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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人到中年(中篇小說一天)

2023-06-08 23:36:49

中篇小說人到中年?□田耳1,下面我們就來聊聊關於中篇小說人到中年?接下來我們就一起去了解一下吧!

中篇小說人到中年

□田耳

1

比頭茬鬧鐘更早的電話,一般都讓人心驚肉跳。只響兩聲,我將手機接通,屏上藍幽幽的來電顯示,是我妻於碧珠。我起床往外走,不忘扭頭看看床頭,女兒小螢在睡,嘴角掛笑,顯然做著好夢。她已三歲,開始做夢,好夢噩夢都有相應的表情。妻在縣醫院當護士,昨晚的夜班。這個時候,通常不會打電話來,怕驚醒女兒。她上班前哄小螢入睡,待次日小螢睜開眼,又能看見她。

像大多數佴城人家一樣,私建小樓房,我住二樓,樓下住了老父母。樓下座機也在響,兩邊電話同時地響,這時,我隱隱感覺到某種關聯。

「你堂哥家的女兒又出事了。」妻開宗明義。

「哪個堂哥?」

「還能有哪個堂哥?」

「跟我共一個爺爺的堂哥,有五個。」我提醒,於碧珠未必個個認全。我又說,「我曉得你是講哪個?」

「還能有哪個?」

「三鑿(鑿讀著的音)?」

其實妻講了頭一句話,我便自動想到三鑿。曾經,堂哥三鑿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是雙胞胎,名字還是進城跟我父親討來。我父傅桐川,曾是蔸頭村頭一個大學生,畢業分到縣城工作,有文化。父親給這一對侄孫取名傅單妮、傅雙婕。婕字難寫,後改為潔。後來,三鑿家裡只有一兒一女。

我呼吸頓時有些濁重,清早時分,空氣很潮。遠處看去,六點半的光景,山的輪廓已然明朗,雞也鳴狗也叫,河對岸的馬路有了不少車輛。樓下的電話有人接,不出意外,是我父親。母親有眩暈症,不是隨時能起身。

五點多,天還濃黑,下面救護車聲音又緊了一陣,ICU收來縣高級中學送的重病號,說是一女生從五樓跌下。是否跳樓,尚無定論。這樣的事件,隱藏有故事,自是得到最快的傳播。我妻在內一科,聽人講起。當時她正往多份病歷上填寫測查數據,錯一項都可能是醫療事故,不敢分心。忙完那一陣,她才問起那女生的情況。一個同事說,女學生名叫傅單妮。妻有印象,趕緊再去打聽。ICU大門緊閉,家屬還沒趕來,學校只有管女舍的阿姨和幾個幫著抬人的老師,個個一臉錯愕,尚未回過神,問什麼全不肯說。稍後ICU門敞開,那女學生被推車推著跑,好幾個醫生護士護住,不讓人靠近。後面就轉了院,轉到地市人民醫院,那裡有更好的醫療設施以及水平。「女孩盆骨都骨折了,我們不敢亂動。」ICU的凌醫生跟那些老師解釋,「她還小,我們技術不過硬,要是沒接上來搞成殘廢,那真叫抱撼終身。地市醫院水平比我們高,希望更大。」

擺了基本情況,妻便依照經驗,又講起她的看法。「……顯然,凌醫生講話是有策略。他怕惹麻煩,只肯講骨折。他找一堆理由,把事情推給市人民醫院。真實的情況,肯定要比這嚴重。」

「有沒有生命危險?」無疑,此刻,這是我最關心的問題。與此同時,腦裡浮現著八年前的畫面,猶在眼前。

「這不好說。」妻遲疑了又說,「換是以前,院長還是王景曠,沒人會把這種病人往外推。王景曠維護下屬,出了事他一人出去頂。那時遇到垂死的病號,醫生敢接,畢竟搶救費用高,救不活也有幾萬。王大膽去年底出事,現在鄒院長不敢擔責,放話說誰的病人出事故,誰自己認賠。這一來誰還敢給自己找麻煩?稍微有風險的病人,都打發去市醫院。」

「你是說,要是王大膽還當院長,醫生拒收單妮,情況反而兇險;換了院長,同樣拒收,單妮可能還有得救?」

「只是猜測,凌醫生不肯講真實情況。這種事誰會跟人講?」妻不由感嘆,「現在當醫生,隨時可能惹禍上身。」

「家屬來沒來?」

「三鑿兩口子趕到時,救護車正要出發往市醫院去。他倆也上了救護車,堂嫂上車就哭,被拉下來,止了哭再爬上去。」

「你再去打聽,隨時跟我講。」

「你和爸肯定要過去,幫著處理情況。」妻想得周全,「我跟他們打個招呼,馬上趕回家,你直管去。」

我從側梯下樓,站到一樓門口抽菸,剛扔掉菸蒂,門打開,他走出來。我父七十五,頭髮依然油黑,平時梳得絲絲不亂。現在,那一頭零亂的發,像臨時添加了幾筆歲月的風貌。他臉紋深密,有如木口版畫。

「碧珠跟你講了?」父親問我。

我說:「三叔打來的電話?」

「他叫了癩叔開車,正往城裡趕。」

「半小時能到。」

「我去換一換衣服,你等下陪我去市醫院。」

「不用講。」

母親不知幾時已起床,站在門口,一手扶門,聽著我倆講話。父親嗓門大,剛才電話裡講了一通,同時母親一定在床上掙扎,好將自己儘快弄醒。母親每一次早醒,都有如休克後的甦醒,需要十來分鐘。在半夢半醒中,她大概了解情況,還是問了一句,「單妮到底怎麼樣?」

「不清楚,要往市醫院去看。」父親又說,「要有思想準備。」

「了了。」母親隨時一張苦臉,所以她難過的時候,表情反而沒有太多變化。稍後她衝我說:「我上去看著小螢。」

「你直管看著,她醒也不要抱她,讓她躺床上。碧珠很快到家。」母親有一次正抱著孫女,忽發暈厥,倒地時小螢也狠狠摔在一旁,從此有點害怕奶奶。

「我知道!」

2

「媽逼當年我就眼皮跳,曉得這種事情還沒完。」

我父嘴中的癩叔,我要叫爺爺。癩爺一邊開車,一邊用拳砸喇叭。他的長安羚羊,車雖破,嗓門卻是不小,一路狂嘯著,超了一輛大切,又超一輛大奔。大奔當然不服氣,在後頭追。癩爺就點評:「這雜種,買臺大奔以為自己會開車。」

癩爺年紀剛到五十,大我整輪,都是屬龍。但在鄉村,字輩就是律法,該怎麼叫還怎麼叫。記得有一晚,我和幾個朋友路邊攔下一輛的士,逐一鑽進去,沒想是癩爺的車。我坐後排,所以也沒在第一時間認出他。他等我喊他,我也沒及時喊。他將車開一陣,叫了我名字,我才意識到是他。「叫爺爺!」他那麼說。我沒吭聲。他說你爹見我趕緊叫叔叔,你不喊?我只好喊,要不然,這事情會在蔸頭村傳開,我若再回到那裡,會被人指指戳戳。其實就叫了一聲爺爺,那幾個朋友都樂不可吱,紛紛衝我說:「叫爺爺。」我說:「我去,他真是我爺爺。」癩爺也滿意地說:「哎,這就對了。」但以後我就留了心眼,看見他的車,不會招手。我年紀也是不小,叫一個爺爺開車,自己在後排端坐,心裡總不踏實。

而我三叔塔佬說:「小孩家貪玩,只是不小心跌下來,哪可能……哪可能……」

我父說:「縣醫院講是怕她殘廢,命應該是有。送到市醫院,水平高,設備也全是進口,搞不好還能恢復一個完人,能跑能跳。」

癩爺說:「那是,現在醫療技術高,不比以前,女人一生孩子,家裡人心子就懸起來。要麼死大的,要麼死小,要麼大的小的一起了,家常便飯。」

「我們鄉下人,殘就殘點,先把命保住。」三叔強自地笑,又說,「單妮長得好,個子也高。」

三叔諢名塔佬,自是身板高大,在蔸頭村,和誰講話都要勾起脖子。村裡人推選他當村長,當滿一屆,他不想幹。人們紛紛說,塔佬,你找個個子和你一樣高大的,把你代替了,就可以不當。現在營養好,也有後生不斷長得高大,但身條子沒抽完,都一頭往外面扎,哪肯留在村裡。三叔只好一直當這個村長,當了很多年,村人便說,左瞧右看,也只有塔佬長一臉官相。他是九七年當的村官。九六年他找到我,要我帶他去市裡看火車。「我從來還沒看過火車,白活這麼多年。」他一臉憂傷。我便找車站的朋友幫忙,進到裡面,他蹲在月臺,將來去的火車看了一整天,將上下旅客的腳杆看了一整天,中午還是我送去盒飯。零二年,作為優秀村幹,他有機會去北京學習訪問。去是坐火車,搖晃一整天,回來坐飛機,只消兩個多鐘頭。他給我帶來一條(一百支裝)毛主席紀念堂的專供煙,表明和毛主席打過照面。但那煙不好抽,紀念品大都不是好東西,只是用於紀念。「幾年前我還沒見過火車,今年就坐了飛機,兩個鐘點就能回來。說實話,這一趟來回,我再也看不上火車。」

癩爺將車一拐,過了收費站,駛上高速路。佴城和地市很近,通高速後,30分鐘就可到達市區的南城,市人民醫院設在那裡。三叔是個話癆,高聲大氣,將各種平常的事情,當成稀奇講。聽的人,起初覺著好笑,慢慢地就會受三叔感染,隨著他大驚小怪。上了高速路,三叔又感嘆,回想二十年前頭一次去市裡,從佴城上車,走走停停大半天,中間很多婦女在車上噦,很多同志跟司機申請下車解手。司機不是人,女同志說話就給方便,男同志一概不理睬。「後來到市裡,我找到一個廁所,一口氣尿了三個啤酒瓶。」

三叔看著車窗外迅速移動的風景,撫今追昔一番,又要回憶單妮。單妮是他和三嫂帶大的,三鑿兩口子一直在縣城務工,很少回家。對於陌生的高速路,三叔能說一堆話,那麼對於單妮,講個幾天幾夜是沒問題。這時,他接到一個電話,嗯啊幾聲,便陷入沉默。

我們老遠看見市人民醫院。這時天已亮透,市醫院主樓是雙塔結構,很高,頂樓幾個霓虹字仍然閃爍,但光跡黯淡,像即將燃盡的煤餅。很快,車子開進院內,找到急救中心,下車。

三鑿,我的堂兄,在門洞處等。他大我兩歲,看上去臉紋和我父一樣稠。他安靜地站在那裡等,身體習慣性瑟縮、佝僂,挾一支煙,有一口沒一口地抽。我們朝他走去,誰也沒有喊他,他呆鈍地發現我們的到來。他想了想,臉色陡地一變,還沒出聲,眼淚已經噴湧而出。我下意識地去扶三叔,他個子大,如果腿腳發軟,會是一次坍塌事故。三叔原地站得穩。我仍然扶他,但已感受到三叔的平靜。那種平靜,異乎常理,卻又如此真實。我這才想到,三叔在車子上定然顫抖了好久。他坐我身邊,只不過車的晃動掩蓋了一切。

一切太快。

癩爺也過來,扶住三叔的另一側。再往前走,走廊盡頭那扇大門打開,一夥女人出來,都是在哭,合唱一般整齊。她們都是蔸頭村人,隨著丈夫在縣城打小工。某種程度上,進城較早的三鑿,等同於他們的工頭。即使打小工,多年下來,也積攢了一定的口碑。僱主將電話打給三鑿,他再往下派工,要兼顧每個人的利益。今早三鑿兩口子搭了急救車趕來,他們也叫輛麵包車,往裡面塞人,擠得緊緊巴巴,再多一條腿都擱不進去。麵包車隨後趕到,門打開,有那麼多人不可思議地湧出,瞬間便製造了緊張氣氛。他們怕吃城裡人的虧,遇到事情,儘量抱團應對,圖個人多勢大,或者法不責眾。

男人和女人相向而行,眼看即將匯合一處。我知道更大的集體哭泣即刻暴發,臠心一緊,往左側一條走廊鑽去。一切如此熟悉,八年前,我已遭遇過一次。我害怕集體的哭,那對不哭的人是種強迫,仿佛你會因此失去為人的資格。我其實容易落淚,但眾人皆哭時,我偏就哭不出來。

上一次,死的是雙潔,雙胞胎裡的妹妹。雙潔晚出了幾分鐘,就變成妹妹,臉上隨時掛起委屈的模樣。正好,親人們依賴這一特點區分兩姊妹。

雙潔的死,可說是一次意外,一次疏忽。

那年這一對小姐妹同是八歲,弟弟傅家順五歲。三鑿兩口子進了城,務工賺錢。家裡有兒有女,父母幫著照看,自己在外面每天掙錢,到手縱是不多,遠遠強於在家種稻。三鑿分明是看見好日子在跟自己擠眉弄眼。鄉下小孩都要帶弟弟妹妹,這對姐妹也一樣,從小圍著家順轉,處處留了心眼。她們已經知道,家順比她倆都重要,襠裡夾著的可不光是小雞雞,也是「香爐碗」。我親眼見到這樣的場景:我去三叔家,帶了巧克力。三叔悉數接過去,先不讓小孩看見。然後,他拿出其中一塊,在三姐弟眼前晃。「只有一塊黑餅乾,該誰吃?」姐妹倆幾乎異口同聲:「家順。」三叔還要問一句,為什麼。姐妹倆答案就有了區別。一個說家順是弟弟,一個說家順是男孩。「都對,你們真是聰明。」三叔又掏出兩塊「黑餅乾」,每人一塊。我在一旁,忍不住說:「這樣講不好吧?」「有什麼不好?你們城裡人拐彎抹角,一樣的意思,偏要講出不相干的大道理。」

「我要只有女孩,也高興。」

「你有單位,老了有國家養著。」

我要再往下說,在三叔看來,都是大道理,是拿他的錯,只好閉嘴。那是黃昏,逆著光,我看著姐妹倆神情的一系列變化:先是克制,因為三塊巧克力的出現,眼眸重煥了光芒。她們拿著各自的一塊,走到前面一棵鐵青色櫟樹下。夕陽在她們那一側,我記取這一場景,有如剪影。

一次平常的嬉鬧,家順突然發力一推,雙潔沒防備,跌到屋前的陡坎下。陡坎兩米多高,雙潔左顱先墜地,幸好只是硬土,沒撞上巖石。雙潔說疼,家人沒及時送醫,只是土法上馬:胡蘿蔔攔腰切開,蘸桐油,烤熱,抹搽、揉搓腫起的地方。後面,張醫生說,這加重了顱內出血。

我們知道情況已是次日午後,三鑿打來電話,夾雜隱隱哭聲。他說雙潔腦袋疼了一夜,現在正搭兵哥的蚱蜢車,往縣城趕。(後面張醫生說,搭乘蚱蜢車,也是嚴重失策。但鄉下人除了計生政策,哪還顧得上別的「策」?)三鑿問我有沒有熟悉的醫生,要儘快聯繫好。我問怎麼搞的?他說跌到屋坎下面。我說這個先去急診科,讓醫生看下一步怎麼搞。

我們趕去時,雙潔左邊頭頂已經腫大,時而劇烈嘔吐,呈噴射狀地吐,是由腦疝引發。急診科不肯收治,往市醫院推。我母親感覺到事態嚴重,找到外科主任張朗維,要他幫幫忙。「送去市醫院來不及……現在什麼措施都來不及,只有開顱。你們籤免責書,我只能盡力而為。」張朗維是有名的外科醫生,全縣頭把刀,市裡調他,省裡調他,都不去。他的理由是,三十年前,一分到這個醫院,就從沒想到要調走。人為什麼要調來調去?他感到莫名其妙。

母親自然信得過他,鼓動三鑿籤免責書,之後,雙潔以最快速度推進手術室。

我第一次感受在手術室外的等待。我記得,影視劇裡守候手術室的場景,根據情節需要往下發展,絕大多數都是有驚無險,偶爾會是最不堪的結果。

走道裡,鈍白的光四處流溢。不知什麼時候,我見自己嘴裡念念有詞。當我意識到這點,就抬眼看別人,很多人都這樣,堂嫂、三叔、癩爺、我父、我母,當時尚未遠遊的我弟……我掐表看的,雙潔被推入手術室,是下午三點一刻。三點42分,手術室的門第一次打開,是張朗維本人走出來。大家湊過去。張朗維摘下口罩,搖搖頭。

真實的死亡,總是意想不到的快。

那一刻,我感觸到一種異常堅硬而冷的東西,塞在喉頭,憋大了腦袋。而此前,影視劇總是反覆告訴我,死亡是一種有彈性的東西。人們的心情,人們的祈願,可以促使垂危的人一次次緩過氣來;可以促使奄奄一息的人,在下一集便恢復做愛能力。壞人只能是槍靶子,好人總也打不死。而我們,誰又自認是壞人?

那一刻雙潔被宣告死亡,死亡在我印象中也失去所有彈性。死亡就是死亡,死亡只能是死亡……堂嫂秋娥哭聲,止住我所有的想法。她哭得悽慘至極,以往定然從沒發出這種聲音。忘了說,我們同是土家族,縱然時代不同,女人不用練習哭嫁,顯然也比別族更多一些哭的天分。或者,這來自族群的基因密碼。堂嫂還把聲音一再拔高,在她潛意識中雙潔尚未走遠,可待喚回。三鑿咬緊牙關,一把抱住他妻。此前我從未看過兩人的擁抱,包括他們當年冗長的婚禮。

那時候,他倆進城務工才一年,不太吃得開,認金柱鄉一個姓顧的人當大哥,好有照應。顧大哥懂當大哥的責任,當天領來不少人,聚到手術室門口。一個老護士便守著他們,不讓吸菸。顧大哥打斷了這對苦難夫妻擁抱,執意將三鑿拖至廊道轉拐的地方,咬起耳朵。

稍後,三鑿朝我們一家走來,臉上顯然有了主張。他站定,用目光找準我父的臉。

「大伯,我們要鬧。」

「怎麼說?」

「就是要鬧!」

在家中,我父從來低頭幹事,我母專管抬頭面客。母親往前面一站,問:「為的什麼?」

顧大哥領的一幫人圍過來,呈扇形分布,排列在三鑿的身後,一看便是他堅強的後盾。三鑿便說:「雙潔不應該就這麼死。」

「昨天及時送來還有希望,今天送來錯過治療的時機,總不該是醫生的責任?你應該看到,CT片上,雙潔的腦中線已經嚴重偏移。顱內大出血,腦線嚴重偏移,哪家醫院敢收治?張醫生還願意開刀,已經是學雷鋒做好事,你們還鬧。」

「我們沒有文化,看不懂底片!」

「來的路上,雙潔劇烈地吐,那就是腦疝,你總是知道。人一旦出現腦疝的狀況,往好了說,九死一生,說直接點,必死無疑。這個情況,你們要不信再去別的醫院,任何一家醫院,問別的醫生。」我母久病成醫,知道一些醫理,剛又聽了別的醫生分析病情,此時講話便有幾分專業。

三鑿一時語塞。他從小不善言談,更別說與人理論。顧大哥將他抹開,衝我母親說:「我們不要講那麼多。大家都看到,剛才人送進去是活的,還沒半小時,就死掉。你不覺得太快?」他背後有個兄弟,又添一句:「殺牛宰羊,血放幹了,還要在地上打半個鐘頭冷擺子!」顧大哥扭頭止住那小弟。顧大哥極力維持一種很懂分寸的形象。

母親問:「你跟我說說什麼是快,什麼是慢?一次死亡,要持續幾分幾秒才合符法律規定?」

顧大哥不語。

「剛才已經籤了免責書,有法律效應,不是開玩笑。」

「三鑿籤的,他可以一邊站著。他老婆沒籤。」顧大哥說,「道理我也懂。」

「你是小顧,對吧?我聽三鑿講起過你,你是懂道理的人。」母親雖然個小,畢竟鄉鎮混過,單位裡當了多年小蘿蔔頭,處理過很多問題。她又說:「一人籤字,就代表一家人的意見,你最好找個律師問清楚,不要開口瞎講。再說,這是我家裡的事,你畢竟是外人。現在已經出了事,我們家裡人先商量。這個時候,你還不方便多講。」

顧大哥既不回應,也沒有要走的意思。母親衝三鑿說:「你不相信醫生,總要相信大伯和伯娘。我們會不會害你?鬧事總是一大幫,擦屁股只能自己來。要真鬧起來控制不了局面,造成什麼後果……你自己有腦殼,你更有自己的腦殼。」

三叔在那邊哭,我父離開這邊的人群,走過去,好歹將他勸停。兩人走過來,站在我母親兩側。被我母親一襯託,三叔的站立,就像是聳立。他說:「三鑿,做事講道理,做人憑良心。醫生還是你伯娘的熟人,認識好多年,今天才肯出手。他憑什麼要害雙潔?你只要找出一個理由,講出來。要不然,恩將仇報我不答應。」我一聽這措辭,夾雜我父一慣的腔調。

場面一時靜默。張醫生這時開了腔:「我也難過。當然,你們見到一次,我已見過成百次,所以,請原諒我沒法和你們一樣哭出聲來。出於人道,我們醫院免去所有搶救費用,馬上聯繫車,免費把人送回家。」

小小的屍體很快包嚴實,用擔架抬上車。我代表我這一家,上車護送。那是陽曆七月十五,我清楚記得半路一場疾雨,到村頭雨頓住。三叔的院子裡已經搭好雨棚,在村尾,而靈車只願開到村頭,不往裡開。不少人聚在村頭,尤其是女人,相互摻扶,看向進村的路口。鄉村的女人,為徹夜長哭,都已蓄力,並找定各自節奏,在夜色中亮出一點就燃的神情。男人大都拎著蓄電池的燈,一筆筆光柱很長,光柱裡浮遊了蚊蟲。有幾個男人還是用礦燈,燈在額頭前亮起,巨大的電池別在腰間。

我想起我曾將單妮和雙潔一手一個,抱在懷中。那時候,她們那樣地輕,她們一樣地笑,以致我分不清。我問誰是誰。她們擠著一樣的眼神,一個說,叔叔你猜;另一個捏著我鼻頭,說你可以猜三次。

車已停。我扭頭一看,裹緊的屍體,說不出地小。在我另一側,三鑿的老婆秋娥已是休克狀。她是她母親,黑髮人送黑髮人。外面一張張臉,貼向車窗,一時,我從未如此近距離地看清鄉村群像,他們暗沉的臉被夜色進一步放大,陡然清晰,馬上又漶入無邊的模糊。

車的後門一開,幾條漢子接住擔架順著光走,司機揪著我說,快點把擔架還回來!

