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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放路遙的小說平凡的世界106集(平凡的世界第二部)

2023-06-19 04:12:49 2

第十章

時間大踏步地邁進了一九八○年。

八十年代的第一個春天,中國社會生活開始大面積地解凍了。廣大的國土之上,到處都能聽見冰層的斷裂聲。冬天總不會是永遠的。嚴寒一旦開始消退,萬物就會破土而出。

好啊,春天來了!大地將再一次煥發出活力和生機。但是前行的人們還需留心;要知道,春天的道路依然充滿了泥濘……

陽曆二月下旬到三月初,莊稼人出牛動農之前生產責任制的浪潮大規模地席捲了整個黃土高原。面對這種形勢,社會上儘管仍然有「國將不國」的嘆息聲,但沒有人再能阻擋這個大趨勢的發展了。

毫無疑問,這是繼土改和合作化以後,中國近代歷史上農村所經歷的又一次巨大的變革,它的深遠意義目前還不能全部估價。

富有戲劇性的是,二十多年前,中國農村的合作化運動是將分散的個體勞動聚合成了大集體的生產方式,而眼下所做的工作卻正好相反。生活往往就是這樣。大合大分,這都是一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說不定若干年後,中國農村將會又一次重新聚合成大集體——不過,那時的形勢不會也不應該等同於以往了。人類正是這樣不斷地在否定之否定中發展的。當然,短短幾十年中,如此規模的社會大集散,也許只有中國才具備這種宏大氣魄。

在黃原地區,儘管地委書記苗凱和人稱「蘇斯洛夫」的副書記高鳳閣,對生產責任制採取了「頂門槓」式的做法,但門還是沒能頂住。被高鳳閣說成是田福軍的「路線」看來明顯佔了上風。在去年夏收後的工作基礎上,眼下生產責任制已在全區各縣所有的農村展開。當然,今年已經比去年走得更遠——幾乎絕大部分農村都包產到戶了。田福軍知道,這不是他個人有多少能耐,而是中央的方針和農民的迫切願望直接交流才造成了這種勢不可擋的局面……過罷春節不久,小小的雙水村就亂成了一窩蜂。對生產責任制抱反感情緒的田福堂,一反常態,乾脆來了個「徹底革命」,宣布全村實行「單幹」,誰願怎幹就怎幹!這態度實際上也是一種不滿情緒的發洩——由此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一時的混亂。

「去他媽的,亂吧!」田福堂在心裡說。他甚至有一種快感。

混亂首先從金家灣二隊那裡開始了。

二隊的人成份複雜,加之去年夏收後沒實行生產責任組,現在看見一隊的人已經見了好處他們心痒痒;如今既然田福堂讓大家「單幹」,這下可不能再落到了一隊後面了。於是說分就分,把承包責任制弄得象土改時分地主的財物一樣,完全失去了章法。

在分土地的時候,儘管是憑運氣抓紙蛋,但由於等次分得不細,紙蛋抓完後還沒到地裡丈量,許多人就在二隊的公窯裡吵開了架;其中有幾個竟然大打出手。在飼養院分牲口和生產資料的時候,情況就更混亂了。人們按照抓紙蛋的結果紛紛擠在棚圈裡拉牲口。運氣好的在笑,運氣不好的在叫、在咒罵;有的人甚至蹲在地上不顧體面地放開聲嚎了起來。至於另外的公物,都按「土政策」分,分不清楚的就搶,就奪,接著就吵,就罵,就打架;哪怕是一根牛韁繩也要剁成幾段麻繩頭,一人拿走一段。一旦失去了原則和正確的引導,農民的自私性就強烈地表現了出來。他們不惜將一件完好的東西變成廢物,也要砸爛,一人均等地分上那一塊或一片——不能用就不能用!反正我用不成,也不能叫你用得成!連集體的手扶拖拉機都大卸八大塊,象分豬肉一樣一人一塊扛走了——據說拖拉機上的鋼好,罷了拿到石圪節或米家鎮打造成钁頭……

二隊東西分眼紅的人,眼看沒個分上的了,竟然跑到公路上去分路邊他們隊地段上的樹木。

大隊黨支部副書記金俊山經常扮演「救火隊」的角色。他看此情,急得去找二隊長金俊武,對他說:「咱們金家灣的人是不是都不想活了?公路邊上的樹怎敢分嘛!那是國家的財產!你是個精明人,今兒個怎麼這麼糊塗?不信你看吧,樹一旦分開,社員幾天就連根刨了!金家灣半村人恐怕都得讓公安局用法繩捆了去!」

金俊武眼角裡糊著眼屎,無可奈何地對金俊山說:「我現在也沒辦法了。一聽要單幹,隊裡的人誰還再把我放在眼裡呢?社員一哇聲要做的事,一個人怎能擋住?再說,就是我不同意這樣做,大家說田福堂都同意,你金俊武小子算老幾?你管了我們十幾年,現在爬遠吧!」

俊武說的也是實情。金俊山看沒辦法了,就到學校去找兒子金成,讓他騎自行車去石圪節公社找個領導來——雙水村的局勢一旦失去控制,金俊山的辦法就是找公社領導來解決——這倒也不失為良策。

但小學教師金成囁嚅著對父親說:「我是教師,這是村裡的事,我怎能把公社領導請動哩?」

不愛發火的金俊山對兒子吼叫說:「你給徐治功和劉根民說,雙水村分東西打死了幾個人,看他們來不來!」金成只好騎著車子去石圪節……當天晚上,公社副主任劉根民來到了雙水村。

劉主任看了金家灣這個局面,當然生氣極了。這位年輕的上級領導把田福堂找來,很不客氣地把他批評了一通。

田福堂大為震驚:這麼個娃娃竟然跑來數落起了他?自他當大隊領導以來,歷屆公社領導還沒敢這樣批評過他呢!即是他做錯了事,過去的領導也只是婉轉地好言相勸——想不到世事一變,這麼個毛頭小子倒把他象毛頭小子一樣指教了一番!

