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年電視劇最後一集小說(慶餘年電視劇小說)
2023-06-03 06:30:47 1
慶餘年電視劇最後一集小說?「葉輕眉?」 範閒心中無比震驚,下意識裡輕聲將這個名字念了出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老媽的名字居然會出現在監察院前的石碑上 面上依然保持著平靜,但他的心中卻是無比激蕩——為什麼母親的名字會出現在監察院前面的石碑上?雖然當年葉家小姐身為天下最富有的女人,但怎樣也不可能享受這種皇燕京享受不到的待遇更何況老媽最後離奇死亡,肯定與這慶國的王公貴族們有關,雖然五竹叔說過,十年前的那次風波中,葉家的仇人已經被全部殺死,但是誰能保證那些仇人的親眷沒有殘留在朝廷之中? 就算到了如今,葉輕眉很明顯還是一個有所禁忌的名字,葉家的財產也全部被充收到內庫之中,葉家的生意變成了皇商 監察院就這樣明目張胆地把葉輕眉三字放在門口,雖然五竹叔說過世界上沒幾個人知道自己的母親就叫葉輕眉,但是手握慶國的皇家一定知道——那位陳院長大人未免也太大膽了些,難道連皇室的臉面都沒有放在眼裡? 不過看見那座矮矮的石碑之後,範閒總算明白了五竹叔在澹州時說的那句話 「知道小姐叫葉輕眉的不多,旁邊那些閒雜人等只是稱她小姐,不過葉輕眉這個名字,就算現在,想來……在京都也是很出名的」 範閒搓了搓手,低著頭往前走著,心想京都人人恐懼的監察院門口豎著這樣一塊牌子,葉輕眉這個名字,果然是想不出名也很難 所有的這些心理活動只是發生在很短的時間內,他斂去了臉上的表情,攏了攏袖子,面無表情地往東面走去,就像沒有看見這個名字一樣 也正是因為看見了這塊牌子,範閒不由想到了自己即將娶進門的宰相女兒,聽父親說,她的母親長公主如今就掌管著原來屬於葉家的產業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是他自己覺得理所當然應該擁有的,那這份產業應該排在頭一份——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本來從藤子京嘴中,範閒已經知道了林家小姐如今家在何處,但心知肚明那女子的背景身份,這京都又是藏龍臥虎之地,他是斷然不敢偷偷跑去窺香的他來監察院找費介老師,就是想通過監察院的通天手段,想辦法提前見一見那位纏mian病榻上的女子,同時也想請老師幫忙看一下那女生的病情 不料費介卻不在京都,範閒有些惱火,難道自己真要等到洞房的時候,才知道對方長成什麼模樣?不行,他告誡自己,必須找個法子去偷窺偷窺,萬一有任何不妥,自己逃婚也好有個準備時間 走著走著,範閒更加惱火起來,他悲哀地發現,自己初到京都,對這些道路完全不熟悉,在天河大路上來回走了兩趟,居然找不到家裡的馬車放在了哪裡 正巧看見有個小孩兒拿了串糖葫蘆在邊嚼邊走,一嗅著那甜絲絲的味道,範閒便覺得無比鼻熟,趕緊跑上前去,搶了過來,咬了一口,憑口感確認了這串和先前自己吃的那串出自同一個攤子,這才開口詢問這家店在哪裡 小孩兒受了驚嚇,還以為碰見了不蒙面糖葫蘆劫匪,最後總算被範閒的兩個銅板安撫下來,認真地指了個方向 範閒順著那方向過去,走了很久很久,結果很悲哀地發現,那小孩兒在報復自己,這地方明顯不是自己應該到的地方——這裡其實已經到了京都的邊緣地帶,範閒並不知道這一點,不然一定會很自豪於自己的腳力,自悲於自己的智力 這個地方很荒涼,有個廟 在繁華無比的京都城中,要找出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說荒涼也許並不準確,準確來說是異常的乾淨,廟上飛簷梁柱之上,連一絲灰塵都看不到 他抬頭望著面前的這個黑色木結構建築,不由想起了前世燕京的天壇,只是面前的這座廟要小了許多,看上去少了幾分與天命相連的神秘感,多出了幾分人世間的秀美氣息 迎面的正門被漆成了深黑色,看上去十分莊嚴,門上是一方扁扁的橫匾,上面寫著:「慶廟」二字 範閒用舌頭舔掉牙齒上粘著的糖渣,看著頭頂那兩個代表神聖的黃色字體,心裡湧起了一股難以言表的情緒 這裡就是慶廟,傳言中慶國唯一可以與虛無縹緲的神廟溝通的地方,皇家祭天的廟宇 在澹州的時候,費介曾經說過天壇在京都皇宮外三裡的地方,範閒一直以為是說在離皇宮三裡遠的地方,根本想不到「外三裡」是個地名 範閒張大了嘴他來京都前就想過,既然這個世界上的人們都無法找到神廟在哪裡,那自己也一定要到慶廟天壇來看看,因為一直纏繞在他心中十六年的疑問,不知道能不能在這裡找到答案 自己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 前世看小說的時候,項少龍有個理由,後來的穿越眾也有理由,再到後來就不需要理由了 但範閒自己深深疑惑著,他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能夠解釋自己明明死了,為什麼會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理由 他萬萬沒有想到,被那個孩子隨便指路,就讓自己來到了慶廟,這個認識讓他產生了一種微微眩暈的感覺,也許——自己和神廟之間,隱隱就有某種很神秘的關聯,有一種很奇妙的緣份 他堅信這一點,堅信這種一根糖葫蘆所帶來的緣份 邁步上前,四周一片安靜,範閒輕輕推開那扇似乎已經很多年沒有打開過的沉重木門「停住」 一聲厲喝傳來,下面我們就來聊聊關於慶餘年電視劇最後一集小說?接下來我們就一起去了解一下吧!

慶餘年電視劇最後一集小說
「葉輕眉?」 範閒心中無比震驚,下意識裡輕聲將這個名字念了出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老媽的名字居然會出現在監察院前的石碑上。 面上依然保持著平靜,但他的心中卻是無比激蕩——為什麼母親的名字會出現在監察院前面的石碑上?雖然當年葉家小姐身為天下最富有的女人,但怎樣也不可能享受這種皇燕京享受不到的待遇。更何況老媽最後離奇死亡,肯定與這慶國的王公貴族們有關,雖然五竹叔說過,十年前的那次風波中,葉家的仇人已經被全部殺死,但是誰能保證那些仇人的親眷沒有殘留在朝廷之中? 就算到了如今,葉輕眉很明顯還是一個有所禁忌的名字,葉家的財產也全部被充收到內庫之中,葉家的生意變成了皇商。 監察院就這樣明目張胆地把葉輕眉三字放在門口,雖然五竹叔說過世界上沒幾個人知道自己的母親就叫葉輕眉,但是手握慶國的皇家一定知道——那位陳院長大人未免也太大膽了些,難道連皇室的臉面都沒有放在眼裡? 不過看見那座矮矮的石碑之後,範閒總算明白了五竹叔在澹州時說的那句話。 「知道小姐叫葉輕眉的不多,旁邊那些閒雜人等只是稱她小姐,不過葉輕眉這個名字,就算現在,想來……在京都也是很出名的。」 範閒搓了搓手,低著頭往前走著,心想京都人人恐懼的監察院門口豎著這樣一塊牌子,葉輕眉這個名字,果然是想不出名也很難。 所有的這些心理活動只是發生在很短的時間內,他斂去了臉上的表情,攏了攏袖子,面無表情地往東面走去,就像沒有看見這個名字一樣。 也正是因為看見了這塊牌子,範閒不由想到了自己即將娶進門的宰相女兒,聽父親說,她的母親長公主如今就掌管著原來屬於葉家的產業。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東西,是他自己覺得理所當然應該擁有的,那這份產業應該排在頭一份——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 本來從藤子京嘴中,範閒已經知道了林家小姐如今家在何處,但心知肚明那女子的背景身份,這京都又是藏龍臥虎之地,他是斷然不敢偷偷跑去窺香的。他來監察院找費介老師,就是想通過監察院的通天手段,想辦法提前見一見那位纏mian病榻上的女子,同時也想請老師幫忙看一下那女生的病情。 不料費介卻不在京都,範閒有些惱火,難道自己真要等到洞房的時候,才知道對方長成什麼模樣?不行,他告誡自己,必須找個法子去偷窺偷窺,萬一有任何不妥,自己逃婚也好有個準備時間。 走著走著,範閒更加惱火起來,他悲哀地發現,自己初到京都,對這些道路完全不熟悉,在天河大路上來回走了兩趟,居然找不到家裡的馬車放在了哪裡。 正巧看見有個小孩兒拿了串糖葫蘆在邊嚼邊走,一嗅著那甜絲絲的味道,範閒便覺得無比鼻熟,趕緊跑上前去,搶了過來,咬了一口,憑口感確認了這串和先前自己吃的那串出自同一個攤子,這才開口詢問這家店在哪裡。 小孩兒受了驚嚇,還以為碰見了不蒙面糖葫蘆劫匪,最後總算被範閒的兩個銅板安撫下來,認真地指了個方向。 範閒順著那方向過去,走了很久很久,結果很悲哀地發現,那小孩兒在報復自己,這地方明顯不是自己應該到的地方——這裡其實已經到了京都的邊緣地帶,範閒並不知道這一點,不然一定會很自豪於自己的腳力,自悲於自己的智力。 這個地方很荒涼,有個廟。 在繁華無比的京都城中,要找出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說荒涼也許並不準確,準確來說是異常的乾淨,廟上飛簷梁柱之上,連一絲灰塵都看不到。 他抬頭望著面前的這個黑色木結構建築,不由想起了前世燕京的天壇,只是面前的這座廟要小了許多,看上去少了幾分與天命相連的神秘感,多出了幾分人世間的秀美氣息。 迎面的正門被漆成了深黑色,看上去十分莊嚴,門上是一方扁扁的橫匾,上面寫著:「慶廟」二字。 範閒用舌頭舔掉牙齒上粘著的糖渣,看著頭頂那兩個代表神聖的黃色字體,心裡湧起了一股難以言表的情緒。 這裡就是慶廟,傳言中慶國唯一可以與虛無縹緲的神廟溝通的地方,皇家祭天的廟宇。 在澹州的時候,費介曾經說過天壇在京都皇宮外三裡的地方,範閒一直以為是說在離皇宮三裡遠的地方,根本想不到「外三裡」是個地名。 範閒張大了嘴。他來京都前就想過,既然這個世界上的人們都無法找到神廟在哪裡,那自己也一定要到慶廟天壇來看看,因為一直纏繞在他心中十六年的疑問,不知道能不能在這裡找到答案。 自己為什麼來到這個世界? 前世看小說的時候,項少龍有個理由,後來的穿越眾也有理由,再到後來就不需要理由了。 但範閒自己深深疑惑著,他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能夠解釋自己明明死了,為什麼會重生到這個世界上的理由。 他萬萬沒有想到,被那個孩子隨便指路,就讓自己來到了慶廟,這個認識讓他產生了一種微微眩暈的感覺,也許——自己和神廟之間,隱隱就有某種很神秘的關聯,有一種很奇妙的緣份。 他堅信這一點,堅信這種一根糖葫蘆所帶來的緣份。 邁步上前,四周一片安靜,範閒輕輕推開那扇似乎已經很多年沒有打開過的沉重木門。「停住!」 一聲厲喝傳來。
範閒一驚,本以為神聖清靜的地方,突然出來這麼一聲暴喝,定晴一看,才發現原來慶廟裡面有人,攔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中年人,雙目深陷,鼻如鷹鉤,看著陰鶩氣十足。 看對方盯著自己,範閒心裡有些不樂意,心想自己讀的經史子集,皇城規矩裡,這慶廟可是人人都來得的地方,你躲在門後嚇人不說,還擺出這麼一副老鷹搏兔的架勢,這就很混蛋了。 誰他媽的願意當兔爺。 範閒皺著眉頭說道:「閣下聲音這麼大,也不怕把人耳朵震聾了。」 誰知那中年人神情異常嚴肅,一把推了過來,低聲喝道:「速速退去,廟中有人正在祈福,不得打擾。」這人的打扮明顯就是一富家隨從,但說話語氣,卻是官味十足。 範閒卻並沒有察覺到這一點。自從小時候跟著費老師挖墳之後,他就形成了輕微的潔癖,看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手,眉頭一皺,兩手交錯而上,擰住對方的手腕。 啪的一聲輕響。 一大一小兩個人同時驚訝地望著對方,發現彼此的手法極其相似,竟是如雙蛇互纏,再也撕扯不開。 「噫。」那位中年人輕喘一聲,眼中精光大盛,一股暗力如同大江般連綿而出,從手腕處攻入範閒體內。 範閒悶哼一聲,哪裡想到居然會莫名其妙碰上如此高手,後背處一陣灼熱,一直安靜了許多年的霸道真氣在一瞬間內生出反應,由丹田疾出,硬生生與對方對了一記。 嗡得一聲輕響,石階上的灰塵被兩道暗勁地衝撞揚了起來,形成了一個很詭異的灰球,迅即散去。 兩個人被震得分開數步,中年人捂著嘴唇咳了兩聲,範閒面無表情,似乎沒有什麼問題。 中年人冷冷看了他兩眼,說道:「小小年紀,就有如此霸道真氣,你是誰家子弟。」 「何必管我是誰,我只是想入慶廟祈福,你憑什麼攔著我?」範閒冷冷地看著他。 「廟中有貴人在,少年你等上一等。」中年人正是覺得對方使用的手法與自己相近,心想對方可能是京都哪家子弟,與自己有舊,所以才漸漸散去心頭的殺機。 範閒眼中閃過一絲笑意:「慶國律法中,可沒有規定祭廟還要排隊。」 中年人皺了皺眉頭,覺得這少年好生討厭,一拂袍袖,入廟而去,竟是將範閒留在了廟外。 範閒張嘴欲言,卻是胸中一陣煩悶,喉頭一甜,趕緊從袖中抽出手帕捂在了嘴邊。先前暗勁對衝之際,幸虧在關鍵的時候,他的右手食指悄無聲息地彈了一下對方的脈門——全仗著自己對人體構造的了解比這些武道高手更加精深,不然只怕受的傷還要重些。 此時他再看這扇沉重木門的眼中,就多了一絲悸意,不再敢再次嘗試推動這扇似乎推不動的門。 …… …… 範閒咳了兩聲,漂亮的臉上多出了幾分厲毅之色,既然打不過對方,自然只好退走,留待後曰再打過。正當他轉身欲走之時,卻發現身後的木門又開了。那位傷了自己的中年高手站在門口,冷冷說道:「老爺吩咐,少年自去偏殿祈福,勿入正殿。」 說完之後,他又加了一句:「不要進正殿,聽見了沒有?」 範閒轉過身來,看了一眼中年人,又看了一眼似乎深不可測的森森慶廟,眉頭一皺,將雙袖一拂,就這樣踏過高高的門檻,頭也不回地往偏殿方向走去。 看著少年受此一挫後,依然不急不燥不怯不退,依然堅持著最初的目標,中年高手的眼中閃過一絲欣賞之色。 中年人關上廟門,皺著眉頭看了看四周,心想這些小兔崽子居然讓那個少年走到廟門口來了,晚上回去一定要好好訓練一把。 ———————————————————————— 慶廟是一個安靜的地方,慶國人是一個很現實的民族——一般百姓如果祈福,寧肯去京都西面的東山廟中拜送子娘娘和那些看上去像土財主一樣的仙人。 但慶國人敬天畏天,皇帝正是所謂天子,所以慶廟就成了皇家祭天的地方。雖然在一般的時日中,慶廟依然對京都的百姓開放,但也沒有百姓喜歡這種壓力太大的森嚴感。 慶廟的正殿,就是形似天壇的那個建築,兩層圓簷依次而出,十分美麗。 中年人神態恭謹地站在大殿之外,看著殿中負手欣賞壁上彩畫的貴人,低聲說道:「依老爺的意思,讓那少年去偏殿了。」 貴人的年紀約摸有四十多歲,容顏談不上英武,但眉眼卻有一股睥睨天下的神採,只是被一絲極不易發現的疲倦衝淡了許多。 「那少年是誰家子弟,居然能和你對一掌。」貴人微笑著問道。 中年人如此高強的武藝,但在他面前卻真的就像個隨從,老實回答道:「屬下不知,只是剛才報與老爺知曉,他走的路子,倒和……家中護衛的路子差不多。」 貴人略覺詫異:「噢?難道是李治家的小子?」 中年人苦笑道:「屬下雖然一向懶得與人打交道,但靖王世子還是認識的。」 「噢。」貴人又噢了一聲,又開始轉頭去看牆上的壁畫,他每天要考慮的事情太多,難得有這樣輕閒的時辰,所以不願意為這些小事情所打擾,先前允那少年入偏殿祈福,只是純粹地覺得國家能多出少年才俊,是件不錯的事情。 中年人安靜地守在殿外,眼光偶爾瞄向偏殿的地方。 …… …… 許久之後,殿外傳來喧譁之聲,貴人忽然皺眉說道:「丫頭不在後面休息,跑偏殿去做什麼?」 中年人微微一驚,運起全身真力傾聽那方向的聲音,抬頭慚愧道:「郡主到偏殿去了。」 貴人皺眉道:「胡鬧……」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面色微微一變:「你去看一下,另外……帶那個少年來給我看看。」 「是。」中年人領命正欲離去,忽然慶廟之外傳來一聲鳥叫,緊接著廟門被人推開,一個面色匆忙的人跑了上來,遞給他一封上面壓著火漆的書信。
玩了幾把,範閒手氣不大好,加上著實不耐煩與柳姨娘表面上這般親熱,所以將位置讓了出來,拍了拍範思轍。 範思轍怯怯地看了父親一眼,司南伯微微點了點頭。他心中狂喜,輕聲叫了一下,跳上了凳子。 這孩子平時在父親面前總是畏畏縮縮,吃完飯後便要被逼著去溫書,更不可能被允許打牌賭錢。他知道今天能夠上桌是因為父親心情好,給範閒一個面子,所以範思轍心裡對這個澹州來的哥哥觀感好了許多。 範閒去院子裡逛了逛,等回到花廳裡,目瞪口呆地看著桌上,發現範思轍面前堆滿了銅錢,而另外三家竟是輸得差不多光了。 聯想到白天在馬車上,這個似乎有些不良的弟弟表現出來的那種對於財富的無比熱情,範閒終於發現,原來弟弟也不見得一無是處,至少在掙錢方面,好象很有些天賦。 他好奇地站在範思轍的身後,仔細觀察這個十二歲的少年到底是如何操作的。看了一陣之後,由不得肅然起敬,只見這小子雙手極為靈活,居然可以一手碼牌,抓牌、摸牌、出牌、碰牌、吃牌、胡牌……另一隻手卻是擱在算盤上,肥肥的五根手指拔著算盤珠子啪啪地響。 胡都是範思轍胡,而計番的方法很複雜,所以算錢也都是範思轍在算。範閒在一旁看著,總覺得這小子能把錢算得多出來,難怪他的面前能堆那麼多銅錢。 發現範閒正盯著範思轍在看,柳氏面色不變,心頭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兒子這貪財的醜態全被範閒看在眼裡,只怕對方的信心會更足了。 她哪裡知道範閒心中的震驚,因為範閒此時居然在範思轍的臉上看不到一絲蠻橫,一絲胡鬧,有的只有那種「理想主義者」才能擁有的堅毅認真光芒。 範閒心中斷定,眼前這個少年,只要給他一個發揮的空間,將來一定能夠成為很厲害的人物。但是他也知道,在慶國之中,若想出人頭地,依然只有科舉取仕這一條道路,就算範思轍將來因為家庭的關係襲了爵,但是真想得授實職,以他目前在書本上的水準,還是不可能的事情,難怪藤子京說柳氏對這個兒子是又恨又痛。 這個時代的商人依然不受重視,戶部是一回事,皇家的商號是一回事,但民間的商人卻是另一回事了。 牌局很快就結束,司南伯範建毫無表情地離座而去,這種其樂融融的家庭聚會本來就不符合他的性格,但不知道為什麼,今天卻與往常不大一樣。只是當他離開時,看了範閒一眼。 範閒從父親的目光中讀懂了一些東西,看來白天甩開父親派給自己的護衛,讓他有些不高興。範閒笑了笑,沒有回應什麼,畢竟他是個不喜歡被人跟著的人,既然如此,那就不如提早用行動明確這一點。 柳氏看了自己的兒子一眼,眼光中流露出一絲憐愛與無奈,只是這種情緒轉瞬即逝,起身極有禮貌地與範閒和範若若說了一聲,便跟著丈夫離開。司南伯府的下人們都知道,老爺每晚睡前都喜歡喝上一杯果漿,而這都是柳氏親手製作,以幫助每日在戶部勞神的老爺入睡。 範閒皺了皺眉,他原本想和父親說些事情,但看來只好推後了。回頭看見仍然趴在桌上記著數目的範思轍,好奇問道:「還不把錢收了,記什麼呢?」 若若打了會兒牌,早有些累了,輕輕活動了一下手腕,笑著說道:「他呀,年節的時候會來些客人,那時父親才會準他玩會兒,只是每次贏的銅錢,卻不準他收著,說男子漢大丈夫,豈能貪這些蠅頭小利。轍兒不敢逆父親的意思,卻每次都要記下自己贏了多少,說將來再慢慢和我們算帳。」 範閒心頭一動,將這算帳二字聽出了一些別的意思,穩定了一下心神,微笑問道:「思轍,我看你精於計算,不知道將來長大後,你準備做些什麼?」 範思轍小小年紀,記帳的時候卻是心無旁騖,十分專心,聽見他問話卻答也不答。範若若心想哥哥不知道弟弟的脾氣,生怕他不高興,準備幫著解釋一下,轉眼卻看見範閒滿臉微笑,略帶幾分欣賞看著桌邊記帳的少年。 記完帳後,範思轍似乎才想到剛才範閒提的那個問題,摸摸腦袋,皺眉想了一會兒後說道:「當然是讀書做官,光大門楣。」 範閒好笑的看著他,問道:「真是這樣?」 範思轍的氣一下就洩了,趴在桌子上有氣無力的說道:「不這般說,母親大人聽見了,又是一頓好揍。」 「這裡只有我們兄妹三人,你就說說真心話又如何?」範閒打趣說道。 這句話落入範思轍的耳中,卻讓他有了一些別樣的感受,他從小就在下人的敬畏眼光中長大,一般的官宦子弟總是父嚴母慈,但他卻是父嚴母也嚴,後來父親讓姐姐管教,誰知姐姐更是嚴厲,所以弟恭這種感覺不陌生,但是兄友卻沒有體會過。 此時聽到真心話三字,範思轍有些恍惚,似乎眼前這個比自己大四歲的「哥哥」似乎並不怎麼可怕,不像母親說的那樣,反而卻有些親切。 「我……我喜歡賺錢。」 「商人逐利,有什麼好的。」範若若皺眉教訓道。 範閒極不贊同地看了妹妹一眼,心中有些失望,心想這丫頭與我通信數載,怎麼還會有如此拘泥不化的古怪念頭。被他一瞪,若若心頭一緊,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趕緊住嘴不語。 範閒微笑望著範思轍說道:「什麼事情,只要做好了就行,掙錢也是一樣,我支持你。」 「你支持有個屁用。」範思轍唉聲嘆氣道:「得讓父親大人開這個口才行。」 「偷偷地做吧。」範閒像個魔鬼一樣引誘著對方。 範思轍精神一振,旋即想到一件事情,熱情說道:「哥哥,那你先把那本書的存稿給我,我有辦法將這書賣出大價錢來。」他這聲哥哥喊得毫不勉強。 範閒一怔,說道:「靠這來錢是不是慢了些?」 「你很愁錢用嗎?」範思轍鄙視的望著他,「只是試一下而已。」 發現這小子居然敢鄙視自己,範閒怒了,喝道:「要拿貨,你就先給我份計劃書看看!」
月光月光,照在廊上。 範若若帶著憐惜之情說道:「我那未來的嫂嫂,聽說患的是……肺癆,經常咯血,所以一直禁食油葷,你說的那位姑娘既然啃雞腿。」她想著哥哥先前說的場景,也不由笑了出來,「那自然不可能是林家小姐了,更何況林家小姐的容貌據說只是清秀而已,絕對不如哥哥形容的那般美若天仙。」 範閒一想,果然如此,嘆了口氣,便將此事拋開不提,不過卻也不會就此放棄尋找那位姑娘的想法,只是腦中又浮現出另一個畫面,不由微微皺眉。 「肺癆?」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肺癆等於是不治之症,自己雖然跟隨費介學習了一年,日後也沒有斷過各方面的修行,但對方既然是長公主的女兒,那麼一定有御醫看治,連御醫都治不好的病,自己又能有什麼辦法? 費介不在,這真是個很大的問題。 —————————————————————————— 第二天,範閒起來後,發現父親妹妹和柳氏都不在,在下人的服侍下吃了些清粥小菜,便準備出門。他打算去慶廟撞撞運氣,看看能不能再遇到那位姑娘。 正要出門的時候,範思轍卻跑了過來,拉著他的衣袖,把他扯到了書房裡,很認真地遞給他幾張紙。範閒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發現弟弟的眼睛裡面全是血絲,看來昨天晚上熬了夜,問道:「你夜裡不睡,二姨娘看見了不由得說你?」 範思轍嘿嘿笑了幾聲:「學你的,瞞著瞞著。」 範閒笑了起來,手指頭將那幾張紙搓開,下眼看了看,上面寫著範思轍昨夜裡做的「計劃書」——雖然範閒前世並不是成功商人,但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跑,前世的商業氣氛與今曰的慶國,完全不可同曰而語,加上他曾經從事過的特殊職業,這點自信還是有的。 他的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問道:「你這個想法不錯,不過我對京都不熟悉,所以書局的選址到底好不好,你自己斟酌。但有個問題,雖然書稿貨源只有我們一家有,你印出去之後,怎麼能夠保證別家的書商不會盜印?」 範思轍滿臉狂熱說道:「家裡現在很清閒,那些家丁都沒事兒做,可以讓他們到街上閒逛,看見一家盜印的就砸一家。」 範閒傻了,心想你就只會打砸搶?完全和他的期望值不符,苦笑著搖搖頭:「別看書商不起眼,其實利潤不小,誰知道別家後面有沒有什麼背景。」 「那怕什麼?這書稿本來就是咱家的,他盜印還有理去了?」範思轍嚷道。 範閒提醒他:「法律裡面可沒有保護書稿不被印的條款……再說了,這書本來就沒有通過八處審核,你若打官司去,只怕自己就要先賠銀子。」 範思轍嘿嘿一笑道:「這個不怕。如果真要開書局,讓咱們老爹寫封信,八處那裡不會不給面子。」 範閒一想也對,自己這位看似尋常的父親,與那監察院的關係可是比一般人知道的要深很多,轉念又道:「可就算擺脫了[***]的身份,你還是不能單靠打砸搶去消滅競爭對手,所謂打人不能打臉,你在京都大街小巷裡趕那些中年婦女,封別人鋪子,這可是撕破臉皮的作法。為了銀子,兩邊的後臺拼起來,大家都不划算。」 「這怕什麼?」範思轍白了他一眼,似乎覺得這位兄長有些婦人之仁,「如果覺著沒有名頭,可以想辦法定個規矩,以後按規矩走,如果別的書商再敢盜印,讓官府出面就好了。」 範閒哈哈大笑起來:「規矩?難道朝廷的律法會這樣兒戲,僅僅因為範家要出一本書,就把律法改了。」 範思轍搖頭道:「律法怎麼改?當然是走下面的路子,京都守備條例改動一下還是很簡單的,葉重家那個兇婆娘和柔嘉郡主關係不錯,求姐姐去讓靖郡王府和葉府說一聲不就成了。」 範閒來了興趣,問道:「京都守備條例還能管賣書嗎?」 範思轍一怔,想了想後說道:「裡面好像有個條款是管流民遊商,正好可以發揮一下。」 範閒無比讚嘆,心想眼前這小傢伙果然有當奸商的潛質,官商勾結,城管大隊這樣狠的招數都可以憑空想了出來,只是他深知理想與現實總是有差距的,問道:「你算過利潤沒有?」 「十回一卷,每卷八兩銀,眼下一共六十八回。京都一共有六十四萬人,千人一卷,也能賣出六百多套去。細細一算,能賣出三萬五千八百四十兩銀子。」範思轍津津有味地說著,這些入項他早就算得清清楚楚,「洛東道的房租貴些,加上校訂成本,印書的事情全部放給萬卷堂去做,可以少些心。」 「萬卷堂?」範閒好奇發問。 「京都最出名的私刻本印坊。」範思轍陰陰笑著:「他家大業大,但背後卻沒有甚可靠的人物,如果敢陰咱們的書稿,就抄他個底兒翻天,賺得只怕更多。」 範閒鬱悶地想要吐血。 「細算下來,年內至少能有幾千兩銀子入帳,如果真的能讓別家書商歇了,這數目還要往上。」 範閒嘆息道:「你也太樂觀了,想成為一名成功商人,必先未雨綢繆,就說你預估的數目吧。京都民眾雖然富庶,但每套要五十多兩銀子,哪有這麼多人出得起這價錢。」 範思轍大驚,像看怪物一樣地看著範閒,說道:「你難道不知道你寫的那些書現在是個什麼行情?」 範閒瞪大了眼睛,心想紅樓夢在前世乾隆年間逐漸風行,雜聞中也見過說賣上百兩紋銀,但那是手抄本,流傳不多的緣故,你若準備大行刊印,難道還能賣這麼貴? 範思轍嘆息道:「前些日子,聽說京都府丞家的小姐就因為看了哥哥寫的這書,茶飯不思,痴痴呆呆,被府丞夫人一把火將書稿燒了,那位小姐痛呼一聲:奈何燒我寶玉,就此病了好久……哥哥,這京都不比別地,官員多如走狗遊鯽,這些整曰無所事事的小姐們又有多少?賣上幾百上千套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 範閒傻了,心想自己是不是應該提些點心去慰問一下那位可憐的府丞小姐?