3

起初,高級中學是有五人在場:四個老師,兩男兩女;一個宿舍管理員,當然也是婦女。醫院廊道總是深長,牆壁和地面都散漫地反射著頂棚上慘白燈光。他們本是坐在盡頭的條椅上,一時都站起迎接,神情木然、客氣、恭謹,有男老師給我們打煙。倒是那個女舍管,姓歐,雙手垂膝,在扭頭時眼仁忽閃一下,顯然浸過淚光。我當時就想,是不是,她覺得這事跟她關係最緊?我看著她時,她身體仍有微顫。

女舍管歐春芳近五點聽到女生的尖叫,不敢怠慢,打了電筒,循著聲音跟著光暈往前走。看到地上的人,她說她也尖叫一聲,腦袋有些發懵。地上躺著一個人,旁邊站著兩個女孩,這兩個女孩並不認識地上的人。稍後,歐春芳向人打聽單妮屬哪個班。她又不能亮起舍燈,只好一間一間去查。不少女生已經醒來,站在寢室口張望。一刻鐘後,得知這女孩是高267班,叫傅單妮,從而撥通班主任宋奎元電話。

「……我當老師十八年,當班主任五年,第一次碰到這種事。」宋奎元瘦高個,是教體育,非主課,本來可以不當班主任,但老婆是半邊戶,收入捉襟見肘。他反覆爭取當班主任,多拿津貼。一個體育老師當上了班主任,縱有些勵志,又顯意外。宋奎元本人表示,班主任的課會讓學生格外偏重,他管的班學生身體素質一好,語數外便得到齊頭並進地發展。宋奎元本是要講單妮的事,一岔神便講起自家事。很快,他發現說話脫題,回頭又談單妮。「……在我印象中,她是個很陽光的女孩,熱情開朗,雖然成績不算很好,但班上同學對她評價都不錯。我還想著下次改選班委會,讓她來當生活委員非常合適。她腿長,能跳能跑,很快運動會要開,非常需要她。」宋奎元長嘆一氣。

不遠處的路燈在眾人的恍惚間同時熄滅。

那是最大的一間急救室,一溜過去四張床,床頭上方密布各種插口,可接各式管線。在妻的科室,我經常見到插滿管線的病人,經常誤以為,那病人是正待成型的某種工業產品。單妮躺第二張床,其它三張床都放空。一張白色薄被,蓋了渾身,卻露出左側的一隻手和一隻腳,失血蠟黃。一眾女眷圍在床畔,當然是要哭,一旦哭起,便忍不住要用哭腔念白。土家女人,「哭訴」是一種習慣,特別在鄉間,時時處處用得著,會哭的女人往往好嫁。有一戴眼鏡護士守在一旁,不斷提醒,不要大聲,不要影響別的病人。有人恨聲說:「人都死了……」護士嫻熟地答:「不要為難我,這是醫院。」那表情分明在說,死人了不起?她委實看得太多,也許在她眼裡,隔幾天沒見死人,才是怪事。護士前腳一出門,女眷們哭聲驟響。

我在病室站一會,不知能幹些什麼。這時,有個姓岑的男老師主動過來跟我聊,發煙,我就跟他出去噴幾口。他說當年復讀,我讀文科班,他理科班。他對我有印象。我說原來是你,其實腦裡根本翻找不出他當年模樣。我倆聊一會,得來卻是失望,他沒有提供新的信息。他住在學校,被宋奎元拍響門窗,叫他一塊去幫忙。他趕到,前面的人已經將單妮弄上一個擔架,他幫著抬,一邊走,一邊聽別人紛亂的交談。

「應是……自己跳下來的。」岑老師看看我,又說,「她是住女生宿區第二棟二樓,卻從第五棟的第五層跳下來。女生宿區一共五棟樓,就那個位置,最適合自殺。」剛才,我四下裡走,同樣的說法已經反覆聽進耳裡。我想問,你怎麼判斷哪個地方適合自殺。我們眼神碰了一下,他便說:「你到地方,看一眼,自然明白。」其實還有諸多問題,比如她為什麼到那裡去;是她一人,或者還有別人?真相必然要對所有的疑問作出解答。岑老師承認自己知道的都講,不必藏掖,又說,「現在正在調取監控,監控最能說明問題,到底怎麼回事,等下全都清楚。」我點點頭。我經常看央視12套的《天網》,看各種案件,早已得知,現在警察破案,十個有九個半要藉助攝像頭。「天網恢恢」,早已不是形容之詞,是每個人身邊存在的基本事實。

岑老師能說,又回憶復讀時候的事,但我不想聽那些。老師總是很能說,或者一個不能說的人當上老師,只好將自己變得能說。我斜眼看向那邊,現在我知道她叫歐春芳,是高級中學資深女舍管,工資卻非常低,以前靠門衛室一部電話賺外快,打出去按時計價,打進來五毛錢呼叫費(學生管這叫口水錢)。有學生煲電話粥,她便掐著表,每十分鐘加收一塊,也是理所應當。現在人手一隻手機,這項外快也斷掉。我一直看她,也不知為的什麼。她個挺高,此外並不吸引眼球,何況是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任何理由去鑑賞一個女人的樣貌。岑老師發現我並不在聽,又遞一枝煙,咕噥著走開。歐春芳便走了過來,勉強地一笑,說你是傅浩淼傅老師,你籃球打得好,以前五一節,我最喜歡看你打球。我一笑。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我二十幾歲,能彈能跳,靶子準,因打球得以調回縣城,平時去城北農貿市場收一收攤位費,主要的工作卻是代表單位打球。並不是我打得有多好,小縣城扒拉一遍,能找出一堆高個,但身體僵硬,最缺乏能將一支球隊盤活的控衛。我打球時,經常會想起一部叫《殭屍肖恩》的電影,我當自己在陪殭屍做遊戲。歐春芳還提到曹雲麗和蔣薇,看來對我真是有幾分了解,作為縣裡小有名氣的控衛,年輕那陣,我也免不了造下幾段緋聞。後面NBA不斷篇地直播,本地人打球,再也找不來觀眾。後面我就結了婚。她講起兩人的下落,無非是戀愛並結婚,生下一個小把戲,男人對她們並不好,但也只能將就著把日子過下去。身在小縣城,能有什麼新鮮活法?我還不是一樣?

這時,去回憶往事,顯然不是時候。我目光四下遊走,看見三鑿。他一人站在一個角落,挾一枝煙,剛抽進去又吐出來。他是強自鎮定,身體卻像不斷遭到強電流擊打,一陣陣抽搐;而他臉上,只是越發地皺,皺紋嚴實地掩蓋了哭。有人向他走近,似要安慰,他便扭頭往廁所方向走。他是個悶人,不愛說話,偶爾有了心情,便唱起動聽的山歌。

很快,歐春芳跟我聊了半個多小時,準確說是我一直在聽。我想著彼此人生中也只這一次交集及交談,便耐心聽,眼一直往那邊瞟。這期間三鑿連上三個廁所,進去又出來,進去又出來,又進去。

三鑿人生最輝煌的時刻,是十年前,一個美籍華人音樂家來小城搞音樂會,全縣範圍搜尋兩百來個山歌手,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排好隊,密密匝匝地站到江心臨時搭建的高腳架臺,給一個北京來的民歌手當背景牆,唱幾段和聲。我當然是要捧場,音樂會散場請他宵夜。他問我聽沒聽到他的歌聲,我說聽到聽到,在兩百個聲音中,我能精確地搜尋到、接收到並清晰聽到他的聲音。他的聲音和北京來的民歌手珠聯璧合,此起彼伏。三鑿自是振奮,充滿感激,用山歌勸我再猛搞一口。

九點剛過,急診科外一陣喧譁,兩男兩女四個老師整齊地往外奔,迎接來人。來人是縣高級中學教導主任範培宗,岑老師已介紹過,這位是學校五把手,將帶來從監控裡查看到的情況,是否有別人在場,如何往下跳,都將得到明確解答。我也不知一個學校裡領導如何排位,在我看來,是很高冷的知識。來個領導,氣氛是有不同,當教導主任被他們簇擁著走入,家屬一方,我父、三叔、癩爺還有一幫女眷走出來,自然排成隊列。範主任在宋奎元介紹下,一一握手,排序當是有經驗,首當其衝應是三鑿,可能又去了廁所,下一個便到三叔,再到我父,然後是癩爺……宋奎元不忘用目光找我,我過去,同五把手握一握。走近了,聞見一鼻子男性香水味,很有意外。這教導主任實在是個潮騷的人物,年紀比我大,頭上戴的飾帽很像毛主席井岡山時期戴的八角帽,髮腳剪至齊耳,外套常見,裡面穿的卻是V領的海魂衫……還有,褲腳闊大的八分褲。如此穿著,混在一個縣城教師隊伍中,又被一眾人簇擁起,有那麼點鶴立雞群。他長像某個舊日的影星,達式常郭凱敏那一輩裡頭的,具體我想不起來。「我對你很有印象,你會後仰跳投,很準。」「是嘛,好久以前的事。」「我也打球,也司職後衛,但我倆沒碰過。」「現在打不動了。」「是啊,打不動了。」手一握,竟有些唏噓。他用了「司職」後衛,我沒聽岔,便懷疑是教語文出身,找人一問果然是。

他用目光檢點在場的人,又四顧一下環境,說我們到外面坐著講。於是,進來時四五人,這時往外走人頭就躦動,他走在最前面,健步,沉穩,顯然擺平過很多頭疼的事情。地點已經找好,在一叢月桂樹下,有花壇,水磨石的壇緣已被屁股磨得溜光,坐下去,冷氣幽幽鑽入肛門。他一安排,眾人皆坐,像是被人按下雙肩。他卻站著,開口前,目光要在每人臉上刷一遍。

「我剛才遲遲不來,一直在看監控。」範培宗輕咳一聲,「多虧現在有監控頭,每一層樓都有,有圖像,這是我們最可以相信的東西。根據女生二棟二樓監控的記錄,傅單妮同學是兩點十五分第一次走出來,兩點二十三分回宿舍;又於兩點四十分再次走出。這兩次出門,身上著裝不一樣,顯然是有意識地換了衣服。換到五棟五樓的攝像頭記錄,傅單妮同學兩點五十分進入畫面,在樓梯口徘徊一會,三點過七分下樓。有跟蹤顯示,她下到二樓,又重新往上走。從三點過十分開始,傅單妮同學一直坐在樓梯口,基本一動不動,猶如她上課,也是一動不動,經常受到老師們的普遍好評。樓梯口旁邊有個小窗,監控畫面無法顯示。三點二十分到三點四十二分,傅單妮同學出離監控畫面,是走到了窗前。樓下電桿上的攝像頭可以看見五棟的側面,調出查看後,發現她有數次將頭探出窗外,朝下面看。同時,她應該是在吸菸……」

「我家單妮從不吸菸!」秋娥聽不下去。

「對不起,人在這種狀況下,幹一些平時沒幹過的事,並不奇怪。剛才,我們在窗前找見幾枚菸蒂,應該可以作為佐證。之後,她又回到樓梯口,一直坐著,可以猜測,這段時間她心裡一定想了許多事情。四點十一分,她再次去到窗前,縱身往下跳。經兩個監控畫面比對,這次她沒有猶豫,可以說是……一氣呵成地跳下去。整個過程中,只有她一人在場,別無他人。這一點,也可以肯定。」

範培宗說完,目光含有期待,準備答問。現場卻是一片枯寂,三鑿拿眼睛找我父,之後又找我,希望我們問一些恰切有效的問題。這時,他腦中定然千頭萬緒,卻不知從何問起。

於是我問:「你講的監控畫面,家屬可不可以看到。」

「這沒問題。眼下還要等一等,我們報了案,公安已經介入,不但查看視頻監控,還調取傅單妮的手機信息和QQ通話記錄。很快會有結果,你們要相信警察,現在他們辦案手段專業,效率很高……」

「為什麼報案?」一個老鄉脫口問出,人卻沒有站出來。這一問,像是被風從遠方吹來的聲音。

「問得好!」範培宗表情再度沉重,又說,「因為傅單妮的同學匯報一個情況,引起我們的重視。傅單妮一年前和一名省城的男子進行了網戀……」

「這怎麼可能?」

「請聽我說,先請聽我說……這種事,我決不可能開口亂說,一定是有根據。事實上,在傅單妮的日記和QQ通話記錄中,已經找出相應的證據。這一情況,她身邊幾位女同學都是知道。」

又有個聲音,從人群中冒出來:「我們單妮,是不是被那個狗雜種禍害了?」

「兩人沒有發生性關係。這一點,我相信你們都清楚。具體的情況,馬上公安局會有人跟大家說明,我也不方便多說……我知道的,暫時就這些!」範培宗將話講完,還搞一個雙手合十。

事實上,我們剛來時,也從醫生口中得知單妮的傷情——渾身多處骨折,同時多個臟器破損、衰竭。一併告知的,還有對她陰私處的檢查,處女膜完好。急診科的醫生顯然有經驗,見跳樓者是一位花季少女,不須交代,就進行相關的檢查。他們有經驗,這必然用得著。這當口,我鬆了一口氣……對的,我竟鬆了一口氣。萬一單妮不是處女,事情是否會變得複雜?即使她與網上戀人發生過性關係,這又能說明什麼?我如何跟三鑿解釋,即使她被那個狗雜種禍害了,只要跳樓時那狗雜種不在場,你就沒有理由去找他的麻煩。如果我敢這麼說,三鑿一定用眼神質問:你跟那狗雜種一夥?

我偶爾和他們喝酒——三鑿,還有和他一同幹活的兄弟姊妹。稍微多喝一些,不免要講到城裡人,嗓門勢必抬高,會開罵。有次他們爭起來,有的說城裡人大多是狗雜種,有的說城裡人正好一半是狗雜種,有的說,講句公道話,在我看來,只有少數個別城裡人,算是狗雜種……總之,仿佛這只是個比例問題。說到歡暢,有人一瞥我也在場,就拍拍我肩說:「當然,浩淼,我們講的不包括你。」

4

那戴眼鏡的護士隔一陣進來催一次,叫我們把死者挪開,把病室留給層出不窮源源不斷前僕後繼的病號。後面她也心煩,衝我們喊:「有點公德心好不好?醫院又不是你們家辦的,床位又緊張,你們不能老佔著不走。」秋娥跟她哭訴:「我沒有公德心?我女兒死了,情況還沒搞清楚,怎麼能挪來挪去?」護士低了聲音,又說:「又不是我們醫院害她,你們要講道理。」一個女老鄉來幫腔:「你們搶救一個小時,賺了一萬三,人還是死了。借你們地方躺一躺都不行?你們是攔路搶劫?」

「又不是我賺這個錢。」

「那你這麼高的工資哪裡來?」

「我工資很低……」「有多少,你說!」

護士不說。但我知道,收入在本地區真不低,於碧珠因此對我任性使喚。

搶救不到一個小時,就已宣布死亡,搶救費用是一萬三。雖然校方已經聲明,所有醫療費用都由他們支付,但在鄉親們看來,醫院又一次趁火打劫。

隔了一陣,護士用微乎其微的聲音說:「你們總是要講道理。」這引發一個男老鄉的聲音:「道理?道理就是,有種你來挪我家侄女試試,有種你挪她半寸試試!」聲音不大,字字清晰。

「欺負女人算什麼本事?要鬧,我們這裡有保安。」

「你去叫保安!」

「你們用不著這麼欺負人……」護士且說且退,後面再不見進來,亦無保安前來交涉。醫院固然不是我們家開的,而保安,也不是她家養的。

後面,一直再沒有人催我們騰出病室。

接下來的事情,有點按部就班,快十點,公安局來了一名警察,沒睡醒的樣子。他帶的消息,只不過是將範培宗講的情況進一步細化。比如說,原講一年前單妮就與人網戀,現精確到九個月以前。比如說,原講的省城男人,其實待在省城所轄的一個縣城。他講起單妮曾有一次遠行,奔赴省城和那男人私會。一路上,單妮與該男人保持著通話,但當單妮趕到約會的地點,那男人卻將手機關閉,不願見面。警察說:「這事對女孩打擊很大。怎麼說呢?我估計……我們估計,就因為她長得很漂亮,所以根本沒想到,自己會碰到『見光死』,毫無心理準備。她畢竟年輕,這種事……」警察還說:「現在可以確定,是自殺,用不著立案偵察。」警察用力遮掩,還是打起呵欠。我給他遞煙,他不接,堅持抽自己的。

三鑿問:「那個人,叫什麼名字?」

「這個不能說,有規定……他沒有犯法,即使犯法,也有我們處理。你們打聽到名字也沒用。」

三鑿嘴在抽,沒吭聲。

十點半,高級中學校長禹懷山趕到。「前面來的都沒卵用,這個官才是講話定板的。」在我身畔不遠,癩爺跟三鑿如此交代,要他打起精神。三鑿卻依舊恍惚。這幾小時下來,他定然無數次暗示自己: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一晃眼,單妮還好好站在眼前……就這麼幾小時的事情。過去的事,像一條扭頭便看得見的路,卻怎麼也踩不上去。

禹懷山有備而來,一行好幾輛車,到地方,停穩,車裡鑽出來的人,讓我父和三叔都小有意外。我父看見的是江道新,縣教育局副局長。

我父一直強調,江道新幫了我家不少忙,彼此關係極好。事實就是,江道新幾乎是我父熟人中級別最高,能力最大的一個。我父認定江道新和自己關係最為緊密,但在江道新看來,最好的朋友,只能是另外一些人。此時,江道新下車,我父親隔老遠叫他一聲,他裝作沒聽見。待一會,走近一些,他定然又表現出意外的親熱。

