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四季網

落霞作者及作品(日頭落去的餘霞)

2023-06-19 10:44:09 3

你永遠無法理解,為了使自己對生活發生興趣,我們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安德烈·紀德

「是個短命鬼哩。」

多年以後皋鎮那些老漢們說起我二爺爺銀貴,往往都是以他的短命開場。鄉裡鄉親打了幾十年交道,語氣自然不會是幸災樂禍的戲謔,然而也絲毫沒有廉價的惋惜。他們只是平淡地述說著那樣一種事實。這些往昔裡精壯的漢子們如今都已風燭殘年,他們事後諸葛般篤信銀貴上年冬天就漸漸露出了下世的光景。

老人們確定預料中的事情遲早會發生。

起初銀貴還經常圪蹴在西街的牆根下取暖,明晃晃的日頭照得人眼眯成了兩條蚯蚓。後來,屁股底下添了個馬扎,人終究還是不穩健。一陣風吹過,引來撕心裂肺的咳嗽,說話的氣力也一絲絲地飄走了。

「是個短命鬼哩。」

二爺爺死後,鄉人們不約而同地含糊了他的陽壽,也許是因為想起了比銀貴更加短壽的我的祖父金貴。

「他哥金貴死時多大歲數?」

「四十四?四十三?……」

「差不多……誰可知道!」

「也是個短命鬼哩。」

老漢們日漸乾癟的腮唇裡再吐不出別的話了,仿佛我祖輩短暫的生命隨風而逝之後,僅剩的只有這一雙沒滋沒味的數字。

老嫗們就要健談得多,她們的話匣子打開了,幾十年都合不上。皋鎮的許多故事,都是從她們嘴裡流傳下來的。

二爺是祖父的二弟,即父親的二叔。事實上,我本人並未見過自己的親生祖父。不僅是我,連我的母親都沒見過祖父,祖父的過早離世,使他和他這位來自大城市的兒媳婦也無緣謀面。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證一位親人的彌留之際。那一年我十歲,妹妹七歲,在我們背起書包正準備上學的清晨,堂叔公林慌慌張張跑到造紙廠家屬區傳遞消息,說我們二爺爺快不行了,讓我和妹妹快回西街的老院去見他最後一面。

西街的老院很大,一東一西各坐落著三間瓦房。東邊的房子陳舊一些,是祖父和父親曾經居住過的。自從我們家搬到造紙廠家屬區後,這房子就空了,日久天長已漸漸破敗。東屋後邊長著一棵桑葚樹,很高,頂部的樹枝已經超越房頂。院子西頭,住著二祖父一家,房門自然是朝東開的,進門後先要下兩級臺階,也就是說,屋內的地面反而要比院子裡低些,這有些奇特。房子的窗戶倒是面向西方,窗外就是皋鎮西街的土路,那窗戶又高又小。這時候是清晨,太陽從東邊升起來,房間裡卻是陰暗的,好像屋中還亮著一盞昏黃的鐵罩燈。

屋裡的家具都是深顏色的,古老而陳舊,二祖父此刻正躺在南屋的床上殘喘,奄奄一息。他的四個兒女都守候在床頭,大閨女愛雲姑姑的眼睛紅腫著,樣子是剛剛哭過的。小姑姑愛香年齡比我大不了幾歲,有些不知所措。兩個兒子,公田和公林,垂立床頭,默不作聲。我沒有看到二祖母,她的腿腳不便,想必正坐在北屋裡。二祖父的氣息非常粗重,他患有長期的慢性氣管炎,此刻好像只出氣不進氣了。

我和妹妹緊張而又謹慎地注視著他的面容,那是一張清瘦皺巴的臉,眼睛是睜著的,渙散的目光虛無地望著屋頂。他可能已經說不出話了。屋裡是那樣靜寂,沒有人說話,甚至連一聲咳嗽都沒有,一切都凝住了,時間仿佛死去一般。在這樣的一個氛圍和環境中,我心裡忽然莫名地害怕起來。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甚至連動都不敢動一下。這時候,愛雲姑姑用微弱的音量對我說,和爺爺說句話吧。於是我就喊了一聲:「爺爺。」

接著我就發出了大哭的聲音,但我並沒有真正流下眼淚。可妹妹一下子真正哭出來了,我知道她是被我嚇哭的。這一刻,一股悲痛的氣息在屋裡升騰,幾個大人也開始哭泣了,他們的心好像都碎了。

我和妹妹趕到學校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太陽已經炎熱起來。一路上我走得很快,心急如焚,妹妹被遠遠地落在後面。我非常擔心上學遲到,實際上我們已經遲到了。校園裡出奇的寧靜加劇了我的不安。當語文老師成守芳嚴厲地責問我為什麼遲到時,我低頭站在講臺前哽咽了幾聲,說我爺爺快死了。成老師像是遲疑了一下,輕輕把我領到座位上,沒有再說什麼話。沒想到,這次我倒真地哭起來了。

二祖父臨終前沒有一句遺言。他的離去如此徹底,好像沒有任何牽掛。此前,他的身體已被轉移到摘下的門板上,置於正屋明間,這樣的儀式在晉南山區被稱作「挺喪」。老院裡支起了鍋灶,一連幾天都要給前來弔唁的人做齋飯。請來的匠人正在院子裡幹活,棺材已經打好了,只差棺材蓋。漆工開始給棺材上漆,濃稠的漆料光澤黯淡,但卻散發出一種劇烈刺鼻的味道,從此長久地停留於我的童年記憶中。

大殮的那個夜晚,一個撕心裂肺的哭聲在西街老院裡迴蕩起來,那哭腔如此悲傷,字字血淚,仿佛承載了一個女人全部的哀怨。大哭喪歌的不是二祖父的任何一個子女,而是二祖母。這些都是母親在我成年後講給我的。

母親還說,二祖母告訴她,她哭的不是男人,是自己。

祖父一家從豫北逃荒至山西垣縣那年,他只有十四歲。那一年,豫北農村發生了嚴重的旱災,莊稼減收了九成,接著又遭遇大規模的蝗災,大片的田地最終顆粒無收。

他們兄弟三人,在寡母(祖父的母親)的帶領下,跟隨逃荒的人群出了村。按照中原人歷來的逃荒傳統,他們應該往西走,沿著隴海線,西安、寶雞、天水,這些國統區的大後方才是主流的逃荒方向。令人詫異的是,我這位沒什麼文化的曾祖母卻憑著女人的直覺,毅然選擇了向北的山西方向。要知道,晉南當時已是淪陷區,山西本身也屬土地貧瘠、災害頻發地區,然而這個倔強的河南婦女看似偶然的抉擇,卻為祖父們創造了一條生路。

「虧你太奶奶,一家人都活不到現在。」

後來的事實印證了鄉人的話。向西去的逃荒隊伍,因為距離遙遠,以百萬計的流民絕大多數都在路途中因飢餓、疾病、踩踏事件而死於非命。曾祖母帶領三個兒子,只走了兩天兩夜,就來到晉南山區的垣縣皋鎮。

祖父名叫金貴,是三兄弟中的長子,二弟銀貴,老三銅貴,有著其他兩兄弟及一般人不具備的語言天賦,到達山西後,他很快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日本話,給鬼子當上翻譯,過了幾年吃喝不愁的漢奸生活。三年後,日本人戰敗投降,我這位三爺爺從此銷聲匿跡。坊間對此一直存在兩種說法,一種是說他在那年夏天被中條山上的遊擊隊員投進井裡淹死了,一種是說他由於深得日本軍官賞識,在戰敗後被帶回了日本。不論怎麼說,此人已無蹤跡可尋,曾祖母生前對這個小兒子也諱莫如深,因此他只是抽象地停留於我模糊的家族記憶中。

土改工作隊進駐皋鎮後,開始發動群眾,分片召開鬥爭會議,沒收了地主的土地,祖父一家分到了幾畝薄田和一頭耕牛。這頭村裡最健碩的耕牛原先是王長田家的,王家一共有田產十五畝多,工作隊認為他家還有一些隱匿財產,就把王家定性成了地主。王長田的老婆不服,找到工作隊理論,說她家的田地是日本人投降後1946年才置辦下的,轉過年來王長田還應徵參加了共產黨的隊伍,家裡現在只有一間土坯房,不應該算地主。土改隊堅持認為她家地多,還有過僱工,就是地主,一點兒都不冤枉。後來,王婆上繳了二十多塊銀元,並主動要把耕牛分給最窮困的祖父金貴家。根據政策和王家表現,王長田家被評為「守法地主」。

這一年,祖父金貴已快二十歲,到了娶親的年紀。性格木訥的他顯然無法獨立自主完成這件人生大事,曾祖母為此不由憂愁起來。她把這件事託付給平日裡互有走動的王婆。王長田家的土地分給貧農後,又重新恢復了普通農戶的面貌。從此,王婆以我祖父金貴的婚事為起點,成為皋鎮遠近聞名的媒婆,並在後來半個世紀的時間裡先後促成了我家兩代人的幾樁婚事。

那年秋天,經過王婆不遺餘力地熱心張羅,很快給金貴撮合了一門親事。

祖母就是這時候走進我們家的。

按照皋鎮一些長久流傳但又難辨真偽的說法,祖父正是死於祖母之手。

祖母姓申,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原先在別人家當過童養媳。那是一個比她大了二十八歲的瘸腿男人。早年的農業山區,身體的殘疾基本上宣告了勞力的喪失。田間的勞作,顯然是指望不上的。但他卻靠著一份祖傳的麵塑手藝,逢年過節時在廟會上兜售,積攢下一些財富。祖母那狠心的父親,在揭不開鍋的光景裡,為了幾袋小米,就把年幼的女兒許給了這個瘸腿的老男人。年輕的祖母十六歲後和男人圓了房,第二年就生下了一個啞巴閨女。後來,土改工作隊進駐後,根據婚姻自由的政策,她毅然選擇了離婚。

那年秋後,大勢已定,人心向穩,各方面都在朝著好的方向萌發。古道熱腸的王婆也開始精心籌劃她的善事。王婆的娘家在同善鄉雞蛋坪,和申鳳芝的老家南堡村隔河相望,據說她們還沾著拐了很多道彎的遠親。一天晌午飯後,王婆和曾祖母一邊納著鞋底,一邊拉起家常。性格直爽的王婆一反常態,採取循循善誘的方式和曾祖母說了一番話。

王婆:垣縣這地方咋樣?