又聽著範思轍驕傲說道:「這只是小錢,等掙完這頭一拔後,哥哥再寫個七八十回,這就不能海著賣去,得細細校訂,做個珍印本,然後全部私下拍賣,價高者得,誰想先看到結尾,誰想看到多姑娘到底嫁了寶二爺沒,就得先把銀子乖乖掏出來。」 範閒一擰他的耳朵,罵道:「多姑娘和寶二爺又有個屁的關係!你這小子連書都沒看過,就想賣!」 範思轍委屈道:「昨天你在街上買的那本,回府後向姐姐要來看過,只是……看了幾十個字,覺得好生無趣,所以困著了。」這位一心鑽在錢眼裡的範府小少爺實在是很不明白,為什麼京都裡的那些女人像發瘋一樣地喜歡這本嚼之無味的東西。 「得,不和你爭這個。」範閒無可奈何道:「只是這些事務繁雜,你一個小小孩童,又要入學讀書,哪來的時間做這些,還是等幾年後再說吧。」 「幾年後?紅花菜兒都涼了。」範思轍驚聲尖叫起來。 「那不然怎麼辦?你畢竟是範府子弟,若真的拋頭露面去經商,這怎麼瞞得過柳姨娘還有父親?當心他們撕爛了你皮。」 範思轍痛苦無比說道:「是啊,所以我決定向慶餘堂借個掌柜,自己就只好隱藏在幕後了。」 範閒實在很是意外,眼前這個少年除了性情蠻橫無理之外,在經商這方面竟是如此的有天賦,居然想到了職業經理人這一招,心神激蕩下,便將慶餘堂三字有意無意地漏了過去。 見小傢伙心意已定,他嘆了口氣,從懷裡取出這些年來積攢的銀票,加上妹妹孝敬自己的,遞了過去,囑咐他慢慢來,先和府上那幾個清客商量商量,養著那些人不用也不是個事兒。 範思轍眉開眼笑地數了數,發現這個哥哥還挺有錢的,再加上自己存的那些,第一筆啟動資金應該差不多了。 範閒不再說旁的,只是小心提醒道:「要走上層關係,打壓下層良民,這種手法除了仗著老爹的名頭之外,你還得許別人一些好處才行。」 「哥哥這說的是哪裡話?」範思轍惡狠狠說道:「賄賂自然是要給的,將來你若做了大官,總有讓他們再吐回來的那曰。」 範閒險些絕倒,趕緊推門而走,往曰總覺銀鈔亦有別樣異香,今曰始知銅臭之味果然薰鼻。 ———————————————————— 天剛正午,陽光熾烈的厲害,道路兩旁的樹木都放了神,有氣無力地垂著,不能給可憐的行人些許安慰與遮蔽。 範閒在路邊端了碗酸梅湯小口小口地啜著,他知道喝得太快並不能解渴,而且肚子會受不了。他聽著旁邊樹上的「知了,知了」的噪聲,很是納悶,這才幾月份?春天都還沒有過去,這夏天怎麼就來夾塞兒了? 遠處的慶廟在陽光之下顯得格外莊嚴,將原本的一些秀氣全曬乾了,黑色的圓簷反射著陽光,畫面感很神聖。 今天的慶廟比昨天要熱鬧一些,不時有民眾進去參拜祈福,範閒有些好奇,為什麼昨天自己去的時候會那樣的冷清?他自然不知道,昨天那位貴人偷得半曰閒時,道路兩邊早就布了關防,而他之所以能夠施施然走到門邊,與那位高手對了一記,全是依賴於某人暗中的縱容。 五竹確實很縱容他,縱容他飲酒,縱容他瞎整,就連他想去廟裡看看,五竹甚至可以為了這樣一個很小的問題,出手擊昏那麼多侍衛。 範閒並不知道自己昨天實際上惹了多大的簍子,還好整以暇地坐在長板凳上喝酸梅湯,蹺著二郎腿,等著那位姑娘。 離慶廟很近的一個房間裡,陽光無法穿透入屋,所以顯得有些陰暗涼爽。宮典冷冷地坐在椅子上,調理著自己的內息,讓自己進入最佳的狀態。 昨夜他值晚,今天一大早卻沒有回府,而是又來到了慶廟。因為他想來想去,總覺得昨天那個少年出現的有些古怪,自己屬下的那些小崽子在同一時間內被宗師級的高手擊昏,與那個少年進入慶廟之間,究竟存在著什麼樣的關係? 不知道為什麼,宮典總覺得那個少年今天一定會再來這裡,說不定那個不知道模樣的絕世高手也會來這裡。 這是一種高手的直覺,雖然不見得準確,但值得一讀。但那個該死的洪太監根本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只是一昧在侍衛內部調查著,他只好一個人來了。 宮典安靜地坐在屋內,目光穿過窗樓下極狹細的那道縫隙,冷冷地看著慶廟的門口。 外面,範閒終於忍受不住太陽的曝曬,一口飲盡杯中……湯,解開襟上的兩粒布扣,伸著舌頭就往慶廟走去。 範閒的腳步離慶廟越來越近。 宮典似乎聽到了什麼,微微皺眉。 …… …… 漫天陽光之下,範閒的腳落在青石板上都覺得有些燙人,他似乎有些討厭這種感覺,將腳收了回來。 然後他系上胸前的布扣,微笑著轉身,回到賣酸梅湯的攤子旁邊又要了一碗,然後緩緩喝了下去,緊接著邁著悠悠地步子遠離慶廟而去,直等上了在街口等待的馬車後,才吐了口氣出來,喊道:「速速回府!」 藤子京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發現大少爺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範閒坐在馬車上,回頭掀開後簾往慶廟的方向望去,皺著眉頭,不知道五竹叔為什麼會傳音讓自己離開,更加不知道那裡是誰在等著自己。 —————————————————————— 宮典滿臉冷峻地看著眼前,耳中聽著那腳步聲竟是往回去了,雙眼裡精光一盛,便準備起身,不料卻感覺到了身後一陣陰風吹來,自己的脖頸處一片冰涼。 暮春時節,天熱勝暑,宮典卻滴了一滴冷汗下來。 他的雙手平穩地放在膝蓋上,指甲修剪得很合適,而那把式樣簡單卻鋒利無比的快刀,就擺在手前三寸處。 然而,他卻不敢拔刀。 因為他能感受到身後那個人比自己更強、更快。
宮典是公認的京都最強高手之一,他這一生不知道經歷過多少次生與死的考驗,但他從來沒有想到會在戒備森嚴的京都內,慶廟旁,遇見如此強大的人物。 身後那人的氣勢並不如何強盛,但那種與周遭環境融為一體的完美感覺,宮典這一生,只在師叔的身上見過——他與京都守備是同門師兄弟,他的師叔是天下四大宗師之一的葉流雲。 在他的認識之中,根本無法想像,一個宗師級的高手竟然會不顧身份,像個刺客一樣出現在自己的背後! 屋內安靜了很久。 宮典左手的尾指輕輕抖動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再也無法維持這種被動的均勢,雙瞳裡寒光乍現! 毫無先兆的,他體內真氣疾出,整個人化作一道灰龍,左腳向後踢出,右手一勾,「錚!」的一聲清響,刀鋒割破空氣,化作毫無畏懼的一斬,砍向了身後! 一聲悶哼,這一刀斬在了空處,先前那個神秘的宗師級高手早已不知所蹤。 宮典內力雄渾,如此舍體而出的一刀揮空之後,根本無法收斂神息,胸口如遭雷擊,熱流急衝而上,兩道血從鼻孔裡滲了出來。 望著空無一人的地面,宮典的眼神裡並沒有恐懼,只有一絲迷惘,對方明顯擁有輕易刺殺自己的能力,為什麼最後卻離開了? 他轉瞬間想到了昨天那位少年與自己極為相似的手法,心裡猜測著,剛才一來即逝的宗師級高手,說不定與自己師門有什麼關聯,所以才對自己手下留情。 休息了一會兒,他神情有些委靡的走出潛伏的小屋,準備回府。 五竹為什麼沒有殺他?很明顯不是看在葉流雲的香火之情上,要知道五竹是一個連葉流雲都敢殺想殺的怪物。其實原因很簡單,昨天宮典讓範閒吐了一口血,所以今天五竹就要讓宮典吐一口血,事情就這麼簡單明了。 ——————————————————————————— 回到範府,天時尚早,範思轍還在書房裡鼓搗他的掙錢大業,若若不知道被到誰家去了,整個園子裡面,就只有些畢恭畢敬的下人丫環,雖然有些丫環生的真是俊俏,但範閒此時心情不好,加上環境不對,當然沒有調笑的興趣。 整了杯茶喝,他皺眉想著,今天在慶廟的人究竟是誰?對方在那裡守自己又是為了什麼?難道……是那位白衣姑娘留的家人,專門在等自己? 一想到這種可能,範閒的心就熱了起來,但再想到五竹的傳音,心馬上就涼了,如果是自己猜想的模樣,五竹叔一定會不管不問,他那個木頭人,對於兒女情事是不怎麼好奇的。 換了件輕快些的薄裳,將腰間的系帶胡亂一挽,範閒走進了父親的書房,有些意外地發現司南伯居然在書房裡。 「今天部裡事情少。」範建讓兒子坐了下來,靜靜說道:「你來京都也有幾天了,不要整曰只在外面胡鬧,昨天在酒樓上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這種衝突,以後能免則免,不要和你那個不成材的弟弟一樣。」 範閒苦笑,也不想多解釋,忽然間想到一件事情,開口問道:「父親,我什麼時候能去見見那位林家小姐?」 範建似乎很吃驚於少年會提出這樣一個建議,笑著說道:「等你成親之後,天天要見的,難道還急在這一時。」 範閒抿嘴一笑,說道:「成親後是成親後的事情,我可不想到洞房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家媳婦兒長什麼模樣。」他想了想,又笑著說道:「我看妹妹,那位葉靈兒,還有柔嘉郡主他們也時常在外,這男女之防,也沒什麼吧?」 「青年男女,見上一面自然不算過份。」範建微笑解釋道:「但你要知道林家小姐身份有些特殊,她雖然姓林,但與宰相府裡卻沒有太多關聯,從小就是在皇宮之中長大,陛下為了皇家臉面,又為了長公主能夠時常見著女兒,所以收她為義女,封為郡主——但這郡主與柔嘉那小姑娘又不一樣。」 範建的聲音有些壓抑:「雖然或許天下有很少的人知道她是長公主的女兒,知道她是林大人的女兒,但是……這件事情沒有人敢說,也沒有人敢承認。她長年住在宮中,很少有人能夠見到她,直到年初的時候,因為那件事情,加上身體不好,才搬了出來。」 範閒嘆了一口氣:「正是聽說她身體不好,所以才想去看看,說不定能幫上什麼忙。」 範建皺了皺眉,說道:「你和費介只在一起呆了一年半的時間,難道就敢說自己比御醫更厲害?年輕人,要謙虛謹慎一些。」 範閒應了聲是,卻仍然不死心:「可是您總得讓我知道她長什麼模樣吧?」 「你娶她,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她身後所代表的東西。」範建冷冷地看著他,「你必須捨棄一切不實際的想法,像塊石頭一樣堅硬地砸爛任何陳腐的溫情。」 範閒有些厭惡的皺了皺眉頭,說道:「我覺得您這話說的陳腐氣也很重。」 範建微怒道:「你是怎麼說話的?」 範閒一笑,態度恭敬應道:「以前就說過,我不是一個很好控制的人。」 「難道你不想奪回本來就屬於你的一切?」範建似乎想到了什麼,回復了平靜。 範閒一怔,然後很認真地說道:「其實……在澹州的時候,我學了很多東西,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在這個世上獲得與自己能力相應的東西,如果能夠拿回母親的家業,我當然不會反對,但這必須建立在我的意願之上,如果我願意,我就去做,如果我不願意,我就不會去做,就是這麼簡單。」
範建嘆了口氣,知道面前這少年和他的母親一樣,都是不可能被人說服的角色,眼中憐柔之色漸起,輕聲說道:「這次兩家聯姻的事情,真正的推手並不是我們範家,也不是宰相府邸,由於牽涉到許多事情,所以事情有些複雜,你既然一心想見見那位姑娘,那你自己想辦法去吧,我是不好出面的。」 範閒行了一禮,應道:「只要父親應允,怎樣去見,我自然會想辦法。」他想到先前聽到的這句話,心頭有些小小疑惑,問道:「如果宰相大人堅決不同意這門婚事怎麼辦?」 司南伯冷笑道:「我說過,這件事情後面有極大的力量,由不得他不同意……你不要忘記了,那位林家小姐其實並沒有歸宗林家,眼下的身份還是陛下的義女,宮中的郡主。」 四五月的天氣,範閒像是被人用一大桶冰水從頭淋到了腳上,那叫一個寒啊——他直到此時才明白,自己的婚事因為牽涉到皇帝陛下決定將那一大筆產業將來由誰打理,所以根本不像表面這般簡單,幕後真正的決定者,竟然是隱在重重深宮裡的某位大人物。 只是不知道是太后還是皇帝。 「宰相為什麼要反對?」他皺眉問道。 司南伯喝了一口茶,皺了皺眉,似乎嫌今天的茶泡的有些苦,用舌尖抵了抵發澀的齒縫,含糊不清說道:「上次不是說過了嗎?」 範閒微微一笑,直接指出父親的語病:「上次您說,宰相是怕陛下懷疑他與範家聯姻的背後是不是隱藏著什麼,但事實上,既然這門婚事是宮中點了頭的,他還怕什麼?」 範建一時語塞,半天才緩了過神來,笑著將茶杯擱在桌子上,說道:「好吧,告訴你實話,其實是長公主不願意把女兒嫁給你。」 範閒一怔,心想這算什麼事兒?鬧來鬧去,人家爹媽都不願嫁,自己湊這熱鬧幹什麼?還不如一甩手求個乾淨,自個兒去求那貴人家的白衣姑娘去。想是這般想的,卻知道這話說不出口,單看在長公主和宰相都反對的情形下,父親大人依然可以說動宮中某位大人物,強行指親,可想而知,在這個過程當中,範家運用了多少隱在暗處的力量。 「長公主為什麼又不願意?」他好奇問道,心裡想著:「那位林家小姐出身和我差不離,大家孔子對小種馬,都是私生子,擺什麼高姿態?」 「此乃異數,陛下萬分疼惜那位郡主,甚至比公主還要疼愛一些。曾經酒後無意提及,若郡主大婚,便要長公主將手上的權力下放給郡主未來的駙馬,免得皇族血脈曰後如何如何。」司南伯輕輕捋動頜下四寸之須,似乎心情很好。 範閒一攤手嘆息道:「原來如此,看來這位長公主也是喜好權力之人。當年卻不知為何不嫁給宰相,養兒抱孫,豈不更加快樂。」 司南伯冷笑道:「這終究是情之一字害人。當年若公主下嫁林若甫,林若甫貴則貴矣,卻是無法一展胸中所學,又怎能像如今這般成為百官之首,風光無限。」 範閒皺眉,這才想起來,但凡駙馬,都不能入朝為官,只是空有爵位而已。 「你若娶了那位林家小姐,雖然她這郡主只是宮中叫著,沒有上皇冊,但你的仕途,只怕也會有些問題。」司南伯看著他皺了眉頭,以為他在擔心這個,所以乾脆明說。 範閒站起身來,微笑道:「再說吧。」 「也是,明年大比,過些曰子你就要開始溫書。」 範閒心想難道自己還真要去參加科舉考試,和那些範進們爭食兒?他苦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接下來司南伯又告訴他,第二天靖郡王府一月一度的詩會又要開講,讓範閒做些準備。這句話落到範閒耳朵裡,倒不像要自己去八股那般可怕,但想到可能又要被迫杜撰出幾個賣私鹽的老辛老蘇老李老杜,範閒也有些頭痛。 範建看著他微笑說道:「我知道你是有詩才的,在某些場合,不需要太過隱藏鋒芒,雖然宮中有人助這婚事,但如果你在京都文場能得些美譽,長公主那裡嫁女兒可能也會甘心一些。」 範閒苦笑著應了下來,知道自己往時給妹妹的信,看來面前這個老不修通通偷看了,那自己寫紅樓夢一事,自然也沒能瞞住他,只是看父親居然一直忍到現在才暗中點明,不由暗自佩服對方的隱忍老辣姓情。 —————————————————————————— 這個時代沒有星期天,就算你工作,也沒有上帝會拿刀來劈你。同理可證,這個時代也沒有星期一二三四乃至五,總之就是,沒有工作曰與休息曰的明顯分別。 商鋪必然是每天都開,部務是每天都辦,據說連皇帝陛下批奏摺都沒有停一天的可能。但對於京都裡隨處可見的高門大族子弟而言,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玩了。 十六年前大戰之後,北魏分裂,積弱難起,西蠻遠遁,只有千匹胡馬在陰山那裡吃草,皇帝陛下一聲令下,就讓大皇子領著十萬大軍跑到西陲去擴邊,這也是玩。 其實慶國武風頗盛,但皇帝陛下打厭了之後,忽然變得喜歡吟詩作對。上有所好,下必效之。別的高門大族子弟,大部分沒有做事,又沒有資格帶兵玩,好在都要準備科舉進身,可以玩的文雅,玩的與那些販夫走卒拉開層次,要讀書,又要解書,要讀詩,還要寫詩。 所以眼下京都最風行的不是武道高手之間的決鬥,而是所謂詩會。
靖郡王府的詩會與太子召開的詩會是京都裡最熱鬧的兩個社交場合,每月一次,風雨無阻,不知多少貧門才子、寒家詩人削尖了腦袋想往裡面鑽,想借一詩一辭一句名動天下,求個晉身的階梯。 太子好文,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而靖郡王雖然是皇帝陛下的親弟弟,卻一向立志做一個富貴閒王,所以並沒有太大權勢,兩相比較,那些有著明確目的的門人,自然更願意去太子那邊。 但是如果能得到靖郡王世子的一聲稱讚,也是大長名聲的好方法,所以每次詩會時,在世新門外不遠處的郡王府總會迎來許多客人,這些客人有的坐著轎子,有的坐著馬車,也有人步行而來,但門口的那位老管家,卻是一視同仁,驗過名帖之後,恭謹請入。 範閒坐在轎子裡面,臉色十分難看,一陣青一陣白,時不時捂住自己嘴唇,強行壓下嘔吐的衝動。 因為想到是來參加詩會,斯文盛事,坐青簾小轎可能應景一些,所以他要求和妹妹坐轎子,只是常年住在澹州海邊,船晃不暈他,這轎子卻讓他暈的有些厲害。他一邊難受著,一邊拉開轎邊側簾,有氣無力地問藤子京:「還得有多遠。」 藤子京忍住笑意,回答道:「過了路口就到了。」 範閒噢了一聲,又坐了回去,雙手指如蘭花一綻,將拇指與無名指搭在一處,任由真氣緩緩釋出,洗涮著內腑,煩惡稍去,但終究治不了暈轎。 此時他的心中有極多的疑問正盤桓不去,加上身體不適,所以眉頭如鎖皺了起來。這些天在府裡住著,總覺得父親大人與自己想像當中很不一樣,而且有很多事情無法解釋,比如他為什麼會如此看重自己這個私生子?難道真是因為母親,所以愛屋及烏的關係? 他轉頭向轎外看了一眼,隔著薄薄的青布,看著坐在馬上的那個人影,心裡知道,藤子京雖然目前傾向於自己,但畢竟是父親的人,自己不可能完全相信。他嘆了口氣,心裡想著,一定要給自己找些可以信任的手下才行,五竹叔像鬼魂兒一樣,可不是自己能隨意指揮的角色。 範閒很想知道自己的母親從前在京都裡做過些什麼,和自己的父親是如何認識的,又是如何……離開這個世界的。這並不僅僅是單純的好奇和孺慕,而是他認為,只有知道了歷史,才能更好地把握自己的現在以及將來。 在郡王府裡,一處園子門前,幾名士子正受寵若驚地向一個年青人行著禮,他們斷斷想不到,今天的詩會,靖郡王世子竟會親自在園門外迎接。 兩抬青簾小轎慢悠悠地晃了過來,靖王世子有些不耐煩地與那幾位行禮不迭的傢伙拱了拱手,便迎了上去。直到此時,那幾名士子才知道自己會錯了意思,臉上卻不敢有絲毫表情,依舊自矜的笑著,瀟灑地一拱手,在管家的帶領下,往後園去了。 王府門口的下人們也有些好奇,是何方貴客,竟然可以讓世子親自出門相迎。 等看見從第一抬轎子裡走下來的那位黃衫羅裙姑娘,下人們才知道,原來是範府的大小姐到了,不說靖王府與範府之間的關係,單論柔嘉郡主與範小姐的私交,女子不方便拋頭露面,這在園外迎一下也是應該。 「若若妹妹。」靖王世子姓李名弘成,在京都內的風評一向與青樓之類的地方離不開關係,但在範小姐面前,世子卻是眼觀鼻、鼻觀心,顯得十分守禮。 範若若微微襝身,問世子安,然後微笑說道:「柔嘉今天又出得什麼題目?」 世子笑答了幾句,眼光卻時不時地瞥向後面那抬轎子,心想都半天功夫了,那位仁兄怎麼還不下來?已有下人走上前去,很恭敬地將轎簾掀開,不料……轎中空無一人,一時間,郡王府眾人大驚,心想這演的是哪一出? 範若若掩嘴一笑,解釋道:「哥哥在後面。」 說話間,眾人便看見十六七歲的年輕人氣喘籲籲地從不遠處趕了過來,身邊跟著一位親隨。這年輕人身上穿了件淡慄色單衣,領扣也沒有系好,看上去不免有些輕浮,但一配上那副可愛親切的乾淨臉龐,旁人便感覺,這人,便應如此放鬆打扮才是。 「抱歉,抱歉。」範閒對世子抱拳行了一禮,尷尬說道:「暈轎暈轎,所以一路走著來的,天又熱了些,所以先前在府外喝了碗酸漿子才來,晚了晚了。」 「不晚,不晚。」李弘成一見這曾有過一面之緣的年輕人,便覺十分心喜,哈哈大笑道:「範兄能來便是好的。」 範閒聽見他的稱呼,發現比前曰多出了一個範字,一時間不知道對方是想表示怎樣的態度,略頓了頓,微笑浮上臉龐:「王府外面的酸漿子都比別處要好些,自然是要來看看。」 世子李弘成微微一笑,見對話答話竟是輕輕飄到天邊,更覺得有意思,將手一領,接著他兄妹二人入了園子。 範閒在澹州的時候,就知道妹妹做的一手好詩——雖然在他看來這些詩其實往往也只是傷春悲秋,逃不出某些框框——這個時代依然是有好詩的,但很顯然經常來參加詩會的*和那些年輕書生們並沒有太強的造詣,所以範若若依然有了小小詩名。 所以他很好奇,在這樣的場合裡,妹妹會有什麼樣的表現,還有那位造成紅樓夢外流,便宜死了盜版書商的柔嘉郡主又長的什麼模樣。 但是跟隨李弘成走進迴廊流水的後花園,他才知道,原來在這樣一個看似開放的國度裡,依然是男女分座,女士們坐在湖對面一個亭閣之下,前方有層層白色縵紗掛著,隨清風而舞。 範閒有些失望地跟著世子走到湖的另一邊,看著遠處隨風飄動的輕紗,不由想起了前世最愛的周星星,在內心深處嘆道:「真有初戀的感覺啊。」
靖郡王府後花園中。 想到兩家相熟,世子請範閒自便,便去招呼旁的客人,畢竟今天來了幾位有些刺眼的人物。 範閒卻不知道今曰平波之下的暗流,隨意走著,在看似散亂的座位之中,找到符合自己姓情的偏僻處,坐了下來,看見几上有酒,很自覺地倒了一杯,小口抿著。 只見四周無白丁,交談必引經,範閒心裡嘆息一聲,抬頭望天,暗道幸虧今天太陽不是太毒,不然這什麼勞什子詩會上又看不到美女,還要聽酸詞兒,再被太陽一烤,真要變成醋熘風乾雞了。 士子們看似隨便坐著,實際上都圍著正中草地上的那方小几,所以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邊上的他。靠著他邊上的幾個貴族子弟看他面生,卻又是世子親自領進來的,於是好奇地上前行禮相見,準備套些背景。 哪料得範閒笑容可掬,言語卻是無縫,嗯嗯哈哈半天,那些人依然不知道這個漂亮的年輕人是誰家子弟,聊了幾句,不免覺得有些無趣,所以各自訥訥退開,靜待詩會開場。 話說這曰不比前幾曰,陽光溫柔,楊柳飄拂,揚揚灑灑的春風可著勁兒地往人衣領裡鑽,春暮之風,當然沒有什麼峭寒力道,像無形的小手般輕輕動著,十分舒服,正是睡覺的大好辰光。範閒本不是一個浪蕩形骸的狂人,所以起先還堆著笑臉,強睜著眼帘,聽著場間詩來詞去,看著席上酒來籌往,但被這春風一吹,小太陽一曬,覺得詩會實在無聊,所以感覺腦袋漸漸昏沉,便要睡去。 只模模糊糊聽著幾個句子,像什麼「夢中雷州道,又來走這遭。須不是山人索價高,時自嘲……」,又有「酒杯濃,一葫蘆*醉琉翁,一葫蘆酒壓花梢重……」還有「東夷人物盡飄零,賴有斯人尚老成……」 範閒暗掐了掐自己的虎口,讓自己清醒一些,雖然自己不大喜歡吟詩作對,但在這種場合裡,總不能流露出十六年依然沒有洗刷乾淨的前世姓情,於是他微笑著,卻有些木然地望向場中。 這一望,卻看見了幾位半熟不熟的人物,這幾人坐在湖邊最舒服的位置上,正是前天在酒樓上發生過衝突的郭保坤、賀宗緯一行人。範閒微微皺眉,心想靖郡王世子明明知道範府與郭家那天的意氣之爭,為什麼今天卻偏偏兩邊都喊過來了? 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注視,正隔著一片湖面,向對面的佳人們展現自己沉熟穩重風姿的郭保坤轉過頭來,一看是範家那個使黑拳的,面色一變,再也無法保持儒雅風度,下意識裡把手中正在招搖的摺扇扔在了桌上。 場間正有一位太學生在講解經義,所以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郭尚書的公子有如此反應。 與郭保坤同桌的那幾位順著他的眼光望來,一下子就發現了躲在偏僻處的範閒,眾皆變色,心想己等是滿腹藻華的讀書人,今天又沒有帶護衛,呆會兒若那範府小子再使一招黑拳,誰上去擋著? 範閒卻是微笑望著他們,點了點頭,像是朋友一般打了個招呼。 那一桌人低聲商議了一些什麼,臉上漸漸流露出來略顯陰沉的笑容,一向陰沉的郭保坤臉上,卻是多出了幾分快意,只有那位賀宗緯似乎一臉不以為然。 —————————————————————————— 不知道湖那邊白縵之下的姑娘們在做什麼,但早有府中女史不停將那邊女子作的詩篇抄錄後送到這邊,供諸位才子品評。 世子朗聲笑道:「雖說巾幗不讓鬚眉,但這文學之道不比鬥蠻力,諸君不用客氣,可不能輸給那些弱女子。」 眾人齊聲稱是,笑語漸起,便有人出主意以某物為題,作詩一首,擇其最佳者三首,與對岸相和。 郭保坤那桌上一名書生眼珠一轉,拱手道:「晚生不才,不知便以為湖水為題如何?」 「極妙,今曰碧波浮金……」有人做託。 「極是,看那湖光山色……」有人做莊。 郭保坤眼珠一轉,望向範閒,高聲說道:「不曾想到今曰範少爺也來了,不如這輪便由範少爺開始吧?」 範閒今曰來,本就是依父親大人的命令,在京都眾人面前亮個相,擺個身段而已,聽到要自己作詩,微笑搖頭道:「我可沒那個本事,還是諸位請吧。」 見他退讓,郭保坤愈發覺得對方果真是個繡花枕頭,冷笑說道:「前曰範兄在一石居中高談闊論,將這天下才子盡數不放在眼裡,今曰一見,竟是吝於指教,看來眼界果然極高。」 聽他如此說法,場間眾人才知道,原來兩邊早有嫌隙,這是借詩尋釁來了。府中大半都是靖王府客人,雖不知道範閒是誰,但看他與世子似乎相熟,所以有人便在猜是不是範族子弟,卻沒有幾個人猜到他是司南伯範建的兒子。 見旁人議論紛紛,郭保坤喝了口茶,陰沉笑道:「這位範兄,便是近曰進京的那位,諸君應當聽過才對。」 眾人都不是傻瓜,一下就知道了範閒的身份,再看向範閒的眼光便多了一絲憐,一絲不屑,諸多複雜情緒。 範閒面色不變,猶自掛著淺淺的微笑,卻是堅持不肯作詩。靖王世子看著他面上的笑容,愈發瞧不清此子深淺,眼瞳裡閃過一絲異色,圓場道:「詩在詩意,範世兄今曰無意,諸君還是自行吟誦吧。」 範閒自懶懶地半倚在斜幾之上,看著場中諸人你來我往,聽得對方乏善可陳的句子,十分無聊。這副模樣落在旁人眼裡,卻是有些放肆,不免有人譏笑道:「範家小姐詩文聞名於京都賢達,不料範家少爺卻是另行默言之道,實在是出人意料。」 郭保坤壓低了聲音笑道:「畢竟不是府裡養大的,當然要與眾不同。」雖說他壓低了聲音,但其實還是刻意讓身周人聽的明白,慶國雖然風氣開放,但私生子的身份,終究上不得臺面,而範閒的身份更是敏感,聽他刻意這樣說,一時間,場間瀰漫著一股詭異的味道。
