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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級神探破案推理(霍桑探案之斷指團)

2023-06-19 23:34:33 13

神級神探破案推理?《斷指團》一、奇怪的郵色,我來為大家科普一下關於神級神探破案推理?下面希望有你要的答案,我們一起來看看吧!

神級神探破案推理

《斷指團》

一、奇怪的郵色

新醫學對於神經衰弱的病症,有轉地療養的治法。我在和霍桑初期合作的那一年,經過了一次實驗,認為確很有效。就在那時,我的人生經驗上又刻下了一條驚險的深痕,我的日記中也因此增加了一頁新穎的資料。

某年,我因著筆務過分繁忙,神經上起了些異症,症象是健忘,感覺過敏。我們的老友何乃時醫士便竭力勸我轉地療養。我依了他的話,霍桑就與我一同到南京去休息。我們在江口中華旅館中住了不滿三個星期,我的精神果然就慢慢地恢復。我自然非常歡喜。六月二十九日那天,天氣還不算十二分熱,華民表常在九十七八度之間。我一清早起來,穿了一件短袖汗衫,系了一條短褲,赤足拖著拖鞋,身體上感到非常舒爽。我吃過了早餐,躺在一張藤椅子上,口裡銜著一支紙菸,向窗外閒瞧。江口外滾滾的濁浪反映著金黃色的太陽,一閃一閃地發光。暖風一陣陣吹著。穿梭似的帆船在浪花間穿梭往來。蔚藍的天空中,碎片的白雲悠悠地流行。偶然有一群白鷗從高空中翱翔而下,掠過江面,形成一組組規例的隊伍。處在這個境地,真說得上俯仰左右,心曠神遠。

「包朗,這裡又有一段新聞,昨天我倒沒有瞧見。

霍桑的呼聲召回了我的遐思。我回頭一瞧,他正取了一張隔日的《金陵畫報》,坐在我的背後披閱。他穿著一件白鐵機組的短袖襯衫,下面是府綢西褲,足上也同樣拖著寧波出品的草拖鞋,不過白麻紗襪卻沒有卸掉。

我應道:「什麼新聞?」

「又是記載你我的事。真討厭!」

「他們又說些什麼?」

霍桑一邊把報紙遞過來,一邊答道:「你自己瞧罷。」

本埠新聞欄中有一行「大偵探近聞」的標題,下面附著一段冗長的記載。我開始朗誦那新聞:

「私家偵探霍桑君同他的好友包朗君,業於本月十三日來寧,本報前經紀及。現據調查所得,確知二君寄寓在江口中華旅館二十二號。他們來寧的宗旨,在一般人想,總以為是來遊閱名勝,其實有兩層原因:一則因為包朗君前患肺病,所以到江邊轉換新鮮空氣;一則因霍桑君現方研究植物學,特來寧地各山中搜集標本,以為研究之用。霍桑君是一個多才多能精警好學的人。他先前在蘇城破獲假江南燕案,去年又在北平破了「血匕首」一案,在上海又撲滅了一個秘密黨,和好幾件巨案,他的智勇特出的大名越傳越廣,幾乎全國都知,但他仍舊孜孜好學,並沒有一毫自滿的意思。據聞他所以研究植物,也和探案上有密切關係。因為江南一帶的植物裡面,有許多含毒的種類——」

霍桑突的立起來,一手將我手中的報紙奪過去,向裡面的桌子上一丟。

他皺眉道:「算了!算了!這些無聊話,誰耐得聽?」

我笑道:「嗯,我既然耐讀,你倒不耐聽?」

霍桑不答,在窗口邊站住,摸出紙菸來自顧自地吸著。

我又說:「新聞上說我患肺病,不但捕風捉影,簡直是詛咒!不過說到你的方面,他們只有恭維的話。你怎麼倒反而不耐煩?」

霍桑回眼瞪著我。「你想我喜歡他們的恭維?」

「不是這樣說。他們到底沒有觸犯你。」

「這種言過其實的稱讚,真使人難受。它只會招麻煩。上星期登了一次你我到寧的新聞,前天就來了何公館的電話,我自己回絕了。你不是告訴我昨天傍晚,我出去看朱雄時,又有個穿西裝的來看過我嗎?顯然也就是這新聞引得來的。」

「是。那也許是個好奇心強烈的人,慕你的名,來瞻仰瞻仰泳的風採,不一定會給你什麼麻煩。」

「就算如此,對於你養病避煩的旨趣也不方便,何況說不定並不如此單純。」他頓一頓。「你看見這西裝沒?」

我搖頭道:「沒有。李四告訴他你不在,我在。那個人顯然不要看我,沒有一句話,洞頭走了。」

「你問過李四那是個什麼樣人?」

「問過的。李四說他的個子很高,服裝很時髦,是個年輕的上流人。」

霍桑皺眉說;「這個人如果慕名造訪,怎麼不留一張名片?」他用白巾抹抹嘴。「總之,我不喜歡這一套。你得知道報紙上這樣大吹大擂,在有知識的看了,不免要說我標榜;在一般官家的偵探們見了,也足以激起他們的妒忌。這不是於我有報無益的嗎?」

話確是很有意思。因為有一部分官家偵探,平日不無嫉視霍桑,恐防奪了他們的飯碗。現在他們看見報紙上偷揚霍桑,或者會更加引起他們的嫉妒。霍桑所慮的確是有可能的。

我說:「其實警探們也用不到嫉視你。你決不會和人家爭功奪權。」

霍桑嘆一口氣。「對。這裡面還有一種理由,他們更不必著慌。我相信目前的官廳裡萬萬不需要像我這樣的人。他們的飯碗正安如磐石。除了幾處大都會以外,內地的司法大半不會獨立,司法權在行政者手裡。他們一大半都抱著「省事」的秘訣。譬如地方上出了兇案疑案,那主其事者就把被害者的貧富貴賤作為處理的標準。被害者是個貧窮無力的平民,他們就守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格言,含含糊糊地延擱了事。假使是個有勢有財的闊老,上面有大帽子壓下來,非追究不可,他們就另玩一套移花接木的手法。他們隨便抓到一個所謂兇手,逼成了口供,抵了應得的罪,也就完了。你想這樣的辦法豈不乾脆了?什麼調查實情,研究疑跡,搜集證據等種種麻煩的手續,概都可以免去?至於利用科學方法的偵查更是相差十萬八千裡!那麼他們何必用我?我又怎麼會奪取一般偵探先生們的飯碗?」

他用力吸了幾口煙,一手叉住了腰,昂首天空,面上也露出一種氣忿忿的顏色。

我答道:「霍桑,別這樣發火。現在內地的司法界裡雖未免有像你所說的情形,但不可一例而論,並不是處處如此,個個如此。況且推論這現象的原因,也是教育未普及,政治不上軌,社會裁製力薄弱的緣故,所以民命輕賤,任這班人玩法胡鬧。不過你既然抱著不平的觀念,盡可以盡你的力量,努力改進。發牢騷又何苦?」

霍桑搖搖頭。「我不是發牢騷。我只恨我自己的能力太微弱,更希望留些火種在黑暗裡,可是有效沒效,真沒有把握。

我道:「『不間收穫,但知耕耘』,你不是常說的嗎?」

霍桑點點頭,仍仰頭諦視著天空,不再說話。我知道他對於我國司法界的傳統的缺陷,抱著熱烈的改革願望,因著「憂之殷」,不覺「言之初」,所以在他的談吐之間不時會流露出這種憤撼不平。

他重新坐下來,神情比較地寧靜些。

他問道:「包朗,今天你的精神更進步些嗎?」

我應道:「是,很有進步,我覺得比前幾天更爽快得多。我想一則因著氣候的變換,一則那茶房李四服侍得很周到,使我不覺得旅居的不便。這也和我的病體有直接關係。

霍桑向我瞅了一眼,唇角上仿佛牽動了一下,顯示一種不成熟的微笑。他開始點紙菸。

「那麼你病好了,應得重重酬謝一下李四哩。

「這不消說得。他既然這樣殷勤地侍奉我,我自然應當經常謝他。把李四跟我們初來時的那個趙二比,動不動就白眼向人,總要好出幾倍。多給他幾個錢,我自然很願意。」

霍桑向他手錶上瞧一瞧,自言自語地說:「九點鐘了。怎麼今天的報紙還沒有來?」

我笑道:「你要報紙做什麼?剛才報紙上的新聞不是引起了你的煩惱嗎?」

霍桑道:「我想瞧瞧戲目。如果有什麼有趣味的戲,我想的朱雄和你一塊兒去湊湊熱鬧。

「前天你不是說要同朱雄去遊明孝陵嗎?」

「我想你的身作既然一天天有起色,再過幾天,你也可以同遊。不如等我們三個人一塊兒去,更有興致。」他頓一頓,忽又高聲叫道:「李四,進來!」

茶房李四果然急忙忙地推門進來。他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少年,身體很結實,長方形的臉兒,一個高鼻,兩隻黑眼,五官端正,生得倒也不俗。他身上穿的白紗布的制服也很整潔。

他望著我,問道:「先生,喚我做什麼?」

霍桑接嘴道:「你到下面帳房裡面問問,今天的報紙來了沒有。

李四答應著,彎了彎腰,退出去。

霍桑又含笑到;「李四這個人很奇怪。他代趙二做管工,好像是初次充茶房呢。」

我道:「他的年紀還輕,也許受了經濟的壓迫,才做這工作。但你說他奇怪,什麼意思?」

霍桑道:「他替你做事,總是服服帖帖,但一看見我,又好像不大歡喜我。你說可笑不可笑?」

霍桑的話似乎有幾分醋意,我不便置辯。我們靜默了一會,我在正眺望著江面上的嗎陣,霍桑忽然又側著頭傾聽。

他又突的高聲喊道:「進來!」

房門開處,李四果然又應聲進來,但他的手中拿著的不是報紙,是一個小小的紙包。一

他嚮往桑說:「先生,報紙還沒有到,還得停一刻兒才來。這裡有一個紙包,說是寄給先生的。」

李四將手裡的小包和一張附單雙手遞給霍桑。霍桑接過一看,忽然坐直了身子,丟了煙尾,現出一種詫異的神色。

「包朗,你來瞧瞧。這是誰寄給我的?」

我從藤椅上起立,走近去看。包是牛皮紙,用一條細麻線扎著,上面貼了幾個布花,寫著:「本城下關,中華旅館,二十二號,霍桑先生收。」下面具名,「中正街三號,竇志瑞寄。」我一時摸不著頭腦。在南京地方,除了朱雄以外,我們並不曾通知過別的朋友。朱雄是鐘山師範學校的教員,現在仍住在校內,不會遷到中正街去.並且即使是他,何必變了姓名?這包件是什麼人寄給霍桑的?內中又是什麼東西?

霍桑問道:「李四,這包件是從快郵寄來的嗎?」

李四應道:「是。我剛進帳房的時候,郵差方才送到。現在他還在下面等收據。請先生籤個字。」他指一指那張郵局的收據紙。

霍桑立起來,將收件的單子約略瞧一瞧,就用墨水筆籤了姓名,交給李四。李四接過了退出去。霍桑隨即關上房門,將那包件反覆地細觀。

他說:「這包件是今天第一班寄出的。」

我問道:「這姓竇的是誰?可是你的相識?」

「我從來沒有姓竇的朋友。」他皺著眉峰。「哈,字跡很潦草,也很奇怪。」

「你姑且把包拆開來,瞧是什麼東西。」

他把那小包承在手掌中信一估重量,又輕輕地搖一搖。他的臉上現出驚異狀來。

他作驚怪聲道:「奇怪!這裡面的東西是流質!」

他立即運用他的指尖,小心地將包上的繩結解開,隨手用筆在記事冊上畫了幾畫,把那繩結的式樣摹線下來。牛皮包紙裡面是幾層雪白的紙。他又一層一層地拆開,隨拆隨注意紙上有沒有字跡,可是沒有發現。他的舉動迅速而又謹慎,似乎防包中也許有什麼危險物品。他解開了四五層紙,才發見一隻小小的黃色硬紙匣子。他把匣子細細地看了一看,才打開色蓋,匣中是一個大口的玻璃小瓶。瓶外面有一張印刷的標籤,寫著aicohol一個英文字。難道這真是一瓶火酒?人家寄火酒給霍桑,又有什麼用意?霍桑的手指的活動停住了。他的臉上也頓時灰白。

他低聲嚷道:「奇怪的包朗,你想這瓶中是什麼東西?瞧!

他把瓶湊近窗口,用他的大拇指和食指捏在瓶口上。我湊近去細瞧。瓶中的火酒不十分滿,酒中浸著一個從人的手上截斷下來的大拇指!

二、謀殺案

這發現太突兀,我不由不怔了一怔。霍桑巴將瓶塞子拔開,先湊在鼻子上嗅了幾嗅,順手將瓶放在桌上,急忙走到床邊去。我看這瓶約有三寸高,一寸直徑,塞子是軟木的。火酒離瓶口約二分。霍桑把他的手提皮包打開了,取出一個小鑷子來。他又小心地將鑷子伸入瓶內,鑷出一件又怕又醜的東西,果真是一枚斷指!

我怔了一會,問道:「真是怪事!霍桑,你想這東西誰寄給你的?」

霍桑好似沒有聽得,又回到床邊,從皮包中取了一面小凸鏡,走到窗口,橫著那個斷指仔細視察。我看見了這白白地帶死色的東西,引起一陣厭惡,不願意細瞧。霍桑卻像一個生物學家發現了一種新標本,聚精會神地在那裡觀察。

一會他喃喃地自言自語。「這是一個右手的大拇指,從死人手上截下來的,截斷處在拇指的第一節節初上。被裁的時刻雖不知道,可是浸入火酒的時候還不久。」

我問道:「是一個死人的手指?」

「是、截斷處沒有血,是一個證據。」

「是男子的,還是女子的?」

「男子的。……唔,我知道那個人是一個有錢的所謂上流人。

「囑,你才瞧一瞧,就知道得這樣仔細?」

霍桑招招手。「你過來瞧。我的話並非臆斷,都是有確證的。」他把那斷指捧到我的前面。「你瞧,這指甲修剪得很齊整,又很細緻,肌肉也很柔嫩,顯見他是個從來不勞動的所謂穿長衣的上流人。因為做勞動工作的人斷不會有這樣的手指。」

「你從他是穿長衣的所謂上流人,就聯想到他也有錢嗎?」

「不是。穿長衣的人盡多沒有錢,有錢的也不一定是穿長衣的。你這問句不合邏輯。我說他是有錢的富人,另有別的根據。」

「什麼根據?」

「你瞧,指尖的正面還有些黃色的痕跡。這痕跡你當然也知道是煙痕,但不是尋常的紙菸或雪茄菸痕,是鴉片煙的煙痕。我雖沒有嘗過這亡國滅種的東西,但我看見過鴉片鬼抽菸。他們裝煙時總得用大拇指,大拇指的正面總有些煙痕。若是紙菸或雪茄菸痕總是在食指和中指之間,難得留在大拇指上;即使有,也應在指的側邊,而不應在正面。」

我連連點頭道:「悟,不錯。照你這麼說,他既不勞動,又有吸鴉片的能力,當然是一個富人。」

霍柔道:「是啊。現在是禁菸的時候,私販的煙價貴得黃金似的,除了一般闊官富人們外,誰還抽得起?」

霍桑的分析很合理,我除了全盤接受,找不出別的話說。

我又說:「好了。我相信你不會白費工夫。但我看眼前急切的問題是查明這東西是誰寄的,和寄給你有什麼用意。否則你這一番研究工作還是沒有用處。」

霍桑點點頭,把斷指重新浸入火酒瓶中,又把瓶塞塞好了,輕輕放在桌上。

他答道:「對,你這話不錯。我對於這寄件的人,只能有一個約略的輪廓,究竟是誰,我此刻全無把握。

「紙包裹面有沒有紙條字跡?或者可以得到一些線索。

「沒有。我拆包的時候已經留神察看,除了包面上以外,並沒有半個字跡。

我不答,重新將包紙一層一層地細檢了一遍,果然不見字跡。

我說:「那麼你仔細想一想。你的朋友中到底有沒有姓竇的人?

路桑搖頭道:「那裡有什么姓竇的?就是這寄包的人,我敢說也決不是姓竇。

「你想姓名是假造的?可是包面上還明明有地址哩。

「姓名既能假造,地址難道就不能假造?

「你怎麼知道姓名地址一定都出於假造?也有證據嗎?」

「這卻沒有。但據我的設想,一定是便託無疑。因為那個竇字——嗯,這一層此刻不必深究,沒有根據,研究也不免流於空洞。我們姑且假定他是假造的;再進一步研究他的用意,似乎比較更重要一些。」

「不錯。這回事太離奇。平空裡送一個斷指給你,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意思。

霍桑回頭向房門望了一望,走到他先前坐的椅子面前,重新坐下來。

他道:「包朗,你說得是。這事真離奇已極。我們坐下來談。

我也把那藤椅移過來坐下,隨手摸出煙盒,取出了兩支,一支送給霍桑,一支我自己點著。我想我們到南京來,一來為轉地療養,二來為消暑,本抱著清閒的旨趣。偏偏手空裡來了這件怪物,真是太出人意外。現在霞染的好奇心顯然已給激動,似乎已準備徹底它的秘密。那麼未來的情勢正不能預料。

霍桑吐出了一口煙,開始說:「包朗,這斷指來得如此突兀,真叫人索解不得。現在我們要解釋這斷指的用意,應注意一個先決問題。

我問道:「什麼先決問題?

他提示道:「就是那人把斷指寄給我,究竟是懷著好意,還是惡意?

「這樣可怕的東西,哪裡會有好意?當然是惡意無疑。」我直覺地應了一句。

霍桑皺皺眉,搖搖頭。「話雖如此,我oj卻不可懷著成見。你得知道凡推想一件事,必須看到各方面,才不致於偏頗誤事。譬如那寄斷指的人或是蒙著冤枉,或有別種關係,因為慕我的虛名,把斷指寄我,希望我給他伸雪。這就算不得是惡意了。

「那末你想真有人希望你給他伸冤?」

「這也不能輕易斷定。不過我們既要徹底研究,就不能不先從善意方面來一個可能假定。

「唔,那麼善意方面,你還有其他的可能性嗎?

「還有一個,不過我也想不出它的來由。

「那是什麼?」

「也許有一個正在實習解剖的醫學生,在解剖屍體時割下一隻手指,寄給一個朋友開開玩笑。學生們割一隻死人的耳朵,塞在同學的袋裡發發笑,那是常有的事。這自然也算不得惡意。可是我實在想不出會有這樣的朋友。

我吸了一口煙,沉吟了一下。「我看不會有這樣的事。你不會有這樣惡作劇的朋友,尤其是少年的醫學生。

霍桑同意說:「是,我也覺得如此。現在再從別一方面看,假定那人是懷著惡意的。那也有三種可能的理由。

「哪三種?」

「第一,是栽贓嫁禍。譬如我平素有什麼怨仇,或是有懷恨我的人。那人知道我現在作客他鄉,沒有援助的人,就把那人自己或他人所犯的罪證移交於我;等到發覺的時候,再將我牽涉到案子裡去,使我受不白的嫌疑。

「這一層容易解決。你只須自己問問,有沒有這種怨家,便可以循跡根究。」

霍桑忽笑道:「你怎麼說容易?我平生行事,總憑著自己的天良,自問並沒有虧德,當然不致有關於私人的深仇宿怨。可是懷恨我的不能說沒有。你總也知道,就我的職務而論,感恩我的固然不少,因立場衝突而嫉惡我的自然也難保沒有。我從那裡去找?

我停一停,又說:「那麼照你的眼光看,這第一種理由是否有成立的可能?

