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之家
2023-06-24 08:51:59 1
現實中,並不是所有貧窮、堅強且有美好願望的女孩最後都能變成灰姑娘。
1.
那是1991年的香港,少女阿嫦和家人擠在十幾平米的舊公寓樓裡。那些筒子樓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自然是看不到海的。所以,曾經是海員的外公常常步行穿過好多條街去維多利亞港,只為了看一看海。外公的舉動在年幼的阿嫦心裡種下一顆種子,而後這顆種子發酵成一種情結——將來長大了,一定要買一個靠海的房子給家人住。
筒子樓裡住的大多是貧民,大人們常常聚在一起寫抗議拆遷、斥責政府不公的橫幅,白底黑字的橫幅掛得到處都是。成年後的阿嫦回憶起童年只記得兩種色彩:慘白的白和黑暗的黑。但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樂趣。比如,阿嫦有一個玩得要好的男生住在對面那棟舊樓裡,兩家剛好在同樣的樓層,阿嫦可以跟他隔窗相望,只隔著一條很窄的街。小孩子們調皮,把兩個小紙杯用一根線繩連在一起,一頭放在你家窗口,一頭放在我家窗口,這樣做成一個傳聲筒。
阿嫦和對面樓的男生也做了一個這樣的傳聲筒。家裡人催他們回家吃飯的時候,他們會互相約好,飯後通過傳聲筒聯繫。
「阿嫦阿嫦,你在麼?over!」
「我在!over!」
「今天拆遷隊又跟我爸爸吵起來了……over!」
「你們會搬走嗎?over!」
「不知道……我不想搬走!over!」
「我不想你們搬走!over!」
年幼的阿嫦還不懂得世事無常,她只是虔誠地信仰著聖父聖母,覺得只要向他們禱告便能解決一切煩惱。幾天後,阿嫦去對面樓裡找玩伴的時候才發現,男生和他的家人還是被強制搬走了,樓道裡一片凌亂。那個空落落的樓道成為了阿嫦成長歲月裡十分哀傷的一幕。
但生活還要繼續,更何況阿嫦的家境不好,她沒有那麼多時間為失去一個玩伴而哀傷。大人們的苦悶情緒也時常殃及小孩子。阿嫦的爸爸是工匠,每天透支體力和健康卻只能換來微薄的薪水。回到家裡,只要阿嫦和弟弟稍微吵鬧一點,爸爸就會發脾氣,通常情況下被罵的總是阿嫦。某次阿嫦被罵以後都會生氣地跑上屋頂,站在那裡可以看到幾條街之外的維多利亞港,她在心裡想:「自己離一棟海景房究竟會有多遠呢?比外公步行穿過幾條街的距離還要遠嗎?」這個時候爸爸也上來了,他看著痴痴看著遠處維多利亞港的女兒,內心突然就變得溫柔起來。
「阿嫦乖!爸爸沒用,給不了你們富足的生活。阿嫦長大了要爭氣,自己掙錢買大房子住!好不好?」
爸爸的話像是某種預言,阿嫦用力地點頭,開心地笑了。她覺得,自己離海景房其實沒有多遠,只要肯努力,將來遲早有能力買樓。那天晚上,阿嫦虔誠地向天上的聖父聖母說出自己心中的願望:「聖父聖母在上,我希望將來能夠買一個大大的海景房,讓我、爸爸媽媽還有弟弟都過上富足的生活!」
2.
時光飛逝,很快到了1997年,阿嫦到了上大學的年紀。這個時候外公已經去世兩年,阿嫦一家依然住在筒子樓裡。阿嫦不想上大學,上大學要花掉家裡更多的錢,爸爸身體也大不如前了,不如趁早出去賺錢幫補家用來得划算。還可以儘快存錢買樓。
阿嫦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媽媽,媽媽只是無奈地嘆氣,但也沒有反對。於是,高中畢業之後阿嫦便外出工作了。
高中文憑找不到什麼高薪的工作,不過阿嫦不介意,她覺得自己肯吃苦也夠堅強。多打幾份工就好了嘛!