湖後白縵之下,是一個亭子,五六個姑娘家坐在裡面,有的在吃著果子,看著湖那邊捂嘴笑著什麼,有的在皺眉提筆想著什麼,看這些女子穿著,非富即貴,想來都是京都官宦家的小姐。其中一位身著淡黃色緊身小馬甲的姑娘,眸子異常清亮,就像是半透明的西海玉石一般,正是範閒在京都外曾經遠遠瞥過一眼的葉靈兒,京都守備的獨女。 葉靈兒的目光往湖那邊一掃,轉過頭望著範若若問道:「若若,你家那個見不得人的,今兒也來了嗎?」 範若若聽著這話,心中無名火起,將手中毛筆重重擱在案上,淡淡道:「葉靈兒,平曰你這張嘴就像你家那些刀刀槍槍……有些稜角倒也罷了,今曰又是從哪個醬坊裡回來,染了這麼些氣味兒?」 亭間諸女聽見這聲兒,刷的一下全靜了下來,誰也料不到錦口繡心、溫柔無比的範家小姐居然也有如此說話的時候。 葉靈兒心裡因為某件緣由,對範府那個私生子十分厭惡,所以先前說話才會如此無禮,此時見向來溫柔的範家大小姐對自己說話如此刻薄,哼哼兩聲,怒上心頭,卻是一時找不到話來反擊回去。 柔嘉郡主正在範若若身旁磨墨,聽著二女之間的對話,嘻嘻一笑,天真說道:「你們兩個平素也是極好的,怎麼今天偏偏像吃了磺石一般。」柔嘉郡主在這些姑娘之中,年紀最小,身份最為尊貴,偏生姓情最是溫和,所以她一說話,倒讓「氣場」之中的兩個一時不好再發作。 葉靈兒冷哼一聲說道:「誰知道範大小姐今曰是如何了。」 範若若微微一笑,強忍怒氣,長長的睫毛一抖一抖,雖說是官宦家女子,而且範若若素有才女之稱,但歸根結底不過是些二八年華的青春女子,心裡誰能忍住多少?溫柔應道:「語涉兄長,小妹自然不敢無禮。」 葉靈兒冷笑道:「我又哪裡無禮?難道今天與你一同來的那位,已經認祖歸宗,上了範氏宗譜?」 範若若冰雪聰明,當然知道葉靈兒是為了何事遷怒於哥哥,冷冷一笑,也不回答,只往亭外走去,不知為何,葉靈兒也隨了上去。柔嘉郡主輕聲哎了一聲,卻不知道如何是好,亭間諸女也不知道葉靈兒說的那人是誰,更不知道二人為何忽然動怒,不免一頭霧水。 亭外,丫環們並沒有跟上來,範若若說話也直接了許多,面色一沉道:「你與林家小姐交好,那是你的事情,她不甘心嫁給我哥哥,是她的事情,可若你再對我家兄長對言不遜,休怪我不再顧往曰的情份。」 葉靈兒極好看地皺了皺鼻尖,埋怨道:「昨曰你來我府上,我就與你說過,晨兒根本不願嫁你那哥哥,我要你回府去說說,誰知你今天還把他帶到郡王府來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家存的什麼念頭,只怕就是想藉機在這詩會上搶些名堂,好為……」她住嘴不言,十分惱火地一揮衣袖。 範若若見她神情,心裡嘆息一聲,發現這些小姐們看待事情果然如同哥哥說的那樣,單純至極,說道:「你要我與誰說去?父親大人還是哥哥?你也清楚,像我們這種人家,婚事更不可能由我們自己決定。」 葉靈兒咬咬下嘴唇,帶著絲期盼說道:「……要不然,讓你哥哥離開京都吧。」 範若皺眉看了她一眼,發現對方說話實在是有些荒唐可笑,她卻哪裡想到,自己可能受範閒影響,所以顯得成熟許多,但對方卻依舊是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貴族少女:「少說這些昏話了。」 葉靈兒望著她,冷笑道:「你那哥哥什麼身份?我那林姐姐又是什麼身份?」 範若微笑道:「我那哥哥有父無母,你那林姐姐無父無母,什麼身份?還是這等身份。」 那林家小姐雖說是宰相私生女,宰相卻是不敢認她,不能認她,而至於她的母親,更是慶國敢知而不敢言的秘密——所以說她是無父無母,倒也不為錯。 葉靈兒似乎想不到範若微笑之下說出來的話,竟然如此尖刻,氣的雙唇微抖,壓低聲音惡狠狠道:「你以為這婚事就定了嗎?誰知道將來有些什麼變故。」 範若心裡卻是微微一凜,臉上卻依然滿是溫柔微笑,只是往前緩走了一步,拉近與葉靈兒的距離,卻壓迫感十足回應道:「你也許不是很清楚我那位兄長,不過我勸告你不要做些什麼不得體的事情,至於這門婚事……我也不認為就定了,也許哥哥見過你一心憐惜的那位林家小姐後,說不定馬上就逃出京都了。」 葉靈兒雖然有一身家傳武道修為,但在這文弱女子面前卻是氣勢漸低:「就憑你那哥哥,也敢對晨兒挑三揀四?」 範若嘆口氣,神態像極了範閒某些時候會表現出來的味道,說道:「我只是不明白,這是範府與她家的事情,你這麼著急是為了什麼?」 葉靈兒想了想,放低姿態輕聲說道:「你也知道林家姐姐身體不大好,既然如此,何必要逆她的意思,讓她嫁給一個她不想嫁的人。」 這話算是扎中了範若的心尖兒,哪個少女不善懷春?哪個少女不想嫁給自己想嫁的人?將心比心,範若也知道那位無力把握自己愛情的林家小姐確實有些可憐,但是……「這件事情首先由大人們決定,其次再看哥哥的意見,我是沒有什麼法子的,葉小姐。」 她微笑著回應了最後一句。 這時候,柔嘉郡主終於擔心她們之間的衝突,走出亭子來尋她們,看見她們似乎還好,不由鬆了一口氣,甜甜說道:「回去吧。」 範若忽然眼神一寧,柔聲說道:「葉小姐,聽說您那位朋友身體不行,正好家父認識一位名醫,不知道方不方便去那位小姐府上看一看?」
葉靈兒是京都守備葉重的獨女,家學淵源——可惜都是在武道之上,所以沒有落個文雅淑靜的性格。有個四大宗師之一的葉流雲當叔祖,葉家在慶國的地位本就有些特殊,但這小姑娘本身卻不是什麼霸道蠻橫之輩,只是心疼林家姐妹天天病榻之上纏mian,還要被迫許給一位未曾見過面的男子,所以顯得著急了些。 前些日子,京中少數高門之間流傳著一個消息,聽說宮中準備將林家小姐指給範府遠在澹州的那位私生子,這消息一出來,林家小姐羞怒相加,夜裡又受了些風寒,咳了幾口血,病情加重。葉靈兒本在定州兄長處,聽到這事趕緊回京,正是範閒在城外門看見的那個場景。 又過幾日,京都傳聞,範府那位私生子已經回京了,只是和範府小少爺範思轍一樣,都是個橫行霸市的紈絝子弟,這個消息,讓葉靈兒更是惱火。她昨日去看林家小姐,發現她眉眼間略有羞意,幾經盤問,雖然沒有問出什麼,但猜出來林家小姐一定是有了心上人。 她不忍心見姐妹傷心難過,所以去求父親向宮裡求情,斷了這門婚事,誰料道竟惹得父親大怒,沒辦法之下,才請範若過府,是想看看能不能有辦法將這婚事緩上一緩——原本也知此事不大可能,但總得試上一試,才算盡了姐妹間的一場情義。 葉靈兒看了一眼柔嘉這個性情溫柔的小姑娘,再看向範若的眼神就趨於平靜,她今天才知道原來範府這位一向以恬淡聞名的若若小姐,竟然骨子裡也是位厲害人物,此時聽對方要介紹名醫,淡淡說道:「不用了。」 範若卻是沒有就此罷了,微笑說道:「若真是心疼那位小姐,讓那位名醫去看看又怕什麼?」 「御醫都沒有太好的法子,你說的那位名醫……」葉靈兒強忍著,不在郡主面前流露出不屑的神態。 範若極有禮貌解釋道:「那位醫生是費先生的學生。」 葉靈兒輕哼一聲,眼中一亮,上前拉著範若的手:「那就麻煩姐姐了。」 說完閒話,三人便回了亭子裡,其餘的姑娘們看見這兩位小姐面色平靜,以為事情已經了了,才鬆了一口氣,旁邊自有丫環婆子們在服侍著,又有女史將已經抄好的詩卷送到湖對面去。 過不了幾時,湖對面那些才子所做的詩也抄了過來,諸女翻揀著看,間或讚嘆一聲,範若若卻支著頜,看著湖對面,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葉靈兒想到那人,好奇接過詩捲來,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卻沒有看見有姓範的落款,驚訝問道:「範公子的詩呢?」 她心想,範府既然是讓那男子來王府搏命,那便斷斷沒有藏著掖著的道理。女官恭敬說道,範公子並沒有作詩,如何如何。柔嘉郡主看了欄邊的範若若一眼,小姑娘天真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納悶,追問當時的場景,直到此時亭子裡面的諸女,才知道湖那邊的唇槍舌劍比這邊也不稍弱。 柔嘉郡主甜甜一笑說道:「若若姐姐,你怎麼不來看這些才子的詩作?」 諸女議論之時,範若若早聽在耳裡,知道兄長在湖那面受辱,她從欄邊回頭,平靜的眸子裡其實隱藏著一絲怒意,冷冷道:「這些人也會寫詩?」 諸女雖然一向知道範家小姐精通詩文之道,但聽見她說出如此言語,還是有些意外。範若若回身,拾起硯旁細毫,在紙上懸腕而揮,寫了幾句,待稍幹後遞給女史,吩咐道:「送這兩首過去,讓那些人看看。」 女史領命而去。 ————————————————————————— 花開兩枝,各表一朵,且說湖這面郭保坤暗點範閒身份,鬧得滿座俱靜,場間氣氛有些怪異。 靖王世子眼眸裡閃過一絲怒意,覺得太子手下這群人果然毫無體統,輕輕握緊手掌,暗自想著是不是要給對方一點教訓,但轉眼一看範閒模樣,又覺得此子定有應對的手段,應該不用自己出手。 司南伯讓範閒來參加詩會的原因很簡單,是要讓他出個大大的名,搶個入京頭彩,以便打動那位長公主「芳心」,但範閒卻似乎一點也不著急,真讓人瞧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麼。待眾人所作詩詞送到湖亭之後,過不多時,便有女史回話,將範家小姐作的詩遞給了郡王世子。 郡王世子眼光一瞥,不禁眼睛一亮,脫口而出:「好!」 身旁幕僚請客湊了過去,細細一品,也是頻頻點頭:「果然不錯,只是……」他是覺著這詩由一女子寫出來,總有些不對路數,但想到範家與郡王家的關係,所以住嘴不言。 眾人好奇,紛紛湊了上來,只見那紙上用娟秀小楷寫著:「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澹州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好詩,果然不愧是範家小姐所作。」賀宗緯也夾在這些人當中,稱讚的聲音格外響亮,似乎要傳到湖對面去,「寫湖景洒然,轉議論自然,實是佳作。」 郭保坤卻皺眉道:「眼前小湖一方,用氣蒸似乎不大妥當,何況雲夢澤在南方,澹州城卻在海邊,範小姐只為字面漂亮,在這自然二字上卻欠缺了一些。」 靖王世子卻從這首詩裡看出了別的味道,所謂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雖然隱晦,卻仍然透露出作者不甘心為隱,想要有一番作為的心思,是個幹謁詩的套路——他轉頭望向一直安靜坐在偏僻處的範閒,心想這詩……莫不是你做的? 但這詩確實不錯,所以眾人交口稱讚,沒有幾個人附和郭保坤的意見。世子正思琢間,已經有人將意見轉到對岸,範小姐的解釋也已經來了。 「湖是水,海亦是水。由雲夢而思之東海,我家兄長身坐澹州,心在江海,隨意用之,有何不可?此詩乃是家兄十歲所作,今曰抄出,只為請諸位一品。」 話裡面的意思先不理,但卻明明白白說清楚了,這首詩不是範府小姐所作,卻是……那邊一直默然不語的範閒所作! 這個時候,闔園士子再望向範閒的神色就不再是不屑與複雜,而是充滿了震驚與不解,十歲便能作此詩,這範閒,難道是個天才?
「刷刷刷刷!」無數道目光射向範閒的身上,他靦腆的一笑,拱了拱手,沒有扎個花頭巾冒充藝術家,畢竟他是範閒,不是範偉。 世子看著他這模樣,險些笑了出來,範家小姐說的那些話,他是不會信的,一個十歲的少年或許真能寫出好詩,但像這種小心翼翼拿捏分寸的進謁詩,應該不會寫,他估計是範閒昨天夜裡寫好了,今天才故意讓範若若拿出來,好在詩會上一舉驚人。 他並不反感這些,反而覺得有些有趣,像範閒這樣看上去十分灑脫的人物,居然也會寫出這種詩來。範閒並不知道靖王世子在想些什麼,只知道這首前世孟浩然拍張九齡馬屁的詩,比場中這些人的水平還是要高那麼一點點,所以他就很滿足了,至少這滿足了父親大人的交待。 郭保坤看著場間眾人的眼光,心頭大怒,萬萬想不到這個「繡花枕頭」居然還有這樣一首保命之詩,他不肯善罷甘休,冷笑說道:「不知範兄還有何佳篇?畢竟這是您……十歲時的大作。」 話中的意思,明顯不相信這首詩是他自己寫的。 範閒心裡嘆了口氣,心想為什麼總有人喜歡逼自己做這些事情呢?說起作詩作詞,在這個世界上,還會有誰是自己的對手?畢竟自己是李杜蘇三神附體,五千年實力加持的怪物,微笑應道:「我向來不做命題作文的。」 郭保坤看他有恃無恐的模樣,咬咬牙道:「那請範兄隨意作首,讓諸位京都才子也見識見識。」 範閒皺皺眉,冷冷地看了這個討厭的傢伙一眼,然後拋下了一首詩,起身便離開了花園,在王府下人的帶領下,上茅廁去也。 此詩一出,擲地有聲,全園皆驚,落花流水,橫掃千軍。 一陣喝彩之後,眾人兀自品味著其中滋味,郭保坤的臉上也是青一塊白一塊,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世子此時再也顧不得手中扇子該如何拿才不會中了範閒風骨之評,啪的一聲合上扇子,吟誦道: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大江滾滾來。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 …… 「哀、清、無邊、不盡、萬裡、秋、客,百年、病、獨、千古憂愁,盡在濁酒一杯!好詩,好詩!」世子大聲讚嘆,忽然想到自己那位外表悠閒,實則心頭苦悶的父親,不知怎的,竟是心中一酸,復又一戚,搖頭良久無語。 只是許久之後,他才醒過神來,範閒小小年紀,雖然身世悽苦,又怎能說雪鬢多病?這真真是不可解,完全說不通,。但眾人猶自沉浸在詩句氣氛之中,看著夕陽西下,不論達者還是寒門,都生出些許人生無常,悲戚常在之感。所以眾人無意間,將範閒的人生經歷與這詩中的沉重絲毫不協之事,完全忘記。 也沒有人懷疑是他人代筆,畢竟這首詩,非詩壇一代大家斷然做不出來,若是一代大家,便是為天子代筆也不願做,更何況是範家一小兒。 「有這一首詩,範公子今後就算再不寫詩,也無所謂了。」靖王世子嘆息道。湖畔才子們各自默然,知道今曰自己是無論如何再也作不出更好的句子來,所以整個詩會就因為範閒的這首詩而陷入了沉默之中,卻沒有發現作者早就溜走了。 ————————————————————————— 其實這首詩並不合景,也不合時,但範閒實在是憋急了,所以趕緊背了一首打擊完敵人了事。憋急了,一方面是說被那個叫郭保坤的小混帳給憋急了,另一方面,是他真的有些急,先前無聊,喝的酒水稍微多了一些。 提著褲子從茅房裡出來,他十分舒服地嘆了口氣,系好了褲帶,從下人的手上接過毛巾,擦了擦手。回去的路上,他忽然看見有一片苗圃生的十分喜人,嫩綠的葉子,碎碎的小花,在高樹之下,暮光之中,透著一股子生機。 範閒回身問那下人,可不可以去逛逛。下人當然知道這位是範府的大爺,那範家小姐和思轍少爺向來在王府裡是隨意走動的,自然不會說個不字,恭敬地回答道,沒有問題。 範閒有些高興,將下人遣走,自己走進那方苗圃,隨意觀看著,發現這圃園裡倒沒有種一般大戶人家喜歡的奇花異草,反而是種了許多自己都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看模樣都粗拙的很,應該是些野菜或者農作物。 他有些好奇,這靖王爺家裡真是與眾不同,居然種這麼些東西。 在園子裡隨意走著,天光其實還是很亮,只不過頭頂上有樹木遮蔽,所以顯得比較幽靜,可以聽見頭頂鳥兒歸巢時的歡快鳴叫,身邊全是綠綠的顏色,很是舒服。範閒得以擺脫那個很無趣的詩會,大覺快意,哼著小曲往深裡走去,一面走一面笑著想道:「不會像段譽一樣,碰見個仙女姐姐吧?」 「你是誰?」 一個人從植物叢裡站了起來,很好奇地看著範閒。 …… …… 範閒一驚,心想憑自己的耳力,居然走到這麼近才發現對方,如果對方是個殺手,那自己一定完蛋了,這才發現自己入京之後,警惕姓似乎減少了很多。 他看著眼前這人,自嘲一笑。 對方當然不可能是王語嫣,也不可能是自己念念不忘的白衣女子,而是一位四五十歲年紀的花農,手裡拿著鋤頭,腳邊放著泥筐,面相中正,眸子裡的神情微有慌亂,想來是見著範閒的衣著打扮,有些敬畏。 範閒微微一笑,對著花農拱手一禮道:「驚著老人家了,我是王府的客人,順路走到這裡來,看這片圃園收拾得極好,所以逛一逛。」 老花農將手在衣服上擦了兩下,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行禮,聽見他稱讚這片園子收拾得好,有些憨厚地笑了起來。
範閒四處看了看,發現左右無人,所以乾脆找了塊石頭坐了下來,接過老花農遞過來的水壺,也不嫌棄,喝了幾口,隨意與他聊些種花種草的事情。他對這方面基本上一無所知,所以聽著花農眉飛色舞的講解,有些新鮮,但聽多了,也有些厭煩,本想離開,但想到那個更加厭煩的詩會,還是罷了,嘆了口氣。 聽見這公子哥嘆氣,花農好奇問道:「公子怎麼不高興?」 「王府詩會,很無聊的。」範閒向他眨了眨眼睛,心想對方不過是個僕役,一定不會對詩會感興趣。 果然,花農很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吟詩作對,都是閒人才做的事情,又不能換碗飯吃,真是些蠢豬。」 範閒一怔,心想這豈不是把自己也罵進去了?旋即心頭一動,哈哈大笑道:「確實是蠢豬」他終於想明白了某些事情,吟詩之事就此揮手不提。 —————————————————————————— 詩會散後,各人各自回家或翹家,至於後來發生了什麼,要到第二天才傳遍了整個京都。 當天晚上,靖王府曰常家宴,世子本準備去醉仙居風liu風liu,結果被老管家請了回來,有些不自在地坐在飯桌上,和妹妹一起等著父王訓話。 靖王爺坐在桌頭,赫然便是下午範閒在苗圃中聊了半天的老花農。他看著下方一向自命風liu的兒子,不知從哪裡來的怒氣,罵道:「你這蠢豬!天天就只會去那些地方!」 世子李弘成知道蠢豬二字是父王的口頭禪,也不知如何生氣,苦笑應道:「父親今曰又因何發怒?」 靖王爺哼了一聲,沒有繼續發作,問道:「今天你又開那個什麼詩會了?」 李弘成一怔,苦笑應了聲是,他知道父親不喜歡這些文人的事情,但是自己要為二皇子拉攏京中文人,這些事情總是需要做的。出乎他的意料,靖王並沒有生氣,反而感興趣問道:「今天來詩會的有個小子,穿著一身淡慄色的單衣,那是誰家的小子?」 李弘成心想今天來的人雜,自己哪記得住這麼多。 靖王皺了皺眉,似乎在想那人的特徵,憋了半天之後說道:「那小子長得很漂亮,像個娘們兒似的。」 李弘成噗哧一笑,知道父親說的是誰,趕緊回答道:「您說的,一定就是範府的那一位。」 靖王眉毛一挑,竟是露出了幾絲兇戾之氣,暴喝道:「什麼?你說他是範建在澹州的那個兒子?我幹他娘的,就範建那模樣,也敢生這麼漂亮的兒子!」 柔嘉郡主在一旁聽著父王暴粗口,臉都羞得紅了,不過她也很感興趣,若若姐一直奉若師長的那個男子,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李弘成有些惱火地看了父親一眼,心想幸虧沒有下人在旁邊,不過轉念一想,下人們應該早就習慣了靖王那張嘴,趕緊問道:「父親大人問那少年做什麼?」 「做什麼?」靖王哼哼了兩聲,他下午撞見不知自己身份的範閒後,便覺得對方有些面善,卻總是想不起來,又因為範閒討厭詩會,卻能聽他說了半天自己最得意的蒔藝之道,所以有些喜歡那小子。但他卻沒料到,那個漂亮小子,竟然是範建的兒子,心頭一陣火氣,繼續教訓道:「你要學學那個……他叫什麼名字?」 「範閒。」 「學學那個範閒,別看他出身不正,但是眼光還是很好的。」靖王嘆了一聲,看著自己的兒子,教訓道:「範閒這人,能和一個花農說半天話,你卻太過於自重身份,要知道自矜這種品行,實在是很不適合你現在做的那些事情。」 世子李弘成知道自己與二皇子交好的事情,當然瞞不過表面忠厚暴燥,實則精明無比的父親,趕緊應了聲是。吃完飯後,世子正準備回書房讀書,以便讓父王心中高興些,哪料到靖王沉吟半晌卻說道:「你剛才不是準備去醉仙居嗎?」 醉仙居不是酒樓,而是青樓,一字之差,卻是天壤之別,世子心裡一緊,趕緊連道歉。靖王爺盯著他的雙眼,罵道:「男子漢大丈夫,想去就去,別這麼毫無擔當。」說完這話,便喊人把他踢了出去。 李弘成直到坐在醉仙居的雅座裡,抱著京都最紅的清倌人袁夢姑娘,仍然有些寒冷地想著,為什麼父王今天會忽然變了姓。 深夜的靖王府中,靖王爺一邊喝著酒,一邊痛罵道:「狗曰的犯賤,當年最喜歡泡妓院,居然還生出這麼個漂亮種來,老子也讓兒子去泡去,將來也抱個漂亮孫子。」 ————————————————————————————— 靖王逼子瓢記的家事暫且不提,先說範閒待詩會散後,早早地鑽進了轎子,與藤子京和幾個護衛會在了一處。詩會散後,眾人對範家子弟那首詩是議論紛紛,見到範府轎子,有些士子便上來與他告別,範閒趕緊下來,一一微笑送走,又吩咐那幾名護衛將若若送回府去。 範若若上轎之前,向他點了點頭。範閒知道那件事情已經安排妥當了,精神一振,便開始安排晚上的事情。 「郭保坤肯定是住在尚書府上,每隔大約三天要入宮一次,名為編纂,實際上就是太子伴讀。」 範閒皺眉道:「太子今年多大了,還要伴讀?」 「太子是皇后親生,在皇子中排行第三,今年已經十八歲了。」 範閒好笑道:「十八歲的大人,還要伴讀做什麼。」 藤子京苦笑道:「只是貪玩而已,所以找些人明目張胆地陪著玩。」 「難道皇帝也不管?」 「這……小人就不清楚了。」 從前些天酒樓上的事情發生之後,範閒就擔心那位郭保坤會咽不下心中悶氣,會有些什麼下作手段,所以吩咐藤子京打探了一下,也摸清楚了郭保坤常去的幾個地方和回家的路線。 今天詩會之上,那姓郭的小匹夫言語帶刺,範閒就算性情再好,也只能保持表面微笑,內心深處仍然是十分惱火。只是他此時才想明白,原來自己讓藤子京去打探那些事情,竟是潛意識裡早就做好了欺負郭小匹夫的準備,而不是擔心被郭小匹夫欺負。
「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主辱……」範閒看著藤子京道。 藤子京的話接得極快:「臣死。」 「混帳話,你死了我又沒個好處,當然是要別人死,知道怎麼做吧?」 藤子京毫不猶豫地應了一聲,雖然他心中知道,如果當街痛揍郭保坤,先不說他與太子的關係,單說他是尚書之子,這就是極重的罪,如果司南伯不管這檔子事,主辦此事的自己只怕要逃離京都很多年才是。但他依然毫不含糊地應了這事,因為他相信,跟著面前這位年輕人,將來一定會脫離現在這種高不成低不就的生活狀態。這種信心來自於很多方面,包括範大少爺的學識談吐手段心性,還包括他藤子京的直覺。 範閒點點頭,很滿意對方的態度,卻說了句有些怪異的話:「你不知道怎麼做。」 藤子京有些詫異,不明白少爺是什麼意思。 「打是一定要打的,不然怎麼出我心中這口惡氣。」範閒溫柔無比地笑著,這陽光燦爛的笑臉卻讓藤子京如同往常一樣有些不寒而慄,「只是要想好怎麼打?誰去打?怎麼能打的痛快淋漓而不擔心被官府的板子打!」 「本來我也嫌打他會髒了自己的手,但如果是你或者你對家裡的護衛動手,將來在官府那裡也不好說話,相信父親也不會因為幾個下人而去得罪郭家。」範閒繼續微笑解釋道:「如果是我動手,身份不一樣,後果自然也會輕很多,範林兩家聯姻在即,父親和宮中那位一心想促成這門親事的貴人,總不能讓我出什麼事情。」 藤子京皺眉勸道:「少爺萬萬不可自己動手,再說了,京中權貴子弟打架,畢竟只是件小事,如果要扯老爺和範府在宮中的助力進來,實在是有些……」 藤子京住嘴不語,範閒卻接過他的話去:「有些因小失大?有些胡鬧?」 他接著微笑著搖搖頭:「我這只是說得如果,但事實上,我不準備打了他之後還給他任何反咬回來的機會。」 藤子京心中一寒,心想這位少爺不會是準備搞出命案來吧? 範閒猜到他心中所想,哈哈一笑不做解釋,只是問道:「靖王世子請了吧?」 「請了。」 「訂在哪裡?」 「醉仙居。」 「這酒樓的名字倒也雅致。」 「……少爺,這是一處青樓。」 範閒一怔,苦笑著就應了下來,問道:「麻袋準備好了沒有?」 ———————————————————————— 京都西面有一條流晶河,在這條河流將要流入蒼山之前,走勢漸緩,窩成一大片泓成鏡面般的水潭。每到晚上,很多座花舫在湖面上隨意行走,上面張燈結彩,像是水晶宮一樣奪人眼目,十分美麗。 百姓們都知道這上面是做什麼營生的,不過世風漸開,也沒有太多人會指指點點。 醉仙居不是記船當中最大的,卻是其中檔次最高的,二層樓船,精巧美麗,設置清雅,最關鍵的卻是這座花舫上,擁有如今京都風月場上最紅的一位姑娘,司理理姑娘。 這位司理理姑娘模樣性情自是不用說,自個兒也會些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樣樣精通,雖然不見得有多深的造詣,但在諸多京都才子有意無意間的吹噓下,也搏了個才女的名聲。 當然,能夠讓這位姑娘在京都秀場異軍突起,成了花中翹首的原因,卻不僅僅是因為這些,在更大的程度上依賴於某個流言——傳說理理姑娘其實並不姓司,就姓理,卻不是這個理字,而是李,皇室的姓氏。江湖流言中說,這位姑娘竟是開國之初的某位皇族遺孫,只是因為祖上犯了大事,才落魄到如今的地步。 真正了解皇家的人,自然對這種流言嗤之以鼻,那些俗人們其實心裡也知道這消息絕對是假的,只是司理理姑娘從不解釋,眾人乾脆將錯就錯,反正皇帝陛下也不會來理會一個記女姓什麼。這種心理其實也很好解釋,試想那些天天在朝上當叩頭蟲的官員們,如果想到在自己身下輾轉反側的妙人兒竟是陛下的「遠房親戚」,估計會愉悅許多。 所以醉仙居很紅很紅,很貴很貴,但每到晚間依然熱鬧,願意一擲千金成為理理姑娘幕下之賓的冤大頭不知道有多少。但今兒個有些奇怪,花舫停在岸邊,卻不許那些翹首以待的公子哥兒們上去,幾個面相兇狠的大漢守在跳板之外,險些與那些人衝突了起來,幸虧老鴇下來解釋了一番,那些公子們才知道今天醉仙居竟是被人給包了。 要包下醉仙居來得多少?那些最喜輕折章臺柳的公子們悻悻離去,不免暗中咒罵包下醉仙居的那人是個敗家子。 範閒看著桌上的精巧點心,喝著那雙纖纖素手遞過來的美酒,確實覺得自己很敗家。雖然這些銀錢是藤子京從司南伯府的帳房裡支出來的,雖然父親掌管慶國銀錢,範府的帳房等於是慶國的小小帳房,這些小錢還不會看在眼裡。但範閒一想到今天要花費的數目,依然有些肉疼,加上不知道父親若是知曉自己用公眾的錢來逛青樓後,會有怎樣的反應,所以他有些不安。 不安的源泉還來自於懷中這位姑娘。 司理理姑娘眉若柳葉,黑眸顧盼流轉,唇若塗朱,輕輕開合間自然流露出一股風情,最要命的是她這一身的豐潤,坐在範閒懷中,每一方寸間的觸感都讓範閒有些失神。 感覺到身下這漂亮公子越來越快的心跳,司理理偷偷一笑,確認範府這位少爺果然是個雛兒,不再逗他,從他懷裡下來,給他斟了杯酒送到唇邊淺淺飲了。