「我們不必先下斷語,姑且把各種理由匯集起來,然後再比較輕重,以定應付的策略。你說對不對?

「對。你說第二種理由。

霍桑又吐了幾口煙,才慢慢地答道:「第二種就是有人妒嫉。對於我有了妒忌心的人,自然會有一種希望我失敗的私願。假使有機會可以中傷我,說不定就會實施他們的卑劣手段。因此,近日或者恰巧有某種疑案發生了,那妒我的人故弄狡猾,取了一個斷指寄給我,特地來試試我的力量。因為那人料我得到了這個斷指,若要從事探索,頭緒既然毫無,勢必要歸於失敗;我若不聲不響地置之不理,他們也會笑我庸弱無能,徒擁虛名。從今以後他們或者要把這回事傳為話柄,作為譏諷我的資料。那麼一去一就都足以使我難堪。他們中傷的計劃豈不是就可以成遂了嗎?

我不覺鼓掌道:「對了!這一層理由比前一層更切近——」

霍桑插口道。「惺,你也以為更切近嗎?假使果成事實,這意外事豈不是昨天的報紙上惹出來的?回頭我少不得問問朱雄,我們的消息是不是由他傳述開來的。」他丟了殘煙,仰起身子,在桌上取了一把有書畫的摺扇,揮個不停。似乎他起先不覺得熱,因為這最後的意念才按捺不住。

我又問道:「你剛才說有三種理由。那第三種又是什麼?」

霍桑一邊揮扇,一邊低下了頭,目光凝注著地板,似在那裡構思。

他抬頭答道:「第三層理由,我只有一種懷疑,還沒有具體的解釋。現在姑且把我——」

他忽然頓住了,斂神側耳地聽著。接著他忙向我做一個眼色,又揮一揮手,似乎說房外有人進來,叫我把桌上的火酒瓶和紙繩等一切東西藏邊。我急急起立,把那些東西收拾在一隻鏡臺抽屜裡,重新坐下。霍桑才高聲招呼。

他問道:「外面什麼人?進來。」

呀地一聲,房門開了。李四拿了幾份報紙踱進來。

他說:「先生,這裡本地的報紙都全了,一共四張。」

霍桑受了報,點點頭。李四重傷退出去。霍桑隨即取起一張大江南報,忙著展開來。

他向我說:「包朗,我們看一會報,片刻地再討論、」

霍桑看見了報,有一種守待不住的表現,使我懷疑他的看報的目的。因為他方才要看報,目的不過是為著戲目,顯然沒有什麼要緊,這時我料想他的目的已經變更,所以急不可耐。我看見他敏銳的目光在報紙上一行一行地瀏覽過去,十分迅速。而且他展開的一頁果真不是戲目廣告,而是本埠新聞。不一會他突的從椅子上坐直了,抬起了他的炯炯的目光。

他喊道:「包朗,這裡果真有一段新聞?」

我忙問道:「曖,什麼新聞!」

「一件謀殺案!」

三、求助

謀殺新聞的答案當然食有相當的刺激力。我的精神上頓時緊張起來。霍桑剛才所料的第二層理由。可會不幸而中嗎?

我問道:「新聞上怎樣說?最不是和新指有連帶關係!」

霍桑搖頭道:「新聞很簡短,此刻還不能說。」他把那張大江南報送給我,又從桌面上去取別一種報紙。

我接過來一看。標題的字模並不大,只是三號字的緊要新聞。

「慈善家被殺」

「本城紳董衛善臣先生是一位熱心公益的慈善家。不料於昨日二十八日破曉時分,被匪徒逾牆而進,用利刀刺死。這案子已由省會警察廳派員勘查過了,據說實系謀財害命。因為臥室內的金銀珠寶等貴重物品,損失約有五六萬元,顯然是被兇手所盜去的。現在警廳探員正在緝捕兇手,詳細情形俟查明再登。

新聞果真很簡短,而且也並無特異之處,所異的只是被害的是個慈善家。我正要向霍桑問話,霍桑也已將桌上的各報搜檢一遍,丟下了報紙,走到窗口去。

他站定了說:「這裡的消息怎麼如此不靈通?除了大江南報有這樣一段簡短的新聞以外,別家報紙竟完全沒有記載。

我道:「就這新聞看,死者是一個紳士,這案子也許會宣傳一會。」原來在那個時期,紳士階級在社會上還是炙手可熱的特殊人物。

霍桑沉吟地說:「是。兇手傷害了事主,又劫去了五六萬金的巨款,當然不是尋常的小偷小盜。而且死的又是一個所謂紳董,官廳方面當然也得忙一下子。

「據你料想,這案子和寄來的斷指會不會有某種聯繫?

「我此刻怎麼能知道?報紙上不會說死者短少一個大拇指,我怎能硬把它聯繫上去?」他旋轉身來,皺皺眉。「假使果然有關,我少不得也要牽涉在內,那就未免有些棘手。」他低頭想一想。「包朗,李四說昨天傍晚那個西裝客人是個年輕人?

「是。你想那人是因著這兇案來請你偵查的。

他思索了一下,搖搖頭。「不,不會。要是真來叫我偵查的,他決不會來了就走,而且也不會今天不再來。

他回身走近桌子,咬緊了嘴唇,兀自皺眉苦思。接著他開了桌子的抽屜,看著抽屜中的斷指瓶發呆。他的神氣顯示出一種心神不定和把握不住的樣子。

我說;「霍桑,這個斷指應該怎樣發落?你得有個辦法才好。

他答道:「是,這是一個最困難的問題。

他走到床邊去,開了皮包,抽出一張南京全圖,展開在桌面上,細細看了一會,點了一支紙菸,背負著手,在室中踱來踱去。那縷縷煙霧便跟著他在室中盤繞。

他站住了說:「我想第一步辦法,應該查究那寄件的人。

我應道:「對。這一著你已有了成竹沒有?」

「我想先到三牌樓第一郵務支局裡去,問問那寄包件的是一個什麼樣人。」

「到三牌樓去?為什麼不先到中正街三號去?」

「那地址一定是假的,我方才已經說過。你總已瞧見那郵花上的印章明明是第一支局。第一支局是在三牌樓,和中正街相距很遠。那人若是果真住在中正街,為什麼不向就近的昇平橋第四支局去寄,卻反到較遠的第一支局去寄?」

「『為掩護真相,舍近就遠也未站不可能。」

「是。不過你自己矛盾哩。這人既要掩護真相,你想他會寫真姓名真地址嗎?」

「既然如此,你就是往三牌樓去,也不會有多大希望。因為這個人既已假託地址,故沒疑陣,不願人知道他的真相,難道會親自到郵局去寄,使人家容易偵查嗎?」

「是,你的推斷很合理。不過就是他另外差人去寄,只要郵局人員碰巧注意他,多少有些印象,也可以給我一個線索。何況這個人或者竟疏忽了這一點,親自去投寄,也說不定。」

「那末那寄斷指的人究竟是個何等樣人,你總該有些端倪。否則你即使往郵局去問,未見得他們會直指出來。」我提出一句有啟發性的問句。

霍桑點點頭,重新坐下來;「不錯。我已經推索過一回。我就那斷指的包裹紙紮縛的繩結和封面的字跡看來,那人似乎是個受過新教育的少年,並且也不像是個窮人。

「你可能解釋幾句?」

「可以。我看封面的字跡雖然很草,筆力卻不弱,似乎那人在書法上用過功。那麻線的結是個雙套結,童子軍的紡繩術上有這個方式。他知道在節價處下力,又知道用火酒保存斷指,顯見也有科學知識。那包裹的紙,最外面一層是重磅牛皮紙,顯示他熟悉郵局寄包件的章程。裡面的白紙是一種優美的英國信箋,價值很貴,也不是尋常人用的。從這幾點上推想,那人顯然是一個受過新教育的人。

我想了一想,說:「根據你這個推斷,這個人倒很像你所假定的醫校學生。是不是?」

霍桑咬一咬嘴唇,答道:「是。可是我實在沒有這樣的學生朋友。

「也許不是你的朋友,是一個我們的朋友的兒子,或者竟是個不相識的青年,特地和你開開玩笑,試一試你的眼力。你想會不會?」

「唔,也許——我不知道。」他又沉倒了頭,努力抽菸。一會他又抬起頭來。「不,不!我看這木像是開玩笑的事。它的性質相當嚴重。」他的目光閃一閃,神色也嚴重起來。

我問道:「喔,你說是栽贓移禍?」

他搖搖頭。「不是。現在我覺得這理解不能成立。因為這罪證明明是郵局裡寄給我的,找的立足點仍很穩固。那人即使想陷害我,我盡可以提出反證。

「那末和你方才所說的第二種理由合不合?」

「那也有些矛盾。

「何以見得?」

「因為對我有妒忌心的人不外乎警探之流。這班人不學無術的居其大半,不像會有新知識。

我連帶地記得他本來說過有三種理由,當時因李四送報紙進來,才給打斷了。

我說:「霍桑,你本說有三種理由。那第三種又是什麼?」

不湊巧。我正要等待霍桑的解答,偏偏室門上又有叩門聲音。霍桑應了一聲,李四又走進來。

他報告道:「下面有一位姓卜的客人,要來見霍先生。」

霍桑疑遲道:「他是個什麼樣人?」

李四道:「他是本地人,像——像是個紳士老爺。

霍桑略一躊躇,說:「好。你去請他上來。

李四答應著下去。霍桑把報紙地圖摺疊收拾好,又開了抽屜,將火酒瓶和包紙拿出來,放在皮包裹,隨即走過屏風的那一邊去,預備會客。我趕緊穿上襪子、襯衫和一條國產法蘭絨褲,也一同走到那邊。我們的臥室是一大間,中間架了一扇紙屏,一面是兩張床鋪,一面擺了些符桌陳設,就算是應接室。

一會,李四領了一位客人進來。那人約摸有四十多歲,身材矮小,禿髮露頂,穿一件白紗長衫,上面罩一件元青團龍紗馬褂,足上白絲襪,黑紗涼鞋。他的臉色白皙,有個大鼻子,鼻尖上現著些措紅,一雙黑眼掩在一副墨晶眼鏡後面,神氣倒很威嚴。他一進房門,便把兩手拱一拱。

「那一位是霍先生?」

「兄弟就是。」霍桑上前一步,微微彎了彎腰。

客人遞出兩張名片來。我受了一看,姓卜,單名一個良字,是一位樂濟善堂的副董事。那人又向霍桑說了幾句仰慕寒暄的套話。霍桑也請他坐下來。

他說:「兄弟今朝造訪,就為了敝堂總董事衛善臣先生被害的事,請求霍先生幫幫忙。

霍桑定了定神,答道:「不敢。衛先生不測的事,剛才我已經在報紙上見到。衛先生是一位慈善家,我們也非常惋惜。

客人忙接著說:「正是呢。衛先生平日熱心公益,不辭勞瘁。他對於一切募捐籌款的事總是踴躍從公。因為他的交遊很廣,人又極誠懇,所以人家沒有不信任他。不料昨天早晨他遭了這非常的橫禍,同人們都十分痛惜。今天我們善堂裡開過會議,大家主張一定要徹底這件事,把兇手拿到了歸案治罪。我們仰慕霍桑先生的大名好久了,又知道先生恰巧在此地,所以派兄弟來恭請。關於酬謝方面,一切唯命是聽,只要霍先生肯幫忙。

霍桑頓了一頓,嘆息道:「地方上少了一位純正的慈善家,直接受影響的就是一般貧苦無告的大眾。我如果能盡一分綿力,也間接是替民眾們效些勞,本也是我們份內的事。不過我們到這裡來,本為著消夏遊散,況且人地生疏,不比服務於官廳中的人,隨時隨地可以取得助力。因此,我只怕愛莫能助,辜負卜先生委託的盛情。卜先生不如直接去清官家偵探——-」

卜良接忙口道:「唉,官家偵探,我們早已去請過。不過為了斬草除極起見,還要窮先生的神。先生若使需要人相助,敝堂盡可和警廳商量。__給予先生便利。霍先生,請你別推辭。」』他又連連地拱著手。

語意很懇切,局勢有些像霍桑非答應不可。霍桑仍沒有應允的表示。

他搖頭說:「卜先生,對不起得很,我不能擔任。

卜良著急地說:「霍先生,這件事很奇怪,非你——一」

霍桑突然接口道:「很奇怪?卜先生,你指什麼說的?」

「衛太太說,衛先生的傷勢似乎——」

「囑,傷勢很奇怪,是不是?」

「是」

「唉,奇怪得怎樣?」

「這個我不大仔細,衛太太也不敢隨便告訴人。霍先生,無論如何,你去看一看總不妨。」

情勢有些轉變,霍桑的意志動搖了。他分明聽得了傷勢的奇怪,聯想到那斷指。那末這兩件事果真有關係嗎?霍桑又垂著頭,思索了一會,果然應承了。

他說:「既然如此,我姑且試一試。這件案子既然奇怪,我也許可以廣廣見聞……卜先生,一這案子的經過情形怎麼樣?」

客人答道:「據警官們的意見,這是一件謀財害命案。但是我也不大仔細,最好你馬上去勘驗一下。」

霍桑點點頭。「好,那麼請你將衛府的地址告訴我,我們不妨走一趟。」

卜良很高興地答應了,立刻將衛家的住址寫在紙上,雙手交給霍桑。他又向霍桑要了一張名片,以便往警廳去接洽。商議要定了,彼此又說明了電話號數,卜良就告別出去。我等霍桑送客進來,忙著發問。

「霍桑,斷指問題還沒有著落,你怎麼貿貿然答應人家?你想這兩件案子果然有連帶關係嗎?

霍桑正拿起那紙條念道:「城南利涉橋,九十九號,衛府。」他將紙條夾在記事冊中,才回頭答覆我。「這問題現在用不著多討論,我們但須往衛家去走一趟,馬上可以明白。要是你覺得你的精神不疲乏,不怕熱,不妨一塊兒去瞧瞧。

「要是這案子和斷指沒有關係,我看你擔任了也沒有意思。

「不。這案子若是果真和斷指有關,我自然要徹底它的真相。就算沒有關係,我也可以因此認識幾個當地人,然後再進行偵查斷指的事,多少也可以得些幫助。

我還沒有答覆,李四又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張名片。

他說:「先生,又有一位客人。

霍桑接過名片一看,詫異道:「嗜,他也來看我?好,快請他上來。」他隨將那名片遞給我。「你得注意著,這一位來客和我們很有關係呢。

我看見名片上印著幾個大字:

「省會警察廳偵探長楊凡通」

四、再來一個

楊偵探長的身材很高大,滿臉粗麻,光頭,塌鼻梁,濃眉毛,大眼睛,皮膚又粗又黑,看上會醜憎異常。他的身上穿一件黑色紡綢寬大的長衫,雙梁緞鞋,黑紗襪。走路時挺著胸膛,搖搖擺擺,神氣可稱十足。他一看見霍桑,趕緊走近打拱,滿面堆著笑容。

他說:「霍先生,你真了不得!兄弟慕名好久了,可惜一向沒有機會。昨天才從報紙上知道你們兩位在這裡,今天特地過來拜訪。

他回過頭來,又和我招呼,但他的言語態度已打了一些折扣,不比對霍桑那麼恭順和捂謙。我聽得長輩們說,前清衙門裡的皂役三班,平常有三副嘴臉,一副怕上官,一副媚富紳,一副嚇小民。現在我看見了楊凡通的神氣,仿佛得到了一個類似的印證。經過了幾句不必要的敷衍,霍桑就率直地發問。

他道:「楊探長今天光臨,我想總有什麼見教。是不是?

楊凡通坐了下來,正在找機會發表他的來意,忽聽得霍桑先問,他的開嘴便嘻嘻。

他翹一翹右手的大拇指,說:「唉,霍先生,你真是未卜先知!怪不得名滿四海。人人拜下風!今天兄弟奉了敝廳長的命——」他忍住了,忙又改口。「今天兄弟特地來拜望你,就為了衛董事的奇案,要請你指教。

霍桑道:「哈,那案子究竟怎麼樣,我也正要請教。

楊凡通高興地說:「囑,霍先生,你也很注意這件案子?那正湊巧極了!這案子我已經約略查勘過一次,原因大概是謀財害命。

霍桑寧靜地道:「悟,你既然親自驗過,一定知道得很詳細。現在請你仔細些說一遍。

偵探長的粗黑的麻斑上,好像嵌了一些紅,慢吞吞地答道:「說到詳細,我還沒有研究過。現在我姑且將我知道的事情報告一下。這案子發現的時候是昨天清晨五點半鐘。發現人是衛家裡的一個園丁,叫沈全卿。他在天沒有亮時,被一隻守門的狗吠醒。他起初並不在意、望一望窗上還是烏黑黑的,覺得起身還早,就躺在床上養神。到了五點半鐘,他才起來,走到園裡,忽然看見園門開著。他才暗吃一驚,知道出了岔子。他忙著叫起了屋子裡的僕人,向四下去搜尋,可是並沒什麼異狀,書房裡的古董也不短少。後來他們尋到了主人的臥房裡,才發現衛紳士已給人殺死,死屍橫在床腳邊。

他停一停,瞧瞧霍桑,又瞧瞧我,像要等什麼評贊。霍桑倒並不使他失望。

他點點頭,說:「很清楚。以後怎麼樣?

