的哭著進來告狀,三姐一邊有氣無力地喊老媽子照應一下,一邊喊天寶「你人大,要聽話」,一邊流淚說:「這輩子,不為你生個兒子,死也不甘的。」張二胡止不住地哆嗦,像打擺子,又怕三姐凍著,彎過手來,連被子一起抱緊三姐,不說話,又仿佛什麼話都說了。兩人都是說不盡的感激,時間僵住了好一會,三姐回過頭去,把眼淚擦在張二胡身上,笑了一會,才笑出來,說這樣大家都累,要他抱床被子墊後面,又示意他緊貼著她身邊坐:「我冷,靠在我身上好了。」張二胡說:「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弄。」三姐說:「我就要這麼坐著。人一病,便沒了志氣。我知道,天寶你是喜歡的,你人心好,不會虧待他們。你日後總要討人的,總要有兒子,女人的心眼都小,聽我一句,不要太怕女人,你吃了一輩子怕女人的虧。女人怕了男人,這才好。女人的兇都是假的。不,你別這樣,你再討一個,我不怨你。這比去那種髒地方好,找個乾乾淨淨的姑娘,聽我一句。」張二胡只覺得死的威脅正向他逼過來,三姐的聲音仿佛是另一個世界的聲音,遙遠得聽不清楚,又好像憑空吹過的一陣清風,既感覺到了風的存在,又很難描述風的實在性。腦子裡一片空白,無數個蜜蜂嗡嗡飛過,一顆心空落落地懸著,過去的事,眼前的事,將來的事,一古腦地湧過來,急雨般地抽打著乾枯的沙地,一滴一點,一點一滴,滴滴點點都在他懸著的心上。三姐坐著嫌累,迷迷糊糊地忽然想困,折騰了一會剛躺下,又沒了一絲絲睡意,見張二胡垂著手傻站著,要他坐,又說:「你拉會二胡我聽聽,這陣子總聽,不聽倒難受了。」張二胡問她拉什麼曲子,三姐想了一會,說隨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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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說死就死,她死得很突然。大清早的,張二胡醒過來,外面唱著噪耳的喜鵲聲,一縷太陽光從東窗的縫裡擠進來,十二分地晃眼。正是陽春三月讓人骨頭髮酥的日子,他懶懶地翻過身去還想睡,一摸三姐,人已經冰涼。坐起來怔了好一會,才想到叫人,叫了好幾聲,老媽子慢慢地來了,一摸,放出聲來嚎,嚎了一陣,見張二胡失魂落魄地還坐那,拖著哭腔說不成聲,「老爺,老爺,太,太太太太」地亂喊。張二胡陡然明白三姐真的去了,耳邊響著三姐最後的幾句閒話。三姐說:人命裡註定沒有太平日子的,日子一太平,準有事。他不懂為什麼該是這幾句話,成了三姐臨別的箴言。張二胡一生裡只求太平。一個求字,包含了多少恩恩怨怨,包含了多少痛苦煩惱和歡樂,求太平,太平求到了,終究還是不太平。太平和不太平一字之別,卻如兩股道上跑的車,風馬牛不相及,又好比用竹竿去鉤月亮,真不知要差多少多少。張二胡有一種心碎了的感覺,說不清楚自己什麼時候也會冰涼地躺在床上。三姐死了許久,他仍然覺得房間裡到處都是她的聲音,趕都趕不走。是三姐把張二胡注塑成今天的模樣,只有他死了,三姐才叫真正的死。天下萬物都概括了陰陽,他不免痴痴地想,三姐或許沒死,死的只是一半,另一半是他張二胡的。女人的一半是男人。男人的一半不一定是女人。一個人想著想著便入魔,於是拉二胡消遣,嘰嘰嘎嘎地拉著,說不盡的蒼涼。拉過來拉過去,認定了三姐在聽。從此天下萬事都省了心,又由省心進而收心。家裡前前後後都交給老媽子做主。這老媽子毫不含糊,太太死了,便做了不死的太太。小丫頭漸漸長大,不懂的事全懂了,看不服老媽子的囂張,吵著要嫁人。又隔了幾年,老媽子的一個外甥女兒長成了人,水水的一雙眼睛,白白的一身肉繃得緊緊的,由老媽子做主嫁給了張二胡。外甥女兒老實得像塊木頭,張二胡免不了把往日對三姐的情分,都移到她身上。然而仍舊要想到三姐。三姐無時不在,無所不在。忘不了三姐,又怕冷了新人的心,張二胡的二胡不停地拉,越拉,越亂,越蒼涼。狀元境的人越來越窮,惟有張二胡,在這讓人受窮的日子裡,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地,叫人眼紅地闊起來。小天寶已經成了地道的少爺,放學回來的路上,一般大的孩子,想打誰,便打誰,想怎麼打,便怎麼打。又喜歡躲在新蓋的涼臺上,用彈弓射狀元境來往的行人。張二胡知道了,說他幾句,總算還肯聽。新蓋樓房的涼臺,在破敗的狀元境裡十分輝煌,坐在高高的涼臺上,小小的一條街盡收眼底。張二胡常常坐在這,一杯清茶,滿腹閒情,悠悠地拉二胡。這二胡聲傳出去很遠,一直傳到附近的秦淮河上,拉來拉去,說著不成故事的故事。從秦淮河到狀元境,從狀元境回秦淮河,多少過客匆匆來去。有的就這麼走了,悠悠的步伐,一聲不響。有的走走停停,回過頭來,去聽那那二胡的旋律,去尋找那拉二胡的人。
一九八六年七月
十字鋪_葉兆言中短篇小說_葉兆言 小說在線閱讀
第一章
1
士新和季雲在一起,難免自卑。季雲眉清目秀,一招一勢,天生的那股瀟灑士新死活學不來。多少年以後,士新仕途上扶搖直上,得意春風,他仍然怕回憶自己和季雲的糾纏。他老是想忘掉當年季雲帶他去見南山先生的情景,尷尬的場面,老想忘,老忘不掉。南山先生客居在秦淮河畔的妓院中。民國已有了十幾個年頭,南山先生以晚清遺老的派頭青樓中長居久安,樂不思蜀。季雲年紀雖輕,舊式文人的一套,應有盡有,樣樣精通。他算是南山先生的關門弟子。是名士自風流,南山先生的聲名仿佛國寶,求詩求書求畫求文章的趨之若鶩,絡繹不絕,南山先生忙不過來,常常讓季雲代筆。士新跟著季雲走進一小院子,劈面是道粉壁,紅紙黑字好大的一鬥方「福」字倒貼著,向左拐,便看見院子裡的兩株桃花正盛開。南山先生搬了張竹椅坐樹下,落紅滿地,旁邊一條石凳,放著紫砂壺,紫砂壺的周圍,也撒了幾片桃花瓣。聽見動靜,南山先生慢慢回頭,白了士新一眼,問季雲領了個什麼人來,看上去怎麼不太順眼。士新頓時覺得尷尬。他一隻眼剛生過麥粒腫,就是俗稱偷針眼的那種毛病,眼泡依然還有些腫脹。季雲只當沒聽見,對廂房喊了聲:「雲兒,今兒有客,給弄些好吃的,筍就像上次那麼燒,多燒些。饞死我了。」
說著,走到石凳邊,撩起紫砂壺,捧在手上轉了轉,抬起一條腿,騎坐在石凳上,笑眯眯帶幾分調皮地看著南山先生。南山先生說:「有話快說,是屁快放。」「士新兄是我的朋友,你可得給個面子。」「給屁的面子,」南山先生奪過季雲手上打著轉的紫砂壺,咂了一口苦丁茶,對士新說:「坐就是了,屁股是你自己的,你站著幹什麼?」雲兒已搬了椅子過來。季雲還是那麼騎坐著,喊住了雲兒說笑。南山先生眼睛望天,愛理不理的樣子,好像別人招了他惹了他。士新依然十分尷尬,坐得很受罪,偷眼看了看擺著架式的南山先生,深深後悔自己不該來,不該來受這莫名其妙的窩囊氣。季雲突然打住和雲兒的說笑,提醒說:「士新,別傻坐,找幾句話說說。」士新清了清嗓子,說:「我早就聽說,早聽說南山先生的大名,一直希望能、能親眼目睹一下。」南山先生漠然地望了望季雲,那意思是你怎麼帶了這麼個俗坯來,斜了士新一眼,說:「那你索性好好目睹目睹,既然是見到了,不看白不看。」季雲笑著說:「士新兄說的也是大實話,當今鴻儒碩果僅存,你不讓人家見見,日後說不定真見不到了。」南山先生聽了這話,反倒不生氣,眼睛依然望天,猛回頭,想到什麼地問:「季雲,這幾天你在幹什麼,珠兒對你可是有意見了。」
季雲做出吃驚的樣子:「有意見,怎麼會,怎麼會呢?」南山先生說:「你小子別跟我滑頭。」很快到了吃飯時候,有新上市的刀魚,蘆蒿,還有筍燒肉。雅士有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之說。南山先生嗜筍如命,頓頓筍燒肉吃不厭。季雲所謂名師高徒,狼吞虎咽,和南山先生仿佛有了仇,筷子飛來飛去,玩命吃。南山先生說:「你果然樁樁像我,大凡奇人怪客,都是餓鬼投胎。我最見不得不能吃不能喝的男人。」季雲吃不停嘴,筷子指了指南山先生,示意士新別客氣。士新早聽季雲說過,南山先生所以能夠在妓院中長住,完全是因為有了雲兒的緣故……雲兒算不了絕色,一張大扁臉,一口煙牙,厚嘴唇撅在那老是像生氣。南山先生對醜女人有種癖好,上妓院,專愛挑沒人要的姑娘。青樓女子只要得到過南山先生的寵幸,立刻花界成名,身價百倍,你也爭我也奪,賓客如市,民國以後,秦淮河畔的遺老日漸稀落,嫖客中最多的是奸商,是得意或失意的軍閥,有錢有勢卻未必會嫖,南山先生理所當然的風流教主,但開風氣不為師,嫖客們跟在後面亦步亦趨,專挑他老人家喜歡過的姑娘。當地著名的妓女,也以結識南山先生為榮耀,千方百計地討了他的字畫裝點在香巢裡。南山先生自從迷上了雲兒,心也收了,也懶得尋花問柳,三千寵愛在一身。
他是大名士,肯屈尊長住妓院,老鴇求之不得,特地調劑了個小院子讓他住。飯還沒吃完,便來了兩位客,遠遠地探頭探腦,不敢過來。隔了一會,丫頭過來收拾。南山先生酒足飯飽,明知道兩位客是找他的,也不招呼,用牙籤剔著牙,眼睛望天。季雲肆無忌憚地和雲兒調笑。兩位客小心翼翼走過來,見這邊的幾位只有士新目中有人,討好地向他點頭招呼。丫頭收拾過了。端上新沏的茶。南山先生出其不意問季雲,請他代作的那篇壽文好了沒有。季雲一怔,眼睛望著士新笑了笑,說:「沒好,沒好我敢來嗎?」南山先生的眼睛從天上轉了下來,盯著季雲,帶幾分不放心地問:「真好了?」季雲起身,在身上前後上下捉蚤子似的摸,摸了一會,掏出一張紙片來,像是郎中先生開的藥方,遞給南山先生。南山先生仿佛怕髒了手,拎著便往來客手上送。來客有些尷尬,說:「老先生是不是過過目?」季雲暗示士新注意南山先生的表情。南山先生眼睛看看天,又看看來客,很嚴肅地一把搶過紙片,匆匆掃了幾眼,煞有介事說:「嗯,不錯。不錯。就這樣。」「麻煩老先生潤潤筆。」「潤屁的筆,若嫌吃虧,我當場就把它撕了。」南山先生勃然大怒,兩位來客慌忙過來勸,像哄孩子一樣,越勸越來勁,「要不是得了你們的臭錢,你們經理什麼東西,我去給他祝壽,屁的壽。季雲,你把這兩個人給我趕出去。讓他們滾!」季雲繼續對士新笑,只當沒聽見南山先生的吩咐。雲兒也無動於衷,做了個手勢,讓士新只管喝茶。「老先生不生氣,不生氣。」來客連連作揖。南山先生說:「怎麼能不生氣,怎麼能?你們經理,那龜兒子的,大約也把我當作婊子了,只當作是花了錢,想怎麼嫖就怎麼嫖是不是?」
「老先生不生氣不生氣。」南山先生把頭扭向一邊,板了一會臉,回過頭來說:「我不氣你們,你們什麼東西,狗的腿子,不過是拿錢當差。我氣就氣在你們那個經理。我的文章,江左第一,名震海內,豈是你們經理花幾個臭錢就可以買到。他也不想想,配,還是不配!」
「那是,那是。」兩位來客忙著點頭。有一會大家都不說話。來客中有一位從皮包裡掏出兩疊洋錢,一高一矮碼在石凳上:「這是孝敬雲姑娘的,我們都知道,老先生肯給面子,實在是雲姑娘出了不少力。雲姑娘,這點點小意思,你也給老先生收好吧。」雲兒笑容可掬站起來收錢,嘴裡說:「姐兒愛俏,鴇兒愛錢,既然是委屈了老先生,我可是坐享其成了。」一席話說得大家都笑。南山先生說:「你如今是我的藥,我的病,就要你這帖藥,竟然說出這樣混帳的話,我能拿你有什麼辦法?」雲兒說:「你那病,我這帖藥可治不好。」季雲插嘴說:「當然治不好,病好了,雲兒這帖藥還有什麼用。老先生是癮君子,雲兒便是那要人命的鴉片。」南山先生搖頭說:「季雲這例子不好,我一向討厭鴉片煙的。」雲兒收拾起洋錢要走,臨走又說:「老先生一夜要尿幾次,我自然是離不開老先生的,我呀,乾脆就是那夜壺,得小心伺候著老先生才是。」聽者都笑,南山先生樂不可支,說,「這例子也不好,不好。」兩位來客見時機到了,開口向南山先生討字,十分肉麻地捧了一陣。南山先生興致已好,說:「這容易。」讓雲兒拿幾張字來,由他們自己挑。雲兒捧出一廢紙簍,把握成一團團的宣紙攤平,對來客說:「這張不錯,這張也不錯。」
來客有些失望,互相對視,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突然從皮包裡摸出文房四寶,涎著臉說:「今天拼著惹老先生生氣,百聞不如一見,我們定要眼見為實,請老先生無論如何賞個臉,讓我們見識見識老先生究竟怎麼落筆,究竟怎麼落筆。」說著,一個屁顛顛攤紙,另個捋起袖子磨墨。南山先生說:「你們真蠢,我的廢紙,到了你們手裡,還能不成寶貝,你們怕作假是不是?怕是雲兒寫了蒙你們,是不是,真是蠢材!」墨已研濃,來客中的一位豁出去似的把筆硬往南山先生手中塞。南山先生沒辦法,拎著筆,站起來,走到石凳前,定了定神,問:「篆隸草真行,你們要什麼?」來客說:「老先生擅什麼,就寫什麼。」南山先生把筆往石凳上一頓,氣呼呼說:「我?老朽也老糊塗了,實在不知自己擅寫什麼。」來客慌忙賠罪,說:「老先生隨意,隨意。」南山先生不情願地重新拎起筆,讓雲兒牽紙,筆在空中站了會,一氣呵成寫下去。又換了張紙,筆意略改,刷刷寫滿。然後由雲兒胡亂打圖章。南山先生回到竹椅坐下,看了看士新,意猶未盡,忽然想到地問:「你是不是也要來一張?」士新有些心動,季雲打斷說:「士新兄大學剛畢業,窮得叮噹響,他可買不起你的字,買不起。」兩位來客如獲至寶,又在南山先生的廢紙簍裡挑了兩張字,興衝衝千謝萬謝走了。雲兒捧著廢紙簍回房間。季雲說:「士新兄今日特地來看你,不管你怎麼說,得好好寫張字,馬馬虎虎敷衍可不行。」
南山先生說:「他這樣新派的,也要我這般老了朽了的字。」季雲說:「你看,又搭架子了。士新兄臉嫩,不好意思當面求你,人家背後都和我說過幾次了。」南山先生白了士新一眼,士新頓時信心全無,想說些什麼,也不敢說。南山先生看著季雲說:「青出於藍,你如今的字,也不得了,其實不比老師差了。你給寫一張不成?」季雲說:「我是我,你是你,兩碼子的事。要的就是你南山先生的名。好了,不說了,士新,你不用急的,這事就算定了。」南山先生嘀咕著還不肯認帳,季雲又說:「都是家鄉弟子,都是樅陽來的,老同鄉,日後麻煩之事,恐怕還要多呢。人家在南京,新來乍到,人生地不熟,你不照應——」「這位方先生也是樅陽人?」這是一天裡南山先生第一次沒對士新擺臉,極有興趣地問道,「樅陽方家,祖上誰是有功名的?」南山先生做出思考的模樣,接連報了當地幾位姓方的名人。士新連連搖頭,南山先生不免有些失望。家譜和門第對老派的人來說,一向很重要,士新覺得自己似乎已經犯了什麼錯誤,頭不由自主地越低越下。
2
士新做夢也不會想到,多少年後,一切盡如人意,他不僅娶了南山先生的女公子,而且仕途飛黃騰達。南山先生的傲慢給他留下極惡劣的印象。印象中飽含著強烈的屈辱。也許恰恰就是屈辱促成了一場姻緣。那時候,士新才是個小職員,大學剛畢業,偌大的一個南京城舉目無親。他是在北方念的大學,畢業以後到南京謀職,總以為有了一紙文憑,不愁找不到合適差事。偏偏走投無路,除非他願意放下身份去打雜。當時的心清自然不會太好,所帶盤纏已用得差不多,房東又再三提醒房租不可賒欠。那是個初秋的黃昏,太陽已見紅,落在夫子廟前的秦淮河上,明明暗暗的有些燒眼。沒有風,沒有雲,人站在秦淮河邊,只感到一陣陣暴熱。人像開閘似的突然多起來,有聽戲散場的,有吃完了風味小吃的,有準備去聽戲去風味小吃的,前呼後擁。士新走進奇芳閣。這是夫子廟最大的一家茶樓,熱鬧非凡。士新怏怏地往裡走,到後樓的欄杆邊,揀個空位子坐下。要了一壺茶,一碗大湯乾絲,幾個菜包子當晚飯。
鄰桌有笑聲傳過來,四五個男人,夾雜一青年女子,圍著一張方桌調情。青年女子長長的頭髮,後腦勺上燙著飛機式的卷,額頂心梳得溜光,臉上濃妝,紅是紅,白是白。士新漠然地盯那女子望,那女子偶然也回過頭來,瞟他一眼,淡淡地笑,露出滿口細米粒一般的牙齒。一直到季雲要的茶送上來,士新才開始意識到身邊剛坐了個人。大家都是不經意地對望,都怔了怔,都覺得眼熟。士新首先想起對方是誰,有幾分拘謹地打了招呼。季雲也想通了怎麼回事,說:「他鄉遇故知,這也是難得的事。方先生如今在哪兒供職?」士新正憋一肚子苦悶,於是有了發洩機會,慷慨陳詞將社會攻擊一通。他們過去曾在同一所中學念書,季雲低一屆,是學校裡有名的才子,繪畫,刻印,彈琴,無一不會,無一不精。士新說了一會自己的事,見季雲老不開口,便問他如何也來了南京。季雲笑著說,他正在南京念大學,快畢業了。季雲成了士新在南京結識的惟一朋友,兩人一見如故。這是個闊朋友,在南京租了很寬敞的房子,樂而好施捨,很好客地邀請士新同吃同住。士新陡然從天上掉下好運氣,不僅吃住有了著落,而且由季雲出面託了熟人,為他在教育廳裡謀了個差。北洋時的南京,皖人有很強的勢力,結黨營私,季雲和南山先生的家都是樅陽大戶,認識不少南京的頭面人物,找個職位謀個差易如反掌。士新在季雲的帶領下,開始進出上流社會。拜訪南山先生,只是一系列週遊活動的第一步。那年頭軍閥連年混戰,,南京這地方由北洋的人馬專政。