曾祖母:好著哩。

王婆:比濟源好?

曾祖母:能吃上飯,能活人的地方就是好。

王婆:對著哩麼,要不然逃荒為了個啥?

曾祖母:就是。

王婆:你說咱活著是為了啥?

曾祖母:為了啥,為了把兒女拉扯大唄。

王婆:就是麼,兒女的事你不上心?

曾祖母:哦?

王婆:金貴二十出頭了吧,不想尋個媳婦?

曾祖母:咋不想,娃想,俺也替他想,愁著哩。話說回來,哪那麼容易?

王婆:不缺胳膊不少腿,有啥可難?

曾祖母:王嬸說笑了吧?

王婆:咱不耍戲人,就是比金貴大幾歲,不知道能不能相中?

曾祖母:實惠麼。只要會過日子,比啥都強!

王婆:這你放心,肯定知道疼人……她過過日子,當過童養媳,也是個苦娃哩。

……

婚期定下來了,恰逢那年秋收,因此沾著些時節的喜悅。都是苦過來的人,又礙於現實條件,世俗婚禮的繁文縟節幾乎統統省略了。婚禮是一時的,日子卻是一世的,孰輕孰重,自然分辨得清楚。土改時分下的三間舊屋,騰出一間作新房,幾件簡單家具擦拭一番,一切用度就算準備就緒了。

相形之下,祖父是羞澀的,滿懷期待的,畢竟是人生頭一回。祖母約略從容些,但究竟是自願婚姻,初心亦不容置疑。她比丈夫大三歲,又有前期的生活經歷,吃飯穿衣方面自覺承擔起些許職責,也是自然的事。以前是童養媳,伺候人慣了,何況,如今情況大不同,她也願意伺候他。每當他熱心參與家務,她都讓他歇著,本來這些都是能夠理解的,唯獨「你不懂」這類的無心之語,有些刺痛他的心,多少起了隔閡。雖然一開始就知道已經接受她的歷史,也明白即便是黃花大閨女,一旦婚後也不免婆婆媽媽,但這一句,總是在隱隱提示他什麼,為他築起了心牢。

有一件事從來沒有人主動告訴過我,那就是父親還有個姐姐。從輩分上說,這個和父親異父同母的女性,我和妹妹應該稱之為「姑姑」。祖母的最後一任丈夫老宋還健在、父親和祖母尚未恢復關係的那段時間,倒是「姑姑」經常主動來到我家造訪,當地叫「跑親戚」。這個時候我才第一次知道她。

通常是正月裡,每次到來時總會捎來二十幾個新出鍋的大白饅頭作為新年禮物。她居住的村莊,距離母親所在的工廠不過五裡路,有時候路上走得快,到我家時饅頭都還冒著熱氣。她來了,無非就是和我們家人一起吃頓飯,飯後,她一定要爭著洗碗、打掃餐桌。然後,在那臺「凱歌」牌黑白電視機前坐一會兒,也沒什麼可聊的--她是個啞巴呀。出於基本的禮貌,母親讓我們稱呼她「姑姑」。因為陌生,也許是某種蔑視,我和妹妹都不願意叫她。

現在回想起來,她雖然是個啞巴,卻是絕頂聰明的--她甚至可以從我和妹妹的口型和表情中知道我們在說什麼。有一次,我和妹妹因為一件玩具爭執不下,互不相讓。啞巴姑姑恰好在此刻到來,我們情不禁地地把心裡的怨氣遷怒於她,肯定是說了一些十分不友好的話,怪她總是不請自來,沒皮沒臉的。啞巴姑姑顯然「聽」懂了我和妹妹的牢騷話,一副生氣的表情。

俗話說「十聾九啞」,啞巴人多半是因為耳聾,無法學習語言。那她是如何「聽」懂的呢?我的心裡不禁十分驚詫。好在母親及時補救,打了圓場,這才慢慢將她哄好。母親問她家裡情況,丈夫性格怎麼樣,對她好不好?啞巴姑姑連連點頭,一邊用手比劃。母親不解其意,她找來紙筆,寫下幾個字:「老實人。力氣大。」母親說:「那敢情好。」她就笑了。母親又問她兒子有沒有結婚,什麼時候能抱上孫子?她看看我妹妹,走到她跟前,用手在妹妹腰間比劃著,又做出其它一些手語一這次我也大致明白了--意思是說她兒子結婚後生下個閨女,已經會走路了。

關於啞巴姑姑稱謂的問題上,父親和我們站在了同一立場。每次姑姑離開後,母親難免在父親面前抱怨我和妹妹缺乏基本的禮貌,父親總是有些惱怒地說:

「叫什麼姑姑,不認識她!」

父親之所以對啞巴姑姑保持著不冷不熱的排斥態度,還有一個原因是,他非常不喜歡姑姑的兒子。

農村人結婚早,我和妹妹尚未成年,而啞巴姑姑已經有了第三代,這並不稀奇。在我的印象中,她的兒子是個精瘦的矮個青年。說來也有些奇怪,姑姑雖然是個聾啞人,但她的兒子卻是個能言善道滔滔不絕的人,如同一個人承擔了兩個人的話語量。

在我們家搬離皋鎮前的最後幾年裡,啞巴姑姑已經很少到我們家來,可能是上了些年歲腿腳不便的緣故,改由她兒子負責來跑親戚。一次開飯席間,這傢伙正在眉飛色舞地吹噓他如何舉著一塊磚頭追得廠長滿院子跑,唾沫星子和牙間飯粒四處橫飛,惹得家人都躲他遠遠的。父親突然提前回來了。他立刻住了嘴,不好意思地囁嚅道:

「回來啦,舅舅。」

父親面露慍色,沒有絲毫客氣,說了一句很硬的話:

「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在這以後,父親的這位外甥再也沒有登過舅舅家的門。

在父親和母親剛結婚的早年間,每年清明之際母親都要大病一場,已成規律。說是大病,其實就是重感冒,但卻渾身酸疼,高燒持續,臥床不起。在病痛中母親反覆做著同一個夢,恍惚間一位清瘦的老漢在向她唉聲嘆氣,口中還喚著她的名字。母親感到非常驚訝,她想不起這位老人是誰。連篇累牘的病痛已經耽誤了母親在工廠的正常出勤。她是這家造紙廠的元老級工人--從七十年代初建廠起母親就在此間做工--儘管如此,病假超過十天在工人們中間就有了閒言碎語,寬厚仁義的廠長杜松智臉上也面露難色。母親是垣縣輕工系統唯一的「三八紅旗手」,她怎能接受別人背後的這般指指點點,不免在病痛中更加焦灼。後來,經過皋鎮西街一位年長婦女指點迷津,說母親夢見的老漢正是她未曾謀面的公爹。

母親這才醍醐灌頂,拖著病軀起身,用一塊頭巾裹住發燙的額頭,率領我和妹妹前去給祖父上墳。母親的左手臂上挎著一隻竹籃,裝滿清明祭品,右手拉著三歲的妹妹,我費力地拖著一把鐵鍁跟在她們後面,亦步亦趨。

祖父的墳冢坐落在皋鎮酒廠對面魯家坡,中間是一條蜿蜒而過的縣級公路,公路一側斜對面是出產「晉垣白」的酒廠;另一側,一處山丘土崖下,則是需要仔細辨認才能基本確認的墳頭。我們走到這裡時,已經出了一身汗,母親走走歇歇,似乎體力不支。一路上三個人都噤若寒蟬,母親可能是因為病痛不願說話。我和妹妹尚且年幼,都是第一次上墳,仿佛背負著一件重大使命,不敢出聲。公路邊上,有一條人工明渠,汛期到後用於引導山洪。我們爬過這條溝渠時,母親腳下一滑,差點摔個跟頭,我和妹妹情不禁地大叫了一聲。

我們站在土崖下,眼前一派雜草叢生,坡地上散落著幾塊面積不大的麥田。母親的眼神裡有些迷茫,也難怪,僅憑父親口頭的大致描述,怎能那麼準確識別一座舊墳的方位呢?後來,母親在一處「看起來像是」的土丘前,用鐵鍁培了幾鍁新土,把蘋果、糕點等祭品擺放在地頭,隨後開始燒紙。伴隨著繚繞的煙霧,母親像一位農村婦女那樣嚎哭起來,她一邊啼哭一邊念念有詞,大致內容是:爹呀,我和栓虎已經結婚六年了,我是你的兒媳婦,兩個孩子都挺好的,以後我們每年會來看你的……

母親在墳頭哭泣的時候,也要求我和妹妹也哭一哭,或者和黃土之下的爺爺說點什麼。比我還小三歲的妹妹也哭起來了,不過我想那一定是在母親的引導下才哭的。我呢,雖然做出了哭泣的口型,甚至還發出了抽泣的聲音,但最終卻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幼年的我,還沒有學會世俗的虛偽,因此即便是面對至親祖輩的墳頭,我也哭不出來。