不過,人家年齡雖小,但官比他大,田福堂只好檢討說他沒把工作做好。但又強調說,他也是為了「執行黨的路線」,想把這場運動搞得「轟轟烈烈」……劉根民立刻讓金家灣的「生產責任制」停止進行,並讓村民們把分走的東西先交回來,破壞了生產的工具,根據情況,由破壞者照價賠償。

劉根民接著給徐治功打了招呼,索性在雙水村住了下來。開始幫助這個村的兩個生產隊有條不紊地落實生產責任制。他和大小隊兩級幹部組織成立了領導小組,沒明沒黑進行這件複雜的工作。

根據外面一些地方的成熟經驗,根民和幹部社員反覆協商後,把土地按川、山、地、壩地和陽、背、遠、近分類分級;牛、羊、驢、馬,以次等次作價;耙、犁、鞍、鍁、鍘刀、木鍁、木杈、連枷、簸箕以至架子車、鋼磨、柴油機等,也統統按好壞折成了錢。土地按人口分。牲畜作價後按人勞比例拉平分,差價互相找補。生產工具純粹按價出賣給個人。公窯繼續作為集體財產保留。樹木凡是集體栽種的都作價賣給個人。公路邊的樹作為集體和國家財產不許動,至於在一九七一年「一打三反」運動中作價歸公的私人樹木,根據原西縣宜粗不宜細的有關政策,活著的歸原主,損傷的酌情補錢。另外,大隊幾個主要領導都給多分了六到十畝土地,以後開會和其它公務誤工就一律不再給付報酬了……幾乎經過近半個月的忙亂,趕劉根民回公社的時候,雙水村的責任制才終於全部搞完。

現在,這個一慣熱鬧和嘈雜的村莊,安靜下來了。

但是各家各戶的生活節奏卻異常地緊張起來。春耕已經開始,所有的家庭都忙成了一團。哈呀,多年來大家都是在一塊勞動,現在一家一戶出山,人們感到又陌生又新奇,同時也很激動。從今往後,自己的命運就要靠自己掌握羅,哪個人再敢耍奸溜滑不好好勞動?誰也沒心思再管旁人的閒事,而一頭扎在自己的土地上拼起了命;村中所有的「閒話中心」都自動關閉了……雙水村開始了新的生活。同時,新的問題也立刻出現了:幾乎一半的學生不再上學,回家來帶父母親種地。一家一戶勞動,即要忙農活,還要經管牲口和放牧羊只,誰家都感到人手緊缺呀!

村中的初中班垮了。這個班大部分學生都回了家,剩下一兩個願意繼續上學的,也都轉到了石圪節中學。當初因辦這個班而增加的教師孫少平和田潤生,自然也被解除了教師職務。

潤生不幾天就跟他姐夫李向前去學開車,興致勃勃地離開了雙水村;而愁眉苦臉的孫少平只好象他的學生一樣回家去種地。

這樣,孫玉厚一家倒有了三個強壯勞力。在現時的農村,這是一個很大的資本,讓雙水村的人羨慕不已。村民們更羨慕的是,孫少安去年秋冬間在原西城裡包工拉磚,賺了一筆大錢——據傳說有好幾千元哩!啊呀,時勢一轉變,曾經是村裡最爛包的人家,眼看就要發達起來了!

情況的確如此。孫玉厚父子們眼下的腰杆確實硬了許多。只要這政策不變。他們有信心在幾年中把光景日月變個樣子。尤其是孫少安,他現在手裡破天荒有了一大筆積蓄,去年拉磚除過運輸費、房租和牲口草料錢,淨贈了兩千元。

另外,鐵青騾子賣了一千六百元。還了貸款、貸款利息和常有林的三百元借款,這頭牲畜幹賺了五百元。兩千五百塊錢哪!對於一個常常手無分文的莊稼漢來說,這一大筆錢揣在懷裡,不免叫人有點驚恐!

是呀,這筆錢如何使用,現在倒成了個問題。

孫玉厚老漢早已表明了態度,他對兒子說:「這錢是你賺的,怎個花法,你看著辦吧!爸爸不管你……」秀蓮一門心思要拿這錢箍幾孔新窯洞。

她央求丈夫說:「咱結婚幾年了,又有了娃娃,一直和牲畜住在一起……自己沒個家怎行呢?我已經受夠了,我再也不願鑽在這爛窯裡!現在趁手頭有幾個錢,咱排排場場箍幾孔石窯洞。箍成窯,這就是一輩子的家當,要不,這一大家子人,幾年就把這錢零拉完了……你總不能讓虎子長大娶媳婦也像你一樣……」秀蓮說著便委屈地哭了。其實,少安原來也打算拿這錢箍窯,只是包產到戶以後,他心裡才有了另外的主意。

他想拿這錢作資金,開辦一個燒磚窯。

孫少安在城裡拉磚的時候,就看見現在到處搞建築,磚瓦一直是緊缺材料,有多少能賣多少。他當時就想過,要是能開個燒磚窯,一年下來肯定能賺不少錢。

他當時打算回來給大隊領導建議開辦個磚瓦廠……現在既然集體分成了一家一戶,人就更自由了。為什麼自己不能辦呢?沒力量辦大點的磚廠,開一個燒磚窯看來還是可以的——象他們家,男女好幾個勞動力,侍候一個燒磚窯也誤不了種莊稼!

主意拿定後,他先徵求了父親的意見。父親仍是老話:你賺的錢你看著辦!