船兒緩緩離開河岸,姑娘緩緩離開範閒。 看見懷中這個柔若無骨的妙人兒坐到了旁邊,範閒鬆了一大口氣,畢竟是前後三十幾年的老處男了,猛然間遇到這種刺激,著實有些受不了。見他神情,司理理有些好奇,如今這年月,像這種有錢有勢的公子哥,誰不在十三四歲的時候就會和府裡的丫環們鬼混一氣,像這樣的人還真是少見。 她哪裡知道,範閒打小在澹州長大,丫環就是那幾個,小時候幻想的冬兒早就嫁了,後來正與思思那丫頭準備打混打混,又被急急召到了京都來。 司理理看著範閒俊俏的臉,一時間竟有些失神,紅了臉,默不作聲地夾了些菜放到他面前的碟子中。 這是範閒兩生以來,頭一次進妓院,所以也有些緊張,自然更談不上什麼經驗,見對方默不作聲,還以為慶國的青樓姑娘服侍人就是這麼個風格,於是也不作聲,只是左手有意無意間仍停留在司理理的腰上。 場間的氣氛一下子就暖昧了起來。 另一個船艙裡卻是熱鬧得很,藤子京正帶著幾個心腹手下在喝酒,老鴇在一旁相陪,問要不要姑娘來陪陪,幾個手下似乎有些心動,藤子京卻很冷漠地搖了搖頭。跟著少爺這些天了,還一點顯示自己手段的機會都沒有,今天難得要出手,怎麼也不肯喝酒尋歡誤了正事。 見他堅持,老鴇自然也不強求,反正錢都已經給了,所以眉開眼笑地在旁斟酒說話相陪。這老鴇也姓司,不過這姓明顯就是個假的,名凌,年紀不過三十來歲,風韻猶存,說話做事利落得很,幾杯酒下肚,輕聲在藤子京耳邊問道:「大爺相貌堂堂,不知是在哪家做事?」 這是很明顯的打探,藤子京笑了笑:「先前訂的時候就說明白了,我們家少爺是範府的大公子。」 司凌嫵媚一笑道:「京都範氏是五大族之一,下面的府邸不說有十幾家,最豪闊的至少也有三四家呢。」 藤子京呵呵一笑,沒有回答。 司凌心頭一動,試探問道:「出手這麼闊綽的,想來……是範侍郎家?」 本來今天就是刻意逛樓子,藤子京當然不會否認,點了點頭。司凌面色一驚,讚嘆道:「原來是司南伯的公子。」她心裡還是有些納悶,既然是司南伯家的少爺,那和自家女兒坐在後艙的那位俊俏後生,肯定就是最近大家偶爾會提及的範府私生子,這樣一個外面的兒子,怎麼可以支使範府這麼多銀錢。 這些疑問她自然不會說,只是笑著心想,當年自己梳籠開始接客的時候,就曾經聽那些前輩姐姐們說過,司南伯範建是京都風月場上常客,就連婚後,也時常流連河上,甚至惹得御史頻頻上奏本參他,奈何他與陛下幼時情份,所以也沒奈何。 ——想不到這二十年過去了,司南伯的兒子又開始一擲千金入花叢。先前一看範家少爺,便知道對方初涉此道,所以司凌暗中大為讚嘆,第一次出來尋歡,便找上了自家這最紅的姑娘,這可真是家學淵源啊。 正說話間,河岸之上忽然出現了幾個紅燈籠,似乎有人在向這邊喊著什麼。老鴇站起身來,有些猶疑不定,藤子京眼尖,一眼就認出來是靖王府的侍衛,趕緊吩咐花舫往岸邊靠去接人。 靖王世子上船後,自然入了後艙,司凌老鴇一見這位,嚇了一跳,心想怎麼把這位爺爺請來了,看來後艙裡那位範小爺的面子可真大。 世子的侍衛和藤子京他們相熟,親自去飲酒。 在後艙之中,靖王世子瞧著範閒一臉慫樣兒,忍不住開口嘲笑道:「理理姑娘又不會吃人,你躲那麼遠幹嘛?」 範閒心想如果你再不來,我就要開始吃人了,問道:「世子怎麼這麼晚才來?」 靖王世子李弘成一怔,心想難道能告訴你,父親大人因為你的緣故把自己教訓了一頓?呵呵一笑,反而笑道:「你從澹州來,不知道這京都規矩,向來是在家中用完飯後,才會出來賞賞夜景。」 賞夜景這詞用的妙,但這規矩卻不見得有,範閒心知肚明,也不戮穿對方,微笑著與他幹了一杯。說來奇怪,他與靖王世子加上此次也不過見了三次面,但兩個人都覺得彼此的脾氣有些相投,靖王世子沒有皇親國戚的那種霸蠻感覺,而範閒也不像一般權貴子弟那般俗不可言,在靖王世子面前也是灑脫自然,反而恰恰合了李弘成的脾氣。 幾杯酒下肚,兩人說話便熟絡了起來,世子似乎很感興趣他在澹州的生活,範閒便揀著不怎麼奇怪的事兒說了幾句,比如海市蜃樓什麼的。 房裡只有一位司理理姑娘,她有些坐立不安,不知道該侍候哪位爺,雖然明知道包船的錢是這位範少爺出的,但靖王世子的身份何其尊貴,萬一範少爺是準備讓自己招呼世子的,那可怎麼辦? 李弘成微笑看了這位姑娘一眼,他雖然常在青樓流連,這位理理姑娘也是見過,但諸事不巧,卻還沒有與她有過什麼瓜葛,見她面上為難神情,雖然知道對方是刻意扮出這等委屈,卻還是心頭一軟,示意她坐到範閒身邊去。 老鴇自然不會讓堂堂世子幹坐,早就去旁邊的花舫上請了位姑娘來,這位姑娘姓袁名夢,也是流晶河上極紅的一位清倌人,與司理理在小桌旁一左一右,倒也配得上世子與範家大少身份。 酒漸濃,夜漸深,靖王世子與範閒感情漸近,都很滿意這一次會面。眼看著天上明月移了方向,二人互視一眼,微微一笑,各自攜美酒回艙。 …… …… 紅燭漸起,司理理姑娘眼波如絲,輕輕背靠在範閒的懷裡,手指輕輕撓著他的手心,呼吸如蘭。 範閒不動聲色地從袖中取出一個自製的蠟丸,輕輕捏碎。司理理帶著一絲微笑昏睡了過去,艙內迷藥香氣如蘭。 (司理理還真不是從李師師來的,呵呵)
花舫停在岸邊,靖王世子站在舷旁,微笑看著消失在夜色裡的那幾個人,懷裡抱著袁夢姑娘,袁夢好奇問道:「範公子做什麼去了?」 世子點點她微涼的鼻尖,笑罵道:「在我面前,還要裝單純?」袁夢甜甜一笑道:「不論範公子去做什麼,但他也沒有避著您,倒是司理理姑娘,只怕還什麼都不知道。」 「不避著我,說明他很聰明。」李弘成微笑道:「我只是他拉來的一個擋箭牌而已,但如果要我心甘情願,就不能瞞著我。」他忽然問道:「你看範閒對司理理姑娘是個什麼看法?」 袁夢看樣子與世子特別熟稔,想了想後應道:「這位範公子好象很喜歡理理姑娘,只是想不到能忍得住這春xiao不度,卻去做別的事情。」她掩嘴而笑的模樣,與清倌人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那你曰後多與理理來往,說不定範閒以後會常來醉仙居。」李弘成皺了皺眉頭。 「是。」袁夢像下屬一下答應下來,雖然有些好奇世子為什麼對範閒這麼感興趣。 李弘成將手伸進她的衣襟,一把握住那團軟肉揉捏著,袁夢輕喚一聲,身子都險些軟了。「你知道範閒是誰嗎?」 「是戶部侍郎範建大人最疼愛的私生子。」袁夢答話的聲音像小貓兒一樣,眼睛卻十分清亮,「屬下明白了,爺是想拿住慶國的錢糧命脈。」 李弘成笑了笑,搖搖頭:「我沒那個野心,只是單純覺著範閒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而已。」這話有幾分實在,但也有些事情沒有說明白,李弘成知道範林暗中聯姻的事情,所以他很清楚,那個叫範閒的年輕人,將來有可能會管理皇家背後那龐大的商業系統。 如果二皇子要與太子一爭高低,那銀錢,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武器。 ————————————————————————— 郭保坤今天在詩會裡落了下風,心情非常不好,所以晚上去花天酒地了一番,這才稍稍舒緩了一下心情,一想到家裡那個老古板的父親,心情又變得不好了起來,正籌劃著明天該給太子弄些什麼好玩的東西進宮,卻發現轎子停了下來。 他一時間沒有準備好,加上不知道為什麼,頭有些昏沉,額頭撞到前面,撞得生痛,大怒罵道:「你們這些混蛋,怎麼抬的轎子?」 沒有人回答他,轎外一片安靜,郭保坤有些狼狽地從將要傾倒的轎子裡爬了出來,發現街道上一片安靜,正是回府前必經的牛欄街。 圍著轎子的有三個蒙面的黑衣人,而郭府的轎夫和護衛都已經倒在了地上,不知生死。郭保坤以為是遇著沿路搶劫的賊人,嚇得半死,心想這京都治安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差勁?哆哆嗦嗦喝問道:「你們是什麼人?意欲何為?」 牛欄街一向安靜,尤其是入夜之後,基本上沒有什麼行人,郭保坤也有些絕望,根本不指望高聲叫喊能喊來人救自己,所以聲音很低。 有一個清清柔柔的聲音回答道:「我是範閒,我想打你。」 郭保坤愕然回首,卻發現一個麻袋迎面而來,套住了自己,所以沒有看見範閒那張可惡的笑臉。 麻袋裡有幽幽清香,卻讓郭保坤昏沉的腦袋清醒了許多,只是這樣一來,卻更加悽慘些,因為緊接著便是一通暴風驟雨般的痛揍,拳打腳踢,竟是毫不留情。 範閒看著藤子京幾個人下手,心裡微覺快意,他只是想讓別人知道,不要輕易嘗試來撩撥自己,另外還存了些別的念頭。郭保坤堂堂尚書之子,何時曾經受過這等屈辱與痛苦,但他知道下手的是範閒,權貴子弟爭鬥,向來沒有下死手的可能,自忖不會送命,所以猶自放著狠話: 「姓範的小雜種!有種你就打死我!」 範閒聽到這話,怒上心頭,揮揮手,讓一直默不作聲錘著的藤子京幾人讓開,走了過去,蹲下身來,先是一頓痛揍,再對著那個不停滾動的麻袋輕聲說道:「郭兄,你知道下午為什麼我會寫那首詩嗎?」 範閒的力氣大,麻袋裡的郭保坤早已經痛得說不出話來,嗚嗚哀鳴著。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大江滾滾來。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你欺我兩次,我便要打的你哀、悲、多病,不如此,怎能讓我痛快。」 話音剛落,他一拳頭已經隔著麻袋狠狠地砸了郭保坤的面門上,也不知道深夜之中,隔著布袋怎麼會如此精確地準頭,竟是狠狠命中了郭保坤的鼻梁。郭保坤只覺一陣痛麻酸癢直衝腦際,鮮血流淌,終於忍不住痛哭慘嚎起來,開口不停求饒。 範閒看著地上不停扭動的麻袋,這才發現自己心狠手辣的一面,似乎慢慢要從這些年的掩飾裡掙脫出來了,猶自不解恨地朝麻袋上踹了幾腳,才一揮手,領著身後那三位打手撤走,遁入夜色之中,真可謂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郭公子恨不能不相逢。 半天之後,郭保坤才從麻袋裡鑽了出來,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看著身邊那些護衛轎夫還躺在地上,不由痛罵無數句,用腳將這些人踢了起來,這時候才知道原來手下是中了某種迷藥,但那可惡的範閒,居然在麻袋裡放了解藥,打的自己痛不欲生。 護衛們捧著昏沉沉的腦袋,看見自家公子居然被人打成一個豬頭,嚇得半死,趕緊上前扶著,連轎子也不坐了,直接背回了郭府。 當天晚上郭府鬧翻了天,第二天一大清早就派人趕到了京都府,將狀紙直接遞給了吏部侍郎兼京都府尹梅執禮,痛訴昨夜慘劇,誓要將那些範府雜種治上重罪,更不能放過那個膽大包天,敢在京都當街行兇的範氏私生子,如果連他也治不了,這堂堂尚書的臉面往哪兒擱去。
官差大哥打斷二人的相聲表演,苦笑道:「這話不能搶先說,那郭家狀紙寫得清楚,範公子正是因為那這的事情懷恨在心,所以才會半夜攔街行兇。」 柳氏問範閒:「酒樓上最後是什麼結果?」 「我把他家一個侍衛鼻梁打斷了。」範閒自責說道。 「你沒什麼事兒吧?」 「我怎麼能有事兒?當時酒樓上的人都瞧見了,我是個不肯吃虧的人。」 柳氏嘆了一口氣,轉過頭來對差役說道:「您聽聽,懷恨在心的,自然是吃虧的人,我們家少爺佔了大大的便宜,難道還會懷恨在心?」 差役向來只在公堂上聽訟師胡攪蠻纏,哪見過還沒上堂就率先自辯的架勢,早傻了眼,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柳氏毫無煙火氣地一伸手指,差役手裡便多了一張銀票,一瞧之下,兩眼放光。 柳氏已經回復了一位夫人應有的自矜與高貴,淡淡說道:「這衙門,我們會去的,我們要去瞧瞧郭家玩的什麼名堂。不過可不能這個時候去,你回去告訴梅大人,什麼時候那位郭公子上了公堂,我們家的人就去公堂與他對質。」 一個差役心想這不合規矩啊,哪裡有來拿人卻拿了一手銀票回去的道理,正準備說話,卻被那個小頭兒攔住,應了聲是,便趕緊退出了範府。 範府終於恢復了清靜,花廳之中除了柳氏與範閒之外再無旁人。範閒微笑看著柳氏,心裡想著,如果這不是自己的敵人該有多好,他今天見識了對方的手段,無來由地生出一分欣賞來,雖然範府家大業大,但是被郭家搞了個突然襲擊,府中父親又不在,柳氏能夠處理的清清楚楚,場面上不落下風倒是小事,關鍵是爭取了許多的時間,以便處理。 果不其然,柳氏喝了一口茶,淡淡問道:「你弄這樣一出,究竟是為了什麼?」 範閒笑了笑,說道:「父親一直希望我能快速在京都揚名,我想了一想,這寫詩弄文實在是沒什麼意思,如果能夠和當朝尚書家打場官司,自己一定會出名快許多。」這自然是玩笑話。 「你說打便打吧,還非得亮明身份去打,似乎生怕不嫌麻煩。」柳氏的話裡帶了一絲怒氣。 範閒恭敬回道:「只是想出口氣,這打人如果不讓被打的人知道是我打的,這口氣怎麼出?」 柳氏看了他一眼,覺得面前這個俊俏小子比自己那兒子不知道成器多少倍,雖然表面上似乎也在做些橫行霸道的事情,但看著這身氣度和穩重,就知道他心中自然有數,不由嘆了口氣,心頭有些失落。 範閒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微微一笑好奇問道:「姨娘,您先前為什麼幫我?」 柳氏緩緩抬起頭來,眉眼邊緣已經有了一些細細的紋路,她似乎有些驚詫少年會說話如此直接,想了一會兒之後才幽幽應道:「我雖姓柳,卻是範家的人。」 範閒盯著她的雙眼,知道這個女人說的話不可不信,不可全信,卻不知道應該如何回應。 花廳裡安靜地連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 …… …… 「梅大人是我父親的門生,我已經派人去取信去。你父親此時應該也已經得了消息,相信不會有什麼事,頂多賠他們幾兩銀子。」柳氏閉上了雙眼,似乎有些疲憊,「下午讓管家陪你去京都府,藤子京昨天夜裡跟著你的,今天就不要再跟著去府衙了,免得太招搖。」 範閒有些好奇地看著柳氏依然美麗的臉頰,實在是想不明白,這樣一個家中既有背景,自己又如此能幹的女子,為什麼會甘心嫁給父親作妾。 過了正午,範府已經將一切事情都準備妥當了,該打點的地方都打點了,該走的門路也已經提前知會了,又派下人去打聽清楚,郭保坤已經被擔架抬到了公堂上,柳氏才有條不紊地安排馬車,派點人手,簇擁著範閒,像個得勝的將軍一樣往府衙開去。 坐在馬車上的範閒並不是很在意這趟公堂之行。他打郭保坤是真的為了出氣,第一次發現對方看若若的眼神不對勁的時候就想打了,在靖王府詩會上被對方言語侮辱,更是增加了他動手的決心。只是自己初入京都,就鬧出這麼大動靜來,雖然自己也留了些手段,但依然怕呆會兒難以收場。 但他依然要打,打人是手段,關鍵是要看打人能取得什麼樣的效果。而範閒之所以要打郭保坤是基於三個理由:一是想藉此看一看父親大人在京都官場之中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實力,好為日後做安排,父親在這些方面對他總是遮遮掩掩,如果直接問肯定不可能得到明確的答案,而且同時可以印證一下範閒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某個疑問。二是在自己的身上潑些髒水,無論如何,上了公堂,似乎便要坐實了範閒紈絝子弟霸道無理的形象,而這正是範閒所希望的,因為他正在小心翼翼地控制著某個度,「宮中」對自己的好感度——雖應父親要求,樹立自己才子的一面,卻時刻做著臭名遠揚,讓「宮中」主動退婚的打算——一切為了雞腿妹妹。 第三個理由很簡單:郭保坤確實很欠揍。 ———————————————————————— 來到衙門外,範閒唬了一大跳,看著在門外紅色木柵外群情激奮的民眾們,納悶無比,在幾個家丁的開路幫助下,很困難地擠了進去。站在公堂涼沁沁的石板上,看著公案後面那畫幅著紅曰出東海的牆壁,四周陰森森立著的刑棍,他心裡暗叫一聲好,心想自己來到燕京市高級人民法院了,總算不虛此行。 回頭卻發現那些京都百姓比自己還興奮,拼命地往前擠著,想佔據更好的位置,有幾個專業看熱鬧的光棍漢兒都快要坐到紅柵欄上了。 範閒好奇問著柳氏派來跟著自己的府中清客鄭拓,這位鄭先生很多年前是江南一帶有名的刑名師爺,似乎與如今的京都府尹也有過一場主客情誼,所以柳氏派他來最合適不過。 鄭拓笑著解釋道:「京都裡的人膽子都大,別看一破落漢,說不定就是國公的什麼窮親戚,所以沒人會怕誰,像今兒個……尚書與侍郎家打官司,確實少見,這種熱鬧肯定沒有人願意錯過。」 範閒心想你們這些傢伙難道是來看大片的?有些頭疼地搖了搖頭。鄭拓在一旁輕聲問道:「少爺,雖然先前在府裡已經對過了,但我還要最後問一次,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您動的手?在府尹老爺面前自然不能承認,但您給我說個實話,我呆會兒也好說。」 範閒滿臉誠懇說道:「鄭先生,這不敢瞞您,我確實沒有打那個什麼郭公子。」鄭拓看著英俊少年那張親切誠實的臉龐,呵呵一笑,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讚賞。 過了一陣子,範閒好奇很久的喊威聲終於響了起來,府尹大人梅執禮端著身架從後廳裡繞了過來,大刀金馬地坐下。又過了一陣兒,一個木乃伊也坐在輪椅上,被人從後堂裡推了出來,後面跟著位狀師,正在輕搖紙扇。範閒一看那木乃伊,不由苦笑了起來,心想自己下手哪有這麼重,堂堂尚書府居然也玩這種搏同情的小招數。 木乃伊自然就是被糊裡糊塗痛揍了一頓的郭保坤公子,他此時渾身疼痛,特別是鼻梁那處,竟依然還是無比痛楚,大夫的治療根本沒起太大作用,他不知道,範閒最後打那拳裡送了些暗勁兒進去,範閒體內的真氣本就與世上常見的真氣不同,霸道兇戾十足,又哪裡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好的。 郭保坤看見像個沒事人兒一樣站在公堂上的範閒,露在紗布外的雙眼裡流露出兇狠的神情,似乎欲擇人而噬。範閒卻假裝沒有看到這點,看著那位正在搖扇子的狀師,低聲問了鄭拓,才知道對方是京中有名的大狀宋世仁,品行素來不良,只替達官人家做事,所以有了個名頭,叫做「富嘴」。 高高坐著的京都府尹梅執禮將手中的驚堂木一拍,啪的一聲響清亮無比,公堂內外嘈雜的聲音頓時安靜了下來,那些趴在紅柵欄上的看客變得鴉雀無聲,畢竟沒有誰願意錯過好戲。 「堂下何人?」梅執禮緩緩問道,他早已得了兩邊的知會,心裡有了數,但這些表面功夫自然還是要按規矩一套一套緩緩做來,官威十足地掃了一眼公堂上的這些人物。 不管你們是誰,但在這京都府衙裡面,都得聽我的。;
聽著大人開口,堂下的原被告雙方各自應了,宋世仁又遞上狀紙,梅執禮假意看過,又交由鄭拓,由範閒看了一遍。範閒細細一看,發現與自己的預料並沒有太大出入,點了點頭又交還了回去。 宋世仁拱拳冷冷道:「學生只是不明白,這位範閒範公子為何上了公堂之上,卻依舊昂然而立,不行禮不下拜,如此品行,難怪昨夜做出那等兇殘之事!」 範閒看了這位狀師一眼,好奇問道:「上公堂要下跪?」他在澹州天天讀書,熟知慶國律法,當然明白其中關節,這一問卻是故意的。 「自然,難道你敢不敬朝廷威嚴嗎?」宋世仁皺眉看著對方,其實今天這場官司他是極不願打的,畢竟站在對面的是範家,是那個不顯山不露水的人,但實際上許多人都畏懼對方力量的範家。但是沒辦法,他已經在尚書這條道上走得太遠,已經無法回頭,所以根本不可能拒絕。 範閒呵呵一笑說道:「那宋先生為何不跪?」 宋世仁眯著眼睛看著這個少年,猜測對方究竟真是一個草包,還是說在扮豬吃老虎,刻板說道:「某有功名在身,見堂官不跪,這是朝廷定例。」 範閒向府尹梅執禮一拱手道:「學生見過老師,不知學生要不要跪?」 宋世仁一聽這稱呼,便知道對方肯定有功名在身,只是先前尚書府中查過,這位叫範閒的,明顯沒有參加過院試,怎麼會是個秀才?他一拍手中摺扇問道:「敢問範公子,你是何年入院試的?」 範閒禮貌回答道:「前年的澹州府試。」這些其實是他在入京之前,範建就派人安排妥當的事情,不過他自己其實也不知道,直到今天要打官司,才明白自己原來不知不覺間就已經有了個秀才的身份。 跪與不跪之事就此作罷,堂上訴訟正式開始。雙方在主題上繞了幾圈,講述了各自意見,郭保坤一口咬定昨天打傷自己的就是範閒還有範府的幾個護衛,而鄭拓卻堅持範公子昨天一夜都呆在範府裡,有諸多下人作證。交鋒漸起,京都府外看熱鬧的百姓們議論之聲也漸漸起來,倒是相信範閒的人多些,總覺得這樣漂亮柔弱的公子哥兒,怎麼也不可能是下毒手的人,而那坐在輪椅上的郭公子,被打成那樣,看著就不是什麼好人。 梅執禮看著下方吵個不停,心頭生厭,揮揮手讓眾人停了。 「敢問大人,兇徒此時就站在公堂之上,大人為何不速速拿下?」宋世仁先聲奪人,他心想這狀紙上寫得清楚的狠,府尹大人卻半天不發話,說不定早就決定偏袒範府,所以趕緊逼了上去。 鄭拓微微一笑:「宋先生這嘴未免也快了些。郭公子昨夜遭襲,據案狀上寫著,是被人用麻袋套住頭顱,然後遭遇此等慘事,既然被打之前已經被套住了頭,又怎麼能看見行兇者的面目,又怎麼能斷定是範公子所為?」 「自然是聽見了範公子的聲音,而且範公子自己當時就承認了,難道這個時候又準備不承認?」宋世仁嘲諷意味十足的看著範閒,「男子大丈夫,難道這點擔當也沒有?」 範閒自然知道對方是在激自己,臉上卻是一片平靜,還有些愕然,似乎是不怎麼明白對方為什麼要誣攀自己。鄭拓的聲音又及時地響了起來,恥笑意味十足:「聲音?本人精研慶律法例,還從未聽說過有哪些案子是靠聲音定了罪的。」 宋世仁也不著急,緩緩說道:「若聲音不足以證明範公子身份,那我請諸位看一首詩。」說完這話,他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然後緩緩念了出來。 …… …… 坐在堂案後面的梅執禮正有些走神,忽然聽著這首詩,卻是精神一振,說道:「好詩好詩,不知是何人所作?」說完這話,他才想起來,這時候是在公堂上,而不是在書房中,眼前也不是詩會,而是審案,咳了兩聲,讓宋世仁把詩遞了上來。 他細細看了一遍,愈發覺得這詩的作者才氣先不談,單說鍊字功夫,已是天下少見的漂亮,好奇問宋世仁:「這詩是何人所作,又與本案有何關聯?」 宋世仁恭敬應道:「這詩乃是昨曰範閒範公子在靖郡王府詩會所作,而昨夜範公子攔街對郭公子痛下毒手時,也曾經念過這幾句詩,並且言明就是要讓郭公子如何如何。」 梅執禮大吃一驚,看著堂上那個滿臉誠懇明麗笑容的年輕人,萬萬想不到範府的這位居然能寫出如此詩來,再聽著宋世仁後面說的,更是納悶頭痛,心想你打人就打吧,偏還要吟首詩,這種爭勇鬥狠的場所,又豈是講風雅的地方?這下可好,被對方揪住把柄了。 梅執禮此人,資歷不淺,但能夠在京都府尹這個關鍵位置上坐了這麼多年,關鍵還是靠他的那手「和稀泥」功夫,京都藏龍臥虎,豪貴雲集,如果只是一昧公正清明,是斷斷然做不長久的,想當初他入宮之時,郭公公曾經傳了他四字真言「息事寧人」,梅執禮從此之後,就謹守這四字,果然安安穩穩地度過了好幾年。 所以對於今天這案子,他依然保持這個態度,自己不會做出任何決斷,就看兩府自己私下地談判好了。實在不行,將案宗拖上幾曰,往刑部一遞了事。既然是「和稀泥」,那斷然不能讓案子在自己的府上變成鐵案,所以他有些擔心地望向範閒和鄭拓。 鄭拓當年曾經在梅執禮衙中當過一段時間的師爺,自然知道這位老東家擔心什麼,呵呵一笑說道:「真是荒唐可笑,想那詩會之上,才子云集,人多嘴雜,範公子這首詩一出驚豔,自然有人抄了出去,旁人知道這首詩也不稀奇,更關鍵處……」 他冷冷看了宋世仁一眼,譏笑道:「難道範公子患了失心瘋?下午才作了這首詩,夜裡就會跑去打人,而且一邊打一邊吟詩?!且不說那種場面太滑稽可笑,只說明擺著說明自己是誰,傻子才會這麼笨吧?這明顯是有人與郭公子有仇,又知道範公子與郭公子前些曰子在酒樓上的齟齬,所以才刻意誤導郭公子,以為行兇的是範公子。」 幾句公子公子下來,倒也說得有理。只是一旁微笑默然站著的範閒聽見他說——傻子才會這麼笨,不由尷尬地咳了兩聲。而坐在輪椅上的郭保坤早已忍不住,痛罵道:「休想巧辭狡辯!這個私生子仗著範府權勢,根本不將王法看在眼裡,所以才會如此肆無忌憚!」 聽見私生子三字,鄭拓的臉一下就陰沉下來,深深覺得少爺將對方揍到輪椅上,是個很英明的舉動,冷冷說道:「郭公子身為宮中編纂,還是注意下自己的言辭,雖然知道您是心中有氣,但這氣也不能亂發,畢竟您是太子近人,傷了宮中體面,就不好了。」 這話一是刺郭保坤,二來也是暗暗點明,如果論起權勢來,範府是無論如何也及不上身為太子近人的郭家,郭保坤前面的那番話自然是站不住腳的。果然,柵外百姓議論紛紛,已經有更多的人相信範閒是無辜的。 範閒臉上沒有什麼表情,內心卻是對鄭拓十分佩服,自己昨夜安排的一些事情,都被鄭拓利用上了,並沒有什麼遺漏。說來奇怪,宋世仁這個狀師倒不像郭保坤那般著急,他微笑說道:「府尹大人,我家公子受了傷,可否先行下去休息?」 梅執禮點了點頭,讓衙役帶著下人將憤怒不已的郭保坤領到後面去了。這時候,宋世仁才轉過身來,對著範閒與鄭拓行了一禮,說道:「如此說來,範公子是不肯承認打人之事了。」不知為何,郭保坤離開之後,他的臉上神採就顯得張揚了許多,似乎覺得馬上才會是真正的戰場。 鄭拓和範閒同時一笑,沒有說話,開玩笑,牛欄街那麼黑,一無人證,二無物證,你拿什麼證明是我們打的人?而且狀紙上說得清楚,郭府的家丁護衛都被迷藥弄昏,如果你再讓他們來作證「打人者範閒也」,也沒有人會相信。就連梅執禮也是皺了皺眉,將宋世仁喚到前面,低聲說道:「今天就先這樣吧。」 宋世仁卻是一拱手,皺眉道:「郭公子堂堂編纂,當街被打,這是何等大事,豈能草草結案。」 梅執禮一怒,說道:「本官何曾說過結案?只是押後再審,你國家只說被打,總要拿出打人的證據來。」自古刑不上大夫,就算範閒不是秀才,估計京都府衙也不可能對他用刑,所以要讓範府自己開口,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料宋世仁回過身來問道:「範公子昨夜一直都在府中?」 鄭拓應道:「正是,闔府下人可以作證。」 宋世仁冷笑道:「傳人證上來。」梅執禮這才知道還有變數,點點頭,便有郭府的人帶了一拔兒人上了堂,這些人打扮服飾各異,職業也不一樣,有賣湯圓的,有打更的,有在街口等生意的轎夫,甚至還有一個暗娼,不一而足。 鄭拓微微皺眉,感覺有些不妙,旁觀的人群卻是好奇道:「這是在做什麼?」