這次上墳回來後,母親夜裡又發起高燒。但第二天清晨,母親睜開眼睛後卻發現,身心俱爽,她的病好了。

我對祖母的最初印象難以追溯。記事後相當長的一段記憶是空白,完全不知祖母的存在。很小的時候,我和妹妹就知道自己沒有奶奶。爺爺早就死了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因為家中有一張爺爺的遺像,是民間畫師照著爺爺生前唯一一張黑白照片畫下的——畫得很逼真,宛如一張放大多倍的黑白照片——可是奶奶呢,家裡沒有一星半點關於她的線索,她的照片、用過的物件,或者關於她的任何消息或說法,如同空氣一樣毫無蹤跡可尋。看到別人家的爺爺奶奶,曾經問過父親:我怎麼沒有奶奶?奶奶也去世了嗎?父親沒有正面回答我們。又去問母親,母親看了一眼父親,沒好氣地對我們說:「沒有就是沒有,問那麼多幹啥!」

現在依稀能夠記起她的首次突然造訪。那天我和妹妹在造紙廠的後院沙堆玩遊戲,妹妹在沙堆上掏了一個「窯洞」當作「家」,我手裡推著一塊青磚冒充的汽車非要停進去,妹妹不讓,正在僵持不下的時候,一個名叫裴紅衛的小夥伴從遠處飛奔過來,用尖銳的嗓音對我們喊道:你家來人了!「是個老婆婆,挎著包袱。」他氣喘籲籲地說,「正和你媽在屋裡說話哩。」我楞了一下,想了半天不知道是誰,然後撂下磚頭向家裡跑去。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祖母,她穿著深灰色的土氣衣服,端坐在椅子上,旁邊桌上放了一隻藍色碎花包袱。我們進屋後,她目不轉睛地看了我一會,又看看妹妹,但表情很嚴肅,甚至都沒有一絲笑意。媽媽在和她說話,問她怎麼來的,她回答說走著來的,眼睛卻還停留在我們身上。媽媽又問她,沒坐票車?她說,不花那冤枉錢。頓了一下,又說,十裡地也不算遠。然後,就沒有別的話了。對我和妹妹來言,祖母像是從天而降,因為從來沒有人事先告知過她的到來。但這種突然只是一種錯覺,之前大人之間的鋪墊和準備是必定的,只是作為小孩子不得而知罷了。

當祖母窸窸窣窣地從包袱裡摸出一袋令人欣喜的「江米條」後,我和妹妹對她的陌生之感頓時一掃而光。那天在父親下班回家前,祖母就離開了。母親挽留她吃完晚飯再走,她沒有接受這份客套的善意。幾年之後,我才知道,父親從鐵路局轉業回到垣縣後一直沒和她恢復關係,她只是渴望與我們有所親近,但還沒有做好面對父親的準備,再說父親那時也不願意見她。

如今回顧起來自然是一個孤苦伶仃的形象。垂暮之年。不速之客。多少還是有些不自然,尷尬畢竟無法完全避免。環視著造紙廠家屬房內的一切陳設,不知從何說起,這場景對她來說是新奇的。這個小家庭的男主人正是她多年失聯的兒子,如今兒子也有了兒子、女兒……觸情生情,想來祖母也是滿腹辛酸。

然而要想讓她得到一些孫輩的憐憫,也難。

廠裡有幾個知青女工阿姨,和母親的年齡差不多,她們總喜歡拿奶奶的話題來逗我。

「小山,長大後開飛機吧?」一次,知青女工胡豔茹阿姨逗我。

「開!」

「開飛機給誰坐啊?」

「我爸、我媽、姥姥、姥爺。」

「……給你奶奶坐嗎?」

我稍稍猶豫了一下,想起了奶奶的「江米條」,就回答說:

「給!」

「咦!你奶奶心狠,都不要你爸了,還給她坐?!」

「……」

皋鎮並不大,西街斜插進一條縣級公路,公路這端就是造紙廠。鎮上的陳年流言,跑得比孩童的心思快。

祖母首次造訪我家之後,陸續還來過幾次,每次都是趁父親還沒有下班的時候,照例會給我和妹妹帶來兩包香甜的「江米條」,但卻絕口不提其它。唯獨有一次,祖母問了一句母親,拴虎今天幾點下班?母親看看鐘表,說,估計在路上了,差不多過了半小時能到家。沒想到祖母反而匆忙收起包袱離開了。

這天父親回來得很晚,母親讓我們早早睡了,半夜裡我被尿憋醒了,醒來後聞到滿屋子的煙味。我聽到了母親和父親之間關於祖母的一次對話。母親對父親說:小山他奶奶今天又來了。父親說:嗯。母親又小心翼翼地問:這事到底咋辦?父親說,有啥可辦的?母親說,你和她總這樣也不是個事,來了好幾次了,要不然你們就見見面吧,畢竟是你親媽呀。父親不吭聲,母親又說:那麼大歲數了,怪可憐的。父親原本平和的聲調一下激動起來了,說,我和德義小時候在西屋過的是啥日子?親媽幹不出來那些事!我沒有這個媽!

「西屋」,是多年來父親對二爺爺銀貴家的代稱,當年土改時分下的院落裡,祖父和祖母住在東屋,二祖父一家住在西屋。而德義,是我叔叔的名字。

一個大雪初霽的冬日清晨,西北風吹動屋簷下的冰凌,晉南山區的原野一派沉鬱之象,祖母邁著蹣跚的步子走出家門。在此之前,她用一把缺齒的舊木梳仔細地梳過頭,並以一頂「的確良」制的小白帽罩住花白稀疏的頭髮,在洗臉盆架上方的鏡子前審視一遍,認為沒什麼不穩妥了才顫顫巍巍地拉開大門。

祖母是準備來我們家的。我們一家四口住在皋鎮,祖母卻隻身一人住在岷鄉山村裡。這種有悖常理的生活格局業已形成多年。後來我和妹妹見到那孔破敗不堪的窯屋,祖母在其間居住六年,與她相伴的物什僅有一口老式木箱,一個泥砌的鍋臺,以及幾樣簡單得無以復加的陳舊家具。

雪後的晉南山區一片蒼茫,一隻深藍色的包袱挎在祖母的右臂,包袱裡裝著她預備新年時要穿的衣物,它們也都是深藍色的。每年臘月裡能到我們家住上個把月,以度難捱的嚴冬,這對晚年的祖母多少是個慰藉。除此之外,她還能有什麼奢望呢?

祖母出門了,她在鋪滿白雪的鄉間小路上慢慢走著,注視地面的視線也小心翼翼。祖母年輕時是個愛說愛笑的女人,坎坷的人生經歷和落寞的晚年生活使她變得日益沉默鬱鬱寡歡。

以往每年春節吃團圓飯時,一動筷子祖母總會無端地發出感慨:

「我呀……當年不該走的……報應呀。」

在這個時候我們一家人誰也不說話,因為我們也說不出什麼來。在我們皋鎮,婦女改嫁被用一個「走」字來代稱,這裡面有忌諱的成分,但更多的無疑是嘲諷的意味。在皋鎮的人們看來,改嫁幾乎就是不貞和不潔的同義詞。茶餘飯後的鄉人們議論到某某婦女「走」了時,語氣裡往往帶有一種天然的、毫不掩飾的蔑視。

「嘿,聽說了嗎?金貴屋裡的『走』出去啦!」

五十年前,我家所在的皋鎮西街,人們正是以這種態度對祖母評頭論足的。

父親四歲那年,倔強心高的祖母挎上一隻花布包袱毅然離開家門,和木訥寡言的祖父離婚了。其間,曾祖母一家已在垣縣站穩腳跟,土改時也分到了三間舊屋。曾祖父下世前留下的騾馬店光景也還說得過去。雖然日子拮据點,但孩子都滿地跑了,夫妻倆熬日月,發生了什麼過不去的事呢?

祖母第三次婚姻的對象,是山外解州的一個木匠。在我們晉南山區這個貧困凋敝小縣的百姓看來,解州無疑是一個美麗富饒的風水寶地,那裡是關公老爺的老家。

祖母「走」到了解州,在一些人眼裡幾乎等於走進了天堂。因此那年秋天街頭巷尾充斥著對祖母的評論,其感情色彩是形形色色,良莠不齊的。

「嘿,聽說了嗎?金貴屋裡的『走』解州了。」

然而祖母並沒有做到一去不回頭,四年後她改嫁的解州木匠暴病身亡,據說是得了一種怪病。那是夏天的一個早晨,木匠外出做工,晚上回來後便只喊頭疼,天不亮就咽了氣。

當祖母又重新出現在故鄉皋鎮西街時,曾祖母已經辭世,家境日漸窘迫,生活變得難以為繼。祖父又當爹又當媽,艱難地撫養著父親。祖母的返歸,著實使祖父感到憤怒,但憤怒之後也就只剩下了欣慰,一種痛苦的欣慰。孩子沒有娘是不行的,回來就好啊。

日子就像一件被重新拾起的針線活兒,一針一線地繼續著。

祖父和祖母的複合也與熱心的王婆有關,她是他們當年成婚的媒人,祖父母離婚後,王婆自覺臉上不光彩,好像她的眼光和人品都出了問題。解州木匠的暴病身亡,使祖母終結了她的第三次婚姻。祖母重新返回家鄉後,王婆變得得格外激動。俗話說寧拆十座廟,不破一樁婚,如果能夠促成金貴和風芝復婚,這是無量功德的善事。那年夏末,王婆顛著小腳,忙前忙後,不遺餘力地開展調和工作,用皋鎮鄰人的話說,她嘴皮子都磨薄了,門檻都踢破了,鞋都費了好幾雙。