楊探長起勁地說:「那時候人人著了慌,就差人到東區警署去報警。署裡聽說是件命案,被害的又是當地的紳士,自然不敢怠慢。王署長一邊派了警上去看守,一邊立刻打電話到總廳裡去。兄弟得到了信息,立刻起到利淡橋去相驗。

「我到那裡對已是八點鐘。我檢驗那屍骨,刀傷在心口,確是被殺而死。箱子裡首飾等物的損失約在五萬左右。我又向園丁沈全卿查明了發案的情形,才回廳去報——」

故事告一個段落,情節也不見有出奇之處。霍桑卻很注意地傾聽著。等楊探長說完了,他點一點頭。

他說;「看起來發案的時間大概就在犬吠的那個當地。是不見?」

楊凡通的大拇指又一度豎起來。「對1霍先生,你的眼光真兇2我早就這樣說過。」

霍桑仍毫無表情地說;「據你的眼光看,那兇手是個什麼樣人?除了錢財,可還有什麼別種目的?」

楊凡通道:「目的似乎只是為財,失掉的首飾就是證據。不過這兇手不比得尋常的盜賊。但瞧他的膽子和來去的蹤跡,就可以見得他有幾分本領。」

「羶,你想那人有怎樣的本領?」

「我看兇手是從屋面上進去的,出來時開了園門走,才惹起狗吠。他這樣子來去自由,毫沒顧忌,便可想到他的膽子也不小。因為衛先生的臥室在正屋樓上,他的房裡有四姨太伴著,樓下又有兩個守衛的壯了輪流地位夜——」

霍桑忽插口道:「什麼?衛府上竟這樣子闊氣,有值夜的守衛?」

楊凡通點頭道:「是。這兩個壯丁是新近僱用的,據說還不到兩個禮拜。可是這兩個人真是一對飯桶,昨天清晨兇手動手的時候,他們倆竟絲毫沒有覺得。房裡的四姨太太也給兇手用繩索綁住了手腳,嘴裡也給塞了棉團,因此也不能聲張。從這種種方面看,便可見得這傢伙手快腳快和膽識過人,決不是一個尋常的小偷地。霍先生,你說是不是?」

霍桑把雙手抱著左膝。他的兩眼注視在楊凡通的面上,一邊聽,一邊還像在那裡思索。

他答道:「不錯。照你的話說,兇手確可算得一個好手。他不像是乘虛而來的。在犯案之前,衛紳士似乎預先已經有些知覺。但瞧他新近在用守衛,就是一個明證。」

楊探長摸摸自己的光頭,說;「是,我也這樣想。不過這一層要是實在,那就更麻煩了。因為犯案的盜賊,事前既然敢明目張胆地通告,他們的黨羽一定多。何況這案子又出在有財有勢的衛善臣家裡,上峰的風勢特別緊,我們奉公的人自然也怠慢不得。霍先生,我說句不怕醜的話,我已經將這層情由稟明了秦廳長。廳長很明確,就記起你來。他說你從前在蘇州破獲『江南燕』一案,聰敏和眼光都了不得。恰巧報紙上又登著你們在這裡的消息。我就跟廳長說,請你老人家幫幫忙。廳長一口贊成,立刻派我來請你。霍先生,這件事要是辦妥了,廳長一定要重重酬謝你。」

霍桑微微鞠了個躬,謙謝道:「承蒙你這樣抬舉,真是榮幸得很。這案子我雖不敢負責,但是若使我有一得之見,自然很願意從旁貢獻意見。將來如果破案了,有什麼酬報,那自然也必歸給你。」

楊凡通又紅漲了臉,用手摸了摸他的光頭,又牽一李他的闊厚的嘴唇。

他道:「這話那裡說起?我斷不敢奪人家的功。霍先生,別多疑。」

霍桑笑道:「楊探長,我何嘗說你奪功?不過我提起一句,我從事偵探,完全是為興趣和責任心,對於名和利一直很淡薄,包朗兄可以證實我的話。」

楊凡通果然把他的兩隻眼睛移射到我的面上。我的旁聽的姿態不得不暫時取消。

我說:「這是實在的。我們去年在海門破了一件私運軍火案,當地的長官給了五千塊錢做謝儀。霍桑兄堅拒不受,後來只受了兩支手槍做紀念。他又分一隻給我,我倒坐享其成。」

霍桑向我笑一笑。「嗯,你也謙遜起來哩。我探案時得到你的幫助真不知多少,你倒說坐享其成!」

楊凡通乘機道:「不錯。包先生的大名,兄弟也已久仰。這案子少不得也要勞包先生的神——」

霍桑揮揮手阻止他。「好了,閒話別多說。現在我還要問一句。你驗傷的時候,死者的傷勢怎麼樣?致命傷一共有幾處?」

談話方始到達了關鍵,我的精神振一振。我知道霍桑所以採取這種迂迴策略,始終不正面進攻,顯然要把我們接得斷指的事隱藏起來。但瞧他的問話,表面上還是注重在致命傷,便可見他的迂迴的苦心。

楊凡通道:「我已經說過了,致命傷恰當心窩,所用的兇器顯然是一種尖刀。」

「只有這心口一處?」

「是」

我看見霍桑的眉尖皺一皺,放下了手抱的右膝,把頭沉下去。他分明是失望了!當然我也不例外。我開始覺得卜良的外交策略真高明。他用了「奇怪」字樣來聳動霍桑,實際上原只是一件尋常的謀殺案!霍桑似乎還不放棄他的期望。

他又問:「除了心口一處以外,再沒有別的傷了?」

楊凡通道:「是,致命的只有這一處。」

「囑,那末還有不足致命的傷?是不是?」霍桑的眼珠在暗暗地轉動。

楊探長張一張眼睛。「唉,是的,還有——唔,很奇怪。那右手的大拇指,不知怎的也已給截去——」

「哼!

我忍不住喊了一聲,趕緊收斂住!霍桑立刻乾咳一聲,迴轉頭來,他向我丟一個眼色,顯然怕我漏出斷指的秘密。楊凡通倒並不疑心。他大概以為我的驚呼的來由是在斷指的本身上。

楊凡通補一句。「更奇怪的,衛董事的左手大拇指也沒有了,不過已經結了癲,不像是新斷的。」

霍桑接著道:「真奇怪。你可曾尋過?那截下來的斷指有沒有留在室中?」

楊凡通道:「怎麼不尋?可是各處都尋遍,沒有蹤影。那斷指想必是給兇手帶了去了。真是很奇怪。

霍桑蠶著目光,凝想了一回,忽然首先立起來。

他拍拍來客的高肩。低聲問道。「這位衛老先生也抽這個嗎?」

霍桑用左手的拇指連接了右手的小指,裝做一支鴉片槍的樣子,湊到嘴邊去。楊凡通會意地牽牽嘴、這答覆很巧妙。一個公務員在禁菸時期,當然不便公開承認這問話。

霍桑笑一笑,點點頭。「好了,楊探長,這案子承你這樣子詳細解釋.我已略略有些輪廓。現在我不必再到衛府去勘驗。請你回復貴廳長,說我很願意盡力。但是我若有相需的地方,也得請貴廳的弟兄們幫助一下。

他取出一張名片遞給楊凡通。楊凡通又敷衍了幾句,方才闢出。霍桑送他下樓去。

時候已近十二點鐘,我卻並不覺得飢餓。我一個人坐在房內,腦海中的思潮十二分紊亂。那隻來歷不明的斷指誠然和衛家的命案合而為一,顯見是一件不可輕視的奇文。有幾個問題同時湧上心來。衛善臣的拇指是兇手割去的嗎?還是另有斷指的人?斷指的人可就是寄指的人?他把斷指寄給霍桑,究竟有什麼用意?此外還有楊凡通的來意是否因著案情的棘手嚴重,誠意來求救,或者他有別的用意,要霍桑「好看」?種種疑問奔赴我的腦海,一時都不能解決。

雷桑急忙忙回來,低聲說;「我已經打過電話給p良,告訴他我不去勘驗了。」他更湊近我的耳朵。「包朗,你聽著,現在我可以繼續我的中斷的答話了。你方才不是問我關於斷指的第三種理由嗎?那就是一種秘密黨人寄給我的!」

我驚異道:「秘密黨?」

「是。輕些!我告訴你,這個黨一定兇險異常。但瞧他們那種慘殺殘酷的舉動就可以想見!

空氣驟然緊張,仿佛有一群青面獠牙的吃人鬼扭,霎時間湧現在我的眼前。我想像到這件事的嚴重的後果。

我問道:「那麼他們把所指寄給你,有什麼用意?』」

「用意?當然是充分的敵對性!」他摸摸下頜。「論原因還是報紙上的新聞惹出來的禍殃!

「難道黨人們也妒忌你?」

「不是妒忌,是顧忌。他們把斷指寄給我,意思一定是恐嚇我!

他走到紙屏風的那一面去。我也跟隨著。他點了一支紙菸,用力地抽著。他的臉上的肌肉緊板板的。他的眼睛裡仿佛有火。

我走神想一想,又問:「霍桑,你說他們是秘密黨,有什麼根據?怎見得不是一個單獨的竊盜?」

霍桑低聲道:「根據自然有。我說給你聽——唉!包朗,又有人來了,想是送飯來的。我們吃過飯再談。

房門上果然響一響。李四捧了飯盤走進來。他將盤放在桌子上,先將筷匙碗碟端了出來,又從盤中取出一件牛皮紙包裹的東西。

他說:「霍先生,又有一個包件給你。

霍桑丟下了紙菸,一手將紙包接過去,看一看,乘勢把眼睛在李四的身上瞟一瞟,又將包件上的收件單籤了字,交還給李四。

「拿去罷。」

我等李四走出了房門,趕緊把房門關上,急急回過來發問。

我低聲道:「霍桑,這包件裡又是什麼東西?」

霍桑不假思索地脫口道:「再來一個!

我狐疑道:「再來一個什麼?」

霍桑道:「再來一個斷指!

五、血

我驚異嗎?自然。霍桑的面色沉著,臉上的肌肉也更見緊張,雙目炯炯地注視著手中的小包。這當然不是鬧玩笑。局勢在急劇的展開。這種再接再厲的激變,我個人簡直應付不了。

我說:「你還沒有打開來看哩。你不會搞錯罷?」

我還想緩和一下空氣。霍桑不答,從袋中取出記事冊,翻了一頁,放在包件面上對一對,向我招一招手。

「你過來瞧。這是今天第二班快郵。這包面上的具名、字跡、包的大小和所用的紙、繩,都和先前的一樣。瞧,就是這個異樣的繩結不是也和我方才摹寫下來的完全相同嗎?

的確,用不著細細地比對,一瞥開就可以看出是完全相同的。霍桑將一重重白箋紙打開來,包內果真是一支紙匣,匣中又是一瓶火酒,瓶內是一個斷指!不過這瓶中的酒色略略帶一些紅;這就是和先前一瓶的唯一不同點。霍桑又如法炮製地將瓶內的斷指範出來實驗。

我開口道:「你發現了什麼沒有?這一個斷指想必是另一人的?

霍桑答道:「是。那是另一件案子。也是一個大拇指,是左手的,斷割處也在第一節,而且是從活人手上斬下來的。沒有煙痕,但皮膚一樣很白嫩,也像是一個富翁。他把精著的斷指放入瓶中。「真奇怪!」

我說:「他們倒專跟有錢的人作對。

「這就可見他們的宗旨專想劫奪人家的錢財。」他放下了瓶,又細看包紙上的郵局印章。「唔,仍舊是第一支局。我先前的料想大概不錯,他們的地址也許就在三牌樓附近……對,他們確實是一種可怕的秘密黨徒!

我疑惑地問道:「我還不明了。請你說得明白些。

霍桑堅決道:「簡單說一句,那割下來的斷指就是他們犯罪的證據。但是他們不把這東西掩藏起來,反而敢寄給人家,可見得他們的目無法紀已經到了怎樣程度。並且他們連寄兩個斷指,同是在一個郵局,也可見他們絲毫沒有忌憚。唉!他們的膽量真可以使人吃驚!就這一點推想,他們一定是一種有勢力的秘密黨。若是少數或單獨的竊盜,無論怎樣兇惡,總不敢這樣子膽大妄為。

我贊同道:「唔,這推想很近情理。」

霍桑繼續遭:「除此以外,從那高價的白信紙和一式的火酒瓶上看,也可見得他們黨中經濟的富厚和規模的整齊。不但如此,我還知道他們的黨名。

「嘎,你想是什麼黨?」

「似乎是叫斷指團。」

「你是從斷指上著想的?」

「是。還有一層。包面上不是寫著竇志端寄嗎?現在我相信這個假託的姓名不單是要掩護真相,卻象是「斷指團」三個字的諧聲。」

推想和假定都很合理。擺在眼前的是一個可怕的秘密組織,而且再接再厲地向霍桑挑戰,前途不許樂觀。霍桑的神氣雖異常緊張,但仍不失他的鎮靜。他又很小心地將火酒瓶和包紙等收拾好,照樣放在皮包裹。他回頭叫我。

「包朗,飯快冷了。我們吃飯罷。」

我答應了,勉強坐下來。其實這樣一件奇怪的事情盤踞在我的腦海中,我的胃口也受了影響。霍桑卻不失常態,照例吃兩碗。飯罷了,我和霍桑又坐到窗口去,彼此又吸著一支煙。

風靜了。熱度在暗暗地高升。江面上的帆影還是在錯綜絡繹地往來,白鷗也仍在成群地迴翔,可是對於我已失卻了欣賞的情味,只覺那金黃色的反光耀眼刺膚。

靜默了一會,我耐不住地說:「霍桑,從各方面看,這件事很不容易著手。你到底幹不幹,須得仔細想一想才是。」

霍桑吐了一口煙,正色道:「我怎麼可以不幹?我素來的志願就是想鋤惡扶良,給大眾盡些兒力。現在地方上出了這種殘酷的暴黨,殺人斷指,看做兒戲,明明是社會的公敵。我們怎麼能袖手旁觀?這是我不得不幹的主要理由。此外還有兩點:一則,他們接一連二地把斷指寄給我,明明防我幹涉他們,和先聲奪人地用恐嚇手段警告我,使我知難而退。這樣的挑釁,我可以畏縮不理嗎?二則,我既已受了兩方面的請託,應允在先了,又怎能退避背約?……是的,包朗,我不能不幹!」

充分的理由加強了他的意志,更強調了他的無可挽回的語氣。我默默地吸著煙,找不出阻止或緩和的辭句。

「你決意和這班匪黨拚一拚?」

「是,無論怎樣,我要試一試!」

我又呼吸了一會煙。「我看事情很困難,而且很危——」

霍桑突然坐直了。「嗯,困難?包朗,你忘了那句『天下沒難事,只怕用心人』古諺嗎?我也有一句轉語:『辦易事,不輕心;辦難事,不退縮。』這件事雖難幹,但我們不可先有難的成見。只要各盡智力,憑著決心去幹,又怕什麼?我們又有便宜行事的機會,隨時可以得警察們的幫助,怎見得不能夠破巢擒賊?包朗,你振作些,別先讓一個『難』字橫在胸中。我相信我們一定能夠克敵制勝!

霍桑有一種特長。無論幹什麼事,他第一步總是運用理智,加以繽密的考慮;第二步是審情度勢地下一個決心。一經決意,他就能本著大無畏的精神,鍥而不捨,決不肯知難而退;並且雖當事機急迫的時候,他仍能好整以暇,從容不迫,不失他的定力。這是我最佩服的。不過眼前這一件事,據我料想,似乎不但難望勝利,而且非常危險。因為黨人們既然這樣子膽大,霍桑卻勢孤力薄,自然不容易制伏。但是霍桑像膽子包身似地決意要去和他fll為難。他這一種果毅敢為的能力固然是高人一等,可是我總不能不替他擔慮。

我問道:「那末你打算怎樣著手?」

霍桑吐出了一長串煙霧,答道:「我想這件事還有新的演變。不過我也不是靜坐著等候。我馬上要出去。」他立起來丟掉餘煙。

我又問:「我要不要跟你一起去?」

他搖搖頭。「不,現在還用不著煩勞你。不過你枯坐在這裡,也太悶鬱。你若是不怕熱,不妨也出去散一散。

我道:「我本想去瞧瞧朱雄。你不是也說過要去看看他嗎?」

霍桑搖頭道:「不,現在我要往另一個地方去,不再去會他。你獨個兒去也好。

「你要上哪裡去?」

「哈,我——嗯,回頭再告訴你。」

他將身上的那件紡綢西裝襯衫脫下,改穿了一件白萬載夏布的長衫,把草拖鞋換上一雙紗涼鞋。我自己也著上一件雲紗長衫,取了草帽手杖,跟他一同出房。我隨手把房門鎖上,正要叫李四過來,將鑰匙交他,忽見霍桑俯著身子,從房門口的地上抬起一張紙片。我回頭一瞧,是一張從新聞紙上撕下來的歪斜不整的紙條。

我問道:「這是你失落的?

平日霍桑把剪裁報紙上的新聞作為一件正常工作,我們上海的寓裡就有好幾冊厚厚的剪條記錄。現在雖在客地,他的行筐中也還帶了許多這樣的紙條。

霍桑將紙條瞧了一下,搖頭道:「我記不得了,怕不是我的。

他說著,像要把它棄去,既而又變了意念,將紙條夾在他的記事冊中。然後他叫喚李四,將鑰匙給了他,才和我一塊兒下樓。

我們出了旅館,正要向小車站進行,霍桑忽住了腳步。

他說:「包朗,你進城罷。現在我先要向江邊去走一趟。

「江邊什麼地點?」這問句是多餘的,我終於不曾吐出口。我答應了一句,就別了霍桑,獨自往火車站去。

我在火車裡默想:霍桑對於探案的步驟似乎已定下了某種計劃。他說他要往江邊去,當然有作用。不過這作用是什麼,我固然不會問,問也是徒然的。因為事前不肯輕易發表,是他的一貫作風,我的經驗夠深刻了。

火車到達北極閣,我下了車,往鐘山師範學校走。剛到校門,恰巧見朱雄走出來。我和他握了握手,才知道他本要到我們寓裡去會面,幸虧我早到一步,沒有相左。我告訴他霍桑已經出外,我們不必回旅館去。

朱雄說:「那末,我們就到香林寺去玩玩。那裡很涼快,路也很近。

我贊成了,一同步行到寺裡。驕陽被雲陣包圍住,熱氣好像減弱了些。我們在佛殿旁的一個桐蔭掩覆的小軒中坐定。地點的確很幽靜。除了一聲兩聲的蟬唱以外,耳朵中絕不聞其他塵囂。一個寺僧送上茶來。我們就品茗閒談。我把斷指的事情詳細地向朱雄說了一遍。朱雄很驚異,也很替霍桑擔憂。我又說起報紙上新聞的事,問他有沒有投稿。

朱雄答道:「不,我不曾投稿。不過那天我同霍桑兄遊雨花臺的時候,恰巧遇見一個姓鄒的同事。他看見霍桑兄在採集植物標本,後來就拉著問我。我約略說了幾句。也許是他寫下了去登報,才惹出這意外的風波。

朱雄說起,上年冬天,本城發生過一件驚人的綁架案子,事主被綁票,警士也死了一個,傷了兩個,匪徒卻到底漏網。因此他覺得霍桑此番的決策,未免太冒險。

我們在那綠沉沉的梧桐蔭下談談說說,的確忘掉了暑熱。一會,天色更見暗下來。東北角上擁起了一大準烏雲。一陣一陣的涼風把炎暑都吹散了。我覺得非常暢快。

我說:「怕要下雨哩。我們沒有雨具,趕緊回去罷。

朱雄道:「來不及哩。這是陣頭雨,立刻就要下了。我們再坐一會,等雨過了再走。

這時風勢果真越吹越緊,梧桐葉賄賂地亂鳴。天空也越見烏黑,幾乎像黃昏。隆隆的雷聲,漸漸地自遠而近,接著是劃破長空的閃電。霹香靂!劈地一聲響,帶下了一陣驟雨,傾盆般地從空中倒下來。約摸下了一個鐘頭,兩方才收住,但天色仍舊是烏黑黑的。我摸出表來一看,已是五點鐘,就同朱雄離了香林寺,各自回寓。

我到中華旅館時,六點鐘已打過,問問帳房,霍桑回來過一次,又出去了。我一直上樓,四下一望,不見李四。我叫$行時將鑰匙交給他,現在要叫他開門,意尋喚不著。甫道中又不見別的條房,我不免有些著惱。我走到二十二號房前,用手握了門鈕推一推。門忽呀的開了。

我很詫異。李四剛巧在房間裡罷?怪不得尋不著他。我隨手推開了門,向裡面一望,黑漆漆沒有一絲光線。雷雨後天色既然烏黑了,他在房內為什麼不開電燈?

我一邊尋思,一邊跨進了房門,嘴裡喊道:「李四!你在裡面嗎?

我喊了幾聲,沒有人答應,不禁疑惑起來。我走近壁旁,伸手摸著了電燈的機鈕,向下一捺,燈光立即明亮。可是明亮帶給我的是一種意外的驚嚇。

那分隔的紙屏已經倒在地上,四隻椅子和一隻圓桌也都離了原位,房內空空,玻璃窗仍舊閉著,卻不見一個人影!偷兒枉駕過了罷?可是我們的皮包仍在床邊。一轉眼間,我的毛髮都聳豎起來。原來地板上面,一點一點的都是鮮紅的血跡!

我失聲道:「不好!這房裡有人行兇過了!

怎麼辦?我有些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哈,有些聲音!我正待回頭,猛覺得我的肩膊上有人拍一下。我更吃一驚,急忙閃過一分,把身於一蹲,準備抵抗。可是我回頭看時,那拍我的就是霍桑。我進房時沒存關房門,霍桑走進來,我正在發怔,所以沒有覺得。

霍桑低聲說:「你為什麼駭叫?」他的敏銳的眼光也已看見了地上的血跡。他作詫異聲道:「嗯,血?哪裡來的?」他忽又斂神地傾聽。「奇怪!這房裡還有人嗎?……包朗,你可聽得哼哼的呻吟聲音?」

他不需要我的回答,早已大踏步走到他自己睡的床前去。床上垂著白紗的蚊帳,一時還瞧不見什麼。我仔細一聽,那哼聲似乎就是從帳子裡面透出來的。霍桑用左手把帳子揭起,右手插在褲袋中,忽又呆住了不動。我探頭一看,床上並沒有人,但霍桑的右手已經從褲袋中抽出來,伸到枕頭上去,拔出了一件雪亮亮的東西——一把鋼刀!