凡撈得著錢的衙門,都由那些吃蔥蒜喝老白乾的將爺們盤踞把持。一時期風氣都隨著改變,官場上說話敷衍,以滿嘴的京津鄉談為時髦。老南京人也侉著嗓子捲起舌頭把我說成俺。士新在極短的時間裡大長見識,他在北方念過幾年大學,最善於說話時南腔北調。那是個大談教育救國的年代,失意的軍閥和發財的闊佬,常常花幾個錢借辦學校成名。士新最初的差事,便是負責考察那些新辦學校是否名副其實。所謂考察,說穿了只能是官樣文章。學生和教師的實際水準程度最容易作假。士新不斷地下去四處巡視,地方上也吃不準他的來頭,光是聽他說話的口氣便肅然起敬,大魚大肉地款待,點頭哈腰看他臉色行事。他雖然職位低卑,卻像是微服私訪時被人家看出破綻的欽差大臣,越是想表現得平易近人,越不搭架子,別人越覺得他不同一般,越要小心侍候不敢怠慢。和姬小姐最初相識,是在士新第一次下鄉考察歸來。那次是去漂水,正下著雨,一路奔波,到家時,很有幾分疲勞。剛剛坐定,和季雲說了沒幾句話,忽聽到專管照顧季雲起居生活的男傭老李進來說,南山先生的女公子正在門口等他。季雲詫異地說:「她怎麼來了,在外面等著幹什麼,請她進來呀。」說著,季雲起身出去迎接。不一會,就聽見季雲一路笑進來,笑聲到了天井裡生了根,士新站起來,看見季雲正和一個女子站在房間外面說話。那女子只能看見側影,整個地女大學生打扮,除了沒戴眼鏡,一舉手一投足,那腔調和士新在學校裡見慣的現代女性沒任何兩樣。「士新正好在房間裡,你不好去見見他?」
季雲臉上笑著,那笑是小孩子自覺有了什麼過錯時常有的表情,「你們還沒見過吧?」「我見他幹什麼?」「珠兒,真的,你別生氣——」「我生什麼氣,我哪敢?」「你看,你看,珠兒,你聽我說。」「我不要聽你說。」這完全是小兩口在慪氣。士新待的地方,實在離他們太近,想塞起耳朵不聽都難。你一句我一句說了半天,季雲顯然已經把姬小姐哄好,兩人高高興興走進房間。「嗯,這就是士新,這位——」季雲一笑,「士新,這是珠兒,嗯——」「方先生好。」「你好,姬小姐。」兩人所以如此稱呼,說明早就知道對方的身份。「也用不著我多介紹,反正,反正……」「反正什麼?」姬小姐說。「反正反正吧,」季雲呵呵笑出聲來,「大家認識了就好。」老李上來送茶,姬小姐對那略有齷齪的茶碗望望,眉頭不由一擰,說:「你這幾天,又去我爸爸那兒是不是?」「是呀。」「他那兒,你少去。」「少去,當然少去啦。」季雲說完,哈哈笑,「我去也只是看看你爸爸。」姬小姐臉上有些發紅,白了季雲一眼。季雲依然哈哈笑。這兩個人都是大學快畢業,正極其時髦地享受著自由戀愛,你來我往,眉眼中傳遞的表情都落在士新眼裡。姬小姐在大學裡念家政系,很注重儀表,打扮得入時而不過分,身上除了些被寵壞的傲氣之外,一舉一動都有那麼點氣度不凡。人長得漂亮實在有許多便宜可以佔,她天生的白皮膚,光滑得像塊玉,一頭秀髮,人動頭發動,一陣陣香味飄出去。士新不好意思多看她,在一旁窘得不知所措,又老是忍不住要偷眼看,匆匆掃一眼,琢磨品味好半天。
漂亮的女人天生一種自信,姬小姐早在一開始就覺察到了士新的局促不安,她一會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自說自話只顧和季雲說笑,一會又特地放下架子,跟士新找話聊,專找他熟悉的話題聊。等到士新跟著季雲和姬小姐去參加蘇菲亞的婚禮,新郎拔出手槍向雷師長射擊,姬小姐眾目睽睽之下撲倒在士新懷中時,士新與姬小姐已經非常熟悉。因為和季雲同吃同住,好得就像結拜過的兄弟,季雲和姬小姐之間的一切活動都不瞞士新。大家越來越熟悉,很快到了三個人共同出去玩的地步。南京是六朝勝地,風景怡人的地方太多,季雲動不動就拉著士新一起郊遊。利用例假日遊山玩水是樁雅事。季雲多才多藝,出門向來紙筆不離手,到什麼地方不是畫就是寫,一坐便半天。姬小姐的性格自然是坐不住的,跟季雲正好形成一動一靜的對比,於是免不了和士新說笑,要士新為她效勞,爬山時為她開道,開花的季節摘花,划船的時間蕩槳,下雪天裡是搓雪球,一玩也是半天。
3
蘇菲亞是姬小姐的表姐,隔得很遠的表姐,一度曾是她崇拜的偶像。蘇菲亞留過學,東洋和西洋都住過一段時候,是現代女性中最現代的女人。她的身世許多人花過大力氣考證,但是毫無結果。大家都相信她出身豪門,並且非常有錢。蘇菲亞的婚姻很長時間內是人們喋喋不休的話題。追求她的男人實在太多,人們永遠也弄不清她究竟會和誰結婚。男人們在她的客廳裡勾心鬥角,幾敗俱傷。蘇菲亞陶醉於男人們為她的明爭暗鬥,高高在上,向每一個失敗的男人獻殷勤。蘇菲亞的沙龍是南京當年最有名的場所,士新正是在這個沙龍裡,見到了許多早已聞名的達官貴人。客廳裡老是有人高談闊論。蘇菲亞是客廳裡的女王,深受臣民的愛戴。士新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的男人都喜歡蘇菲亞。蘇菲亞的婚禮從開始到結束都是新聞。在士新隨著姬小姐和季雲進出蘇菲亞客廳的半年之後,蘇菲亞讓所有的追求者大吃一驚。她領著一位跛腳的青年走到客廳中間,請人們安靜下來,大聲宣布她已和這位跛腳青年訂了婚。
客廳裡頓時鴉雀無聲,緊接著嘰嘰喳喳鬧成一片。跛腳青年站在客廳中最顯眼的地方,臉發白而且疲憊不堪,眼睛毫無神採地對四處張望。很多人都相信這是個玩笑,然而蘇菲亞再一次請大家安靜,鄭重其事地宣布,婚禮將在十天後隆重舉行。十天以後真是一場盛會,後來的報紙上曾為此大肆渲染。甚至南山先生這樣的大名士也從妓院裡跑來湊熱鬧。他老先生當眾揮毫,寫了副對聯為新婚夫婦祝賀。陽臺上有一支小型樂隊反反覆覆地演奏。在南京的安徽籍名人幾乎都被請到場,客廳裡、花園裡,到處都是議論中心。
一條極長的桌子上放著各色各樣的名酒,幾位衣著筆挺的僕人木樁似的守在旁邊。士新他們趕到時,舞會早已開始。舞場上只見仕女們的裙子飄來飄去,情景之壯觀頓時使他們感到驚嘆。姬小姐後悔沒穿她新做的時髦裙子,腳上的玫瑰紫皮高跟鞋雖然不遜色,但配上身上的那件桃紅色銀灰斑點的綢衫,畢竟太淡雅了一點。季雲也有些發呆,目不轉睛地對正在舞場上翩翩的蘇菲亞看,她似乎比以前更年輕了,也更好看。「我們怎麼辦?」季雲心不在焉地問。姬小姐看出了他是在走神,臉上立刻有了幾分不樂意,反問道:「你說呢?」音樂聲正好間歇。因為新郎不便於跳舞,蘇菲亞不拒絕任何一位邀她跳舞的男人。她顯然已感到了有些喘不過氣,看見三個年輕人站那不動,笑著走過來打招呼。姬小姐笑得十分天真地向表姐祝賀,表姐這樣表姐那樣地拉著手不放她走,蘇菲亞把他們往新郎那兒帶,新郎正襟危坐在門廳前面。「你們陪陪亞聲,陪他說會話。噢,亞聲,」蘇菲亞伸手摸了摸新郎蒼白的臉頰,說,「你不介意我老是這麼瘋癲癲跳舞吧?」新郎搖搖頭。「我都累死了,亞聲,你好吧?」新郎搖搖頭,說:「我沒事。」「你怎麼了?」蘇菲亞有些不放心。「他怎麼還不來?」新郎臉上顯出一種不耐煩,往大門口瞪了一眼。蘇菲亞回頭看了看,也有些緊張,說:「會來的,亞聲,你別急,別急。」她說過之後,人似乎有些束手無策。新郎揮揮手,攆她去跳舞。士新當時並不知道新郎是說誰還沒來,他只注意到他的眼睛亮了亮,隨即又暗淡下去。蘇菲亞站在那猶豫了一會,一位極有身份的男士過來邀她跳舞,她回頭看了新郎一眼,精神煥發地再次上場。姬小姐一手拉住了季雲的手臂,眼珠子溜溜地發亮,十分好奇地問新郎:「你是怎麼認識我表姐的呢?」新郎說:「她也是我表姐。」
「她也是你的表姐?」姬小姐將信將疑,帶幾分孩子氣地說,「你騙人,你,肯定騙人?」
「為什麼你們不去跳舞呢?」新郎臉上沒笑容,看了看姬小姐挽著季雲的手,漠然說道,「有這位先生陪著,就很好了。」他說的這位先生顯然是指士新。姬小姐看出新郎的臉色並不友好,說:「怎麼,不歡迎我們?」又敷衍了幾句,拉著季雲去跳舞,臨走,故意調皮地擠了擠眼睛。新郎坐的地方離舞場還有一段距離,他看著正在起舞的季雲和姬小姐,嘴角邊流過一絲苦笑。士新站一旁想找些話說,但是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已經感到今天的氣氛有些異常。新郎的內心明擺著很緊張,坐在一張極華麗的靠椅上,東張西望,呼吸聲很重。僕人端了酒走過來,士新和新郎各接過酒杯,做了個碰杯的動作,大家一口乾了。新郎看了看手上的空酒杯,苦笑著問士新:「你覺得不覺得,今天這場面上,你我都有些多餘?」新郎的問話令士新感到為難,他笑了笑,算是回答。遠遠的,南山先生正和一位太太調笑,那太太尖聲的大笑在花園裡迴蕩,樂隊還在伴奏,小號手的小號出了故障,吹幾下,便拿在手上擺弄一陣,然後再吹,再停下來擺弄。一曲奏完,提琴手的表情是責怪,小號手搖著手上的小號作解釋。音樂聲又一次響起來,這回是首古老的英格蘭民歌。姬小姐穿過人群,怏怏地往這邊走。蘇菲亞的舞伴這時已經換成了季雲。一位身著黑西裝的年輕紳士想邀請姬小姐跳舞,姬小姐推託有事離開了舞場。「士新,你幹嗎不學跳舞呢?」姬小姐一邊走過來,一邊問。士新說:「我學不會。」
「學不會?算了吧,還有學不會的東西,」姬小姐忍不住側過頭,又往舞場上看,「不學也好,不學也好。」「你怎麼不跳了?」姬小姐仿佛要掩飾什麼,不正面回答士新的問話,卻說:「你要學,我教你。」新郎突然騰的一下站起來,嚇了士新和姬小姐一跳。正在舞場上翩翩起舞的蘇菲亞快步如飛,跑過來抓住了新郎的手,說:「亞聲,你別慌,別慌,先坐下。」新郎說:「我當然不會慌。」蘇菲亞和新郎都往門口看。士新和姬小姐在一旁莫名其妙。門口站著兩位全身武裝的士兵。蘇菲亞不由一陣哆嗦。新郎緩緩地在豪華的靠椅上坐穩,一向蒼白的臉上顯出一種激動的紅色。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門口,只有士新一個人看清了新郎臉上平靜的微笑。雷師長走進大門時,引起一股小小的騷動。雖然穿著便服,很多人立刻看破了他的身份。有向他鞠躬的,有對他笑的,也有故意別過身子不理他的。雷師長滿臉堆笑四下望望,大踏步向新郎走去。竊竊私語聲頓時小了,雷師長走到新郎面前,抱拳說:「亞聲兄,鳴一今兒遲來一步。恭喜,恭喜!」新郎坐著不動,臉板著。這時候,蘇菲亞已繞到了新郎背後。雷師長臉上有些尷尬,依然賠著笑,再次道喜。「你果然來了。」新郎冷冷地說。「這話說的,亞聲兄,不要說鳴一接到了請帖,就是接不到,兄弟也不能不趕來為亞聲兄和新嫂嫂祝賀。」「你以為我會歡迎你的祝賀?哼!」大家都各站在自己的地方不動,都聽出新郎和雷師長是熟悉的,也聽出他們之間似乎有什麼過節。新郎冷淡的態度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作為軍人能像雷師長這樣一忍再忍實在難得,他臉上流露出一種沉重的歉意:「亞聲兄,兄弟也有兄弟的難處,過去多有得罪,雖事出有因,一時也解釋不清,兄弟實在也是一直感到對不住亞聲兄的。」「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在戰場上,我打不過你,你是勝利的英雄,常勝將軍。」
「亞聲兄何必說這樣的話,讓兄弟難堪。你我當年情同手足,不得已戰場上兵戎相見,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你何必老是要讓兄弟我感到於心不安呢?」新郎冷笑說:「雷師長如今大兵在握,是北洋的紅人,賣命於軍閥,我身無一兵一卒,有什麼能讓你感到不安的。你用不著放出大度的架子來。」雷師長嘆氣說:「這又何苦,這又何苦。北洋的紅人這話從何說起,如今北洋自己人打來打去,我一武夫,能倖免於內戰,便是天大的恩德。亞聲兄何苦老是挖苦兄弟呢?」「你既是甘心做軍閥的走狗,我挖苦挖苦又何妨。」一旁的兩個衛兵做出忍不住的樣子,雷師長喝住他們,運了一會氣,苦笑笑說:「今天大喜的日子,有些事,一時也說不清,反正你我之間的誤會,終有一天會消除的,會消除的。」說著,繼續往前走了幾步,似乎打算和新郎握手言歡。蘇菲亞大叫:「鳴一,你別過來,別!」雷師長根本不把蘇菲亞的警告當回事,他堅定不移向前走,微笑著看新郎,又看看蘇菲亞。
雷師長臉上的微笑成了眾人的注意力所在,大家都注視著他,想不透下一步的結局會是什麼。新郎的眼神突然炯炯發亮。蘇菲亞打擺子似的抖起來。雷師長帶幾分瀟灑地伸出手,嘴動了動,人像觸電一樣猛地向一旁跳開去。新郎的手裡已經有了一支槍,扳機已扣動,清脆的槍聲仿佛炸了一個鞭炮。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人群甚至還未來得及混亂,第二槍已經又響了。在雷師長向一旁跳開之際,新郎用力一撥姬小姐,對著雷師長的方向再次扣動扳機。這一槍顯然打中了,雷師長捂著胸口,就勢在地上打滾。又是「啪啪」兩槍,衛兵撲向了新郎,新郎和衛兵扭打,掙脫開來,最後一次地向地上躺著不動的雷師長補一槍。
4
客廳裡大亂,院子裡大亂,女人的尖叫此起彼伏。南山先生最早見到姬小姐撲在士新懷中不肯起來這一事實。他最先感到的是吃驚,其次是憤怒,然後才想到用眼神去搜尋季雲。多少年以後,士新夫婦重新回憶,一切都變得模糊。士新對是不是新郎把姬小姐推到他懷裡深表懷疑。姬小姐像一棵被鋸斷的樹重重砸在他懷裡,重重的,推都推不掉,她的手抽筋似的緊箍著他的腰。這是士新一生中第一次這樣接近女人,近得實實在在,近得能從刺鼻的火藥味中辨別出姬小姐臉上的芳香。芳香淡淡的讓人陶醉。就像在以後也不失時機一樣,士新不僅趁亂狠狠地摟了摟她,而且目光有失體統地停留在姬小姐的耳朵上不肯離開。姬小姐的耳朵上有一層細茸茸的寒毛,軟軟的,金黃色,軟軟的金黃色的寒毛痒痒地搔著士新的心。混亂給了士新一個不可多得的機會,一股熱流在他身上竄過來竄過去,仿佛在夢中出現過的情形一樣,他激動得喘不過氣來,有節奏地顫抖著。在士新的印象中,新郎自始至終都是坐在那開槍的,他非常從容地射擊,以免子彈走火打在別人身上。盛大的婚禮實際上只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公開暗殺。姬小姐堅持認為新郎是先站起來,一邊拔槍,一邊用力把她推向士新。連續多少槍沒有擊中雷師長的要害,惟一的解釋只能是新郎的運氣不太好。蘇菲亞捲入到這場公開的暗殺中實在有些莫名其妙。事實是她還未拔出藏在自己身上那支中看不中用的小手槍,便已經束手就擒。當衛兵從蘇菲亞身上搜出那支過於精緻的小手槍時,蘇菲亞的臉由紅而白,又由白轉紅,所有在場的人都被這血淋淋的場面弄得頭腦發脹。根據深知內情的人說,新郎劉亞聲和師長雷鳴一都是行伍出身,是感情極好的軍校同學,畢業後在一支軍隊裡共事,一起參加過討袁。亞聲決心刺殺同生死共患難的鳴一,理由便是他死心塌地投靠北洋。半年前,亞聲拖著一條還未傷愈的腿,孤身一人來南京策反。他承認自己在戰場上遠不是老同學的對手。除了苦口婆心曉以大義,亞聲身上只剩下一張由廣東政府籤發的委任狀。軍閥混戰時期,委任狀對於那些手握實權的軍事將領都是一紙空文。亞聲該說的話都說了,最後只有破釜沉舟這條路。