接著,孫少安又用了三個晚上,在被窩裡摟著秀蓮,七七八八給她說好話,講道理,打比方,好不容易才把箍窯入迷的妻子說通。不過,秀蓮讓步的附加條件是,燒磚只要一賺下錢,首先就要修建窯洞。

少安答應了她。

清明前後,地已經全部融通,孫少安就在村後公路邊屬於他們家承包的一塊地盤上,開始修建燒磚窯了。

他,他父親,少平,秀蓮和他媽一齊上手,用了近半個月的時間,終於修建起了一個燒磚窯。少安在城裡拉磚時,已經把燒磚的整個過程和基本技術都學會了。燒磚窯建好後,他率領一家人開始打土坯——在這之前,他已經去了趟原西城,買回一些必需的工具。

第一窯磚坯很快裝就序。燒磚的炭也用縣運輸公司的包車拉來了。

這天晚上一直弄到大半夜,才把最後的一切細節都安排好——明天早晨就要點火呀!

雞叫頭遍的時候,少安和秀蓮才回到一隊的飼養院。現在,牲口都分給了個人,飼養員田萬江老漢也搬回家住了,這院子一片寂靜。

秀蓮累得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

但孫少安怎麼也合不住眼——明天一早,燒磚窯就要點火,年輕的莊稼人興奮得睡不著覺啊?

在這靜悄悄的夜晚,他的思緒象泛濫的春水一般。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無數流逝的經歷和漫無邊際的想像在腦子裡雜亂地攪混在一起,皎潔如雪的月光灑在窗戶上,把秀蓮春節時剪的窗畫都清晰地映照了出來:一隻卷尾巴的小狗,兩隻頂架的山羊,一雙踏在梅花枝上的喜鵲……少安猛然聽見外面什麼地方有人說話的聲音。

他的心一驚:這時候外面怎麼可能有人呢?

他在被窩裡輕輕抬起頭,支梭起耳朵,可又沒聽見什麼,是不是他產生了錯覺?

他正準備把頭放到枕頭上,卻又聽見了外面的說話聲——這下確切地聽見了,似乎就在外面院子裡,而且聲音很低,就象傳說中的神鬼那般絮絮叨叨……少安儘管不迷信,頭皮也忍不住一陣發麻。他本來想叫醒妻子,但又怕驚嚇了她。他就一個人悄悄爬起來溜下炕,站在門背後聽了一陣——仍然能聽見那聲音!

他於是順手在門圪嶗裡拿了一把鐵鍁,然後悄悄開了門,躡手躡腳來到院子裡。

院子被月光照得如同白晝。

他仔細聽了一下,發現那奇怪的說話聲來自過去拴牲口的窯洞中。

少安緊張地操著傢伙,放輕腳步溜到這個敞口子窯洞前。啊!原來這竟然是田萬江老漢!

老漢沒有發現他,立在當初安放石槽的土臺子前,仍然喃喃地說道:「……大概都不應時吃夜草了……誰能在半夜裡幾回價起來添草添料呢……唉,牲靈不懂人言呀,只能活活受罪……」

孫少安忍不住鼻子一酸。他眼窩熱辣辣地走到了田萬江老漢面前。

萬江老漢嚇了一跳,接著便嘴一咧,蹲在地上淌起了眼淚。

原來他是在對那些已經被分走的牲口說話!

人啊……

少安也蹲下來,說:「大叔,我知道你心裡難過。隊裡的牲靈你餵養了好多年,有了感情,捨不得離開它們。石頭在懷裡揣三年都熱哩,更不要說牲靈了。你不要擔心,莊稼人誰不看重牲靈?分到個人手裡,都會精心餵養的。再說,這些牲靈都在村裡,你要是想它們,隨時都能去看望哩……」

萬江老漢這才兩把揩掉皺紋臉上的淚水,不好意思地笑了,對隊長說:「唉,我起夜起慣了,睡不踏實,就跑到這裡來了……這不由人嘛!」

少安也笑了,說:「今晚上我也睡不著,乾脆讓我把旱菸拿來,咱兩個拉話吧。我還有點好旱菸哩,頭茬,我爸噴上燒酒蒸的!」

少安於是又轉回家裡,儘量不驚動睡熟的妻子,拿了煙布袋和捲菸的紙條,悄悄溜出了門。

他來到隔壁飼養室,和田萬江老漢面對面蹲在一塊,一邊抽菸,一邊拉話。這兩個被生活的變化弄得睡不著覺的莊稼人,竟然一直呆到廟坪山那邊亮起了白色……天大明以後,仍然精神抖擻的孫少安,就吆喝起一家人,來到了他的燒磚窯前。

在親人們的注視下,他用微微發抖的手劃著一根火柴,莊嚴地點燃了那團希望的火焰。

清晨,在雙水村上空,升起了一片濃重的煙霧……

第十一章

在村裡和家裡的生活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時候,孫少平卻陷入了極大的苦惱之中。

三年的教師生涯結束了,他不得不回家當了農民。

他倒不僅僅是為此而苦惱。迄今為止,他還不敢想像改變自己的農民身份。當農民就當農民,這沒有什麼可說的。無數象他這樣的青年,不都是用雙手勞動來生活嗎?他,農民孫玉厚的兒子,繼承父業也可以說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但他不能排除自己的苦惱。

這些苦惱首先發自一個青年自立意識的巨大覺醒。

是的,他很快就滿二十二歲——這個年齡,對於農村青年來說,已經完全可以獨當門戶了。

可是,他現在仍象一個不成事的孩子一樣生活在一大家人之中。父母親和大哥是主事人,他只是在他們設計的生活框架中幹自己的一份活。作為一個已經意識到自己男性尊嚴的人,孫少平在心靈深處感到痛苦。這決不是說他想在家裡「掌權」。不,在這一大家人中,父親和大哥當然應該是當家人。說實話,即便是現在讓他來主持這個「集體」,他也幹不了……

由此看來,他無法從這個現實中掙脫。

但他的確渴望獨立地尋找自己的生活啊!這並不是說他奢想改變自己的地位和處境——不,哪怕比當農民更苦,只要他象一個男子漢那樣去生活一生,他就心滿意足了。

無論是幸福還是苦難,無論是光榮還是屈辱,讓他自己來遭遇和承受吧!