六、警告

這發現實在出我的意外。那賊黨的兇橫險惡又得到一個證據!我回頭看一看床上,我的呼吸加急了。

我喊道:「枕頭上還有一張紙哩!

霍桑應道:「是,我看見了。大概是一張警告書。

他的神氣仍十分沉靜。他的舉動敏捷而準確。他一手將帳門鉤住,一手把枕上的那張紙取起,並不瞧,但順手納在褲袋裡。

他回頭向我道:「包朗,鎮靜些。別自己著慌。床底下還有一個人哩!

我又不禁愣一愣。莫非有什麼黨徒還沒有脫身?我俯下身去,果見有一個男子,手足都被縛著,躺在床下的血泊裡。

霍桑低聲道:「唉!這是李四!來,快拖他出來。

李四的兩眼緊緊閉合著,口裡不住地哼著,但是聲息很微。他的面部上滿塗了塵汙,那件白長衫的前襟也撕下了一大塊,褲腿上還染著許多血跡。瞧他的形狀,似乎他起先跟人打過架,他打不過對方,才被敵人捆起來。

霍桑道:「包朗。你把他嘴裡的東西拿掉了,再解除他腳上的繩。」

我依照他的話,從李四嘴裡挖出了一個紙團,隨後又解去他足踝上的繩。霍桑也已經把他的手縛解掉了,隨手將李四扶起來。李四坐穩在地上,摸一摸手腕,又擦擦眼睛。他瞧瞧電燈,又瞧瞧我和霍桑。

霍桑婉聲問道:「李四,你覺得怎麼樣?」』

李四深深地呼吸了幾口,又用兩手摸摸池的右腿,皺緊了眉。

他答道:「這裡痛得很。

霍桑點頭道:「『這最刀傷的。你別慌。我來替你裡主l。」

我道:「可要叫醫生?我去對帳房說。」

霍桑搖頭道:「喂,別大驚小怪。這件事該秘密才最。你快去弄一盆水來。」

我端了一盆冷水回過來時,霍桑正拿了一面小凸鏡,在李四的傷口上細察,口裡還卿卿路峻地和他問答。不到五分鐘工夫,霍桑用白布替他裡紮好。

他說:「『李四,這傷還不妨事。我已替你敷上些藥,你不用害怕。現在你到床上去睡一會。不必來伺候我們。不過你別把這回事的原委說出去,免得人談長論短。」

李四點點頭。「我懂得。不過要是老闆問起來——」

霍桑忙擋住他。「你不說,他也不會知道。要是真有事,我們可以負責。這一次我們連果你,我心裡很不安,回頭準重重酬謝你。撕破的衣服準由我們賠。」他拿出幾張鈔票基在他的手裡。

李四接受了,勉強撐立起來,扶住了牆壁,一步一破地走出去。霍桑走到開著的皮包旁邊去,察看它的內容。

他喃喃地說:「沒有少什麼。兩個斷指瓶還在。」

我問道:「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已經明白了沒有?」

霍桑道:「據李四說,在四點半鐘的時候,他到房裡來關窗,忽然有兩個穿黑衣的人闖進房裡來。他們反閉了房門,將他緊緊地縛住,探問我們倆的行動。李四不肯說,他們就將他戳了一刀,丟在床底下。以後怎麼樣,他也不知道。他已經痛得昏過去。」

我道:「你想這是不是黨人們的活動?」我開始卸長衫。

霍桑也卸下了他的夏布長衫,俯著身體,用電筒和小凸鏡在地板上察驗血跡。地板上是幹的,並沒有風雨的跡象,故而血跡很明顯。

他抬起頭來,答道:「這也何消說得?但他們越想嚇我,我越要幹!我要瞧瞧他們到底有多大的神通!

黨人們既然是這樣兇險,現在雖是恐嚇,安知不會從恐嚇變成事實?霍桑和他們為改,危險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此刻我不便再說,說出來的後果只是討沒趣,或是再聽他一篇宏論。

我說:「方才那張紙真是他們的警告書嗎?到底說些什麼?」

霍桑點點頭,但仍把電筒開足了光,先驗過地板和足印,又去驗那把鋼刀。刀鋒很尖銳,是純鋼的;柄的牛角,像舶來品;刀尖上也染著些血跡。他照察了一會,隨即在記事冊上記了幾筆,又將刀收拾好了,才慢慢地從褲袋中摸出那張紙,展開來細瞧。

他詫異道:「唉!沒有字!

我走近看時,果然是一張沒字的白紙。

「一張白紙?什麼意思?」

霍桑不答,將那紙在電燈底下照一照,隨即奔到床邊,又打開了皮筐,將先前包斷指的白紙拿出來,一張一張都湊在電燈下照著。

他忽然皺緊了眉毛,抱怨地說:「哈,我怎麼這樣粗心?包朗,瞧,紙上不是一張一張都印著一個大拇指嗎?」

我拿了紙在燈光下照了一會,果然每一張都有一個空心的指印。

我問;「這就是斷指團的標記?」

霍桑道:「正是。但他們這個印記,必須在外國紙廠裡才能定造。我當初存了成見,便想不到這一層。」他又取出放大鏡,在那張從枕上取得的沒字紙上細照。他又喃喃自語。「他們既然來警告我,不會沒有字。或者他們還要藉此試試我哩!」他低頭想一想,又向我道:「包朗。你去取一杯濃茶來。姑且試一試。

我趕忙倒了一杯茶,放在國』桌上。霍桑尋出一枝毛筆,先洗乾淨了,然後在萊裡蘸一蘸,隨即刷在展開在桌面上的紙上。他刷了一次,再刷一次,直到剛過第四次後,那紙上果然逐漸有字跡顯出來。起初的字色還很淺談,後來愈變愈深,就顯出很明了的黑字。

我急急湊過去默念。

「霍桑:

「我倆兩次給你信息,你總該有些覺悟了罷?我們和你勢不兩立。若是你能安分守己,不幹涉我們的行動,趕緊離開南京,我們也不必和你為難。要是你仗著虛聲,自己尋苦吃,那就怪不得我們。現在我們再給你一個最後的警告。如果你不知利害,不育走,必要來和我們廝纏,那末你的頭顱的未來命運,就可以把你床上的抗作一個先樹。斷指團執行人自。」

我一口氣念完一遍,氣息都不禁急促起來。雖然有這樣一個斷指團,口氣又這樣咄咄逼人!霍桑仍安靜如常。他回身取起床上的枕頭。枕頭上果然有一個刀孔,孔口邊還帶著些血跡。

他笑著說:「他們太看重我了!難為了他們如此勞神。但他們弄錯了對象。這種手段只能哄嚇鄉下人和孩子!不夠!差遠哩!這還呼不退我!

誇張嗎?不。是蒙語。我確信他有這樣的阻力。他對於這事顯然是毫不介意,而且準備奮鬥到底。我雖仍有些代他抱憂,一時也沒活可說。

霍桑又含笑問我道:「包朗,他們用恐嚇手段來嚇我,已覺得可笑;還要用什麼秘密墨水來作難我,你想可惡不可惡?」

我答道:「我正要問你。你怎麼能夠發現他們的秘字?字究竟是用什麼寫的?」

「這是一種化學混合液,大概就是鐵亞摩尼亞,硫酸鹽和水混合而成。凡用這種混合液輕輕寫在紙上,幹了就沒有字跡。顯現的方法所以要用濃茶,就因濃茶裡面含有一種酸素,喚做丹寧酸。那混合液裡面既然含有鐵質,鐵質一和丹寧酸相和,就會顯呈一種黑色。這是有些普通化學常識的人都知道的。」

「照這樣看,你當初說他們有些科學知識,這也是一個例證。」

霍桑忽嘆一口氣。「正是呢。科學是救治我國國病的續命湯。可是他們有了科學知識,不幹些給社會國家生產造福的事,把我們的民族從壓迫和孱弱中解放出來,卻用它來幹這種犯法勾當!包朗,想一想,這是多麼痛心的事!」

我也不禁嘆息道:「知識本像一把利刀。知識發達了,若是沒有道德的力量來輔助控制,那本是極危險的!

霍桑在收拾紙筆。我走到窗口去。江面上夜景並不動人。因為天空還在黑雲的控制下,光明失了勢。沒有月,沒有星,只有帆船上三三兩兩的燈火。

我回身過來。「霍桑,這件事你準備怎樣對付?」

霍桑走近我的身旁,低聲說;「我有辦法。你別發愁。」

「辦法怎麼樣?能不能告訴我?」

他遲疑一下,才說:「『方才我在無意中,發現了一些線索,所以擬成了一個具體的計劃,但是此刻還不便宣布。你姑且耐一耐,不久就可以明白。

老脾氣。我自然也不能不忍耐。

我又問:「那麼剛才你我分別以後,你究竟到哪裡去的?」

霍桑簡短地答道:「江邊啊。」

「這個你已經告訴我。你在江邊幹什麼?」

「我在江邊一片茶館裡閒遊…喂,你可曾會見朱雄?

他既然有意合開,我只索知趣些。我正要把朱雄陪我遊杏林寺和他提起的綁架案的事告訴他,霍桑忽又搖手阻止我。

他道:「你慢些講。我們先得把房裡的血跡收拾乾淨,再叫人送晚飯進來。我的肚子餓得很。」

我道:「你想這件事還沒有人知道嗎?」

霍桑道:「我想還沒有。我不願讓別人知道,免得再籌出無謂的騷擾。

我不再多說,取出幾張廢紙,著手抹拭地板上的血。霍桑也幫著將紙屏椅桌等物各歸了原位。我走出去喊一個茶房進來,叫他預備晚飯。那新茶房是個瘦長子。霍桑問他李四怎麼樣,現在在什麼地方。

茶房答道:「李四走樓梯跌傷了腿,向帳房請了半天假,現在躺在他的房裡,我是替他的。我叫姚紀才。」

霍桑向我瞅一眼,似暗示李四的嘴還算緊,不曾把這回事說出來。

他又說:「李四服侍我們很周到,少停我要去瞧瞧他。他的房間在什麼地方?

替工道:「就在大樓梯底下的一間小間裡。

夜飯的景況也和午膳差不多。霍桑仍不失他的常度。我還是打折扣,只吃一碗飯。飯罷以後,霍桑才和我繼續閒談。但他只問我會見朱雄的事,聽得了綁案的故事,也不加一句批評。他的探案的手續怎麼樣,還是絕口不提。我心裡雖然納悶,可是又不能勉強他。我們都靜默了,彼此吸著紙菸。霍桑兀自低垂著頭,不做一聲,似乎在深思。他連續燒盡了三支紙菸,忽然仰起身來,向他的手錶上瞧一瞧。

他說:「九點半了。我去瞧瞧李四。你等著。

他獨自下樓去。約有十分鐘光景,他又回到房裡來。我便問他李四怎麼樣。他的答案很簡單。「好多了、我下去時.他正在房裡踱著。」

他說完了,忽關上房門,先將身上的府綢褲脫下了,又走到床後去,從箱子裡取出一套黑布的短衣。唉,他要化裝了!幹什麼呀?他閉。無言地將那黑衣穿在身上。

我禁不住問道:「霍桑,你到底要幹什麼?怎麼一些不讓我知道?」

霍桑躊躇了一下,走到我的身邊,附耳說:「聲音低些啊。我老實告訴你。今天晚上,我就要去擒兇手破案!

我跳起來,瞧瞧他的臉,沉著而嚴肅。可是我還有些半信半疑。擒兇手?這麼容易?

我低聲問道:「霍桑,你的話當真?」

他回頭道:「自然真。我立刻就要走哩。

他的裝束漸次完畢,最後換上一雙樹膠底的球鞋。他又從箱子裡拿出他的一支手槍和地圖、電筒等應用物件一起放在他的袋裡。

我耐不住地說:「那麼我跟你一塊兒去!

他搖搖頭。「不,現在你還不能出去。你必須留在這裡。

「為什麼?」

「你姑且別問。你讓電燈亮著,不時弄些聲音,別叫人知道我已經出去。

「這又有什麼意思?

「意思當然有,可是你總懂得,眼前這個時候不是可以坐下來跟你長談的時候。

「你在這裡人地生疏,夜裡又怎能幹事?」

「你放心。我決不會盲目地亂幹。

「你的計劃已經布置好了?」

「雖沒有布置完全,但進行的步驟都已決定。好在我隨時可以通知楊凡通,請警察們幫助。萬一有意外的緩急,我可以打電話給你。你慢些睡。不要開門,也不要離開這房。總以小心為是!

一個囫圇的謎團,我當然吞不下。可是有什麼辦法?吞不下也得吞下去!我除了勉強答應以外,找不出第二條路。

霍桑又拿出一頂破舊的草帽,隨意地望頭上一套,隨即輕輕地開了房門,先探出頭去張一張。

他回頭過來,說:「『我走了。你耐性些,靜聽我的好消息!

他不等我的答覆,把右手楊一揚,料倒著身子從門隙中一溜煙地走出去。

七、夜行

我把房門關上了,下了插閂,又把電燈熄滅了一盞,然後走到窗口的藤椅上坐下來。

夜雖未闌,人聲已漸漸地寧靜。雨後的空氣很清新,炎熱也消失了威力。江面上的燈火還是明滅不定。涼風挾著波濤的衝激聲音一陣陣送進窗來。我的思潮,也像江中的怒濤經過了暴風,突然地洶湧起來。

案子的發生好似天外奇峰地突然飛來,使人不可捉摸。霍桑雖是機警過人的人,偵查了半日,似乎已得了若干端倪。但他說他此番出去,就要破巢擒賊。這一著我還不能了解。從表面上看,那班黨人既然這樣子兇險,又特地來和霍桑為難,自然不容易對付。況且時間大侷促,霍桑又人地生疏,一日之間,他怎麼就能夠探聽明白?而且黨連夜動手?他說他不會亂幹,似乎已確有把握。那末他到底有什麼樣的把握呢?他又說他得到了什麼惠外的線索。這線索又是什麼?他在什麼地方得到的?我和他自從午後分手,不過離開了兩三小時。在這個時間之中,他說在江邊茶館裡閒逛,似乎沒有進城,也不曾往衛家去勘驗。那末他所說的發現,想必就在茶館裡閒逛的時候得到的。茶館裡面良莠不齊,或許有機會可尋,但怎麼能如此湊巧,竟使他得悉了誠黨的巢穴?

就情勢上說,霍桑必定已深知那賦巢的門徑,決不會貿貿然趕去。但看他臨行時帶了手槍,顯見已準備搏鬥。我想到這層,又不覺替他膽寒起來。他究竟用什麼法子探得賊巢,因不妨存疑,但他方才既有破巢之說,此會必要和賊黨相見,那是必然的事。那本當此夜分時候,他單身捕盜,又不讓我一同去,豈不太危險?霍桑雖曾練過國術,拳腳的工夫相當深,但是單槍匹馬,究竟不容易應付。

「我錯了!我應得強制著跟他一同去。此刻他的行蹤如何,我既茫然不知,我怎樣去幫助他?」一會兒,我又轉念安慰我自己。「霍桑會應許我,若是有緩急,他會打電話給我。我不如耐著性子等他。」

篤篤篤!

門上有彈指的聲響。我不覺直立起來,但又不敢立即開門。霍桑果真有什麼危險,此刻打電話來叫我了嗎?

「霍先生在裡面嗎?」

外商有人在問。我聽得是李四的聲音。我想開門答應了,忽又想起霍桑叮囑我不要使人家知道他出去。開了門,豈不要顯露真相?

我撒謊道:「他睡了。你可是李四?」

「是」

「有什麼事?」

「沒有什麼。方才霍先生給我敷的傷藥真有效驗。我覺得好了許多,想再向他討一些。不過他既然睡了,別再煩他。我明天來罷。」

李四並不堅持開門,倒還識趣。我瞧瞧時計,已是十點半鐘。霍桑已去了半點多鐘了,他此刻已到了什麼地方?進行得怎樣?我料想片刻之間,他成不得什麼事。眼前不見得就有信息。我與其枯坐無聊,引起種種幻想,不如暫時上床去躺一會,養養神。

我走到床前,和衣橫下身去。可是橫著和坐著還是一樣。我的腦海裡仍然一起一落,正像裝著一個精軼,養神只是空想。一會兒我很盼望霍桑就有信息來;一會兒我又怕他果真有了信息,大半是兇多吉少,反不如沒有信息的好。

我翻來覆去了一會,對立的意念在我的腦中亂攪,身上也頓時熱起來。我重新起來,走到窗口邊,拿扇子揮了一陣。天空已在轉晴,雲陣既撤,漸漸地現出星光月光,閃閃爍爍地好似笑服向人。江面上寂靜了,燈火也都消失。清風斷斷續續地揀我的面。我立了一會,覺得身上舒服了許多,再瞧瞧時計,十二點鐘已過。

「時候不早了,霍桑若有信息,大概總在眼前罷?」

這料想並不正確,又捱過了半個鐘頭,信息依舊沉沉。我走到鏡臺面前,取了一本小說,想藉此鎮壓我的煩躁。我從小就喜歡讀偵探性質的小說。因為這類讀物富於想像力,能啟發人的思路,養成一種辨別真偽是非的推理力,並且細針密縷,很能夠引人入勝,激發人們的好奇心。可是那時候,我的企圖一樣空虛。我讀了幾頁,只覺得眼花繚亂,一條條蚯蚓在紙面上蠕動,一顆紛擾的心再也沒法控制。

又過了一個多鐘頭,將近兩點鐘了。旅館中的人聲已完全歸於沉寂。我仍不見霍桑有什麼信息。

事情究竟怎麼樣?霍桑也許已經得手了罷?否則,他為什麼還沒有信息來?我雖不敢盼望他的信息,可是又不相信他終於沒有信來。我打開了皮包,取出一把手槍,順手放入袋裡,預備他的求助的消息一來,我便可趕出去助他。

篤篤…篤篤……叩門聲又發作。

我急急問道:「什麼人?

外邊的人答道:「是我——姚紀才。」

我聽得出那是替李四的痕子的聲音,但我仍舊不開門。

「什麼事?是不是有電話?」

「不是。有一封信給彭先生。

我聽得有信給我,料定是從霍桑那邊來的。房門的戒備不能不松一松,我投去了插閂,將房門批開了一些。那管工並不走進,只遞進一封信來。我接過信,開亮了電燈一看,信而上只寫了「包朗先生」四個字,很潦草。拆開了,內中有一張白色外國紙,上面寫著一行墨筆草字:

「事很得手。見信可即和人同來,有事面商。霍桑」

我仔細看那籤名,果真是他的手筆。因為他平日只用墨水筆籤名,我看慣了,一望而知。

我問姚紀才:「這信是什麼人送來的?」』

「一位先生,穿黑長衫,要回音。」他打了個呵欠。

「這個人現在在哪裡?」

「在樓下。因為夜深了,沒有先生們的應允,我不便放他上來。

「好。你去對他說,我就下來。

姚紀才答應著退去。我隨即穿上一件深灰羽紗的西裝外褂,取了一頂鴨舌帽,大踏步跨出房門,反身把門鎖上,藏好了鑰匙,急忙下樓。我走到旅館門外,果然有一個人迎上來招呼。

他問道:「包先生?」

我點點頭。

電燈光照見那人的個子不大高,穿一件黑綢長衫,一項軟草帽壓在眉毛上,裝束好像是個官家探夥。那人忽走到我的身邊,附耳告訴我。

「霍先生已經成功哩!捉住了兩個黨匪。可是那頭兒還沒有得手,所以請你去商議。我們楊探長也在那裡。

太興奮,霍桑竟馬到成功!我知道他是楊凡通的夥伴,就想問問經過情形。

我問道:「捉黨匪,楊探長也在場嗎?」

他點點頭。「自然。我也在一起。

我又問:「他們此刻在什麼地方?」

那人用手指一指。「就在那邊派出所裡,不到三裡路。馬車在這裡。包先生,快l車。他們會心焦。

那人回身走開去,顯然做嚮導。我不便多問,就跟廣他走。走過了灣角,有一乘轎式馬車停著。他開了車廂,毫不謙讓地首先跨上去。我也上了車,並肩地坐下來。聲鞭子響,那馬車便得得地上路。

車子在暗淡靜寂的馬路上進行。車窗開著,風乘隙而入地在車廂中通過。偶然還有月姊姊探頭進來瞥一瞥。

「捉住的黨人也在派出所裡嗎?」

我在馬車進行了一段路,耐不住沉默地問一句。那人不回答,但點了點頭。他倭過些身子,將車窗的帘子拉下了,遮住了外面的月光。

「那兩個匪黨可都是年青人?」

我再問一句,可是換到的還是點頭的動作,那傢伙閉口不說話。奇怪!他防那馬夫聽嗎?