雷師長大難不死,大難不死的雷師長昏迷了好多天,他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下命令,據說這道命令是不準殺亞聲和蘇菲亞。可能是出於雷師長部下的意思,也可能是來自南京最高權力機構的指示,亞聲在囚禁一個月後被秘密槍決。槍決的事一直瞞著雷師長。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雷師長堅信亞聲是因為刺殺失手而羞憤自殺的。一旦真相大白,暴跳如雷的雷師長怒不可遏。據說他大罵執行槍決的人是混蛋,並親自跑到省長公署大鬧,然後再大鬧司法處。司法處那天混亂得仿佛失了火,一位秘書不過嘀咕了幾句,雷師長便執意要槍斃他為亞聲抵命。蘇菲亞很快就無罪釋放。有許多安徽籍名流出來擔保,疏通了各路關節,或奔走於權貴之間,或糾纏於省長公署。既然亞聲已不能死而復活,釋放蘇菲亞便成了讓雷師長息怒的惟一選擇。那是個誰見了帶兵的大爺都害怕的年月。只要雷師長肯息事寧人,釋放一個好出風頭的女流之輩實在也算不了什麼。人們起初想不通的,是雷師長為什麼要這麼做。亞聲的死直接導致了兩個意想不到的後果。一是當北伐軍打過來時,鳴一親率全師人馬反正,他的部隊成了攻打省長公署的急先鋒。意想不到的第二個後果,是鳴一決心替代老同學的位置。
令人難忘的婚禮過早結束,鳴一決定繼續扮演新郎的角色,出色地完成應盡任務。自從蘇菲亞被釋放,負責監視她的偵緝隊尚未撤走,鳴一便迫不及待一次又一次拜訪。他自然而然地成了蘇菲亞客廳的常客。這客廳一度曾經非常蕭條,而且再也沒有恢復過以往的熱鬧。蘇菲亞成了比過去更有名的女人。她的名氣太大,大得令很多人敬而遠之。鳴一在和女人的較量中很有儒將風度,他的決心既定,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在徵服蘇菲亞的戰鬥中,他既不像武夫那麼粗魯,也不像書生那樣迂腐。他顯得從容不迫,不慌不忙,恰到好處地獻殷勤,極有心計地鬧彆扭。他身上的魅力顯然超過了別的求婚者。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所佔有的優勢越來越明顯。蘇菲亞的抵抗完全可以稱得上卓絕。據說早在一開始,她便向鳴一表示了終身不嫁的念頭。她覺得自己應該和鳴一勢不兩立。作為一名滿腦袋無政府主義哲學思想的現代女性,蘇菲亞嫁給一位軍閥絕對不可思議。雖然剛結婚就做了寡婦,但是她在男人心目中的地位有增無減。她的客廳依然是沙龍,依然是大批求婚者鬥智鬥勇之地。已經失敗過一次的求婚者死灰復燃,重新披甲上陣,新的求婚者又如雨後春筍,一枝接一枝破土而出。在鳴一徵服蘇菲亞的日子裡,參與這並非公平競爭的男子有好幾打。
蘇菲亞不給任何人機會,正因為不給機會,競爭者都誤認為自己仍然還有可能性。季雲似乎還不能算在蘇菲亞的正式求婚者行列。儘管一度曾經神魂顛倒,但是在蘇菲亞和季雲的友誼交往中,很可能並沒有什麼過分的舉動。當鳴一剛流露向蘇菲亞獻媚討好的意思時,季雲不僅感到憤怒,而且萌發了很強烈的保護意識。多少年以後,蘇菲亞終於守不住最後一道防線,放棄抵抗束手就擒,成了新上任的駐英國公使館的武官夫人,她做夢也不會想到,當年的季云為了保護她,也曾打算像亞聲一樣使用手槍。在蘇菲亞剛被釋放的那幾個月中,季雲和鳴一經常性地在客廳裡碰面,雖然沒有過劍拔弩張的爭執,可是互相間的敵視卻誰也瞞不了。每次回家,仇恨就像火山爆發,季雲免不了對士新大罵鳴一,罵他是軍閥,是狗,是豬,是帝國主義的走狗,是喝人民鮮血的豬。「季雲,何苦生這麼大的氣呢?」
士新每次都全力以赴安慰他,並勸他應該多和姬小姐在一起。事實上,季雲常去蘇菲亞的客廳,已經引起姬小姐的嫉妒。姬小姐不是那種沒教養的人,然而季雲的做法實在有些過分。他自己也許絲毫沒察覺,即使在三位老搭檔出去郊遊的日子裡,也老是那單調的話題,士新不勝其煩,姬小姐撅起了嘴,季雲仍然滔滔不絕大談蘇菲亞。單調的話題不斷重複,季雲永遠興致勃勃:「真的,蘇菲亞就是那樣的人,士新,我真的了解她。」當姬小姐將季雲的話題拒之門外時,季雲強迫士新接受他的觀點。士新只好說:「你也未必就真了解她。」「我當然了解。」士新試圖換話題,隨便說些別的什麼,季雲緊追不放,連氣都不讓他喘。士新告饒說:「好了,好了,有完沒完,老是蘇菲亞!」姬小姐說:「你讓他說,讓他說,他不說,不說要難過的。」士新再告饒:「幹嗎讓他說。我們是出來玩的。」正是大好春光,不遠處一山坡,一片野薔薇全開了。季雲坐在綠油油的草地上發怔,士新和姬小姐已站起來,撣著身上的草屑。「看你丟魂失魄的,」姬小姐笑著說,「別人還以為你看中了蘇菲亞呢。餵,你走不走?真看上她啦?」季雲怔了一怔,笑著說:「怎麼會呢!」「怎麼會——呢,這誰知道。」「好了,別瞎說了,」士新活動了一下腰身,說,「我們開始爬山。」姬小姐滿臉是笑:「士新,我們比一比,看誰先上去,怎麼樣?」「好!」結果是姬小姐最先到達山頂。臉憋得通紅,一頭的汗。她穿了那件桃紅色銀灰斑點的綢衫,淡中帶豔,一條長裙在風中搖擺,像面正在召喚的旗幟。季雲慢吞吞沒心思比賽,雖然是第二名到達,人顯得非常疲憊。他身上只是一件青布衣衫,既瘦且長,依然不失名士的風雅瀟灑,緩緩向姬小姐走去,嘴裡脫口而出兩句新得的紀遊詩。士新揀了條最難走的路,要穿過那一大片的野薔薇叢,小心翼翼,手上扎了好幾根尖刺,掌跟的一層皮也蹭破,疼得暗暗咂嘴,他那身全白的西裝,配著黑綢領結,因為熱,繃緊在身上很不自在。三個人站在山頂上往下望。遠遠的有白雲正往這邊飄,山下風景如畫,麥田青翠,菜花金黃,小河曲曲彎彎,像道徐徐升起的輕煙。看得見農家孩子在放牛,那牛悠閒地走著,小得仿佛是甲蟲。姬小姐無心聽季雲吟詩,掏出潔白的繡花絹,為士新包紮手上的傷口,關懷地問他疼不疼。季雲不滿地說:「好好的路不走,幹嗎非要從那穿過來!」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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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家世代書香,祖上每一輩中好歹都有人做官,做不小的官,在樅陽算得上第一大戶。城西一大片一大片房子都是季雲家族的房產。到了季雲爺爺那一輩,開始有人出來經商。樅陽靠長江,最好的生意便是搞運輸。發展到季雲五叔手裡,創辦了壟斷樅陽船運許多年的益生輪船公司。益生輪船公司在安徽境內的長江流域聲名赫赫。季雲每次去南京,或是從南京回到老家,都是坐祖上留下來的那艘特製的大拖船。大拖船早在季雲祖父做官時就做好了,那實際上是一座水上活動的房屋,有好幾個艙房,到時候掛在任何一艘益生輪船公司的拖輪後面就行。蘇菲亞的一封加急電報打亂了原訂計劃。原訂的那船正在裝貨,有一批貨還在路上,最快也得明天晚上才能正式開船。開船後,經過蕪湖,有一批貨得卸,還得裝。蘇菲亞的加急電報攪得季雲手足無措,心煩意亂找士新商量。士新說:「你和姬小姐,時吵時好,好不容易這次回到樅陽,風調雨順,你這麼急急地趕回南京,那不是找架吵嗎?」「既然是加急電報,一定是什麼要緊的事了?」「是要緊事,等你趕得去,也來不及。」「真正糟糕,真正糟糕。」季雲急得在房間裡來回走方步。士新看他急成這腔調,暗暗好笑。士新在季雲家已住了兩天。這次是他有了工作以後第一次回鄉探親。
以往回鄉,他只是個窮學生,空手來,空手去。家有老母,父親早死了,弟妹也不敢多讀書,攢下來的錢都投資在士新一人身上。這次不同了,首先是服飾煥然一新,鄰居見了他,人雖然還認識,卻不敢再喚他的小名。士新不僅盡孝為老母親買了三兩人參,弟弟妹妹也各送了一段極考究的衣料。老母親打聽了人參的價格,心痛得一晚上不能睡覺,大清早叫醒了兒子,橫關照豎叮嚀,錢要省著用,留著點錢將來好娶媳婦。弟弟妹妹知道哥哥如今和關家的少爺是朋友,稱兄道弟,來去同行,在南京又是一起住的,羨慕得不得了。妹妹是女孩,只在心裡羨慕,弟弟卻吵著要哥哥帶他去關家見識見識。從關家參觀回來,士新的弟弟戴著一副跟哥哥討來的墨鏡,儼然也成了樅陽的一尊人物。「士新,你說蘇菲亞到底會不會有什麼事?」季雲心裡仍然放不下那封加急電報,屁股剛挨上客房中的紅木椅子,又站起來,「你估計估計看,會,會是什麼事?」「你急成這樣何苦,難怪姬小姐心裡要不高興,也難怪要說你是看上蘇菲亞了。」「我看上蘇菲亞?不可能,這怎麼可能,」季雲不由笑了,「看上蘇菲亞,這也太滑稽了。」「蘇菲亞有什麼好的,也是見了鬼,這麼多男人會喜歡她。聽說,聽說——」士新看看季雲的表情,暗暗一笑,不往下說。季雲若有所思,說:「你別聽人瞎講。」「我聽誰瞎講了?」「那都是胡說八道。」士新忍不住做了個怪表情,正好落在季雲眼裡。季雲說:「真的,真的是胡說八道。」士新臉上的表情並不意味他已經相信季雲的否定語。季雲又說:「不過,這女人,是有些味道。」「有什麼味道?」季雲心裡仍然急,臉上出現的神秘微笑維持不了多少時間,他無心和士新鬥嘴,突然想透地說:「是呀,急也沒用,最快也得明天晚上,就明天晚上吧。」「明天真走?」「當然走!」
2
船是在黃昏時分出發的,關家祖傳的那隻大拖船像個大箱子似的,掛在整個船隊的最後。領先的小火輪汽笛不時拉響,噪聲極大地向東駛去。季雲和士新站在極窄的甲板上,等姬小姐出來欣賞落日。姬小姐遲遲不露面,季雲有些不耐煩,到她艙裡去請,總算請出來了,西邊天上只剩下大塊大塊的紅雲。「叫你快些,快些,」季雲一身西裝,江風中精神抖擻地站著,望著天邊紅雲,不無惋惜嘆氣,「唉,這落日,說下去就下去了。」因為提早走了兩天,姬小姐走得太匆忙,心裡一肚子不痛快。季雲主意一定,立即派僕人去姬家通知。姬小姐接到通知莫名其妙,先派了人來問為什麼要提前走,緊接著又親自趕到關家。她是未過門的媳婦,雖然在南京念大學並且算是新派,進了關家也不敢吵不敢鬧。倒是季雲先聲奪人,口口聲聲說自己要先走,她若不想提前的話,隨她以後什麼時間去南京。姬小姐不知道季雲內心藏著秘密,只覺得他的變卦似乎不講理。既然是三人結伴回樅陽,當然也應該是三人一同去南京。礙著關家長輩的面子,姬小姐忍了又忍,做出服從的樣子,悻悻地回家收拾行李,在自家家裡大發小姐脾氣。姬小姐在樅陽老家只有一位繼母,哥哥已成家立業,繼母和嫂子為了南山先生一向最寵姬小姐,也不敢惹她。天說黑就黑,儘管月亮很快就升上來。江面上風大,小火輪的噪聲也大,三人便到姬小姐艙裡說話。姬小姐的艙是特製拖船中最寬敞的地方。當年有一位很大的京官在這艙房裡住過,因此,關氏家族有許多年坐這船時,輕易都不住這間艙房。民國以後,關氏子孫也顧不上什麼祖訓,誰有錢誰有權勢,誰就敢住。季雲在關氏家族中,屬於長房嫡系,創辦益生輪船公司的五叔是季雲父親的二弟。五叔是大排行,季雲實際上只有一個嫡親叔叔。「當年的京官,就在這艙裡,說明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姬小姐坐在那張煙榻一般的床上,「我住這又怎麼了,你五叔的意思,倒好像是給了我多大的面子。」
「珠兒,這你就不知道了。那京官住這艙時,自然算不了什麼,關鍵是後來的官做大了,你知道他是誰?」姬小姐沒興趣猜。士新連續報了幾個名人,季雲不斷搖頭。猜了半天謎,終於讓士新猜到了。士新說:「那是了不起,這傢伙後來做過兩江總督。」姬小姐說:「兩江總督有什麼稀奇。有一次,一個什麼王爺的,來求我爸爸寫字,人長得就跟猴子似的,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士新說:「你看你看,姬小姐這口氣,什麼兩江總督,什麼王爺,都不放在眼裡。」「本來就沒什麼了不起嘛。」三個人有說有笑,時間不知不覺在流逝。忽然間船速似乎減緩了,小火輪的噪聲反而增大。「怎麼回事?」季雲看了看黑洞洞的艙外,朝艙門口走去,出了艙,發現船離岸極近,不遠處是個碼頭,亮著幾盞燈。「這是怎麼回事,船好像要停,」他將頭再一次探進艙門,說,「幹嗎在這停?」士新和姬小姐更覺得奇怪。「我去問問怎麼回事,」季雲嘀咕了一句,臉上的表情顯而易見地不高興和焦急。士新和姬小姐也跟著走出艙門,上了甲板。季雲立在船頭上大叫。船隊正在靠岸,小火輪的噪聲震耳欲聾。震耳欲聾的機器聲戛然而止,季雲的大叫孤立無援,江面上有風,有月亮留下的痕跡。季雲忍不住又一次大叫。船隊停穩了,有幾條黑影子往岸上跳,匆匆彎下腰系纜繩,嘰嘰咕咕說著什麼。一條黑影子在季雲的叫喊聲中慢慢吞吞走過來。「餵,怎麼了,幹嗎停船?」黑影子跳上季雲他們的那條拖船,一邊回答季雲的詢問,一邊把纜繩往岸上扔,然後縱身跳上岸,把纜繩系牢。「雲少爺,不要發火,不要發火。」黑影子說了幾句,見季雲勃然大怒,連忙討饒。「阿三,你們搞什麼名堂,說好只是在蕪湖停一下。這倒好,剛開了這一會船,船就停了,而且要過夜,簡直豈有此理。」「雲少爺不發火,不發火。」
「我發火,我發火,這是你們逼的。」又過來幾個黑影子。七嘴八舌說不停。「雲少爺,如今這兵荒馬亂的年頭,前面的那條水路,深更半夜的,實在不敢走。這滿船的貨,又是少爺又是小姐的,萬一遇上強盜,小的們擔當不起。」「這條路就算是白天走,都不敢說保險。」
「小的們性命算不了什麼,畢竟也是有老有小。請雲少爺體諒體諒我們吧。」七嘴八舌攪得季雲心亂,嘆氣說:「我也不是要逼你們,實在是有急事。早知如此,那又何必在這過夜呢,索性在樅陽多好。」岸上的黑影子聽出季雲的話有了商量餘地,眾口同聲地說江上強盜如何厲害。益生輪船公司不止一次和強盜遭遇過。黑影子中有一位曾在強盜窩裡押過三天,說起強盜的所作所為,有聲有色,嚇得姬小姐心驚肉跳。「季雲,何苦那麼急呢,耽誤就耽誤是了,早一天遲一天不是一回事麼。」加急電報是瞞著姬小姐的,她覺得季雲的著急有些過分。季雲恨得直搖頭,事到如今,知道再堅持也沒用。阿三再次跳上拖船,將跳板放好,等拖船上的三個人各自回艙裡取了些東西,扶他們上岸進客店過夜。那是家又髒又小的客店,緊靠著江邊,居然燈火通明。阿三將三位帶進去。按捺不住一股得意勁,高聲招呼。跑堂的屁顛顛地出來,笑容可掬地便往房間裡迎。過道裡站著兩位花枝招展的女人,眼睛直溜溜看季雲和士新,又不服氣地上下打量姬小姐。姬小姐叫她們看得有些惱火,狠狠白了一眼,頭一昂,率先進了房間。房間裡的布置實在簡陋,門口放著個木製臉盆架,臉盆架上的黃銅臉盆東凸一塊西凹一塊。床是一張竹榻,手按上去便嘰嘰嘎嘎地唱歌。姬小姐一臉的不滿意不高興,猛回頭,看見季雲和士新站門口往過道上張望,一邊望,季雲一邊衝士新不懷好意地笑。士新有些走神,以致姬小姐走到他面前都沒察覺,「有什麼好看的?」士新的神依然不曾回來,喃喃地說:「這兩個是妓女,這兩個是妓女。」季雲大笑,說:「輕一點,輕一點,當心給人家聽到。」姬小姐冷笑了一下,只當什麼也沒聽見,正色說:「這怎麼住,髒死了,我想那竹榻一定有臭蟲。」跑堂的發急了,一跺腳:「這位小姐說的,本店的衛生,本店的衛生,」衛生這詞在當時還是個新字眼,跑堂的想只要能用上這詞,準保嚇三位客人一跳,「臭蟲是沒有的,不信,三位住幾天就知道了。小姐的這間,專住女客,一定衛生,一定衛生。」姬小姐執意不肯在客店住。跑堂的耍了半天嘴皮,發急說:「兩位先生也是的,若你們做主住下了,小姐還能不乖乖地聽你們的話。這世道也是,不過念了幾天洋書,男子漢大丈夫的,讓個小姐捏在手心上,要方就方,要圓就圓。」眼看著生意做不成,跑堂的索性放下臉來。士新不服氣地要吵架,季雲拉住說:「算了,也不早了,和他鬥什麼氣。」轉身問阿三附近還有沒有其他的客店。阿三哭喪著臉搖頭,跑堂的在一旁冷笑做表情,那意思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的得意。兩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賣笑女子翩翩過來,和姬小姐互相敵意地對望,然後赤裸裸地和跑堂的打情罵俏說下流話。那話實在髒得不入耳,好像故意要讓聽的人難堪,季雲聽不下去,有些不耐煩地要姬小姐拿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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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最後定下來還是回船上住。船上的條件並不比客店差。三個人經過一番折騰,瞌睡也嚇跑了,回到船上,又盡情說笑一氣。季雲心裡放不下那封加急電報,照樣說,照樣笑,等到真正躺下來睡覺,翻來覆去,嘆不完的氣。士新知道他是在惦記蘇菲亞,怕隔壁的姬小姐聽見,輕聲說:「季雲,都說了多少遍,事到如今,你急也沒用。」季雲說:「我倒不是急,只是覺得老天爺故意要和我作對。蘇菲亞一定是什麼急事,要不然,也用不著拍什麼加急電報。」士新說:「女人的事,難說。」季雲聽了,笑出聲,士新問他幹嗎笑。季雲依然輕聲說:「你怎麼知道女人的事難說?」士新不做聲,季雲又說:「你跟女人打過什麼交道?」在士新面前,季雲一向以情場老手自居,士新知道他和許多女人睡過覺。士新一直懷疑季雲和蘇菲亞的關係並不像他自稱的那麼純潔。這一夜,士新也沒睡好,剛合眼,腦子裡便出現客店裡見過的兩位賣笑女子,肆無忌憚地笑著不肯離去。他的確沒什麼和女人打交道的經歷,所積累的經驗,不過是知道新派戀愛小說中的一些細節。除了自己的妹妹,姬小姐是他生活中接觸最多的青年女子。他靜靜地躺在那兒,也許是因為姬小姐就睡在隔壁的緣故,他情不自禁地拿姬小姐和自己妹妹比較,和蘇菲亞比,和客店裡兩位花枝招展的賣笑女子比,隱隱約約,他又回到雷鳴一當年被刺的現場,一切都因為模糊反而變得逐漸清晰,姬小姐像一棵被鋸斷的樹,被鋸斷的樹重重砸在他懷裡,重重的,不讓人喘氣,柔軟的抽筋的手緊緊箍著他的腰,他乘機摟她,他乘機,姬小姐耳朵上軟軟的金黃色的寒毛一根根都豎在那,豎在那,有節奏地跳動著。士新顯然是睡著了,迷迷糊糊的,帶著點羞愧。季雲低聲把他叫醒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士新不明白自己身在何處。夢中的情景依然恍惚。季雲說:「士新,我當你沒睡著呢,你人老動,老動。」季雲又說:「我在想,到了蕪湖,索性坐汽車回南京怎麼樣。這樣可以快一點。要不然,我一個人先坐汽車走。老這麼瞞著珠兒也不是事,我想,乾脆告訴她算了。」「告訴她了,還不又要吵,」士新因為是壓低了嗓子說的,仿佛一口痰堵在喉嚨口,沙沙的,聲音有些變,「太平一點算了,別折騰,季雲,聽我一句,別折騰了。」