他嚮往的正是這一點。

其實,我們知道,這種意識在他高中畢業時就產生了,只不過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生活的變遷,他內心這種要求表現得更為強烈罷了。

按說,要做一個安份守己的農民,眼下這社會正是創家立業的好時候。只要心頭攢勁,哪怕純粹在土地上刨挖,也能過好光景。更何況,象他們家現在還有能力辦起一個燒磚窯,那前程不用說大有奔頭。發家致富,這是所有農民現在的生活主題。只要有飯吃,有衣穿,有錢花,身體安康,兒女雙全,人活一世再還要求什麼呢?

誰讓你讀了那麼些書,又知道了雙水村以外還有個大世界……如果你從小就在這個天地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你現在就會和眾鄉親抱同一理想:經過幾年的辛勞,象大哥一樣娶個滿意的媳婦,生個胖兒子,加上你的體魄一會成為一名相當出色的莊稼人。

不幸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思考的太多了,因此才有了這種不能為周圍人所理解的苦惱……既然周圍的人不能理解他的苦惱,少平也就不會把自己的苦惱表現出來。在日常生活中,他儘量要求自己用現實主義態度來對待一切。

毫無疑問,對孫少平來說,在學校教書和在山裡勞動,這差別還是很大的。當老師不必忍受體力勞動的熬苦,而且還有時間讀書看報……雖說身在雙水村,但他的精神可以自由地生活在一個廣大的天地裡。如今,從早到晚天天得出山,再也沒有什麼消閒的時光看任何書報了。一整天在山裡掙命,肉體的熬苦使精神時常處於麻痺狀態——有時乾脆把思維完全「關閉」了。晚上回到家裡,唯一的嚮往就是倒在土炕上睡覺,連胡思亂想的功夫都沒有。一個有文化有知識而愛思考的人,一旦失去了自己的精神生活,那痛苦是無法言語的。

這些也倒罷了。最使他憋悶的仍然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安排自己的生活。他很羨慕村中那些單身獨戶的年輕莊稼人,要累就累得半死不活,畢了,無論趕集上會,還是幹別的什麼事情,都由自己支配,這一切他都不能。理性約束著他,使他不能讓父親和哥哥對他的行為失望。他儘量做得讓他們滿意,即是受點委屈,也要竭力克制,使自己服從這個大家庭的總體生活。

農村的家庭也是一部複雜的機器啊!

他一個人在山裡勞動歇息的時候,頭枕手掌仰面躺在黃土地上,長久地望著高遠的藍天和悠悠飄飛的白雲,眼裡便會莫名地盈滿了淚水,山裡寂靜無聲,甚至能聽見自己鬢角的血管在哏哏地跳動。這樣的時候,他記憶的風帆會反覆駛進往日的歲月。石圪節中學,原西縣高中……儘管那時飢腸轆轆,有無數的愁苦,但現在想起來,那倒是他一生中度過的最美妙的時光。他也不時地想起高中時班上的同學們:金波、顧養民、郝紅梅、田曉霞、候玉英……眼下這些人都各走了各的路。金波正在黃原跟他父親學開汽車。紅梅和他一樣,回村後當了小學教師,聽說現在仍然當著。候玉英的情況他現在不很清楚——他和跛女子早已斷絕了「關係」。

顧養民和田曉霞如同學們預料的那樣,去年秋天都考上了大學。養民如願地考進了省醫學院,曉霞進了黃原師專中文系。

每當想起田曉霞,他總是感到一種惆悵和苦澀。自她進入大學後,他就再也沒給她寫信,主動斷絕了關係。有什麼必要再聯繫呢?歸根結底,他們走的是兩條道路,而且是永遠不會交叉的兩條路。曉霞給他的最後一封信寄自黃原師專,他沒有給她回信,也就沒有再收到她的信。他們的關係隨之結束了。對於他來說,這也是自己一個人生階段的結束……他一個人獨處這天老地荒的山野,一種強烈的願望就不斷從內心升起:他不能甘心在雙水村靜悄悄地生活一輩子!他老感覺遠方有一種東西在向他召喚,他在不間斷地做著遠行的夢。

外面等待他的生活是什麼樣子?他難以想像。當然,有一點是肯定的——一切都將無比艱難;他赤手空拳,無異於一叢飄蓬。

唉!有時他又動搖了,還是順從命運的安排吧!生活在家裡雖說精神不痛快,但一日三餐總不要自己操心;再說,有個頭疼腦熱,也有親人的關懷和照料。倘若流落在它鄉異地,生活中的一切都將失去保障,得靠自己一個人去對付冷酷而嚴峻的現實了……

可是,到外面去闖蕩世界的想法,還是一直不能從他心靈中勾銷。隨著他在雙水村的苦悶不斷加深,他的這種願望卻越來越強烈了。他內心為此而熾熱地燃燒,有時激動得象打擺子似的顫抖。他意識到,要走就得趕快走!要不,他就可能喪失時機和勇氣,那個夢想就將永遠成為夢想。現在正當年輕氣盛,他為什麼不去實現他的夢想呢?哪怕他闖蕩一回,碰得頭破血流再回到雙水村來,他也可以對自己的人生聊以自慰了;如果再過幾年,迫不得已成了家,那他的手腳就會永遠被束縛在這個「高加索山」了!

經過不斷的內心鬥爭,孫少平已經下決心離開雙水村,到外面去闖蕩世界。有人會覺得,這後生似乎過於輕率和荒唐;農村的生活已經開始變得這樣有希望,他們家的事業也正在發端之際,而且看來前景輝煌,他為什麼要去不屬於自己的世界自尋生路?那個陌生的天地會給他帶來多少好處?這恐怕只有天知道!

但是,寬容的讀者不要責怪他吧!不論在任何時代,只有年輕的血液才會如此沸騰和激蕩。每一個人都不同程度有過自己的少年意氣,有過自己青春的夢想和衝動。不妨讓他去吧,對於象他這樣的青年,這行為未必就是輕舉妄動!雖然同是外出「闖蕩世界」,但孫少平不是金富,也不是他姐夫王滿銀!