我又低聲道:「你是在警廳裡辦事?」

對方依舊點點頭。黑暗中我覺得他把眼睛向我瞟了一瞟,只是不做聲。

「喂,你叫什麼?

「王三。」

有回話了,可是不能再簡短。我覺得有些不耐。這廝為什麼把這副鬼臉對我?他初見我時,顯然能說能活,似乎很殷勤,一上車怎麼變了?莫非他是來賺我的?但是信上的籤字明明是霍桑的筆跡。

車行很迅速,車廂震動得厲害。我的眼梢隱約看得出這人有個尖下巴,年紀似乎很輕。因為他的身材不很高大,我並無懼心。我把手在衣袋外面摸一摸,手槍仍安然在袋中。萬一有什麼不測,有了這防身器具,我也不怕什麼。我也曾學過拳術。即使車夫是同黨,一共只有兩個人,我自度還敵得過他們。

我又問:「派出所在哪裡?

那人好像把嘴向前面努一努,再來一個不開口。

我提著喉嚨問:「喂,你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這樣子裝聲做啞?

「包先生,性急做什麼?馬上就到了。」他的聲調是冷峭的。

「到什麼地方?

「你立刻就可以見到你的朋友。

我聽他的口氣有些蹊蹺,忙喝問道:「你領我往哪裡去?

那人仍只做沒有聽得,不理會。

我感覺到局勢的惡化,定定神,把車窗的帘子揭開些。車子正在一條狹路上進行。路旁已沒有電燈。月光照見路上的屋宇很稀少。地點已近乎荒僻。唉!我受騙了!

我的手插進了衣袋,立刻摸出了手槍。

我厲聲喝道:「車夫!快停車!」

車子沒有停,車身加強了顛簸。那車夫似乎不聽得,只管揮鞭前進。我知道他們倆果真是同黨。

我把槍送出了窗外,喝道:「快停車¥要不然,我要開槍了!

車子依舊加速地進行。

砰!

我向空虛開一槍。槍聲在靜夜中分外響亮。可是車子還不停。

那分應的人冷笑道:「朋友!別起勁哩!靜坐一會,包管你有個著落。

怒火在我的心頭熾灼。我就移過槍口,對著那人的胸膛。

我又喝道:「『賊!你快叫他停車1快!要不然。我馬上打死你!

那人的身子略略向後退些,好似有一二分畏懼。

他低聲道:「停車就停車,也值得這般大驚小怪!」他把頭伸出車窗去。「喂,老八,停車。

蹄聲一陣子雜亂。車子果真在收煞住。我不等車子停穩,早準開了車廂的門,趕緊跳下來。

地點很荒涼,車子停在一條小路上。一邊是荒地,一邊有幾所零落的屋子,但不見燈光。月光恰被雲陣掩住了,遠望是一片黑漆。

怎麼辦?我已經鑽進了匪黨的圈養,繩子雖還沒有抽緊,我的自由顯然已喪失了一半!我步行回去罷?這方法不見得聰明。我記得霍桑常說在危機臨頭的當兒,只有迎頭前進,才可以找出路,退縮保守會走入失敗的門。我手裡有槍,這個嫌我的匪徒似乎沒有,否則他不會不拿出來。那末我索性控制他,強迫他把車子駛回去,到了比較有人跡的所在,再設法對付這兩個人。

我的計算在時間上原只有十多秒鐘。我正準備把槍控制車上的人,那人忽也跟隨下車,而且比我先開口。

「包先生,你打算怎麼樣?

「把車子開回去!送我回旅館!」我把槍口對住他。

那人遲疑了一下,說:「也好。不過我的同伴們正在等你會談一談——」

「別多說。把車子調過來。

那人果真揚一揚手。車夫便將車子調頭。路太窄,調頭相當費工夫。我的槍仍小心地瞄著他。那人果真沒有武器,我的心安定了些。車子調好了向,停住了。

他說:「上車啊。

「不,你先上去。

他果真點點頭,回身上車去。他的左足踏上了車板,突的回過身來,對準我的執槍的右腕上猛力一拳,手槍便砰的落在地上。唉!我大吃一驚,急忙俯身去抬手槍。那人的拳頭落在我的頭頂上。我忍著痛,放棄了抬槍的企圖,舉起右手回一拳。拳頭擊中他的胸口。他站不穩,上身便跌進車廂門裡去。我正想再敬他一拳,猛覺得背後的腳步聲。那車夫也來助戰了。我把身子一旋一蹲,射出右腿,來一個金剛掃地。車夫的個子雖比較結實,可是不中用,給我一掃就好倒。

哈!我很高興,趁著蹲踞的姿勢,我又重新抬取墜落的手槍。巧極,一拾即到手。我正待射擊,那跌在車門裡的人忽從袋裡掏出一塊白白的手巾,向著我臉上一丟。我頓覺有一種奇異的臭味直刺鼻管。那人又撲在我的身上,按住我臉上的白巾。我覺得頭暈目眩,好像腦球中的血管已全數迸裂,我的四肢也突然癱瘓了。當這模模糊糊的時候,還有一種殘餘的意識;我覺得我自己已經墜入賊黨的陷阱中了!

八、陷阱中

我重新張眼的時候,自覺在一間暗瞟的小室裡面。我坐在地上,背部靠著什麼牆壁,鴨舌帽沒有了,袋中也空了。我抬頭一瞧,旁邊立著一個渾身黑色的人。幽暗的燭光,照見那人血活滿面,很可怕。我雖已醒了,仿佛還在夢裡,不知道我已到了什麼地方,又怎樣能到這裡。我記得我在車子門口受了那黨人的悶藥以後,就昏昏沉沉地失掉了知覺。他們怎樣擺布我,我完全不知道。但是這血汙滿面的人,又是什麼樣人?看起來他似乎還沒有惡意。否則他趁我昏迷的時候,盡可結果了我,又何必等我醒過來?

那人忽將兩手在我的額角上用力摩拳。我料他不致於害我,也不抵抗。其實我這時候四肢軟弱,氣力還沒有回覆,要抵抗也不可能。那人替我撫摩了一會,我果然更清醒些,鼻孔中噴得一股黴溼氣。

「包朗,你覺得怎麼樣?可清醒些?

聲浪很熟悉。我吃一驚,仰面一瞧,那人就是我的朋友霍桑!

我不覺失聲道:「霍桑,是你?

「是。」他的聲調依舊很鎮靜。

「霍桑,我們在做夢?

「不是夢,是現實世界。你摸一摸,地上是方磚,背後是石壁。

我走一定神。「這是,什麼地方?

霍桑低聲道:「別高聲。這裡是監獄。

「我們犯了什麼法?竟落在監獄裡?

「這不是法律上的監獄,是匪黨們的監獄。我們觸犯了黨徒,所以被禁在這裡。

局勢已部分地明朗化。我點點頭。

我又問:「你怎麼也在這裡?

霍桑也蹲下來。「我先問你。你是被黨人騙進來的?

我應道:「是。但是我所以受騙,就為了你的親筆的籤署。你不是被他們強迫籤名的嗎?」我把接信受騙的經過情形說了一遍。

霍桑道:「我何曾寫什麼信?信和籤名也是他們假造的。

「奇怪!他們假造的筆跡怎麼能夠這樣子像?

霍桑索性靠在我的旁邊,就地坐下來,用手抹抹他的蓬亂的頭髮。

他道:「好。現在你得休息一下,談談也可破些寂寞。找告訴你,我離了旅館,耽擱了一會,便到此地來打探。這局本是一個府基,也可說是匪黨的大本營。我初到的時候,自然不敢貿貿然進來。因為我知道黨人們今夜要開會議,人數既多,我一個人當然敵不住。當下我探明了地點,便退回去j一直奔到迎福橋相近的派出所裡,說明了緣由,要求派幾個警士。據那姓都的所長說,他們那裡的警士只有六名,而且都有專青,不能當特級差造。我沒法,就打電話給楊凡通。他一口應允,約我先來這裡看守著,他自己帶領警察準一點鐘內趕到。不料他黨失約,至今還沒有半個警上來!

我嘆氣道:「信用二字本來不在這班偵探先生們的腦子裡!

「我也並不苛責他。不過因此錯失了擒賊的機會,實在太可惜。

「那末你自己怎麼也落進匪黨的奸記?」

「這不是他們的計謀,是我自投羅網。」

「吟,怎麼一回事?

「我守候了好久,終不見警上到來;預料警士們若從水道趕來,最多一點鐘工夫總可到了;誰知我從十一點半打了電話,候到十二點三刻,還不見來。那時黨人們會議已久,我怕他們散會通走,失掉這難得的機會,就冒險走近這令。我伏在寺門外面。約摸又過了一刻鐘光景,黨人們果然一個一個地散會出去。我心裡又急又怕,警察們既不來,眼見得那幫黨候都要自由自在地漏網了。和他們格鬥罷,眾寡不敵,非但不能夠捕捉,喪失了性命,也徒然沒有益處。

「一會我看見黨人們已漸漸地散盡,只有最後的三個,像是黨中的領袖分子,慢慢地踱出專來。我一時忍耐不住,就想拚一拚,上前去捕拿。我冒險取出了手槍,借著月光,對準那最後一人的膀子開一槍——」.

「怎麼樣?打中了沒有?」我不由不驚呼起來。

霍桑道:「打中的。但那廝很機警,我舉槍的時候,他已經瞥見。為了地閃避得快,似乎槍彈只打中了他的左腕。因為他一中了槍,反向我直奔過來,舉起他的血腕和我狠鬥,可見他沒有重傷。」

「還有兩個呢o"-

「自然,那兩個人也趕過來相助。我一個敵三個,起初還能對付,不讓他fll近身,但是隨後又開了幾槍,都不曾打中。這是失計的。因此之故,那些已散的黨人都聽得了槍聲趕來。我一個人被大眾圍住,槍彈也完了,自然抵不住,就反被他們擒住,擁進寺裡來,給關在這黑牢裡。

「唔,險極!你沒有傷?」

「沒有。我的手錶給打成粉碎,左手背給劃破了些皮,鼻子裡也流了些血。手槍也被拿去了。」

「他們怎麼不傷你的性命?」

「我也不知道。那中槍的黨人還向我問幾句話。我也直說不諱。他對我笑一笑,說:『你的確有膽量,果然不尋常,不過太不自置了。』他們並不奈何我,把我關鎖好了,又出去重新會議。就在那時間,他們大概就設計把你騙進來。」

「唉!他們的設計真巧妙,我當時竟絕不懷疑。」

「不過你的定力究竟差些,不然也不會這樣子容易落網。」

我默然不答。平心說一句,我的應變的定力的確不及霍桑。當時我確因過於慌張的緣故,不會細細地辨別。

霍桑繼續道:「我進來了一點多鐘,忽然看見他們將你送進來。那時你的神志不清,我知道你受了克羅仿漠,就替你按摩了一會,你才漸漸地甦醒。」他停一停,立起來,向一扇鐵楞的小窗口張一張。「天大概快亮了罷?」

我像走出了夢境。我的背仍舊靠在冷而硬的石壁上,頭顱還有些痛,腦子也有些脹。但有一點我很清楚。我覺得霍桑雖也落進了賊手,但他的那種勇敢冒險的精神也足夠令人起敬。

我問道:「他們把我們倆關在這裡,有什麼用意?是不是要結果我們的性命?」

霍桑道:「我不知道。但據我估量,眼前黨人們都已散去。這寺屋裡面似乎只有你我兩個。

「你知道門外沒有防守的人?」

「當他們把你送進來以後,我聽得門上下了兩把重鎖。我又聽得一陣嘈雜聲浪,接著便完全靜寂,好像他們一起走了。他們的會議地點就在外面的側殿上。你聽,現在已經沒有一絲聲息,似乎他們都搬去了。這寺本來是荒廢的,平日人跡難到,原用不著什麼守護。故而我料想此刻除了我們倆,這寺中也許再沒有別的人了。」

「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不想法子脫身?」

霍桑點點頭。「是,脫身的方法,當找被關進來時就想到的,不過不大容易。我經過了一場惡鬥,我的能力也不應許我馬上就動手。後來你又被送進來。我看你的樣子也得有相當時間的休息。黨人們又不來麻煩我,所以我並不著急。」

「那末現在我們可以想法子了。

「你覺得你的能力已經恢復了?」

「是,你要我幹什麼,我都能幹!」我開始從地上撐起來。

霍桑道:「好,那末你先看一看這一間監牢的形勢。」

我把眼睛向四下視察。這一室約有一文正方。室中有一隻長形的破桌和幾條板凳。桌上有一把茶壺,幾個饅頭。桌子角上有一支燒殘的蠟燭,發出碧澄澄的幽光。燭光照在那陰暗沉沉的石壁上面,會使人感到一陣寒凜。牆壁的…裡面有一扇裝著鐵直楞的小窗。另一面有一扇厚厚的小門,此外沒有別的出路。我把門推一推,堅實得動都不動。那扇窗相當高,我移過一條板凳,拉住鐵直楞試一試,也像門一般地堅固。我跳下來。

霍桑坐在板凳上,問道:「怎麼樣?」

我答道:「很堅實,沒有器械,怕不容易。」

「是,我早說不容易。不過我們決不致於束手待斃。

「你有什麼法子?」

「法子有兩個:一個是靠外力——一」

我剪住他道:「靠外力?我們還有外援?」

霍桑點頭道:「是。等天明了,或者就有機會。

我很詫異。「奇怪,天亮之後,我們會有什麼機會?這裡是客地,有誰會來救引?雖有一個朱雄知道我們在這裡,但是他又怎能知道我們眼前所處的境地?此外雖然還有老朋友駱宗良在教育局裡,柳畏三在中南公司,可是我們不會通知他們,連我們在南京,他們也不知——」

霍桑揮揮手,插口道:「包朗,你漏掉一個哩、還有一個人不但知道我們在南京,還知道我在這個地方。我想他不會置之不理。

「腥?是誰?

「楊凡通。

這個人找固然不會想到,可是我並不興奮。

我淡淡地說:「他方才不是失約過的嗎?你想他會來援救我們?

「是。

「那末,他為什麼至今不來?

「我想有兩層理由:一則,他或者懷著妒忌心,故意地延遲,使我不能夠成功。二則,他或者偷安畏難,不敢在黑夜裡冒險。但不論怎麼樣,他等到天明之後,少不得要到這裡來應酬一趟。

「假使他真有妒忌心,他雖到這裡來,豈肯就來救引我們?

「他雖妒忌我,可是決不敢謀害我的性命,別的莫說,你也落進在這裡,他是不知道的。他要害我,也應當防著你。何況我和他究竟沒有深怨,決不會如此。

我沉默一下,又說;「我還有些懷疑。這種人也許不能憑常理測度。

「不。還有一層理由,我相信他會來救我們。因為此番若使他救了我出去,在他是有面子的,以後他也許會藉此誇張。所以我想他正巴不得有這個機會。

我默念如果我們真為楊凡通所救,的確有些慚愧。從此以後霍桑的聲譽確不免會因此減色。

我表示異議。「霍桑,我不贊成這個外援的辦法。你不是說有兩個方法嗎?

霍桑挺挺腰,又操練似地揮揮他的膀子。「是。第二個法子是自力——是自力更生。

「好啊!自力更生是你的一貫的主張。我贊成這個法於。嗯,怎麼樣?你說得具體些。

「這自然就是憑我們自己的力量打破這個牢籠。我已經視察過。這扇門是堅實的櫸木,外面又有兩把鎖,不可能打得破。唯一的出路只有這個窗。」他用手向上面指一指。

我的視線跟只瞟一瞟。那窗口只有一尺多見方,裝著五條手指那麼粗的松直楞,離地面約有六尺高。

我說:「這窗上的鐵條很牢固,我剛才已經攀過。」

霍桑點點頭。「是的,不過靠左邊一條有一些鬆動。要是盡我們兩個人的力,交替她搖動它,也許拔得起來。只要拔出了一條,就可利用它做工具,把其餘的四條都拔出來。」

「就算投得出,窗口也太小,容不得我們的肩膀。」我有些懷疑。

霍桑說:「鐵條拔出來了,難道我們不能撬去幾塊石頭,把它擴大些嗎?」

我呆瞧著窗口,覺得這工程相當艱巨。霍桑卻仍抱著樂觀的態度立起來。

「包朗,你用不著發呆。要更生,不能不用『力』問題就在你我的體力是否已經恢復到可以用的程度。」

「好,我已經恢復了。讓我先來試一試。」

我重新踏上那條板凳,攀住左邊的一條鐵條,用力搖撼著。果然,那鐵條有些動;經過了四五分鐘的搖動,成績並不壞,不過我的膀子已發酸。霍桑拍拍我的背。

「好,你下來歐一歇。我來。」

他踏上板凳去,繼續我的工作。我看看蠟燭已將近燒盡。窗口外還是一團黑漆。我估量要把五根鐵條完全拔出來。不知要多少時候。要是天明前還不能完工,會不會另有意外的岔子?空氣很悶,雖不覺得熱,僅零溼氣很難受。轉念一想,人在拂逆的環境中,只有咬緊牙根,忍受一切艱苦,向前奮鬥,才可以造成否極泰來的機運。

「包朗,成功了!」

霍桑拿著一根鐵條,從板凳上跳下來。我很高興。

「好!給我。我來播第二根!」

霍桑突然舉起了鐵條。「慢!……聽!

這時我猛聽得門外砰然一聲,衝破了這死寂的境地。我急忙立起身來,回頭瞧著小門。霍桑也立直身子,現出驚訝的神色。接著又是閣篤一響。

那小門便鬥的開了!

門外仍是黑黝黝的,沒有一個人進來,也沒有連續的聲音。霍桑拉著我走近一邊。

「誰?」

他向著門外間一句。門外仍沒有聲息。

我不由不冷汗遍體,毛髮都豎起來。開戶l的是誰?來意怎麼樣?假使沒有惡意,為什麼不走進來?

我也發聲問道:「門外是哪一個?……為什麼不走進來?

外面仍沒有回聲。我更覺疑惑。我們莫非在夢中?可是這決不是夢。風從門口裡送進來,把殘餘的燭根也吹熄了!門內門外一片黑,局勢更可怖!那門怎樣會開?我當然不相信有什麼超自然的能力。門總是有人開的。可是開門的又是誰?