呵欠接二連三地打,黑暗中季雲儘管看不真切,有些過意不去,抱歉說:「你睡吧,睡吧,不早了。」天亮了,士新和季雲睡得正香,姬小姐在艙門口叫他們出去看日出。季雲賴在被窩裡不肯出去,士新禁不住姬小姐一再叫喚,穿了衣服,匆匆用毛巾揉了揉眼角,和姬小姐一起走上甲板。江面上霧大風大,東方已經紅成一片,鴨蛋黃一般的旭日露出了半張臉,大半張臉,騰地一跳,圓圓的太陽懸在茫茫的江面上,猶如一幅凝聚的畫。姬小姐臉被映紅了,人冷得縮緊了脖子。士新問姬小姐是不是有些冷,姬小姐笑而不答,頭昂了昂,又繼續縮在那。士新說:「我給你取衣服去。」姬小姐不讓他去,說日出看一會就行了。到處都有風,士新找不到一處可以避風的場所。姬小姐說:「你別煩神了,走,我們去把季雲趕起來,這懶鬼。」太陽越升越高,季雲爬起來,最關心的就是船為什麼還不開。走上甲板,大聲喚阿三過來問話。阿三垂頭喪氣地回答,說開小火輪的還沒回來。季雲忍不住又大怒,問開小火輪的哪兒去了。阿三認倒黴地勸季雲不要發火,跳上岸,向昨日去過的那家客店走去,不一會,把人帶了出來,慢吞吞地往這邊走。那開小火輪的依依不捨回頭,阿三不住地拉他催他。季雲和士新幾乎同時想起了客店裡那兩位花枝招展的賣笑女子,兩人又好氣又好笑地對望望,會心一笑,搖搖頭。船又開了,開出不久,便碰到新的麻煩。一艘武裝的大木船橫在江中,鳴槍,要他們把船停下來。大家只當是大白天遇到了土匪,一陣恐慌。船駛近了,才知道是碰到了大兵。大兵不由分說,命令船跟他們走,很快便停在江面的一簡易碼頭上。
季雲和全船人員一同到了司令部,司令部就一位副官,見了季雲,敬了個禮,然后庄嚴宣布,要徵用他們的船。「我們,我們這是商船,」季雲連忙爭辯,「你們不能不講理。」副官說:「對不起,軍令如山倒,兄弟的任務,是將這批軍用物資運往南京。」「你們最大的官兒在哪兒,我得見他,」季雲心裡一陣煩,想發火,克制住了。那副官看見季雲有些來頭,也不敢得罪他,不軟不硬地說:「這兒暫時由我做主,軍命在身,兄弟也是迫不得已。」季雲忍了一會,待心情平靜下來,突然掏出蘇菲亞拍給他的加急電報:「你看,我們實在是有急事。」季雲的舉動使士新和姬小姐大出意外,士新首先想到的是姬小姐肯定生氣,姬小姐怔了怔,明白了那電報是怎麼回事以後,嘴角邊流過一絲苦笑,頭一擰,牙齒咬住了嘴唇,作深呼吸。「唉,實在對不起,對不起了,」副官研究了一會電報,「不過,我看問題不大,到了蕪湖,我負責安排汽車,送你們去南京。如今兵荒馬亂,你們的船,由我們護送,實在是見了土匪也不怕了。」這邊在談話,那邊船上的貨已被卸下,開始裝軍用物資。軍用物資是大包大包的服裝和整匹的布料。事情明擺著沒什麼商量餘地,季雲緊皺眉頭,姬小姐一臉不高興,士新和副官不動聲色地互相打量對方,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副官的手下忽然跑進來回話,說船已裝得差不多了。副官說:「那好哇,走,去看看。」一行人都往江邊去。季雲走到姬小姐身邊,姬小姐冷笑說:「難怪你這麼急,難怪!」季雲想解釋,姬小姐快步向前走,將季雲甩在後面,硬忍著不讓眼淚淌下來,忍了一會,故意和士新大聲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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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到蕪湖,副官果然說話算話,找了輛汽車,要送季雲三人回南京。季雲想到天無絕人之路,不禁有些撥開愁雲見太陽的歡喜。姬小姐冷笑著看在眼裡,突然變卦不肯坐汽車走。季雲頓時急得說不出話來,臉上又出現大塊的愁雲,眼神向士新求援。士新白費氣力地勸了一陣姬小姐,姬小姐笑著說:「我又不急著回南京的。跟你說,汽車太顛,這一路,我吃不消。你和季雲一起坐車就是了,我有黃小姐陪著,好得很。」黃小姐是隨著大兵一起搭船的,說是一位副師長的千金,其實誰都看得出她是那位副官的情人。上了船,黃小姐就住在姬小姐的艙裡,兩人敵對不多久,很快成了朋友。黃小姐在南京的一家機關裡做事。季雲說:「珠兒,你何苦跟我作對呢,你聽我說,我所以瞞——」「我幹嗎要和你作對,才沒有那份閒心呢。」姬小姐懶得再看季雲一眼,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地笑,「黃小姐,跟你說,我最怕坐汽車了,真的。」黃小姐打扮得也頗時髦,算不上絕色的漂亮,她因為知道了姬小姐在大學裡是學家政的,羨慕得不得了,接著姬小姐的話說:「唉呀,關先生,你有事,你先走好了,就兩天,這麼捨不得姬小姐呀!」姬小姐笑著不讓黃小姐往下說。季雲更加愁眉苦臉,明知道姬小姐有心作梗,嘆氣說:「那算了,還是一起坐船吧。管他幾時到。」
「姬小姐,何必讓季云為難呢,還是一起坐汽車好。」士新仍然是勸。季雲早不耐煩,對士新說:「算,算,她就是那脾氣,越勸越來勁。」姬小姐白了季雲一眼,也不接他的碴兒,自顧自地和黃小姐說笑。說笑了幾句,正色說:「季雲,你真的坐車去,表姐既然是加急電報,就一定有事。本來坐船是沒辦法,現在有了車你不坐,說不過去。」季雲說:「要走,和你一起走。」「你看,到底是誰來勁,你當真像黃小姐說的那樣,連和我分開兩天都捨不得呀!」「那——」「那什麼?」季雲抱著一線希望,說:「那讓士新留下,我一人坐車去。到時候,到時候我去碼頭接你們,怎麼樣?」士新連忙看姬小姐一眼,注意她的表情。姬小姐臉一沉說:「有黃小姐陪,就足夠了,士新還是陪著你吧。季雲,大男人一個,你今天怎麼黏糊糊的?」季雲說:「我哪用得到士新陪?」「是呀,你也用不到他陪。隨你們的便。哎,黃小姐,你剛剛說什麼了?」姬小姐拉著黃小姐大聲說話,興致勃勃的樣子,好像有許多話要說,一邊說,一邊笑。黃小姐本來也是位瘋瘋癲癲的女人,「咯咯咯」笑個不停。季雲最後一個人坐汽車走了。沒人知道多少年以後,季雲回首往事,會不會後悔自己的錯誤選擇。因果關係往往也是樁讓人尷尬的事情。事實是,季雲最後做了這麼個選擇。他做了選擇,並且不可迴避地接受選擇的後果。一切因此發生變化,在後來一大串意想不到的結局出現之前,季雲在去南京路上就碰到不少麻煩。車開出不久是拋錨,修好了車,又碰上了軍閥之間的一場小混戰。車近南京,戰爭的氣息越強。廣東政府已經開始著手北伐,奉直兩系化幹戈為玉帛,握手言歡,會師北京,一場大戰即將爆發。南京雖然仍由北洋勢力控制,直皖奉明爭暗鬥,隨時隨地有倒戈的事情發生。季雲所搭坐的軍車,一路不停被盤查。等到他風塵僕僕趕到,蘇菲亞早已不知去向,人去樓空,躲到警察找不到的地方。
旱路不稱心,水路同樣不是一帆風順。原計劃在蕪湖只等兩小時的船,兩天以後,才慢慢吞吞地重新上路。副官送走了季雲,便接到了司令部的電報,說是目前形勢複雜,軍用物資的運送必須慎重,以防落入叛亂分子手中。副官是處理這類事的高手,明白司令部電報的本意,是想自己扣下待用。這一帶的部隊目前都歸孫傳芳管轄,安徽的大軍對孫傳芳只是口服心不服。副官於是胡編了個藉口,說前面江面上發生了軍事衝突,航路不通。那黃小姐在蕪湖念的中學,既然船不開了,一定要拉姬小姐舊地重遊。副官也不管士新願意不願意,叫了幾部黃包車遊覽蕪湖城。蕪湖城裡並沒有什麼可看,轉了半天,找了家小酒館吃飯。晚上依然回船上住,黃小姐說是去看一位朋友,由副官親自陪同,說好了去去就回,結果卻是第二天太陽已爬上去很高,才疲倦不堪回到船上。回船上,話裡有話地問姬小姐:「昨天晚上,這船上就你和方先生,你們幹什麼了?」「幹什麼?」姬小姐因為她一夜沒回,對她的行為已作了種種猜想,「我們等了你一夜,還問我們幹什麼呢?」「等了我一夜,這麼說,你們沒睡覺呀?」「當然睡了。」「睡了?」姬小姐突然明白黃小姐語調中的含義,臉不由紅了,說:「我一個人躺在那,睡都睡不著。」「幹嗎睡不著呀?」「等你嘛。」「等我,哼!」黃小姐從口袋裡摸出幾塊糖,扔了一塊給姬小姐,自己剝了一塊,慢吞吞地往嘴裡塞,塞到一半,伸出舌尖舔了舔,「方先生就那麼老實?」姬小姐原打算和黃小姐開玩笑的,沒想到反被她將了一軍,真是惡人先告狀,一時倒不知說什麼好。黃小姐眼角裡偷偷打量姬小姐,看不出破綻,鼻子裡哼了一聲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姬小姐,你當自己是關先生的未婚妻,方先生就不敢碰你了。跟你說,男人沒一個好東西。那方先生要是不想你心思才怪呢!」「你別瞎講。」「算我瞎講好了。」「那,那唐副官也不是好東西?」黃小姐怔了怔,笑著說:「當然不是好東西了。都一樣!」
5
季雲乘車而去,士新成了姬小姐的出氣筒。很難說士新當時留下來有什麼目的,即使是在那第一個晚上,船上只留下他和姬小姐兩個人的時候,他也沒有過多奢想。船隊像一條龍一樣靜臥,江水譁譁作響。船隊的秩序已作了調整,大拖船從最後變成了倒數第二。月色中,士新和姬小姐走上甲板。除了他們這拖船,所有的船上都有持槍的士兵把守。他們在甲板上站了不少時候,不知道黃小姐什麼時候回來,又重新回艙。「士新,我就不饒你,你記住就是了,你,你和季雲串起來騙我。」這話姬小姐已經說了許多遍,士新越是表現出歉意,姬小姐越是耿耿於懷。「我真傻,真傻,就那麼老老實實地讓你們,心甘情願地讓你們蒙在鼓裡。」「季雲也是好意,他不是怕你生氣嗎?」「生氣,我才不生氣呢。季雲要真是讓那,讓她迷住了,才好呢。我跟你說,我表姐,表姐才不會把那事當回事呢,你以為她真會喜歡季雲?」「季雲跟她真的沒事,真的,姬小姐,你相信我好不好。」「哼,」這種帶冷笑的哼字,士新在船上還得聽無數遍,姬小姐悻悻地說,「你幹嗎老幫著他!你既然是向著他,留下來幹什麼?陪我?哼,我不要你陪,你走好了。」
早在蕪湖城裡的那家小酒館,姬小姐就發過類似狠話。當時的情景是,黃小姐一個勁地勸姬小姐喝酒,士新害怕姬小姐會喝醉。「姬小姐真是好福氣,走了位未婚夫,一樣有個保護人嘛,」黃小姐一邊喝酒,一邊拿士新開心,「方先生,中國的男人,都喜歡一妻一妾,我請問一下方先生,女人若有了兩個男人,男人願意不願意?」士新不冷不熱回了句:「這種問題,恐怕還得請教唐副官。」唐副官說:「這還用問,這還用問。」士新看了看姬小姐臉色。幾杯酒下肚,姬小姐的臉紅成一朵花,她知道士新在為她擔心,反過來安慰他:「士新,你別為我緊張,我能喝著呢!」「季雲將你交給我,我得負責任的,不許喝了。真的,別喝了。」姬小姐不想再聽見季雲這詞,賭氣又喝了一杯。士新曾經喝醉過一次酒,知道醉了以後的難受,忍不住有些發急。「方先生這麼疼你,姬小姐是不能再喝了,要不然,我們變成存心灌姬小姐。」
唐副官向黃小姐使使眼色,「方先生這人,真是老好人一個。人生難得幾回醉,方先生,給我個面子,我們滿上一杯。」姬小姐並不領士新的情,她念念不忘季雲正在奔向蘇菲亞。士新留下來陪她,越是小心翼翼,越讓她想起不願想的情景,從小酒館出來,她抓住士新說錯的一句話,喋喋不休反反覆覆發脾氣。士新說:「季雲走了,我就是留下來給你出氣的,你有火,只管發出來,省得憋著難過。」艙外月色朦朧,士新不停地掏出懷表看。他和姬小姐都覺得黃小姐說回來就回來,老是忍不住地往外看。姬小姐突然說:「士新,你應該站在我一邊。」「我當然站在你一邊了。」「算了吧。」「真的。」
「真的,哼,電報的事,還不是瞞著我!」「瞞著你,還不是為你好。」「為我好,為我好,」姬小姐咬牙切齒地說,「你們都是為我好。你看,我現在多好呀,多稱心。你為什麼老幫著他。難怪他對你這麼放心,自己急著去會、去相會了,把我就交給你,他對你倒真是放心,真放心。」「你看看,事到如今,你還是這麼耿耿於懷。」
「我當然耿耿於懷。士新,你說,你說我表姐究竟有什麼好的?」「這叫我怎麼說。」「該怎麼說就怎麼說。」「這個,這個嗎,反正各人喜歡。」「一點不錯,就是各人喜歡。季雲那人,就喜歡表姐那樣的。哼!」「那也不一定,姬小姐,老實說,季雲是最喜歡你的。」
「我才不要他喜歡呢。」士新再次掏出表看時間。那時間似乎已到了必須告辭的極限。「這黃小姐也是,怎麼還不回來?」一陣風吹過,燈影搖晃,兩人都往艙外看,士新接著說:「我得走了,她怎麼還不回來?」表情中有些焦急。「你去吧,大家早點睡,我們也不能老是等她。」
姬小姐看士新焦急的腔調,笑著讓他走。士新想走,又有那麼幾分依依不捨,猶豫了片刻,告辭說:「真不早了,真不早了。你睡個好覺。」姬小姐因為黃小姐遲遲不歸,內心也有點虛,士新一走,艙裡就她一個人,然而她心裡更放不下的,仍然是季雲竟然棄她而去。即將來臨的孤單,引起她心中一陣煩躁,忽然不笑了,不服氣地說:「我不明白,士新,我有什麼不如我表姐的。」
「你別瞎想了,你當然比她強。」姬小姐苦笑,站起來送士新,「你別安慰我了。」「真的。「什麼真的,我當然比她強。季雲這筆帳,哼,我非得記他一輩子。」士新沒像姬小姐那樣一夜未睡好。天快亮時,他迷迷糊糊做了個夢,夢見他們的船繼續啟程,中途遇見了強盜,強盜要留下姬小姐做押寨夫人,姬小姐毫不含糊答應了,悠悠地站在江邊吃瓜子,目送強盜們大呼小叫地送他們的船離去。這夢平靜得仿佛是在看一場無聲電影。夢醒了,士新躺在那閉目養神,假設著這夢境如果是真的怎麼辦,又琢磨要不要把這夢說給姬小姐聽。他不知道姬小姐一夜裡也被同樣的夢騷擾。黃小姐回到船上,說了沒幾句話,便倒頭呼呼大睡。姬小姐沒辦法,只好去士新船艙,兩人又一起去找唐副官。唐副官也在睡覺,叫醒以後,哈欠連天地保證,無論如何,船明天一定開。「明天明天,」姬小姐聽了發急,「那今天怎麼辦,今天,怎麼辦?」唐副官做深呼吸,硬忍住哈欠:「姬小姐,實在是情況複雜。我難道不和你一樣急著去南京。昨天你們如果和關先生一同回南京多好,這刻,這刻關先生在南京多自在。」姬小姐一賭氣,拉著士新便上岸,找地方吃早飯。士新說:「我們既是落在這幫丘八手裡,也只好聽其擺布。想不到黃小姐竟然一夜沒歸。」「鬼知道她跑哪兒去了。」