少平已經暗暗把自己外出的目的地選在黃原城。原西縣對他來說,已經不算「大地方」。而更大的地方他還不敢去涉足。黃原是合適的。對他來說,那地方已經是一個大世界;再說,離家也不遠,坐汽車當天就能返回。

到黃原去幹什麼?他將在那裡怎樣生活?

別無選擇。他只能象大部分流落異地的農民一樣去攬工——在包工頭承包的各種建築工地上去做小工,扛石頭,提泥包,鑽炮眼……

不管怎樣,他是非去不可了。

孫少平把他外出謀生的一切方面都想好以後,決定先和父親談這件事。

這天吃過午飯,父子倆到山上一塊坡地種玉米。

馬上就要立夏,正是玉米和蔓豆大播種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在忙這兩大科莊稼的耕種。如今不象往年。四山裡幾乎看不見人在勞動,其實,哪個莊稼人也要比往年幹得兇!只不過現在一家一戶分散在各處,誰也照不見誰的面。

少平家大部分玉米和豆子都已經種完,現在只留下一些零碎土地,也用不著動用牲畜。

父親在前面拿钁頭掏土坑,少平手裡端個升子點籽種。兩個人都赤腳片,一前一後,來來回回,也顧不得說話。

父親挖坑就象母親納鞋底,行行道道,疏密有致,遠看如同工藝美術家精心設計的圖案。少平耐著性子,儘量把籽種不偏不露點在土坑中間,再補一個不輕不重的腳印。終於休息了。父親蹲在地上抽菸,少平就湊到他跟前,也學著他哥的樣,卷了一支旱菸棒。

他用父親的打火機點著煙抽了幾口,然後才鼓起勇氣,和父親談起了他走黃原的打算。

孫玉厚老漢驚得目瞪口呆。

他「吱吱」地用勁吸著煙鍋。思謀了好一陣,才說:「你還小哩!出那麼遠的門,人生地不熟,我和你媽怎能放心?你怎猛然想起要出門哩?」

少平一時難以給父親說清楚自己的心思。

「我呆在家裡不痛快,想出去跑一跑……」

父親低傾下頭,手指頭摳著腳指頭,說:「我能想來哩。你從學校回來勞了動,心裡難過。沒辦法啊!世事就是這樣。爸爸看見你一天灰土滿面的,心裡也難過……不過,而今政策寬了,勞動雖說熬苦一些,但吃飯不要再受熬煎。你剛開始出山,爸爸曉得你不習慣。過上一兩年,也就習慣了。外面的世界不是咱們的,你出去,還不是要受苦?再說,有個什麼事,也沒有人幫扶你……」

「爸爸,這你不要操心。我二十幾的人了。自個兒能管得了自個兒,你就讓我出上幾天門!你年輕時不是也吆牲靈跑過山西嗎。我不到外面闖蕩一回,一輩子心裡平不下來,你就讓我走吧!咱們家現在有你和我哥,這點土地你們能耕務過來。我出去,也不是去瞎逛!我也長兩隻手,興許還能給家裡賺幾個活錢,爸爸,你放心……」

孫少平幾乎要哭了。

父親看出兒子為他的行動經過了長時間的準備,顯然很難再說服他放棄這種冒險念頭,他只好猶豫地說:「那這事你要和你哥商量哩!唉,我老了,世事要看你們鬧。不過,爸爸生怕你們有個閃失……」

少平嚴肅而感動地對父親點了點頭。

玉米地半後晌就種完了——種完就回家,不必象生產隊,只要不磨到天黑,就收不了工。

父子倆回家後,離吃晚飯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於是他們又收拾了一下,趕到後村頭燒磚窯那裡給少安兩口子幫忙。孫少安夫婦正忙得不可開交。第三窯磚正燒到緊要關頭,少安既要加炭漏灰,還要刁空搶著打下一窯的土坯,還不到熱天,他就光穿了件小布褂,臉燻得如同戲裡的包公,秀蓮頭上攏著的毛巾也象煙囪裡拉出來的——她正拿著鐵鍁和泥。

少平和父親一到,四個人上手,活路很快就鬆寬了。父親接替少安燒火,讓他集中打土坯;少平和泥,讓嫂子去溜土。這是一個多麼和諧而富有生氣的勞動集體!瞧,已出的兩窯青磚,約摸一萬多塊,齊齊整整碼在土場邊上,象兩堵藍色的長牆。雙水村的人面對孫家的這派興旺景象,誰不眼紅?啊呀,不得了!孫少安這小子竟然辦起了「工廠」!

天黑以後,少安讓家裡人回去吃飯。他自己的飯照例由秀蓮吃完飯後送到土場上來——他要照看爐火,不能離開。等父親嫂子先後走了以後,少平卻磨蹭著沒有急忙回家。他一邊在和哥哥添炭,一邊吞吞吐吐對哥哥說出了他的心事。

少安驚訝得都有點反應不過來了。他生氣地對弟弟說:「你胡想啥哩!家裡現在這麼忙,人手缺得要命,你怎麼能跑到外面逛去呢?」

這個「逛」字刺傷了少平的心。他也有點生硬地對哥哥說:「我不是去逛!我是要出去幹點事!」

「幹什麼事?無非是去攬工!你又不是匠人,當個小工,一天掙一兩塊錢,連自己的嘴都糊不住!你何必要之受這罪呢?你在家裡,咱們父子三人,加上你嫂,一邊種地,一邊經營咱們的燒磚窯,這不好好的嘛!」

「我已經二十幾的人了,我自己也可以幹點什麼事!」

少安一時不能理解弟弟是什麼意思,難道你現在沒事可幹嗎?