霍桑忽然把我拉緊些,停一停,拉著我往門外走。危險嗎?自然!我明知一出這門,生死就難料。我們又都沒有火器。霍桑的手中雖還拿著那鐵條,可是算術得抵抗的武器。我已身不由主,不得不跟了他走。

我們出了門,仍舊寂寂無聲。門外像是一條黑暗的甫道,更瞧不出有人沒有人。我跟在霍桑後面,一步一驚,恐怕有什麼人乘虛撲上來,但又無從防備。這黑暗的地方,霍桑似乎很熟悉。他僂下些身子,轉彎抹角地走了一回,踏上一個空虛的神殿,仍不見什麼變動。霍桑拉住我,停住了腳步,向四周傾聽。

神殿外面是一個空庭。月姊姊又躲過了,流星發出些微光。我隱約看得出庭中有兩三株權批的老樹,形狀像張臂擺人的巨扭。殿中也像有個神龕,龕中是什麼偶像,我當然看不出。殿前有幾扇殘破的窗候。報外面會躲什麼人嗎?可是除了風打樹葉有些沙沙聲以外,絕對沒有聲響。

「哎喲!

我望著神龕的礎座喊了一聲。霍桑忙拉緊我。

「別怕!那是只黑貓。

我走走神。「怎麼辦?

他低聲道:「走!我知道寺門在那邊。

他又開步向空庭。他的手仍緊緊抓住我的左腕。我踉蹌地踏過帶露的亂草,盲目地前進。新鮮的空氣刺激我的神經,使我清醒得多。

霍桑忽附著我的耳朵道:「好了,寺門已近,不會再有什麼危險。包朗,安心罷。

「門口不會有人監守嗎?」我仍不放心。

「不會!也不管!向前走!

這勇敢的精神給予我很大的感應。我也放膽地前進。

一會,我們果然已轉出了寺門。冷空氣直撲到面上,呼吸一爽,我的神志更清醒了許多。可是一個疑團仍橫亙在我的心中。那開門的人是誰?這人似乎抱著救引我們的好意。但這救星是誰?為什麼不露真相?這真是太不可思議哩!

九、銜枚疾走

從雲幕背後掙扎出來的殘月已在漸漸地西沉,星光也疏疏落落地趨向散滅。面前是一片平曠的田疇,東方已隱隱地現出些白色。霍桑穿過了幾條確革的小徑,站住了向四周望一望。他引我走到一條小河邊,俯身下去,洗滌他的臉上的血汙。接著他整一整衣襟,又引我向北進行。

我問道:「我們往哪裡去?。」

霍桑道:「回族館。

「方才那賊黨的巢穴是個什麼所在?」

「是一座枯廟,叫念佛寺。

「你想什麼人開門把我放走?

「我也和你一般地困在悶葫蘆中!

路徑小而窄。空氣清而靜。偶然聽得一兩聲遠村的犬吠。前後左右都沒有人,好像這宇宙間只有我們兩個人。我走一程,又提出一個問句。

「霍桑,你起先怎麼能夠找到這裡來?」

霍桑搖頭道:「這話說起來很長,停一會告訴你。」他嘆一口氣。「很可惜!這一次錯過了機會,下次更難看手。當初我輕信人家,希望真能夠助我,現在卻後悔莫及了!

我們踏上了一條石板鋪砌的小徑,仍迅步前進。我們已走到一條小木橋下。橋旁有一棵老樹,樹的四周,野草叢生,荒涼異常。我們正要上橋,我忽見樹蔭底下閃出兩個人來。霍桑先止住了腳步,鎮靜地站著,手中的那條鐵直楞並不舉起來。我從夜色朦朧中瞧一瞧,是兩個武裝警察,手裡各拿了刺刀,想攔住我們的去路。

內中一個人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從哪裡來?」

那人本是提起了喉嚨,裝做出很威武的樣子,但從他的聲音中細細辨味,似乎很疲倦無力。另一個也撐大了眼皮,在向我們倆端相。其實我們兩個人的打扮是不相稱的——霍桑像個工人,我穿了汙糟的西裝,帽子也失落了。

霍桑答道:「我們從念佛寺來。你們是楊偵探長派來的?」

兩個警察都呆一呆。

首先一個答道:「正是。」

霍桑又問:「你們到這裡多少時候?」

「我們已經來了三點多點。你問我做什麼?」

「你們既然奉了派遣,為什麼躲在這裡,不到念佛寺來?」

另一個警察聽出了些口氣,忙著答道:「我們是奉命守在這裡的,並非躲避。先生,你們是誰?」

霍桑從胸口袋中摸出一張名片來,說:「我姓霍。你把這張片子回覆你們探長。匪黨早已逃走了,你們不必再守候。改口若是有機會,再來通告你們。」

他不待警察們的答覆,就調頭上橋。我隨即跟上。警察們也不再攔阻。

東方現些淡紅色時,我們已經到達正式的馬路。霍桑才丟下那條聊勝於無的武器。他顯然熟悉這條路,雖在半陰狀態下,我們並沒走一步冤枉路。他像脫離了險境似地舒一口氣。

他低聲道:「我看楊凡通的居心,合著我方才所說的兩種理由,二者必居其一。你想對不對?」

我點點頭。「他好像想坐享其功,所以不到寺裡去,只遠遠地候在橋邊。」

我們到旅館時,天色剛才破曉,旅客們還都在睡鄉裡。我同霍桑一直走到二十二號房前,我摸出鑰匙,開門進去。我一卸下衣裳,先自登榻安息。這時我疲乏已極,頭頂上的一拳,餘痛也沒消盡,頭一著枕,便的購地入夢。等到一夢醒來,紅熱的日光已經滿照在窗上。十點鐘了。我坐起來,瞧瞧霍桑,還橫在床上,他的眼睛卻張開著。

我問道:「你醒了多少時候?」

霍桑道:「我才醒,因為頭腦有些脹,腰部也疼痛,清晨散步也放棄了。」他也坐起來。他的面色焦黃,眼眶也陷落了。

我問道:「霍桑,你是不是患病?還是昨夜受了傷?」

霍桑搖頭道:「病倒小事,傷也只在皮膚上,不過乏力些。可惜的是破案的機會白白地失掉了一次!」

「你還想繼續偵查?」

「『你難道不想繼續?這事我怎麼能終止?現在我正在打算進行的計劃。」

我把上夜穿的一條近乎黑的白法蘭絨褲指一指,又將那件團的經羽紗短褂理一理。

我想起了脫險的事。「霍桑,有一件事至今還使我懷疑。那昨夜的事太奇怪。我們決意自力更生,不贊成靠外援,卻到底來了個外援,而且來得不可思議。你想那開門放我們出來的人究竟是個什麼樣人?」

「我不知道。我的懷疑跟你沒有兩樣。」

「你想會不會就是黨人們放的?」

霍桑搖搖頭。「我想不會。他們既忌我於先,又為我探破機關;我又用槍打中了他們的黨魁,哪裡肯輕輕放我?即論到你,他們既特地騙了你去,卻又放你自由。這豈不是成了兒戲?」

我辯道:「可是他們並不傷你我的性命,可見並非把我們看做死敵。那末他們做成我們一下,隨即放了,也未始不可能。」

霍桑一空披上一件乾淨襯衫,一邊仍在搖頭。「『我真不懂!事情太離奇。我承認我的腦力看不透它的內幕。

我笑道:「也許那神龕中的偶像在冥冥中阿助我們2

霍桑忽也峻的笑出來。「包朗,你這麼說,要是將來寫成了書,真要和《西遊記》《封神榜》先後媲美了!

我們梳洗完畢時,我聽得門上有聲,聽得是李四。我想起昨夜地叩門討藥,普納天明後再來,此刻想必又來討藥。

外面問道:「霍先生起身了嗎?」

霍桑立刻應遵:「起身了。你送來裡。

李四果然蹺著腳渡進來,說:「霍先生,你的藥真靈驗。今天清早我已經來過一次。你還睡著,所以不敢驚動。現在我又要麻煩你哩。

霍桑答道:「昨天我奔走了半天,很疲乏,睡得很熟。你的腿上覺得好些嗎?你坐在這椅上,我替你包紮。」

他取出了紗布和藥粉,仔仔細細地管李四敷藥至縛。一會兒突好,李四就千謝萬謝地退出去。

這一天路桑仍為著案事忙碌不定。一會兒出去,一會兒回來,似乎興致勃勃。我因為夜來受驚的緣故,不再跟他出去。直到晚上,我才問他曾否得到什麼端倪。

霍桑道:「今天我去會過卜良和秦管廳長,把那案子的經歷略略說了一遍。那卜良忽然改變初志,叫我不要再幹。我已經含糊答應了。其實我幹任何事都不肯半途而廢,何況這一件我們曾一度失敗的案子。老實說,第二步的計劃,我也早有了成竹。不過機會沒有到,一時還不能進行罷哩。

霍桑的堅毅不屈的精神是不可及的。他才道失敗,又在那裡打算進行,現在居然又有了計劃。實足叫人佩服。

如此一連三天,天氣也陰暗不常,氣候還不算太熱。霍桑仍隨時隨地留心那件案子。直到七月三號那天晚上,時機成熟了。

霍桑忽悄悄地向我說:「包朗,今天晚上我們又要破賊巢哩!」

我驚喜道:「果真?你打算怎樣著手?」

霍桑道:「大致都已準備,但還得你助一臂才行。」他從記事冊中取出一張名片來,又從褲袋裡面摸出兩支黑鋼手槍。「這片子是秦廳長的,手槍也是他給我的。這人很精敏強幹。我和他只談了一次,他仍能夠坦誠相見。他真是政界裡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已經應允我傳命給江口警局,以便我隨時差追。這片子就是差造的憑據,你收藏著。」

我將片子藏在身邊。霍桑又分一支手槍給我。我取過了一瞧,是一種最新式的自動脫殼的九響快槍。

我問道:「你說今晚就要動手?」

霍桑點點頭。「是,九點半鐘出發。」

「那賊黨的新巢在什麼地方?你也已經知道?」

「輕聲些。」他搖搖手。「你別多問。須知今夜我們出去,沒有前次的那麼的好機會,結果自然難料。你應該先上床安息一會,時機一到,我們就動手。

這時剛到八點。我勉強上床。休息只是名義,安睡更談不到。霍桑一手熄了電燈.也倒在榻上。我在這半明半暗的室中,坐臥都不自在,腦海裡充滿了破案擒盜的希望,和想像到搏鬥時可能的緊張刺激,翻來覆去,只是捱時刻。好容易捱過了一個小時光景,我再按捺不住。

我一骨碌從床上下來,開了電燈,走到霍桑床前,想叫他起來談話。不料我揭起了帳子,床上空著,已不見了霍桑!他的西式衣服雜亂滿席,似乎他已經改裝出去了。

奇怪!他哪裡去了?在什麼時候走的?他本說和我同去,又為什麼竟不告而別?我看見枕頭上留一張名片,取起來一看,正是霍桑的名片,片上寫了幾行鋼筆細字,確是他的親筆。我拿到燈光下面去默念。「我先走了。假使九點三刻鐘我還不歸,你可拿了泰君的名片,往江日警局去,調第二十名警士,一同往惠民橋派出所會齊。至囑。桑留筆。」

我忖度道:「他的舉動真敏捷。我睡在床上,並不曾合眼,竟沒有覺得他怎麼樣出去!

時間已是九點一刻。霍桑先往哪裡去?他的行徑太飄忽,使人捉摸不著。我只有預先準備好,以便時候一到,立刻動身。我穿上一套黑布學生裝,將皮鞋脫下,換上一雙軟底鞋子,又將手槍電筒等物納在袋裡。裝束既畢,我又點了兩支紙菸,已是九點三刻。霍桑仍沒有回來。

我不再等候,急忙鎖了房門,悄悄地離了旅館,直向江口警察局進行。

那局中的警官是個高長的山東人,姓史,聽我說明了緣由,又見了廳長的片子,自然不敢怠慢。他連忙吩咐一位叫齊初熙的年近四十的巡長,馬上點集二十名武裝警上。那巡長的行動並不像我預期的迅捷,約摸隔了十五分鐘,才把警士傳喚齊。我急急帶同他們,一塊兒奔往惠民橋派出所去。霍桑已等得不耐煩,一見我,便向我抱怨。

他道:「你為什麼這樣遲緩?已經耽誤了十五分鐘,也許要壞事哩!

事實上是那位老巡長耽誤的,與我無涉,但是申辯也不便,我只得代人受過他含糊承受了。

霍桑向齊巡長打了一個招呼,說了幾句,立刻拉了我在前先走。後面巡長和警士們化整為零地分組跟著,一同過了惠民橋,望南前進。霍桑一邊走,一邊向四面張望,凡看見往來的人,都悄悄地仔細打量。警士們也奉命靜默,真像行軍夜襲,大有所謂「銜枚疾走」的光景。

霍桑附著我的耳朵,說:「我方才獨個兒出來,就是先來打探黨窟的所在,作一個最後的確定。我防你不明情由,要跟我來,故而悄悄地溜出來。你知道打探的事貴乎神速秘密,人多了往往反而敗事。這一點請你原諒我。」』

我道:「那末黨窟的所在地,此刻你已確定了沒有?」

霍桑點頭道:「是,就是東臺寺的後殿。快到了。我很害怕,也許會錯了時機。趕緊些罷。」

在加速腳步下,我們走過了永寧橋,便漸漸地折向東行。過橋之後,路燈漸業稀少,兩旁的樹木反見濃茂起來,加著蓬蒿雜列,密密層層,道路很覺難辨。那晚的月光被一層浮雲遮蔽著。風過處草木簌簌地顫動,黑夜中見了,仿佛鬼扭結隊作舞。我本來帶著懷中電價,但霍桑不許用,後面二十名警士所帶的凸面警燈,也都把燈光掩住了,不敢放一絲光線出來。

在暗路上疾走了一陣,大家都有些氣喘喘。霍桑扯扯我的袖子,向前揩一指。我抬頭一望,隱約望見前面有一所黑巍巍的房屋,想必就是所說的東臺寺。

霍桑忽自言自語:「他既然沒有出來,也許還在那裡裡?」

我不知霍桑所說的「他」是那一個,也不便問。到了離奇二三十文遠的地點,霍桑立即傳令停步。命令便像螞蟻報信似地向後面遞過去。

他向齊巡長低聲說:「這寺有前後兩個門。黨人的巢窟本來在寺後,但是前門也不可不守。你指派警士們分組守住,劉太近,可伏在附近的樹林底下。你聽我的警笛吹一聲,就派一半人進來,其餘一半還得守著門。」

齊巡長答應著,便退後去指揮。霍桑一手拉了我,附再道:「包朗,你的手槍準備好。我們要進會破賊巢哩!

十、佛殿上

緊張的刺激又裝上我的心頭,我的精神提振到了最高度。我的每一條神經都像張在硬弓上的弦。眼前橫排著一種嚴重的任務,我自然不能不拚著全力進行。我將手槍從袋中取出來,緊緊地握在右手中,鼓足了勇氣,隨著霍桑,繞向守後來。

令的後門外面,有一方曠場,場上立著兩株松樹,又高又大,黑漆漆地*著,望去很像是什麼巨夠。一陣風過,松針松枝互相擺動,發出一陣子稷稷的亂響。霍桑和我都穿著黑衣,在黑暗中行動,比較不易範自。他首先僂著身子走近寺門,運用他的貓一般的眼睛,向寺門瞧一瞧。他回頭招一招手,似乎叫我走近去。我急忙躡步而前。

他附耳說:「沒有看守人。」「這樣子疏忽?」我也低聲答一句。「這不是他們固定的巢窟,只是臨時的集合地。他們也想不到立即會給我發覺。

他更走近門,身子也接得更彎些,伸手推一推門,又向我招招手。

霍桑低聲道:『詩門也虛掩著。真湊巧。

我道:「可是門裡面也許有人。你得留意。

霍桑把門一推,那厚重而黑舊的寺門,果然慢慢地應手而開。霍桑像刺蝟般地錯伏在一旁,略等一等。沒有動靜。他才聳起身來,將手中的電筒略略放出一些光,便佝僂著踱進門去。我緊緊地追隨在後面,一同走進那黑洞似的門口。裡面是一條狹長的通道,完全漆黑。平安地走完了這通道,我也用電炬略略照一照,是一座佛殿的背面。

一會,我們蛇行著轉過殿背,便看見一尊大佛,威嚴可怕地高坐在石座上。霍桑一步一照,很注意佛殿的四角,若防有黨人伏在黑暗中,來一個出人不意的狙擊。可是佛殿中完全寂靜,不見一些跡象。我關了電筒,立在暗殿中斂神靜聽,也絲毫不聞聲息。

霍桑向我揮揮手,又匍伏著進行,步向殿左的一扇門,很像是通例殿的。我也走近去,正想用電筒照時,忽聽得著然一聲,那側殿的門呀的開了!我吃一驚。有人從側殿裡開門出來了罷?我立該舉起手槍,照準殿門,準備射擊。霍桑又低聲招呼。

「別慌。這是一座側殿。開鎖的是我。進來罷。

我捏一把汗,暗中摸索,險些地誤傷了霍桑!我走一定神,跟著走進側殿,不料一轉眼間,忽不見了霍桑。

我停了腳步,不敢再前進。剛才霍桑明明先走,怎麼忽然不見了?這裡既然是秘黨的窟宅,不會有機關地道嗎?四圍都是墨黑。我又冒險用電筒一照。一尊古佛面相比較慈祥些,是一座地藏殿,容積比大殿小一倍光景。我又照照地下,都鋪著方磚,但見燭淚點點,卻不見有一絲夠隙異象。奇怪!霍桑呢?我正想發聲呼喚,忽見佛殿背後射出一線電光。我知道是霍桑,高興地走過去。霍桑正探手在佛肚子裡掏模。

他回頭來,低聲說:「別這樣膽小。這寺裡好像已經沒有人。

我說:「他們不是在這裡?你弄錯了?

「不是。他們已經走了。」

「我們怎麼沒有撞見?

「也許另外有通路。時間太侷促,我來不及進來細勘。

「不會有地道秘窟裡?」

「不會。這裡是黨人們的臨時意與,短時間斷不能設備周密。

我感到失望,問道。「你想這裡果真是黨人們的集合地?

「是。

「現在他們都走了?

「至少已不在這殿裡。

「那末我們豈不是虛此一行?

「雖然,要是能得到些證據,也不能算白來。瞧,這些不都是黨人們犯案的確證嗎?

他拍拍他的衣袋,又張開袋口,用他的電筒照一照。他的衣袋裡裝了許多小瓶,瓶中都是一枚一枚怕人的斷指!

我禁不住咋舌道:「唉!他們竟犯了這許多案子…這些東西你從那裡找蛾?

霍桑指著佛肚子裡的一隻錢箱,答道:「這裡。他們把斷指瓶藏在鐵精子裡。」他又開了箱蓋。「瞧,這裡還有許多紙箋。」他隨說隨將一疊白紙取出,又用電筒光照一照,隨又卷好了放入袋中。

我問道:「這些紙箋是和那天包斷指的一樣?」

霍桑點點頭。「是。……來,我們再到別殿去瞧瞧。也許還有什麼其他的證跡。」

他引著我從佛背後轉出來,不到幾步,他又突然住了腳步。他伸手攔住我。我不明白原因,運目向黑暗的殿角中視察,瞧不出什麼。

砰!

聲音從遠處傳過來,雖不震耳,可是入耳有些凜凜然。

霍桑低聲說:「這是寺門關閣的聲響。剛才我還聽得推開聲……唔,大概有人來。來,你跟我來——」

霍桑的語聲未絕,已騰步跳到倒殿的門旁。我緊緊地跟隨著,一手執了電筒,一手舉著手槍,屏息地等候。外面的大佛殿上,果然有輕微的腳步聲響,仿佛有一個人正從殿上走過來。是齊巡長罷?不會。他不得到暗號,不會貿貿然進來。那麼是黨人?……我的神經又加增了緊張。我聽得沉重的腳聲已一步一步地走近側殿的門口!