「飯得吃,日子得過,栓虎沒有娘怎麼行呢?」王婆說。

「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要還看得起王嬸這張老臉,就再聽我一回!」王婆說。

「鳳芝這人心眼不壞,她栽過跟頭,這回肯定能踏實過日子。」王婆說。

「搖頭不是,點頭是,你倒是給個信兒啊。」王婆說。

終於說動了憨厚固執的祖父。

沒多久,我的叔叔出生了。

祖父一家人重新品嘗到合家團圓的滋味。祖父已經在供銷社上班,祖母在家照顧兩個孩子,一家四口的日子雖然窮點,但也過得充實而幸福。父親和叔叔長得都像祖母,父親是臉盤像,叔叔的眼睛、鼻子、嘴巴,甚至學會走路後的姿態,面面俱像。

然而好景不長,叔叔漸漸長大,皋鎮開始流傳起一種閒言,說鳳芝的二小子不是和金貴生的,說不定是從解州回鄉時肚子裡就有的。也許,祖父和祖母之間再次心生罅隙就是因為這個。作為晚輩,出於對親者諱,我不敢在此糾纏和細思。

那時候鄉鎮的人生了病,主要是靠喝水和睡覺,指望著能夠自然康復。實在扛不住了,才到公社衛生院開點藥,等到重疾在身再去縣醫院看病。有一句話說「小病拖、大病扛、重病等著見閻王」,正是祖父那一代人的寫照。剛開始的時候,祖父只是覺得胃口發脹,吃不下飯,後來腹內像是長了個東西,逐漸發硬,肚皮像個氣球似的越來越大。這期間夫妻口角升級,摔鍋砸碗生悶氣,雞犬不寧。

穿過半個多世紀的歲月迷霧,我仿佛看到了祖母再次舍家而去的決絕身影,兩個未成年的孩子泣不成聲,好心的鄰人苦苦相勸,也沒能阻擋住這個心高氣盛的女人。生活就是這樣充滿幻覺,始終有希望,也始終無望。祖母凌亂而又堅定的離家腳步,徹底踏碎了祖父一家原本就岌岌可危的生活,她自己也從此走上了後半生的漫漫風雨路。祖母在邁過門檻子時扔下一句話:

「我一輩子不要受男人的氣!」

那年臘月的雪後,一天祖母起了個大早,雪後的村莊靜悄悄的,闃無人跡。祖母已經走到了村口,在她身後的雪地上留下一串不太清晰的腳印。已經看見公路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搭乘汽車到城裡了,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到親生兒子家裡了。祖母這麼想著,走著。

祖母就是在村口與公路之間的那個小坡上滑倒的,滑倒了就再也沒有爬起來。

祖母在滑倒的那一刻,一定感到了一種刻骨銘心的麻木傳遍全身。她倒在了地上,想用手臂支撐起身子,卻無比驚訝地發現右手和右腿都不聽使喚了。

祖母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她很清楚自己已經置身於一個可怕的處境:偏癱。

當我們家被告知這個消息時,我是唯一流淚的人,我很清楚,祖母這一生中的另一種生活開始了。很久以來,祖母這個稱謂在我們家的孩子看來只代表了一種稱謂,不具備它所應該包涵的真正內容。大家都不了解這個詞彙的真正意義,因為我們的童年中沒有祖母這個概念。

然而我為祖母的哭泣又能說明什麼?與其說我在為祖母流淚,不如說是因為同情一個老人更為恰當。這種心痛和從電視或文學作品中看到人們飽受生活之苦時產生的感情沒有本質區別。

在很小的時候,我和妹妹都曾經很唐突地問過父親:我怎麼沒有奶奶?

父親沉默不語。

又去問母親,母親也有些惱怒地將我們和我們的疑問置之不理。

是的,那時候我們還小,還不應該問這件事,這個問題在我們家幾乎是個忌諱。可是,現在的我就有資格去打探那些被歷史長河淹沒了的祖輩的生活嗎?

十一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曾想探究一件事情:祖父的辭世果真像是皋鎮的人們議論的那樣嗎,是被祖母氣死的嗎?在那些遙不可及的歲月裡,他們的兩度婚姻生活究竟發生了什麼?

那年夏天,我們皋鎮西街上最長壽的福生爺爺還健在,我整天泡在他的老屋裡消磨時光,和他下象棋,看他吧嗒吧嗒抽旱菸,聽他嘮叨一些比他的舊瓦房還要久遠的往事。

「你爺爺金貴可真是個好人啊。」他的話匣子打開了總是這麼一句。

「福生爺,我爺爺他是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還不是讓那個女人活活氣死的。」即便是當著我的面,他也堅持把祖母稱作「那個女人」。

福生爺爺的眼裡有一種老年人特有的自信,又閃著幾分神秘的光芒。

「那個女人走後不到半年,你爺爺一下病倒了,再也沒起來,才四十多歲的人吶!

「你爺爺下世的那天下了雪,我記得很清楚。我親眼看到,你爺爺的肚皮鼓得像個皮球。那叫『氣鼓病』,不是讓那個女人氣的是啥?」

有一次我稍微流露出一點對祖母的同情(?):

「我奶奶也有她自己難處吧……」

「嘁!」福生爺爺立刻顯出不屑一顧的鄙夷來,「那個女人……」

直到現在,我在想,實在不應該再對祖母她老人家吹毛求疵了,有些事情,是我們這些晚輩永遠無力弄明白的。

十二

我的父親是1950年生人,在祖父和祖母結婚後的第二年,他出生在晉南山區皋鎮。自此,我們家族完成了一次重要的歷史蛻變。時至今日,在我填寫各類人事檔案時,按照父親出生地原則,已習慣性地將籍貫一欄登記為:山西。

祖母一生共有五次婚姻,其中兩次嫁給了同一個人,即我的祖父。有一句話說天下的幸福都是相似的,在他們離婚前的前幾年,像天下多數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樣,父親的確度過了幾年有爹有娘的幸福生活。

1957年國家實行戶籍管理制度後,我那英明的曾祖母對1942年的中原大逃荒可能仍有餘悸,她對靠天吃飯的農業生活徹底絕望,就將一家人的戶口登記為非農業戶籍,祖父也在皋鎮供銷社謀到了一份工作。我的父親也就從一個逃荒者的嫡孫轉變成城鎮戶口青年,這為他後來十八歲時招工進入鐵路工程局成為築路工人創造了重要條件。

那個年代,鐵路職工免票籤證是父親作為鐵路工人的最大福利,他每個季度都會回到垣縣皋鎮探親。這時候祖父已經去世多年,祖母再度遠嫁山外。探親,主要是看望他的叔叔嬸嬸(即我的二祖父金貴)和弟弟。我唯一的叔叔此時尚未成年,失去雙親後只能寄人籬下。那時候,能言善辯的王婆經常走街串巷,父親就是在這個時期經她介紹,與恰好從省城插隊皋鎮的母親相識。

在母親的記憶裡,年輕的父親是一個內向敏感卻又多才多藝的男人,曾在「文革」期間參加鐵路機關宣傳隊的父親,二胡、手風琴、小提。琴等樂器無所不通,最令造紙廠女工們青睞的當屬他的小提琴演奏技藝。

在母親的宿舍裡,在幾名女工嘰嘰喳喳的慫恿下,年輕的鐵路工人先是演奏了一曲《東方紅》,女工們覺得還不過癮,父親又拉了一首《新疆之春》。當靈動悠揚的曲調飄揚起來後,眾人陶醉得幾乎忘記吃飯。等到父親奏響《梁祝》時,在女工們一片嘖嘖讚嘆聲中,母親已暗下決心要嫁給這個人了。她思忖著,等結了婚,小兩口每天吃完飯,讓他拉上一首小曲子,真是一種難得的愜意和享受。

然而結婚後,小提琴就被束之高閣了,父親一次也沒有打開過琴盒。這是令母親一生都在懊惱和遺憾的事情。我和妹妹先後出生後,父親還在千裡之外的省城工作,外祖父已經結束下放回原單位工作。由於身邊沒有公公婆婆的幫襯,母親孤身一人照顧兩個孩子還要上班,就給我們僱請了農家保姆。在她最為勞頓交困的那段日子裡,兩口子因為家庭瑣事漸漸有了一些口角。每次吵架後,夫妻進入冷戰狀態,十天或者半個月都不通信、不理睬,最長的一次記錄達到了三個月,父親也沒有回家探親。

母親傷心透頂,經常在孩子入睡後獨自哭泣,為什麼回回都要妻子和丈夫搭腔,他才肯和她說話?做男人的,就不知道讓著點女人嗎?他為什麼這麼固執,一點都不大度?母親的這種抱怨,一直持續到退休後,仍然綿延不絕。

客觀地說,父親雖然內向,甚至有些偏執,但他還是個「幽默」的男人。母親生病時,嫌他不懂得噓寒問暖,不知道疼人,父親卻說:「怎麼著,還要我餵你吃藥嗎?」母親要他幫助分擔些家務,嫌他幹活總是粗枝大葉,地都掃不乾淨,父親回答:「我還得把地舔一遍才算乾淨嗎?」差點沒把人鼻子氣歪。