伍鄉長倒是率先朝這邊招手,嘴裡叫一聲,塔佬!三叔逢人便說,伍鄉長是他遇到的貴人,不但讓他連任村長,而且提拔他當上優秀村幹,去了一趟北京,去了一趟韶山沖以及井岡山。有一次我去到三叔家,正碰上伍鄉長下村檢查工作,三叔將伍鄉長硬生生拽到家裡,宰了雞鵝,一定要請吃酒。三叔酒一喝,一定要給伍鄉長唱山歌。伍鄉長起先還鼓掌,三叔一唱沒個完了。據他自己說,會唱三百多支山歌,調門相同,歌詞都不重樣。後面伍鄉長到底拉下臉說:「你再唱一句,老子講走就走!」三叔這才閉了歌喉。

這一次,這邊的農民兄弟已經有了經驗,不再迎上去,任一幫領導就那麼走過來,每一張臉上皆是平易近人的表情。倒是我父,站起迎住了江道新,兩人握手好半天。伍鄉長和三叔平時老在一起,上下屬關係,也不好顯得太親密。

「……你家裡的事情,我剛知道,來晚了,來晚了。」

「不不不,你還親自……」三叔毫不掩飾感激之情,甚至眼角有些溼潤。是的,我看得清楚,而且時日一久,我看得出來,某種程度上這就是他一種技能。去村裡次數一多,我就知道,在一群神情麻木的男人當中,表情稍顯豐富的那幾位,必是能人。

伍鄉長摟著三叔的肩,把他往一棵桂花樹下面帶。而我父,也隨了江道新,且說且走,去到牆角垃圾筒旁邊。江道新菸癮大,又身居顯位不能亂彈菸灰,所以到一個地方就要找垃圾筒,就像公狗撒尿一定要找電桿子。而我此時看到這種情勢,想到卻是打籃球,搞盯人防守。

我提醒自己不要想太多。這是個悲傷的日子。

那邊是盯人,這一頭的禹懷山,就要面對一大拔人。他擺出體察民情,噓寒問暖的模樣,身形幾晃,扎進一堆農民兄弟當中。他個高,估計一米八五,而這幫農民工大都在一米七以下。領導總是要擺平各種狀況,若有一副好身板,確也省了很多口舌。一開始,他只是聽,還吩咐身邊那人,據說是校長助理,姓滿,拿出小本子記筆記。三鑿本不願講話,但這架勢擺出來,領導都扯起耳朵,還有人拿了紙筆要記,不敢不講。他講家裡的狀況,當然是突出如何困難;講在城裡打工的不易;接著就講起自己的兒女。「本來我有三個,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八年前死了一個女兒,現在又……」

「八年前死了一個?」

「嗯是。」

「怎麼死的?」

「不小心跌下巖坎,就死掉了。」

「哦,那你這兩個女兒,哪個大?」

「她倆都是……」

這時,我覺得我應該站出來。我覺得對方是有備而來,而這幫農民兄弟,他們縱是人多,卻只能圍成一個圈發呆。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總是顛撲不破的道理。我把三鑿一扯,回答說:「這個是大女,前面那個是老二。」

禹懷山睃我一眼,說:「我看過你打球。」我正要說謝謝,他腦袋已然偏轉,重新面向三鑿,接著問:「那個是八年前……死的,那時候有幾歲?」

「雙潔八歲。」

「傅單妮今年十六,那你兩個女兒是同歲?是雙胞胎?」

「是雙胞胎。」

禹懷山就點點頭,那邊小滿筆頭飛動。有人說:「少記這些沒用的,孩子死在你們學校,你們賠多少?」我耳根子一抽,意識到,這是當天頭一次扯上了正題。說話的是三鑿的小舅,叫老海,年紀比我大,一直未婚,光棍看來要打足這一輩子。禹懷山裝作沒聽見,於是,又有人問他:「你們到底賠多少?」他們發現禹懷山在迴避這個問題,便要追著不放。他們每個人的聲音都不大,但可以像回音一樣,將同樣的問題一嘴一嘴傳下去。

「你們說要賠多少?」禹懷山目光掃視一圈,又說,「我們不是敵對的雙方,出了這樣的意外,更要團結,要一起商量,妥善地解決處理。現在,死者為大,我奉勸各位都要有大局觀,誰要挑起矛盾,誰就是讓這孩子不得安寧!」他的聲音像是從中置環繞音箱裡噴出來,沉甸甸的。場面一時又回復安靜,空氣中已瀰漫起禹懷山的氣息。我父和三叔攏過來,江道新和伍鄉長仍舊陪在身側。見人都已到齊,禹懷山就請江道新講話。江道新講:「我不講,老禹你講。」

於是禹懷山接著講。

「大家都不願看到的事,到底還是發生了。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突然完結,你們家長親戚痛心,我們做老師的何嘗不痛心?你們作為親人,是第一次,或者是第二次,而我從教幾十年,毫不誇張地說,已經歷了幾十次這樣的痛。痛定思痛,這麼我年我意識到,這裡面有個比例的問題:孩子都是祖國的花朵,家庭的花朵,同樣也是老師的花朵,我們給他們陽光,我們總想把最好的都給他們,但是,總有一些花朵,卻躲藏在陰影裡。自殺的學生,普遍都患有抑鬱,你們無暇顧及,我們學校的心理疏導工作,也沒得到完善。當然,及時檢查、發現學生的心理狀況,及時疏導,這在我們整個國家都剛剛起步,落後地區,才剛有這樣的概念。而且,今天發生的事情,又是特例,得知你們家兩個女兒,雙生的姐妹,前後八年相繼離去,我心裡的悲痛也在翻倍。我能想像這種悲痛之深重,之慘烈,恕我沒有資格,像你們親人一樣完全體會這份疼痛。出了這樣的事,你們受害,我們學校同樣也是受害者,也是意外地捲入其中。這一點上,我們彼此應該予以充分地體諒。老話說,雙生共體,同去同歸,以前講是迷信,但我作為一個基層的黨員,也不得不說,總有一些事情,在我們理解範圍之外。事情已經發生,一定要有個解決。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的行事風格:決不逃避責任,在合理的範圍內一定兼顧人道,多為對方著想。對於這件事,我表態,雖然事情出於個人情況,發生在深夜,主體責任不在我們學校,但我們負責所有醫療費用、喪葬費用,以及出於人道精神,給予家屬一定數額撫恤金!」

他幾乎是一氣呵成。

具體講數額,範培宗又站出來,醫療費馬上結付,喪葬費付兩萬,撫恤金四萬。那邊催家屬表態,這邊聚一起小聲商量。「我覺得少。」三鑿說。三叔便問:「那要多少?」三鑿說不出來。三叔又說:「人是自己跳下來,學校沒有責任,他們能這麼做,對得住人。」三鑿便一直沉默。

兩邊的人再次臉對臉。我父先表態:「學校能這麼處理,我認為是合情合理,都不容易。」癩爺也跟一句:「我也沒什麼意見。」三叔說:「做事講道理,做人憑良心,學校能這麼想,這麼做,我也不好有什麼意見。」

要三鑿表態,他什麼都不說。三叔便拍他一下:「再怎麼,你要說句話。」他便掩面哭泣。

三叔撫著三鑿的背,洪亮地說:「我是他爸,是單妮的爺爺,我可以說話。就這麼辦。」

對於校方,事情顯然意外地順利。範培宗跟禹懷山對對眼神,又說:「難得你們一家人都這麼通情達理。遇到找麻煩的我們不怕,遇到你們這樣的,我們著實又不落忍。我們再加五千,不是學校的,是我們在場幾個領導的一點意思,聊表哀痛之情。請一定收下!」禹懷山指示小滿去弄一份文件,列印出來,將處理意見和責任認定都寫明白。小滿又往小本子上寫字,禹懷山喝斥地說:「別記了,趕緊去弄!」

5

「……痛風了?那好,你家保祿能不能來?……跑這麼遠去?不是說他的腿腳有傷嘛,不要到處亂跑。……你兩個兒子兩個女兒,至少要來一個嘛。一家人,這時候不來,要等哪時來?」

我父走到桂樹底下接大姑電話,他的聲音隨風吹來。他掛了電話,嘆氣,臉上湧起重重無奈。接著他又打小姑。小姑家的人來得也不利索,後來小姑父突然想起,大女婿肖石輝正好在市裡,馬上通知他。打了兩個電話,我父感到累,便走過來,說還有個電話你打。他是指聯繫五叔。我很快打通,耳裡泛起五叔悶罈子跑氣般的聲音,風聲也大,好半天才聽清他是過了廣林縣,已進入馬坳鎮。五叔沒耽擱,但接到消息已經快八點。他在相鄰的廣林縣一家苗圃當工,請假,趕了最早的縣際班車,到這最快也要十一點。

我父和三叔、癩爺又站一堆,出了大事,少不了幾個老漢湊一起拿主意。即使他們處在下風口,我父的口音仍依稀傳來,聽得出,他們又扯起了五叔。五叔一直是個話題。

我父五兄妹,他居長,兩個姑姑居二居四,我叫成大姑小姑,都嫁到遠鄉窮門蔽戶,日子一直緊巴。兩個叔,就按這生序,叫成三叔五叔。我奶奶曠日持久地生下他們兄妹五人,我父與五叔,一首一尾,差了二十多歲。中間有夭折的兄妹。一次酒後,我父與三叔各執一詞,一個說折了七個,一個說折了八個。兩人掐指核對,是三叔記得更牢,我爺爺奶奶曠日持久地生過十三個孩子。往下,兩人只說一個妹妹,叫桐蛾,七歲時夭折。講起妹妹走之前般般徵兆,臨走之時種種細節,再核對一下彼此記憶的出入,兩老漢一同滾出濁淚。我父還感嘆,當年還好,接二連三地死,都已習慣;換是現在,哪個父母忍受得了?

五叔傅桐光,在我父看來,是個自毀前程的傢伙。「本來,他是可以不做農民。」講到五叔,我父先來這麼一句,定下調子。

我對五叔印象深,沒別的,小時被他帶著玩。八十年代初,我還沒上小學,我父便把五叔帶到城裡讀書,指望他混上一份工作,變身城裡人。某種層面上,我父是拿這個弟弟當兒子看。那時候我兩兄弟還小,若被壞小子欺負,五叔一出手就很重,拿城裡小孩當鄉下小孩練。我父斥他教訓小孩可以,出手太重不行,要賠禮賠錢。五叔說:「小心著的,又沒見血。」他覺著委屈。打人的事傳出去,那些壞小子都說我家忽然多了個大哥。但五叔不是拿來讀書的料,高考後哪裡都去不了,直接捲鋪蓋回了蔸頭村。我父當時在農機公司,跟領導磨了幾年,好不容易搞下一個指標,又把五叔送到市農機校讀書。按我父規劃,兩年以後,五叔可以籤訂用工合同,去鄉鎮農機站混飯。沒想五叔高考失利後,一回到村裡,就找個妹子談起戀愛。去到農機校讀書時,兩人愛情已然膠著。那妹子生怕五叔哪天變了城裡人,說翻臉就翻臉。五叔詛咒發願,妹子哪裡肯聽。兩人草叢中呢喃時,谷堆裡打滾時,妹子一個勁要五叔放棄學業,回村娶她。五叔起初不肯,耐不住妹子恩威並舉地要挾,終於一咬牙,再次捲鋪蓋回了村。「……他還怕我找到,揪他回學校,就去稀樹溝燒了半年炭,把自己搞得不人不鬼。」我父每說到此,眼裡湧出許多失望。那時候,當城裡人絕非易事,若五叔聽從安排,兩兄弟都進城,總是多有一份照應。

我一直站在急診科門洞附近想事,抽菸,看往來的人。將五叔回憶一番,突然意識到有些偏題。我也想回憶單妮,才覺有關她的記憶非常有限。

八年前,雙潔躺在運屍車中間,我們坐在兩邊,護送回蔸頭村。夭折的小孩,屍體不能進入房內。到她家,院裡已有帆布遮成了一個雨棚。用四根撐木撐著牆,形成三角,帆布就搭在上面。棚內擺了塊門板,下面鋪著床單。屍體擺在上面,被人七手八腳地換上新買來的衣服。那衣服布料很差,估計衣褲合起來只三四十塊。買了兩身,另一身放在旁邊,說是換洗用。再在屍體身邊擺兩個很小的塑膠娃娃,仿芭比造型,但很便宜,五塊錢一個。單妮湊過去,看看躺著妹妹,又想拿起其中一個塑膠娃娃,被大聲訓斥了。此後單妮一直安靜地躺在某個角落。鄉下小孩愛熱鬧,這夜,突然這麼多人湧入自家院子,比過年還熱鬧,單妮臉上時不時還浮現出笑,我看在眼裡卻有一種詭異,說不出的難過。我想,過了今夜,單妮慢慢發覺少了一個姊妹,一個跟自己長相一模一樣的人,心會慢慢地痛。這會是長久的事情。但當時,也就這麼想想,更讓人擔心的,是家順。雖然才五歲,他已將自己哭得一敗塗地。出了這樣的事,沒人喝斥他,但他一定意識到,以前被家長不斷喝斥,說明犯下的只是小錯。對於五歲小孩,這樣的意識遠遠超過感知的範疇。

三鑿兩口子長期在城裡打工,長期租住城北冷風坳。有一年,他們和顧大哥扯皮,鬧個不歡而散,此後三鑿就帶同村的人另立門戶,當起工頭。縱是當工頭,三鑿臉上依舊掛著不知所措的表情,可想而知,跟他幹的人經常覺著不爽,紛紛投靠別的大哥。多年下來,跟著三鑿幹的仍然是那幾個最親密,也比他更蔫的老兄弟。我現在很少打球,也沒有別的愛好,沒事喜歡找人到街邊喝幾杯爛酒。我父時而提醒:「找誰喝都是喝,你多去看看三鑿。」於是我經常拎了酒,買一提滷菜,去冷風坳找三鑿。冷風坳是個古怪地方,傳言說這裡有放射性礦物,水和地裡種出的蔬菜都不能吃,原來一些住戶也紛紛搬離,空下一幢幢宅院租給農民工,價極便宜。我結婚沒兩月老婆就跟我鬧離,原因至今不明,而且曠日持久,給人感覺只是長枚痤瘡,卻惡化成癌。所以我也去冷風坳租一套房,住了有半年時間。那一陣經常邀了三鑿和一眾鄉親喝酒,小院寬敞,喝至夜深,月白風清,人也就舒坦過來。聊來聊去,少不了要聊那一對姐弟。自那以後,家順性情一直孤僻,脾氣也暴,喜歡揍班上同學,經常見血。現在不比從前,打架是高消費,三鑿辛苦賺來的錢,沒少賠出去,還幫家順轉了兩個學校(也靠我父走了江道新的門路)。

至於單妮,三鑿說:「我這個女,倒是罕見地懂事,見人隨時都帶微笑,老師個個誇她。」我住冷風坳時,常在院裡擺酒菜,三鑿兩口子來,家順不來,單妮不時過來陪伴。果然,她的表情陽光、明媚,微笑地看我們喝,聽我們說。有時我們喝得來勁,她還配合著,主動斟酒,給我多來一些,給三鑿少倒一些。三鑿批評她:「倒酒最講規矩,一定要公平!」我就笑他上綱上線,他三兩的量,少倒一些原本應該。我還誇這妹子做事心裡有底。去年單妮身體忽然抽條,十五歲已經有一米六五。三鑿兩口子個都不高,顯然是隔代遺傳了三叔的基因。有一次她跟我說,班主任一定要她代表班級打籃球,但她拍球都會拍死。我說這,要說打籃球,你叔在全縣都是狠角。有空我帶你打。她說好,臉上又進一步燦爛。但她後面沒提,我也把這事忘掉。

一年前單妮初中畢業,面臨選擇。她成績不好,只想找一家不須考試的職業技術學院,讀個三年五年,出來當護士或是幼師。女孩找工作,護士和幼師是最大路的選擇,往往也最安穩。三鑿為這事又找我商量,而我也撿了父親的性格,好當師爺。那次,我倆關著門喝酒。

「你要勸單妮讀高中。現在不比以往,至少要讀個高中。大學來得容易,都在擴招,只要高中混到畢業,大學都有得讀。」

「她自己不肯。」

「你們父母要拿主意,她畢竟太小。其實讀什麼學校,就是給自己貼一塊什麼樣的招牌。」即使就我倆喝酒,還是咬起耳朵。「鑿哥,我跟你往俗了講,單妮腦袋不是很聰明,讀書出不了頭,但人脾性很好,長得又高又漂亮。對她來說,以後能改變命運的,就是婚姻……身份這東西,我們小時候不講,只講人人平等。當然,現在也這麼講,意思沒有錯,問題是,你肯信麼?事實明擺著的。以後要是有好小夥看上你家單妮,再一看她職院畢業,心裡就打鼓。職院畢竟是什麼也考不上的學生才去讀,這也是明擺著的。你讓單妮咬牙堅持幾年,只要讀到二本,以後談起戀愛,可以選擇的面就一望無際了。」

「一望無際?」

「就是……很好的人家,她也有資格嫁進去。都說知識改變命運,也有這個意思在裡頭。」

「看你講的,那我們不就是《流浪者》那個世道?」

「你還以為不是?現在有個名牌大學,專門招一個禮儀班,招一幫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妹子,都是要備著嫁入大戶人家。事情不是你想的這麼庸俗,那些大戶人家,挑個媳婦,就要比平常的妹子懂事,這才能保證家業興旺。」

「我聽你這話,倒有點像穆仁智,左手一根拐,右手一個筐。」

「你不愛聽我也要講。你也少拿自己當楊白勞,當來當去還真會當上。」

「媽的這世道,喝一個。」

三鑿到底是聽了勸,一定要單妮讀高中。高中課程緊張,單妮考試排名往下掉得厲害,厭學。她跟三鑿提過不讀書,直接去打工。三鑿不允許,單妮便也繼續讀。現在想起這些,我自問,當初是否瞎建議,那麼單妮現在出事……我知道,這就叫矯情了,我哪曾真的把這事牽扯上自己?我只好冷笑。

正無邊亂想,忽然,目光被幾個人牽動。一個,兩個,三個……後面又來一個,都是婦女,她們聚到百米外一個配電室後面,再走出來,就統一著裝,換上藍色護工服,還用長舌帽壓住髮髻。她們又魚貫而出,整出一個隊列。其中一個斜肩女人喝斥著一個胖女人,胖女人總喜歡把帽舌一撇,像嘻哈歌手一樣偏著戴。斜肩女人兩次將她帽子扶正,並提醒她「放明白點」,否則「你不想幹有的是人」。再近一些,斜肩女人就噤聲了。她們從我身邊走過,往裡走。

既然事情已有處理方案,護士再進來要求騰出床位,這邊不好再拖。女眷們商量,由誰去買衣褲,由誰幫著擦洗身體、換衣服。這些都是女人做的事。買衣褲的女人已往外走,她們只知道城南農貿場,那裡有數不清的衣褲,看著都像剛上過油漆一樣鮮豔,價格也不貴。這時那四個穿護工服的婦女呈隊列走進來,又呈扇形散開。

斜肩婦女說:「你們不要動,這事我們來弄。你們出去。」

女眷們愕然地看著來人,她們統一著裝,都用帽子壓住頭髮,其中兩人還戴著藍色濾紙口罩。那半臉藍色,給人感覺是剛消過毒的。

「你們可以出去。」斜肩婦女又說一次。

秋娥就問:「你們是哪裡的?」

「就是醫院的。這些事都統一歸我們做,你們不要操心,到外面休息就行。」

這個在說話,另三個也不閒,她們圍住那張床,用身體形成屏障,將單妮與眾人隔開。她們個個戴起醫用手套。女眷們看這陣勢,看著對方專業的動作,自愧不如,陣列便顯出鬆散跡象,有人準備往外走。