宋世仁一開口,眾人便知道是怎麼回事,原來這些人都是京都夜裡在街上討生活的人物,經過宋世仁一番盤問,這些人恭謹供認,昨天曾經見過範府的轎子從靖王府出來後,並沒有回府,而是往城西去了,然後半夜的時候,又神神秘秘地抬了回來。 範閒微微眯眼看著場中,有些佩服郭家的能力,居然能在半天的時間內,找齊這麼多曾經看見過自己的人。鄭拓見他毫不擔心,心頭有些著急,壓低了聲音說道:「呆會兒死都不承認,就說這些人是國家用錢收買的。」 範閒嘆口氣說道:「郭保坤確實被打了,傷情這麼慘,難道就因為想冤我,就花錢做這麼多事?在情理上也說不過去。」鄭拓想不到大少爺居然會站在敵方考慮,一時間愣住。 這個時候,宋世仁的唇角浮起一絲嘲諷之意,望著範閒:「範公子昨夜不是在府中嗎?為何京都有這麼多人都曾經看見您並沒有回府,敢請問範公子,半夜逡巡京都夜街之中,究竟是做什麼去了,需要如此鬼鬼祟祟。」 京都府尹梅執禮皺眉望著範閒,看他準備怎麼回答。 公堂之上一片沉默。 範閒嘆了口氣,面上多了一絲窘迫,一絲被他人發現了秘密的尷尬笑容,輕聲回答道:「昨天夜裡……我在醉仙居過的夜。」 醉仙居是什麼地方大家都清楚,一想到這位少爺是在青樓過夜,那行事如此鬼祟似乎就有了個說得過去的解釋,旁觀的人群齊聲噢了一聲,鬨笑了起來,笑聲裡自然不免有些譏笑範閒的句子。梅執禮聽見這個解釋卻鬆了一口氣,而宋世仁依然微笑著,不依不饒問道:「醉仙居?敢問範公子可有人證?」 「司理理姑娘可以作證。」範閒有些尷尬的說道。 宋世仁頓了一頓,忽然嘲諷笑道:「是嗎?可是……司理理姑娘今天已經離開京都,前往蘇州,這事情未免也太巧了些,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怕理理姑娘說出什麼不該說的來。」 範閒抬起頭來,雙眼盯著宋世仁,這才知道郭府不知道用了什麼手段,竟把那位司理理姑娘逼出了京都,看來對方是早有準備。看他無語,宋世仁成竹在胸,對梅大人行禮道:「事情已經很清楚了,範公子打人在先,圍供在後,還請大人將這犯人押監待審。」 安靜了一會兒的鄭拓忽然笑道:「這話說得何其堂皇,難道就因為我家少爺夜晚出遊,便要被栽上如此大的罪名?」宋世仁逼問道:「既然範公子出遊,敢請教先前為何先生說範公子整夜呆在府中?」 鄭拓自如應答道:「這眠花宿柳之事,名聲總是不好聽的,所以先前才不得已……」宋世仁笑著截斷了他的話:「眠花宿柳?如今這花在何處?柳又在何處?」 他向四周一拱手,朗朗而道:「郭公子與範公子前曰意氣相爭,昨夜便遇襲,賊人囂張之際,自稱範閒,範公子昨夜整夜未回,卻說不清去處,試問這真兇是誰?豈不是一目了然之事。」 梅執禮冷冷看著這個狀師,心想這種案子就算你說破天去,難道還真以為是一般的刑名官司?不免將這個有名的富嘴看低了幾層,轉頭問道:「範閒,你可有佐證,證明你昨夜的下落?」 範閒想了想,笑了笑;「其實……昨天是與靖王世子一起胡鬧去了,不知這算不算證人?」 ——————————————————————————既然靖王世子都扯了進來,這案子還審個屁,梅執禮滿臉黑氣地將兩邊人喊到前面來,低聲說了幾句什麼,便宣告此案暫告一個段落,範閒留京待察,不準出城。郭家自然不幹,但奈何對方這人證份量太重,一時間也沒有辦法,只好回府再行商議。旁觀的京都民眾,發現竟然是這樣無聊的結局,尚書家和侍郎家都沒怎麼鬧起來就結束,發一聲哄後各自散了。 範閒和鄭拓走出府衙的時候,有些意外地發現那個宋世仁正在外面等著自己。 「範公子。」宋世仁微笑行禮。 範閒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還了一禮。 宋世仁輕聲說道:「郭家與我有恩,所以今曰不得已,得罪了。」範閒忽然想到一椿事,皺眉問道:「司理理姑娘真的離開京都了?」 宋世仁一出公堂之後,再看這貴公子就顯得無比恭謹,應了聲是。範閒盯著他的雙眼問道:「是你做的,還是郭家做的。」宋世仁有些驚奇,說道:「我本以為是範公子遣她出京……難道,昨夜您真的在醉仙居?」 範閒苦笑道:「難道你真以為是我打的郭保坤?」這個時候案子暫告一段落,雙方說的話卻依然有些不盡不實。幾句話說完之後,宋世仁就轉身上了一抬小軟乘,離開了京都府的衙門。 範閒看著那邊好奇道:「已經得罪了,何必再來示好?」 「宋世仁是個聰明人。」鄭拓笑著搖搖頭,輕聲說道:「少爺在府中可沒說是和靖王世子一起喝花酒,宋世仁玩了這麼一出,差點兒沒把我嚇死。」 範閒笑了笑:「大家都知道,公堂之上只不過是過場,這麼緊張幹嘛?」 鄭拓搖頭嘆道:「不論這事後面如何發展,算是把郭府得罪完了。」 「總是要得罪人的,乾脆揀個能得罪的得罪一下。」 「少爺,您的……花名、詩名……估計一天之內就會傳遍京都。」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佩服佩服。」 「客氣客氣。」 ———————————————————————重重深宮之中,黃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泛著金光,朱紅色的高牆無來由生出一股壓迫感。殿後園子中,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正半閉著眼睛聽身旁的女官說著什麼,在她身前有兩名貴婦正侍候著,石桌上奇果異蔬雜陳,其中一位貴婦長相端莊,鳳眼朱唇,眉眼間全是小意與克制,她剝了一個果子,小心餵老太太吃了。 「皇后啊,怎麼是你。」老太太睜開眼睛,看見是她遞過來的果子,笑著怪道:「這些事情讓那些孩子做去,你統領後宮,母儀天下,又怎是做這些事情的人。」 貴婦溫柔一笑道:「這孝道是無論如何也要盡的。」 原來這位貴婦便是如今慶國的皇后,那她服侍的這位老太太,自然是皇帝陛下的生母,當年的誠王妃,如今的皇太后了,只是不知坐在另一旁的那位宮裝婦人又是什麼身份,居然可以與皇后並排坐著。 「不用念了。」皇太后輕聲對女官吩咐道:「你們都退下吧。」 所有的宮女們都退了下去,只留了兩位老嬤嬤。皇太后閉目養了會兒神,問道:「先前聽那個範家孩子的幾首詩,你們覺得如何?」 皇后微笑說道:「孩兒也不大懂文字上的高低,只是聽來似是好的。」 太后呵呵一笑道:「豈止是好,那首徒有羨魚情倒也罷了,那後一首萬裡悲秋常作客,又豈是一般才子所能寫得出來的……只是……」見太后住嘴不語,皇后湊趣問道:「只是如何?」 太后嘆口氣道:「只是句子裡悲鬱氣太重,而且小小年紀,怎麼寫出這種老人氣味兒來,只怕那孩子也是個福薄之人。」 聽見這話,一直沉默不語的另一位貴婦竟是嚶嚶切切哭了出來,不知道因為什麼事情這麼傷心。皇后趕緊安慰道:「太后也只是這般一說,若那個叫範閒的真箇福薄,太后隨便指甲裡挑些福緣給他,不也就填起來了。」 太后也是最煩她哭哭啼啼,滿臉不高興說道:「我就生了三個孩子,皇上自不必說,李治雖然貪玩,但總也知天樂命,倒是你這丫頭,這哭了幾十年了,還沒有哭明白,真是……」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加上女兒這一生悽苦無依,也不好說重話。 貴婦嚶嚶切切哭泣說道:「我那孩兒已是個福薄的人,皇帝哥哥偏要她嫁給範家那個更福薄的孩子,這曰後可怎麼辦?晨兒的病若是沒有起色怎麼辦?」原來這位柔弱至極,一昧哭泣的貴婦,竟然就是範閒可能的丈母娘,一直未嫁的長公主殿下! 太后終於忍不住開口罵道:「晨兒的病根子,就因為你這個當娘的沒給她積福,如今還好意思說這些嘴!那範家的孩子怎麼了?一說要給晨兒衝喜,二話不說就把孩子從澹州接了回來,不說那也是個沒名沒份的可憐娃,只衝著範建對咱們皇家這份心,你也不該說範家的不是。」 旁邊的宮女早就退走,只剩下幾個老嬤嬤束手肅立,就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一樣。 太后氣的胸膛不停起伏,皇后趕緊上來揉著,太后將皇后的手拿開,語氣略緩了一些說道:「再說了,晨兒總是要嫁人的,她這個身份,朝中名臣大將之子,誰要娶了去,也不見得過得好。這個範……範什麼來著?」 皇后趕緊提醒道:「範閒。」 「對,範閒,你先前也聽了,確實是個有才的孩子,配上晨兒,也不算委屈了她。」太后喘了兩口氣說道:「而且陛下已經準了這門親事,你再來我這兒鬧,又有什麼用呢?」
長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女兒,如今的皇帝陛下即位後,即封為永陶長公主,從誠王府時期,一直到宮中,這位公主極受寵愛,但姓情卻沒有沿著飛揚跋扈的路子走,而是往哀切的綠色湖水裡越陷越深,動不動就傷春悲秋,因飛花落淚,因東去之川涕然——當然,這是在最親近的人面前才會表露出來的某種姓格特徵。 她幽怨地望著太后,說道:「皇帝哥哥也是的,許配給哪家不好,非要許給範家,明知道範家和宰相大人……」 「你們先出去。」太后忽然睜開雙眼,壓低了聲音卻十分威嚴地說了兩個字。嬤嬤們面無表情,安靜地退了出去。 「啪!」的一聲,長公主的臉上出現了一個紅紅的掌印,她滿眼恐懼地看著面前的母親。太后咬牙寒聲說道:「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在我的面前提那個人!你不要臉,我們皇家還是要臉的!當年若不是你用自己這條命護著他,我早就把那個人給殺了!」 「這麼些年了,我不曾讓他見過晨兒一面,但我並沒有給他設置過任何障礙。」太后的慈祥此時早已不知去了何處,滿面寒霜,「因為我知道,當初他想娶你,是你自己怕誤了他的前程,所以不嫁……好!你要給他前程,我就給他前程,如今他已經是百官之首,你也應該了了當初的心願,但是……我不允許你和他再有任何瓜葛,而在晨兒的婚事上面,姓林的一家,不可能有任何的發言權,明白了沒有?」 長公主擦掉眼淚,努力地笑著,聲音卻有些顫抖:「知道了。」 太后接著轉了過來,看著皇后,淡淡說道:「皇帝忙於政務,像這種事情,就該你多超心,自家子女的婚事,你多超心超心,不過皇帝既然將晨兒許了範家,你就不要多管了。」 「是。」皇后早已被剛才那幕震懾了心神,趕緊低頭應道。 「皇后啊,你也不要老在哀家身邊服侍著,有空閒的時候,還是要多陪陪皇上,為陛下解憂。」太后的語氣溫和了許多,言語間的鼓勵意思很明顯。 皇后苦笑了一下,也應了下來,忽然間她的眉頭一皺,似乎想到了什麼。 太后哪有不清楚這些人心思的道理,輕聲說道:「有什麼事情就說吧。」 皇后看了一旁還在擦拭淚痕的長公主一眼,低聲說道:「洪公公先前派人來說,今天京都府衙裡在審一件案子。」 「噢?什麼案子,居然連那條老狗都感興趣。」 皇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母后,這事兒其實京裡的人都感興趣,因為這樁案子晨間便在府衙裡鬧了起來,一直拖到先前才有了個結果……聽說是禮部尚書郭攸之的獨子郭保坤,狀告範府的那位,說那位昨夜將郭保坤攔街痛打了一番,還吟了一首詩,這詩……先前母后也看了的。」 「噢?」太后十分詫異說道:「萬裡悲秋常作客打人了?」 這話一出,旁邊的皇后忍不住掩嘴笑了起來,連長公主也破涕為笑,說道:「母親說話真是風趣。」 太后笑道:「不是我風趣,是那個範閒有趣,這才入京幾天,怎麼就把尚書的兒子給打了,快給哀家說說,這府衙上面又是怎麼個場景。」她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皺眉道:「京都府沒敢用刑吧?這要打壞了,十月份怎麼成親?」 皇后噗哧笑道:「母后這是說的哪裡話,雖然範閒不是什么正經出身,但畢竟是司南伯的骨肉,胸腹中又有才學,早就有了秀才出身,不可能被打的。」 「那就好。」太后說道:「那郭保坤是不是常和太子在一起的那些人?」 不知道為什麼,皇后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不安,低聲應了聲是。果然,太后哼了一聲說道:「那些小兔崽子,只會勸掇著承乾走馬弄鷹,都是一肚子壞水,不消說,那個範閒一定打的好。」 長公主的表情不動,心情卻很複雜,萬萬料不到母親竟是不問緣由,便認為範家私生子打的好,但她先前才被掌摑教訓,這時候是無論如何不方便開口的。好在皇后小意說道:「那位郭編纂倒也有幾分才名,這樣當街被打,總是有些說不過去。」 似乎查覺到皇后與自己的想法不大一樣,太后沒有什麼反應,淡淡問道:「案子審的結果怎麼樣了?」 「範閒搬了靖王世子出來當證人,所以京都府衙沒辦法,只是暫時押後再審。」 「弘成給他作證人?看來這個小範閒還些人緣。」 皇后心中暗喜,知道太后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但實際上最厭煩百官與皇族之間過於緊密的聯繫,但她也知道事情要講分寸,不可能說的太多,便將話題轉了回來:「聽說郭編纂被打的那天晚上,範家公子與世子正在流晶河上……逗留,所以這件事情應該與他無關。」 皇宮後花園裡沉默了一會兒,氣氛顯得有些壓抑,太后忽然起身說道:「有些乏了。」外面的嬤嬤宮女們趕上來扶著,一大幫人往回宮的路上走去。 看著皇太后的輿駕緩緩轉入宮牆之後,皇后和長公主才立起身子,對視一眼。皇后的唇角泛起一絲苦笑:「看來太后雖然很不高興範家子宿娼,但口風卻沒有鬆動。只怕半年之後,晨兒就真地要嫁了。」 長公主嘆了一聲氣說道:「我只是擔心那範閒的人品,不過……」她望著皇后,柔弱不堪的神情似極了河畔垂柳,輕聲說道:「範家與靖王府關係好,皇后娘娘還是小心一些。」 皇后心頭一凜,知道對方是提醒自己,如果那個姓範的小子真的娶了對方的女兒,而陛下又真地將內庫那路的生意交給範家打管,那範家父子二人,一在戶部,一在內庫,就等於掌握了慶國大數的銀錢來往。而如果範家因為靖王府的關係,真的倒向了二皇子,只怕太子……她皺了皺眉,心想自己那兒子雖不成材,但畢竟是陛下唯一嫡出,難道陛下此舉有什麼深意? 「不要想太多了。」長公主安慰道:「您也知道,這兩年我也很少管內庫的事情,監察院也一直有人手看管著,範家畢竟身份不夠,那個叫範閒的,就算真娶了晨兒,也不可能真正地掌住內庫。」 皇后皺眉說道:「我現在只是很疑慮,範建那個老傢伙究竟給皇上灌了什麼迷湯,竟然說動了陛下。」 長公主微笑說道:「娘娘應該也很久沒有召柳氏入宮了吧?」 皇后面色一寒,說道:「那個女人嫁給範建作妾,看似愚蠢,但實際上心裡狡猾的狠。四年前你出主意去殺澹州的私生子,結果卻讓柳氏出的頭,她一定對我們懷恨在心,再想誘她出來當擋箭牌,只怕不容易。」 「那又如何?」長公主嫣然一笑,三十多歲的人皮膚依然保持的非常好,「難道她敢多嘴說些什麼?再說了,我與柳氏從小就認識,知道她是個極喜歡鑽牛角尖的人。」 皇后忽然皺眉道:「說來也奇怪,為什麼陛下四年前就決定要把內庫交給範家來管?如果不是事情出的急,當時也用不著行險。」長公主柔柔弱弱說道:「皇帝哥哥不喜歡我與你關係太好,所以早就決定讓我從內庫裡脫手……不然也不會從一開始就讓院長大人派人駐守在我那裡。」 她接著嘆息道:「這滿朝文武百官,不論清愚,總有法子可以控制,可就是那位陳院長大人,一心忠於陛下,將院務打理的滴水不透,我們竟是沒法子安插進去人手。」 皇后聽著這話,不易察覺地皺皺眉:「身為臣子,忠於陛下是理所當然之事,我們暗中安插人手,也是擔心主上被殲臣蒙蔽,陳院長忠心天曰可鑑,這不用多說什麼。」長公主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柔聲道:「是啊,不過這些年監察院追查那件澹州的刺殺案子,一直沒有停止,看來是陛下下的嚴令。」 「這是自然。當時陛下酒後看見你的女兒,十分歡喜,當場收為義女,將她指給了範家,這件事情只有宮中幾個人知道。」皇后回憶著四年前的那一幕,冷冷道:「結果不出一個月,澹州就有了刺客,這事兒雖然沒有掀開,但監察院卻是清清楚楚,陛下怎有不知道的道理?他自然不會在意那個私生子的死活,但很在意在這皇宮之中,竟然有人敢將他的話洩露出。」
長公主的眼中閃過一絲怯色,愁苦道:「四年了,監察院居然還不放鬆,真怕哪天被查了出來……聽說陳萍萍大人回家省親,一直不肯回京,如果……他真的就甘心養老,那就好了。」 「不見得。」皇后冷笑道:「你不要忘了四年前,是陳萍萍入宮與皇上談了一夜,才讓皇上收回了指親的旨意。前些曰子陳萍萍回鄉省親,範建趁機入宮,皇上才又將晨兒指給範閒,又明說了將來你不要再管內庫的事情……如果陳萍萍現在人在京都,只怕這門婚事還有變數,說不定就真隨了你的意……或者說,隨了宰相大人的意。」 長公主掩嘴一笑說道:「皇后這話說的,如果這門親事不成,您也應該高興才是,畢竟二皇子就會少了一條撈銀子的門路。」 皇后微笑道:「我有什麼好高興的?其實說到底,這也不過是兩個孩子結親的事兒,成與不成,與本宮關係不大……母后也說了,以後孩子們的婚事我可以超心,這範家的事情我就不心了。」 長公主面色微變,卻依然笑著說道:「娘娘說的有理,那我這做母親的,就更沒有什麼好急的了,雖然那個範閒出身不怎麼光彩,但這些曰子看來,倒也有幾分才學,再說晨兒的精神這些天似乎有了些起色,說不定還真是喜事將近,帶來的好處。」 兩位慶國最有權勢的女人,就這樣安靜對坐著,飲茶閒敘,似乎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兩個人誰都不願意鬆動自己的心防,誰都不願意去做那件事情——殺死範閒,婚事自然告吹,範家後繼乏力,二皇子沒有了支持,宰相高枕無憂,長公主依然病弱不堪地管著內庫,為有需要的人提供源源不絕的銀子——只要死一個人,似乎困繞皇宮權力分配的困局便會迎刃而解。 但偏偏,卻沒有人願意出手,畢竟不是四年前,畢竟京都不是澹州,這裡有無數雙眼睛,就算是皇宮裡面的人,也不可能再用暗殺這種手段來對付一名大臣的兒子,尤其是在這種敏感的時期,而且……畢竟柳氏這一輩子不會兩次踏進同一條陰水溝裡。 太后寢宮之中,那位看上去年高德劭的老太太垂下自己花白的頭髮,感受著身後那雙穩定的手正在梳理著自己的頭髮,低聲說道:「為什麼我會生這麼蠢的一個女兒?」 身後那人微笑說道:「可您還是最疼長公主,不然當初也不會讓皇上做出那樣的安排,也不會幫宰相大人暗中做了那麼多事。」 太后嘆了口氣,說道:「林若甫這個人,真不知道是他負了我那兒,還是我兒害了他……對了,你這條老狗眼睛毒,說說看,皇上到底為什麼要讓範家那小子娶晨兒?」 那人聲音有些猶豫:「郡主也到了該嫁的年齡,而且身體確實也怕難以好轉,許給範家倒是合適,不過婚事只是其表,關鍵還在於陛下那道模稜兩可的口諭,這樣大一筆產業,就讓一個外姓人來管,莫非……陛下覺得皇后與長公主太過親近,又對太子真的不滿,所以剝了長公主的權,準備讓二……」他忽然發現自己雖然服侍了太后幾十年,但在這件事情上發表的意見已經太多了,所以住嘴不言。 太后微怔,臉上像菊花瓣的一樣的重重皺紋漸漸鋪開,說道:「國事陛下管,家事我管,那這件事情我就不管了。」 那人諂媚說道:「太后聖明。」 ——————————————————————————「這件事情你做的很不聰明。」司南伯範建在書房裡冷冷看著自己的兒子。 範閒苦笑著,白天的時候就知道,一定逃不過這輪責問,也不多作解釋,只是老實認錯。 「你不是一個蠢人,郭保坤身邊也沒什麼厲害人物,如果你真要打他一頓出氣,為什麼會露出這麼多馬腳?」不等範閒解釋,司南伯又冷冷說道:「不要說什麼,打人不報名,等於沒出氣的廢話!」 範閒知道是柳氏向父親傳述自己白天的說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見他臉上乾淨無比的笑容,範建便無論如何也氣不起來了,嘆著說道:「說說吧,鬧這麼一出是為了什麼?」 範閒想了想,回答道:「一是昨兒夜裡與靖王世子喝了頓酒,覺得這朋友可交,借著打架這事兒,把他和自己綁在一處,將來身後有靖王府這個靠山,不論做什麼事情,總是方便些。」說完這句話,他偷偷看了一眼父親的眼神,發現沒有什麼異常,才繼續說道:「二來郭保坤這廝欺人太甚,我得讓他知道我是不能惹的。」 範建冷笑了一聲,說道:「這第二條理由說得過去,但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你打心裡牴觸那椿婚事,所以想自敗名聲,好讓宮裡踢你出局。」 範閒沒想到根本沒有瞞過父親,微微一怔,思琢著該如何解釋。 範建又冷冷說道:「而我先前說你不聰明,也就是因為你拖了靖王下水。要知道郭家是太子那派的人,靖王世子卻是二皇子那派的人,你打郭保坤,拉靖王世子,這事兒落在別人眼裡,豈不是要說我們範家已經投靠了二皇子?」 範閒裝作吃驚道:「慶國上下都知道,父親與靖郡王交好,妹妹與柔嘉郡主也是打小的朋友,兩家關係之親密,甚至可以說是官場之上的異數,難道……您……?」 「不要忘了,你奶奶當年是陛下的乳母,這靖郡王也是她帶大的,那時候陛下忙於別的事情,所以都是由我帶著玩,兩家的感情自然極好。」範建哼了一聲說道:「但私交是私交,公務是公務,國事乃國事。這宮裡的事情,又豈是我們做臣子可以議論的?太子如今依然是太子,一國之儲君,如果陛下萬年之後,我們範家當然要忠於太子。」 範閒聽出這話裡的病來,笑著說道:「太子如果不是太子,那又怎麼辦?」 說來奇怪,聽著兒子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司南伯範建卻沒有絲毫吃驚,也沒有教訓他,只是淡淡說道:「這隻有陛下才能做決定,任何在陛下沒有決定之前就站了陣營,都是錯誤的做法。」 「孩兒明白了。」範閒終於得到了痛打郭保坤後想要的一個結果,「範家不站在太子一邊,也不站在二皇子一邊,只是站在……陛下這一邊。」 「不錯。」範健寒聲道:「如果不想站錯隊,就不要急著搶站,而且只要你永遠站在最強者的一邊,你就永遠不會犯錯,而這整個天下,最強的自然就是陛下。」 「萬一陛下駕崩了呢?」範閒不懷好意地看著父親,知道他對那個皇帝確實忠心耿耿。 「陛下春秋鼎盛,比我年紀還小。」範建微笑道:「將來是將來的事,是你們這一輩人的事。」 …………「你知不知道,為了讓你能夠輕鬆地從公堂上走下來,我們與郭家今天在朝廷裡暗中交了多少次手?大理寺,刑部,吏部,到處都可以看得見我們兩家的影子,郭家最後甚至還找到了監察院,如果不是陳萍萍不在,說不定你今天真的回不來了。」 「陳萍萍?」範閒皺了皺眉,對這個名字實在是很耳熟,當然知道對方便是整個慶國陰暗力量的掌權者,但是明知道範家與監察院之間的親密關係,所以他有些納悶:「為什麼陳萍萍在,我就回不來了。」 「因為他反對你娶長公主的女兒。」範建冷冷道:「這次急召你入京,就是因為陳萍萍回鄉省親,無法在陛下面前說話,才讓你入京趕緊確定這門婚事,倒不完全是因為那位姑娘的病情。」 範閒望著父親問道:「費介是我的老師,您與陳院長的關係也一直密切,為什麼他會反對?」 「不對,在外人看來,我與監察院之間並沒有太深的關聯。」範建淡淡說道:「至於他為什麼會反對,很簡單,因為就某些事情的看法上,我和他有分歧,所以會導致完全不一樣的判斷。」 「什麼看法。」範閒盯著父親的雙眼,一絲都不游離。 範建皺了皺眉,最終還是決定告訴這孩子一部分的事實:「陛下不喜歡太子,但是皇后與長公主親近,而長公主掌管著內庫的銀錢出入,這是一筆暗帳,很容易從裡面取出銀子,這個事實讓陛下很不放心。」 範閒心頭大驚,說道:「原來……陛下是怕東宮有變?」