母親退休後,閒來無事翻看一些雜誌,她看了許多本《知音》雜誌,獲悉了許多家庭的不幸和坎坷,天底下哪個女人不是憋著一肚子的辛酸故事呢?睿智的母親從雜誌裡得出了一個重要判斷,她認為父親之所以不懂溫情,不懂得關愛家人,是因為童年時期母愛的嚴重缺失。想想看,一個不諳世事的懵懂少年,過早失去了父親,母親又拋下兩個孩子遠走高飛,一個從未接受足夠親情滋潤和哺育的人,怎麼會真正懂得如何愛別人呢?這麼一想,母親倒是寬慰和釋懷了許多。

有一天,她忽然徹悟地對我說:

「你爸爸其實也是個可憐人。」

十三

小學一年級時,我因為貪玩不小心摔傷了左腳,每周父親背著我去公社衛生院換藥,要走很遠的路。我伏在他的後背上,看他脖子後面掛滿的汗珠,一閃一閃的。途經一處土崖時,父親突然站住了,我有些恐高,讓他快離開這危險的境地。他望了望腳下的深淵,轉過頭對我說:

「如果我們現在掉下去,你知道該怎麼做嗎?」

我愣住了,搖搖頭說不知道。

父親接著說:「你首先要抱著自己的腦袋,那樣才有可能不被摔死。」

我聽後無比震驚,不懂他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父親的嘴角甚至還有一絲隱隱的微笑:「記住,不管發生了什麼情況,都要想辦法活下去。」

少年喪父的父親註定要成為一個情感內斂而敏感的男人,這個性情一直延伸到他後來為人夫為人父的年代。

妹妹兩歲時,父親從鐵路局轉業回到縣城工作,我的感覺是家裡像是忽然多出一個陌生人來,當他背負行囊佇立在家門口時,手裡還提著一隻大旅行包,正在屋裡玩耍的我看到是一副風塵僕僕的剪影。

母親驚喜地招呼我:

「是爸爸回來了,叫爸爸呀。」

我沒有叫他,拘謹地閃在了母親身後。

在我們父子的關係上,父親比我表現得更羞澀。從小到大,他一直不肯帶我去公共浴室洗澡。從肉體到心靈,父親始終羞於對我開放。日常生活言談中,他從來不自稱「爸爸」如何如何,而是用第一人稱「我」。

「小山,我今天給你買了一本畫書。」

「小山,把鉗子遞給我一下。」

父親下班了,我和妹妹正在大院裡嬉戲,看見他推著自行車進了家屬區,妹妹親熱地撲上前叫道:「爸爸!」

他立刻臉紅了似的,並不應聲。造紙廠的知青女工胡豔茹阿姨在旁邊打趣道:

「哎呦,害臊了?當爹的還不好意思?」

十八歲那年,正值我的叛逆頂峰時期,由於沒考上大學,心情沮喪到了極點。錄取通知書來自天津一所中專學校,臨行前,父親不放心我第一次出門遠行,想要把我送到天津。而我執意不肯,堅持要和在天津農學院讀書的虎子隨行出發。為此,父子二人都生了悶氣,最後我一怒之下狠狠地甩門而去。

我和虎子先乘垣縣的長途汽車到侯馬,然後再買火車票到天津。車站售票大廳裡熙熙攘攘,人滿為患,我們排了很長時間的隊才擠到售票窗口前,這時候虎子忽然在摩肩接踵的人群裡發現了父親。

父親和我都有些難為情,就這樣一起上了車。列車上的人更是水洩不通,由於是過路車停靠時間有限,在列車開動的最後時刻,我們三人分別從車窗裡爬了進去。車廂裡的空間密不透風,根本無法走動,我們上車後也不在一處,一路上也沒有機會說話。遠遠地,我看到了被裹夾在車廂過道裡的父親,他的鬢角已經生出許多白髮。

那一刻,我心軟了。

等到學期末放假回家時,母親悄悄告訴我,在我甩門走後那天,爸爸一聲不吭地呆坐在椅子上,他難過地掉了眼淚,然後到車站去追趕我們了。

十四

1997年10月28日,黃河小浪底水利樞紐工程實現大河截流,單位派我到移民區採訪。這是我第一次踏上豫北濟源的土地,半個多世紀乃至更久遠前,此間是我先人們的棲息地。藉此機會,我見到了已經遷回老家多年的二祖母。

二祖母的音容沒有太大變化,仍然只是腿腳不便。我進院時,她正坐在屋簷下藤椅裡,遲疑了片刻,就喚出了我的乳名。說起來,二祖父離世十幾年了,日子清靜,二祖母眼神裡也儘是恬淡了。我搬凳子坐她旁邊,她卻斜著身子起身到灶房給我倒水。

「新屋蓋得不賴,寬敞著哩。」我搶過茶缸,環視院落。

「……屋裡亂,像逃荒的……」

逃荒?這兩個字一下把我的思緒拽回了五十多年前,一些擾人的歷史謎團都執拗地浮現出來。他們那一代中,二祖母是唯一健在者了。二祖母是河南人,也是逃荒時到的山西嗎?

「娘咦,那不對。那些年你奶奶三番五次往外跑,把你太奶奶嚇住了。到你二爺爺娶親時再不敢找山西女人了,才回濟源上俺家提的親……」

「我爺爺脾氣躁,二爺爺不恁樣吧?」

「……是個人,也不是人哩……」像是回答我的話,更像是自說自話了。

那些年,在山西垣縣生活的光陰裡,同為人妻人母的祖母與二祖母,自然有著許多共同語言,成了無話不談的密友。這是兩個不幸的女人,一對患難妯娌。

二祖母年輕時是皋鎮西街縫紉社的一名女工。她自幼患小兒麻痺症,成年後依託單支拐杖行動。縫紉社是一間簡易車間,兩排靠牆的縫紉機一字擺開,二祖母像健全人那樣手腳並用,只不過她是左腿驅動縫紉機踏板,雙手同步而靈活地牽引著布料,行雲流水般對付著生硬尖銳的機器。

包括母親在內的多位目擊者可以證實,二祖母不止一次遭到丈夫的毆打。因為一些生活瑣事,二祖父動輒對她拳腳相加。他飛起一腳踢掉妻子的拐杖(這是對她最深切的羞辱),使她無法平衡站立,有時候竟然揪住她的頭髮猛撞牆壁。--夠了!僅是在此敘述,我已深感恥辱。

她們(祖母和二祖母)的來歷、性情本不相同,但卻境遇相通:分別嫁給了秉性暴躁(這一點基本可以確認)的祖父、二祖父,分別面對同樣糟糕的男人,自身態度卻迥然不同。祖母選擇了無聲地抗爭(走出家庭),二祖母是始終默默忍受。兩個女人的共同之處,僅僅在於各自婚姻存續期間,她們都不曾落下一滴眼淚。祖母仿佛暗自積攢下前半生所有的淚水,化整為零地揮灑於晚年的無數個孤獨長夜。二祖母呢,在二祖父入殮的那個夜晚,以長歌當哭,從此再無半滴眼淚。

如果非要使用一個詞彙來指陳這兩個女人的一生,我想應當選擇「抗爭」和「隱忍」。一生都在抗爭的祖母終究難逃命運多舛,她只活了六十三歲。二祖母在二祖父辭世後直到現在仍然健在,如今已過耄耋之年。倘以生命的長度衡量人生的成敗,堅韌的二祖母顯然是他們這一代人中唯一的勝利者。

祖母在祖父身上,是否也遭遇了二祖母所經歷的家庭暴力?對此我實在難以啟齒,始終沒有向任何人求證。

十五

在父親的印象中,祖父在家庭生活中也是沉默寡言的,他很少和孩子語言交流,與此對照,祖母是外向活潑的性格,她的哀樂都掛在臉上。祖父的脾氣似乎不好,愛生氣,動不動就打孩子。儘管有祖母的袒護,父親小時候還是挨了不少揍。有些揍是沒道理的,他的作業本用盡了最後一頁,然後用橡皮擦掉,再寫一遍,背面也是如此。這樣四遍下來,紙張已被反覆擦寫磨透,實在無法循環使用了。等到父親向祖父要錢買本子時,還是免不了一番皮肉之苦。

父親在垣縣二中讀書時,正趕上三年自然災害,口糧不夠吃,整日飢腸轆轆。有一次實在難耐,他趁課間休息悄悄溜回宿舍,在一排大通鋪的牆上掛著幾隻神秘的書包,那裡面裝著農村同學從家裡帶來的乾糧。書包近在咫尺,充滿誘惑,父親激烈地猶疑著,最終將黑手伸了過去。

宿舍的門被推開了,同學謝有順突然走進來。那一刻,驚慌失措的偷盜者羞愧得恨不能遁入地縫。無地自容的父親是那樣窘迫,最終他將眼淚和玉米餅混合在一起吃進了肚子。質樸的謝有順無私地將乾糧分給他一半,從此他們成了莫逆之交。

祖父到學校給父親送食物來了,這在後者的記憶中,是唯一的一次。那一天,祖父似乎心情很好,他站在校園掛鐘的槐樹下遠遠地向父親招手。父親先是忐忑不安,然後難以置信,他擔心自己是否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挨一頓揍,直到祖父從懷裡掏出一張熱氣騰騰的鍋盔餅。

十六

祖母再次離家後不久,祖父就去世了。十六歲的父親賣掉家裡僅有的一輛木平板車,打了一口薄皮棺材,草草安葬了祖父。父親其時已在二一四地質隊謀到一份臨時工作,並且學會了縫縫補補的針線活,積攢下足夠的勞保手套拆掉改織成線衣,給年幼的叔叔穿上禦寒。年長几歲的父親日子還好過一些,他的吃住都在地質隊,基本生存有了保障,而叔叔卻從此寄養在二祖父家裡。