這時,我走過去。我準確抓住一隻戴了手套的手,它正要摸向單妮的腦門。

「你們是醫院的?」

「我們都穿著工作服。」

「你們是醫院的?」

「把我手放開。」

「那你先不要動她,不要隨便亂動,這不是開玩笑。」我頭一扭,朝那邊說,「叫個護士進來,問一問。」護士就進來,還是戴眼鏡那個,她倒直來直去,說:「不是。」斜肩婦女就衝護士喊一聲:「小戴!」於是護士又說:「她們隨時都在我們醫院。」說完她就轉身離去。

「……我們把這裡面的……這種事情,都承包了。」不知什麼時候,三叔身邊多出一個老者,穿著醫生一樣的白大褂,但一部鬍鬚把臉擠榨得可有可無。老者又說:「事情要講個專業,我們就是專業處理這種事情,樂意為你們效力,你們用不著操心。」

「我自己的女兒,我不操心要你們操心?你們憑什麼幫我操心?」秋娥說。

「管你們卵事!」三鑿簡明扼要地發表了意見。

老者習慣了這場面,只說:「我們確實已經承包下來。我們就是專業搞這一行,從穿衣洗澡、香火紙錢、入學殮化妝到送人回家,我們都能弄好。我們有車,就停在外頭,別的車不能送亡人。」

「你們要多少錢?」

三鑿示意秋娥不必說話,女人一生氣,說話總是不得其要。他問:「你們承包了?你敢說,把我女兒也承包了?」

但老者選擇秋娥的問題回答:「這個你們也不要操心,情況我們都已經了解,錢的事我們直接和校方聯繫。」

一個女眷說:「兩萬塊錢都給你們?」

於是,我又一次開口:「你們有什麼資格和校方聯繫?喪葬費是由家屬支配,你要是不清楚,我提醒你一下。」

三鑿說:「你們可以走了。」

老者一怔,一時找不到理由應對。就在這一剎那,女眷們又湧上前去,把那四個著護工服的婦女擠到一邊。她們不走,只挪到房間一角,在等待,也是窺伺。事到這一步,似乎剩下的口舌之勞都歸於老者。她們站成一排,也摘除了口罩,我可以將她們作為一個整體打量,於是,一股詭異的氣氛便撲面而來。我是說,這四個女人,身體總有一突出的部分,比如說,斜肩、羅圈腿,或者並非懷孕而凸起的將軍肚。如果她們任意一位,走在街上的人流中,也不會如何惹眼,但現在她們並排站到一起……還有,長相縱有差別,神情卻意外地統一:虛白臉色,垂塌的眼皮,還有五官七竅處處皆在的呆滯。她們操持的是一份難以示人的職業,習焉不察的日常生活中,我們幾乎從未意識到這一類人的存在。

老者很快緩過神,他絕非輕易打發得了的主。顯然,在這支隊伍當中,他的地位相當於紅色娘子軍中的洪長青。他沉默一會,準確地走向我這頭,撥煙給我父、三叔和癩爺。只有癩爺接過煙,並朝我一指。是醜煙,三塊一包的「大雞」,不接過來便是狗眼看人低。我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說實話我調進城北工商所好煙還是管夠,嘴巴抽細了。幸好老者的目標不是我。

「我也是佴城人,我也姓傅。」老者說,「不信可以看我身份證。」

我父說:「為什麼要看你身份證?」三叔也補一句:「隨便看人家身份證是非法的,要講政策!」

老者一笑,把煙噴得一部鬍髭滿是灰,又說:「我們是給醫院交了錢財,所以別的靈車進不到裡面。我們交得不少,一天要合一百多啊,不容易。今天都到吃中午飯了,才……」

「這跟我們沒關係。」

「是沒關係,我就這麼說說。」老者有了悲哀的眼神,默默抽一會煙。再一開腔,他眼神直勾勾看著三叔。「你們都是有身份的人,這些事,用不著自己做,我們更專業。」

「這些事情有什麼專不專業?哪個婦女做不來?」

「你看,現在確實什麼都要講專業,跟以前不一樣。就算種田,都有專業的插秧隊、鋤草隊、灌田隊和收割隊,用不著自己樣樣動手,花點錢,具體每樣事都比自己做得更好。」

癩爺說:「要是來一幫男的,有不方便,一定找你們。你看,今天我們也來這麼多婦女,一個幹兩手,事事都妥當。」

「這畢竟是……畢竟不是人人都願意幹的事情。我們先前也不打招呼,闖進來,確實冒犯了你們。但是,就連這種別人厭棄的營生,我們還要想盡辦法爭取到手。你們看看這幾個女的,全是豬不吃狗不要的剩貨,她們只要能找到別的事情,哪肯來幹這個?天天幹這個,你以為男人不嫌棄,兒女出門不丟臉?只是為吃一口飯。」

老者眼光巴巴地看著眾人。順他所講,我一想也是,那幾個婦女,已經吃上這碗飯,哪裡還有別的選擇?有的人吃飽飯就去幹理想,有的人理想就是吃飽飯,又何苦為難?眾人沉默中,老者的目光又一陣搜索,接著他專揀了三叔,叫三叔垂下腦袋,耳語一番,如此這般。兩人耳語時的樣子引人注目,因為兩人都是如此吃力。老者要捋開鬍鬚找出嘴,才能清晰地講話。三叔高老者一頭有多,腦袋一勾,背脊就起一柱駝峰。

「三鑿,你過來一下。你過來。」三叔朝那頭招手。

三人去了衛生間。衛生間比通常的大,空空蕩蕩,如果外面有護士看守,人就得到裡面吸菸。剛進去時,都聽見三鑿吼了幾聲,後面便靜下來。過一刻鐘,衛生間門一敞,三人又都走出。老者走在最後。「現在要換衣服,各位請移步。」老者發話。秋娥一臉地不解,三鑿拽緊秋娥,隨著人流漸次離開急救室。

6

我們待在門洞處,正吸著煙,五叔身形突然晃入眼皮底下。

我有一年多沒見他,這時得見,他高一腳低一腳,竟是有點跛。才想起,三叔先前提過,為讓小兒子李李及時結婚,五叔獨自一人建了一棟磚瓦房。他性情孤僻從不換工,現在建房找不著人幫忙。下至打基腳挖硬土,上至氈頂加蓋鋼瓦棚,都他一人完成,磨磨蹭蹭兩年多。本來,這兩年裡也不閃腰不崴腳,算得順遂,房子建起後,他一隻腳竟慢慢見跛。他也不去找醫生,說自己一把年紀,任務完成,瘸條腿正好少走山路。其實他五十剛過,已然禿頂,看上去和我父也差不了幾年。他現在既當外公又當爺爺,到了該享福的年紀,但有嫁接技術,憋得手癢,又出去找工。

同來的還有李李,我最小的堂弟,才二十冒頭,一臉不想事的模樣。剛才班車一下高速,五叔便下車,李李已經騎了摩託在那等,這樣保證最快時間趕到市醫院。「我來晚了!」這是五叔第一句話。三叔就答:「沒有人及時趕到。」三叔走到我父面前,叫一聲大哥,仍舊一臉怯生生,仿佛一直寄住我家。我父嗯一聲。接下來是癩爺,是三叔,重點是三叔,予以安慰。三叔說:「這個我想得通,是個撇(報應)爹的,沒有辦法。」三叔拍拍五叔的肩,也像是勸慰。

「不是這麼講,不是撇爹。她總有原因。」

「不這麼想,還能怎麼想?」

「事情弄清楚了?怎麼先從單妮身上找原因?」

五叔三叔一個村住著,關係卻不是太好,前面在處理我爺過世的事情上,就有爭執。另外,我覺得跟我父也有關係。雖然都一屋子做兄弟,但關係有親疏,三叔經常與我父喝酒說話,兩家的來往自是更顯著親近。五叔性情孤僻不愛與人往來,加上陳年舊事壓在心頭,所以老認為我父有所偏袒,遇事說理向著三叔。畢竟一家人,一年總有幾次碰頭喝酒,說著話,起茬抬槓是常事。

但此時此地,三叔就提醒:「怎麼沒弄清楚?這畢竟是我家的事,你剛來,情況慢慢了解,少參言。」癩爺也補一句:「警察已經明講,是自己從樓上跳下來!」

「好嘛,你家的事!」五叔仿佛如夢初醒。他左右看看,又問怎麼不見三鑿。癩爺就指一指不遠處的門,說:「在裡面。已經把人穿戴了,馬上要抬出來。」

「包好抬出來?抬出來然後呢?然後怎麼個弄法?」五叔一著急,講話就前後粘滯,滾動播出。

「這還能怎麼弄,先送回村裡再說。」這時,只好是三叔發話。

五叔說:「單妮學校來領導了麼?領導來的幾個,來了校長麼?你們這麼快就把這事解決,那學校都承擔什麼責任?」

我父說:「這個你不用擔心,剛才都已講妥。學校雖然沒有責任,出於人道主義,醫療費用、喪葬費用全掏,還要給撫恤金。」

「講妥是吧?那好,講妥都給多少?」此時,五叔直直地盯著我父,說話也是發衝,用佴城話說,杵頭戳腦。我父一怔。此時,他定然沒想到這老五——他曾視為兒子的人,突然在自己面前擺出這樣語調。我父調整著自己,回答說:「醫療費不少,一萬多,喪葬是兩萬……」

「這些都沒用,這些都是花出去的錢。一條人命,他們到底賠多少?」

「……不說賠,撫恤金是四萬。」

「不說賠,還是他們打賞的?」

癩爺拽五叔一把:「後面又主動加了五千。」

「四萬又加五千,我的媽,四萬五千。我沒說錯?」五叔眼皮子一翻,往上面看。此時天空,竟然明媚,一道道陽光灑布下來,但這時節,也生不出暖意。五叔又一個冷笑,並不吭聲。「老五,老五!」三叔巨大的身形往這邊挪,一手摟著五叔的肩。五叔甩開人,又甩開叔,往病房裡走,並叫喊三鑿的名字。單妮已擺上擔架,那幾個穿護工服的婦人正待抬起。五叔搶前幾步,一把摁住。

「放回去!」

於是又放回去。

三鑿說:「怎麼了五叔?」

「怎麼了?怎麼怎麼了?」五叔手一指:「她是誰?」

沒人回答。三叔總是慢一步,但不會閒著。他再次攔住五叔:「老五,你剛來,事情還沒弄明白,不要多事。」

「我只曉得,一個活人,死在學校。這就夠了。」

「你要搞清楚,單妮去了,我們家屬是受害人,學校碰到這樣的麻煩事,也是受害人。」

「好的,都是受害人,都吃了冤枉,那到底誰在害我們?難道是單妮?」

三鑿說:「媽逼的剛才我也這樣想,學校哪個狗日的再也講他是受害者,我就我就……」下面有人接一句:「叫他狗日的也跳樓!」

「哪個敢說是學校害死單妮?哪個站出來這麼講!」我父瞪著五叔,又說,「有事情先商量,你不要一來就把事情鬧大。」

五叔又是一個冷笑,他說:「鬧大就鬧大。我可以擺明了說,警察要抓抓我,要死死我。」

三叔說:「不要動不動就講到死。誰要你死了?」

「我們這些鄉下人,再不敢死,只好一直被人當大腦殼擺弄。我有兒有女,我德行好,人丁興旺,死了我也不虧。」

「單妮自己跳的樓,怎麼是被人欺負?你把話講明白。」我父意思還是要摁住五叔脾性,但話音已減小。此時,我父顯然意識到,老五變得不一樣。只是建了一幢房,怎麼人的脾性也變了?鄉下倒是有一種說法:娶一門親,受三年窮;建一幢房,脫三層皮。

「怎麼不是欺負?大家講講,死的要是城裡人的崽,四萬五,擺不擺得平?」

五叔竟然搞起互動環節,場面頓時炸開,在場眾人馬上參與討論。有的說八萬,有的說怕是要十萬,有的麻起膽子說要二十萬,就像拍賣不斷競價。斜肩婦女插言說:「上月永靖縣有一個死的學生,也拉到這裡,後來學校賠了二十三萬。」這就不是猜,是明擺的事實。她們幹這個,自然掌握更多的事實,而事實勝於雄辯,於是激發出更多詫異之聲。

「二十三萬還是打發老實人,要碰到有背景的,四十五萬都擺不平。」

五叔的說法引發一片譁聲。他口中道出的,顯然比大多數人心中估想的數目字更大。五叔又說:「單妮為什麼在學校跳,不是在家裡跳?學校不收錢嗎?你收了錢,我一個活人送進去,你讓人躺著送出來,你還說你是受害者?你沒有責任?這還是人話?你們竟然肯信?三鑿,尤其是你。」

三鑿說:「我也是這麼想。」

「你也這麼想?對啊,你當然這麼想。」五叔衝著三鑿吼起來,兩人默契地願打願挨。五叔嘴停不下來:「上次雙潔就那麼死,抬進手術室沒一個小時就橫著出來,醫院竟然又是沒責任。要是我在場,絕不會有這種事。」

「當時我在場!」三叔說,「是的,當時是我不準他們鬧。雙潔是我孫女,我是她爺爺,我會向著哪邊講話?到底醫生有沒有責任,我看得明白。」

「選你當個村長,你就真的把自己當成領導。向著哪邊講話,你自己其實也有點搞不清楚。」

我父說:「老五,你不要把事情越扯越複雜。」

「是的,總是我們鄉裡人把事情扯複雜,你們城裡人就喜歡簡單處理。」

「傅桐光,你什麼意思?」

我父資深高血壓患者,年紀縱有一大把,火氣從來壓不下去。我們——三叔、癩爺還有我,趕緊將身體拼接成一道屏風,將我父和五叔隔於兩側。我父怒目相向,但也沒用力擠過去。五叔則收住嘴,閃入人群稠密之處。他要講的已講完。他拆一包煙,一包王芙,交給李李要他見人就發。五叔自己不抽。

高級中學的領導見事情講定,又講一堆安慰的話,稍後便有條不紊地離去,留了宋奎元陪同這邊。宋奎元剛才還作解釋,市教育局就在醫院不遠,領導要過去一趟,有別的事情著急處理。但是有人問:「是去吃早飯了吧?」剛才領導們也請大家出去吃點東西,估計到這時分,所有人都還餓著肚皮。宋奎元面露尷尬,說我也不吃的。

眾人擺開等待的架勢。宋奎元看一看這情形,便往外面走。有人在後面喊,吃完早飯就帶點回來。宋奎元說好好。又有人說,多帶一點。宋奎元又說,好好好!走到轉拐就將消失的地方,他還扭身朝這邊,拱手做了個揖。

等得一會,倒是校長助理小滿先過來。他從另一個方向來,醫院也有類似商務中心的地方,提供列印服務。他寫好了協議,列印成文,一邊往這邊走,一邊還捧起來看看,敝帚自珍的樣子。後來知道,二十分鐘前他就寫好第一稿,禹懷山瞅一眼,這裡那裡還有那裡都不行,罵了他飯桶,要他改過來,再把全文梳理一遍,標點符號都務必標準使用。

後來,不消說,禹懷山為拖延這二十分鐘悔青了腸子。

而從宋奎元消失的拐角,範培宗又及時地出現,搶跑幾步,和小滿走成了並排。然後,兩人就到了一堆人眼前。小滿不合時宜地笑一個,而範培宗,作為一個領導畢竟訓練有素,他的不苟言笑非常適合處理這些突發事件。他從小滿手中拿過協議文本,找準三鑿,跟他說:「這個你先看看,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再改。」三鑿沒接。範培宗似有準備,又轉身遞給三叔。

這時,三鑿衝他說:「不合適的地方很多。」

「呃,你講你講,小滿你都記下來。」範培宗及時回到原處,看著三鑿,眼內懷有期待。

「把你領導叫來。」

「我……你跟我講就行。」

三鑿便是一個冷笑,這樣的笑,竟有點像五叔。三鑿的笑,也像是放出一個信號,鄉親們會意,配合,或者像是捧場,紛紛地笑。且有人說:「教導主任,敢把自己當領導。」又有人說:「五把手!」激起更多聲部的笑。範培宗也陪一個笑,看看情勢,還是轉身去找三叔。三鑿朝他背影提個醒:「字是要我籤!」

三叔說:「三鑿,少講一句要死?」

「我不吭聲照樣要死。」

範培宗猶豫一下,還是把列印的A4紙遞給三鑿。於是,正如我與大多數人預料,紙被捏成了球,一個弧線飛向垃圾桶。又是笑,冷不丁地冒出,又悄不覺地戛然而止。範培宗看看情形,嘴裡說好的好的,轉身往外走。小滿也走。有鄉親吹起一聲唿哨,我一聽是冰暴。冰暴豁牙,吹唿哨有漏氣的聲音,卻霸蠻地鈍響。

三叔這時說:「三鑿,我只問你一句,我講的話你還聽不聽?」

「你是我爹,這次事情辦完,回去你可以打我。」三鑿一指病房的方向,「但我又是她爹,我不幫她申冤,就不是個人。」

「有什麼冤情?」

「我冤了八年,雙潔死的時候,我一聲不吭。現在單妮又走了,我還要一聲不吭?我還要等下一次?」他用眼睛在人群中搜尋,家順還沒趕來。

「你這麼想,要出事。」

「我回去給你跪,這輩子你是我爹。」

眾人又擺出等待的姿態。李李又一次發煙,我也走過去發煙。李李從右往左,我從左往右。人們接過煙,點上火,腳步輕微地挪動,可能每人皆是無意,但一圈煙發下來,再一看有了扇形的隊列。不少人面部拉緊,像是要等待一場火拼。跟紅白喜事上放的港產電影不一樣,即使面部拉緊,也拉不出酷炫狂跩屌的造型。平日他們只是一幫沉默寡言的鄉裡人。

再過一會,禹懷山領著學校的人,又走進來。他們有十幾人,江道新已離開,但伍鄉長仍緊密地站在他身側。有兩三人皆了拎了便當盒,一盒重一盒。宋奎元端了一隻大號鋁鍋,費力地端著,看樣子是將哪家鋪子一鍋熱粥包圓。有人和他搭手,他不要。他是體育老師。

這一頭,五叔率先迎了上去,別的人也跟在後頭。五叔腿腳不便,走得緩慢,後面的人也有意壓住步子,只是跟隨。於是,一個跛腳人打頭,艱難的步伐,陡生一股凜冽。

7

三老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我父、三叔還有癩爺,他們態度明確,沒有加入那堆人裡頭。三叔還念念有辭,不該拿的錢,打死我也不拿!癩爺拍拍他,這當口,最好是拿眼睛看,不必叨咕沒用的話。我也沒有過去,站在門洞,那裡高几個臺階,看兩夥人漸漸靠攏,視野能有整體效果。不是我不想參與,我清楚,此時我應該跟他們走在一起。但是,必須承認,我只是一個兩歲女孩的父親,突然介入一個十六歲女孩的死亡事件。這個上午,有些事情看上去仿佛明白,再一琢磨又總不得要領。

我不敢輕下判斷,因為自己身處當事一方。我清晰記得兩年前一件事情,在妻工作的縣醫院,突發一起醫鬧事件,鬧得很兇。一個八歲小孩,割闌尾意外死亡,院方公布死因是「術中突發惡性高熱」,並表示「出於人道主義給予適當補償」。死者父母,老實巴交的農民,在鄉親簇擁下衝到醫院,拉橫幅,敲鑼打鼓,哭天蹌地……這樣的事,我主要聽我妻的說法,印象中,她也沒少說她們醫院的壞話,給我一個處事公正的印象。「……死亡原因是要有依據,哪能亂說?只要懂一點醫學常識,就不至於鬧事。」妻說得鏗鏘,我仍有疑惑,因為百度了一下。「惡性高熱極為罕見,機率極小,全國只有幾十例啊。」當時,妻斜乜我一眼說:「機率再小,撞上了也是百分之百!」這近乎詭辯,一時又找不出漏洞。我還是偏向於醫院的說法,而死者親屬的醫鬧確實也在變本加厲,後來還不是警察擺平?有志願人士掏錢,幫這意外死亡的小孩作第三方醫療鑑定。數月後終於有了結果,這小孩死於「術後猝死」,而醫院先前給出的「惡性高熱」未獲支持。院方須對這起意外死亡事件承擔全責,予以經濟賠償。後面縣醫院賠了一百多萬了事,一條人命。

那以後,處於事中,我就會反覆告誡自己:不要以為自己懂,不要不懂裝懂。其實,你他媽確實不懂!