「你信不信,唐副官準保也是一夜沒歸?」「那還用問。」兩人臉上顯出用不著往下說的會心一笑。士新說:「你想,昨天晚上,船上就你和我兩個人。」姬小姐笑而不答,士新又問她睡沒睡好。姬小姐想了想,說睡得很好,反過來問士新,士新隨口答道:「馬馬虎虎。」
「馬馬虎虎?」姬小姐笑得帶幾分調皮,「為什麼?是不是想到隔壁艙裡,就我一個人,你說老實話?」士新頓時臉紅,說:「我怎麼知道你是一個人?」
「知道我一個人,你又能怎麼樣?」「是呀,我又能怎麼樣。」士新臉上一種不甘心的苦笑。姬小姐和士新一向開慣玩笑的,說話極隨便。每當士新感到尷尬或者臉紅,她都有一種莫名的興奮。這種興奮常使她忍不住地捉弄士新。她知道士新打內心深處喜歡她。「士新,你想,要是季雲知道船上就我們兩個人,他會怎麼想?」這問題很難回答,士新怔了一怔,不做聲。兩人吃罷早飯,就在碼頭附近的街上溜達,向小販買了張本地的報紙,回船上。姬小姐解嘲說:「不開船也好,讓季雲急急。噢,真是,他才不會急呢。」上了船,黃小姐翻了個身,不像樂意起來的樣子,姬小姐嘀咕了一句,說笑話:「不得了,快起來,失火了,黃小姐。」黃小姐懶洋洋地睜開眼睛,嬌聲嬌氣說:「哎呀,讓人家睡一會嘛。」姬小姐說:「現在睡覺,昨天晚上幹什麼啦!」黃小姐依然嬌聲嬌氣,說:「你饒了我吧,姬小姐,人家好睏呀。」姬小姐只好去士新船艙,兩人說起黃小姐的貪睡,吃吃笑了一通。又議論小報上見到的一則消息。消息是強盜在江面橫行,殺人搶劫,一船婦被劫往強盜大本營,飽受折磨,最後被放回,回家後,又羞又憤終於自殺。士新和姬小姐為船婦為什麼自殺爭論了一番。時間很快過去,到了中午,黃小姐起床梳妝打扮完畢,唐副官也屁顛顛地來了,說是已派人去買菜買酒,中飯就在船上吃。兩位小姐都為船又要耽誤一天大發牢騷,唐副官笑著道歉。士新一眼就看出他是在敷衍,那黃小姐顯然不在乎路上多耽擱,僅僅是憑直覺,士新就敢斷定黃小姐今晚還是不會在船上住。黃小姐和唐副官之間的關係已到了什麼程度,實在是瞞不了什麼人,今天晚上這兩人不找地方共度良宵才怪呢。唐副官興致勃勃地喝酒,因為姬小姐引起了話題,他大談剿匪。
剿匪談到最後,變成了強盜罪行的介紹,大段大段地說細節,說得姬小姐目瞪口呆。副官越說越來勁,臨了惹得黃小姐有了妒意,不讓他再借這話題向姬小姐獻殷勤:「別說了,噁心死了。」「唐副官說得真太可怕了,」姬小姐臉上果然一陣紅一陣白,大口大口喘氣,「真,太可怕了。」「就是你引的話題,」黃小姐說,「現在後悔了吧,跟你說,到晚上你保證嚇得睡不著覺,一閉上眼睛,就看見強盜。你信不信?」太陽還未落山,黃小姐又要下船。姬小姐說:「好哇,你又要把我一個人撂船上。」黃小姐說:「你怎麼是一個人,不是還有方先生嗎?」姬小姐沒辦法,又商量說:「黃小姐,你早點回來,別跟昨天晚上似的。」黃小姐走到艙門口,看著已在岸上等候她的唐副官,不知是出於同情還是別的什麼目的,回頭對姬小姐說:「你等我幹什麼,實話對你說,我晚上自然不會回來了。你和方先生好好過吧。」「你——」姬小姐提出抗議。黃小姐大笑而去,索性說:「我跟唐副官去旅館過夜,這船艙我可實在過不慣。」姬小姐站在甲板上,望著兩人遠去,想到黃小姐竟然如此坦白,心裡對她的勇氣有些佩服。佩服之餘,忽然有了一種無名的悲哀。這悲哀隨著夜幕降臨,越來越厚重實在。幾個小時以後,姬小姐又一次站在甲板上,這次是由士新陪著,她痴痴地望著岸邊,眼前仿佛正浮過黃小姐和唐副官並肩遠去的背影。月兒緩緩地往上升,越升越高,江面上波光粼粼,萬籟俱寂。除了他們所在的這條拖船,每條船上的哨兵一動不動守在那,像是雕塑。士新最忠誠地陪著姬小姐。美妙的月色可以給人許多美妙的聯想。他並不覺得自己這麼心甘情願陪著姬小姐有什麼荒唐。大家都無話可說,各人想著自己不切實際的心思。想著想著,無關痛癢地說幾句廢話點綴點綴。「這月亮真好!」「是好,這月亮好圓。」天上見不到一點雲彩,姬小姐覺得壓抑在心頭的那股悲哀似乎減弱不少。「這是我第一次在船上賞月,第一次,這麼認真。」「我也是。」「士新!」「嗯?」「我問你一句話。」「嗯。」「你是不是真喜歡我?」「我——,當然,當然喜歡。」「我真希望老天爺把我孤苦柔弱的身體,一分兩半,分配得均勻些,一半分給季雲,一半,另一半給你,你對我那麼忠心,那一半是應該給你的。」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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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小姐恨不能把自己孤苦柔弱的身體一分兩半,分配得均勻些,一半給季雲,一半給士新。月色也能醉人,士新的反應有些遲鈍,舉止也接近笨拙,雖然受寵若驚,卻恰到好處地接納了姬小姐的饋贈。關鍵是恰到好處。士新毫不含糊地接納了屬於他的那一半,大膽和果斷遠遠超出姬小姐的設想。這樣的機會實在太難得,甚至一向頭腦冷靜的士新也不時不知所措。他不斷地提出一些小小的要求,又不斷地擴大戰果得寸進尺。姬小姐很快由主動進攻轉入消極防禦,漸漸大勢已去方寸全亂,陣地一寸接著一寸丟失。江面上依然波光粼粼,黑黑的船隊依然是條臥龍,站崗放哨的士兵依然像木樁一般屹立在船頭。士新擁著姬小姐向船艙走去。他的手像蛇一樣柔軟,像蛇一樣有力,像蛇一樣讓人驚慌。溼潤的江風一次又一次吹過,士新身上的那股男人氣息,仿佛一張網將姬小姐緊緊罩住。姬小姐身不由己,只覺得一陣酸軟,心跳得忽快忽慢,喘不過氣來,她開始後悔和士新一起進船艙的冒險太過分。
一切都太匆忙,開始太匆忙,結束也太匆忙。姬小姐忽然以十分的厭惡,以最大的厭惡,請士新滾出去。「我——」士新的狼狽難以形容。「你滾,滾!」「我,姬小姐,我……「你稱心了吧,稱心了吧,滾,你滾!」姬小姐的聲音拖著哭腔,飽含著巨大的不甘心,咬牙切齒。士新神情沮喪走上甲板,心神不定地整理衣衫。不一會,姬小姐從他船艙裡奔出來,衝進自己的艙房。士新吃不準自己是否應該跟她一起進艙。船是在第二天中午開航的,姬小姐藉口頭暈,斜靠在床上不肯起來。士新忐忑不安地來看過她幾次,她的冷淡態度像一塊冰,瞞不過黃小姐已經生疑的眼睛。「好哇,方先生,」黃小姐注視著士新,笑裡面藏著許多意思,「老實說,是不是趁我們不在,欺負我們的姬小姐了,你老實交待。」士新報以最尷尬的苦笑。姬小姐把頭扭向裡側,用力翻身。一路直達南京,姬小姐再也沒有讓士新看過笑臉。到上岸,副官和黃小姐笑臉相送,姬小姐總算給士新面子,一件行李由他代勞提攜,緩緩地往出口走去,一路走,姬小姐不時回過頭來,揮手向黃小姐告別。「我送你去學校。」士新提著行李走上大街,先歉意一笑,討好說。「你幫我找輛車。」
姬小姐板著臉,眼睛往大街兩頭張看,「行李就放這,你去找去。」「好,你等著。」士新往馬路的一頭走,走出去很遠,才攔到一輛人力車,等到他領著人力車趕回來,姬小姐正往一輛路過的馬車上跨,行李已經先一步扔了上去,一轉身剛坐穩,她看著匆匆趕來的士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士新臉上的慌張和著急令她暗暗發笑。「等等我。」士新無望地叫了一聲,馬車得得已啟動,由慢而快向前駛去。從士新身邊經過時,姬小姐故意別過頭,不看他。馬路邊孤零零還留著個包,那是士新自己的,人力車夫一臉的不高興,挑釁地望著士新。士新垂頭喪氣地去拎那個包。幾天以後,士新去學校門口等候姬小姐。姬小姐和幾位打扮得同她一樣漂亮的女學生說笑著走過來。遠遠地已看見他了,頭偏偏擰向一邊,仍然說,仍然笑。女學生見過幾次士新,多少知道一些他的事,立刻向姬小姐開玩笑起鬨。都知道姬小姐的未婚夫是季雲,是一位大名鼎鼎的才子,都對三角戀愛有興趣,都帶著異樣的眼光打量士新,都笑。姬小姐作勢要打一位笑得最厲害的女學生,女學生作逃跑狀,姬小姐猛回頭,頓時收起笑臉,緩緩走向士新。「你來幹什麼?」姬小姐走近了,眼睛匆匆掃了他一眼,滿臉的厭惡和嫌棄。只不過是幾天沒見面,士新的精神面貌整個地發生變化,鬍子拉碴,一臉愁容。姬小姐臉上厭惡和嫌棄的表情沒變,內心深處卻在為士新的來意感到奇怪。兩人相對無言站了一會,不約而同轉身,沿校門口那條馬路走下去。馬路邊新種的樹正長出嫩芽。已經走出去一大截了,大家都不開口。姬小姐公主一般高傲地昂著頭,走走,冷冷地賭氣地白士新一眼,士新在她的目光下信心全無,幾次話到嘴邊,舔了舔舌頭,又小心翼翼縮回去。路上沒什麼行人,不遠處一道炊煙冉冉升起。
士新和姬小姐不約而同地對著那道炊煙望。忽然都停住腳了,兩人互相偷看。都有些尷尬和委屈,都在等對方開口。姬小姐終於說:「你來幹什麼,你來幹什麼?」咄咄逼人的聲音比沉默容易忍受,士新臉上流露出無可奈何抱有歉意的苦笑。姬小姐說:「你笑什麼?哼,當然要笑了,你佔著便宜了,稱心了,能不笑嗎?」說著,眼睛紅了,聲調頓時改變,「我不想看到你,再也不要看到你了。」「我——」士新深深嘆口氣,欲說,不敢說。姬小姐眼睛看著別處:「有什麼話,快說。」極不耐煩地一扭脖子,瞅著士新。「我,我要我的一半。」士新說。姬小姐一怔,說:「你的一半?你的一半什麼?」士新不吭聲,用眼睛說話。姬小姐明白他的意思,突然冷笑,笑了一會,說:「你別做夢!」士新的嘴角不服氣地抽了抽。姬小姐又說:「跟你實說了,不會再讓你稱心的。當我吃了你的虧,稱了你一次心,就會嫁給你,你別做夢!」士新聽她這麼說,絕望地仰起臉,帶著幾分執著:「我就要你嫁給我,就要。」
「嫁給你?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自然不要士新點破,又是片刻的沉默。傲氣十足的姬小姐一陣委屈,眼淚像脫了線的珠子,譁啦啦往下落,十分傷心地說:「事到如今,你還想欺負我,還想欺負我。」士新慌亂得不知如何是好,事先準備好的一大堆話派不上用場。「我怎麼敢,怎麼敢呢?」他結結巴巴,想笑,也想哭,「我,我,」一連串說了許多「我」,「我喜歡你,我,我怎麼敢呢?珠兒,珠兒,我,我愛你。」愛這樣的字眼一脫口,士新難免不想到讀過的那些新派小說上的戀愛場面,心裡一酸,眼圈也紅了,好像比姬小姐更覺得委屈。姬小姐眼淚還在落,一邊用手絹擦臉,一邊哽咽。士新除了充滿激情地叫:「珠兒,珠兒。」下句話竟不知怎麼說才好。遠遠地過來幾個人,是路過的,生疑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射過來。士新和姬小姐感到極不自在,扭過臉,等那幾個人走遠,走遠。姬小姐帶著哭腔說:「我不會嫁給你,我才不會呢,你休想。」士新說:「我,我只求你,能讓我愛就,就足夠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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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雲身穿戎裝參加士新和姬小姐的婚禮,誰看了都覺得刺眼覺得彆扭。很多人都知道他們之間的糾葛。正是北伐軍攻克南京的日子,街上熱鬧非凡,載歌載舞群情激奮,到處人心惶惶議論紛紛,停泊在長江岸邊的英國美國法國日本義大利的軍艦向南京城開了炮,一場大戰正在醞釀。北洋軍閥的殘餘在帝國主義列強的扶持下大有捲土重來之勢,北伐軍和革命民眾嚴陣以待。婚禮在教堂舉行,儀式到了尾聲,大家叫著笑著向新人身上撒五色紙條。然後是匆匆告別,新婚夫婦在男女儐相的簇擁下,驅車回新房。季雲一身戎裝,坐在汽車後部,一眼望過去像是名保鏢。汽車在中途拋了次錨,司機跳下車,摘去雪白的手套,折騰了半天總算將車修好。季雲下車興致勃勃地看司機忙。士新從一開始就注意到,季雲並不像想像中那麼沮喪。雖然是一位地地道道的書生,戎裝在身的季雲仍然從瀟灑中顯出幾分威武。他顯然是不在乎別人會怎麼想他議論他,談笑風生,一切照舊一切如故。到喝酒時,季雲不免有些過分豪爽,逢勸必喝,喝了必幹,幹了,笑著向士新照杯,又向新娘擠眼睛:「珠兒,今天這酒,你無論如何,也得喝幾杯。結婚,大喜,得喝。我季雲一介書生,投筆從戎,獻身革命,這酒,今天這酒,一為你們祝賀,二為我餞行,這酒,得喝。」新娘咬緊嘴唇不說話。季雲只得轉向新郎士新:「士新,咱們得喝,來,喝!」士新已經有了幾分酒意。酒逢知己,又是大喜的日子,他明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如季雲,捨命陪君子,做好了大醉一場的準備。一來一去,已不知喝了多少酒,兩人說話都有些亂分寸,新娘大怒,奪過酒瓶不許喝。
士新和季雲同時發急,大著舌頭要求再喝最後一杯最後一杯。新娘說:「不許喝,就是不許喝!」季雲拍手說:「這下好了,士新兄老婆是娶了,可珠兒管得如此之緊,以後夠你受的,」說完,大笑,笑了一陣,又說,「珠兒,你幸好不是嫁給我——」大家見他明顯失態,不許他往下說。齊心合力勸住了季雲,士新又因為新娘不許再喝酒聲音高起來,眾人哭笑不得,連忙再勸他。臨了季雲和士新都大醉一場,先是吐,吐了一地,滿房間穢氣。接著是哭,兩人孩子氣地抱頭痛哭一場,眼淚鼻涕都擦在各自的衣服上。新娘一肚子不痛快,看著他們出洋相,礙著眾人在場,想發作也不敢,只好賭氣裝啞巴。季雲在第二天隨北伐軍北上,一行人都去車站送行。大家都知道季雲的從軍和失戀有關,內心難免幾分同情,因此不約而同創造條件,讓季雲和新娘真珠單獨有機會待一會。季雲的神態中依然是殘餘的酒意,樂呵呵傻乎乎盯著真珠不說話。真珠咬了咬嘴唇,說:「以後別喝酒了,」又說,「到了前線,當心一點,別逞能。」季雲笑著說:「我死不了,我這人命大。」真珠從感傷轉為笑,說他當然死不了。季雲說:「那也不一定,說不定就英勇獻身,啪的一下,一顆槍子就打在這,或者在這。」他笑著指指心口,又指指腦袋。真珠做出不願聽的樣子。季雲繼續笑,真珠忍不住也笑。兩人忽然無話可說,怔了一會,都轉過身去看離他們不遠的那群人。那群人也是來送季雲的,自顧自地說笑,故意不看季雲和真珠。車站上人來人往太多,都是送當兵的去前線,一堆一堆地說著話。一列車頭呼嘯著開過之後,站臺上走過一支隊伍,隊尾抬著一位傷員,腿已經被截斷,紗布上還在滲血,一路走,一路痛苦不堪地呻吟。真珠頓時感到心頭一陣抽緊,十分感傷地說:「季雲,你何苦去當兵!」季雲極度嚴肅的表情,仿佛孩子一樣天真,「珠兒,這是大革命的時代,青年人現在不奮起,還等什麼時候呢?」他身上舊式文人的影子一掃而光,摸出懷表,往鐵路盡頭望。真珠別過頭去,眼睛有些溼。離他們不遠的那群人只顧談笑風生。士新和蘇菲亞許久不曾見面,親熱得略有些過分,天南海北,沒完沒了扯不清的話題。蘇菲亞完全是婦女幹部打扮,新剪的短頭髮,腰間束了根皮帶,精神抖擻,害得來來往往的男人都對她看。