二祖父家人口多,兩個大人,四個孩子,再添上叔叔這張嘴,吃飯就成了難題。那時候的叔叔正處在飯量驚人的年齡,每次都是他狼吞虎咽地頭一個先吃完,雖沒吃飽卻不能回碗,他要等著二祖父家幾個孩子都吃飽了才敢再次盛飯,否則大人的臉色就會很難看。

除了吃,穿也是個問題,叔叔最費的是鞋。衣服破舊了,可以湊乎著繼續穿,鞋子壞了卻無法將就。做鞋是家庭生活中最費時費錢的活計。一次,叔叔穿著我堂姑愛雲的繡花鞋上學時,遭到了同學們的恥笑,他爬到樹上滯留了一上午,誰叫也不肯下來。這件事給童年的叔叔留下了嚴重的心理陰影,事過多年也無法釋懷。

叔叔在成年後也是個愛哭的人。

二祖父下葬那天,叔叔從運城趕回來了,穿著一件短袖警服,帶著大殼帽,還沒進院門就撲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叔叔十七歲那年給武裝部寫血書,當了兵,轉業後成了一名警察。如今「衣錦還鄉」了。他回老家參加二祖父的弔唁,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炫耀自己人生的「成功」,騎了一輛公家的摩託車,鼓鼓囊囊的錢包故意露出來示人。

「我就是要讓他們看看,」一次酒後叔叔趾高氣揚地說,「不是當年吃不飽飯的日子啦!」

我當時文縐縐地附和了一句:「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叔叔沒明白什麼意思。

十七

對一個少年而言,沒有祖父母陪伴的成長時光是寂寞的,除了閱讀課外書籍,幾乎沒有任何娛樂項目可供消遣。我媽媽所在的造紙廠是個大集體企業,廠區並不大,院子裡的場景非常單調,除了流水線車間之外,還有一座水塔、一座鍋爐房、一間車庫,此外就是一排充當辦公用房的平房。平日裡放了學,工人子弟們就在廠區內奔跑玩耍。早先家屬區和生產廠區是相通的,後來夜班工人從車間偷竊衛生紙的情況屢禁不絕,廠長杜松智就下令在家屬區和生產區之間砌起一堵牆。如此一來,假日裡除了呆在家中,幾乎無處可去。就是在這個時期,我每周六開始去縣城電影院看電影。

每次到縣城看完電影後,我就不回自己家了,住在祖母家裡。那時候父母家還在皋鎮,祖母一個人住在縣城裡。對我的到來,祖母總是滿心喜悅,不論我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她從不輕易責備。半夜裡,我睡得迷迷糊糊,就被一種聲音驚醒了,那是祖母的哭泣。那哭泣伴隨著渾濁的嘆息,在深夜裡顯得悽切而絕望,現在回想起來,每次我在祖母家借宿,都能聽到她的哭泣,只不過那時被我忽略了。我翻個身,睜開眼睛,在黑暗裡看她一會兒。她背靠床頭坐著,肩上披著一件衣裳,低沉的啜泣伴隨著身體的輕微顫抖。我並不能看到她的眼睛,只能藉助窗外的月光依稀辨認她在暗夜裡的輪廓。我從不出聲,更不會詢問她為什麼哭泣,倘若我那時問了,她又會怎麼回答呢?

到現在我也沒有弄清楚一個問題:祖母只是在我來她家的夜晚才哭泣,還是在所有我沒到來的時間裡天天如此呢?

幾年之後,祖母就去世了。不久,我寫了一篇小說紀念她,在那篇小說裡,我寫出了一些她生活的細節,同時也虛構了另外一些情節。我下決心要寫出關於她的更多的真實,但我同時也清楚,有一些看似簡單的事物也許是我永遠無力理解的,一如祖母生前那些無邊無際的哭泣。

十八

我的記憶裡至今還完好地保存著幾段和祖母相處的時光片段。

在父親還沒有和她恢復關係的一年伏天裡,祖母悄悄把我從母親手裡接出來,到祖母老家的同善鄉山區避暑。

夕陽西下的黃昏裡,我們倆坐在灶間的小板凳上,共同向外張望,分吃一塊烤過的玉米餅。她一邊把乾燥的牛糞片扔進爐灶裡充當燃料,一邊拉動吱吱響的風箱,火苗中不時發出噼啪的聲響。後來父親探親回家發現我不在,怒氣衝衝地趕來把我拎了回去。祖母隨後追趕到村口,翹首目送我們遠去的情景,真是令我永難忘卻。

祖母的眼神裡含有某種清澈的東西,笑起來眉眼都是彎彎的。晚年的祖母有些發福,進而體態稍顯臃腫。與祖母相伴的光陰裡,我曾無數次在一旁暗想,祖母年輕時也許是個有韻味的女人呢。

祖母性情是超脫的,她很少為庸常生活的瑣事所累。她喜歡美食,飯後並不急著洗涮,先將碗筷泡在水池裡,出門散散步。她和鄰家婦女聊天,談論一些生活瑣事或是時下的電視節目。出門前,她用盆中的清水洗臉,然後在盆架上方的玻璃方鏡裡照一照,輕輕地塗上些許潤膚霜。

祖母並不笨,該說她很聰明。譬如語言方面的某些天賦,她會講當地方言和普通話,嫁給祖父後很快能講出流利的河南話,此外,偶爾帶出山外的解州口音。當然,這些都與她的生活經歷有關。

祖母的最後一任丈夫老宋去世後,我已在運城讀高中,祖母寡居在縣城裡,我回來時有時到她家挑水,鄰家老太太看見了,問這是誰家的孩子呀,長這麼高了?祖母立刻迫不及待地應答:「能是誰,是我的大孫子呀!」語氣裡透著心滿意足的驕傲。

祖母精心地給我做飯,到菜市場買肉和雞蛋,包餃子,採購的路上還愉快地哼著小曲。飯間不免詢問我的學習情況,叮囑一些生活事項,我卻聽得不耐煩了,嫌她噦嗦。祖母怔了怔,反倒遷怒到遠在他鄉的叔叔身上:

「我看是老二這幾年把你教壞了,這麼不聽話!」

「老二」,是指我的叔叔。她這麼說,是因為我在運城讀書,叔叔恰好也在運城工作。然而我還是板著臉,頑固地和她治氣,最後氣得祖母竟然嚶嚶地哭了起來。

1982年,父親從鐵路局轉業回縣城工作,在闊別了十八個春秋之後,父親重新見到祖母。那是一次偶遇。祖母晚景有些悽涼,老宋的去世使她幾乎失去了生活來源,無奈之下只能在街邊推車叫賣冰棍。二人的重逢是尷尬的,陳年舊怨一下湧上心頭,祖母想要說些什麼,但許多時間過去了,兩個人都沒有動,那氣氛真是令人窒息。這中間沒有什麼羞愧,那不是祖母的性格,她自己的各種人生遭遇又該怪罪在誰頭上呢?年輕氣盛的父親最終昂首而去,他不想認這個親娘。想想曾經的家庭變故和生活遭遇,也許父親一時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的一幕。祖母的心態更是複雜而痛苦的,兒子似乎正在以一個同樣決絕的背影回應著她當年的離家出走,心像夏日的烏雲惶惶不安。

後來,我們知道,祖母的最後一任丈夫老宋也不幸去世,老宋家的三個兒女分別成家立業,大兒子還在縣城的某局當幹部,她卻一人住在鄉下。有那麼一段日子,父親同祖母行同陌路。後來祖母的日子一天天窘迫起來,據說老宋家的幾個兒女同她這個後娘有著無法消除的隔閡,因此他們拒絕贍養她。祖母請人寫了狀子三番五次上法院,也沒有得到什麼真正的結果。

皋鎮西街好心而又年邁的王婆聽說了這件事情後,費了很多周折找到父親。

「看這事弄的……年輕時她錯都錯了,現在她老了你能和她一樣?恓惶哩。」王婆說。

父親不語。

「親親的娘倆,造孽啊,這疙瘩早晚得解開不是?」王婆說。

「噢。」父親應聲了。

疙瘩算是解開了。

在祖母那間光線半明半暗的小屋裡,所有的一切都有了一種暗沉的味道。母親帶著我和妹妹也來了。我們倚在祖母身邊,仰頭看她臉上深刻的皺紋和白髮。母親輕輕地說,過去的事都不扯了,以後我們和和氣氣過日子。祖母的視線垂到了地面上,她也許難以置信此刻能與離散多年的親人這般貼近,忽然就有一陣感傷襲來,頓時淚流滿面。

十九

讓我們再次回到那天早晨的鄉村吧。那天早晨的鄉村,白茫茫一片的大地真乾淨,村裡第一個外出的農人發現了祖母,那時祖母已在路邊躺了兩個多小時。開始祖母還一次次奮力掙扎,想從地上爬起來,但接連的失敗終於使她放棄了無濟於事的努力。

太陽一竿子高了,祖母身下的積雪開始融化,棉衣棉褲上沾滿了雪和泥的混合物。

「老人家臉上掛著淚哩。」救回祖母的好心人說。

祖母沒有叫喊求救,只是兩眼空洞地望著深邃蔚藍的天空。幾十年的悲歡離合甜酸苦辣最容易在那個時候湧上心頭,那個想法也就最容易在那個時候產生。是的,祖母一定是在那個時候想到了那個誰都無法逃避的字眼。

「愛華,我過不去這個冬天了。」祖母倚在床上,兩眼茫然地朝著窗外,對給她餵藥的母親說道。

祖母不肯再說別的話,從此她緘口沉默,臉上有一種悠遠神秘的表情,她在想一些非常遙遠的事情了。

二十

我從學校回來,乘坐了四個小時的長途汽車。母親正在家中收拾東西,她準備好了一些水果和食物,將要出門的情形。此外,還有一卷整理成捆的衛生紙,它們足有單人床單那麼大,未經剪裁,厚厚的一摞。此時我尚不了解紙張的用途。