但少安猛然感到,弟弟已經長大成人了!他已經不能再象過去一樣在他面前以老大自居了!是啊,弟弟大了……本來他應該為此而高興,可是此刻心裡卻有一絲說不出的傷感。

他早已看出來,弟弟是一個和他想法不太一樣的人……現在,少安已經明白,儘管他不情願弟弟出走,但看來已經很難勸阻他了。

兄弟倆圪蹴在土場邊上沉默了一會,一人嘴裡噙著根旱菸棒,使勁地抽著。天已經黑嚴,遠處村子裡亮起了模糊的燈光。在金家灣那邊,不知誰家婆姨正拖長聲音呼叫孩子回家睡覺。東拉河水聲朗朗,吟唱著那支永不疲倦的歌……孫少安已不再和弟弟爭辨。他傷感地對少平說:「那你看著辦吧,你已經長大成人了,我……」他感到語塞,竟不知說什麼了。

這時候,孫少平的心情也沉重起來了。他對哥哥說:「我走了,你和爸爸的負擔就更重了……」

少安輕輕嘆了一口氣,說:「既然你一心要出去,也就不要牽掛家裡,你自己一個人在外面,無依無靠,倒要好好操心哩!家裡的事你放心,有我哩……」

黑暗中,兩團淚水湧滿了少平的雙眼……幾天以後,少平就決定走黃原了。

母親流著淚為他把那點破被褥拆洗了一遍,少安從手頭擠出五十元錢,硬往弟弟手裡塞——少平只接了十五元;他知道家裡現在需要錢,他不願拿這麼多;再說,既然他要出門,就得靠自己的雙手去謀生了!

臨走的前一天晚上,他打捆好了自己的行李。一條開洞的黑羊毛氈;被褥是早年間姐姐出嫁後留下的,已經綴了許多補釘——三根斷麻繩續在一起,便扎住了這齣門的全部行囊。

晚上,他和衣躺在土炕上,一直半睡半醒。明天他就要走了,走向一個前途未卜的世界,他現在才感到了一片令人心悸的渺茫,由不得手心裡捏出兩把汗水……睡夢中,他感覺有人輕輕地摩挲他的頭髮,他知道這是父親的手。他一直等洶湧的淚水通過鼻孔管流進肚子裡,才睜開眼睛。

父親立在炕邊,手裡拿著當年他上學時用過的那個爛黃提包。說:「我出去叫田海民把壞的拉鏈修好了。海民說,以後用的時候,拿肥皂擦一擦……」

他克制著哽咽,對父親說:「嗯……」

第二天早晨,從米家鎮開往黃原的第一輛長途汽車過來後,擠在公路邊上為少平送行的全家人,都舉起胳膊攔擋車。

車一停住,少平就立刻提起那捲破爛行李擠了上去。他儘量笑著揮手向親人們告別。而並不知道兩顆淚珠早已從他的臉頰上滑落下來……

第十二章

黃原城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據清嘉慶七年版《黃原府記》稱,其歷史可追溯至周(古為白狄族所居住)。周以後,歷代曾分別在這裡設郡、州、府,既是屯兵禦敵之重鎮,又是黃土高原一個重要的物資集散地。現在作為地區首府,管轄著黃原市和周圍十五個縣,其版圖如地委書記苗凱所說:等於一個阿爾巴尼亞。

該城座落在一個大川道裡,四周被連綿的群山包圍。黃原河由北向南穿城而過,於幾百裡外注入黃河。市區在黃原河上建有二橋,連結東西兩岸。市中心的橋建於五十年代。稱為老橋;橋面相當狹窄,勉強可以對行兩輛汽車。上遊還有一座新橋,是前兩年才修起的;橋面雖然寬闊,但已在城市外圍,車輛和行人不象老橋這樣擁擠。

城南另有一條小河向北流來,在老橋附近和黃原河交匯。小河叫小南河。在小南河與黃原河匯流處外側,有一座小山包,長滿了密密的樹木草叢;而在半山腰一方平土臺上,矚目地立有一座九級古塔!據記載,塔始建於唐朝,明代時進行過一次大修整。此山便得名古塔山。古塔山是黃原城的天然公園,也是這個城市的標誌——無論你從哪個方向到黃原城,首先進入視野的就是這座塔。如果站在古塔山上,偌大一個黃原城也便一覽無餘了。

黃原城以老橋為中心,形成了幾個主要的區域。大橋以東統稱東關,因為汽車站在這裡——這是通往外界的主要「口岸」——各種雜七雜八的市場攤點和針對外地人的服務性行業也就特別多。而進入這個城市的大部分外地人實際上都是來攬工謀生的農村手藝人或純粹的莊稼漢,因此那些旅館、飯館都是檔次很低的。東關大橋頭也是傳統的出賣勞動力的市場,平時經常象集市一般湧滿了北方各地漫流下來的匠人和小工、等待包工頭們來「招工」。

城市的主要部分在黃原河西岸。東關的街道通過老橋延伸過來,一直到西面的麻雀山下,和那條南北主街道交叉成丁字形。西岸的這條南北大街才是黃原城的主動脈血管。大街全長約五華裡。

南北街道的中段和東關伸過來的東西大街組成了本城的商業中心,也是全城最繁華的地帶。南大街沿小南河伸展開來,大都是黨政部門,北段為賓館、軍分區和學校的集中地。

除過市中心的商業區,人們分別把這個城市的其它地方稱為東關、南關、北關。南關主要是幹部們的天地,因此比較清靜;北關是整潔的,滿眼都是穿軍裝和學生裝的青少年;東關卻是一個雜亂的世界,聚集著形形色色的人們……當孫少平背著自己的那點破爛行李,從擁擠的汽車站走到街道上的時候,他便置身於這座群山包圍的城市了。他恍惚地立在汽車站外面,愕然地看著這個令人眼花繚亂的世界。他雖然上高中時曾因參加故事調講會到這裡來過一次,但此刻呈現在眼前的一切對他來說,仍然是陌生的。

一剎那間,他被龐大的城市震懾住了,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這就是我要開始生活的地方嗎?他在心裡對自己發出了疑問。你,身上帶著十幾塊錢,背著一點爛被褥,赤手空拳來到這裡,你怎樣才能生活下去呢?