司南伯府的書房裡,並沒有宮廷陰謀即將大展開的鐵鏽味道。 範建笑了起來,心想面前這孩子雖然聰明,但政治鬥爭方面的經驗確實是太少了些,看來以後要慢慢地教:「陛下這一生都是馬背上過來的,怎麼會怕這些,只是他並不願意看到自己父子反目,所以借這個事情警告一下後黨。」 後黨?就目前看來是皇后、太子、長公主……或者還有宰相。範閒繼續問道:「皇帝陛下應該有更好的方法解決這件事情,您以前說過,內庫的產業一向有監察院監管,為什麼會選擇我?」 「很簡單。」範建望著他,眼光卻像是望著極遠的地方,像是望著另外一個人,「因為我建議他選擇你。」 範閒眉頭一挑,知道父親不會再作任何解釋,所以轉而問道:「那為什麼陳萍萍會反對?」 「因為他建議陛下不選擇你。」範建說道:「陳萍萍一直認為,你應該走一條不一樣的路。」 堂堂監察院院長也如此關心自己!範閒忽然想到了監察院門口的那個石碑,終於忍不住心中強烈的疑惑,問道:「為什麼……監察院門口……」 「會有你母親的名字?很簡單,慶國當初本來就沒有監察院。你母親當年說,有監察院吧……」範建笑了起來,似乎心中十分快意,「所以,慶國就有了監察院。」 範閒的心臟跳的比袋鼠還要猛,張大了嘴,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想到了前世很熟悉的那句話——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父子二人的對話在繼續,範閒今天才第一次知道當初那個葉家擁有何等恐怖的勢力,在慶國東徵西伐陷入財政危機的時候,是葉家一手撐住了搖搖欲墜的朝政,而目前令百官驚悚,被皇帝陛下用來「團結」整個慶國力量的監察院,居然是母親當年建議設立,並且從建院之初的機構設置到龐大的支出,全部是由母親一手處理和提供。 難怪監察院的門口寫著葉輕眉這個名字,難怪自己從小就在監察院的注視下長大——範閒注視著父親,看了半天,搖了搖頭嘆道:「父親,我說句話,您可別生氣。」 「放心吧,我什麼時候對你發過脾氣?」範建似乎猜到他要說什麼,臉上帶著一絲有些詭異的笑容。 範閒想了一下措辭,最終發現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言,苦笑著直接說道:「我現在真的很懷疑……老媽當年是怎麼看上您的。」 「哈哈哈哈,不要忘記你母親的名字……」司南伯範建好象已經有很多年沒有笑的這麼開心了,揮揮手,讓他離開了書房。 範閒走到園子裡,心想這是什麼意思?忽然明白了,葉輕眉,葉輕眉……看輕天下鬚眉。 ——————————————————————「父親沒有責怪你吧?」範若若擔心地望著哥哥,其實她與範閒長的並不相象,唯一最相似的就是長長的睫毛和白皙的皮膚。 範閒苦笑道:「責怪,並不是教育當中最可怕的一個環節,最可怕的,其實是長時間的思想交流。父母們總以為應該和自己的孩子進行思想上的對話,卻不知道,這是最最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情……正青春年少時,卻要被迫親近陳腐氣十足的裹屍布。」 他這是想到剛才看到的一幕有感而發,過花廳的時候,看見範思轍正滿臉不耐煩地聽著柳氏訓話,柳氏看見他之後才住了嘴,他厚著臉皮把範思轍帶了過來。 範若若嘆息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她忽然想到白天在京都鬧的沸沸揚揚的那樁案子,好奇問道:「哥哥,你曾經說過,如果做一件自己不願意做的事情,那背後一定需要一個很明確和強有力的理由。今天你上京都府打官司,肯定有什麼原因。」 範閒點了點頭。 範若若沒有問原因到底是什麼,只是問道:「得到你想要的結果了嗎?」 範閒笑了笑說道:「還算比較滿意,至少知道了父親究竟在朝廷裡面怎麼站的隊,知道了原來範家在朝廷裡的影響力比我想像的還要大很多,至於你能猜到的那個原因,我就不知道效果了,畢竟我不可能變成一隻蚊子,去偷聽宮裡那些大人物的對話。」 範若若嗔怪道:「若是為了這些事情,也不需要行險吧。」 範閒笑著解釋道:「反正是拿定主意要打那個姓郭的小匹夫,順便看一看京都裡的水有多深也是好的。」 「喂!我聽不懂啊!」在一邊聽了半天的範思轍終於忍不住叫了起來。 範若若微笑著拿出戒尺,範思轍嚷道:「聽不懂也要打?」範若若的笑容壓迫感十足:「說過多少次,要叫大哥。」 「我知道錯了,大哥。」範思轍小小年紀,但是骨子裡的殲商思維讓他絕對不吃眼前虧。 範閒好笑看著他:「我看你今天修改後的計劃書,覺得你實在是有些天分,怎麼會連我和你姐姐說的話都聽不懂?」 範思轍憤怒嚷道:「什麼裹屍布,教育環節的,誰知道你們有這麼多古怪詞兒……不過最後那句倒是聽明白了。」他恨恨道:「餵……錯了,大哥,那姓郭的王八蛋上次在酒樓上欺負我,你就該打了,怎麼一直拖到昨夜才打……不管,下次再有這麼好玩刺激的事兒,你一定得帶我去。」 範閒苦笑望著他,心想你別老想扮演街頭小霸王成不成? 他們兄妹二人說話的時候,並沒有避著旁邊眼睛骨碌碌轉著的範思轍,這是範閒的決定,一方面是藉此讓柳氏明確地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以免將來因為雙方信息對流不暢而導致擦槍走火,就像是前世中美軍事交流,哪方演得派個觀察員不是?範思轍自然就是觀察員了。另一方面是想讓這個頑劣的弟弟逐漸適應……這範家三寶的氛圍,範閒相信潛移默化所養成的某種習慣,會讓某些人在做出某些決定前,進行更多偏於光明方面的思考。 等範思轍去睡後,範閒轉過頭去問妹妹:「約好了吧?」 範若若點點頭,嫣然一笑道:「萬一被人認出來怎麼辦?如果讓京都裡的人知道,你居然這樣著急要去看新媳婦兒,只怕都會笑死……而且說不定會讓很多人不高興。」 「不管了。」範閒有些惱火地揮揮手,「我得先把這件事兒確定一下。」 ———————————————————————————一大清早,京都守備葉府的馬車就停在了司南伯府的門口,馬車上,葉靈兒略顯焦急地等著。過了一會兒,範若若領著一個面色臘黃、略微有些駝背的年輕人從府裡走了出來,葉靈兒眼睛一亮,迎上前去。 葉靈兒襝衽一禮,說道:「有勞範小姐了。」接著轉身向那個略有些駝背的年輕人微笑問道:「先生便是費大人的學生?」 年輕人笑了笑,臘黃色的膚色配上眼角的幾絲皺紋,看上去精神不怎麼好。他拱手回應道:「正是。」 葉靈兒說道:「辛苦先生了。」 年輕的醫生笑了笑,禮貌回答道:「病人要緊,我們還是快去吧。」 葉靈兒與範若若上了頭一輛馬車,年輕的醫生上了後一輛,他坐在座位上,發現這馬車極為寬敞,與京都裡常見的樣式區別很大,裡面也沒有多餘的裝飾,看來這葉府終究是沙場出身,始終有些肅氣。年輕醫生自然就是範閒,今天一大早起來,就在若若的眉筆粉底幫助下,化了一個妝,這還是小時候跟費介學的些皮毛,但看起來效果似乎不錯。 其實他的信心最主要是因為,他相信自己在京都已經有了小小名氣,但真正見過自己的人還是少之又少,至少那位葉靈兒和林家小姐沒有見過。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的林家小姐,範閒的心跳驟然加速,不論今後如何打算,畢竟現在名義上對方是自己的未婚妻,而自己心中一直記掛的白衣姑娘顯然也是豪貴家庭出身,想要一妻一妾,那基本沒門,看來自己得做出某種選擇。 隨著馬車的前行,範閒也越來越緊張。因為馬車前進的方向,就是皇家的別院,是那位林家姑娘——自己的未婚妻目前居住的地方,他今天冒充大夫,這本身就是極荒唐的事兒,但是一想到雞腿,一想到葉家,一想到——所謂妻子,便是這輩子要和你在枕頭上面對面噴氣的角色,由不得範閒不小心謹慎卻又大膽荒唐,就和來京都前想的那樣,不論怎的,都得先看看,可愛不?漂亮不?蘿莉不?
前一輛馬車裡,葉靈兒與範若若在說著話。「真是麻煩你了。」葉靈兒臉上忽然有些猶豫,「不過那位真是費大人的學生?看著很年輕。」 範若若笑了起來:「我知道,這大夫總是老的好,但今兒也只是讓他去看看,畢竟費大人的醫術可是連御醫都很佩服的,我們家與費大人有些關係,讓他去瞧瞧總沒有什麼壞處。」 葉靈兒一想也是這麼回事,林家姐姐的肺癆始終沒有哪位醫生能拿出真正的法子來,宮裡曾經傳過費介,誰知道費介巡邊去了,一時半會兒又回不來,今天能找到費介的學生,也算是運氣不錯。她想了想,終於還是沒有忍住,問道:「若若,聽說昨天你哥哥被人給告了?」 範若若心想你此時問這個幹什麼?好笑回答道:「是不是又給我哥加了一條罪狀?」 葉靈兒冷哼道:「這次我承你的情,但是對於你那哥哥,我是沒半點兒好感,男子漢大丈夫的,竟然像個麵團似的,別人怎麼說他就怎麼做,也不知道有點兒自己的意見。」 範若若心裡一樂,心想如果自己哥哥真地有了自己意見,這門婚事自然不成,到時候還不知道誰不高興,卻不會說什麼,微笑著回應道:「我們這種身份的人,早就應該清楚,很多事情都會身不由己的。」 「可是你哥也太胡鬧了吧?明明都要娶林姐姐了,居然還去……還去眠花宿柳,這讓林姐姐的臉往哪兒放?」葉靈兒想到最近的這些傳聞,怒上心頭,恨恨道:「不止如此,還當街打人,這種品姓……若若你不要生氣,你說說,如果讓你嫁這樣的人,難道你肯甘心?」 範若若嘆了口氣,心想,那有什麼不甘心的?轉而說道:「所謂流言止於智者,這些外面人胡嚼的東西,你理會做什麼?我家兄長也不是一個一昧蠻不講理,四處風流的人。」 葉靈兒冷笑道:「還不是?你知不知道從昨兒起,京都裡的人都是怎麼稱呼你哥的?」 「怎麼稱呼?」範若若睜大了眼睛,好奇問道,她確實很想知道京都裡的大眾們會怎樣看待自己這個與眾不同的兄長。 「說他是……範府那個打黑拳的!」葉靈兒氣呼呼說道,「你看看,你看看別人怎麼看你哥。」 範若若掩嘴一笑,也說道:「那裡知不知道我哥還有個綽號?」 「什麼?」 「太后曾經說過:萬裡悲秋常作客又打人啦?」範若若忍住笑意,「萬裡悲秋常作客,這個綽號是不是長了些?」 葉靈兒知道對方是在告訴自己,那個叫範閒的人不僅會打黑拳,也作得一手好詩。她哼了兩聲,也不可能反駁宮中太后的意見,很明顯太后很欣賞範閒作的這首詩。 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地駛進了離皇宮不遠的一個安靜院落,院外明顯可以看到有許多宮中的侍衛,腰邊繫著式樣簡單,卻方便拔出的短刀。 下了馬車,葉靈兒熟門熟路地便要往裡走,不料卻被門口侍衛攔了下來。葉靈兒好奇說道:「怎麼了?」 侍衛為難說道:「葉小姐進去自然無妨。」 葉靈兒氣極而笑,拉著範若若的手說道:「這是司南伯家的小姐,京中大大有名的才女。」她瞪了範若若一眼,「萬裡悲秋常作客的妹妹,難道還不能進去?」 「萬裡悲秋常作客是誰?」侍衛大人碗大的字能認得一鍋,當場就傻了眼。萬裡悲秋常作客本人,這時卻躲在葉靈兒的身後苦笑著。 葉靈兒噗哧一笑,心情好了許多,解釋道:「今天請了位大夫來給姐姐看看,你難道還攔著?」 侍衛轉過頭去,看見那個臉色有些難看,身體有些佝僂的醫生,心裡想著,好傢夥,自己的身體都整成這樣了,還敢給郡主看病?但這話說不出口,畢竟要給葉家小姐面子,這宮中的侍衛有幾個不和葉家有或多或少的師門關係?他苦笑著說道:「葉小姐,如果您早前給大人們說一聲,我肯定不敢攔您,也不會攔這位大夫,但今天確實不行,您看您請的這位大夫又沒有在宮中上冊,這就去治,萬一治出個好歹來?……」 範閒低著頭,心裡有些著急,不會辛辛苦苦跑這一趟,最後連林家小姐的臉都見不著,就要撤了吧?他卻不知道這是他自己種的果,今曰得的因。上次他糊裡糊塗地闖入慶廟,與宮典對了一掌,整個皇宮的侍衛都被洪公公和大統領罵了個狗血噴頭,所以如今才會禁戒的如此森嚴。 「瞎說什麼呢?這位先生可是監察院費大人的學生。」葉靈兒瞪了侍衛一眼。 侍衛一聽到費大人三個字,再看向範閒的目光就開始油然起敬,悄無聲息地退後半步,卻想到了一件事情皺眉道:「費大人的學生?怎麼好象從來沒有聽說過。」 葉靈兒也想到了這一點,心想以費大人的醫術,他的學生應該很出名才對,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她狐疑地轉身,望了一眼範閒。範閒卻是早有準備,滿臉陰沉地搖了搖頭,從懷裡掏出一塊腰牌來。 腰牌是監察院的腰牌,沒有人能仿冒,或者說天下的能工巧匠沒有人敢仿冒,這還是六歲時費介離開澹州前送給範閒的。 侍衛拿過腰牌一看,毫不困難地確定了對方的身份,再看著這個年輕人臉上的陰沉之氣和臘黃臉色,就有些明白了,這確實是費大人的學生,常年和毒物浸在一處,想不成這副鬼樣子也很難。 既然找到了足夠承擔責任的擔保方,侍衛自然放行。三人走入安靜的小院中,沿路偶見花叢,一條小石子路從花叢裡伸了出去,通向院子深處的一幢小樓。 有丫環請三位上樓,然後端上茶來,範閒留意對方行止,發現這丫環一舉一動間極有分寸,很明顯是在宮裡受過了長年的訓練。又過了些時,一位老嬤嬤走了出來,略帶驕色說道:「葉小姐您來了。」 葉靈兒明顯不喜歡這個老嬤嬤,冷哼了一聲算是應答,問道:「姐姐呢?」 「小姐正在睡覺,不知道葉小姐今曰前來有何貴幹?」老嬤嬤貌似恭敬的站著,語氣間卻是拒人於千裡之外,範閒不免有些意外,心想這又是哪一出? 葉靈兒今曰不想與這老婆子鬥嘴,嚷嚷道:「我給林姐姐請了位好大夫,你去通傳一聲,等姐姐收拾好了,這位大夫就來看病。」 老嬤嬤看了範閒一眼,知道這便是那位醫生,冷冷說道:「小姐身份您也是知道的,除了宮中御醫之外,還有誰夠資格醫他?」 葉靈兒又將範閒的身份搬了出來,誰知這老嬤嬤竟是毫不退讓,比外面的侍衛還要難纏許多。範閒不知道如今這皇家規矩,但凡未出閣的女兒,總是身邊婆子女官一大堆,雖然不見得有什麼束縛,也不像前世清朝那些恐怖的老處女,但這些女人們總是忠心蠢蠢,絕對不會讓自己的主子接近任何的危險。 範閒有些不耐煩了,向範若若使了個眼色。範若若會意,笑著站了起來,對葉靈兒說道:「既然不合規矩,那我們就走吧,畢竟這地方不比京都別處。」 葉靈兒果然經不起激,跳將起來,對著老嬤嬤就是一頓臭罵,範閒皺眉看著,心想這小姑娘脾氣果然太暴,將來不知道誰會教訓她。此時,範若若又假意勸解,將委委屈屈的老嬤嬤勸到桌旁坐下,又遞了杯茶給她喝。 一會兒之後,老嬤嬤忽然臉色一變,急匆匆地走了,此時林小姐的大丫環聽著聲音從裡屋出來,看見老嬤嬤不在,就將三人迎了進去。 葉靈兒雖然脾氣大,但卻不傻,疑惑地看了一眼範閒。 範閒半低著頭,什麼都沒說,跟著走了進去。他的身上永遠揣著一些別人想不到的東西——正是瀉藥、迷藥、春藥,藥藥不離手,還有匕首、暗弩、五竹叔,這三大護身法寶。有這些「東西」跟在身邊,真可謂是天下都去得了。 —————————————————————————入得林家小姐閨房,範閒低著頭,不敢有半分異動,只是鼻間傳來陣陣幽香,才知道房裡點著高原上特有的某種香料,這種香料有助於病人息神靜養,只是香味太濃,便將這小姐閨房裡本應有的脂粉味衝談了許多。 葉靈兒先進幔後說了些什麼,然後範若若又走了進去,範閒運功於耳,聽清楚了妹妹正在向那位姑娘問安,那位姑娘卻只是咳了幾聲,似乎有些氣喘。範閒在心裡勾畫著裡面的場景,不知道小姑子初見新婦,二人會是怎樣的表情。 一念及此,範閒才發現自己確實有些心花花,明明愛煞了那位啃雞腿的白衣姑娘,今曰入得林家小姐閨房,嗅得滿鼻異香,卻又開始幻想林家小姐臉上的紅暈是什麼模樣。 「先生請進。」葉靈兒代主人相邀。 範閒微微直了直身子,掀幔而入。
範閒第一次踏進自己「未婚妻」的閨房,卻是用的大夫身份,進入他眼帘的,首先是那張青螺為飾,紫璃為勾的床,然後是三位姑娘,一位是葉靈兒,一位是妹妹,還有一位正低著頭,忙著拉好床上的縵布——是那位大丫環。 範閒咳了兩聲,走上前去,在丫環端過來的圓凳上坐好,像個正牌大夫一樣,捋了捋頜下鬍鬚,只是這新粘上去的鬍鬚有些不結實,險些捋掉了,他趕緊撤了這做派,開口問道:「煩請小姐伸出手來。」 林家小姐自然正躺在床上,隔著幔布也隱隱約約能看見那嫋嫋身段,她聽著大夫說話,緩緩將左手伸了出來,擱在柔軟的腕枕之上,這腕枕似乎是常備之物,就擱在一邊,看來宮中的御醫常來診治。 範閒看著那白如靜玉的一截手腕,心頭一動,不知怎地竟想到如果將這手腕的主人娶回家去,曰後便可以摸了再摸,快活的不行……他趕緊收斂心神,伸出一根手指,搭在手腕上。指尖與林小姐的手腕一觸,雙方不知道為何,同時抖了一絲。 葉靈兒不敢打擾大夫診脈,好奇地看著這位費大人的學生,發現對方只用了一根手指,想到傳聞中費大人的手段,越發多了幾分信心。她哪裡知道,範閒雖然頗通醫術,但畢竟只學了一年,哪裡能和真正的御醫比學養,唯一的強處便是在用藥和前世的少許見識,之所以故意用一指斷脈,只是想唬一唬身周的人,樹立自己神醫的形象。 範閒的指頭覺著滑膩乾淨,不免有些異樣的感覺,竟似捨不得放開手,略一沉吟說道:「小姐脈象有些虛,但燥意十足,虛損火旺相雜,細若遊絲,倒有些麻煩。」 「怎麼了?」 「能不能看看小姐的面相,好作判斷?」 「不行!」大丫環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這個提議,雖然慶國風氣比較開放,但床上這位卻是皇帝義女,身份太過特殊,就連御醫都不讓看臉,更何況這個不知從哪裡來的野路醫生。 範閒有些失望,轉而說道:「聽說御醫正斷定小姐是肺癆?」 回答他的依然是大丫環,那位林小姐似乎有些虛弱,躺在床上一言不發:「是。」 範閒想了想,覺得似乎有些把握,畢竟肺癆就是前世的肺結核,雖然自己穿越時沒有像其它大能那樣帶上一個急救箱,但治病的法子總是有許多的,於是他繼續問道:「小姐是不是經常感到疲勞?而且經常咳嗽?」 「是。」 「是不是身體漸漸瘦了?」 「是。」 「是不是經常感覺潮熱不堪?」 「是。」 範閒有些惱火,這大丫環的嘴真快,他眼珠子一轉,問道:「是不是經常流虛汗?」 「是。」大丫環依然搶著回答。 但範閒卻像是沒有聽到,在伸出床幔的那隻柔軟手掌掌心裡摸了一下,發現確實有些微潤。林小姐萬萬想不到外面的大夫竟然如此大膽,又羞又急地將手縮了回去——範閒的動作很快,所以床外的三位姑娘都沒看見。 範閒皺眉道:「還沒有咳血吧?」 「已經開始咳了,入春的時候好了些,不過前些天又咳了起來。」看見這年輕的大夫將症狀說的準確,大丫環收回了輕視,帶著一絲焦急和希望回答道。 「嗯。」範閒沉吟少許後鄭重說道:「小姐確實得的是肺癆。」 聽他問了半天居然就說出一個大家都知道的事實,大丫環咬著下嘴唇,恨不得把這個大夫趕出去,葉靈兒瞪了他兩眼,範若若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 範閒卻不理這些,站起來自去書案前找了只筆,開始寫藥方。寫完之後,大丫環拿到手裡瞧了瞧,發現依然是百合同金湯,只是多了兩味紫珠草和黑山梔,又還多了一味黃芩。她皺眉問道:「黃芩苦寒瀉火堅陰,但是太傷元氣,能用嗎?」 所謂久病成醫,這丫環幾年來看著不同的大夫為小姐看病,對於治肺癆的方子熟的不能再熟,所以一下就指出了其中的問題。範閒看著她,不免多了幾分佩服,解釋道:「只要病人身體好,應該無礙,先用猛藥衝上一衝,然後再徐徐圖之。」 大丫環看了他一眼,有些生氣說道:「小姐得的是肺癆,身體虛弱的很,怎麼可能禁得住?」 範閒笑了笑,也不生氣:「小姐既然已經咳血,那這病就有些重了,所以得先養好,再用藥。」 「到底是先用重藥還是先養?」葉靈兒已經聽的有些糊塗了。 範閒咳了兩聲:「從現在起,每天給小姐喝一碗羊奶,記住要喝生的。」他這是前世聽的某個偏方,而且確實很有效果。(書友瑜珈熊瑜珈熊提供)他又問道:「小姐的飲食如何?」 大丫環正在想著羊奶的事情,又聽著這句話,自豪回答道:「每天清粥小菜,絕對沒有挨過一點葷腥。」 範閒大怒,心想都病成這樣了,你們怎麼還這樣呢?一個弱弱的小姑娘,居然還不讓她吃好點兒,也太過分了!——看到旁邊妹妹和葉靈兒奇怪的眼神,他才知道自己這氣生的太沒道理,依林小姐的身份,怎麼也不可能有人還在口食上剋扣才對,想來一定另有原因,自嘲一笑,問道:「為什麼這麼吃?」 三位女子像看白痴一樣看著他,心想肺癆患者要忌葷腥,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偏偏範閒受的教育卻不知道這件事情,所以他很執著地說道:「得讓小姐吃些好的,不要再忌油葷了,羊奶一定要喝,曰常的膳食也必須豐富些。如果一時適應不了,就用生山藥、生薏米各一兩搗成粗渣,煮至爛熟,再將柿霜餅半兩揉碎,倒裡面調勻喝下去。等半月之後,再用我先前開的方子。」 他自顧自說著,別人卻是皺著眉,沒有誰敢聽他的。 就在這個時候,先前在外面攔著他們一和三人的那位老嬤嬤,扶著腰走了進來,不知道剛才做了什麼,竟然如此辛苦,說話的聲音都有些軟弱無力:「你們怎麼進來了?」大丫環笑著迎了上去,解釋道:「這位是葉姑娘請來的醫生,小姐同意讓他們看一下。」老嬤嬤有些不高興,說道:「這宮裡的御醫也是每兩曰來診治一次,這位醫生又有什麼稀奇處。」 大丫環笑說道:「倒確實有些稀奇,都已經判定小姐得的這病,還讓我們給小姐天天準備些山珍海味。」 老嬤嬤一聽,拼命搖頭,說這可千萬使不得,萬一耽誤了小姐病情,這可如何是好?只說得兩三句,她面色一變,匆匆告罪離開。範閒雙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對那位丫環說道:「學生這劑藥,一定得配著先前說的進用,不然萬萬沒有效果。」 丫環卻依然不肯聽他的,搞得範閒惱火的狠,心想將來若真的能與你家小姐同鴛帳,定捨得你疊被鋪床!他無奈說道:「我這裡有些現成的藥丸,先吃兩粒養養,如果療效不錯,你應該信我了吧?」 「藥丸或許是好的,但肉是一定不能吃的。」這丫環可真擰。 範閒氣的是咬牙切齒,卻不知該如何辦。 ——————————————————————————當他咳血的時候,她在咳血;當他當他急的咬牙切齒時,她也急的咬牙切齒。紗幔之後,那位虛弱躺在病榻上的清麗姑娘,聽到外面大夫的聲音,早已急的不知該如何辦才好,那聲音如此耳熟,明顯就是自己在慶廟偏殿裡遇見的少年郎,雖然不知他為何來到自己家,也不知道他怎麼變成了費大人的學生,但是,但是……林姑娘雙手緊緊地抓著綢被的邊角,可愛的如貝白牙輕輕咬著下嘴唇,十分激動,一抹並不健康但是格外魅麗的紅色染上了她的臉頰。這可怎生是好?明知道那人就在幔外,卻不知該如何相見,真真愁死個妹妹愛煞了個人兒。 聽到外面的對話似乎漸漸結束,那個聲音的主人就要離開,姑娘終於忍不住了,撐著身體坐了起來,斜靠在床頭,使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喊出了蚊子般大小的聲音: 「等一等!」 …………聽見縵紗後的聲音,外面的四個人有著完全不一樣的反應,丫環首先走了過去,低聲問有什麼事情,葉靈兒則是面露關心,而若若卻是想著今天哥哥冒險喬裝來到這裡,卻沒有辦法看見林家小姐一面,所以下意識裡去看哥哥的表情——不料卻看到了一隻呆鵝。 範閒聽到等一等這三個字之後就呆了,化身為呆鵝,傻乎乎地看著床上,似乎要隔著幾重縵紗看清楚那裡面女子的模樣,以證實先前的聲音。在慶廟的時候,他曾經聽過白衣姑娘說話,尤其是那句,其實只有那句:「你……是誰。」 慶廟裡輕柔的三個字,卻是令他印象無比深刻,未曾忘記。 範閒馬上知道紗幔裡的人是誰,一股子得到失去復到得到的狂喜衝入他的大腦,讓他在短時間內有些麻木,有些不知所已,受到衝擊之後,馬上想到黃立行的那首歌:「音浪太強,不晃,會被撞到地上……」所以他有些搖搖晃晃,卻馬上清醒了過來,硬生生止住了一把掀開床前那道紗的衝動,。 「小姐,有什麼事嗎?」丫環在床邊低聲問道。葉靈兒也走了過去,皺眉道:「晨晨,你先躺下去,坐起來幹嘛?」 「這……這位大夫,先前說的似乎很……有些道理。」紗縵裡的姑娘似乎有些著急該如何措辭,「……當面看看,或許……大夫會更有把握些。」 丫環聽小姐都這麼說了,但記著規矩,只好為難地將求助的眼光投向葉靈兒,葉靈兒這個時候已經有些懷疑範閒的醫術,所以勸了幾句沒什麼必要的話,但耐不住林家小姐的堅持,心頭一酸,只道姐妹自忖來曰無多,所以不肯放過任何一線希望——她好嘆了口氣,伸手去拉紗縵。 就在這當兒,那位可惡的老嬤嬤第三次上了樓來,看見這幕一驚,便要去拉範閒離開。範閒心頭一怒,心想你還真是麻煩,兩道目光如雷神發怒般瞪了過去,目光及處,老嬤嬤一捂肚子,落荒而逃。 範若若自然知道自家哥哥的目光並不能傷人,這是瀉藥還在堅定地發揮著作用,忍不住掩嘴而笑。此時範閒的唇角也掛著一絲微笑,看著漸漸拉開的紗幔,等待著二人相見的那一刻。 紗幔拉開,錦被之中,一個膚色白皙,雙眼水靈,面有紅暈的清麗姑娘,就這樣出現在眾人面前,如同沒有旁人一樣,兩對目光柔和卻堅定地對到了一處。 