青春期的生活是豐富絢爛的,我有了自己暗戀的女孩。這個時期的我,除了課間閱讀文學作品,滿腦子都是她的一顰一笑,怎會有空閒關注我那曾經年輕而今已近遲暮之年的祖母呢?我們一天天地長大,大人們正在日漸衰老,這是自然而然而又無法抗拒的事情。

我無法迴避自己的震驚,當母親領我走進房間的那一刻,屋子裡狼藉一片,靠床的桌子上用過的碗筷以及各種生活物品凌亂不堪,便盆翻滾在牆角一側,空氣裡充斥著一種難聞的酸臭氣息。病中的祖母臥倒在榻,大小便已經失禁,被褥上儘是汙穢的痕跡,身後的牆壁上橫七豎八地殘留著一道道大便的印記。為什麼會這樣?後來我理解這是祖母對繼子女虐待行為的無聲抗議,最後的抗議。

祖母艱難地轉過頭來,她開始凝視著我。是的,那是千真萬確的凝視。她的眼神那樣蒼老,只是那樣一種看,像是把她的一切都無言地告知了我,同時也把我永遠留在她心裡了。祖母向我伸出了左手,指甲縫裡殘存著骯髒的細垢,然後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就這樣停了一會兒,出於某種難以說清的原因,我抽回了自己的手。

或許我的這個舉動刺激了她,使她深感疑惑或失望,用一種悲哀得幾成乞求的語氣,對我說了一句話:「你……能給我舉迎頭幡嗎?」

母親在祖母房間裡開始行動起來,一遍遍洗涮餐具,歸置好雜物,為祖母洗臉,擦拭身體,然後撤掉祖母身下已被嚴重汙染的褥子,替之以事先帶來成沓衛生紙,最後又拆掉舊被罩,更換上乾淨的。

我不記得自己當時是否答應了祖母人生中最後一個請求(也許這也是倔強的她唯一的請求)。舉白幡,是故鄉皋鎮的喪葬習俗,家中長孫要在棺木前奮力摔碎一隻瓦罐,然後舉起迎頭幡,走在送葬隊伍前列。

二十一

還有一次,也許是最後一次了。後來母親的敘述也是凌亂的。母親在工休的時候又去探望祖母,小屋裡只有她們婆媳二人,最後那幾天祖母已經不能說話了。

那天她好像平添了許多精氣神,用凌厲的眼神瞪著母親,像是要傳遞什麼重大事項。母親一時不解她的意圖,祖母愈加急躁了,嘴裡含混地咿呀著。是要平柜上的剪刀?

「……那可不行,可不敢想不開呀……」

「……嗚嗚……」祖母艱難而又堅持不懈地努力著。

當她把炕頭的養麥皮枕頭拱到母親跟前時,兒媳婦突然明白了。

母親用剪刀剪開枕頭套後,祖母終於如釋重負。

在枕套裡掉出一個定期存摺,兒媳婦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當母親後來向我講述這一切時,又一次紅了眼圈。她說:你奶奶的心,最後還是回到了咱家。

二十二

祖母去世的時間應當是某一天的後半夜。

清晨,父親起床後看見母親正在做早飯,夜晚的夢境使他有些恍惚,父親猶豫了片刻,對母親說:我夢見小山他奶奶了。

母親也沒太在意,一邊忙碌著,問父親那是什麼情形?父親說他看見祖母頭帶一頂「的確良」制的小白帽,走到跟前,叫著他的小名,輕輕地說了一句:「栓虎,我要走了……」

這天上午十點鐘左右,報喪的人就來到皋鎮造紙廠,找到正在車間裡工作的母親,向她通報了祖母的噩耗。

祖母的葬禮上來了許多人,啞巴姑姑和她的兒子,我的父母以及他們單位派出的弔唁代表,堂叔公田與公林,還有幾位皋鎮西街的老鄰居,人們從四面八方聚集而來。葬禮是祖母的繼子女、老宋家的幾個孩子操持的。這樣的安排無可爭議,祖母是他們法理意義上的母親。在祖母病重期間,我的父母親曾經提出要接走老人回去照料,遭到了宋家子女的拒絕。當然他們也有自身的道理,繼母畢竟是父親的遺孀,病重之際離開家門,那將置他們的臉面於何處?為此,兩家還生出齟齬不和。如今,一切已經自然冰釋。

所謂哀悼是簡約的,程序性的,象徵性的。之後的場景開始喧譁起來,人們互致問候,寒暄不斷,甚至談論起社會上一些趣聞軼事。倘使祖母真有在天之靈,目睹這些又當作何感想?此刻,她只能透過一張黑白遺像默默地注視這一切。

我是事後才獲悉上述情況的,那時祖母已經辭世四個月。父母沒有寫信告知我,是怕我分心影響了高中階段的學習。學期結束我回到家中,母親小心翼翼地向我講述了這些。我怔了怔,沒有說話,倚靠在沙發裡無聲地哭了一會兒。

我已經忘記了祖母那最終的夙願。

二十三

關於叔叔這個人物還應該再有幾句。十七歲那年他當了兵,轉業後分配到運城地區公安局當了警察。

父親和叔叔之間在對待晚年祖母的態度上發生分歧,引起一場爭執。父親認為晚年的祖母無人照料,同意和她恢復關係,叔叔卻堅決不認這個母親,他火冒三丈地跳起來吼叫:

「她這種女人不值得可憐!」

最後拂袖而去。

後來叔叔也一直沒有回來看過祖母,甚至在她病重之際也不例外。祖母在彌留之際最痛苦的就是這件事情,我們大家都看得出,她的眼神分明在問,老二怎麼沒有回來?在最後一刻,她也一定是帶著這個念頭去的。她一定絕望地想到,老二不會原諒她了。

在祖母的最後一段日子裡,她甚至拒絕進食,她為什麼要這麼做,誰也無法解釋。祖母每日不停地哭泣,卻又不哭出聲來,嘴唇都咬破了。

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去,不時側耳傾聽,有一點聲音就說:

「你們聽,是老二回來了。」

等半天,誰也沒來,就又哭。

到最後,淚也沒有了,兩眼失神地向外看,對給她餵藥的母親說:

「愛華,我過不去這個冬天了。」

祖母也真的沒有過得去這個冬天。

二十四

我仿佛聽見祖母的聲音:

「我一輩子不要受男人的氣!」還有一些類似的話。

「你們聽,是老二回來了。」祖母說。

「愛華,我過不去這個冬天了。」祖母說。

「你……能給我舉迎頭幡嗎?」祖母說。

二十五

我第一次在小說中描寫祖母時,在某些方面對她進行了美化的處理,例如,我曾經寫道:「我印象中祖母的聲音是動聽的,她講的是純粹的方言,帶著婉轉嫵媚的尾音。」還有:「與祖母相伴的光陰裡,我曾無數次在一旁暗想,祖母年輕時也許是個有韻致的女人呢。」

其實這些並非完全的事實。

祖母算不上遲暮美人,撇開作為嫡孫的親緣關係客觀分析,她年輕時的性格恐怕也談不上溫柔。這一點從我家相冊裡保存的唯一一張老少三代的全家福中可以找到佐證,祖母長著一雙丹鳳眼,顴骨高聳,面色潮紅(也許正是血脂偏高的表現),目光清冷。與此形成對照的是,一度對祖母當年棄子改嫁之事心存芥蒂的叔叔,在照片中倒是眼含微笑,神情輕鬆,仿佛已經徹底冰釋前嫌。

童年印象裡,祖母和父親恢復關係後第一次到我們家來,的確帶來了「江米條」作為禮物,我和妹妹為此感到歡欣鼓舞。媽媽當時熱情地招待祖母,讓座沏茶,祖母並沒有表現出低眉順眼唉聲嘆氣的「悔過」態度,相反在我的印象中,她始終保持著不卑不亢的矜持態度,甚至多少有些倨傲的意味。她的話不多,有一搭沒一搭,絕口不提過去和未來,吃了一頓中午飯就走了。

祖母倔強孤傲的脾氣也許是天性使然,也許與其命途多舛的際遇有關。她生命中最長的一次婚史,存在於她和最後一任丈夫老宋之間,前後算起來,大約有十幾年。他們結婚時,老宋的幾個子女均未成年,說起來也的確算是在祖母手裡成家立業的,但有一件事,成了他們對繼母耿耿於懷的理由。

自然災害鬧得兇的那幾年,農村人靠粗糧和稀粥度日,糧絕炊斷的情況屢有發生。老宋是城鎮職工,家裡響應國家號召吃「愛國糧」,其實就是白面混著粗糧吃,以便節省糧食。幾個飢腸轆轆的孩子放學回來後,繼母已經給他們做好了窩頭、稀粥,「飽餐」一頓之後又上學去了。這時候,鄰居馮嬸恰好到祖母家串門,親眼目睹了後者正在鍋裡下麵條,祖母給自己準備的午飯是一碗西紅柿雞蛋手擀麵。

多年以後,馮嬸對我媽說:「天爺啊,後娘終究是後娘。……這事可不敢跟別人提,我只跟你一個人說。」

多年以後,母親向我複述這一幕後,同樣囑咐道:「家醜不可外揚,這事我和你爸都沒說過。」

善良而長舌的馮嬸顯然並非只對我媽媽一個人說過。

二十六

時間過去不是很久,但我已經記不清祖母的面容了,留在記憶深處的,只是一個體態臃腫、聲調高亢的老婦人形象。這種簡單的印象就像在黑夜的風中閃爍不定的星火,遙遠而模糊。我無法判斷,這僅有的內容是不是祖母一生的全部寫照?但有一點似乎可以肯定,即祖母對我的影響是微乎其微的。