真珠對蘇菲亞仍然有誤解的敵意,好在她畢竟是學家政的,自有一種大家風範,一樣地喊表姐,一樣地親熱。蘇菲亞知道真珠對她有一肚子意見,她沒有表妹的涵養,有點事都在臉上展覽著,對真珠不理不睬。北上的列車徐徐開過來,一股強烈的蒸氣失去理智地衝向站臺,整個大地都在顫動。季雲頓時成了絕對中心,一群人都擁向他。熱烈的握手令季雲有點發暈,暈乎乎的,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只記得士新冰冷的手在用勁捏他,用勁,冰冷的手,冷得像金屬像冰塊。「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季雲跨上車,轉過身來,忍不住問士新。所有的目光都轉向士新,士新不知所以不知所措。大家都覺得莫名其妙。士新茫然地望著季雲,季雲也茫然地望著他。汽笛長鳴,站臺上靜了靜,立刻又恢復沸騰。所有的目光再一次轉向季雲。這是個誰也預料不到的結局,就像後來的結局更讓人難猜測一樣,只是在車輪滾動之際,季雲才把帶有內涵的目光轉向真珠,他含情脈脈地看著她,仿佛有一大堆話要說。站臺一寸寸退卻,車輪開始有節奏地敲擊鋼軌,季雲的衣襟被風掀起了一塊,他揮揮手再揮揮手又揮揮手。站臺上各人做著各人的表情。季雲不樂意在這分別的時刻回首往事,舊夢重溫徒增一段感傷。站臺漸漸遠去,人仍然像螞蟻一樣在上面蠕動。當姬小姐十分為難而又十分鄭重其事向季雲宣布要將自己一分兩半,一半給士新,一半留在他那裡的時候,季雲只當作是個笑話。這只能是個帶些賭氣意味的笑話。北上的列車正轟轟奔馳,季雲有一種跨上戰馬馳騁沙場的感覺,這莊嚴的感覺使他懶得去回想近乎荒唐的笑話最終怎麼變成現實。現實遙遠得像場夢像那越來越遠的站臺上的世界,滾滾向前的車輪在駛向未來的同時,全不考慮季雲是否樂意,毫無商量餘地地將他帶進去。過去的歲月一張嘴便可以將季雲吞沒。從未婚夫降格為半個戀人,又從半個戀人變為第三者,季雲的遭遇不是小說也是小說。
3
多少年後,士新官運亨通身居要位,成了黨國教育界的大紅人時,回憶起季雲的遇難,總免不了一種揪心的內疚。他擺脫不了「吾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內心痛苦和陰影。季雲的忌日裡,士新常常忍不住唉聲嘆氣,他不止一次想到要去季雲的墳頭看看。季雲的墳在高山之上,草草地豎了塊碑,碑上是南山先生的題字。為季雲造墳在當年確是一樁犯忌的事,這也許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拿自己的前程冒險。事實是,身為大名士身為遺老的南山先生,在題字時都有些顧忌有些猶豫,士新卻心甘情願真正意義地冒了次險。真珠是天生的做官太太材料,她在學校裡學的那一套派上了大用場。熟悉民國年間南京官場的人,一定在豪華公開的交際場合見過真珠大出風頭。她的衣著打扮時髦又恰到好處,名女人們雅聚時,常常私下議論她的服飾,或是羨慕或是嫉妒。真珠的知名度是在女人們的羨慕和嫉妒中提高的。她並不靠譁眾取寵的舉動引人注目。在公開的交際場合,她從不大聲說話。人們的印象中真珠始終在笑,在微笑。
據說留過洋的第一夫人宋美齡女士接見婦女界代表,一眼便在惹人眼花繚亂的女人堆中,相中了真珠的大家風範。例行公事的接見後,第一夫人特地派人留下真珠,親切會談長達一小時。第一夫人的單獨會見揭開了真珠生涯中最輝煌的一頁。小報的記者又著實渲染了一番,初露鋒芒的真珠頓時身價百倍。雖然士新仕途得意提拔極快,然而在上流社會,更有名的卻是他的夫人。人們在介紹士新時,儘管他已經大名鼎鼎,依然習慣於「真珠女士的先生」,而不像通常那樣稱真珠為方太太。方太太的稱呼只用於傭人之間。方家的傭人一向很奇怪,方太太沒有一官半職,她硬是比方先生更吃香。真珠的官太太做得十分出色,她是士新在官場上廝混交際的好幫手。雞鳴寺曾來過一位老道,精於看相,對真珠的幫夫運大發一番議論,讚不絕口。無論是真珠還是士新都對這一點深信不疑。若干年以後,士新作為教育考察團團長,遠赴歐洲考察,參觀巴黎聖母院,士新夫婦在莊嚴的殿堂裡徘徊,士新又一次回憶起老道的預言。老道令人興奮的預言幾乎一一得到證實。巴黎聖母院門前的臺階附近遊客不斷,真珠正用流利的英語和留學的中國學生說笑,士新佇立在臺階的頂端,恍如夢境,恍如隔世。
他忍不住又想起早已不在人世的季雲。懷念季雲應該是真珠的專利,她最見不得士新想到季雲時的那種唉聲嘆氣。無論何時何地,她都要弄得士新無地自容下不了臺。「用不到貓哭耗子,什麼內疚不內疚的,好,說大實話吧,他如果活著,你能安心?」真珠一向習慣於佔上風,什麼話什麼角度說,都振振有辭理直氣壯,「你說呀,說呀。你們是好朋友,親如兄弟,就算是,又怎麼樣?哼!我要不是讓你佔了便宜,會嫁你,別做夢了。告訴你,你休想!」真珠對死去的季雲已剩不下多少好感,她有時不過是借和季雲的一段舊情刺激刺激士新,「你說話呀,又跟死人一樣,一聲不吭了?你這個奪人之妻的傢伙!」士新只能一聲不吭。在真珠面前他永遠抬不起頭來,有理無理都是讓著她。他沒完沒了思念季雲,發自內心的思念,默默無言黯然淚下。他和真珠的婚事確是艱難過分曲折,且不說當年的姬小姐三心二意,不斷地別出心裁變花樣,僅僅南山先生古板的反對,就足以令士新後怕不寒而慄。士新身上永遠缺乏季雲所有的那種瀟灑和自信。
除了不失時機抓住機會與連續的好運氣,士新覺得自己一無是處。人們都羨慕士新,沒人會想到他的內心苦得很,一肚子窩囊不痛快。「士新,我不相信,你和季雲當真一次沒紅過臉?」有一次,真珠就季雲的話題痛痛快快發洩過一陣之後,帶有和好意味地審問士新。類似這樣的審訊已有過許多次。士新對再一次重複回答感到厭倦,仍然一聲不吭。「又是不說話!」「你要我說什麼呢?」士新苦笑笑。士新沒有和季雲紅過臉,一直是真珠內心深處的遺憾。事實證明,季雲和蘇菲亞之間,並不像真珠設想的那樣親密,但是季雲願意為了蘇菲亞,和身為軍人的雷鳴一決鬥。真珠遺憾的是,自己既然能同時被兩個男人相愛,卻不能像通常那樣,使兩個都愛她的男人相恨。情敵這個詞對士新和季雲不起作用。姬小姐發布過她的一分兩半宣言以後,士新略帶為難地問季雲怎麼辦時,季雲只是怔了怔,帶著開玩笑的口氣說:「我們一人只能得到半個珠兒,士新,你要左邊還是右邊。」完全是句玩笑,不過是句玩笑。笑話說過了,季雲稍稍正經了一些,說:「這就看你我的本事了,對了,要不然,我們還是聽珠兒的,她樂意嫁給誰就嫁給誰算了。」愛情應該非常地曲折並且充滿傳奇,像真珠這樣出色的女子本來就不該輕易得到。士新不過是先下手為強,打響了發動內戰的第一槍。真珠相信自己顯然屬於勝利者,她原以為兩個男人之間,為了這場勝利有一場你死我活的較量,你死我活刀光劍影,屍首遍地血流成河。想不到兩個男人的表現都太像紳士,溫文爾雅文質彬彬,開始時太客氣,結束時依然太客氣。兩個人都愛真珠這一點,她絕不懷疑,然而兩個人的愛又都太理智太文縐縐了,愛和理智無緣,和文縐縐不搭界,愛必須瘋狂必須野蠻,愛就得不顧一切。
4
和士新的一帆風順相比,季雲的運氣糟糕透頂。大革命的時代來得快,去得更快,季雲棄筆從戎,投身革命洪流之中,衣服剛剛沾上水還沒溼透,一起革命的國民黨和共產黨已分了手,反目為仇。清共這詞彙開始不斷在報刊上出現。季雲一賭氣,和幾個志同道合的年輕人奔向武漢。他們決定去的時候,武漢的汪精衛政府尚未開始反共,風塵僕僕趕到,武漢清共的槍聲正好打響。季雲感到幻滅。幻滅這一說法在當時的革命青年中很時髦。季雲不是國民黨也不是共產黨,作為一名普通的革命青年,他只是感到前途渺茫無路可走。幾年以後,季雲被槍斃時,布告上的罪名是組織暴動,並聲稱他是共產黨重要首領。這罪名到底能否成立,從一開始就令人懷疑。毫無疑問,那次聲勢浩大波及許多地區的搶米風潮,和季雲的激烈鼓動有關。一向文質彬彬風流瀟灑的季雲在群眾運動中風頭出足,他表現出來的小資產階級狂熱性讓人吃驚。不難想像,當憤怒的饑民聚集成群之時,季雲強有力的演講,對攻打縣警察局起了直接的煽動作用。縣警察局被砸得稀巴爛,所有的玻璃都打碎,一架電話機扔進了廁所的糞池。事實上,警察局長沒有讓活活打死,完全因為季雲的搭救。憤怒的饑民不分青紅皂白,只顧打只顧砸,如果不是季雲領著學生從拳頭底下搶出警察局長,十個像他那樣的大胖子也會砸成肉醬。大家都說警察局長忘恩負義,危險剛剛過去,警察局長便派人四處緝拿季雲。季雲在群眾和學生的掩護下東躲西藏。硬要說季雲是共產黨要犯,從哪個角度看都有些勉強。就沒有人證明過季云何時何地參加過共產黨。
後來的中共黨史資料上也未記載過這次饑民暴動。也許,介紹季雲參加黨組織的人在艱苦鬥爭中已經遇難,也許季雲根本就沒有參加什麼黨組織。他究竟是不是共產黨在歷史上將永遠是個懸案。士新夫婦那次去拜訪季雲,並沒有察覺事情的嚴重性。那時候,士新在教育廳剛剛升遷要職,躊躇滿志,藉口視察,搭了輛車子去離樅陽不遠的一個小鎮看望季雲。這是分手三年來的初次見面,自然有了不少變化,士新和季雲老友重逢,十分興奮問這問那。兩個男人的友好態度又一次無形中冷淡了真珠,她一路暈車到達,病歪歪地打不起精神,想像中重見季雲會有的情景和激動一樣也沒實現,忍不住失望嘆氣,一個勁地訴說自己頭昏。季雲在小鎮的中學教書,正是大夏天,學校裡放暑假。小鎮地處交通要道,是通商的必經之地,別有一番繁華。這所中學由當地的一位開明紳士捐錢創辦,開明紳士是民國初年的名人,對於建立民國和再造共和立過汗馬功勞。他不是那種居功自傲的人,厭倦做政客,引退回鄉辦學,自兼校長並且親自上課。很遺憾這樣的校長卻並不能得到尊重,人們相信他之所以不在官場上混,不是得罪了什麼大人物,便是個無能的大草包。辦學校興教育本來是造福於民的事,然而當地的有識之士對男女學生混雜在一起,對操場上瘋瘋癲癲的跑步做操,對引了一大幫鄉民圍著看的籃球賽,議論紛紛頗有微詞。季雲和並不深受本地人士歡迎的校長成了莫逆之交,雖然年齡相差懸殊,無論新思想或是舊學問,一拍即合互為知己。這所學校選的位置極好,背靠小山,西臨小西湖。季雲長期借住校長家中,飲食起居都由校長家的傭人伺候。
士新夫婦到達的當天晚上,校長設宴招待,酒斟滿了,舉起杯,大家笑著乾杯。酒再斟,校長舉杯說:「我不管你們是哪來的貴賓,此處天高皇帝遠,老夫聊發少年狂,我只當你們是季雲的朋友說話,來,喝。」士新和季雲站著陪飲,真珠藉口不能喝坐那不動,提醒士新少喝一些。季雲聽了,哈哈大笑。真珠白了他一眼,自己也笑。天很熱,好在靠著湖邊,老有陣陣清風吹過來。蚊子極多,點了好幾盤自製的蚊香,煙霧繚繞,嗆得真珠忍不住咳嗽。酒足飯飽,一人拿了把芭蕉扇,揀有清風的地方坐下來,一邊用扇子拍蚊子,一邊聊天。真珠覺得累,聊了一會,說是頭痛得厲害,先去洗澡睡了。剩下的三個,聊了大半夜,談興不減,不斷地說不早了該睡了。「你們哪來的那麼多話?」第二天,真珠醒得早,見士新翻身在動,問道,「說什麼了,真是好精神。」士新咕嚕了一句,繼續睡。「哎,說什麼,那老頭一直和你們在一起?」士新沒辦法,只好醒過來,想了想,說校長當然和他們一起聊天,又繼續睡,「哼,有什麼好說的,你們到底到幾點?」
真珠儘管繼續在問,並不指望士新一定回答,她懶洋洋地往窗口走去,通過窗口往外看。窗外,是一個不小的院子,有一棵極大的樟樹,樹蔭下有石凳石桌。一隻貓悠悠地走過,樟樹上唧唧鳥叫,貓抬起頭往樹上看。真珠知道季雲就住在西邊的那間房子裡。昨天下午他們剛到,便去季雲的房間參觀過,布置得極有書卷氣,一隻小竹書櫥,一張畫案,滿壁字畫。此一時彼一時,真珠細心地捕捉著藏在季雲滿不在乎裡的感傷,她相信他遠離塵囂,絕不是尋找世外桃源。根本就沒有世外桃源這一說法。真珠相信季雲越表現得滿不在乎,骨子裡就越舊情難斷。望著窗外空蕩蕩的院子,望著那沒人坐的石凳石桌,望著西邊那間房門開著的房子,大樟樹上鳥唧唧叫著,她發現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的為難處境。一個女人同時被兩個男人愛或是同時愛上兩個男人,這處境實在讓人為難。她回頭看看正在酣睡的士新,心頭隱隱地流露出一些不甘心和不死心,士新運氣太好太好。當真珠再一次往窗外看時,她只看見一個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背影走進季雲房間。
那背影一閃而過,真珠不由發怔,心頭怦怦跳起來,臉上火辣辣發熱。院子裡依然空蕩蕩,石凳石桌大樟樹上鳥聲唧唧,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遲遲不出來。真珠聚精會神地等著,似乎聽見季雲房裡有說笑聲,似乎又沒有。等的時間太久,她有些不耐煩,於是和自己賭氣,恨自己多管閒事,想離開窗口,又忍不住搬了張椅子,坐在那,有意無意地老往窗外望。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終於走出來,是一張極甜的臉,站在門口,似乎是在等裡面的季雲。她轉過身子往房間裡看,頭一扭,將背上一條大辮子甩到前面,手抓住了辮梢繞著玩。季雲笑容可掬出現在門口,望了望外面的院子,對真珠的這扇窗戶望。真珠身不由己地避了避,再看出去,季雲和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正向這邊走來。「珠兒,起來啦。」季雲破門而入,對真珠說,他這話有些多餘,接著問:「睡得可好,熱不熱?」真珠不回答,上上下下打量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女孩子笑得十分甜蜜地看著真珠不說話。「噢,珠兒,這是秀秀,」季雲突然想到有必要介紹一下,「這是方太太。」「方太太。」秀秀鄉音極重地叫了一聲。真珠點點頭,報以十分友好的微笑。士新聞聲醒來,伸了個懶腰,連聲問季雲幾點鐘了。「好傢夥,這一覺睡昏了頭。」
注意到了秀秀的存在,看看季雲,再看看秀秀,最後用眼睛問真珠。真珠仍然在悄悄打量秀秀。到晚上,真珠終於將秀秀的來歷打聽清楚。原來她只不過是校長家的使女。關於秀秀可以寫一個很好的故事,她父親原是船民,後來竟做了強盜,在江上出沒劫貨。再後來落了網,再後來砍頭示眾,腦袋掛在城樓上招蒼蠅。秀秀沒有被賣入娼門,完全是因為遇到了校長。這一帶的人都記得,校長將秀秀帶回家時,她只是十歲左右膽戰心驚的小姑娘,灰撲撲的頭髮,扎著兩個小辮子。校長夫人一向是多愁多病的身子,她的兒女都出去念了大學,便將就著拿秀秀當女兒看。秀秀在這個家的地位有些特殊,既是使喚丫頭,又仿佛是校長老夫妻的養女。她不僅比其他傭人高出一頭,並且有機會讀書。讀書的成績雖然不怎麼樣,然而她的老師季雲喜歡她,她也暗暗地戀著老師季雲。士新夫婦準備在季雲處待三天,因此第二天借了條船遊湖。船由秀秀搖櫓,她一個女孩子,一樣操縱得十分熟練。季雲試著搖了一會,那船東倒西歪不肯往前走,櫓卻也不斷地跳在船板上。秀秀清脆的笑聲傳出去很遠,真珠說:「算了,季雲,別出洋相了。」「這玩意是有點絕,」季雲已經是一頭汗,「士新,你來試試。」士新興致勃勃站起來,船上原有的平衡突然破壞,猛地一晃,嚇大家一跳。真珠頓時發火說:「好了好了,你湊什麼熱鬧!」士新有些尷尬,搖搖頭笑。季雲看在眼裡,以老朋友的口吻說:「好哇,珠兒現在變得這麼兇,士新兄如今是聽得河東獅子一聲吼,丟魂失魄,不知如何是好了。」真珠白了季雲一眼,說:「算了吧,他會聽我的!」季雲說:「什麼算了吧,士新兄敢不聽你的?」士新訕訕地笑著,不接碴。「方先生方太太過去一定和關老師很熟吧?」秀秀在船尾搖櫓,看他們有說有笑,插嘴問道。「那當然。」季雲坦然地說。真珠忽然把臉背過去,望著茫茫的湖面不做聲。秀秀沒注意到她的表情,一邊搖櫓,一邊繼續向士新問這問那。
士新意識到了真珠的表情,心裡咯噔了一下,略有點走神地回答秀秀的提問。秀秀見士新的回答前言不搭後語,以為是自己提的問題太幼稚了,便不再往下問。小船上立刻有一種令人難忍的安靜,櫓聲格格地響著,季雲突然大聲咳嗽,吐了口唾沫在湖裡,回頭望真珠,她依然面對茫茫湖面。「秀秀,讓船靠岸,我們上岸喝點水。士新,我的一個學生家就在這,去歇歇吧,怎麼樣?」季雲也不管他們願意不願意,小心翼翼地改坐為蹲,準備上岸。離岸不遠是戶農家,季雲跳上岸,伸過手來拉真珠,真珠白了他一眼,想自己跨上岸,做了兩次準備動作,心裡有點慌,只好將手交給季雲。一行人都上了岸,沿著彎彎細細的田埂往前走。天氣很悶熱,雖然不是毒太陽,然而因為連日的乾旱,連阡累陌的田禾,已經呈老綠色,矮矮地伏在乾裂的土壤上面,有的總算結了稻穗,灰白的殼子一看就知道今年準是荒年。在農家喝了些水,真珠在秀秀的照應下方便了一次,坐在門前的樹蔭裡休息。農家的主人見兒子的老師來到,儘量地客氣,卻實在拿不出什麼東西來招待,抱歉的話賠了不少。「眼見著飯都沒得吃了,娃兒這書,還有什麼念頭。」農家的主人由抱歉轉為抱怨,「關老師,你是有學問的,反正會有飯吃,我們莊稼人,老是遇上這樣的荒年,怎麼活?」「遇上這樣的荒年,租子總得減吧,」