冰暴和莫生民衝我走來,不由分說,一左一右拽住我,拉我溶進隊列。

此時,兩撥人已經碰在一起,其情形,既不像井岡山勝利會師,也不像港產黑幫片裡的風雲際會。面撞面眼瞅眼之時,彼此都有些啞然,畢竟,彼此都不是街面混混,想要發狠,臉上擠不出有威攝的神情。稍後,禹懷山說:「你們先吃點東西!」另幾個老師便將一個個泡沫飯盒分發過來,殷勤、體貼。我肚皮不爭氣地嘰咕起來,一打開,是兩隻包子。我聞見添了許多調料的豬肉餡隔著皮噴出的賊香。宋奎元用塑料碗給我們分粥。很快,響起吸溜粥皮的聲音。到這鐘點,人再硬挺,肚皮已經造反。

三鑿兩口子沒吃,五叔不吃,還有李李不吃。李李來之前吃過了。李李在一片嘈雜的吸溜聲中悠然地抽菸,有那麼點遺世獨立。

趁這工夫,禹懷山指使範培宗跟五叔單獨講一講情況,範培宗又擺出剛才我們熟悉了的架勢,隨著講述,一枚枚手指漸次屈起來。顯然,這一陣他將整個事情又作了歸納,有了第一點第二點。五叔耐心地聽,不時將頭一點。

這幫幹活的人吃飯快,飯後大夥自動聚攏到五叔身後,照樣是扇形的排列,聽範培宗到底要講什麼。

「……情況大概是這樣。」範培宗滔滔不絕良久,煞個尾,抿一口自帶的茶水。稍後又說:「大家都是要講理的,你也知道,你們死了親人,我們學校失去了優秀的學生,,同樣難以接受,同樣悲痛欲絕……」

「你們當官的悲痛個鳥,還媽逼欲絕!」是冰暴的聲音,就在我耳畔響起。

禹懷山個子最高,威嚴地說:「有這麼講話的麼?誰給你罵人的資格?我們不是仇家,我們是一齊商量怎麼解決這個事情。」

三鑿也說:「不要把話題岔開。」

這樣,範培宗得以往下講。「我們學校的安保措施在全縣都是做得最好,晚上有宿舍管理員通夜值班。但女生宿舍上千人,一兩個管理員守著。誰又能在三更半夜守著她一個人,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五叔不吭聲。

「你說是不這個道理?」範培宗說著還把一隻手往五叔肩上搭。但五叔就是五叔,他將範培宗的手格開,並說:「不講明天的事,只講今天的。人是死在你們學校了,你認不認?」

「這個……這是當然。」

「那我再問你,我侄孫女前天趕到學校時,是活的是死的?」

輪到範培宗一聲不吭,他猛然醒悟,剛才那一通苦口婆心,全灌了聾子耳朵。

禹懷山說:「剛才已經說好……」

「你們給錢了麼?」

範培宗說:「你們還沒籤字,怎麼給?一籤字馬上給錢。是這個程序對不?」

禹懷山馬上補充:「我們把錢拿來,先給你們。」

「你的意思是,多少?」

「講好的嘛,六萬五,一分不會少。」

「六萬五買我家單妮一條命?」

「話不能這樣說,老弟。」

「我現在不要錢,我要一個活人!」

「我們都是過來人,不管什麼事情,都要講道理。」

「你有你的道理,我也有我的。我一個活人送到你們學校,現在要你們學校送一個活人回來,天經地義!」

「小兄弟,你的心情我理解,但人死不能復生。」禹懷山摘下眼鏡,掏出手絹(一塊手絹,而非餐巾紙)擦一擦。他又說:「我的情況跟你一樣,去年,我兒子也死了,比你這個要大,還在廣州讀大學……」

「也是跳下來?」

「不,是得病,直腸癌。」

「是死在學校裡面?」

「是在醫院。」

「那你不要轉移話題。」三鑿再次強調,「不屬於我的,我不會要。我只要一個活人!」

「那好,你說我怎麼賠一個活人?你說得出,我就做得到!」禹懷山不比範培宗,一把手有一把手的硬氣。副職總是負責委曲求全,正職必須在適當的時候拍案而起。禹懷山把眼睛一鼓,凜然不可冒犯的模樣。但在那一剎那,我忽然感覺禹懷山並不是一個難對付的人。

三鑿和禹懷山眼對眼臉看臉時,五叔也靠過去,和三鑿並排,眼睛也瞪起來。禹懷山一隻眼盯一個人,也毫不落下風。他個子和三叔有一比,比五叔高半頭,比三鑿高几乎一頭。他要保持一隻眼盯一個人的態勢,腦袋少不得略微地一偏。

對峙之後,又是五叔率先打破僵局。「就要賠一個活人!」他的叫喊了無新意,問題是,他一手捏拳,舉高了一揮。他那麼一喊,有發號施令的意思,後面不少人便跟從,像是某種條件反射。

就要賠一個活人,

就要賠一個活人。

就要賠一個活人!

……

一開始眾口不齊,喊聲交疊零亂,稍微喊了幾聲,步調便得整一,聲音和聲音的重合形成聲浪。稍微喊了一會,氣勢便落下來,聲音漸低。五叔再次振臂一呼,後面的人又接上。

禹懷山示意安靜,但他兩隻手做出的手勢,比不上五叔一隻拳。他喊了幾嗓子,被範培宗和一個不知幾把手的校領導拉住。五叔往前進一步,這邊眾人的陣形也整體往前推進一步,那邊的人,只好往後退。

那邊三老也沒法坐安穩,這時已走到核心地帶。我父說:「老五,你今天是不是要造反?」我父這麼說時,一枚手指當頭指了過去。

「人死了都不能喊,還要等到幾時才喊?」

「有理不在聲高。」

「聲音小了,這些聾子耳朵聽不見。」

「你跟我走到一邊講。」

「就到這裡講!」

「老五!」我父好歹將聲音壓住,又說,「你今天最後聽我講一句,明天你認不認我這個哥,就是你的事。」

五叔還待爭辯,癩爺一隻手已經搭在他肩頭,並把他拖向一邊。癩爺年紀和五叔差不多,但有這樣一個輩份,五叔多少還是要吃他幾分臉色。癩爺拽一下沒拽動,再次發力。五叔便像一棵小樹,禁不住大風,多搖晃幾下就鬆了根基。

與此同時,三叔也將三鑿拉到月桂樹底下。雖然想離人遠點,聲音倒聽得清晰。三叔無非老調重彈,冤有頭,債有主,自己再有痛苦,甚至是有冤情,也不能找不相干人的麻煩。三鑿抗聲說:「怎麼不相干?不扯上他們,他們這時會趕過來?」三叔作為多年的村幹,講理也頭頭是道,把那些領導趕來,講成是體察民情,暄寒問暖。又反問:「人家趕來你就講是有責任,就找人麻煩;人家不趕來,你拿石頭砸天?」

「他們就是有責任!」

「有什麼責任,你跟我一條一條講清楚。講不清楚,你還鬧,今天你從老子身上踩過去。」

「單妮是死在他們學校。」

「怎麼死的?你先講怎麼死的?」

「反正是死在學校。」

「那你講講,到底怎麼死的重要,還是死在哪裡重要?公安破殺人案,是不是根本不要查是誰殺人,只管問死在哪裡,死在哪個家裡哪個就抵命?」三鑿平日只會低頭幹活,講理講不贏,只好承認:「你是我爹,我講不過你的。」

「那好,那就不要鬧。」

「……只是,他們給得太少。一條命!」

這時我心口一咯噔,有同感。當範培宗主動表示加五千,那一刻,我便有懷疑,他們給少了。範培宗說這五千是領導的意思,也許是吧,但這錢總是要學校來掏。為什麼要主動加這五千?我不憚於往壞處想,這叫做賊心虛。一個中學幾千人,每年不是這個死,就是那個死,如禹懷山所說,學生的死就是個概率。他們對處理類似事件早有經驗,我們根本沒有。今天又攤上這樣的事,他們心裏面早已擬下了數目字,這說明他們的確負有責任。但責任在哪裡?我承認這也是很專業的事,超出我的經驗範圍。我只知道,六萬五低於這幫領導心裡的數目字,說不定,是遠遠低於,所以,這五千塊錢欲蓋彌彰。

我已百度不少關鍵詞,沒有找出相應的處理措施,稍後又想到老同學鍾程。他早幾年也在高級中學幹過,似乎快混到教主(教導主任)的位置,因為有一陣「教主」是他最新一款綽號。但節骨眼上,高級中學一把手突然換成禹懷山,一朝天子一朝臣,鍾程只好滾去縣職業中學。電話打去,他不接。他經常半夜看足球,白天來補覺,生物鐘都紊亂。有時下午叫他出來喝酒,他惺忪地回,這麼早啊?瀕臨倒閉的職業中學,不點卯不查崗,倒是由了他任性。

在我父和癩爺勸說下,五叔慢慢勾下腦袋,只管聽,不吭聲。那邊也是一樣。再怎麼說,五叔不能不認大哥,三鑿也不能從爹身上跨過——只要爹不死,他就跨不過去,死了也不能跨。他倆都變得安靜——他倆都同時變得安靜,別的人也不好再起鬨。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這比喻並不恰當,但事情總是這樣。兩撥人像學生下課一樣站在一起休息,都看向五叔,或者三鑿。這樣,大概過去半個鐘頭樣子,我父走在前面,癩爺依然攀著五叔的肩,回到人群中心的位置。三鑿的情況也是一樣。

禹懷山就主動握手,握了我父、癩爺還有三叔。五叔不肯握。

三鑿說:「我也沒這個習慣。」

「那沒關係。」禹懷山衝著三叔說,「我和伍鄉長已經商量,鑑於你家的特殊情況,我就跟你來個痛快的。十萬!」他還配以手勢,左右食指在空中交叉。

伍鄉長說:「老傅,禹校長什麼樣的人,我清楚。他做事一向都硬扎,講話從不鬆口。」

「這個這個,我也來句痛快的……」三叔扭頭,又衝三鑿說,「十萬。」三鑿啪啪地嘬一隻煙屁股。

「十萬。」三叔伸出兩根食指,衝五叔交叉成十字架。

五叔回:「好多!」

禹懷山叫範培宗和小滿趕緊將協議重打一遍,兩人忙不迭地走。這一次絲毫不耽擱,轉眼就回。三鑿和三叔各捏住A4紙一角,一塊兒看。

「可以籤了不?」

三鑿看了半天,抬頭又看看五叔。五叔說:「這有什麼好催的?」

這時,從急診科走出彪人馬,為首的是男醫生,一看至少是個科長。後面跟了護士,以及保安,保安有七八個。醫生說:「已經一點過,我們一號病室你們已經佔了幾個小時,是不是應該把人先抬出來?」

禹懷山衝三叔說:「事情我們兩邊商量,不要影響醫院正常工作。」

三叔一點頭,連鬢胡的老者和斜肩婦女便又現面。他們五個人,一直都在,但只要沒他們的事,便隱藏在所有人都視而不見的角落。這仿佛是他們必須謹守的職業道德。老者說:「還是我們來弄,你們儘管商量。」

三叔對五叔說:「說好了,現在不作興自己動手,要有專業人士弄。他們有車,提供壽木。」

「才十六歲。」五叔說,「哪算是壽木?要叫棺材。」

「你講了算。」

三叔一揮手,老者就帶著四個婦女往裡走。一輛依維柯開到臺階口。這車經過專門改造,前面留有兩排坐椅,後面全部掏空,後門打開,已擺有一具棺材,看上去比通常的要小一號。我知道,被包裹的單妮也會比以往小一號。我記得她細腿長身的樣子。今年過年時候三鑿問她要買什麼,她想了想,說要高跟鞋。三鑿不肯買,但他理由不是通常家長會說的「你正長身體,不合適穿」之類。他說:「不行,你一穿高跟鞋,就比我還高!」單妮笑一笑,也就放棄。

入殮之前,婦女們又放開了哭,那種滿是鄉野氣息的哭。哭得不久,三叔衝她們說:「還沒封棺,回去有得哭。先忍一忍。」

一停都停了。

紙和筆再次遞到三鑿手裡。此時,三鑿神情有些不一樣。他一慣不知所措的模樣,這時突然斂起,面部有堅毅的神情。

三叔說:「現在總可以籤了?」

「我沒籤過字。」

「你會寫字。」

「是不是要用這隻手籤?」三鑿舉起右手。

「你又不是左撇。」

「好的。」

三鑿就將右手一直這麼舉著,走向那邊花壇,隨手就摸起半塊磚。城南這些年日新月異地搞建設,哪裡都不缺這半塊磚。然後三鑿蹲下去,將右手鋪在地上,左手舉起斷磚一次一次往下夯。他口中念念有辭:「看你媽逼敢籤字,看你媽逼敢籤字!」他砸自己的手,左手砸右手,右手很配合。

秋娥跑過去阻止時,三鑿已經砸了自己五六下。

三鑿站起來,再次將右手舉高,像舉起一面紅旗。

8

小彤是開著車來,一輛寶藍色雪弗蘭,後面還跟著一輛豐田霸道。前面是小彤走出來,後面那車下來一個壯實男人,嚼檳榔,抽一枝和天下,邊嚼邊噴。小車下來個嬌小女人,SUV下來個壯碩男人,配搭十分妥帖。

我已有好久沒見到小彤——三年,或是四年。她是我最小的堂妹,但是這麼多年,幾乎是幾年能見一面,幾乎沒跟她說過話。在她小時候,我能每年見到。那時我們爺爺奶奶都在,過年要聚一起吃團圓飯,三叔五叔都來,帶著各自子女。我父照例要發壓歲錢,叫這一幫侄兒侄女排好了隊,排隊時就不忘應景地教訓起來:大的讓小的,小的先來。李李是最小的一個,歡天喜地跑過來拿錢。

「我是誰?」

「你是大伯。」

「聲音小了,聽不見!」我父手搭在耳廓後面。

李李就扯起嗓門喊:「大伯!」

「好的,李李聽話。接壓歲錢時,你要跟大伯講什麼?」

「恭喜發財!」

「你大伯能發什麼財,呵呵。拿去,少買鞭炮。」

家族內的小孩發錢,外姓的就發糖果。一過年,鄉下小孩都盼著城裡親戚回鄉探親,他們都不會空著手來,他們都是衣錦還鄉。我父從不會將錢或者糖果一把塞過去,會將每個小孩都盤問半天,細細打量他們渴望又無奈的臉色。說實話,我在一旁看得難受,我知道鄉下小孩想拿到糖果或者一點壓歲錢,要付出怎樣的心理成本。但沒法和我父理論,這可能來自於他本人童年期的經歷。從小到大,父親經常跟我講起他童年期受過的窘迫,試圖讓我珍惜眼前的美好生活,但我往往珍惜了數秒鐘,生活依舊了無生趣地續杯。

輪到小彤拿錢,她通常見不著人。五叔難為情地說:「這妹崽怕生,有錢也不好意思拿。」我父說:「叫她來。她人都不來,我怎麼給?」「我去叫。」很快,屋外響起了五叔的叫喚,從洪亮變了悽厲,還帶了憤怒,小彤仍是不露面。最終,我父也沒法,將小彤那份遞到五叔手裡,要他轉。其實壓歲錢一無例外都是家長代管,小彤大概早已看透。

小彤初中畢業,想出門打工,我父叫五叔死活將小彤勸住。我父說:「才十五歲,怎麼進入得了社會?這是造孽!」五叔說:「不怪她,我自己讀書都讀不上去。」我父說:「我幫她找個學校,先拖她幾年,拖大了再說。」他又走江道新的關係,讓小彤就讀市裡的商專,學會計。小彤有了會計證,大施手腳,幾年之後便在幾個公司裡面掛職,同時掙好幾份工資。二十多歲,小彤就成為蔸頭村最有出息的年輕人,鄉親誇她,都說:「一個妹崽,比她大伯更有能耐。」而我父慢慢看出來,小彤對他並無半分感激。「是條白眼狼。」我父說,「要是沒有我幫她,她在外面打幾年工,長得又有模樣,說不定早被人拖下水了。現在既不來看我,撞也面喊都不喊一聲。」我父深深地失望,他印象中,鄉下人更善於擠出一臉感恩戴德的表情。我不這麼看,鄉下人也不能一概而論。小彤顯然是條狠人,從小就是。這樣的性情,不容易感恩戴德,只會痛恨命運不公。

和眼下的成功女性一樣,此時小彤渾然一體民族風,身上有大紅大綠的顏色,手上有好幾串材質不明的手串,腳上蹬一雙尖頭的繡鞋。那男人脖子上的土豪金照例肥碩,隨時貼在小彤身側,粗手大腳,卻又透著體貼和周到。小彤幾時談了男友,我也從沒聽聞。我們兩家幾乎是斷了消息。

小彤先是走到五叔面前。五叔言簡意賅:「單妮死了,他們學校就賠六萬五,現在加到十萬。」

「加到十萬。」

「他們認為十萬很多,簡直是仁至義盡。」

「仁至義盡。」

「這種事情,你也知道,我們鄉裡人只要不敢吭聲……」

「他們哪個講了算?」

五叔指一指禹懷山。

「叫什麼?」

「禹懷山,高級中學的校長。」

「好大喲。」

小彤衝禹懷山走去,那男人緊緊跟隨。剛才我聽五叔叫他「三皮」,估計牌桌上混來的綽號。顯然,剛才五叔用一招緩兵之計,所以三鑿一隻手光榮地負傷。但這爭取到了時間,小彤得以從繁忙事務中抽身,並及時趕到。小彤完全可以當成男人用。

小彤走到禹懷山前面,禹懷山腦袋自動勾了下來。三皮挨近了後,禹懷山的腦袋又抬起來。李李也趕緊往那一堆人裡走。這個既是他姐姐,又是現任老闆,親上加親。三皮和李李左膀右臂一般站在小彤身後。

小彤就開了口:「你自己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你問這個幹什麼?」

「老娘要弄明白,哪個學校哪個老師教給你說,一個人死了只值十萬。」

「按年齡,我足夠當你爸爸。」禹懷山沉痛地說,「你要是來講道理的,我們就往下談。」

「你配嗎?」小彤笑。

範培宗擠了上來:「小姑娘,我還不知道你是誰,但我們都是你長輩……」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三皮趕緊去用肚皮頂範培宗。小彤一拽三皮的皮帶,稍一用力,三皮就往後退,仿佛小彤天生神力。小彤說:「沒你什麼事,你站遠點。」三皮說:「你是個女的。」小彤揚起聲音說:「未必哪個敢打我?」三皮聞言點了點頭,脖頸後面的肉便一聳一聳。

這邊正待熱鬧,又陸續有人趕到。小彤和禹懷山一撞面就不合拍,正好稍作歇息,看新人閃亮登場。一個騎著野狼摩託的男人,將車停在離人群不能再近的地方。車屁股綁有巨大的酒桶狀的的東西,其實只是個音箱。可想而知,車主平時也是一路製造噪音。那是小姑的女婿肖石輝,以前見面我倆也打招呼。他叫我淼大,我叫他輝哥,英雄相惜的調調。我一直不知他幹什麼,這麼多年,沒聽人講他上過班打過工,或是做生意,手頭卻從不缺錢。人倒是仗義,有時候我遇到個事,他一聽到消息主動把電話打來,問我:淼大,要不要我幫你喊兩車人?