靜一靜。腳步聲沒有了——終止了。那人大概站住了在詫異,因為側殿門本來是鎖著的,現在是開著,當然會引起驚異。

靜!是一種感到每一寸肌肉上有小爬蟲在蠕動的靜!可是只有一剎那。繼續的是動!是一種獅子搏獸股的動!

霍桑不等待那來人進門或退回去,便踴身跳出來。

「慢走!」

跟這吆喝聲同時活躍的是他的左手中的電筒。電筒開足了光。他的右手裡握著的手槍直注那門外的人。我也急忙開了電筒,定神礁時,看見門口外面立著一個少年男子。

那人身材高大,腰幹挺直,穿一件由細夏布長衫,頭上戴一頂草帽,足上著一雙白帆布膠皮軟底鞋,渾身雪白。我更瞧他的面貌,略帶些黑色,似乎已飽嘗了風口的滋味。但他的五官報端正,一雙炯炯有神的黑眼壓在兩條濃眉下面,一個直鼻子鎮住了一張緊閉的嘴。猜度他的年紀,約摸在三十左右。

這少年的手中也執著一個電筒,但因著霍桑的一喝,並且有手槍對住他,電筒中沒有放出光來。

當我端相那人的時候只有一瞥的工夫。這一瞥間,他給予我的印象,他像是一個學界裡的教員。可是我們卻把他看做兇犯。會不會弄錯?

那人不慌不忙地先開口。「兩位先生,要找我嗎?好,請你把這可惜的東西放下了罷。唉——是你,霍先生,正是你!前幾天你打傷了我們的同志,今天可犯不著再這樣子了。我們到裡面去談。

霍桑向那人細瞧一瞧,點點頭。「很好。你倒很爽快。我本來不打算動武。

他果真把手槍放下,退一步,讓他走進來。我雖也垂下了槍口,但仍握在手裡,防他有什麼詐變。那少年開了電筒,穩定地走進地藏殿來。他隨將電筒的機或扳住了,放在一張佛前的供桌上。我們也照樣板住了電筒,三條光線清在一起,殿中便豁然明亮。那人又從佛座分拖過兩把破舊的椅子,請我們坐下。他自己也坐在供桌前面的拜墊上。

他先婉聲道:「你們今夜到這裡來,我著實佩服你們的膽力。霍先生,二十八日那天,我曾到你的旅館裡去看你,可惜沒見面。後來你果然找到我們的所在,我們都很驚異。你遭了挫折,到底能夠自己設法脫身,此刻又再接再厲,這種機敏勇敢的精神的確了不得!

我暗暗奇怪,又暗暗內愧。我們正懷疑誰是那晚上救援我們的人,他倒說我們自己設法脫身。真是不可思議。不過那個訪霍桑不見而退回去的西裝客人,此刻總算有了著落。

霍桑搖手道:「不必說廢話。我問你。你是不是斷指團裡的團員?」

那人道:「正是。

霍桑道:「那末利涉橋衛善臣的命案是誰犯的,你總知道。

那人笑一笑。「那案子就是我做的。不但這一案,最近還有金絲灣裡的那個下臺的軍閥倪樹松,太平巷裡的土豪張國植,我都到他們家去過一次,也都留下一個紀念。不過姓衛的是致命的,所以張揚開來。倪張兩姓,只斷了他們一枚左拇指。他們既然不敢聲張,就也掩藏過去了。他從衣袋中摸出一個小瓶來。「霍先生,恕我冒昧。那衛善臣的右拇指和倪樹松的左拇指,我已經先後寄給你。這瓶裡的斷指是太平巷裡張國植的。我直到今天破曉的時分才做成功。現在一併交給你,讓你作個證據。」

霍桑接過瓶來,一路瞧一瞧,答道:「你既然這樣子坦白,倒可省不少口舌。但是殺人得償命。你為什麼專幹這種犯法勾當?

那人仍鎮靜如常,答道:「不瞞你說,我是準備著犧牲才幹的。

這個人連犯四案,可算兇險之極,但他的語聲很鎮定,措詞很文雅,他的儀表又文謅謅的,似乎不相稱。

霍桑答道:「你殺了人,又盜了人家財產,死是你應得的代價,還說什麼犧牲?

那人的面孔一沉,莊聲答道:「霍先生,我想你還沒有知道我犯案的宗旨哩。不然我所說的犧牲,你也不得不承認。

霍桑頓一頓,問道:「我的確不明白。你們這樣子殺人斷指,到底有什麼宗旨?

那人忽然立起身來,正色道:「霍先生,我相信你也是一個明達的人,不妨和你談一談。憑著犧牲的決心,用暴烈的手段,謀社會的根本改造。這就是我們同志們所抱的司門口。

「社會改造」和「犧牲決心」似乎都是近來叫得響的新名詞,怎麼這個殺人兇犯也運用得非常熟練?這究竟是一幕什麼戲?我簡直摸不著頭緒。

霍桑的容色也莊嚴了些,慢慢地答道:「改造社會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可是方法盡多著,怎麼一定要利用暴力?

那人點點頭,重新坐下來。

他說:「好,我來解釋給你聽。照我們的見解,我國的所以積弱不振,主因雖是吏治不澄清,法令等於具文,和一般領袖人物的私而忘公,溺職失察。其實社會本身也太麻木,也都負著姑息養奸的罪。舉一個例,那一班貪官奸商,憑著權位和搜刮壓榨的手段,弄得了巨大的造孽錢,一朝退出社會,便可以造屋買妾,任情縱慾,安享他們的尊榮。這班人原是社會的害敵。但是現社會中教育不普及,輿論不健全,喪失了清議的權威。一般人對於他們,只有容忍默認,沒有相當的制裁。更壞的現象,有些窮昏了心的愚人,只因為他們的有錢,不管錢裡面有血腥,還去趨奉獻媚!因此,他們更無所顧忌,逞著一時的權位,便喪盡良心,企圖下半世的快樂。這樣上行下效,就越奏越糟!社會上充滿的是享樂淫逸的現象,正義反歸於消沉,弄得死氣沉沉,不可收拾!這就是社會全體的罪!

語聲停一停。霍桑也默默地不岔口。議論很激烈,但是並不是無的放矢。我的觀念也不能不修正。這個人不能和一般的罪犯同樣看。

那少年繼續說:「我們見到了這層,認為若要謀根本的改造,對於這一班害物,非實施嚴格的制裁不可。我們沒力量推進上層的政治,只有從底層著手,使社會間孕育一種制裁的力。換一句話,這是一種釜底抽薪的辦法,斬斷這班害物的退路,不許他們在社會上容身、如此,他們覺得既沒有了歸路,積了錢也不能在社會上作威作福,自然會斂跡一些。霍先生,你說對不對?』」

又靜一靜。空氣有轉變,不再是緊張和恐怖,是一種嚴肅的憤慨。

霍桑沉思了一會,應道:「你們的動機也許很純正,但這樣的手段究竟不免於過激。一方面你們雖說為社會造福,一方面部破壞了法律和社會的秩序。你們也應該項到0阿。」

那人道:「破壞法律和社會安寧的罪,我們也承認。因此,萬一案情發作,我們都情願犧牲一身,做我們的主義的保證。因為在這現社會裡,若沒有了這個保證,一則要生匪類的假冒心,二則會累及無辜的平民。所以今晚上我既然碰見你,我情願伏法,決沒有一句推倭的話。」

語氣很堅定,那人的眉宇間也呈露一種慷慨義勇的神氣。霍桑低沉了頭,像是在思索什麼。我乘這暫時靜默的機會,禁不住撤一句。

我道:「你的話很光明磊落,「是你們譽社會造福,怎麼反殺害當地的慈善家?又劫取他的許多財物?照現狀而論,有些近乎報仇圖財——-」那人回過臉來,接口道:「你不是指衛善臣嗎?你以為這姓衛的是個名實相符的慈善家馮?不是!他實在是一個社會的公敵!我們殺死他,就要貫徹我們的主張,執行我們的制裁!包先生,請不要誤會。

十一、慘別

這裡是一種開展,也是一個激變。

當我們著手探案的時候,原以為被害的是一位大慈善家,加害的是一班兇殘的悍匪。我們本著鋤暴殲惡的旨趣,才出來冒險捕兇。不料聽了這少年的一番話,我才像大夢初醒。兇徒竟是一個志士,而被害的善人倒變做了社會之敵!情節太詭異,完全出於我們的意料之外。

空殿中又靜寂了。地藏菩薩固然只聽不開口,連霍桑也像省力似地讓我代替他質疑。我停一停,又提出一句話。

我說:「如果他真是一個假慈善家,自然死不足惜。可是你有什麼憑據?」

那人道:「我們的定例,當犯案之先,必須詳細調查。這衛某的底細,我們也完全查明白。他起先曾做過一任靖江縣知縣。當光復那一年,他便滿載而歸。他到上海之後,連娶了兩個小妾,抽大煙,賭博,任意揮霍,他的不清白的宦囊漸漸地化盡廣。他就憑著紳士的資格,勾結了汙吏政合,組織一個樂濟善堂,假託舉辦慈善事業的名義,暗中卻剋扣中飽。別的莫說,但看他的年紀已近六十,但在最近的三年中,又連買兩個年齡可以做他的孫女的妾,就顯地假公濟私的成績。慈善性的捐款是什麼樣的錢?一釐一毫不是都與災黎勞民有生死關係的嗎?他卻抹煞了良心,把濟飢救死的血錢,來滿足他一個人的獸慾!包先生,請問這樣的人,留他在社會裡、是社會的福還是於兩7」

少年志士的一股不平之氣直從他的兩目中射出來,兇光灼灼地叫人不能通視。我回目瞧瞧霍桑,依舊端坐著不聲不動。他的臉上也現出一種嚴肅的神氣,顯然在和那人表示同情。是的,我相信除了那泥塑的偶像以外,難聽廠這一番故事,誰也會表同情。

少年繼續說:「我們的宗旨,你們兩位總已明白了罷?所以那些貪吏、劣紳、奸商、土豪,都是我們制裁的對象。第一步從事嚴密的調查;調查確定了,就給他一個警告;方式是截斷他的一個主拇指,並指定他捐助某一醫院,學校或教養院等若干元,數目並不一例。要是他遵從了,確有洗心革面的表示,我們也就給他開一扇自新的門。要不然,我們就進一步徹底地制裁他——處死他,再截斷他的右拇指。這是我們制裁好惡的大概情形,雖有時略有出入,大體總是這兩個步驟。」

制裁是嚴厲的,方式是新穎的,在我的見聞中還是首創。霍桑仍靜穆地不加批評。我料想這少年還有繼續的解釋,就也用靜默鼓勵他。

那人又道:「我們對于姓衛的,起初也還望他悔過自新,沒有殺死他的決心。上星期初,我們先寄信約他在玄武湖會面,警告他的行為;見面的時候,我斷了他的一個左拇指,指定他捐給孤兒院五萬元。這原是略示薄懲的意思。他脫身後卻置之不理,捐款終於沒有送去。我們一連寫三封倍去催他,都沒有回音。後來他倒僱了兩個武士守衛他的臥室,作消極的抵抗。我們見他這樣,知道他沒有悔過的誠意,就在上月二十八日的破曉時分,我一個人進去結果了他,再斷了他的一個右拇指,並搜聚了三四萬元的首飾。這就是我制裁衛某的原委。

又是沉默。霍桑忽冷靜得像石座上的地藏一般。這故事對於他一定也一樣新穎。據我估量,他當然有同情,不過他並不表示。

我又問道:「那末那天有幾個人和你同謀?你們所得的贓款怎樣分配?」

那人忽冷笑道:「包先生,我想你所用的『贓』字,一定是對衛某說的吧?」

唉,我失言了!我有些窘。幸虧三個電筒的光並不強烈,不致暴露我的臉上的色彩;而且對方也不太認真,仍自顧自說下去。

他說:「我們所得的款項,按例作三股均分:一股充黨費,二股散給予一般貧民,或捐助給真正純潔的慈善團體。至於同謀的人,請不必過問。我已經說過,這一件事完全是我一個人做的。

霍桑嘆口氣,開口了。「你一個人幹事竟能夠這樣子敏捷?」

那人微笑道:「霍先生,你太抬舉我。其實我犯案至今,本不止這三件案。先前在浙江的時候,我兩次執行,一共犯過六案。不過他們問心內疚,都不敢宣布。所以到今天我仍能獨往獨來。現在我不妨將我犯案的證物一併給你瞧瞧。」他重新立起來,像要走向佛像背後去的樣子。

霍桑止住他道:「不必勞神哩!證物早已在我的袋裡。是的,一共是七瓶。

那人略現些驚異的神色。「你已經把那鐵箱打開了?」

霍桑點點頭,又問:「你們到底有多少團員?首領是誰?我想你不妨說一說。」

那人沉吟了一下,才答道:「也好。團員的數目何止於百?因為凡是熱血的青年贊同我們的宗旨,經過三個團員的介紹,就可以加入。所以各地都有我們的同志,誰也不知道同志們的確數。團員的資格分兩種;一種是執行團員,一種是贊助團員。贊助的專司調查和情報的職務,執行的專司執行懲罰。執行團員必須有冒險和犧牲的精神,故而數量上比較地少一些。至於首領是沒有一定的。照目下而論,我就是首領。」

霍桑詫異道:「喔,難道你們有什麼特別的組織?」

那人道:「正是,特別得很。我們同志所最厭惡的是階級制度,故而團中一律平等,並沒有首領和團員的區別。不過當執行團務的時候,例由執行人召集會議,權坐主席,所以可以稱為臨時的首領。」

「唔,這制度很新穎。但是臨時首領怎樣產生的?」

「起先本規定由各執行團員自認。後來因著同志們踴躍爭先,個個情願去執行,就定了拈鬥的法子。每到一處,用拍鬥法站著了誰,誰就去執行懲罰,也就算是臨時首領。」

「照這麼說,臨時首領不但要冒險執行,而且案發之後還負有犧牲的責任。是不是?」

「正是。我此番就要實行犧牲了。

霍桑又讚嘆似地舒一口氣:「如此,你的態度真是很光明的。但是你事前為什麼派了人監伺我的行動,又寄斷指來恐嚇我?案發之後,你又為什麼去恐嚇卜良,叫他不要追究?那又明明是畏首畏尾的表示。豈不是言行相反了嗎?」

那人道:「霍先生,你說得不錯。但其中也有原因。我們的團規,凡到一個地方,至少須執行三件案子。此次我們調查的手續剛才完畢,便聽得你們兩位到南京的消息。我防有什麼阻礙,便派徐同志來偵伺你們。後來我執行了第一第二案以後,徐同志報告,果然有個姓何的打電話請你。我怕你出來偵查,阻礙我的第三案的進行。起初我打算來看看你,和你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因為我一向聽得你是富於正義感的,也許可以同情我的行動,不幹涉。可是不湊巧,你出去了,沒有見面。據徐同志的意見,認為你是在法律軌道上活動的人,跟你紀誠談,太危險。我聽信了他的話,才想用恐嚇手段制止你幹預。不料用這樣的手段應付你先生,不但沒有效,結果卻恰得其反。這實在是我們的失計。至於卜良一般的假貌紳士,金陵城中本不止他一個。不過他們害民的資格比較地還不及衛某那樣厲害,所以我們存著寬恕的心,管克懲罰。但在第一案發生以後,這裡的每一個腐化分子都已先後接到過一份警告。這原是叫他們改過自新,並沒有制止他們追究。這一點作大概誤會了。

霍桑突的起立,嚴肅地說;「唉,你的行動或許還有討論的餘地,但是你本著犧牲的精神,為大眾除害,動機是可敬的。請接受我的敬禮!」他深深地鞠一個躬。

那人也立起來,回了一個鞠躬禮,說:「『霍夫生,不敢當,還有一層,可以表明我的素志。今晚徐同志到我的三牌樓寓裡去。問我是否發過召集的通白。我不曾發通告,就知道其中有了變端,料想已被你看破了機關。我因著我的任務已經終了,便立刻趕來自首。假使我果真畏首畏尾,沒有犧牲的決心,此刻盡可以脫逃,為什麼反而自投到這裡來?」

霍桑立刻伸出手來,緊握著那少年的手。

他說:「我太糊塗,早知道這樣,或是那天我們見了面,我決不幹。這件事要是不牽涉官廳,我憑著正義,也盡可以便宜處置。不過現在——一」

那人忙接著說:「霍先生,別為難,我得到了你的同情,已覺得雖死猶榮。我決不想偷生。我對於你也很冒昧,原因彼此太隔膜,沒有了解。不過我們並沒有傷害你的意思。這一層你總也可以原諒。」他又走到我的面前,和我握手道歉。「包先生,我也得請你原諒。

他的一席長篇談話,雖則我還有許多地方不明白,但他給予我的印象很深刻。我認為這人確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血性男子。所以我和他握手的時候也鄭重地向他稱頌。

霍桑又問道:「我們談了許久,還沒有請教過哩。我也想知道些你加入這組織的經過——」

一陣雜亂而急促的腳步聲響,打斷了霍桑的說話。那聲音仿佛有多數人破寺進來。我們都瞧著那扇通正殿的門。為首進來的就是那個同來的齊巡長,後面隨著四個警察。我才知我們坐談太久了,把那寺門外守伏的警察完全忘掉。霍桑見了齊巡長,正待走近去發言,那少年忽搶先開口。

他道:「我叫樊百平,北大畢業,曾當過中學教員,現在是一個殺死衛善臣的兇手。你們既來拿我,我可以跟你們去,可是別喀蘇。

他的話雖說是對著警察們說的,一半卻明明是在回答方才霍桑的問句。齊巡長一時還不敢動手,眼望著霍桑。

他說:「霍先生,我們守候了好久,老是不聽得警笛聲。我看見這個人急匆匆走進來,怕寺裡面有什麼變端,故而擅自進來瞧瞧。

霍桑點頭道:「不妨。我已經和他談過一會。他就是殺死衛善臣的正犯。你們可把他帶回去。不過他雖犯了法,情形有分別,不能和尋常的兇犯一例看待。你們應得小心伺候,不可無禮。其他的事我明天會告訴秦廳長。

齊巡長行了一個舉手禮,就回頭向樊百平瞧著。但並不動手。樊百平不做一聲,取了電筒,回身跟了巡年就走。四個警士也跟隨著。他走到側殿的門口,又突的回過頭來,向霍桑瞧了一眼,似乎算告別的樣子。他在這一回頭中,使我留下了一個很深的印象。我看見他的臉色慘白,雙眼中也有些水汪汪。這不是畏懼,是一種同情的知己們訣別時的情感的流露。他顯然感到再見無期,便有無限心事都從這回頭一瞧中透露出來!我見了他這副神氣,不知怎的,一陣子心酸,眼眶裡也注滿了淚潮,幾乎忍制不住。

霍桑忽在我的肩上輕輕拍一下。「包朗,時候已經不早,我們也得國離哩。」

我走一定神,答道:「是。現在是什麼時候?」

德桑道:「十二點半已過。我們快走。我還要幹一件要緊事哩。」

於是大家從供桌上拿起電筒,一同走出寺來。

十二、一封信

我們離開東臺寺時,天空中的陰雲越積越厚,不但星月絕跡,還像要下雨的樣子,比赴寺時更覺暗黑。前面有一團燈光,距離已相當遠。一個熱忱為公的志士已給無情的法網絡住了,此刻既已踏上了死路,眼見得沒有生機。他既然為了社會犧牲,社會又應得怎樣對待他?我隨定隨想,想起了無數不可解答的疑問,不知不覺地腳步退了些,落在霍桑的後面。

霍桑催著道:「快走啊!胡思亂想成什麼事?我們還有正事。」

我放開腳步趕著他,問道。「你還有什麼事?」

「我要趕緊去釋放一個人。現在案情明白了,不願再連累別的人。」

「那個人是誰?」

「他叫徐守桐,就是你所最欣賞的人!