這一切他自己全然不知道。

他此刻唯一意識到的是,他已經來到了一個「新大陸」。至於到這裡怎麼辦,他一時的確還難以想像。

孫少平發了一會愣怔,便邁著沉重的腳步,往前走去。

到東關大橋的時候,他看見街道兩邊的人行道上,擠滿了許多衣衫不整或穿戴破爛的人。他們身邊都放著一卷象他一樣可憐的行李;有的行李上還別著錘、釺、刨、鏨、方尺、曲尺、墨斗和破藍球改成的工具包。這些人有的心慌意亂地走來走去;有的麻木不仁地坐著;有的聽天由命地乾脆枕著行李睡在人行道上,少平馬上知道,這就是他的世界。他將象這些人一樣,要在這裡等待人來買他的力氣。

他便自然地加入了這個雜亂的陣營。找了一塊空地方把行李擱下。周圍沒有人注意他參加到他們的隊伍中來。和這些同行比起來,他除過皮膚還不算粗糙外,穿戴和行李沒有什麼異樣的。

不過,他發現,他和他周圍的所有人,也並不被街上行走的其他人所注意。由汽車、自行車和行人組成的那條長河,雖然就在他們身邊流動,但實際上卻是另外一個天地。街上走動的幹部和市民們,沒什麼人認真地看一眼這些流落街頭的外鄉人。少平原來還擔心碰見曉霞和金波,現在他才知道這種擔心是多餘的——這不象原西縣和石圪節,熟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再說,他們也不會想到他來黃原。

他不熟練地捲起一根旱菸棒,靠著自己的鋪蓋卷抽起來。此時已經是下午,黃原河被西斜的太陽照耀得一片金光燦爛。河西大片的樓房已經沉浸在麻雀山的陰影中。剛從寂靜的山莊來到這裡,城市千奇百怪的噪音聽起來象洪水一般喧囂。儘管滿眼都是人群,但他感覺自己象置身於一片荒無人煙的曠野裡。一種孤單和恐慌使他忍不住把眼睛閉起來。

現實的景象消失了。他通過心靈的視覺,卻看見了炊煙嫋嫋的雙水村;看見夕陽染紅的東拉河邊,飲飽水的黃牛抬起頭來,靜靜地凝視著遠方的山巒……「唔……」他象呻吟般地發出一聲嘆息。

嚴酷的現實立刻便橫在這個漂泊青年的面前。他既沒有闖世的經驗,又沒有謀生的技能,僅僅憑著一股勇氣就來到了這個城市。

他靠在磚牆邊自己的爛鋪蓋卷上,久久地閉著眼睛。他內心痛苦而煩亂,感覺自己在這裡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

那麼,再返回雙水村嗎?這很容易,明天早晨買一張汽車票,大半天就回去了——回到他那另一種苦惱之中……可是,他怎麼能回去呢?

「不!」他喊叫說,並且睜開了眼睛。他看見周圍有幾個人在看他,臉上都顯出詫異的神色——大概以為他神經不正常吧!

孫少平儘量使自己的精神振作起來。他想:他本來就不是準備到這裡享福的。他必須在這個城市裡活下去。一切過去的生活都已經成為歷史,而新的生活現在就從這大橋頭開始了。他思量,過去戰爭年代,象他這樣的青年,多少人每天都面臨著死亡呢!而現在是和平年月,他充其量吃些苦罷了,總不會有死的威脅。想想看,比起死亡來說,此刻你安然立在這橋頭,並且還準備勞動和生活,難道這不是一種幸福嗎?你知道,幸福不僅僅是吃飽穿暖,而是勇敢地去戰勝困難……是的,他現在只能和一種更艱難的生活比較,而把眼前大街上幸福和幸運的人們忘掉。忘掉!忘掉溫暖,忘掉溫柔,忘掉一切享樂,而把飢餓、寒冷、受辱、受苦當作自己的正常生活……

這種自我安慰的想法,使孫少平的心平靜了一些,他開始謀算自己眼下該怎麼辦。

他沒想到聚在東關「找工作」的人這麼多。他看見,每當一個穿油汙的卡衫的包工頭,嘴裡噙著黑棒煙來到大橋頭的時候,很快就被一群攬工漢包圍了。包工頭就象買牲畜一樣打量著周圍的一圈人,並且還在人身上捏捏揣揣,看身體歪好然後才挑選幾個人帶走。帶走的人就象參加了工作一樣高興;而沒被挑上的人,只好灰心地又回到自己的鋪蓋卷旁邊,等待著下一個「救世主」來。

當又一位嘴噙黑棒煙的傢伙來到大橋頭的時候,少平也毫不猶豫地跟隨眾人,擠到了他的跟前,懷著激動的心情等待選拔。

這人迅速掃視了一下周圍,說:「要三個匠人!」「要不要小工?」有人問。

「不要!」

那些匠人們便帶著高人一等的優越感,把赤手空拳的小工攉在一邊,紛紛問包工頭:「一個工多少錢?」「老行情!四塊!」

所有的匠人都爭著要去,但包工頭只挑了其中三個身體最好的帶上走了。

孫少平只好沮喪地退回到磚牆邊上。

麻雀山後面最後一縷太陽的光芒消失了。天色漸漸暗下來。街上和橋上的路燈都亮了——黑夜即將來臨。大橋頭的人群稀疏起來。

孫少平仍然焦急地立在磚牆邊上,看來這工不好上!至少今天是沒有任何希望了!那麼,他晚上到什麼地方住呢?

本來他可以去找金波。但他不願找他。他不願意這麼一副樣子去找他的朋友。當然,他可以去住旅社——他身上帶著哥哥給的十五塊錢。旅社很容易找。東關街巷的白灰牆上,到處劃著去各種旅社的路線箭頭,紛亂地指向東面梧桐山下層層疊疊的房屋深處。

但他捨不得花錢。

他想到了車站的候車室。是呀,那裡有長木欄椅子,睡覺蠻好的!