肖石輝一來,場面一時安靜。他騙腿下了摩託,個不高,打扮也屬平常,但就是引人注目。他眼很凸,卻空洞無物,給人感覺隨時會幹一些意想不到的事。這回他不好造次,被嶽母娘吩咐過來,情況並不清楚,要先找人問一問。他看到我,就朝我這邊走,問我怎麼回事。我怕自己講不明白,事實也是這樣,我一直在看,在想事,就是要搞個明白。我叫他去找別人。於是他去找別人。

經過這次打斷,禹懷山有機會坐到花罈子上抽菸。他臉色蒼白,範培宗要遞煙,要幫他點,也嚴辭拒絕。他手下人多,一旦交鋒,卻又變成他一人。像京劇裡面的陣仗,兩個將軍各自帶著一彪人馬,鼓樂響起,將軍搞單挑,屬下全在一旁吆喝閒看。

大門處又走入一個矮胖女人。我一眼認出來,是三鑿的四姨、單妮的姨婆楊環秀。楊環秀是個能耐人物,四鄉八村的人都知道她名頭。她家住在水汊口,和蔸頭山上山下相望。數年前,縣城一家化工廠遷至水汊口,排汙把魚蝦弄死,連河底卵石都逐個變褐、變黑。是楊環秀起頭,聯絡了水汊口僅有的四五戶人家,到縣城不斷上訪,最後是請人在晚報發了文章,將這事情徹底造大,導致化工廠搬遷,去汙染更偏僻且沒有楊環秀這號惡人的地方。那以後,村裡人把楊環秀當成楊青天。

楊環秀一來,是有名人效應,人們隔了老遠叫她楊總。她沒法像平時一樣和藹可親,一一回應,只是伸手招了幾招,氣場便遠遠蓋了前面肖石輝。擋在她前面的人自動閃開,闢出一條路,徑直延伸向禹懷山。楊環秀離禹懷山還有兩三丈,他就站起。楊環秀卻不是衝著他,左右看看,隨口就問:「單妮在哪?」前面的人又重新讓出一條通向依維柯的路。楊環秀臉上湧出許多悲傷。

這時候,又有一個婦女朝這一大堆人靠攏。我還以為又增加了個火力點,一看瘦高身影,只能是舍管員歐春芳。她仍舊一臉憂戚,看上去定是死者家屬。

楊環秀的哭聲像一頓沉悶的鼓,不是很響,卻激起與之不相稱的一片聲浪,漣漪一般一圈一圈散開,鑽進每個人的耳朵眼。雖是初次聽她哭,入耳又覺熟悉,先前已聽過傳聞。她男人雷猛子,性情粗暴,既然娶到一個老婆,本想有事無事打著解悶。楊環秀矮肥,一看就是上好的移動靶。婚後沒恩愛幾天,雷猛子就拿她開練。楊環秀知道還手會挨更多的打,沒用,便哭。哭聲起初也不大,沒想後勁十足,隔河的朱家和山背後的孤老石老六聽得一樣清晰。她可以哭上整夜。後面她跟人說:「誰打我,我就給他哭喪,越哭越來勁,想停停不了。」雷猛子終於受不了,再聽她哭,就往屋外跑。屋外是條河,他一頭扎進去,潛進水底,耳朵才消停。雷猛子還跟人解嘲地說:「這婆娘哭起來有用,第二天一早,河邊總是能撿到一堆死魚。」後面兩口子感情很好,楊環秀要雷猛子抽三塊錢的大雞,他就決不敢抽五塊錢的蓋白沙。

在這敲悶鼓般的哭聲中,高級中學一干人等都坐不住,站直身子,圍作一團,一齊朝著噴發聲音的依維柯張望。小彤此時也退到一邊,雙手交疊在胸前,後背倚著三皮。她是狠人,更是明白人,既然楊環秀出馬,就不勞本尊了。

楊環秀的哭聲帶動了別的婦女一齊哭,既有鼓動,又有脅迫。本來,這幫婦女個個都是哭的好手。當她們都被帶動起來,齊聲哭泣,楊環秀便將自己哭聲打住,下車,由秋娥帶領,走向她應該就位的地方。人群又緊了緊,圍成圈。

9

三個老漢默默坐到走廊裡。楊環秀來時,三叔就皺起眉頭說:「她來了又要當領導。」這麼多年,三叔一直對楊環秀心存忌憚。三叔和三嬸結婚數十年,縱然都是老實人,少不了會有齟齬。三叔一張嘴到哪都要聒噪,三嬸卻是一個悶人,所以一旦鬧起矛盾,看上去就是三嬸吃委屈。娘家人要給她撐腰,只好這個楊環秀來,指著三叔的鼻頭就罵開。三叔一開始還要爭辯,慢慢也就由著楊環秀數落。客觀地說,三叔兩口子這半輩子過去,都還風平浪靜,楊環秀功不可沒。

剛才在眾人簇擁下,楊環秀朝著禹懷山走,別的老師又擺出掠陣的表情,禹懷山只好扔了煙屁股,硬起頭皮。三叔就嘀咕:「環秀是個人來瘋啊,擺起這麼個陣勢,她都敢咬人。」他畢竟是富有責任心的村幹,正嘀咕著,人便往那邊走去,攔住楊環秀的去路。

「環秀,事情已經講清楚……」

楊環秀收住腳:「你往一邊站。」

「環秀……」

「讓開!」

三叔一怔,楊環秀身體看似在滾動,卻像一縷風從他身邊繞過,走到禹懷山面前。楊環秀和禹懷山對視起來,身高落差加長了目光的距離。楊環秀有幾秒鐘只是瞪眼,像是突然忘了如何開頭。這時三叔拽她一把,正好讓她有開口的機會,索性扭頭過來衝三叔說:「你有什麼用?塔佬,你自己說你有什麼卵用?」

「環秀,你跟我講話怎麼能帶臊(髒字)?」

「又不是頭一次,你自己都搞不清,只好由我當著別人打你臉。」

楊環秀要打三叔的臉,除非跳起來。我相信她跳得很高。

「我怎麼不清楚?」三叔喃喃地說,他已習慣性被楊環秀壓制。

「孫女都死了,你自己是哪邊的人都搞不清楚。你滾一邊去。」

「你怎麼……」

三叔的話還沒說開,癩爺就架起他一條胳膊,另幾個鄉親又架起他另一條胳膊,拉著往後走。仿佛是在扯勸,其實有人心向背在裡頭。三叔哪能不明白,便也不發力,任人拖走。走離人群,便只有癩爺和我扶著三叔。癩爺此時說:「你也是不看場面,人家在幫你家爭,你自己卻還拖後腿。」三叔說:「不該拿的錢我絕不拿。」癩爺便說:「不該拿的錢?你這一輩子就沒拿過錢。」

楊環秀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剛才把架勢拉起來(所有人都如此配合著),仿佛一場遭遇戰在所難免,其實只是虛晃一招;一轉眼,她卻和禹懷山擺起交心的樣子。禹懷山勾起頭,兩人不緊不慢擺起道理來。圍在旁邊的人,慢慢也就散開。雙方看似親切交談,談的卻是一條人命值多少錢,彼此自是不敢掉以輕心。看這情勢,要拖不短的時間。

這當頭電話又響起,是碧珠打來。

「怎麼了?」

「單妮的病歷我拍到了,用彩信發給你。」

手機屏忽閃幾下,一頁病歷紙呈現眼前。平時我認不出醫生的字,此時全神貫注,我仿佛無師自通考釋甲骨文。是這麼寫:頭部七竅流血,左枕部腫脹;雙眼熊貓眼徵,左耳後乳突區皮膚有小片狀青紫,為顱底骨折的徵象;雙眼圓瞪,瞳孔始見散大,未固定。胸廓嚴重變形,擠壓後可聽見骨擦音;腹部皮膚膨降,擠壓有振水音,考慮肝脾內臟破裂出血所致;骨盆擠壓後有骨擦音,應為骨盆骨折;大腿見假關節形成,為骨折所致。綜上應為身體左側平行著地。心跳紊亂,頸部動脈、腹股溝動脈捫及微弱脈博……

有些字結合前後文意蒙出來,所有的標號都是一個點,但意思很明顯,我一個外行也一眼看出來。我把電話打過去,問碧珠:「這麼看,送到你們醫院,醫生一眼就得出結果。」

「必死無疑。」碧珠說,「到市醫院竟然還有一口氣,他們又多賺了一筆錢。」

「一萬多。」

「他們有安保搞得好,敢收治,我們醫院不敢。接這樣的病人,一般都是惹禍上身。」

「也未必,醫療費是是學校出。」

如果死在半路上,市醫院就沒有理由進行最後的搶救,他們最後要做的,僅僅是讓家屬看到他們已盡力而為。其實學校何嘗不需要這樣的場景?這廂已然悲慟,那邊卻做了一筆不錯的生意,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來不及多想,那邊的談判似乎再次陷入僵局。楊環秀的聲音陡然高撥,禹懷山也並不鎮定,回以咆哮。我趕緊往那邊走,人群已重新聚攏。我擠入人堆,見楊環秀已一手拽住禹懷山胸襟的衣服,禹懷山把身板一挺,楊環秀兩隻腳就得踮起來,但她手上有勁,拽得鐵緊。

她說:「靈堂就要設在你們操場。」

「操場要上體育課。」

「設在你們學校大門口。」

「你放開!」

「有種你推我一下試試。」

「你就是個潑婦。」

「你們有文化,弄死別人家孩子,還假裝自己是受害者……」

也有一個老師試圖救駕,想將楊環秀的手掰開。楊環秀衝他喊:「你們人多是不是?你們仗著人多是不是?」

禹懷山冤屈地爭辯道:「到底哪邊人多?」

一旁肖石輝衝那救駕老師喊叫:「把手拿開,我倆單挑。」

那老師愕然,手卻不松,掰得更使勁,幾乎掰開,但楊環秀換一隻手,又拽起禹懷山的衣襟。那老師繼續掰,即使像猴子掰苞谷,也要掰。肖石輝就喊:「你媽逼來勁了是吧?」他衝過去揎了那老師一手,老師扔不撒手,肖石輝拳頭就揮起來,予以恫嚇,似乎開始倒數三個數字。肖石輝手上沒輕重,我堂妹兩番住院,他事後總是爭取一個態度好,跪地上把老婆接回家。我早盯著他,心想著自己也該發揮作用,縱無能力把事情解決,卻有義務不讓事情變得更糟。以前打球的底子還在,我擠過去,趁肖石輝還沒數到三,情緒正持續高漲,出肘自後面勾住他脖子,掰歪,先卸掉他的力氣,再將他拽出人群。

「怎麼了哥?」他一臉壯志未酬。

「你現在打人,就是打錢。」我給他撥煙。

還有幾個老鄉圍攏,從我這自行撥煙,紛紛表示贊同,並衝肖石輝說這時候不能打架,要打也等到對方賠夠了錢。

「賠了錢更不能打。」我提醒他們,「打人就是犯法。」

他們也紛紛表示贊同。

楊環秀仍在和對方力爭,不說錢,只說要求死者要在高級中學停欞三天,要全校同學參加追悼會。對方當然不同意,反覆聲明這會影響學校正常的學習安排。雙方時不時飆出高音,楊環秀也想繼續拉扯對方,但範培宗和另一男老師護在禹懷山身前,楊環秀很難觸碰到對方。

「你看好了,」我跟肖石輝說,「說歸說,動手是女人的拉扯,人家都有分寸。就你一把年紀,手上還沒輕重。」

肖石輝笑,說這些都沒鳥用。我問這話怎麼說。他說不專業。我問你動手打人很專業?他就不吭聲。他一般不服哪個管教,在我面前算得馴順。他以前看我打籃球的時候才長雞巴毛,沒想後面變成我堂妹夫。這是他結婚那天,酒一喝多,趴我肩頭上說的。

我拽他走到三老面前。三老一直坐在廊道的排椅上,看著那邊,講著人心不古的話題。肖石輝跟三叔說:「三叔,這樣搞不行。」

「要怎麼搞?」

「環秀姨是有本事,但她一個人鬧不出動靜。搬屍體都有專人弄,這種事更要找專門的人來弄。在這市裡,和醫院鬧事最厲害的是古塘衝和道井鄉兩撥人。他們什麼都幹得出來,敲鑼打鼓放炮放銃,還有滾釘板喝農藥,醫院領導見他們就軟腳。」

癩爺說:「我也聽人講過,他們是要分成。」

「一般是要四六,有熟人領路,三七開也能行。」肖石輝又說,「他們一鬧沒有大幾十萬下不來,分成給他們,到手的也比自己鬧要多得多。」

我父說:「都成什麼社會?」

「小輝!」三叔說,「你是沒讀過書的人,不要亂出主意。沒文化,就曉得滾釘板喝農藥,這些人家不怕。」

「我把他們叫過來,你看醫院怕不怕。」

「不要叫,千萬不要把你那些黑社會還有無賴的朋友找來幫忙。我們丟不起這個臉。我們不涉黑。」

「三叔,電視裡面都講,我們沒有黑社會。」

「不要講了。」三叔說,「當年小娟嫁你我就不同意,果然。只要你不打得小娟住院,就是幫我傅家的忙。」

「……都是過去的事。」既然講到這份上,肖石輝往下也無話可說。

那邊時而激烈時而緩和,楊環秀精力十足,一個人對付好幾個。小彤和三皮站在一旁只是掠陣,不敢衝突楊環秀主角的地位。禹懷山、範培宗等主要領導已經坐到桂花樹下休息,抽菸,或者湊近了耳語幾句。既然是扯皮,免不了會陷入拉鋸和僵持當中,雙方都要有充足的心理準備。

10

激烈的場面對彼此都是巨大的消耗,稍後便形成僵持,展開漫長的談判。在這個過程中,誰更沉穩,誰仿佛就有更大的勝面。

楊環秀絕不是個衝動的潑婦,她更擅長與人促膝談心,她有足夠耐性。那邊的情況我們都看在眼裡:禹懷山和範培宗輪番上陣,楊環秀卻是獨自擔當。有時候,我覺得禹懷山不耐煩了,口渴了或者是想抽枝煙了,便故意把聲調撥高,範培宗便心領神會,趕緊過來把禹懷山替下。反之,範培宗則不敢拔高嗓門示意換人。禹懷山抽幾枝煙,屁股在花壇上挪了幾個地方,確也無事可做,這才走過去把範培宗替下。肖石輝或者小彤要上前去助陣,楊環秀一無例外揮揮手。事實上,這讓楊環秀越來越顯得氣定神閒。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聽到爺爺的一種說法:老兩口推磨,人越推越累,磨越推越轉。這是口耳相傳的古訓,楊環秀肯定打小聽過,所以,碰到這樣的陣勢,她非常知道,怎樣將自己變成一盤磨。

小彤發現自己無事可幹,坐三皮的車離開,雪弗蘭仍留在院內。我估計她是去吃飯。肖石輝也發現自己變成一個閒人,無用武之地,就朝我們這邊來。他問我:「淼大,這事情到底怎麼搞?」

「你講,你講。」我只有撥煙。

「好像有點僵,看上去收不了場。」

「肯定收得了場。所有的看上去收不了場,都是為了收場。」

「……淼大,你講話總是有道理。」

我敢保證肖石輝搞不懂,因為我自己就沒搞懂。

那輛大切諾基開進來,跳下三四個人,朝我們這邊走來。我正對醫院大門,看得清楚。天已有幾層黑,每吸一口,火頭躥動便會在視野裡一晃。肖石輝沒注意到,但我憑穿著打扮,感覺那幾人衝他而來。果然,這幾人為首的,在傍晚時分戴墨鏡的細高個,走來用鞋尖踢了踢肖石輝的屁股。肖石輝剛要爆粗,扭頭一看,將髒話全吞回肚裡,叫一聲:「麻老!」細高個在他們那堆人裡頭,肯定輩份極高。

麻老說:「找你半天,去打牌。」

「有事。」

「有什麼事?」

肖石輝不吭聲,他定是在考慮麻老為何如此精準地找來此處。此前他又沒打他電話。肖石輝腦袋不算好用,但天天在街面混,多少看得出事情,索性不吭聲。人們以為沉默是一種難得的動人的品質,我覺得還談不上,沉默很多時候其實是你確實不知道說什麼。場面一時冷寂,麻老以及排列在他身後的三人,都齊刷刷盯著肖石輝。在傍晚的暗光裡,他們幾個人的眼神都很有神,攪成一股,抽在肖石輝臉上。肖石站起來,指著我說:「麻老,這就是淼大,以前打後衛整個佴城……」

「不閒扯。」麻老說,「我為你的事專門出來跑一趟,桌面上虧了多少牌錢我都不計算了。我帶你去認識一個哥,你一定要認識的哥。」麻老拽住肖石輝一隻手。麻老的手像女人,細長,指節上套了數個戒指,戒指都很大很厚且有稜角,是否打架的時候能當成拳心用?我搞不清楚,反正偌大一個肖石輝,被個頭只他半爿的麻老牽走。禹懷山還在花壇上挪屁股。麻老將肖石輝帶到禹懷山面前,禹懷山站起來,試圖握手,麻老卻阻止他倆的手握在一起。他要肖石輝打立正,恭敬地叫一聲,禹老或是懷老,總歸不能叫山哥。我們聽不清楚,只聽到昏黑中肖石輝叫了幾聲,一聲比一聲大。同時,幾步之外,楊環秀聲音忽然飆高起來,可能因某事扯不攏,吼罵範培宗,範培宗一味地賠笑。

肖石輝耷著腦袋又走回來,衝我說:「淼大,家裡還有些事……」

「你忙你的。」

他後退幾步,一轉身快步走出醫院大門。

我並不擔心肖石輝的離去,但眼皮開始抽起來。我看了看楊環秀,她用不著抽菸喝茶喝咖啡嚼檳榔,精神永遠都這麼飽滿,簡直抖擻。毫無疑問,我們這個世界是為精力飽滿之人準備的。通過肖石輝的離去,我看出來,高級中學養了那麼多老師,解決問題未必裡手,但一定將楊環秀的戶籍檔案個人經歷查了個底朝天。事情如我所料。天色進一步地黑下來,趁著夜色,又有一對退休年齡的夫妻走入,和高級中學的人個個打招呼,接下便一左一右夾著楊環秀說話。他們顯然都是熟人,楊環秀變了一幅臉色。醫院不知幾樓的一個大燈洇出的燈光,照亮楊環秀半張臉,我們都看得出這份熟絡。

眼下的問題,卻是吃飯。我們在市醫院的院子裡待了整整一天,只在下午吃了些麵食和粥。囿於哀傷的氣氛,當時誰都是敷衍似地吃幾口,此時都已餓得不行。黑暗中,宋奎元以及歐春芳再次出現,每人手中一個大塑料箱,裡面裝著堆堆疊疊的盒飯。現在商家的品牌意識都增強,盒飯也弄得跟生產線上造出來一樣,還用不乾膠貼了店名和聯繫電話。豆腐酸湯密封在印了「燒仙草」字樣的塑料杯裡,可以倒出來喝,也可以插上吸管像可口可樂一樣哧溜。

「都這時候了,先吃飯。」宋奎元發一份飯,將這話重複一次。歐春芳專給女眷發飯,時不時說:「只好請你們吃盒飯。」有的女眷還回:「挺好挺好。」

花壇和兩小塊綠地上坐滿人,鄉下進城做苦力的人,吃起盒飯個個熟練。空氣中飄逸著盒飯的味道,濃烈、張揚卻也是十足廉價。據說地溝油也是很香,且香得賊膩。飯已吃開,咂嘴聲串聯了起來,總覺得,還少些什麼。我正在考慮這個問題,宋奎元又拎出一袋二兩五的酒,稻花香,小批市裡買來六七塊一瓶。他是個周全的體育老師,走動著發酒,酒瓶在塑膠袋內碰撞出很好聽的聲音。「要嗎?要嗎?」他拿出酒來在農民兄弟眼前晃動。沒有說不要的,大多數人憋住自己,不好說一瓶真是不夠。這幫幹苦工的漢子,包括一些女人,晚上正是靠一點點酒精舒筋活絡,換來些須的輕鬆暢快。