「我何曾有姓徐的相識?你還開玩笑?」

「誰和你說笑?你到了旅館,自然會知道。」

我懷著疑團,用急速的步子,跟霍桑走過了幾條半明寂靜的街路,不一會就到達旅館。旅館門外有兩個人守著。燈光顯示出他們是兩個便衣警察。霍桑上前去和他們說了幾句,兩個人各鞠了一躬,便回身離去。

霍桑咕噥說:「還好,省一次麻煩。」他一直送旅館去。

我還是莫名其妙,只得隨著他一同上樓。進了房,我再耐不住。

我問道:「旅館門外的兩個人是警察署裡的人嗎?你對他們說些什麼?」

霍桑道:「他們是惠民橋派出所裡的。方才我派他們在這裡守候徐守桐。幸虧徐守桐乖覺,沒有回來。我也省掉一番口舌。」

他把一身黑衣卸下來,摸出了應用的東西,放在桌子上,隨即開了房門,喚茶房取水。

我又問:「這徐守桐到底是什麼樣人?是不是樊百平所說的徐同志?」

霍桑笑道:「是,你猜著了。」

替工茶房姚紀才送面水進來。我們彼此洗抹了一會,換上了襯衫,又把窗一起開了。霍桑將椅子移近窗口。就坐下來吸菸。我的胸中疑團層層,恰像天空中的雲陳一般,積累得無從流散。我也就坐近霍桑的旁邊。

我說:「霍桑,這一齣悲劇雖已閉幕,我還有幾個疑點。你不能不給我解釋一下。」

霍桑笑道:「嗯,你又來了!我想今晚上我若不解釋給你聽,你一定睡不著!

我也笑道:「是的,我承認你猜到了我的心思。現在我先問你。你第一次怎樣探知黨人的會所,我至今還懷著疑團。」

霍桑不答,忽起身取出記事冊,從冊中尋出一張紙條遞給我。

他答道:「你去瞧罷。這紙條裡面藏著線索。我就是從這裡面尋出來的。

我接過一看,是一條從報紙上撕下的破裂不整的新聞紙。我讀了一回,沒有頭緒。那上節是各團體集會的新聞,下節是明礬行市的記載,上下兩節不相聯串,又都沒有起結,實在尋不出什麼意義。雖然上節新聞裡可有幾個人名和團體的名稱,然而他們和這案子不像有什麼關係。一會我想到那紙邊上撕碎的幾個半片字,或者有什麼隱語,可是推索了好久,終於不能解這個疑團。

我說:「霍桑,爽快些說了出來罷。別再把啞謎給人家猜了!

霍桑笑道:「你還沒有尋出來?」

「實在瞧不出什麼。

「那末你把新聞中每一個字樓仔細瞧瞧,有沒有特異的?」

我果然重將紙條細看,忽然驚喜道:『「得了!那上節的第一行第三個『晚』字,左下角上有一點黑點。不是有關係嗎?」

霍桑道:「對。你再瞧下去,那有點的字共有多少?」

我仔細一尋,共得六字,就是『晚十二本到會。

霍桑看見我借了出來,說:「是的,這六個字就是斷指團團員們借用著通信息的。演繹出來,意思就是:『晚上十二點鐘到本會來。』你現在想必可以明白了。

我想了一想,答道:「意思果然明白了。但這樣的通信可算得太新穎哩!

霍桑道:「你總知道團員們既然幹著殺人的勾當,他們的通信,秘密是最重要的。這一條報紙就好在不落跡象,隨便丟在什麼地方,不會教人家注意;即使落在人家的手裡,若不細心看,一時也許也瞧不出關係。因此,他們用這法子通信,實在是最秘密最妥當的。不過從報紙上選擇相當合用的新聞,未免要費些功夫。但瞧報紙上第五第六兩字的顛倒,便可見要找得完全合用的新聞不是一件容易事了。

我點頭道:「你說的很是。但是這紙條你從什麼地方得到的?

霍桑忽放下了紙菸,張著眼,問道:「包朗,你怎麼這樣子健忘?在二十九那一天的下午,我不是和你一同出外去的嗎?我們走出這房門口時,你可記得我曾在地上拾起一條報紙?」

我接著道:「唔,是的,我記得。這紙就是你那天拾得的一條?」

「正是。當我抬得的時候,也不覺得有什麼機密.險些兒隨手把它棄掉。幸而一轉念間,我有些懷疑,才將它留在記事冊中。後來我變了初計,不往三牌樓去,先到江口茶館裡去,坐下來細細地研究那紙條。結果我瞧出了他們的秘密。」

「唉,我記起來了。那天回寓之後,你告訴我你得到一種意外的發現。你就是指這秘密通信說的?」

「是」

「那末你當初為什麼不明白地告訴我,卻讓我悶在鼓裡面?」我的語氣自然帶些悻悻然。

他含笑說:「這是一種重要的機密文件啊。機密當然不可輕易洩漏,尤其是在事前。你不能原諒我嗎?」

我默默地點了一支紙菸,吐吸了一會,又提出質問。

「我還不明白。當時你所得的也不過這一條秘密信。照』你說,信上只有六個字,既沒有地址,你怎麼就能夠知道他們的地點是念佛寺?」

「這秘密信本來只是一種線索,進展和收果自然還得憑腦力去發掘,然而它的價值卻不小。我就從這線索上探知那受信的人;進一步又靠著那人的引導,才知道團員們會集的所在。」

「那末這受信人是誰?他怎麼會把這樣的秘密信落在我們的房門口?」

「他是給團員們派在這裡偵伺我們的。他的名字就是我方才說的徐守桐。」

我遲疑道:「這徐守桐究竟是誰?你還沒有告訴我。可。就是——」

霍桑接口道:「對,正是他,就是你所賞識的李四!

我呆一呆,覺得耳頰上一陣發熱。

我說:「李四就是斷指團團員假裝的,我實在想不到!你又從什麼地方瞧破他的?」

霍桑吐出了一串煙,眼睛仰望著窗外烏黑的天空,微微嘆一口氣。

他說:「包朗,你我相處了這幾年,論理你的閱歷也應該加增些了。我常常說,當偵探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觀察——其實觀察是研究任何科學所最不可少的條件。觀察的實施就需要「謹細』兩個字。我所以能夠瞧破李四,也沒有別的訣巧,只著重了一個『細』字。當李四初做替工的時候,他對你非常殷勤。這是他要維持他的地位,以免中途更換,耽誤他的使命。我就覺得他的態度不很自然。因為我自問生平不搭架子,並無使他遠而避之的理由。但他每次見我,總不敢把眼光直接向我。我既起了疑心,就開始搜集證據——這也是一般科學家的應有步驟。我覺得他時常躲在門外偷聽我們的談論。我曾經對你約略提起過,你卻疑我有什麼酷意,竭力袒護他。那就是你犯了不仔細的病,眼光也便被他蒙起來了。」

我有些抱慚,問道:「你說他偷聽我們的談論,有什麼證據?」

霍桑笑道:「你這問句就可算是你不仔細的供認!你可覺得我們每次喚他,他總是應聲而進的?這顯見他時時伏在我們的門外。有時我覺得他在門外,故意的突然喚他,他出不意地進來時,總未免帶些驚惶的顏色。這樣的幾次,我就確信了他來做替工是故意的,一定懷著某種目的。後來我得到斷指,就推想到這李四和它有某種關係。我又抬得了這條報紙,仔細推索,使假定這紙條必是李四所遺落的。他既然時常在門外偷聽,或者當他送斷指進來的時候,他本將斷指的紙包放在袋裡,後來聽得我的呼喚,他突然進來,急急將紙包取出,就把袋裡的紙條帶出來,遺落在地上。不過那時候我雖疑心李四,還不敢確信他就是斷指團裡的人。

「我從江邊茶館中回來時,詢問旅館帳房,那起先的茶房趙二為了什麼事請假。據說趙二因害了重病躺在家裡,所以叫李四來替。我又打聽得趙二的住址,悄悄地尋到他的家裡,想查問一個實在。不料趙二不在家。我又問他的鄰居,據說在十天光景以前,不知道他從哪裡得到了一注錢,一個人往上海去玩了。

「因此,我才斷定李四實在是一個團員。他起先買走了趙二,投身進來刺探我們的行動,可稱機敏之至。幸而我早早注意到,不曾中他的計,他倒反被我利用。老實說一句,這一次破案,我得他的助力正不少呢。」

我沉思了片刻,又說:「那末二十九日傍晚,李四被拘縛在你的床底下,他的腿上又給戳一刀,那是他的苦肉計嗎?」

霍桑深深地吸了幾口煙,答道:「是。你慢慢地聽我說。當我把這紙條研索出一個結果之後,雖知道李四是一個團員,並知道他的同黨要約他會面。但我還不知道他們的會合地在什麼地方。我要想偷偷地跟了李四一同步,紙條上又沒有的會的日期,不知道已經會過了沒有。所以我一時還沒有把握。直到我回到旅館,看見李四被刺,才恍然明白。原來李四的被刺本是一出把戲。什麼刺腿哩,被縛哩,和留下的刀哩,警告書哩,都是他一個人玩的,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別的團員進來過。

「你說得不錯,這是他的苦肉計。它有兩種作用;一則用這計策堅定我們的信任;一則因為那一天晚上,他要赴同黨的約,藉此可以告假腿務。這兩層計謀既然都被我看破,我先時的疑團就也迎刃而解了。

我詫異道:「唉,霍桑,經你一說,便覺得路路都通。這樣一件神秘的事,你竟一目了然。你真可稱得獨具慧眼了!

霍桑道:「你別說笑話,只是你自己不細心罷了。你可記得那天下雨的時候是在四點鐘以前?但據李四說,他在四點半鐘進來關窗,才被黨人縛住。那天是東北風,假使李四的話是真的,那末雨下了半點多鐘,窗還開著,東窗口裡應得被雨打溼。怎麼當時並不見一點兩點?即此一層,就可知李四說謊。其實他明明早已進來,安排好一切,不過防我們生疑,才借關窗為名,掩飾他進房的嫌疑要了。

「心細於發,目光如炬」,似乎盡可以移贈霍桑,決不致近乎誇張。他的解釋又句句恰中清理。我實在沒活可辯。

霍桑繼續道。「除了這一層,還有三個輔佐的疑跡,助我構成那假定:一個是繩子的繩結,顯然是他自己用牙齒咬著打的;其二,足印也只有他一個人的,故而我知道沒有別的人;其三,我料想那地板上的血跡,不是人血,而是什麼動物的血。你想他的腿部的傷口只有一寸多長,又不很深,那裡會有這許多血?」

我點頭道:「是,說破了果然都非常明顯。當晚你是跟了李四一同大的嗎?」

「正是。那晚上我料他必要往團員們的約會所去。九點四十分時,我就出去,匿伏在旅館外面;等到十點半時,果然看見李四出去,我便跟在他的後面,一直到念佛寺裡。假使那晚上不僱楊凡通有護功的心,這回事早就可以結束了。」

「第二次破獲東臺寺的機關,你仍舊靠著李四做引線。是不是?」

「是。不過這一次我是主動,不是乘機。我知道第一次的機會是偶然的,不容易再得。我就想仿照他們的秘密,假作一次通信,約他去聚會、他若使中了計去,我又可以得頂頂洞的新地點了。」

「那假通信你怎樣投寄的?」

「這就是個困難點。我本來不知道那秘信怎樣寄法,也不知道約會的日期怎樣表明。因此我從多方面探伺,一面又注意他所交接的人。

「一號的傍晚,有一個鄉人裝束的人來訪李四,交談了幾句,那個人匆匆便去。我料這個人是同黨,特地屬隨他去。不意到了惠民橋相近,那人忽然不見。我失望回來,但已料到新遷的機關大概在惠民橋近邊。

「這樣過了兩天,我再沒有別的機會。我很著急,因為我瞧李四的情狀有些流懈,似乎將要離去了。直到昨天三日的清早,李四偶然出去。我悄悄地開了他的房門進擊搜查,果然按得兩個郵寄的信封,封面上都寫著:「『本埠江口,中華旅館,徐守桐收,」卻沒有房間的號數,又沒有寄信人的名姓;左邊各寫了一個日期,一封是六月二十六,一片是六月二十九。我更瞧郵局的印章,卻是二十五日和二十八日,都是先發一日。我才知道這封面的日期不是發信日期,而是約會的日期;又知道他們是用改名寄送的方法,以保持秘密。原來旅館中的常例,凡信件上不寫房間號數,或不知姓名,他們必照例插花收信袋裡,以便本人看見了自取。徐守桐三字,旅館中人既不知道是誰,又沒有房間號數,勢必也放在袋裡。李四看見了,自然可以乘機取下。這方法使人不知不覺,豈不是再妥密沒有?」

我連連點頭,應遵:「正是,真巧妙。情面上寫日期原是應有的事:雖然日期和郵印相差,但不注意的人自然不會去細細地比較。況且信內又是秘密的隱語,即使被人收得了,也不會被瞧出破綻;就算瞧出來了,李四也並不直接負責。唉,這方法實在是萬無一失!

霍桑道:「是啊。當時我看見了那兩個信封,便把字跡摹下來,仍舊悄悄地關好房門出來。不使他生疑。隨後我立即買了幾張白話報,尋出了一節新聞。依樣葫蘆地約他本日(三日)晚上十點鐘到會。但是我還不知道他中計不中計,所以我臨行的時候,請你相助。一面我去跟他,一面請你等到相當時候,去ilq警察。幸而他並不疑心,一直領我到東臺寺去。我見他進寺以後,好久不出來,以為同黨們也許就寄頓在寺中,所以我就奔到惠民橋去取媛。誰知徐守桐到了寺裡,不看見同黨,就從別條路退出來,再到王牌樓——這地點本是我最初的目標——一樊百平那裡去報告。樊百平覺悟到出了岔子,才到東臺寺去自首。以後的事,都是你親身目擊的,我不必細說了、後來我明白了案情,所以急急趕回來,就防再連累了他。不料他很乖覺,至今不回來。我想他再也不回來了。

我笑道:「徐守桐這個人真好笑。他特地來偵伺你,卻被你一再利用。你還說他乖覺呢!

霍桑道:「你別輕視他,但看他在這裡,你始終沒有懷疑他,就是他勝過你處。並且他在我接包件的時候,一看見我的籤名,便能夠摹仿下來;後來他就利用這籤名來騙你,你也瞧不出假,也可見他的技能並不平庸。

「那本第一次他們的機關被破露之後。他為什麼再來這裡給你做引線?」

「那就因為那時樊百平所預定的第三案還沒有完畢,他們對我還放心不下,不得不再派他來。況且我第一次雖則失敗,我的手段卻非常縝密,他自然想不到我已經著穿他的機密。所以平心而論,徐守桐的幹才委實也不是尋常人所能及的。」他停一停,看看天空,嘆口氣。「可惜的是他對於我抱著一種偏見,才造成這樣的後果!

我問道:「什麼偏見?我不明白。」

「樊百平說,他在二十八日傍晚來看過我,因為徐守桐的勸阻,才沒有再來。徐守桐認為我和他們一定處於對立的地位,剖識相見太危險。他分明誤解了我的態度和旨趣。要不然我當然不會給這種劣紳奔走,樊百平也不致做法網中的犧牲品。」

「我想樊百平求仁得仁,不會有什麼怨恨。」

「是的。不過說句原情略跡的話,這樣一個熱血有為的青年就此犧牲掉,社會間減少一分活力,國家損失一分元氣,我不能不惋惜1

從正義的基點上說,這惋惜我有一致的同情。可是事實如此,也只有徒喚奈何。我又把話題拖回來。

我說:「霍桑,我看這徐守桐雖不能了解你,但他給予你的助力卻不小。假使此番沒有徐守桐來這裡,你進行這案子怕也不能這樣子順手——」

霍桑忽止住我道:「包朗,這話太無意識。你總知道偵探家的手段本不是一成不變的,要在相機而行。假使這案中沒有這一個徐守桐,又安知沒有另一個徐守桐?我相信只要我的腦子不停滯,總可以尋得人手的線索。你得知道深案不怕沒有線索,只怕有了線索白白地放過它。包朗,你想你的話是不是應得修正一下?」

我賠笑道:「不錯,不錯。我本是說笑話,你不太認真。現在我再要問一句。那晚上你和我被禁在念佛寺裡以後,那釋放我們的人究竟是什麼人?」

霍桑忽立起身來,把煙尾丟了。他的臉沉下了,又顯出懷疑和詫異的眼光。

他道:「『包朗,我也不知道。這一個疑團,我至今還不曾打破.剛才我聽樊百平的口氣,以為是我們自己走脫的、我真覺得慚愧。明天我去看他的時候,再要問一個仔細。時候不早了,我們應得安息哩。」

第二天早晨,霍桑將搜得的斷指和包紙等物一起毀滅了,但留下衛某的一指,預備帶到警廳去銷案。

午膳時分,霍桑從警廳裡回來,秦廳長告訴他,樊古平已經照實供了一遍。但據上峰的意見,南京城裡的士紳階級最近正感到某種恐怖,有些人人自危,這件事如果宣布出來,勢必更要引起一般人的恐慌,所以清鰱桑嚴守秘密,只算是尋常的盜案。

霍桑嘆息道:「這樣神聖的犧牲,卻用一個『盜』字來誣衊他!你道可憐不可憐?」』

我也很抱不平,可惜愛莫能助,只得彼此嘆了幾口氣。事情大體上都有了結束,只有那個開了科室的門釋放我們的人究竟是誰,霍桑雖去問過樊百平,仍舊沒有端倪。這天午膳裡後,郵局裡忽然來了一封信。這疑問才算有了著落。

那信說:

「霍桑先生;

「你前次破了假江南燕,替我洗刷了難受的五名,我很感激你。那天晚上,我從這裡經,會見了幾個斷指團團員,然聽得你被他們拿住在念佛寺裡。我知道他們不過想拘禁你時,本沒有害你的心。因此我悄悄地起來,把你們放了,做個現成人情。現在我有些勾當,馬上要離開這裡,改日再回相見。祝你健康。

江南鄉上。」

這封傳引起的反應,是使霍桑沉下了臉,低垂著頭,好久沒有說話。

一會他才緩緩地說。「唉,包朗,這一回事實在太出我的意外!」

我應遵:「解放我們的人竟是這個人,真叫人索解不得!你想他有什麼用說!」

霍桑道:「誰知道?照眼前看,這舉動不能不說是他的好意,不過在我們未免有些難堪。他說現在他有些勾當,或者我們又有什麼事要幹哩、你的身體既然已經復原,天氣又漸漸地熱起來了,不便再遊山。我們不如早些回上海,做一個準備才是。

過了一天我們便動身回上海。那天朱雄在車站來送別。泰廳長也特地差人送了一隻金表給霍桑,因為霍桑不受他的酬金,廳長無奈,只賠償了他在格鬥時打碎的手錶。

七月十五那天,朱雄從南京到上海來,帶給我們一個秘密的情報,說南京的地方監獄中最近盛傳著一件達監事件,逃走的是一個新近進監的少年盜犯。有個營監的法曾一起失蹤,是否得錢賣放,或是出於同情,傳說得不清楚。因為這件事不曾公開宣布,詳情自然無從知道。朱雄很感激這逃犯就是樊百個,我也但願是他。

霍桑也高興地說:「要是果真是他,我想不久我們總可以得到他的消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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