他於是就提起那點行李,重新返回到長途汽車站。

他在候車室門口被一位戴紅袖標的值勤老頭攔擋住了。這裡不讓住宿!

唉,不讓住也是有道理的。如果這裡可以過夜,那麼攬工漢把這地方擠不破才怪哩!

他碰了一鼻子灰,只好離開了。

現在,他又重新躑躅在東關的街道上。夜幕下的城市看起來比晝間更為壯麗;輝煌的燈火勾勒出五光十色的景象,令人眩目。大街上,年輕的男女們拉著手,愉快地說笑著,紛紛向電影院走去。旁邊一座燈火通明的家屬樓上,不知哪個窗口飄出了錄音機播放的音樂,一位女歌唱家正柔聲曼氣地唱著——

你是一朵向日葵,遍體金黃比花美。

吐露芬芳為了誰,你又為誰百折不回?

笑得是那樣美,

從來不流辛酸淚!

但願我和你長相隨,一生一世緊相依偎。

孫少平扛著自己的被褥,手裡拎著那個破黃提包,迴避著刺目的路燈光,順著黑暗的牆根,又返回到了大橋頭。這大橋無形中已經成了他的「家」。現在,攬活的人大部分都離開了這裡,街頭的人行道被小攤販們佔據了。

他走到橋中央,伏在水泥橋欄杆上,望著滿河流瀉的燈火,心緒象一團亂麻。他現在集中精力考慮他到什麼地方去度過這個夜晚。

他突然想起,離家時父親曾告訴過他,黃原城有他舅一個叔叔的兒子,住在北關的陽溝大隊,有什麼事可以去找他。儘管這親戚關係很遠,但總算還能扯上一點,比找純粹的生人要強。要不要去找這位遠親舅舅呢?

但少平想,他人生路不熟,得邊走邊打聽,趕天明都不一定能找見這家親戚。

他簡直走投無路了。現在才是古歷四月初,天氣仍然不暖和;尤其是夜間,還相當冷。要不,他可以到周圍的山野裡去度過這一夜,街頭上更不能過夜。萬一讓警察帶走,會急忙說不下個明白的。而這城裡的熟人他又不願意去找啊……

他猛然想起了一個半生不熟的人:賈冰。

是的,或許可以去找他?賈老師是個詩人,說不定他會更理解人,而不至於笑話他的處境。他那年來黃原講故事。和曉霞一塊跟著當時的縣文化館杜館長,應邀去賈老師家吃過一頓飯。記得他們家有好幾孔窯洞。說不定能在那裡湊合幾個晚上呢!只要晚上有個住處,白天他就可以到大橋頭來找活;只要找下活幹,起碼吃住就有了著落。

這麼想的時候,孫少平已經起身往賈冰家走了。

賈冰家在南關一個小土坡上,他不一會就到了。

他剛一進賈冰家的院子,一條大黑狗「汪」一聲竄了出來,他嚇得往旁邊一跳,把手裡的黃提包象手榴彈一樣向狗扔去。

「男爵!」有人從窯裡喊了一聲,緊接著便走出窯洞來。少平一眼認出這就是賈老師。

「男爵,回去!」賈冰對狗說。那位張牙舞爪的「男爵」便向旁邊的窩裡悻悻而去。

賈冰走過來,看定他,問:「你找誰?」

賈老師顯然已經不認識他了。

「賈老師,我是孫少平……」他謙恭地說。

「孫少平?」

賈老師仍然想不起來他是誰。

是的,他太平凡了。那年僅僅一面之交,還是杜館長帶著,人家怎麼可能記住他呢?

「那年地區故事調講會,我跟杜館長來過你們家。我是原西縣石圪節公社雙水村的……」少平竭力提示賈老師,以便讓他能想起他來。

「噢……」賈冰看來有點印象。

孫少平立刻用簡短的話說明他的卑微的來意。

「那先回窯裡再說。」賈冰從地上拾起他的黃提包,引著他進了窯。

窯裡一位中年婦女正在一個大盆裡翻洗豬腸子。賈冰對她說:「這是咱們縣的一位老鄉,到黃原來攬工,晚上沒處住,找到這裡來了。」

那位婦女大概是賈冰的愛人。她既沒看一眼少平,也沒說話,看來相當不歡迎他這個不速之客,少平並不因此就對賈冰的愛人產生壞看法。他估計這家人已經不知接待了多少象他這樣來黃原謀生的親戚和老鄉,天長日久,自然會生出點厭煩情緒來。

「你吃了飯沒?」賈冰問。

「吃了。」他散謊說。

「來攬工?」

「嗯。」

「為什麼?你不是上過高中嗎?」

「嗯。」

「那為什麼跑出來攬工?」

「我一時也說不清楚……」

「你喜歡詩歌嗎?」

「我……」

「噢……黃原的錢也不好賺!」

少平敏感地意識到,如果他同賈老師說,他喜歡詩歌,並且念出什麼人的幾句來,說不定他今晚會得到較好的接待。但他談不到對詩歌有什麼特別的愛好。他不願在這方面撒謊。現在他猜想,詩人大概把他看成了一個純粹為賺錢而借宿的凡夫俗子,因此不可能對他有什麼興趣。

不過,看來賈老師念過去的一面交情,還不準備把他拒之門外。他把他引在隔壁一個放雜物的小土窯裡,說:「這窯常不生火,可能有點冷,你就湊合著住吧!」

「這就蠻好了!」他感激地說。

晚上,少平躺在自己單薄的被褥裡,很久合不住眼。他想,這裡看來只能借宿一個晚上。

明天一早,他就應該去北關的陽溝大隊找那位遠門親戚,爭取在那裡住下來。然後他得千方百計找個營生幹;只要有活做,有個吃住的地方,哪怕先不賺錢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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