三鑿不吃飯,秋娥也不吃。他倆坐在一叢修葺為球狀的萬年青一側,神情皆是呆滯。宋奎元攏了過去。「……事情已經這樣了,飯總是要吃。」他反盒飯遞了過去,又說,「接下來事還很多,整個晚上都是休息不了,你必須吃點飯。你倆已經一整天不吃飯了。」歐春芳也把盒飯遞到秋娥眼前。我作為親戚,也過去勸幾句,但心裡是想,在這時刻,他兩口子簡直是不能吃飯。怎麼能吃飯呢?吃飯似乎足以說明,人已從悲痛中緩過勁來。這當然不行。

他倆不吃是表明態度,勸他倆吃卻是我們應盡的義務。很多事都這樣矛盾重重地展開著,。冰暴過來。「……我知道你想吃的,不要不好意思。天塌下來,飯都要吃。」冰暴還把盒飯打開,飯菜此時依然氤氳著熱氣,遞到三鑿面前,還晃幾晃。「豬腦殼肉咧。」冰暴繼續說。豬頭肉的香味,天生像是被下了滷,且被冰暴最大限度地晃出來。三鑿悲哀地睃一眼,很快又捋回目光。「冰暴,算了吧。」這動作近乎惡作劇,我看在眼裡愈加難過。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冰暴拿出酒,擰掉膠蓋,遞過去。三鑿每天都喝酒。酒和飯不一樣,再難過的時候,也可以往肚裡灌。三鑿接過去就喝,似乎想一口將一瓶造完,但他酒量不行,一下子被酒嗆了。白酒嗆入肺,異常疼痛,三鑿撫著胸口喘粗氣,好一會喘平,再將剩下的酒一口抹掉。然後他哭起來,聲音低沉喑啞,還挾帶著肺的疼痛和胃的痙攣。

「算了吧算了吧,讓他哭一會。」

吃盒飯這一會工夫,那邊情況也有了變化。除了那一對夫婦,楊環秀身畔還多一個女孩,二十上下的年紀,穿得清爽,背著一個雙肩包。我不認識這女孩,去找癩爺打聽,他也正好走來。黑暗中我倆碰在一起,退到一處牆角。

「是她女兒。」癩爺往那邊一指,指向模糊。我知道他是說楊環秀,順嘴說:「都這麼大了?」我對這女孩沒有印象。

「……名字像是叫寶英。」癩爺又說,「在廣東民辦高中教了兩年,今年想調回來。那兩口子,男的以前是寶英的班主任,正在幫她進高級中學。以前楊環秀還沒賺到錢,寶英是貧困生,經常住到班主任家裡去。那兩口子倒真的是好人。」

「明白。」

「沒辦法的事情。你是楊環秀你怎麼辦?」

我倆抽菸。我知道,事情只能這樣,兩邊僵持到現在,拆招解招,其實已變成一幫泥腿子和全縣最高學府比拼社會關係。高級中學一幫領導的策略很簡單,擒賊擒王,對方所有活躍分子,他們皆找得到人搞一對一的防守,嚴防死守。雖然招式用老,動作難看,但就是管用。

楊環秀難得地沉默,坐在花壇,雙手無措,偶爾用拇指食指捲動額頭一綹頭髮。卷到最高處,再一圈圈放開。她女兒顯然繼承了她很多優良的品質,坐在她身側滔滔不絕地講,天生就該站在三尺講臺。稍後,楊環秀朝這邊走來,她女兒一定要扶住她的左臂,這樣她就顯得有些蹣跚。

這對母女徑直走到三鑿兩口子面前。

「三鑿,這事情人家也是盡力想幫,學校也不是有錢的單位,你知道。我爭了半天,他們答應給十二萬。你看怎麼樣?」

三鑿喃喃地說:「一條人命。」

三叔也適時走過來,叫聲環秀,又叫聲寶英,然後說:「你們辛苦了!」

「不辛苦,應該的,碰到這樣的事。」楊環秀又說,「塔佬,十二萬。剛才六萬五的時候,你們差點也籤字了。」

「我知道。你有事你就先去忙,這裡照應的人很多。」

「講什麼話呢?我是單妮的姨婆。」

「你一直還沒吃東西,先去吃東西,要有什麼事,隨時可以打手機。現在有手機,真是很方便。」

「是啊,真是很方便。」

楊環秀母女離開醫院大門的時候,禹懷山、範培宗也坐上車走掉。這幾個領導畢竟把幾塊難啃的骨頭都啃了下來,現要找個地方補吃晚餐。或者,下屬會知冷知暖地建議,是不是搞兩蠱?或者禹懷山說不了不了,那邊叭地一撬,一瓶好酒打開……「想什麼哩?」冰暴把一瓶「稻花香」橫塞到我手裡,咣地一撞,他一口下去空了半瓶。

11

鍾程將電話回過來,我看看時間,八點十二分。好傢夥,這是他的晨起時分。雖然黑白顛倒,他倒是記得回我電話。

「早啊。」我問候他,並習慣性走出人群,去往僻靜之處。

「今天稍微晚了點,幾個電話,催命啊?有什麼吩咐?」

「高級中學今天凌晨死了個學生,是跳樓。」我再走幾步,又說,「是我侄女。」

「親侄女?」

「這個沒有乾親。」

「事情有點大。」他喃喃地說,顯然沒有完全醒轉。他總是要望向窗外,花好一陣分辨晨昏。我提醒他要不要洗把臉,用冷水,再給自己貼兩個耳光。他說,你說你說。接後是淅淅瀝瀝的聲音,和衝廁所水流的渦漩之聲。我說我等會再打,掛掉。他再打來,一口嗓音已然還陽,且顯得低沉。「他們把照片都發出來了,現在學生也個個有手機。這樣不好。」他感嘆著。微信上的消息錯訛太多,我有必要給他梳理整個過程。我儘量真實、客觀,我需要他的意見。他是差點就做到教導主任的人,他的意見可以讓我一窺當事另一方的態度。

「……範培宗也來了?」

我這時想起來,鍾程沒有當上「教主」,必是和這人有關。我說:「禹懷山都來了,他當然要來。」

「禹懷山這頭蠢豬。」他說,「要是用我當教導主任,他根本不用費這個神。」

「那是明擺的事!」

他還是躊躇了一會,可能餓得不支,胡亂用了些早餐。然後他告訴我,整個過程下來,校方行為都合理到位。惟一的漏洞在於,單妮跳樓之前,在樓道裡待了近一個小時,且這一個小時的情況,監控畫面裡都看得到。然後,他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時,我忽然想起歐春芳無助的眼神。現在我恍然明了。一切不合常理的情況,都隱藏著你尚不明了的原因。

「你接著說,碰到這事,正常該如何處理。」

「……千萬不能跟人說,是我告訴你的。雖然我不在高級中學,畢竟還在教育系統裡面混。」鍾程這時又清醒了幾分。

「放心,我是看《紅巖》長大的。我最痛恨的人是甫志高。」

「省城銀南中學幾月前發生過差不多的事情,是男生,大白天跳下來,銀南賠了四十萬。當然,兩個學校的經濟實力不一樣,那是貴族學校,收費高,賠的也多。換到平時,縣高級中學頂多就賠個十四五萬,但現在……不管怎麼說,還算時機不錯,全省教研教改經驗交流會正在市裡頭開,禹懷山這幾天一定是加倍地小心。所以,現在找他鬧賠償,價碼肯定比平時高。」

「能到多少?你少跟我兜圈。」

「你家這個事情,我估計賠償有銀南中學的一半,也就差不多了。」

「禹懷山和你想的一樣?」

「只要他不老年痴呆。我們幹這個工作,心裡當然要有數。」

我心裡暗罵,一開始只給六萬五,還不到三分之一。在我打電話的這一會工夫,小彤已經返回。她換一身運動衣,仿八十年代的梅花牌,胸前縫著「中國」兩顆白色的圓體字。三皮也用一身肉瓤將同款男式運動衣撐得格外飽滿。因他倆的到來,已沉默許久的五叔,忽然從哪個角落鑽出,跟女兒講剛才的情況——無非是楊環秀、肖石輝都被擺平了,然後高級中學的領導們走掉了。

聽著父親匯報情況,小彤問三皮要一枝煙,三皮遞上來並負責點上。小彤一邊噴著煙霧,一邊仰頭看向天空。深秋的天空,總是無限高邈,此時,天上已有星辰。她噴出的煙霧輕盈、流暢且絲滑,吧唧兩口就往地上扔。然後她就走過來,穿越眾人,徑直走向三鑿。

這一陣我們其實都關注著三鑿。他一直坐在花壇發呆,雙目焦點渺渺不知看向何處,忽然鼻頭一抽,臉皮擠皺成一團,分明就是在哭。他強行抑制自己,咬起牙關,臉皮才又徐徐鋪開,回復發呆的模樣,如此反覆不已。

小彤走過去,似乎要叫一聲哥,卻又忍住。她坐在他身側,等了一會,終究拍了拍三鑿的肩。

「十二萬,你答應嗎?」

「什麼?」

「我是問你,十二萬,你女兒一條命。你咽不咽得下這口氣?」

「……你講,你講怎麼辦?」

「不能再等了。他們都搞不過那幫領導,現在只有我和你。我們現必須就鬧起來,要是鬧不起來,別人也不會把我們當成人看。你要是不敢鬧,馬上討了十二萬,回家布置靈堂。」

「我聽你的!」

「那好,我還有言在先。」

「你講!」

「先前本來就可以鬧,大家你一嘴,我一嘴,各有各的想法,反而鬧不起來。從現在起,你誰也不要聽,就聽我安排。」小彤虎地站起來,又說,「你要下個決心,要鬧也就今晚上的事,趁你家單妮……你要搞明白,現在別人反倒不急,我們急。」

三鑿咬咬牙,表態:「彤妹子,一切你講了算。」

「不反悔?」

「是狗!」三鑿又說,「到底要怎麼搞?」

「你先起來跟我走!」

三鑿要起來,蹴了半天又一直沒吃東西,腿腳竟發軟。小彤扶他,他強自將身板撐起,走路有點瘸。人們呼啦啦跟在後頭,看到底什麼情況發生,能幫則幫,能勸則勸。小彤領著三鑿往依維柯走去。棺材一直放置在車腹,秋娥怕女兒寂寞,獨自守在裡面。她看見那麼多人洶湧而來,一時發懵,兩眼又迸出滾圓的淚。三鑿爬進車內,坐到秋娥身邊,扶住她肩,耳語一番。

小彤站到車尾,一手扶住棺槨翹起的一頭,一邊大聲說:「趕快把司機叫來。」

只數秒時間,那絡腮鬍的老者隨叫隨到。我不禁感嘆,如此兢兢業業,只為吃一碗死人飯,倒真是難為他。

小彤問他:「車是你開?」

「隨時可以開。」老者說,「五分鐘,司機一定到位。」

「那你現在就打電話叫司機來!」

「往哪裡開?」

「你管那麼多?車子發動起來,我要你往哪裡開,就往哪裡開。」

老者只是陪笑,又說:「妹子,這是拉死人的車,不是想去哪就去哪。你要事先不講清白,我們是不敢開。」

「你什麼意思?生意要不要做了?」

「總要知道去哪裡嘛!」老者將一口無奈的笑隱藏在髭鬚深處。

小彤遲疑一會,還是說:「去佴城高級中學。」

「……那裡去不了。」

「給你們加錢。」

「不是錢的問題。」

「給你們加一千,什麼話都不要說。」小彤一隻手朝著三皮一攤,三皮心領神會,掏出皮夾子數鈔票。他把錢一張一張從皮夾裡抽出來,毛爺爺一次一次在夜色中微笑。老者接過錢,利索掏出一隻老頭機,摁一下,按鍵音便將夜空劃破一道縫隙。禿頂的司機仿佛不是被叫來,而是這邊一按鍵他就接收到空氣中發顫的信號。

車發動時,車前站了一排人,我父、三叔、癩爺,還有高級中學留守的幾位老師,宋奎元當仁不讓站到最顯眼的位置,車燈照得他渾身透亮。歐春芳則遠遠站在後頭。此刻我已明了,這事情不處理妥當,她今晚是睡不著的

「三鑿你下來。」我父衝車裡說。

三鑿坐在車頭不動,而小彤,和三鑿一同擠在駕駛副座,將門敞開,整個身體探出來。她手一揮,說:「你們都不要管。你們管了一天,有什麼結果?」我父說:「先把車熄火,高級中學不能去。」

「怎麼就不能去?」

「到地方九點多,學生剛下晚課……你設身處地想一想,你家小孩要在那裡讀書,會不會被嚇著?全縣的高中生都在那讀書,這麼搞,就是和全縣人民過不去。你們年輕人,辦事情一定想清楚。」

「本來也不想這麼搞,但你們都看著的,高級中學那幫人把我們當人嗎?」小彤腳踩在車內,身體完全探出車外。乍然間,我想起《青春之歌》裡的林道靜。她在學生遊行時發表演講,也是登上一輛車,也是這樣的情景,且被拍成經典的電影劇照。而小彤不可能知道林道靜是誰。

她接著說:「那幫狗雜種,以為擺平了幾個人,死一個人也就這麼了解。說不定,那些狗官正在哪個地方敲背捶腿。單妮真就白死了麼?」

宋奎元說:「我們都在這裡,這件事高級中學肯定要負責到底。」

「我不是說你。」小彤說,「我是說放屁放得響的那些雜種。」

「領導馬上就會來。」

「不,我們不能等了。你們領導,總以為每個人都能擺平。今天要讓他們知道,總有些人,除非是死,沒人能擺平。」

小彤說話這會,三鑿下了車。三鑿從小彤身後艱難地擠下車,悄無聲息站到車前,「叭噗」一聲跪倒在地。

「三鑿你給我起來,不能跪。」五叔失聲地叫,過去拽三鑿。三鑿個子小,跪下去像個秤砣。三叔個子大,沒將這兒子扶起來,索性伸出兩手去將三鑿端起來,就像若干年前,三鑿還是小把戲,他要給他抽屎抽尿。三叔將三鑿整個身體稍微端離地面,自己的老腰便吃受不住。「三叔!」「塔叔!」我和冰暴各自叫法,然後一左一右,將他扶到一邊。三鑿仍穩穩地跪在地上。

「怎麼能跪下去?」

「聽他講,他是有話要講。」

此時,三鑿臉上反而有潛沉的神色,等場面安靜,這才開口。「沒有別的辦法,都是他們逼的。這件事最終是我和禹懷山才能講定的事,跟你們都沒有關係。我女兒死了,我兩個女兒,今天全都死光了。我遇到這樣的事,活成這個樣子,已經不好講自己還是個人,哪有資格給別人當爹?我對不起單妮,對不起雙潔,你們投胎給我當女子,你們倒了八輩子黴。現在,我只求你們讓開一條道,讓車子出門。我要把單妮帶到哪裡,是我一個人的事,所有後果我來承擔。」

五叔說:「三鑿,站起來講話。」

「我這種人,哪有站起來講話的資格?」三鑿苦笑,接著說,「我現在從這地上滾過去,哪個要攔我,哪個就把腳踩到我身上。」

他說完便在地上躺平,將手伸直。他左手還纏有紗布,沁出些須血跡。他個不高,雙手伸直以後,差不多等同於依維柯的寬度。他身體滾動起來。他很瘦,整個身體扁長如梭,滾動起來很靈活。所有人都往兩邊退,留出道任他滾下去。他又繼續往前滾了十來個圈,依維柯跟在後面,將三鑿照得透亮。

三鑿滾到醫院門口站起,扭頭看向我們。小彤打開車門,拽他上去。司機一腳油門,依維柯便出了大門。

在我身側,宋奎元如夢方醒掏出電話。他調取的呼叫鈴音是《兩個娃娃打電話》,直到手機唱出「喂喂喂,你在哪裡呀?喂喂喂,我在幼兒園……」,對方才將電話接通。

我們擠進癩爺的車。我們——我父、我三叔,還有我,來時的那幾個人,現在依然擠一輛車。前面有幾輛車子緊跟著依維柯,消失在夜色中。

「……快點開,要出大事。」三叔仍是改不了憂心忡忡。

「人都死了,還能出更大的事?」癩爺說,「我們都老了,不要替年輕人著急,該死的死,該活的活,其實我們什麼都管不著。」

「是的呵,我們都老了。」我父也深深嘆一口氣。

「他們會在半道上攔截。這事情總要鬧出動靜,才會了結。」這話是我說的,不走腦子,脫口而出。

癩爺說:「那我們就等一等,再去看看結果。我們三個老東西。」

三叔忽然衝我說:「浩淼,你年輕,你要好好活。」

我又不好說,暫時還沒有不想活的念頭,所以我嗯一聲。這時癩爺揪開車載收音機,一個年輕的歌手在歇斯底裡地歌頌愛情。他真是蠻有心情,死了都要愛。癩爺調動旋扭,很快換成一個蒼老的聲音唱起地方戲。

12

如我所料,雙方的遭遇戰發生在佴城下高速不遠,一個叫甕寨的地方,距縣城還有十裡地。從市醫院上高速口要二十分鐘,行走四十七公裡,約摸半小時再下高速,那邊就有車將載著單妮的依維柯攔住。又過數分鐘,禹懷山、範培宗、江道新甚至包括先前曇花一現的伍鄉長,悉數趕來。

我們這車下高速時,有個人在等,是莫生民。他上車,坐在我身畔。

「……剛才搞了幾仗了。」

「搞了幾仗?是打起來了?」

「那倒沒有。」莫生民講話總是一句一句突兀地戳過來,語調又是不急不緩,反倒顯得有點聳人聽聞。他又說:「這個小彤,到市裡混幾年,現在可以當成男人用。她敢和禹校長搞事,臉對臉地罵架,一點都不憷。禹校長被她罵得一臉血,還被她用手機拍錄像。我操,我們蔸頭能出這樣的女人,我為她感到驕傲無比。」

「不叫拍錄像,哪時候了,還錄像!是拍視頻。」

「是拍視頻,拍禹校長氣急暴跳的樣子,那樣子像是要吃人,很嚇人。但是小彤,現在我是她的粉絲,她一點都不怕。現在我發現,那些領導其實也是沒有卵用,並不可怕,你要怕他你就只好縮頭縮腦,你不怕他他也不敢咬你一口。」

「剛才到底怎麼樣了?」

「反正就是吵了幾架,兩邊湊到一起就吵,吵累了歇口氣,又走到一起吵。」

「怎麼個吵法?」

「七嘴八舌,到底吵點什麼我一時講不清楚。」

「兩個人怎麼就七嘴八舌?」

「旁邊肯定還有很多幫腔的。反正,我們這邊一定要把車開到學校,那邊一定不讓我們走。他們講要喊警察,小彤表示同意讓他們喊警察,但是他們始終沒有喊警察。是不是喊警察要錢?」

「不是這個問題,他們不缺這點錢。」我父皺了皺眉頭,睃我一眼,示意我給莫生民解釋。我發現這很有技術難度,我怎麼跟他從源頭講明,此時此刻,禹懷山最不願意將事情鬧大?於是我給他打個比喻,好比兩個小孩打架,個頭大,手更毒的那個,就想把對方扯到僻靜的角落痛扁一頓;而小個子毫無勝算,他只好儘量往顯眼的地方走,讓大人看見自己被打。

「你懂我的意思嗎?」

「這還能不懂?我們小時候都這樣。」

說話間我們已到甕寨,前面燈光驟亮,一溜車停著,車燈都開著。一小塊地方,被車燈的光交熾得有了那麼點璀璨。我們一路都估計著情況,現在雙方交鋒大概有五十分鐘(我們在依維柯開走三十分鐘後發車,在高速公路上一個四星服務區又拖延二十分鐘),都會有點累。這一下天下來,每人必然地累。這種累,是來自這種心情,以及這種氛圍對每個人的壓迫。三鑿兩口子都坐在依維柯的駕駛副座。當我們走過去,秋娥主動跟我們表白:「到這個時候了,這些狗日的根本不把我們當人。我們不跟他們講錢,一定要把棺材擺到他們學校裡面,擺三天!」三鑿接著說:「他們要報警,我等著他們報警!」