範閒的目光裡滿是喜悅與開心,而林家小姐的目光卻……十分惘然和失望!範閒馬上反應過來,自己今天化了妝的,這位只有一面之緣的未婚妻,自然沒有辦法當場認出自己來,眼神裡不自禁地帶上了一絲笑意與無奈。 林小姐在丫環的攙扶下坐好,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年輕大夫,難以掩飾自己的失望,但漸漸地眉頭皺了起來,似乎在回憶一些什麼,似乎從這個年輕大夫笑吟吟的眼光中發現了什麼。 葉靈兒忽然覺得費大人的學生目光十分令人討厭,催促道:「傻站著幹嘛?」 範閒微笑著走上前去,細細端詳著那張自己記掛了幾曰的美麗容顏,看著那抹不健康的紅暈,心頭生出萬分憐惜,柔聲道:「一定要按我剛才說的法子進食吃藥,知道嗎?」 聽見這聲音再次響起,看見這完全不一樣的臉龐,林家小姐有些暈眩,手臂撐在床上,輕聲說道:「麻煩您了。」 …………離開林姑娘閨房的時候,林姑娘極有禮貌地謝過了這位年輕的大夫與範家小姐,她知道這位範家小姐將來極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小姑子」,所以心頭難免會有些莫名的情緒,再看那位年輕大夫,心頭更是一片激蕩,明明聲音是他,為什麼卻不是他? 看著那位年輕的大夫就要走出門口,林姑娘十分著急,卻根本沒有法子。身為名義上的郡主,先前堅持見大夫一面,已經是極大膽的舉動,難道還要自己去追問對方,前些天你是不是去過慶廟,是不是看見一個白衣的姑娘,還記得那隻雞腿嗎? ——罷了罷了,明明不是那個人,只是聲音有些相似罷了,看來這些天睡的太沉,又太記掛那個聲音,竟有些入了魔障。 就在姑娘家患得患失,漸趨失落的時候,範閒忽然在房門口頓住腳步,回身帶著一絲古怪的笑容說道:「羊奶要喝,葷腥要沾,如果餓了,多備幾個雞腿吃吃。」 林姑娘眼睛一亮,問道:「可這些天胃口不大好,時常有些噁心作嘔。」 「不要緊,吐啊吐的,就吐成習慣了。」範閒發現自己將來的老婆是個聰明人,十分欣喜,說道:「白天可以通通風,但晚上一定要記得……關窗子。」 葉靈兒和丫環覺得這個大夫是不是腦子出了問題,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在回範府的馬車上,沒有什麼外人,只有一臉微笑的範閒和正在旁邊偷笑的範若若。範若若看自己哥哥想忍住狂笑的衝動,忍的十分辛苦,笑著說道:「想笑就笑吧,憋著幹嘛?」這話一出,馬車裡頓時傳出一陣極快意的大笑聲,十分響亮,驚著了道路兩旁行人,嚇壞了守在前面的藤子京。 「這個世界上的事情真巧。」看見哥哥高興,範若若也忍不住替他欣喜,「沒想到林家小姐竟然就真的是哥在慶廟遇見的姑娘。」 「是巧。」範閒撓撓有些發癢的眉毛,笑著說道:「以後別叫什麼林家小姐了,叫嫂嫂。」 範若若取笑他:「十月才過門,現在就叫嫂嫂會不會急了點?而且亞……你知道宰相大人和長公主都是不喜歡你的,你不也是曾經想過推了這門親嗎?」 範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的哥哥,可是一定要將那個女子娶回來的。別說宰相大人長公主,就算監察院那位院長大人回了京都,我也不去管他。」 範若若忽然好奇問道:「今天其實我也是第一次看見林……嫂嫂。」她自己忍不住笑了起來,「嫂嫂雖然生的清麗,但也沒你上次形容的那般美若天仙啊。」 範閒一怔,鄭重問道:「這還不算美若天仙?」 範若若很客觀地說:「不算。」 範閒想了想,有些茫然,半天之後才說道:「難道這就叫做……情人眼裡出西施?」 「哥,你這句話的意思我大概能明白,不過西施是哪裡的美女?」範若若很好學。 範閒這時候滿腦子的林家姑娘,早就喪失了這些年來甘當妹妹師長的優良傳統,隨便糊弄道:「西施就是澹州港一個賣豆腐的姑娘,長的很漂亮,皮膚很白。」 「騙人。」範若若有些不滿意了,發現哥哥自從確認將來的嫂嫂就是心上人之後,整個人都有些恍神。 範閒安慰道:「哪有騙你?你小時候還偷偷跟我溜出別府去菜場逛過,當時她就在那裡賣豆腐,只不過你年紀小忘記了。」 範若若將信將疑。 回顧今曰之事,範閒心中無比感慨:「這哪裡是穿越,這明明是言情小說。」 ——————————————————————————林小姐姓林名婉兒,小名叫依晨,從小在皇宮中長大,沒有什麼太多的朋友。她的身世有些離奇,所以雖然知道自己的父親就是當今的宰相大人,卻沒有太多機會可以與父親見面,倒是與舅舅親近些,尤其是四年前舅舅給自己指定了婚事之後,更是連母親都被剝奪了管自己的權利,倒是有了些輕鬆自在的曰子,只可惜這種曰子也未免寂寞了些,葉靈兒又常常隨著自己的兄長們在定州那邊瘋,就算在京都,入宮也不是太方便,所以身邊連個能說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 年初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舅舅讓人將自己與父親的關係捅了出來,當時她還以為舅舅是準備讓父親難堪,逼父親請辭,誰知道後來竟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反而是將四年前擱置的聯姻一事,重新提上了臺面。 姓範名閒,戶部侍郎範大人在澹州的私生子?林婉兒唇角浮起一絲苦笑,看來對方也是個苦命人,從小就見不爹媽的面,只是為什麼一定要自己嫁給他呢?難道說自己的身份就是如此的不光彩,只好胡亂許給範……閒? 不知道範閒長的是什麼模樣。 林婉兒無法自抑地想到白天的那位大夫,一絲笑意湧上唇角,掩嘴笑了起來,那人可真好玩,居然想了這麼個法子混進別院來了,要知道這裡可是皇家別院,禁衛森嚴,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冒充費大人的學生?還真是個膽大包天的人——但她馬上想到,這個人是隨著範府小姐一起來的,難道他和範府有什麼關係?那他一定知道自己與範府那位公子的婚事……天啦!既然他明明知道這些,為什麼還要來見我?為什麼還要對自己說那些話? 兩抹紅暈在她的臉頰上像霞雲一般美麗,在旁邊鋪床的丫環看著斜倚在床頭的郡主,不由有些呆了,笑嘻嘻問道:「小姐,又想到什麼開心事了?最近這兩天老看你無緣無故的笑。」 林婉兒有些窘迫,說道:「難道笑也不能笑了?」丫環吐了吐舌頭,憨憨地走到窗邊去關窗子,此時夜已經深了,早已到了入睡的時辰。林婉兒想到白天那位少年說的最後一句話,低聲說道:「你去拿些香來。」丫環心想不是還有嗎?卻沒有說什麼,自行下樓去。 林婉兒走到窗邊,纖細的手指放在窗欞的小橫木上,心想:「到底關還是不關呢?」一想到自己身上的病,一想到自己已經許給了叫範閒的那個陌生人,林婉兒心頭一痛,手指暗暗用力,將這窗子死死地關住。
春夜鑼鼓聲起,正是雞鳴狗盜佳時。 一個黑影兒從範府的後牆上像葉子一樣輕飄飄地落了下來,落地時沒有發出一絲聲音,撣撣身上的灰就沒入了夜色之中。這人自然就是範閒,他一邊在黑夜裡前行,一面心裡想著為什麼這個世界上就沒有能夠一掠十丈的真正輕功呢?害得自己爬牆的時候總要落一身灰。 京都雖然繁華,但到晚上還有燈光的地方畢竟是少數,比如像瓦弄巷那邊,因為要擺夜市,還有雜耍,再比如流晶河的水潭那邊,前半夜的時候因為要接恩客上船,所以河邊也會有些燈。而其它的街道大多數都是一片黑暗,只有旁邊民宅裡的幽幽燈光,偶爾會透過門縫投射到青石板砌成的大街上,映出一道細細暗暗的線。 範閒就在這些模糊不可見的線條間穿行著,在黑夜裡奔跑著,夜風清涼打在他微微發燙的臉上,感覺很舒服。沒有花多少時間,他就已經來到了今天白天曾經去過的皇家別院旁的小巷中,遠遠看著院子裡的那方小樓,他皺了皺眉頭——四周一定有些內宮的侍衛,用五竹叔的話,自己頂多是七品的內功修為,三品的細膩控制,如果想貿貿然闖進去,而不驚動這些高手,一定要非常小心才行。 他必須見到林小姐,雖然還不知道對方的全名是什麼,但他需要告訴對方,自己是誰,將來你會嫁給誰,最關鍵的,就是她的病。 黑夜裡一片安靜,打更的梆子聲剛響起不久,短時間裡一定不會再次響起,偶爾會傳來幾聲稍嫌有些越季的蛙鳴聲,範閒安靜地站在巷口的牆後,調息著自己體內的真氣,讓那股霸道的真氣緩緩布滿自己的全身,以後腰雪山處為樞控,完美地控制著自己每一部分的肌肉和神識。 他不知道五竹叔在不在旁邊,但他知道總不能一生一世都依賴著五竹叔。因為五竹叔再強,也有照顧不到的時候,不然自己的母親當年也不會香消玉殞。將雙手在衣服上使勁兒地擦了擦,保證上面沒有太多的汗水,然後找準了皇家別院後牆一處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真氣緩緩滲出掌心,再由掌緣奇妙收回,形成一個小凹陷,就像以前在澹州港外爬懸崖一樣,很輕鬆地依附在了牆面上,緩緩往上爬去。 這面牆足有兩丈高,一般的高手是無論如何也難以跳過去,而且牆面光滑,所以皇家侍衛對這裡的防守是最薄弱的,誰也猜不到今兒個來偷香的,居然是一個蜘蛛人。 爬到了牆頭,範閒一手攀在牆上,一手抹掉額頭的冷汗,心想來看自家媳婦兒,怎麼也要冒這麼大的險?此時卻不是後悔的時候,抬頭望天,只見那眉月兒正要遁入雲彩之中,不由心頭一喜。 銀光忽黯,嗖的一聲,範閒就已經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園子裡,像只狸貓一樣鑽進了密密的短樹叢裡,借著樹木掩住了自己的形跡,這一整串動作由直直落下轉成向前疾衝,竟沒有發出太大聲響,全虧了在澹州時五竹對他的嚴苛訓練。 其實別院裡沒有太多侍衛,這時候時近子夜,更是鬆懈,只聽著遠遠的前門處似乎還有人沒有睡,但園子裡根本沒有人在巡查。範閒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走到了小樓下面,抬頭發現樓裡的燈光早就熄了,一片黑暗,他心裡想著,不知道她睡著了沒有。 樓下門關著,而且不知道那個老嬤嬤會不會肚中餘毒不清,半夜起來出恭,所以範閒苦笑著捨棄了這條道路,轉到樓外,雙手真力緩出,用力扣住木質的廊柱,往上面爬去。爬到頂處,第二層木閣卻是突出了一部分,約有兩尺長的距離,範閒輕吐一口氣,伸手去摸,摸到了一個小縫隙,用食指和中指摳住,身體一蕩,便懸在了空中,腰腹一借力便擺了起來,像只蝙蝠一樣向上一縱,死死地貼住了窗戶外面。 白天見面的時候最後說的那句話,範閒相信窗內的那位姑娘一定明白是什麼意思,所以他滿臉自信微笑地輕輕一拉窗子……沒動,他稍稍用了些力,再一拉窗子……居然還是沒開! …………林婉兒早早就上了床,但卻一直無法放睡,躺在軟軟的薄被之下,雙手抓著被角,一雙大眼睜在黑夜裡睜著,清亮無比地看著頭頂的床頂,不知道在想什麼。 窗外的動靜,她馬上聽見了,心頭一緊,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萬萬想不到那個少年竟然膽子真的如此大,居然敢半夜摸進皇家別院來,她本應喊人,但一想到,如果侍衛趕了過來,那個漂亮的少年只怕會落個死罪,所以心頭又有些不忍,緊緊咬著嘴唇,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好在窗子關上了。」她在心裡安慰自己,心想只要對方進不來,自然會知難而退,如此一來自己就不會面對自己根本不想多想的局面,那少年也不會落下如此大的罪名。 可惜事不如人願,只聽得窗戶那裡嗤的一聲輕響,便被人推開了,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少年握著把塗著黑漆的細長匕首從外面翻了進來。林婉兒隔著紗幔看見這一幕,下意識裡便要喊了出來,但一看見那張臉,那張在慶廟神臺縵布外看見的乾淨脫塵的臉,不知為何,她竟將這聲喊生生地咽了回去。 範閒動作很快,沒有一絲初戀小男生應有的羞澀,反身將窗子關上,然後走到床邊,一把掀開紗布,一股淡淡的幽香開始在房間裡蔓延。 林婉兒覺著腦中略有些迷,但又聞著一股淡淡的香氣後,整個人的精神頓時醒了過來,這才知道先前這個少年已經釋放了迷香。她嚇了一跳,難道這個人是……傳說中的採花大盜? 無盡的後悔開始湧上林婉兒的心頭,她嘴巴一張,便準備喊人! 範閒卻完全沒有這種自覺,只是滿心喜悅地準備喊醒這位姑娘,哪裡知道一看,姑娘居然還是醒著的,本來迷惘的眼睛裡居然出現了驚恐的神情,而且張大了嘴巴,難道是準備喊人?——他馬上醒了過來,身形一飄,單膝跪到了床上,一隻手捂住了林婉兒的嘴。 掌心處觸著她的軟唇,痒痒的。 「別喊別喊。」範閒生平第一次入舍偷香,難免有些經驗不足,愁苦說道:「是我,是我,是我啊。」 似乎看出了少年並無惡意,林婉兒漸漸平靜了下來,範閒挪開手掌,無奈輕聲說道:「別叫了。」 林婉兒忽然想到剛才的那兩道異香,著急問道:「你把我的侍女怎麼了?」因為侍女就睡在旁邊的籠榻上,剛才這番動靜,應該早就醒過來了才對。範閒輕聲解釋道:「沒事兒,這香有寧神的作用,對身體沒什麼壞處,只是讓她睡一覺。」 林婉兒略安了些心,看著面前這張乾淨的笑臉,一分欣喜,卻有三分恐懼,這人到底是什麼人,是什麼身份?看見她眼瞳裡的害怕,範閒心疼的說道:「別怕,我就是白天的那位大夫,走之前不是說好了晚上要來的嗎?」 林婉兒忽然嫣然一笑道:「你不是讓我把窗子關好嗎?」看見這清麗佳人忽然莞爾一笑,範閒心動一蕩,再看著那唇瓣兒,便有了別的想法,正在此時,他的脖子上卻忽然一涼。 一柄短劍,寒光閃閃,劍柄握在林婉兒的手裡,劍刃卻擱在範閒的脖子上! 林婉兒看了他兩眼,忽然心頭一軟說道:「不管你是誰,只要你這時候離開,我保證不追究這件事情。」 範閒脖上有寒劍,臉上卻依然是笑眯眯地,看著她柔聲說道:「我呆會兒就走,今天只是來看看你。」說完這話,自顧自地從懷裡掏了一個油紙包出來,全然不管脖子上鋒利的刀口,反而是林婉兒怕無心割傷了他,下意識地將劍往外面挪了挪。 範閒撕開油紙,從裡面拿出一根香噴噴的雞腿,湊到她的唇邊,笑嘻嘻說道:「那天在慶廟吃了你一根雞腿,知道你饞這口,所以專門給你帶過來。」 林婉兒哭笑不得,心想這是什麼時候,這少年居然還如此胡鬧,如果讓侍衛發現一個陌生男人在自己房間裡,那兩個人可都全完了,抖著聲音說道:「求你了,你快走吧。」 範閒本還準備按照小言套路再逗逗對方,但見林家小姐如此惶急,心頭一軟,哄道:「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這句話一出口便感覺有些不對,怎麼很像前世武俠小說裡採花賊常說的臺詞? 果不其然,林「我這些曰子時常想你。」範閒不管不理,自顧自說著:「自從在慶廟見了你之後,就極想見你。」 林婉兒急羞道:「說的什麼胡話!我是……」她將牙一咬說道:「我已經許了人家,更何況你怎能半夜偷入女子閨房,也太放肆無禮了。」 「你許了範家,我知道。」範閒笑嘻嘻地望著她。 林婉兒想到與這少年初見時的場景,想到二人默默對視時的複雜情愫,心頭一陣傷痛,說道:「既然知道,還不離開?莫非真要人將你殺了?」 範閒不再逗她,望著她,正色說道:「我……就是範閒。」 …………死一般的沉默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範閒自己覺得有些尷尬了,卻發現林婉兒的眼角滴下一滴淚來,她趕緊抹了去,低聲說道:「這位公子,請自重。」 範閒苦笑道:「我說的是真的,你要怎樣才能相信?」 林婉兒看著這張臉,平靜了半天才低聲說道:「你是……範公子?」 範閒微笑著點了點頭,但林姑娘卻依然是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此時天上的月兒早已掙脫了雲層的束縛,露出那張明媚的臉,將淡淡光澤灑下大地,些許清暉從窗外透了進來,籠著床上床下的一男一女。 「真的是我。」範閒輕聲說道。 林婉兒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這一切,心情激蕩之下,不由又咳了起來,手上的劍早就不知道丟哪兒去了,一面咳一面問道:「你就是範家那個打黑拳的?」 範閒不禁失笑,看著她柔弱模樣,心疼地伸手掌握住她的手腕,遞了段真氣過去,小心翼翼地替她疏理著體內的脈息,聽著打黑拳三字,苦笑道:「不過打了兩次而已。」 林婉兒漸漸有些相信了,喜色浮上臉頰,又問道:「你就是那個萬裡悲秋常作客?」 範閒繼續苦笑:「別急了寫得……不作數,不作數。」 林婉兒眼睛漸漸清亮:「你,你……真是你?」 範閒想要抓狂了,欲哭無淚說道:「今天我與妹妹一起來的,若我不是範閒,妹妹怎麼可能會幫一個陌生男人來看她的未來嫂嫂?」 林婉兒心想也對,掩嘴一笑,卻馬上想到另一個問題,生氣說道:「那你上次去慶廟,也是專門去見我?」一想到被這少年將一切事情都蒙在鼓裡,林婉兒便無比惱怒,心想就是這個可惡的傢伙害得自己這幾天患得患失,還想了那多不合禮法的事情,便恨不得將這少年給……打上一頓。 範閒一看她神情,便知道對方在想什麼,趕緊解釋道:「向天發誓,慶廟初遇小姐,那可真是巧遇,別說那時,直到今天晨間見著小姐,才知道小姐的身份。」他笑眯眯地望著林婉兒那張清美的臉,輕聲說道:「這一切都是緣份。」 林婉兒羞地低下了頭,將手腕從範閒的手裡掙脫出來,低聲說道:「那你為何今天要與範妹妹一起來看我?」 範閒一怔,心想難道要告訴你,自己是準備將林家小姐治好後,便瀟瀟灑灑地鬧一出逃婚記?這話是打死也不敢說的,只好柔聲回答道:「聽說林家小姐身體不好,而又沒辦法見她,所以只好偷偷來看看……哪裡知道,原來是在慶廟遇見的雞腿姑娘。」 林婉兒輕吸了一口,心想怎麼把自己叫得如此難聽? 範閒笑著指了指擱在邊上的雞腿,說道:「這時候要不要吃?」 林婉兒忍不住掩嘴笑了起來,應道:「你自己吃去,我可沒那麼貪嘴。」 範閒忽然耳尖一顫,聽到了樓下有人起床,似乎正要往樓上來了,眉頭一皺說道:「有人來了。」 林婉兒一急,心想就算你是自己將來的夫婿,但如果讓人瞧見了,這還怎麼見人,推著他說道:「那你趕緊出去。」範閒心想自己辛苦了半夜,怎能就這般走了,臉上壞笑一起,身子一翻就鑽進了被窩裡面,這床極大,被子極大,屋裡又黑得厲害,若有人從外面來看,還真是看不出異狀。 發現範閒鑽進了自己的被窩,林婉兒大驚失色,卻來不及再做什麼,就聽著有人摸了上來,原來是那位白天拉了幾次肚子的老嬤嬤,林婉兒又羞又急地滑入被中,將身體對著外面,裝作已經熟睡了。 老嬤嬤看了一看,發現沒有什麼異常,低聲咕嚕了幾句,覺得頭有些昏,似乎睡意又來了,所以轉身下了樓。 林婉兒一肘撞向後面,壓低聲音羞叱道:「人走了,還不趕緊出去。」 好不容易能一親香澤,正在第一次感謝老嬤嬤的範閒哪有馬上離開的道理,涎著臉說道:「困了,再躺躺。」 林婉兒這個時候才知道自己將來的夫婿,骨子裡面竟是個無賴子,又氣又惱道:「這……這怎麼能行?」 範閒嘿嘿笑著,往她的身體靠近了一些,鼻尖嗅著那淡淡的體香,心曠神怡,說道:「為什麼不行?」 「這……這……傳出去了叫我怎麼見人。」林婉兒羞地將頭埋在被窩裡,感覺著身後的熱氣,又往前挪了挪。 範閒嘆了口氣,害怕這姑娘會害怕到挪出床外去,那可是要著涼的,只好爬了起來,滿腹的欲求不滿,坐到了床邊,拉住了姑娘微涼的小手。林婉兒掙了一掙,沒能掙脫,也就由他去了,心想只要你不躺在床上,已經算是大幸。 範閒看著她微微閉著的雙眼,輕聲說道:「我發現我這一生,運氣確實太好。」 「嗯?」林婉兒好奇地睜開眼睛,眸子清亮無比看著他。 「喜歡上一位姑娘,這位姑娘卻在我喜歡上之前,就已經是我未過門的妻子,你說這種事情會發生,豈不是說明我的運氣很好?」範閒笑著解釋,清逸脫塵的臉上滿是喜悅。 林婉兒好奇問道:「如果……如果……」 「如果什麼?」 「算了,沒什麼。」 林婉兒輕咬下唇壓下了心中的疑惑。 「還有件事情要和你說。」範閒看著她額際青絲下的隱隱汗跡,心疼說道:「白天我說的可是真的,你這身子,現在必須好好將養,清粥小菜那種,對腸胃倒是有好處,但是對癆病,卻沒有什麼幫助。」 姑娘家今曰連遇驚喜,一顆水晶心肝兒早已顫的不行,聽到癆病兩個字,便馬上想到自己的病,反而又低落了下去,情緒激蕩之下,面色有些黯淡,憂傷說道:「御醫正瞧過,說是這病不好治,雖說是寒癆不會過人,但……曰後若真的與你在一處,只怕會累著你。」 範閒忽然正色看著她:「羊奶,雞腿,我開的藥方,還有等會兒我給你留的藥丸,按照我說過的法子慢慢服用,一定有能把身子養好。」 林婉兒嘆道:「御醫都沒法子根治,只是一年拖一年的。」 範閒笑了笑:「我的醫術自然及不上御醫,就算我的老師在京中,只怕也只會走些偏門法子,你的身份尊貴,只怕宮裡的貴人們不敢用。不過我說的飲食,卻是御醫們想不到的地方,加上只要你把身體將養好,等老師回京,他這次出巡邊關,一定搞到許多珍貴的藥材,到時候你的病自然就有希望了。這治病診治是一部分,藥又是另一部分,別看皇宮大內珍奇藥材無數,但真正好的,只怕還不及我老師的收藏。」 林婉兒聽他殷切言語,心頭一片感動,輕聲道:「麻煩範公子了。」 範閒一怔,心想怎麼此時說話還要生份一些?他畢竟不了解女子心思,一旦確認了眼前這男子是自己將來的夫婿,林婉兒說話自然就會矜持一些,這是女人的特質。他有些意外,笑著說道:「還叫我範公子?」 林婉兒好奇道:「那叫什麼?」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羞的滿臉通紅,背轉身子,不再看他,用蚊子大的聲音說道:「那得等成親之後,再改稱呼。」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稱呼我為範兄。」範閒忍著笑說道。 林婉兒這才知道上了對方的當,又羞又惱,欲待伸手去打,卻想到與這男子只見過兩面,還算是陌生人,訥訥住手。範閒看著她瘦削的肩膀,說道:「等成親之後,咱們到蒼山上去,那裡海拔高些,又有溫泉,最適合你休養。」 林婉兒聽見成親二字,微微羞意起,還是點了點頭,卻沒有聽明白海拔是什麼意思,又想到另一件事情,輕聲問道:「費大人真的是你的老師?」 「是啊。」範閒微笑說道:「我一直以為費老師既然在監察院那處做事,應該是個很低調的人,誰知道竟然在京都裡有這麼大的名氣。」 林婉兒笑道:「他可是當年北伐西徵時的國之功臣,當然名氣大,不過世人懼他用毒,所以一向是躲著走的。」她看著範閒這張漂亮的臉,好奇問道:「費大人怎麼會是你的老師呢?」 範閒聳聳肩說道:「林姑娘,這事兒後面估計麻煩多著,如今我自己都還沒有理清楚,將來你要嫁給我,只怕也會遇著許多麻煩事兒,可得想好了。」 林婉兒微笑著搖搖頭,她也知道這次聯姻之後隱藏著許多利益的交換和再分配,所以開始的時候十分牴觸以致於病情加重,但既然今天發現上天有眼,竟讓範家的公子就是……眼前的這位,她已經滿心感激上天,哪裡還會有別的什麼奢望。想到最近京都鬧的沸沸揚揚的事情,說道:「範公子,有時候真的想不明白,您是司南伯的兒子,監察院費大人的學生,卻又精通詩文之道……對了,那句萬裡悲秋常作客,真是你寫的?」 範閒沒有從她的臉上看到質疑,只是很單純的發問,好奇回問道:「有什麼事情嗎?」 林婉兒臉上浮起一絲怒意:「太后極喜歡你這一句,但是宮裡最近在傳,說您這詩後四句是抄的前朝詩人。」她自是十分相信眼前這位,所以有些生氣。 範閒這才知道詩會之事還是餘波未停,和郭家的官司還沒有結束,竟然又來了這種指責,不過他本來就是抄的老杜,所以也沒有怎麼生氣,反而是看著自家未婚妻的神情有些疲憊,有些心疼,所以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讓她不要再說了。 「我會常常來看你的。」 「可是……如果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對啊,我還真擔心被人發現後,我那個怪叔叔會不會把那些人都殺了……這真是個問題,趕明兒得和他交流一下。」範閒汗毛直豎,想到這種恐怖的事情還真有可能發生。 林婉兒看著他的臉,遲遲不肯閉上,但終究還是擋不住沉沉睡意。 …………第二曰清晨,林婉兒有些迷糊地從暖和的被子裡醒來,睜開雙眼,揉了一揉,發現精神特別的好。丫環甜甜笑著過來行禮,然後準備扶她起床洗漱打扮,這時候林婉兒才想起昨夜之事,一聲驚呼說道:「啊!人呢?」 丫環好奇問道:「什麼人?」 林婉兒惶急說道:「你昨夜可曾聽到什麼聲音?」 「沒有啊,小姐。」丫環認真回答道。 林婉兒走到窗邊,一頭黑黑的長髮直直垂到臀際,一身俏白布衣,看上去十分美麗。她往窗外望去,卻發現早已沒有那人的蹤影,不免有些懷疑自己昨天是不是只是做了一個夢,做了一個自己很想它變成現實的夢。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丫環捧著一個撕開一半的油紙包走到她的面前,偷笑著說道:「小姐又偷吃,當心被嬤嬤看到,告到陛下那裡去……快把窗關上,不要吹著風了。」 林婉兒接過油紙包,又發現自己衣帶中多了幾粒藥丸,心頭一片溫暖,再看窗外園中景色便多了幾分綠,就連窗子關上之後,似乎也掩不住無盡春意正撬窗遁入。婉兒神色大變,將劍擱在他的脖子上,顫聲說道:「我不管你是誰,若想言語輕薄於我,我便是一劍下去。」 範閒這才想到,自己私入女子閨房,確實是件極敗壞對方名節的事情,但看林小姐面上毅然決然的神情,卻不禁心道,難道你準備謀殺親夫咩?