季雲說,「要是不讓減租,就退佃。大家抱在一起,日子是人過的,好歹得讓人活。」「關老師說得是,你想,縣政府若是允許報了荒,就好了。縣政府能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中國的農民就是太好說話。不報荒就減租,不減租就報荒,總得有一頭,這理說到哪裡,都行。」季雲說著說著,有了些激動和憤怒,理直氣壯義憤填膺說了一氣,直說得聽的人全發怔。「士新,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辛苦二字又算什麼,莊稼人種田,臨了卻得餓死,你說這世道?」一行人重新上船,仿佛要落雨的架式。季雲上了船,還有些憤憤不平。士新勸解說:「我們都是書呆子,偶爾知道了一些農家的遭遇,就氣得要死,其實你知道,天下本來就是這樣的,從古到今,從今到以後,還得這樣,你信不信?」「我當然信。」「信了就好。」「從民國到今天,不,從晚清開始,你說我們這個國家,除了鳥官越來越多,還有什麼變化。中國為什麼總是鳥官的天下?」船上的兩位女人,聽季雲這樣一個文縐縐的人,說出如此粗俗的話,忍不住笑。真珠笑笑,突然覺得自己似乎不該笑,又繃緊了臉。士新說:「珠兒,你聽季雲這口氣,再說下去,真像是共產黨了。」
說了,哈哈大笑。真珠臉依然板著:「有什麼好笑的?」大家都看出真珠在不高興。天陰沉沉的,因為擔心下雨,秀秀使勁搖櫓,格格的櫓聲反襯出船上非常靜。「秀秀,唱首歌吧,」季雲看看天,不耐煩地說,「慢慢搖,沒關係的,讓它下好了。」秀秀於是放慢手上的節奏,輕聲哼起來。她臉上的表情永遠那麼甜蜜,越哼越響,士新忍不住輕輕擊掌為她打拍子。季雲和真珠都沉著臉。季雲說:「你為什麼不高興?」真珠反問:「你為什麼呢?」季雲一笑,說:「我,我沒有。」真珠說:「我也沒有!」季雲苦笑著搖搖頭,將目光轉向秀秀。秀秀已轉哼為唱,正好一曲終了,季雲便讓她繼續唱:「好好,再唱一個。」真珠的眼光一直盯著季雲,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季雲感覺得到真珠的目光,反倒有些不自然,儘量避免和她眼鋒相接。雨還是下來了,四個人都淋得溼透,一到家,趕快打水抹身換衣服。到吃晚飯時,校長來請士新夫婦赴宴。原來校教務長和幾位教師聽說士新在教育廳任要職,一定請他喝酒,並請在小鎮唱堂會的戲班子來助興。「方先生,這實在是為難,鄙人一向討厭敷衍的,但小侄一再堅持,我也不好太駁他面子。」教務長是校長的親侄兒,一心想結交士新,「入鄉隨俗,方先生就賞個面子算了。」校長怕士新推託,緊追不放,直到士新鬆了口,才放心地喘了口氣,又說:「季雲,今天你得去。」季雲說:「我怎麼可能去,我是不會和他們一起喝酒的。」真珠也說:「我也不去,我又不是教育廳的人。」校長頓時口吃,說:「方——方太太,這季——季雲就這脾氣,他是真正的名士,不管他,你你你,無論如何得去。」
包括季雲在內的幾個人,都勸真珠。真珠說:「勸也沒用,說不去就不去。要去,季雲你去,要不然,你留下來陪我。士新嗎,他一向官場敷衍慣的,讓他去好了。」大家越發急她越來勁,「你們去好了,秀秀陪我也行。」士新好言勸了幾句,真珠笑著說:「你是不是不放心我和季雲在一起?」這話有些過分,在每個人心裡都引起不同的凡響。臨了,士新只好單獨赴宴。真珠關照說:「你早點回來,我許是淋了雨,這刻頭又痛了。」校長說:「方太太放心,放心好了,遲不了。」真珠說:「怎麼遲不了,你們不是還要看戲嗎?」匆匆吃了晚飯,真珠提議到季雲房裡坐坐。季雲發現她胃口似乎還好,便問她頭痛不痛。真珠先說不痛了,接著又補充說還有一點點。「這次見到你,怎麼老發現你頭痛。」季雲單獨和真珠在一起,感到有些彆扭,他相信她一定也有同感。隨便扯了些什麼以後,真珠說:「你何苦要躲到這地方來呢!」語氣中頗有感傷。季雲不禁心動,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我知道,」
真珠的眼睛突然紅了,忍住淚水說,「我知道,都是我不好。你即使恨我,也不用躲到這鬼地方來。」季雲依然無話可說,眼睛望著別處。真珠心裡的話憋得已經太長,一下子像火山噴發,「季雲,離開這,離開這鬼地方。」又喃喃地說,「我有時也想,有時也想,士新不是很好嗎,又體貼,又有出息,我知道你也會這麼想,士新是不錯,是——可,唉,我真難死了。」她慢慢走到他面前,淚珠滾了下來,柔聲柔氣地叫了幾聲,「季雲,季雲。」季雲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將她攬在懷裡。真珠感到一陣陣緊張,她害怕季雲會這麼做,會伸出手來。她已經呼吸到了季雲喘出的她曾經非常熟悉的氣味。這氣味實在太熟悉了,足以使真珠重新回到那已失去的歲月。她一動不動,他也一動不動,兩個人默默相對,像兩塊豎在那的僵硬的石碑。時間過去得太慢,時間過去得又太快,正是悶熱的夏季,雖然下過雨,沒有風,潮溼的汗珠從皮膚下滲出來。真珠感受得到自己的心跳,冬,冬,一下比一下有力,她相信自己也感受到了季雲的心跳。毫無疑問,此時此刻,他們的心應該一起跳動。秀秀進來的時候,腳步聲並不輕,季雲和真珠絲毫沒有察覺。他們依然一動不動對峙著像兩塊僵硬的石碑。秀秀進屋以後,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多餘,小心翼翼地問道:「關老師,我不會打擾你們吧?」她想儘早地退出去,但是為時已晚,季雲和真珠都向她發出了邀請,歡迎她的到來。
第四章
1
季雲在一個細雪紛飛的清晨被押往刑場。一起被處決的還有四個人。因為害怕有人劫法場,荷槍實彈的士兵布置在山坡周圍,都站在顯眼的位置上,細雪漫天亂飛,持槍的士兵不斷地縮脖子,跺腳,一心盼望執行趕快開始。所有的人都在等待警察局長的到來。局長大人姍姍來遲,害得大家都伸長脖子張望。在要不要槍斃季雲這一點上,警察局長猶豫再三。這位昏庸無能的執法者任上遇到了最棘手的難題。要求處決季雲和持相反態度的說情信和電話源源不斷,雙方都向他施加壓力。甚至上峰的口吻也不一樣,省警備司令部密令就地正法不得有誤,違者將撤職查辦嚴懲不貸。省長的秘書卻赤裸裸地暗示,季雲的案子一定要放一放再說,並明確傳達省長旨意,對於誤入歧途的青年能不殺則不殺。都是頂頭上司,得罪了誰都是吃不了兜著走,警察局長心煩意亂,在局裡拼命訓斥下屬,回家罵傭人,有時也敢和太太回嘴。熟悉局長的人都知道他一向懼內。
季雲是被擔架抬上刑場的。事實上,風流瀟灑才華卓絕的季雲,已經病入膏盲。如果不是病重,病得那樣毫無回春的希望,很難想像他會心甘情願束手就擒。且不說所有他的學生和當地農民會拼死保護他,光憑關家在樅陽的勢力與影響,悄悄地將季雲藏起來易如反掌。問題在於,自從搶米的狂潮過後,大兵壓境,東藏西躲的季雲不幸身染重病。可能是積勞成疾,也可能是憂鬱過分,在這麼個關鍵時刻身患惡疾無疑是一場災難。季雲先是連續地發高燒,很快便轉為大口吐血。當前來清剿的士兵和警察一次次挨家挨戶搜索,試圖緝拿所謂組織暴動的共黨首領之際,季雲正在死亡線上掙扎。當時的情形實在太讓人心急如焚,季雲老是吐血不止,大口大口地泉水一樣地出來,無論是季雲自己還是他的保護人,都相信他的性命危在旦夕。前來清剿的士兵最初是一個團,以後剩下一個連,指揮部就設在中學裡。
小鎮上的老百姓狠狠地受了些騷擾。到清剿後期,帶兵的連長和帶警察的局長為鎮上的一小寡婦鬧得不可開交,互相不買帳,互相責怪對方無能吃乾飯不像話。小寡婦從床頭弄到了送季雲出封鎖線的通行證,她不僅親自護送季雲出境,在哨卡和胖胖的班長打情罵俏,而且一直把季雲送進醫院,毫不吝惜地捐獻出自己的私房錢。醫院很長時間內成了季雲的避難所。該用的藥都用了,季雲依然吐血不止,清剿已經結束,緊張的氣氛趨向緩和,警察局長重新回到正在裝修的警察局上班。警察局和醫院僅僅隔著幾個門面,局長大人做夢也不會想到他所要抓的要犯,就藏在自己的鼻子底下。季雲的學生不約而同地都來看望他。漸漸地,季雲藏在一家醫院裡的秘密已經不太成其為絕密。每個人都把這消息傳遞給他認為信得過的親人或者朋友。季雲的情況愈來愈糟,血仍然斷斷續續吐著,體溫忽高忽低。所有的跡象都表明他將不久於人世,醫生毫不懷疑下次發作便可能導致生命結束。一股不滿的情緒在小城裡慢慢徘徊。大家都覺得當局不放過一個垂危的病人實在於理難容。不滿的情緒逐漸蔓延開來,臨了,除了警察局長大人和他的太太,全城的人幾乎都知道季雲下落。
一副擔架將離死亡不遠的季雲從醫院抬到警察局。勝利衝昏頭腦的警察局長興衝衝向省城發電。慢慢徘徊的不滿情緒開始轉為憤怒,人們奔走相告罵聲不絕,一場真正的暴動已在醞釀。最先受到發難的是局長大人的日本種狼狗,這畜生吞下了一個插了許多鞋釘的饅頭,上躥下跳見了誰都咬,緊接著輪到局長太太的波斯貓,整個一條尾巴都被砍了,因為失去平衡,走路時東倒西歪,不住地小心翼翼回頭偷看。人們都說,季雲的最終被處決,和惹惱了局長太太有極大關係。在那幾天裡,局長大人的家雞飛狗跳,局長太太的罵聲在馬路上都聽得到。有一天局長大人剛出門,來了位衣著極整潔的小夥子,白面書生的樣子,捧著一精緻的禮品盒,說是專程來為局長太太祝壽的。局長太太很遺憾地告訴小夥子,他不僅記錯了日子,而且少計算了將近十歲。為了不讓張皇失措的小夥子感到尷尬,局長太太親自沏茶親自遞煙笑容可掬。恢復信心的小夥子自稱是誰誰誰的公子,高談闊論揚長而去。局長太太一個人打開盒子,笨手笨腳迫不及待。盒子裡只有一條貓尾巴和一封信。貓尾巴算是物歸原主,信的內容卻充滿威脅,寫信人自稱掌握了局長太太出嫁前就不是處女的真憑實據,如果她不能說服她男人釋放季雲,一向令人尊敬的局長夫婦將成為小城裡大醜聞的主角。事實上,局長大人對季雲絕對客氣。在關押季雲的日子裡,他忍受著太太的無禮挑釁與暴跳如雷。對季雲殺還是不殺,局長大人煞費苦心。他一再宣布自己並不能操縱生殺大權,即使是主意已定,行刑的時間和地點都已安排停當,他仍然口是心非地保證盡力挽救季雲的性命。「關先生這樣的人才,本局長自然是特別特別地喜歡了。」無論是對醫生還是對自己的屬下,局長大人時時刻刻提醒他們對季雲要特別照顧,「貴重的藥,只管用,只管用。」
當時,來自省城的報紙,要隔兩天才能到達。季雲的身體似乎有了起色,蒼白的臉開始有些紅。醫生堅信這是迴光返照,對他是否能夠起死回生不抱任何希望。作為囚犯,季雲不僅可以繼續得到治療,並且享受到了看報紙的待遇。局長家的報紙向來由太太最先過目,然後放在床頭,供局長臨睡前閱讀以便起到催眠作用。自從季雲提出了要看報紙,局長每天在班上的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將疊得方方正正的報紙送去給季雲,風雨無阻絕沒例外。如果非要強調有過例外的話,惟一的一次例外是行刑前。這一次,局長已來不及派人送報紙。雖然事先做了嚴密的安排,事到臨頭仍然纏得局長大人脫不了身。押犯人的車子已經出發,長途電話偏偏一個接一個掛過來。消息顯然洩露了出去,憤怒的群眾正在警察局門口聚集。不服氣的局長大人準備從正門突圍,但是幾個負責保衛他的部下一致認為從後門溜出去最好。局長一行冒雪趕到刑場。季雲從擔架上被抬下來,放在早就準備好的一張藤椅上。一起將處死的另外四個人被安排在季雲的側面。寒風凜冽細雪亂飛,幾乎用不著說什麼話,行刑隊開始扳槍栓,子彈上膛,都等著局長擺擺手下命令。「關先生,本局長也是迫不得已。」局長上前向季雲告別,並問他還有沒有什麼話要留下。季雲冷笑著白了他一眼,使自己坐坐正。「關先生,說什麼都行,說一句吧。」季雲說:「國家在你們手裡,好得了?」局長擺擺手,深表歉意,忽然間他想到了還沒讓季雲看過的報紙,很大方地掏出來,遞給季雲。關於季雲被處決的消息,三天前出版的省城報紙已用大字標題刊出:樅陽暴動總司令關季雲,已於今晨四時槍決。季雲冷笑著看了一會那大字標題,十分鎮靜地看起報來,看完了一版看另一版。局長在他身邊畢恭畢敬地等著,等得實在有些不耐煩,慢慢向後退去,對行刑隊擺擺手。稀稀落落的槍聲終於響起,季雲身邊的四個人挨次倒下去,他依然聚精會神看最後一篇文章,看完了,抬起頭來,瞥了一眼行刑隊,將報紙重新疊方正,往旁邊一扔,側過臉,看看已先去的四個人,重新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異常嚴肅,示意劊子手們開槍。
2
士新為營救季雲竭盡全力,時間實在太倉促,他馬不停蹄,奔走於權貴之間。如果秀秀能早點來報信,結局一定不會這麼糟糕。糟糕的結局首先因為消息閉塞。士新對發生在他家鄉附近的重大事件一無所知。大荒之年,不是旱便是澇,到處都聽得到危言聳聽的搶米抗租新聞。公務纏身的士新做夢也想不到,書呆子兮兮的季雲會和一場所謂的暴動有關。他不會想到季雲不僅捲入得如此之深,而且因此犧牲一條性命。當哭哭啼啼的秀秀坐在士新家的客廳裡,對著剛從熱被窩裡鑽出來的士新夫婦喋喋不休語無倫次的時候,似睡非醒的士新根本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他不住地打呵欠,又不住地捂嘴掩飾:「不激動,秀秀,不激動,你慢慢說。」秀秀找到士新家是個大清早,晨曦中瀰漫著溼漉漉的霧。士新家的新居非常難找,這種專為民國官員設計的公寓棟棟都差不多。在南京街頭流浪了一夜的秀秀疲倦不堪,不停地作嘔想吐。一位去菜市買菜急於找個幫手的廣東保姆,將秀秀誤當作前來找工作的女傭,拉住了她糾纏不休。嘰嘰喳喳說了好半天,誰也不明白對方的真正意思。「方太太,方太太,要是找不到你們,」秀秀見了士新夫婦,眼淚譁譁流,激動得差點昏厥過去,「我,我只有死路一條了。」士新夫婦都讓秀秀不要哭。很顯然,只要她不平靜下來,士新夫婦就不可能明白季雲究竟出了什麼事。「方先生,方太太,快,快,快去救救關老師!」秀秀表現得有些歇斯底裡,她恨不得立刻將士新夫婦拖走,「快,快呀,求求你們了,方先生,方太太。」讓秀秀平靜下來絕非容易事。秀秀終於明白自己正在使士新夫婦無所適從並且開始不耐煩。她總算接受了真珠讓她去衛生間洗把臉的請求。從衛生間出來,早先蓬頭垢面的秀秀略施修飾,看上去仿佛變了一個人。
士新糊裡糊塗地知道了一個大概,忿忿不平發牢騷說:「縣警察局真是荒唐,搶米的不抓,砸警察局的不抓,卻去抓他一個教書匠。」秀秀又哭起來,絕望地說:「他們說他是共產黨。」「你看你看,就這麼回事,」士新似乎一下子明白了癥結所在,「動不動就是共產黨,這罪名最好。珠兒,你不知道如今下面這些辦事的,簡直不像話。想說誰是共產黨,誰就是共產黨。季雲居然也是共產黨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簡直不像話。」「方先生,方太太,你們無論如何要救救關老師,」秀秀幾乎在哀求,聲嘶力竭,「關老師會死的,他會死的。他真的會死的。」士新夫婦再次安慰哭成一團的秀秀,再次連哄帶勸地使秀秀安靜下來。「季雲的事,我們怎麼會不管,你別哭,別哭。來,讓我們把事情弄弄清楚,別急,會有辦法的,會有辦法。」士新當時最擔心的,不是已經被捕的季雲會被槍斃,會被不經過審判秘密押上刑場,他更擔心的是不斷吐血可能引起的生命危險,「唉,季雲也是,為什麼不想到來南京呢?」士新覺得季雲完全沒必要東躲西藏,「關鍵的問題,得找人把季雲保釋出來,然後找個好醫生給他治病。」在考慮委託什麼人去求情疏通關節的時候,士新不能不煩神究竟該去找位什麼樣的醫生,「老是這麼吐血,就是神仙也吃不消的。