小彤站在車旁抽菸,她很平靜。三皮幫她掐了掐肩,像是拳擊比賽的回合間,教練深情地呵護著愛徒。

我問小彤現在什麼情況,我想只有她能給我最簡單且準確的回答。

「三十萬,一分錢不能少。喪葬醫療不包括在裡面。」她說。

「那邊什麼反應?」

「我不關心這些,我只想讓他們知道,事情越往後拖,越嚴重,價錢講不定還要往上漲。他們最好是不要搞得我心焦。」她顯得勝券在握。

她的神情使我更為準確地還原了剛才的現場:通過幾番交鋒,一米五幾的小彤搞得一米八有多的禹懷山焦頭爛額,狼狽不堪。其實這也沒什麼奇怪,這兩人不是比打,而是比潑,恰好進入小彤的特長領域,就像浪裏白條賺得黑旋風下水,那就等著看誰消遣誰。小彤成功營造出「單挑」的情境,,那些下屬只能在一旁掠陣。小彤嘴巴佔了上鋒,還有閒心,掏出手機抓拍對方的表情。據說禹懷山身心俱疲,索性掏出手機和小彤對拍。一個亮出蘋果5S,一個是拿國產老頭機;一個仰拍,一個俯拍。肯定有一剎,兩人都將手中的手機,想像成一把槍。據說小彤將視頻一段一段地發往微信,搞現場直播,而禹懷山只是虛張聲勢地拍,他不玩微信。我沒加小彤的微信,無法從Wifi中調取禹懷山的窘態。我想,楊環秀曾經一戰而成楊青天,而在鄉親眼裡,此時此刻,小彤儼然就是楊環秀的升級換代版。她幹的事是在楊環秀悄然溜掉之後。

高級中學那邊已將價碼抬高,同意給十五萬,尚有十五萬差距。我朝那邊走,同時看看表,十點一刻。此時天色濃黑,滿天星鬥,公路上很少有車經過,經過的話也會在這團光暈旁稍停,或是減速,看看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們當然看不出發生了什麼事情。

範培宗引著我去見禹懷山。公路旁邊正好有個雜貨鋪子,裡面還擺了兩張圓桌,可以消夜,店裡面提供燒烤、滷菜、關東煮和低檔的酒水。他們當然沒有心情吃消夜,又不能白佔人家的圓桌,就買一大堆飲料,花花綠綠地堆在桌面。我進去,宋奎元就遞給我一瓶「東方樹葉」。我只喝白水。

我說:「都搞到這時候了,一整天,不要再往下拖了。」

「這又不是我能說了算。」禹懷山苦笑。

「你當然能說了算,你是校長。價錢肯定也要加一些,要不然完不了事。你要是答應,我就兩邊轉,把這事情儘快談下來。」

「我為什麼要聽你的?」他瞬間變了冷笑。他雖垂頭喪氣,內置的表情包調取自如。「這個價格也不是我說了算,我們沒有責任,只是本著人道主義的原則處理這事,卻被你們不斷地訛詐。」

「為什麼甘心忍受?你們完全可以拍屁股走人。」我抽菸壓一壓時間,稍後又說:「至少,單妮跳樓前,你們的監控視頻一直能拍到她,差不多有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內,你們的監視器前面沒有人。」

禹懷山遲疑一會。「誰跟你說的?」

「這是明擺著的,我暫時跟誰也不講。」

「……你先坐下來,坐下來!」他挪了挪他身邊的矮凳。

很快,他用一種便秘的神情跟我表態,最多十八萬,不能再多。他會頂著天大的壓力,湊夠這個數。我也不多講價,我知道這種事免不了要多走幾個來回。前面蓄勢已久,要收場也不會是轉瞬之間。我忽然領悟情報工作的重要。我走出小屋,陰風陣陣。

不久後,我走到依維柯的門邊,三鑿兩口子仍然一齊擠在駕駛副座,一個仰躺著,一個趴著。看不清表情,兩人臉上只有一些凌亂的光。

「哥哥嫂嫂!」

他倆扭頭看我。

「這件事,還是要有個了結,按習慣,明天天亮以前,是要入土。」

三鑿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

「不管到哪個地步,都可以收住。事情要鬧起來,也必須收得了場,要是等到翻臉成仇,收不了場,對兩邊都沒有好處。人先入土為安。」

「你說怎麼收場?」

「……還是要談一談價錢。」

「這不是錢的事情,是我單妮一條人命。」秋娥衝我嚷,「這不是錢的事,我不要錢。」

「嫂嫂。」

「我不要錢!」

「我是浩淼,我是單妮的叔叔。」

「哪個驢日的再跟我談錢。」

嫂嫂罵人從來都罵驢日的。她愛養狗。我只能暫時閉嘴,不遠處,小彤和五叔聽見秋娥嗓門扯高,一齊走過來。「……這件事要有個了結。」我衝五叔說。「是要有了結。」他同意。我示意他跟著我往偏僻處走幾步,離三鑿兩口子遠點。小彤也跟過來,她偶爾瞥我一眼,仿佛我也是敵人。我能理解她,剛才的交鋒未免讓人紅了眼,看誰都想幹一仗。我想提醒她,我是她哥,堂哥,我們共有一個爺爺。現在不是時候。我避開她的眼神,繼續說:「五叔,火要一點就燃,剛才小彤做得不錯。但燒到火候,也要隨時撤得下,什麼事都不能搞得過火。天亮前,單妮是要入土的。」

「你講怎麼辦?」

「不管願不願意,價錢一定要談,不會是我們說了算,也不是會是他們說了算。這當口,三鑿兩口子不好談,我和你可以幹這事。談得下來,他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

「道理我都懂。」

小彤看看我,又看她爹,說:「一分錢不能少。是他們態度不好,拖到這個時候,不講價。」

我不得不說:「小彤,得饒人處且饒人。」

五叔也強調:「他是你哥。」

她依然不看我:「今晚誰都不要睡覺,要吵架我一個人夠,要打架隨時叫人。到市裡頭,到縣裡頭,隨時叫人。」她扭頭,拿眼睛去找三皮。三皮瞟一眼就來到跟前。他說:「我隨時喊幾車人過來。」我看看他,他的金鍊條仍在脖子上晃,被人油浸潤著,不再光亮。我難以想像他倆的戀愛如何控制親密的程度。但現在不適合開小差,我走近他,一手摟住他的肩,勁鼓鼓全是疙瘩肉。我年輕的時候最擅長在一幫肌肉殭屍間閃轉騰挪,遊弋自如。他的肌肉進一步繃緊。我湊著他耳朵說:「你打電話。」

「什麼?」

「你現在就打電話。」我說,「不要多,喊兩車人就夠。」

他摸了摸左邊褲兜,我拍拍他右邊。他的那塊手機貼著我左腿外側發硬。他掏出手機,他又看看小彤。小彤頭往一邊撇,由著三皮怎麼搞。他翻開通訊錄,從A字頭往下翻,幾乎都不是人名,而是綽號,「阿佬」、「兵哥」、「八喜」、「寶蓋」、「別老拐」之類,他一屏一屏往下翻,很快翻到Z字頭。我說:「現在可能都睡了。」他說:「是啊,今天太晚。」

「……我不管了。」小彤大嚷,「都是些沒卵用的,活該遭人家欺負。」

她說完扯起腳就走,越過路邊幾輛開著燈的小車,又越過幾輛熄了火躺在幽暗中的卡車。於是我交代三皮:「你跟過去。那邊太黑,附近狗也多。」

「噢!」

當我再次走回依維柯的車頭,秋娥看見我條件反射般地捂住雙耳。她大叫一聲:「我不要錢!」

「嫂嫂!」

「我講了,我不要錢!」

我無奈地看著三鑿,示意他能不能讓秋娥稍微平靜。之後我退開幾步,看著這對苦難夫妻在逼仄的車廂內耳語。三鑿抱著秋娥,當她暴怒的時候,他就多用一些力氣。我退到更遠的地方,看著車廂內他倆相依為命的樣子。範培宗還走過來,似乎看我們這邊進展如何。我用手勢示意他別過來。

我確定堂嫂足夠平靜了,才又走去。「堂嫂,你看著我。」她就呆滯地看我。「我是浩淼,我一定是幫單妮討個公道,你信不信我?」她終於艱難地點了點頭。

「好的,我們都知道你不要錢。但你要替他們考慮一下,他們只有拿錢來解決這個事。他們還能怎麼辦?」

「我不要錢!」

「現在,我們關著門,不講沒用的……誰都不想要這個錢,但是,怎麼說呢?」我吞咽著,臉上相應是萬難啟齒的表情。「……講是不要錢,但講到最後,還是要拿錢。」

「那是一條命。」

「命已回不來,只要我們都是人,最後就只能談錢。你說是嗎?」

她吃驚地看著我。她抑制著自己,還待開口,三鑿卻已哭出聲音。

等他哭停,事情的解決就變得異常地順利。我和五叔、範培宗在兩頭穿梭四五趟,這邊讓點,那邊加點,價格最終講到二十一萬。禹懷山嘴上堅認前面講的十八萬,伍鄉長主動表態,還有三萬由鄉裡面出。伍鄉長說:「老傅這好幾年都是優秀村幹,功不可沒。他家出了事,我們不能不管。」當然,誰都知道這只是個策略,只是儘量做出仁至義盡的樣子。

雙方籤字的時候,禹懷山斥責一眾手下沒用,並在我背後大聲說,「學校能有一個傅浩淼,我哪要操這麼多心?」

13

那棺材,看似比常規尺寸小,放進車腹又顯大。兩旁各可以坐兩個人。三鑿、秋娥坐一邊,這邊是五叔和我。五叔忽又想起來:「上次送雙潔回家,也是我們四個。」我記得清楚,但又佯作回憶,然後才說:「好像是的。」

「八年了,一對撇爹的崽。」

秋娥抗聲說:「爹,你不要這麼講。」

「我就要這麼講。」他將自己嗆出一片濁淚。

靈車駛出甕寨,繼續往前,我看看表,已近十一點半。我原本估計十一點左右可結束這樁事,一不小心又多用半小時。一些小雜事,會佔用計劃之外的時間,比如說數錢。數錢就在路邊的雜貨鋪子。買他家那一堆飲料,頂多也就三四十塊錢,卻要借人家的地方處理死人的事情。店老闆甚至不會想到要對此事提出異議。那一堆人民幣堆在桌上,店老闆的眼睛亮了起來,雖然跟他沒有一毛錢關係。他的店裡肯定從來不曾出現這麼多錢。校方在剛才扯價的時候,已遣人取來這一堆錢,用蛇皮袋裝著。有時候,他們效率會忽然提高。

範培宗說:「剩下六萬,一星期內會派專人送到你家,不必擔心。這一點,協議上也寫得清清白白。」三鑿用眼睛找我,我朝他點點頭。範培宗又說:「那請你們點個數。」

雜貨鋪內,我們這邊五個人:三鑿兩口子、三叔、五叔、我。他們都把眼睛盯著我,要我幹這活。我把錢分成三沓,叫三叔五叔齊上陣,人多力量大。數十五萬塊錢倒不是累活,但在眾目睽睽下一個人數半小時錢,那會讓那獨自數錢的人覺得自己像在耍猴。每沓是五刀百元紙鈔,我數了三刀,他倆各自才數一刀,然後各自掂出兩刀碼到我面前。我又數了兩刀,然後說:「不數了吧,都是對的,拿眼睛估也估得出來。剛從銀行取出來,哪錯得了。」

「不數了。」

「噢好!」

錢又用報紙包緊,放進兩個重疊一塊的灰色塑膠袋內,都是店老闆免費提供。袋口拴緊,遞到三鑿手裡。三鑿像捧骨灰盒一樣把錢捧上車。

進入山路,沒有百米是筆直,就一直這麼彎來繞去,我對往事的回憶常因顛簸而短暫停頓,但總體還是流暢。十六年前,我二十出頭,三鑿大我三歲,剛結了婚。更早幾年,他一直對楊環秀的大女兒,也就是姨妹子翠婷念念不忘。她傍著河流長大,身材好不說,委實太漂亮。這姨妹子有事無事也喜歡來他家串門,比如新收了老品種的香麥,可到鄰居家磨粉,她一定要拿到蔸頭磨粉擀麵。我吃過新麥擀成的面,帶著擀麵機的熱燙馬上下鍋煮熟,人間至味。她喜歡聽三鑿唱歌,三鑿也是越唱越敢唱。後來,三鑿偷偷進城詢問我父親(他總是要見了面再問,即使打電話已經很方便):「大伯,我聽說表親不能結婚,堂親也不能結婚,那么姨親行不行?」我父回答:「姨親就是表親。舅表和姨表,一回事。」

「這樣啊。」他還是不死心,「為什麼不行呢?」

「近親結婚,生下來的孩子痴呆傻殘,搞不好多顆袋少只腳,你說行不行?」

「……那不生小孩可不可以結?」

「為什麼不要小孩?你是個農民,你不生小孩,以後老了怎麼活?」我父微笑地看他。

後來三鑿和秋娥相親,三叔三嬸都要他娶她,說秋娥是個好老婆。我去他家,三鑿偷偷叫我去巖洞裡喝酒,喝著喝著哭起來。在我印象裡,蔸頭村和我一起玩大的一幫男人反而容易掉淚,沒有沾染上城裡人矯情的麻木。「秋娥還是醜了點。」他說,「和翠婷沒得比。」稍後他又問我:「你說我怎麼辦?」我說:「你看著辦。」稍後他又無奈地笑起來,跟我說:「這餐酒都餵了狗。」

秋娥第一次生產的時候,我和父母都趕到鄉下,這叫「圍喜」,尤其要圍頭胎的喜,於主家於自己都兆好運。我們在屋外,秋娥在屋內,天斷黑屋裡亮燈,也點了紅蠟燭,是結婚那天剩的。第一聲啼哭本已讓人驚喜,接生的麻婆忽然又高叫一聲:「還有一個。」我母親不免感嘆:「秋娥肚皮這麼大,我們先前怎麼都沒想到會是雙胞胎?」

三鑿和三叔各抱一個小孩給我們展示,她們臉皮皺著,眼睛沒睜開,但她們分明是健旺的。三鑿不停地說:「賺了,賺了。」他很少有這種難以扼抑的驚喜。這一刻,三鑿一定會相信,命裡的每一個轉折,於他都是饋贈。

轉眼,兩個妹子都已離去。我看見她們生,看見她們死,雖然兩次別離時隔八年,但都是在夜色中搭乘靈車趕回村莊。有一剎,我相信其實自己也算活了一把年紀,雖然平常日子中老是渾然不覺,總要由一些突發的狀況,激發人對時間長度的體認。

進了村,照樣有村民來接,打著電筒和礦燈。不同的是,相較八前年,我明顯發現這次來的青壯年更少,老弱更多,這使夜色多了一重氣息奄奄。三嬸在人群的前列,她已經哭過。她很能哭,這一天下來,我們完成了前半截,後半截要以她為主。我害怕聽她的哭,她要哭長輩去世,和哭小孩夭折,完全是不同的聲調和情態,人在幾裡外就能聽得分明。

三叔先下車,問三嬸:「家順沒來?」

「在家裡睡。」

「怎麼能在家裡睡?」

三嬸只是回答等下再說。家順也在城裡的小學寄讀,凌晨出了事,三鑿兩口子沒帶他去市醫院,正好老鄉青崗要回蔸頭,三鑿就囑青崗接了家順回蔸頭等著。單妮死的消息傳到蔸頭,家順在空空的火壙前坐了半個鐘頭,忽然瘋狂地以頭撞牆,一下一下,又一下,牆皮嗽嗽地脫落幾塊。三嬸拉扯不住,只好往門外大聲呼救,來了兩個鄰居,一齊將家順捆緊,不能動彈,再放到床上。家順掙扎了數小時,體力不支終於沉沉睡去,現在還沒醒。

「就剩他一個了。」三叔說。

「一定要看緊!」不知誰嘴裡飆出這一句。

靈堂不再設在自家堂屋。這八年裡,村裡通了路,路的盡頭有一塊籃球場大小的空坪,不作它用,專門用來停靈。靈棚早已搭好,帆布是有一年救災隊帶來的,灰綠色,足夠大,看上去也遠比蛇皮袋布端莊。這時很冷,燒起兩堆篝火,湊近了又很熱。響一陣鞭炮,人們便循聲趕來,交送賻儀。沒有哀樂,只有哭聲。三嬸哭起來,幾個中老年婦女便坐到她身側,擺好姿勢(哭起來怎麼才好發音,才好持續,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經驗),擇機進入,不久這哭便有了多個聲部,絲絲不亂。三嬸的哭當是最突出,別的女人,知道不能將自己的聲音壓了主音。她們配合了許多年月,還將一直這麼配合下去。這邊圍坐火邊的男人,側耳傾聽,有的還說:「這批女人都死完以後,年輕的妹子就不會哭了。」還有人進一步感嘆:「她們什麼都不會了,但她們日子總歸過得更好。」又有人提出了質疑:「現在她們日子過得幾好,以前要是誰能過上這樣的日子,怎麼可能想不開?」

我不光是坐著,此時仍有任務。三叔將我叫到一邊,說:「浩淼,你能辦事,今天還有最後一個任務。」我心裡想,已經是另一天了。我嘴上說:「三叔,儘管說。」

「是這樣,單妮天亮之前要入土為安,老規矩,不能破。」他囁嚅著,又說,「坑也必須是三鑿來挖,別人替不了。但他一整天沒吃東西了,等下挖不動土。你要想辦法讓他吃點東西。」我說:「好辦。」

「他也一天沒睡了,體力背不起,吃完要讓他睡一會。現在是一點鐘,他再遲四點半要起來,去挖坑。」

「看情況。」

我路上就已經想到這事,剛才在雜貨鋪裡頭花了168元買了一盒瓶子酒。我知道蔸頭男人們常喝的壺子酒,便宜,所以也是如何地難以下咽。我知道,此時此刻,能有什麼東西比酒更易撬開一個酒鬼的嘴,以及腸胃。

「三鑿哥,這時候了,要吃點東西。」

「不吃,哪吃得下去?」仿佛是種慣性。

於是我就將瓶子酒拿出來,費力地揭開蓋,倒了半碗。我說:「那你喝酒。」他說:「不喝。」我遞過去,他端在手裡,嘴皮一啟,輕輕一抹。有人送來一碟炒黃豆,我要他先吃點豆。他一把一把抓在手裡,往嘴裡揉。再喝了兩個半碗,我說你多少吃點東西。他沒吭聲。先是端上來一碗米粉,上面浮了一瓢油汪汪的肉絲。他說現在很膩肉,沒胃口。於是我去廚房舀了一碗豆腐。豆腐是新打的,當單妮死亡的消息傳到這裡,三嬸一邊哭,一邊不忘磨豆腐。這是鄉村守靈之夜必不可少的東西。

三鑿端起碗,汩汩有聲地喝下一碗豆腐。我問他夠了不,他搖搖頭,臉上又現出悲痛。我又去給他撮一碗。

篝火燒一陣以後,大小就正好合適,一幫男人將火圍小了一圈,分享著菸捲和彼此的見聞。不知怎麼就比起了狗。每家都養過土狗,有的現在還在養,他們便比起土狗的英勇事跡,這麼多年,誰家的狗被自家狗打敗過,人人都記得一清二楚。但狗打架是一筆糊塗帳,傅慶斌家的狗打贏過莫生民家的麻條,麻條打贏過鍾二拐家的三縱,但三縱站在傅慶斌家的堂門口,傅家的狗就絕不敢出門。說著說著,不再說狗打架,轉而說起狗扯把(交媾)。一沾上葷腥,男人們的笑聲便一點一點多起來。「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我看著這夜的濃黑,在這星空下無限廣袤的泥土之上,這些吃土啃泥的莊稼漢,只能如此這般將日子打發下去。

我扭頭看三鑿,他斜躺在靠椅上,已經沉沉地睡了。我這才鬆了口氣,掏出手機,鬧鐘定到凌晨四點。時間一到,我還要負責喊醒三鑿,叫他為自己女兒挖一個坑,儘量挖得深淺適宜,要找土層疏鬆處,讓她鑽回裡面,就像她最初的時候鑽出來。我忽然記起,等到那個時候,距單妮從樓上跳下來,整好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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