每當我回首眺望那一段祖輩留下的悲歡歲月,就會有一位面貌清癯的老人的形象首先映現出來。與此同時,還有一位若即若離的婦人伴其左右。顯然,這就是我的祖父與祖母。他們從歷史深處走來,一度如影隨形,最終還將形同陌路,一切是那樣地撲朔迷離,神秘莫測。而我的故鄉皋鎮,猶如一個人生的簡易舞臺,生活本身則是一出大戲,包括祖母在內的親人們來來往往,輪番上場,上演著悲歡離合的故事。背景換新,人物更替,劇情卻是亙古不變的。

祖母生於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又在二十世紀晚期撒手塵寰,這一來一往半個多世紀的時光,稍縱即逝。我敬仰祖母以及天下所有與她一樣衰老的前輩們,因為他們經歷了比我們更加豐富的悲歡歲月。我曾經認為對往日生活的陳年舊事加以整理並稍作語焉不詳的描述,就總可以說明些什麼,現在我不這麼認為了。如果能從祖母身上閱讀到歲月的流逝和無情,就已經足夠了。別的更多的東西則是這篇短文所無力負荷的。

老舍先生曾經寫道:「人是為明天活著的,因為記憶裡有朝霞曉露。假如過去的早晨都似地獄那麼黑暗醜陋,盼明天幹嘛呢?」當我讀到這段話,不由再度思忖起祖母的生平,祖母這一生是否經歷過愛情?如果有,我情願假設那存在於她與老宋之間的婚姻裡。那是她存續時間最長的一段感情生活,同時也是她最後一份家庭記憶。老宋與祖母是恩愛的,以現在的眼光回顧來看,老宋生前性情溫和,對祖母可謂百依百順。據說他在臨終之際還曾留下遺言,要求子女要像對待生母一樣給她養老送終。

祖母對生活的前景始終是有期待的,她的態度是熱切的。祖母一次次踏出家門,心裡一定揣著一份希冀。那麼,在祖母與祖父的過往生活中,是否也存在著一些「朝霞曉露」的記憶?也許有,也許……

生活終究是缺憾的。

祖母身後還留下一場風波。祖母死後,老宋的子女拒絕將祖母與老宋合葬,他們有自己的生母。如果將祖母與我的祖父合墳一處,似乎也有不妥之處,父親對此猶豫不決,叔叔強烈反對。最終無果,祖母被孤零零地安葬了。

二十七

2002年10月的一天,我乘火車從北京回故鄉探望父母,車窗外大雨滂沱,一片幕天席地的蒼茫,列車在深秋的原野上極速奔馳。此刻的我身心俱疲,歸心似箭,急切地盼望著早些回到溫暖的老家。

霧氣騰騰的車廂裡,我是那樣與眾不同,心神不寧。這些年我忙碌起來了,忙工作.忙戀愛,後來結了婚。我忙得忘了許多事,甚至忘記了祖母。然而在這次回鄉途中,我忽然憶起祖母最後一次對我的凝視。那眼神是如此秘密,唯有我與她之間才能心領神會,其中還包含著一些溫暖的成分,宛如日頭落去後的餘霞。雖然沒有任何人留意到我的脆弱,一如沒有人會留意到祖父母悲愴的一生,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兩個月後,我離婚了。

插圖攝影:知止

(原載於2016年第4期《黃河》)

,
同类文章
 陳冠希被曝當爸爸 老婆維密超模露點照觀看

陳冠希被曝當爸爸 老婆維密超模露點照觀看

6月12日,有網友曬出陳冠希和秦舒培為女兒舉辦百日宴的照片,陳冠希抱著女兒盡顯父愛,身旁站著秦舒培和家人。網友還曝陳冠希女兒名字是Alaia,此前秦舒培曾多次被傳懷孕及在美國生產。去年陳冠希秦舒培曾同逛嬰兒用品店;今年1月有網友偶遇秦舒培,稱其肚子凸起;今年4月有爆料稱秦舒培已誕下女兒。秦舒培是90
 日本十八禁的工口遊戲 電車之狼尾行系列你喜歡哪個?

日本十八禁的工口遊戲 電車之狼尾行系列你喜歡哪個?

工口遊戲,很多人應該都聽說過,工口遊戲其實就是日本遊戲產業裡面一些尺度較大的遊戲,我們也都了解日本的遊戲行業是很發達的,其中自然也少不了一些涉及大尺度的色情遊戲,工口遊戲就是這個一個類別的,下面讓我們來盤點幾個日本十八禁的工口遊戲。日本十八禁的工口遊戲:一、性感沙灘那個被碧撥蕩漾清可見底的海水圍繞的
 韓國十大被禁播的女團MV 尺度太大令人慾罷不能(視頻)

韓國十大被禁播的女團MV 尺度太大令人慾罷不能(視頻)

韓國的女團是一直是以性感而聞名,不僅在韓國有一大批的粉絲,就連中國和歐美國家也有一大票的粉絲,小編自然也是韓國女團粉絲大軍中的一員,看過韓國女團MV的人都知道,一向尺度是非常大的,各種誘惑性的東西看得欲罷不能,然而也正是因為尺度太大而遭到禁播,下面就讓我們一起去看看那些被禁播的MV。一、Stella
 莫菁門事件始末 因愛生恨散布大量豔照

莫菁門事件始末 因愛生恨散布大量豔照

莫菁門事件是發生在2010年廣西柳州的一次「豔照門事件」,那時候時下流行各種門事件,而廣西柳州莫菁門事件之所以能引起網絡上極大的討論,就是因為網友認為發帖者的行為已經超越了道德底線,莫菁門事件中究竟有什麼愛恨情仇呢?莫菁門事件:莫菁,女,廣西柳州人。2010年11月,一名柳州女子的不雅「豔照」在網際
 陳法蓉萬人騎是什麼意思?她演過哪些三級片?

陳法蓉萬人騎是什麼意思?她演過哪些三級片?

陳法蓉是香港著名的女藝人之一,曾經還獲得1989年香港小姐的冠軍,可以說是一位老牌的港姐代表,曾經也有演過三級片,網上曾經有一種對於她的說法是「萬人騎」,說的就是她的感情經歷十分豐富,交往過很多任的男朋友,最後都沒有一個好的結果。陳法蓉介紹:陳法蓉,1967年10月28日出生於香港,祖籍江蘇宿遷,中
 蔣英與李雙江婚外情?關係曖昧是真的嗎?

蔣英與李雙江婚外情?關係曖昧是真的嗎?

蔣英是中國最傑出的女聲樂家,中國航天之父錢學森的夫人,武俠小說大師金庸的表姐,大詩人徐志摩的表妹,看到這麼多人的名字你一定會驚嘆,而在網上曾有流傳蔣英與李雙江的婚外情事件也是引起不小的轟動,蔣英與李雙江是真的嗎,讓我們一起去揭秘事情的真相。蔣英簡介:蔣英生於1919年9月7日,浙江海寧人,中國最傑出
 《狼心狗肺》《你的淺笑》誰曲子更密鑼緊鼓

《狼心狗肺》《你的淺笑》誰曲子更密鑼緊鼓

港島妹妹和梵谷先生:天津嘉年華梁龍說:這不都坐著呢嗎我們說:坐下,牛逼安保說:菠菜賤賣。2019年10月28日 (114)|lululu0726:搖滾是音樂 聽音樂不聽音樂光聽歌詞?前戲不重要麼各位?2020年11月16日 (51)|死在柯本槍下:前面叨咕的是不是:上班了上班了他媽媽沒話說?2021
 柯凡錄音門事件 因侮辱詹姆斯而遭到封殺?

柯凡錄音門事件 因侮辱詹姆斯而遭到封殺?

柯凡,中國籃球解說員,看過NBA的朋友肯定對於他不會太陌生,柯凡搭檔過很多著名的體育解說員,但是因為在2015-2016NBA總決賽期間曝出的錄音門事件中侮辱了詹姆斯被球迷口誅筆伐,柯凡也因此被暫時停止工作反省,柯凡究竟有沒有被封殺呢?柯凡簡介:柯凡,男,北京市人,1986年3月29日出生。籃球解說
 病態三部曲背後虐心的故事 打回原形/防不勝防/十面埋伏

病態三部曲背後虐心的故事 打回原形/防不勝防/十面埋伏

黃偉文是香港樂壇著名的作詞人,他給很多音樂人都寫過歌詞也都是耳熟能詳,比如說《可惜我是水瓶座》《浮誇》《下一站天后》《喜帖街》等等,他的歌能讓人產生非常多的共鳴,在病態三部曲中更是引起無數人對於愛情的遺憾,他的病態三部曲分別是哪三首呢?病態三部曲:《打回原形》《打回原形》講愛之卑微。在愛情裡面,人難
 《愛你這樣傻》與《你從未說過愛我》哪首變幻莫測

《愛你這樣傻》與《你從未說過愛我》哪首變幻莫測

南極不季寞:90後聽這種歌的還有幾個2015年9月20日 (6017)|Ea-bon:真系好聽無得頂啊,睇下幾多人卑贊!!12015年12月2日 (2092)|麥芽先生:唱歌的也傻聽歌的也傻2015年3月27日 (867)|六級詞彙小能手:22歲的阿姨沒有談過戀愛但是喜歡著一個人。2017年10月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