一定得抓緊,噢,會有辦法的,秀秀,你別急,急也沒用,急也沒用。」「方先生,你說他們會槍斃關老師嗎?」士新從容不迫的態度,多少使秀秀有一點寬心。客廳裡布置得極雅致,牆上掛著名人字畫,秀秀坐在舒適的沙發上,隱隱約約地感到了有些希望。自從搶米狂潮以後,無數個日日夜夜裡她都是擔驚受怕。為了心愛的老師的安危,她力所能及地做了她能做該做的一切。現實和噩夢渾然一體難解難分,像搓稻草繩似的全擰在了一起。為什麼沒想到早一些來南京搬救兵呢,秀秀不禁深深陷入後悔之中。形勢幾乎是一下子變得非常嚴重。軍隊正向小鎮開來的消息傳到學校時,早有準備的校長若無其事不慌不忙,這位為創立民國立過汗馬功勞的老英雄成竹在胸,他只讓秀秀一個人知道季雲的下落。食物和生活必需品都絕對充足,秀秀負責照顧季雲,只要軍隊一天不撤,就一天不許季雲露面。
軍隊將小鎮圍得水洩不通,到處雞飛狗跳,偶爾還聽得見稀稀落落的槍聲。學校自然是搜索的重點,幾乎所有的學生都受到審訊。折騰了幾天以後,警察局長領著一隊人馬拜訪校長家。出乎意料之外,身為民國元老的校長沒有大發雷霆,而是放下架子親自率領局長一間接一間房子參觀。他將局長帶進季雲住的房間,請他欣賞季雲貼在牆上的字畫,不無遺憾地指著落滿灰塵的椅子說:「你們既然是要抓他,就應該早點來。你們早幹什麼了?」警察局長有季雲藏在校長家的準確情報。他心不在焉地跟著校長從東到西,又從西到東,然後蹺著二郎腿在客廳裡品茶。喝了一會茶,局長盛讚茶葉如何如何優良,話鋒一轉,說:「久聞校長先生是民國的前輩,聽說府上有一個可以藏人的地窖,當年辛亥革命,前輩便在地窖裡躲過清兵的追捕。本局長對前輩一向敬仰得很,如此有紀念意義的地方,不知是否能——給我一個面子。」警察局長按捺不住穩操勝券的得意,他注意著校長的一舉一動。校長閉目沉思,突然茶杯在茶几上一頓,說:「早知局長先生存心和我過不去,我根本犯不著請你喝茶。地窖就在後院,你們去搜吧,搜完了就滾蛋,我不想再看到你。」
警察局長連忙表示歉意,校長說:「別廢話了。季雲在,最好,算你們福氣。若是不在,趕快給我到別處去抓吧。有機會我倒想問問你們的縣長,他手下的人怎麼儘是飯桶。」地窖裡藏的全是準備越冬的山芋,一股黴爛味令人作嘔。警察局長不顧肥胖身體的笨拙,冒著缺氧的危險親自下窖檢查。季雲就藏在校長家的準確情報看來有些靠不住。警察局長領著手下灰溜溜地離開校長家,「這麼一個鮮蹦活跳的大活人,他究竟能藏在哪兒呢?」他自言自語,不知道差錯出在什麼地方。「難道他能長翅膀飛了不成。」
季雲就藏在校長家那棟小樓頂部的閣樓上。警察局長做夢也不會想到,當他的人馬將小鎮圍得水洩不通,挨家挨戶仔細搜查,病情已經十分嚴重的季雲,正支撐著虛弱的身子,居高臨下地從隙縫裡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小樓頂部的閣樓是全鎮的制高點。校長年輕時,不僅是個大有作為的職業革命家,而且對自然科學尤其是天文學最有興趣。這閣樓曾經是小鎮的土造天文臺,有一個極大的天窗,一架德國造的老式望遠鏡。在被圍困的初期,病歪歪窮極無聊的季雲就像年輕時的校長一樣,用老式望遠鏡沒完沒了地觀察星星,觀察月亮表面上的陰影。有時候,一顆流星在空中划過一道大弧線,在它後面留下一條火紅的尾巴。有時候,烏雲密布,滿天尋不到一顆星。有時候星星太多。有的星星極亮,亮得刺眼。季雲第一次注意到,原來星星也有各種顏色,有的發藍,有的發白,有的像銀子,有的像金子,有的發紫,發紅,有的色彩卻不斷地在變。連續的高燒使季雲非常虛弱,更糟糕的是緊接著連續的失眠。季雲獨自一個人在閣樓上度日如年。他很快就到了不能動彈的地步,再也沒有力氣去觀察星星。前來清剿的軍隊仿佛要在小鎮上永遠紮下去,所有的路口都有士兵把守。
季雲臥床不起心焦如焚,他甚至失去了繼續向秀秀講述自己故事的興趣。外邊世界似乎遠隔了千山萬水,一扇扇窗戶都被關上,只有秀秀這一條途徑勉強可以傳遞消息。特定時期內,忠誠的秀秀是季雲惟一的安慰,然而既不可靠更不準確的消息,除了讓人心煩意亂,還是讓人心煩意亂。季雲的病勢越來越惡化,深沉的咳嗽聲一聲比一聲緊,死神的陰影扇動著黑翅膀,在小小的撤了梯子的閣樓上徘徊,飛過來飛過去。
3
士新和李次長原先就有些認識,兩人眼下都春風得意,仕途上皆遭同事嫉恨眼紅。李次長的妹夫是現任的安徽省長。秀秀哭哭啼啼剛說起季雲的事,士新便相信找李次長一定有辦法。好在李次長就住在附近,士新當晚就備了一桌酒席,邀請李次長赴宴。李次長一口答應,他和士新在前程上井水不犯河水,大家都在官場上混,正需要互相照應。明知道士新有事求他,李次長樂意效勞。
秀秀刻意打扮了半天,她在真珠的指點下不知所措。時髦的式樣都不適合她,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發怔,因為自己的土氣和沒知識羞愧不安。總算等到客人來了,她待在房間裡不敢出去見客,偷偷地從門縫裡往外看。李次長一路笑著由士新領進客廳,他看上去大約四十歲,穿著深灰色夾袍,外面套著青呢馬褂,馬褂紐扣上掛了一片閃閃發亮的金質徽章。一見真珠,雙手抱拳連聲招呼,招呼過了,爽聲大笑。他鼻子上架著大框眼鏡,鼻子下養了一小撮鬍子,兩顆極對稱的虎牙,天生的一種滑稽相:「方先生真是好福氣,好福氣呀。
方太太,你知道人家是怎麼說的,人家都說,方先生有了你方太太,那是如虎添翼,如虎添翼。」客廳裡氣氛融洽,說笑了一陣,真珠到房間裡拉秀秀出去見客。「方太太,我怎麼說呢?」秀秀緊張得胸口亂跳,很有幾分猶豫,「我怕我說不好,你,你幫我說吧。」真珠說:「你別慌,別慌,有我和士新在,你慌什麼?」李次長的眼珠像蒼蠅似的叮在秀秀臉上不肯離開,秀秀更加慌張,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差錯。李次長忽然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笑著問:「這位是——」「這就是秀秀。」士新只知道這麼個稱呼。「噢,秀秀小姐,坐坐。」
李次長反客為主,招呼她坐下。「秀秀,你隨便些好了,李次長是自己人,你有話都跟他說好了,」真珠往士新坐的那張沙發扶手上一靠,眼睛十分明亮地看著李次長,「李次長,這是季雲的學生。」「噢,是女學生,好,好好。」「秀秀,你說呀。」真珠用眼神向她示意。李次長笑眯眯地看著秀秀。秀秀不知從哪說起,兩眼突然淚汪汪:「李次長,李次長,你救救關老師。」她這一哭,李次長只好不笑。真珠略有些不耐煩,說:「別哭呀,哭有什麼用。我們請李次長來,不就是為了救季雲嗎。唉,這季雲也是,好好的,摻和到那些事裡去幹什麼?」
士新連忙安慰秀秀:「秀秀,李次長會有辦法的。」「問題不大,問題不大,」李次長又笑起來,看著真珠,「我聽方先生說過了,你們和那關季雲交情極深。方先生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這忙,這忙,我自然是要幫的。」李次長胸有成竹的樣子,轉向秀秀,「這位小姐,你不要急的,有方先生和方太太的面子,不就是叫警察局放個人嗎,問題不大,問題不會大的。」士新還有些不放心,請求李次長抓緊一些,李次長笑著說:「這好辦,好辦,明日一早,我便給壽生發個電報,讓他通知警察局放人。他們的省長放個屁,警察局天大的膽子,總得買帳吧。」
李次長是喝酒的大好佬,幾杯酒下肚,話更多了,天南海北,趾高氣揚。營救季雲之事,談了那麼幾句已經足夠,李次長一杯杯往下喝,口氣越喝越大。「士新老弟,不是為兄的要吹,你想想,我畢竟比你在官場上多混兩年,吃的鹽水比你多,吃的蘿蔔乾飯也比你多,這官場,就這麼回事。」李次長吹完了自己喝酒如何海量,又大談官場內幕,「方太太,說大實話,我不比你們方先生,方先生,那是正經的人才,不像我們混混之輩。有人想不通,說老兄的內弟做省長,還不乘機下去放個肥缺,留在京都,做個窮京官有什麼意思。唉,實不相瞞,內弟也有過這意思。不過,為兄實在閒散慣了,再好的肥缺都免不了幹實事。如今這樣多好,日日上班去應個卯,屁事不管,神仙也不過如此。」真珠笑著說:「李次長說得真風趣,你不知道我們士新,窮得兩袖清風,還死忙,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麼。」
「哪裡哪裡,方太太,方先生不一樣,不一樣,他是憑真才實學。士新老弟,我跟你說,在官場上混,本事是重要的,不過,不過,人和這一點,萬萬小看不得。方太太,我給你們舉個例子,兩位都是皖人,就說去年的導淮計劃吧,這導淮委員長,本來說好是非柏文蔚莫屬的,各報紙,除了《中央日報》,均在頭版上用大字刊登柏出任導淮之職的消息。可結果呢,老蔣親自兼任導淮委員長,副委員長給了陳果夫,硬是把柏文蔚老先生給撇在一邊。熟悉一些內情的人都知道,江蘇的人士,自然是擁護果夫先生的,安徽人呢,自然又傾向這蔚老前輩。
老蔣兼任,這大權便在副委員長手上。許多內情士新老弟恐怕還不知道,江蘇安徽兩省人士,為這事,真是忙得不亦樂乎。蘇北鹽商為了給果夫先生爭到副委員長一職,可沒少花錢,皖人也備了大筆款子,紛紛找老蔣的親信運動。一般人都以為,這次江蘇安徽之爭,輸在蘇省人士肯花冤枉錢,殊不知皖人自己不和,吃了大虧。我不是江蘇人,也不是安徽人,說句公道話,柏文蔚這樣的老前輩,說資格,自然是老蔣也不能和他比的,然而落水鳳凰不如雞,人老珠黃,方先生方太太好好想想,你們皖人若公推內弟壽生來競爭副委員長,其結局恐怕就不大一樣,不大一樣,你們信不信?」士新好像突然才明白似的,連聲說:「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士新老弟,如今皖人的勢力,可不比幾年以前了,老北洋的人,有的雖然還在做官,大都是有職無權,空空的頭銜而已。老實說,在官場上混,還真有人照應照應才行。今天你既然看得起我,請我喝酒,我們就算是換過蘭譜的兄弟,日後彼此無話不談,無話不談,有福同享,有難同擔,來,幹——」「好,士新,你就陪李次長喝了這最後一杯吧。」
「方太太,這話不行,這話不行,我明白你的意思。方太太是怕我喝醉了。就衝這最後一杯的藉口,我得再喝三杯。我這人就這脾氣,別人灌我,不會上當的,不讓我喝,我,非得喝。你們放心,有人喝酒誤事,我李某人,幹事,非喝酒。明天一早,就給壽生拍電報,你們絕對放心。秀秀小姐,為你那什麼老師放出來,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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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珠從一開始,就看出秀秀和季雲超出了師生關係。不管士新相信不相信,真珠堅信秀秀肯定懷孕。「你別傻了,」她按捺不住那股太容易讓人看出的醋意,「哼,你們男人都不是東西,秀秀那丫頭要沒有三個月,你找我算帳。」
自從秀秀上門求援,真珠一直在冷眼觀察,看她哭,看她動不動就作嘔,看她偷偷地不知不覺地老撫摩肚子。「秀秀,你到底想吃什麼呢?」真珠幾次用話試探,悄悄地設下陷阱,「你怎麼老是要吐,跟懷孕似的,我陪你去醫院看看?」秀秀不置可否,臉也不紅,若無其事。「別看這姑娘哭哭啼啼,一副可憐相,厲害著呢!」真珠有時認定她極有心機,並不是一位普通的鄉下妹子。有時,又忍不住暗笑她的土氣缺乏教養,笑她動不動就幫傭人做事,當著客人的面也如此,笑她上了廁所老是忘了放水衝掉,並且不曉得將門銷上。有時真珠和士新的觀點完全一致,那就是季雲的氣質,眼界如此之高,無論如何不會看上秀秀。有時她又無緣無故地堅信,正因為季雲那該死的氣質,吃錯藥似的看上秀秀不足為怪。既然真珠不能把自己公平地一分為二,既然季雲得不到他應得的那一半,真珠沒有理由不認為,因為失戀因此失意,季雲終於在男女問題上自暴自棄。秀秀連續幾天都睡得很好,實在是擔驚受怕夠了,否極泰來,她仿佛已經看見季雲被釋放,看見醫生在為他用最好的藥,看見他臉上一點一點褪去愁苦憂鬱之色。心愛的老師又一次完好如初,時光倒流,一切都像過去一樣,像過去設想的一樣。秀秀似乎又變成了那個穿短袖子花衣衫的女孩子,又恢復了那張極甜的臉,一條大辮子或前或後,情不自禁唱起歌來。這歌聲對真珠有一種隱隱的刺激。「士新,我實在懷疑,事情說不定根本不像這丫頭說的那麼嚴重,」
士新馬不停蹄的奔波,不僅沒有得到真珠的青睞,反而引起她的強烈不滿和反感,「有什麼大不了的,這些天,除了季雲,就沒有了別的話題。既是李次長關照過的,還有什麼不放心,何苦這麼東奔西跑,婆婆媽媽地到處託人。就算你說得有道理,就算是吧,李次長不可靠,好吹牛,再找個把人說說情不就行了,幹嗎一天到晚丟魂似的,難道南京的頭面人物重要人物,你都想去見一見?」竭盡全力這四個字用在士新身上毫不誇張。潛意識中,他總覺得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流動,因此不敢半點疏忽和偷懶。今非昔比,皖人在南京的勢力已是明日黃花,既不能和北洋時期相比,更不如晚清和民國初年。在南京設法營救季雲,雖然進展順利神速,士新仍然免不了一種天高皇帝遠的感嘆。該找的人全找了,能打的招呼都打過,甚至連高明的醫生也安排妥帖。一切準備工作就緒。一切準備工作的確不容易。士新在短期內創造了難以想像的奇蹟,他手頭很快有了一打名人的求情信和介紹信,有一連串可以作為撒手鐧的中央大員的面子。儘管遇到些小小的困難,士新的精心安排策劃,幾乎萬無一失。這是一場官場上的會戰,不見刀光劍影,這次較量是對士新活動能力的檢閱與證實。為了達到營救的目的,士新不惜調動可利用的全部輜重,迂迴包圍處處出擊。
他不惜放下架子,去對那些比他職位還低的人說好話。他不惜一次次麻煩老丈人南山先生,對於那些附庸風雅的權貴,送一幅南山先生的墨寶能起意想不到的關鍵作用。他不惜這樣,不惜那樣,小心翼翼步步為營穩紮穩打。真珠始終明白不了,為什麼她那位一向看不起士新的老子,和女婿的關係不斷得到改善,而且屢屢露出讚賞的意味。更為荒唐的是,南山先生總是堅定不移地站在女婿一邊,小兩口偶爾有些口角,他不是哄孩子一般地安慰老處在吃虧地位的士新,便是十分迂腐地教導女兒恪守婦道。南山先生現在一所大學裡做掛名教授,光掛名,從來不上課。真珠完全有理由認為,妓院如不取締,享有風流教主聲名的父親定會帶著女婿出入花叢。婚後已經好幾年了,他們還沒有孩子,南山先生有一次竟然十分嚴肅地問女婿,憑什麼新派人物就不讓娶妾,憑什麼。對於士新為營救季雲所做的努力,老丈人不但深表讚嘆,並且忍不住對女兒說:「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你沒嫁給季雲那混小子,實在也是老天有眼。」
也許真是老天有眼。當一切準備工作就緒,士新決定親自去一趟樅陽的時候,真珠突然體驗到了許多過去從未體驗過的東西。她發現自己在剎那間很有些捨不得他離去,捨不得和他短暫地分開。連日來的強烈不滿和反感一掃而盡。士新按捺不住即將大功告成的喜悅,和秀秀天真的想法差不多,他似乎覺得一場噩夢已經甦醒,長夜從此過去,嚴冬從此結束。真珠開始相信,士新苦心經營的一切,顯然已超出了內疚的桎梏。表現在士新臉部誠摯的喜悅,清晰無比地說明他不僅是為了彌補,而且更重要的是為了創造。他正在脫離苦海,脫離苦海這個想法足以使真珠不寒而慄。臨別之夜,外面北風呼嘯,真珠和士新坐在各自的被窩裡喋喋不休,話題像斷了線的風箏飛出去很遠,他們平淡如水地談緣分,談過去,談未來,一直談到兩人坐到一個被窩裡,還是繼續談繼續談,越談越親熱,越親熱越想談。終於東方發白,他們迫不及待地做起夫妻之間常做的事。這是真珠印象中士新最出色的一次表演。他們輕而易舉又堅定不移,迫使對方無條件舉手投降俯首稱臣。在無與倫比的天倫之樂中,既是勝利者又是失敗者的真珠,第一次感受到了士新的實在,感受到了他身上那種作為男人的真正力量。只是在一個短短的瞬間裡,她永遠領悟到了這種真正力量的源泉,沉浸在這種真正力量的汪洋大海之中。
一九九○年六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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