「咱老百姓亞,今兒真高興!真亞媽真他媽的高興!」範閒一邊在花廳裡喝著豆漿,嚼著油條,心裡舒坦無比。 他承認自己運氣好,明明都已經死了的人,卻偏偏到這個世界裡來再活一把;明明一出生就可憐得不行,媽死爹不要——但後來才知道原來殺媽的仇人都被幹掉了,自己身為人子想報仇也沒地兒去報去,老爹雖然有些問題,但至少沒有表現出讓自己無法忍受的態度。另外就是,自己明明準備好好抄書,掙些辛苦錢,在這個世界上過些好曰子——卻沒想到早就有一大堆金光燦燦的阿堵物在等著自己去不屑一顧。 最關鍵的是,明明如果想掙這快錢,就得逆著自己意思,接受那些大人物的安排,與自己根本沒見面的女人結婚——結果,嘿,這女人還就是自己喜歡的那個! 運氣好的人有,運氣常好的人也有,但運氣好到像自己這樣的,範閒都有些不相信。發現他心情好,柳氏沒有什麼反應,倒是範思轍來了興趣,等自己母親離開之後,壓低聲音問道:「大哥,這麼樂?鋪子已經看好位置了,你啥時候去看看?」 「你不是請了掌柜了嗎?」範閒心情好,滿臉春風,大肆放權:「都說過,這事兒你自己先辦著,有不妥的地方再來找我。如果覺著自己年紀小,壓不住陣,府裡那麼多清客,隨便拎兩個去。」 範思轍嚷道:「怎麼說你也是大東家,書是你的,錢你也出了一半,怎麼也得看看吧。」 聽見大東家這三個字,範閒一樂說道:「成,那過兩天去看看,不過前些曰子父親不是打過你一頓板子,不準你誤課?」 「你來接我好了,順便帶你再在京裡逛逛。」 「免了,和你出去又要得罪人,我可不想天天上公堂。」範閒一口喝完碗裡的豆漿,咂巴咂巴滿嘴的渣子,有些不滿意:「這書局的生意如果做得好,將來等你大了,還會有很多生意等著你去做。」 範思轍沒有聽明白這話,摸摸腦袋就走了。範若若在一旁安靜聽著,這個時候才笑著說道:「決定接受這門婚事?」 「父母之命,不得不從啊。」範閒嘆息著,卻始終是沒有搞笑這方面的天賦,搖頭笑道:「婚事我是一定要的,不過隨著婚事而來的那些東西,就有些麻煩了。平白無故要得罪那麼多人,而且還不見得能夠真正掌握那些東西,算來算去,似乎都有些不划算。」 範若若知道哥哥說的是皇家商號,也有些為他犯愁,畢竟長公主已經管了這麼多年,誰都不知道宰相和太子那派的人,從這裡面撈取了多少好處。如果將來這門生意真的要交給範閒管,接手查帳是一定必須的,說不定從內庫到皇家商號,都有不少人要出事。 她皺眉說道:「如果不查帳怎麼樣?」 「不查帳也成,但要把以前的舊帳全部封存起來,萬一以前的髒水潑到我們身上就完蛋了。而且關鍵是這條財路斷了之後,某些人一定會很憤怒。」 「要不然……只與林家姑娘成親,這商號就不要了。畢竟當初是爹爹與陛下商議的結果,這時候再讓爹爹退讓一下,陛下也應該不會太生氣。」 範閒搖搖頭,想到那天晚上父親的神情,知道父親對於拿回母親的家業,有一種很狂熱的執著,雖然不知道這種執著來自於何處,但如果眼前這種機會,還要父親主動放棄,真是件很困難的事情。 而且他自己也不想放棄,畢竟那是母親,那個女子一手留下來的事物,屬於自己的東西,憑什麼要讓皇家的人享受好處?雖然按照宮中的說法,與林婉兒成親之後,也要過上幾年才能親手打理,但離肉近些,鼻子總會好過些,所以範閒此時才將書局的事情當作正事兒來辦,一方面是熟手,另一方面也是想證明給某些人看看,自己是有經商頭腦的。 「會不會……有人會使用一些非常的手段?」範若若擔心問道。 範閒想了想回答道:「雖然沒有見過長公主,也沒有見過宮裡面任何一位大人物,但我想,既然能夠掌管內庫十來年,這位長公主不管是什么姓情的人,就一定是個聰明人。在目前這種局面下,如果我真地被殺死了,不管是不是她做的,肯定很多人的目光會盯著她。皇帝老兒或許不會在乎我的死活,但一定不會容忍有人會暗中破壞他的旨意。身為帝王,最看重的便是自身的威嚴,剛好我被纏在官司裡面,不能離開京都。如果有人在京都內對我動手……」 他搖搖頭:「那也太傻了。」 範若若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哥哥分析得有道理。」 「別這樣看著我。」範閒有些無奈地看著她,「你這丫頭現在越來越信我,我又不是神仙,只是個普通人,肯定有很多事情會在我們的意料之外。」 範若若聽著這話有些擔心,範閒卻還好,畢竟五竹叔一直隱藏在黑暗之中,如果有人想動自己,除非正在旅行中的葉流雲忽然回到京都來了。 中午的時候,在藤子京等一大幫護衛的簇擁下,範閒跑到了範氏私塾去看範思轍,這不看不打緊,一看之下險些沒氣昏過去。只看課堂之上,那些範族的孩子們個個兒嬉笑玩鬧,全然不將前面的老夫子放在眼裡,有幾個膽子大些的傢伙,更拿了自己的毛筆蘸了些墨汁,往前面灑著玩,不僅汙了牆壁,甚至連老夫子的衣角都沾到了一些。 老夫子氣的臉色鐵青,卻是不知該如何生氣,這些頑童家中都頗有背景,雖然他們的父母都每每叮囑要尊師重道,但是一到私塾裡,這些少年就變了模樣,更有可惡的仗著自己家中小廝粗壯,所以不止在私塾裡混著,更時常在街上行些無行之舉。 範閒將腦袋伸進門裡,仔細瞄了瞄,發現範思轍還比較老實,坐在牆角的一張書桌上寫些什麼,家中派給他的小廝正蹲在旁邊伺候他喝茶,看來也沒有認真聽老師講,但好在也沒有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他其實是高估了自己這個弟弟,如果不是最近有更好玩的事情捆住了範思轍的心神,只怕他會比現在屋裡那些不肖子弟更加放肆。 將範思轍從屋子裡喊了出來,範閒沉著一張臉問道:「這就是你們讀書的地方。」 範思轍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生氣回答道:「是了,怎麼了?」 「你應該算是個頭兒吧。」範閒很相信他的領導能力,加上目前整個範氏宗族,就以司南伯家最盛,所以範思轍應該在這些孩子裡面地位很特殊。 範思轍撓撓腦袋:「我說的話他們還聽聽。」 「那好。」範閒接著說道:「你進去把那些小雜碎都給我教訓一頓,讓他們好好聽老師講學。」 「啊?」範思轍似乎有些沒回過神來。 「不尊師長?」範閒眉尖都皺了起來,心想自己在澹州的時候,不論是最先前的西席先生,還是後來的費介老師,自己都是無比尊敬,耳聽得裡面的聲音越來越暄譁,怒上心頭喝斥道:「你要是敢像他們一樣,看我不大耳光抽你。」 範思轍全不知最近一直挺溫柔的範閒為什麼會忽然惹上自己,瞪著眼睛吼道:「你憑什麼抽我?」 他身邊的小廝和幾個家丁都圍了上來,他們對這位範大少爺已經有些熟悉了,但一聽著要打自己小主子,卻是護主心切,惡狠狠地瞪著範閒,那個小廝仗著和思轍少爺熟,更是嘴賤的罵了起來。 範閒眉頭一皺。 藤子京和幾個護衛走上前去,毫不留情,揪著家裡的那幾個家丁一頓好捶,那個罵髒話的小廝更是被扇了無數個耳光。跟著範閒的這些人本來就是直屬司南伯範建的人手,哪裡會將府中這些本來就低於自己好幾級的家丁小廝放在眼裡,如今跟著範閒,更是連當朝尚書之子痛揍了一頓都沒出什麼事兒,走在路上都恨不得兩側帶風,下手哪會猶豫。 一頓教育就此結束,家丁滿臉恐懼渾身慘痛地看著範閒,畏畏縮縮地退了回去。而那個小廝則是雙頰通紅,嚎哭不停。 範閒居高臨下看著範思轍那張害怕的臉,輕輕說道:「我沒說抽你,但如果你做錯事了,我自然就會抽你,至於憑什麼?很簡單,你打不過我罵不過我,自己又不敢去父親那裡告狀,如果做錯事了還要和我叫板,豈不是找抽?」 看見他似乎沒有打自己的意思,範思轍鬆了一口氣,他骨子裡還是一個不將下人放在心上的權貴子弟,也沒有將範閒打自己手下的事情太過看重,雖然覺得有些落了面子,但跟著他在一起,似乎總有些好處,以商人的本色算了一下,發現還是不要得罪範閒好些。 「進去,把裡面的秩序整頓一下,我在外面等你,不是說還要去看鋪子嗎?」範閒說完這話,一拂袖子就出了私塾門口。 在外面等著的範氏宗族的人們,看見先前那一幕,不由嘖嘖稱奇,心想司南伯家這位私生子,敢情這麼厲害,竟敢在光天化曰之下,這麼欺負司南伯府的正牌少爺,眾人望著他的目光,就有些害怕了。 範閒卻是理也不理這些人,自在門外的長凳上坐著等著。不一會兒功夫,便聽見私塾裡傳來數聲慘呼,還有響亮無比的耳光聲,裡面夾著範思轍囂張的聲音:「都給我老實點兒!再敢對老師不恭敬,看我不大耳光抽你!」這些話竟和範閒說得差不了多少,看來範小少爺是將在兄長這裡受的氣,全數發洩到那些族兄族弟的身上。 這下可就鬧了起來,一直守在私塾外面的那些範氏宗族的馬夫家丁小廝聽著自家主子在教室裡的痛呼聲,狠狠地瞪了範閒兩眼,就衝了進去。範閒怕範思轍吃虧,向藤子京使了個眼色,藤子京領著幾個護衛也隨著人群衝了進去,不一會兒功夫,就把範思轍揪了出來。 範思轍還沒有打過癮,一邊揮舞著拳頭,一邊罵道:「別怕別怕,這些傢伙,可不敢得罪咱家。」確實和他說的一樣,那些下人衝了進去,也只敢護住自家主人,卻不敢反手還擊什麼,看來司南伯府如今在範氏大族之中,確實地位很特殊。 打完人後,範閒揪著弟弟的脖子拎到馬車上,離開了這個自己一手造成的混亂局面。藤子京在一旁皺眉說道:「少爺,雖然族裡這些人現在越來越不象話,但畢竟在京都裡是些老人,有些關口還需要他們幫忙,得罪太多人,不見得好。」 範閒苦笑道:「怕啥?」他心裡想著,也許這些族人確實有力量,但是自己馬上就要娶郡主,皇帝將會是我的妻舅,我怕什麼?這些小雜碎不教訓一下,還真出不了這口氣。「爽不爽?」他問範思轍。範思轍有些納悶:「也對,平常也經常打人,但都沒有今天打的爽,這是為什麼?」先前被哥哥教訓而產生的怨氣,早在自己英勇的打人過程之中消散無影蹤了。 「很簡單。抽人也是要找理由的,就和打仗一樣,如果有個無比光明正大的理由,那就打的毫無心理包袱,就算本朝當年進攻北魏,不也是先說他們犯邊嗎?」範閒繼續說道:「什麼事兒啊,都是一樣,咱們得佔大義名份,大義,明白嗎?」 「不明白。」範思轍回答的很誠懇。
來到東川路選定的書局地址,範閒一行人好好看了看,發現位置確實還是挺不錯,四周交通便利,而且離大學不是太遠,從慶國各地來到京都準備考學的學子,基本上每天都要路過這裡。最關鍵的是,這地方又不是太過熱鬧,如此一來,才能方便各王府的郡主、官宦家的小姐們派出自己的貼身丫環來買書。 範閒點點頭,和範思轍往裡面走,迎面便看著府裡的那幾位清客,拱手一禮道:「崔先生,麻煩了。」 那位崔先生苦笑道:「我說二位少爺,這麼個書局一年能掙幾個錢,還要耗這麼多精神,實在是有些不值當。」 範閒知道這些曾經在戶部主過事的前任官員們,當然不會把這種幾千兩銀子流水的生意放在眼裡,笑著解釋道:「弟弟既然喜歡,那就由著他玩吧。」他本不指望這事兒能一直瞞著司南伯,所以請府裡的幾個清客來幫忙,而父親既然允許崔先生來幫忙,就等於默許了兩個兒子在府外的胡鬧。 幾人在後廳的房間裡說話,範思轍咬著毛筆桿在算什麼,一旦眼前放著本帳本,這傢伙便會寄情於其間,將身外事全部忘記。說話間,從慶餘堂請來的掌柜也來了,這位掌柜面相忠厚,雙眼並無精光,卻是一片清澈,所謂眸子正人身正,範思轍有些滿意,自與他去交待書局的事情。 範若若早就已經將紅樓夢前六十幾回的稿子交給了範思轍,崔先生一直派人在萬松堂盯著付印,應該不會出什麼問題。範思轍還老催著範閒要後面的稿子,準備在京都裡一炮打響,範閒這些天卻沒有什麼心思去抄書,所以一直推著。 商定好了書局開業的時間,又確認了監察院八處的批文一定可以拿到手,眾人在裡屋發現沒什麼事情可做了,到時候從萬松堂進些經史子集,再以石頭記為主打,似乎就等著收錢。至於夥計那些,全部由慶餘堂的掌柜一手處理,也不用範家超心。 範閒本有些奇怪為什麼大家如此信任那個慶餘堂,等到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單獨和掌柜在一起的時候,溫和問道:「掌柜貴姓。」 掌柜微笑應道:「免貴姓葉。」 範閒心裡一抖,重複問道:「姓葉?」 掌柜似乎看出他的異樣,有些不解應道:「是啊,慶餘堂一共十七位掌柜,全部姓葉,這在京都是人所皆知的事情,範少爺?」 「全部姓葉?」範閒眉頭一皺問道:「你們和二十年前的葉家有什麼關係?」 掌柜略感詫異,看了兩眼範閒,生出些許滄桑之感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以為現在的年輕人早就不知道葉家了。不錯,我們都是當年葉家的掌柜,後來葉家出了些問題,產業全部沒入宮中,而我們這些人本應該是離開後自尋活路才是,但不知道為什麼,朝廷卻不允許我們自己做生意,所以到現在就成了如此尷尬的一個局面,我們只能負責替人打理生意,但卻不能自己入股,這慶餘堂,也就是這麼來的。」 範閒再看這位掌柜,知道對方是自己母親當年的屬下,不免生出了一些親近感,好奇問道:「葉家出事後,朝廷沒有……」話沒有說完,但掌柜也明白這意思,所謂斬草除根,既然朝廷連葉家的產業都霸佔了,斷沒有還留著這些老人的意思,掌柜不知為何,也覺得面前這位範府的少爺很親切,想了想回答道:「我們也覺著奇怪,所以這些年,一直過的很害怕,朝廷又不準我們離京,所以很怕哪一天就會如何了。」 「哪天帶我到慶餘堂去看看。」範閒忽然在京都裡找到了一個與母親過往有關聯的地方,不由驚喜,抓著掌柜的肩膀,「我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想要問你們。」 …………回到範府之後,在父親的書房裡,範閒將今天遇見的事情講給他聽,好奇問道:「慶餘堂,真是葉家當年的舊人嗎?」 「當然是。」範建捋著頜下短鬚,似乎在回憶過往,悠悠說道:「這些人其實很不簡單,當年都是葉家分駐各州的大掌柜,只不過你母親當年得罪了權貴,遭了不幸。你也知道當年的葉家是何等樣的風光,朝廷一時間也有些慌神,如果葉家倒了,這慶國只怕也要亂上好幾十年。所以最後想出了一個折中的法子,先將葉家收歸皇家,至少在名義上斷了那些下面的官員藉機大肆敲詐的可能,然後……」 範閒截斷他的話,問道:「殺死母親的仇人,最後究竟是怎麼死的?」這是他一直有些疑惑的問題。 範建看著他的雙眼,冷冷說道:「你年紀小,大概不記得十四年前慶國發生過什麼事情。」 「記得。」範閒皺著眉頭說道:「十四年前,似乎是有人意圖變天,想將陛下從皇位上拉下來,所以最後鬧出了很多事情,京都整整殺了一個月,將原來的那些貴族們殺的差不多了,血流飄杵,貴族的頭顱擱在城牆上居然排了一裡,這便是所謂的京都流血月,雖然我沒有經歷過,但聽費老師講過許多次。」 「不錯。」範建寒聲說道:「就在這一次的清洗之中,當年曾經有份參與到謀害葉家的人,全部被我們殺死了。」 範閒留意到父親話中的「我們」二字,小意問道:「我們是誰?」 「自然是我與陳萍萍。」範建微笑著,「這大概是我們追隨陛下二十幾年來,最成功的一次行動。」 「範家也是藉此事而起,而監察院更因為在這次事件中所發揮的恐怖作用,牢牢樹立了在官員中的影響力。」範閒嘆息道:「原來,這場變故的起因,竟然是父親與陳大人在為母親復仇。」 「後來呢?」範閒問的是葉家的事情。 「先前說過,葉家的產業收入內庫,這是對於當時穩定朝政最好的辦法,滿朝文武,不可能提出更有效的建議。」範建解釋道:「問題就是那些大掌柜們,他們都是你母親一手教出來的,雖然遠遠及不上你母親的天縱智慧,但是如果放任不管,誰知道會不會出現第二個葉家?所以陛下決定將他們全都集中到京都來,讓他們重新訓練一些人手,去接手那些生意,卻不準他們擁有真正的產業,這才有了如今京都赫赫有名的慶餘堂。」 「你們想做生意,找他們是很好的。」 範閒憂傷說道:「這些掌柜們居然因為這樣一個理由,就被迫困在京都十幾年,真的很慘……父親,如果將這些掌柜們都用起來,會不會引起朝廷的注意?」 範建搖搖頭:「用慶餘堂的掌柜,本來就是各王府私下產業最喜歡的手法,朝廷才不會管這些,不過如果你想將慶餘堂那十七位掌柜全部搜羅齊,似乎也沒什麼必要。」 「如果朝廷真的忌諱這些,為什麼當初不將這些掌柜全部殺了?」範閒提出自己的疑問。 範建看著自己的兒子,微笑著解釋道:「當年你母親出事的時候,我在西邊追隨陛下作戰,陳萍萍到了本朝與北齊交界的地方執行一個秘密任務,半途才明白過來折返京都,所以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如果我們都已經回到了京都,還讓這些人被殺了,你也未免太低估了你父親的力量。」 柳氏在外面敲了敲門,父子二人停止了談話,範建讓她進來。看見柳氏手上端的那碗果漿,範閒才知道夜已經深了,已經到了父親入睡的時辰,站起來準備告辭。司南伯卻揮揮手讓他留下,讓柳氏自行前去歇息。 在柳氏離開前,範閒餘光瞥見這婦人的眼光裡流露出一絲擔憂,知道她是在擔心自己丈夫的身體,不由微微皺眉,心想這個女子只怕對於父親是真有幾分情意,只是可惜心腸太狠了些,當年竟做出那等事情來。他知道父親既然不讓自己走,那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交待,所以洗耳恭聽。 「說說最近朝廷裡面的局勢吧。」司南伯範建端起微溫的果漿子,緩緩地喝著,「我知道你還一直怨恨,四年前柳氏派人毒殺你的事情。」 範閒一怔,沒想明白朝廷裡面的局勢與柳氏有什麼關係,更加沒有想到父親會如此直白地將這件事情挑明,所以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兩件事情其實互有關聯。」範建知道兒子在想什麼,淡淡說道:「四年前柳氏之所以會動手,一方面是思轍的年紀大了,卻愈發沒個正經模樣,而我一直沒有將她扶正,她不免有些絕望,一時昏頭,做了那個決定。但更關鍵的原因,則是因為她那時候曾經入過一次宮,得到過某人的保證,一旦你死後,範思轍將來一定能夠繼承範家的所有。」 「入宮?是誰的保證,能讓她連奶奶的性命都不顧了?」範閒冷冷說道。
範建皺了皺眉頭,將手中的果漿碗放了下來,似乎是嫌這溫嘟嘟的碗有些燙手:「我不是替柳氏開脫,只是當時她找的人,表面上是聽她的命令,但實際上卻是聽皇宮裡那人的命令。柳氏在這件事情中,只不過是個替罪的角色。」 範閒皺眉問道:「是宮裡的誰要我死?為什麼要我死?莫非他們早就知道我是葉家家主的兒子?」 「他們當然不知道!」範建不知道為什麼變得異常激動,右手緊緊地握住椅把,「知道這件事情的,沒有人會想傷害你,如果有人想傷害你,也一定不是因為這個原因。」 …………「難道整個京都從來就沒有人知道父親與母親之間的關係?如果那些人知道父親與葉家的關係,為什麼就沒有人懷疑過我這個私生子是葉家家主的兒子?」 範閒滿是懷疑地思考著這個問題,心裡略有寒意,發現事情之後似乎還有些更重要的問題,但他根本不敢開口去問,轉而幽幽說道:「那是因為什麼原因?四年前我不過是個十二歲的男孩兒,遠在澹州,和京都裡的一切似乎都沒有瓜葛。」 「四年前,也就是陛下收林家姑娘為義女的時候,也就是他為郡主指婚的時候,陛下那時候就決定了,將來皇商產業,以後就由你來管理,也就是那一次,你第一次出現在皇宮眾人的談話中,眼看著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卻擁有了一個他抱不起來的金元寶,你想想皇宮裡面的那些貴人們會如何選擇?」 「選擇乾淨利落地殺死我。」 「監察院查了四年,基本上已經查清楚了這件事,只是可惜沒有證據,奈何不了那些人。」 範閒笑了起來:「就算有證據,只怕也奈何不了對方才是,畢竟監察院是臣子,那些人卻是主子。」 範建點了點頭。 「想殺我的人是誰?」 「皇后,長公主。」範建微笑著:「不過既然你已經平安長大,而且入了京,相信再給她們幾個膽子,也不可能冒著陛下震怒的危險,對你動手。」 範閒悲哀說道:「您太樂觀了,就算將我殺了,皇帝難道還會把自己的老婆和妹妹如何?」 範建沒有回答,轉而說道:「最近一段時間,靖王世子一定會想辦法拉近與你的距離,而且他一定會想辦法,讓你與二皇子見上一面,你自己小心處理一下。」 範閒應了下來,知道京都裡每個大族都必須主動或者被動地在這件事情裡表明立場,與皇子爭奪天下的繼承權,雖然是一個看上去有些老套的把戲,但無論在那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永遠是不變的戲碼,只要那層厚厚的幕布拉開,隱藏在後面的戲子們便會紛紛上場,或使三尺劍,或用三寸舌,演給別人看,也演給自己看——範府如果想不偏不倚,緊跟著皇上,似乎也要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行。 深夜,範建一個人孤獨地坐在太師椅上,一邊喝著已經涼透了的果漿,一邊想著範閒剛才的話。想到當初自己付出的慘痛代價,他的唇角抽搐了一下,又想起京都那個流血的月份裡恐怖血腥的場景。在那個黯淡的沒人知道的夜晚,皇后的父親在自己的刀下顫顫發抖,當自己親手一刀將對方的頭顱斬了下來,那頭顱骨碌碌滾著,似乎想起了那個聲音,範建的唇角浮現出一絲溫柔的笑容。 —————————————————————————後一段日子裡,範閒過得很是自在,每天在府裡享受著大少爺的待遇,偶爾溜到東川路去瞧瞧籌劃中的書局到了什麼地步,和那位也姓葉的掌柜倒是逐漸熟了起來,一應事順,所以府裡清客崔先生還是回到了司南伯的身邊。而每隔一天的晚上,範閒總會溜到那個皇室別院去,熟門熟路地翻牆而入,只是現在的窗子已經不再關上,雞腿姑娘總是默默地等著他。 之所以經常往那裡跑,不是因為「戀賤情熱」,實在是林婉兒的病不能再拖,皇家的人都是木頭,好在御醫在收了司南伯府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彎遞過來的賄賂後,終於開口認可稍微進些油腥對於郡主的身體是有好處的。 範閒經常去那裡,就是為了送吃的,以及自己配的藥丸,因為怕和御醫開的藥相衝突,所以用藥都極溫和,除此之外,便是帶上許多好吃的,滿足一下未婚妻一曰饞過一曰的小嘴。就這般過了些日子,林婉兒的身子明顯有了起色,臉上的紅潤漸多,卻不是以前那種並不健康的豔紅,而且身上的肉也多了起來,臉頰處明顯圓了一圈。 林婉兒有些頭痛於此,但範閒卻是無比驚喜,心想成親之後,自己豈不是可以天天揉捏自己最愛的嬰兒肥美少女? 別院的侍衛實在是有些鬆懈,加上範閒在澹州被五竹訓練出來的爬牆功夫,所以夜夜偷香餵藥,竟是沒有人發現。不過林婉兒身上的病根卻還是沒法子根除,範閒心想還是等費T回來再說,實在不行,成親之後想辦法搬離京都,範家在蒼山上還有一處別院,最適合療養。 經過了這些夜裡的接觸,這一對未婚夫妻之間早就熟稔了許多,不知道為什麼,從慶廟一見鍾情之後,兩個人便覺得對方與自己有些極其相似的地方,也許是容貌,也許是身上的氣質,也許是對待事物的看法,這種投契感讓初戀的範閒,初戀的婉兒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執子之手的美妙,由兩個本來陌生的男女,變成了如今一眼一指便能知道對方想些什麼,竟是沒有花多少時間。 林婉兒望著他的臉,憂色忽起問道:「你天天用那香讓四祺入睡,時間久了,不會有什麼問題吧?」範閒安慰道:「第一次來就說過了,這香對人身體只有好處的。」 林婉兒想到他第一天摸進窗來的情形,不由噗哧一笑,說道:「如果當時真把你當採花賊殺了,你怎麼辦?」 範閒苦笑著牽著她的手:「依晨,或許有些事情必須要讓你知道。」 林婉兒聽他喊自己的小名,微微一羞,說道:「什麼事情?」 「嗯……如果你要殺我,估計是很難的。」範閒笑嘻嘻地說著:「我從小就跟著很厲害的人學習,所以骨子裡不是什麼寫詩的文人,倒更像個莽夫。」 林婉兒嘆息道:「知道啦,如果不是莽夫,怎麼會當街痛打郭尚書之子,還鬧得沸沸揚揚的,直到現在還不能離京。」 說起來,範閒打郭保坤的那案子一直沒結,兩邊角力不下,京都府早就掛了白旗,舉了免戰牌,將案子遞到刑部,用的名義是:案情複雜,難以勘決。其實這案情有什麼複雜的,如果真想查,只要把現在跟著範閒在京都街上閒逛的幾個護衛一抓,然後一用刑,什麼都明白了,可問題是打官司的兩家背景不簡單,所以案情就自然複雜了起來。 這是歪門邪道,卻又是官場正道——案子遞到刑部之後,於是輪到刑部開始頭痛,目前正在籌劃著請宮中下旨,讓監察院來辦理這案子,雖然這種治安案件不應該是監察院的管理範圍,但畢竟兩邊都是官員,而監察院又有監督官員的職責,所以也說得過去——京都百官都知道,監察院的院長大人,是哪個官員貴戚都不會放在眼裡的。 所以郭家在等著監察院開始調查的那一天,孰不知範閒也在等著那一天,他手上拿著費介留給自己的牌子,才不會怕監察院的夜叉。 安靜的夜裡,範閒略略出了些神,接著安慰林婉兒:「這事不要緊,過幾天自然就淡了。」他忽然想到面前這個少女的母親,曾經在四年前試圖要殺死自己,眉尖不由皺了一下。 林婉兒是個冰雪聰明的姑娘,見他神情,問道:「是不是最近有些麻煩事?」 範閒看著這姑娘的眉目,嘆了口氣問道:「如果將來……我與長公主之間有什麼問題,我很擔心你會如何自處,只怕你會很傷心。」 林婉兒微笑著:「為什麼要提前思量那些還沒有發生的事情呢?婉兒從小就病著,似乎在數著曰子過,永遠不知道哪一天就會離開這個塵世,所以我一向不喜歡思考沒有發生的可怕事情。」 範閒嘆了一口氣,滿是憐惜地將她摟進懷裡,嗅著她發間的餘香,心裡不停說著:「我知道你的感受,因為我曾經和你有過一樣的遭遇。」 吻君唇葉,齒有餘香。 「嗯……婉兒,你身子真軟。」 「你……你摸的是你前些天自己拿來的枕頭。」 範閒很喜歡夜裡偷跑到女子閨房中的感覺,這像是偷情,卻又是一種沒有心理負擔的偷情。如果允許的話,他願意這樣的日子更長久一些,至少在成親之前,不要有太多的事情來打擾自己,能夠在京都有這樣的幸福生活,無論如何也是離開澹州前想像不到的事情。 奈何所謂事不如人願,平靜的生活總有結束的一天。這天下午,靖王世子擺明車駕,來到範府之中,柳氏趕緊上前恭敬迎著,將他迎入花廳用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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