於是,阿嫦成了業務公司加班最多的推銷電話員。常常要被客戶罵作騷擾電話不說,還常常碰到變態的中年男子把她的工作當成色情服務。但即使這樣,阿嫦也忍了。同事笑她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拼命,她也不回嘴。只是默默在心底重溫一下那個美好的夢想:我要在維多利亞港買一個海景房。
每個正值妙齡的姑娘大多會有一個男朋友。阿嫦也不例外,她也有一個男朋友,只不過這個男朋友稱不上是一個好對象。
他有老婆,也不會給錢她花。阿嫦每次下班都會先去鐘點房等,他應酬完客人會直接上來找她。有時候,阿嫦想跟他聊聊自己的煩惱或者夢想,他並沒有耐心聽,只是急急地吻她然後褪去她的衣服……更離譜的是,他不能在外留宿,常常半夜起身回家,也不叫醒阿嫦。等阿嫦清晨走出鐘點房才被告知,那個男人並沒有結帳。
這些都是生活的不如意。這麼糟糕的男朋友,阿嫦從不抱怨什麼。她總想著:路是自己選的,自己的條件和姿色她心裡有數,家裡負擔也重。她並不奢求名分,只想在累的時候有個懷抱可以暖一暖,有個肩膀可以靠一靠。
但生活並不是你越隱忍,它便回饋給你更多。2002年,阿嫦的媽媽去世了。阿嫦感到傷心和愧疚。自己沒有能力早點實現夢想,趕在媽媽生前買到那個海景房。所以,她給媽媽燒了一棟紙樓,希望媽媽在那邊可以住得寬敞一點、舒服一點。
3.
2007年的時候,阿嫦終於攢夠了一筆買樓的首付。她開始約房產經紀帶她四處看樓,其中最為中意的是名為「維多利亞一號」樓盤的一套二手房。阿嫦有點猶豫,因為賣家開出的價格偏高。但她又實在喜歡,猶豫再三,還是請房產經紀幫她留著這套房,她回家考慮一下。
這是阿嫦人生中最充滿希望的一天。她告訴弟弟:「我們很快就能搬到維多利亞港的海景房裡住了!姐姐攢夠了首付!」
但命運又以它最無情的方式將阿嫦的人生拽入低谷。她的爸爸被診出有塵肺病,這是常年當工匠吸入過多粉塵的結果,需要儘快手術。阿嫦本以為保險公司會賠,卻沒想到爸爸在買保險之前就偷偷去過一次醫院,早就知道自己得了這個病。保險公司查到醫療記錄後,拒絕賠付。阿嫦整個人蒙了,手術費用極有可能花掉她所有的積蓄,那是她準備用來付房子首付的錢啊……
爸爸看出了阿嫦的不情願,生氣地朝她吼:「那乾脆不治好了!讓我死掉算了……不妨礙你們姐弟倆住新房!」
此時的阿嫦也到了極限,她生平第一次對爸爸狂吼道:「你去看醫生怎麼不跟我說呢?早知道我不幫你供那份保險了,你知不知道我供得有多辛苦?!」
阿嫦想到了她那個男朋友,她急急地打電話叫他出來,他在電話那頭還是慢吞吞地回應:「去鐘點房等我啦!」終於等到了男朋友,阿嫦問他能不能借點錢周轉一下。對方的臉色立刻就沉了下來,他眼神閃爍支支吾吾道:「你也知道我手上沒什麼錢的!錢都在老婆那裡啦!有錢我一定幫你的!」
阿嫦失望而歸。
夜裡,阿嫦睡不著。她一直想著維多利亞一號樓裡的那個海景房,想得心癢難耐。這個時候,爸爸的房裡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呼吸聲,阿嫦本能地朝爸爸房間奔去。
躺在床上的爸爸整張臉憋成紫紅色,阿嫦拿起旁邊的呼吸機準備幫他戴上去。可只一瞬間,阿嫦又想到了那棟樓。就好像著了魔一樣,阿嫦停住了手上的動作。她慢慢放下呼吸機,默默背過身去坐在床邊。爸爸好像意識到她的意圖,急急地用手拉她的衣角。阿嫦不理,拼命忍住眼淚,爸爸的氣息越來越微弱,最後……終於完全感覺不到了。
4.
辦完爸爸的喪事,阿嫦馬上聯繫房產經紀約賣家見面。為了穩妥起見,阿嫦當天就付了定金,約賣家過一個禮拜去銀行付首款,辦理過戶手續。
阿嫦從沒有想過,只一個禮拜的時間,香港樓市便風雲巨變。樓價被紛紛炒高,本來答應賣樓給阿嫦的賣家突然把價格提高到原來的一倍還多,不打算賣給阿嫦了。交易大廳的阿嫦死死拽住賣家的手,不斷地懇求:「我付了定金了!賣給我啊!」對方急急地回應:「我們會賠償違約金給你!」阿嫦急得都快哭了:「我不要錢啊!我只要樓啊!!!求求你們,賣給我啊!!」
從雲端跌入谷底大概就是這種感覺。阿嫦不知道還可以向誰求助。為了這個夢想,她付出了太多,她甚至連自己爸爸的命都可以不顧,怎麼會換來這樣的結果?
阿嫦渾渾噩噩地走在大街上,看著街上每一個笑吟吟的人,心中突然萌生出一股恨意。回到家,弟弟高興地問她是不是有新房可以住?阿嫦不回答,她被那股恨意狠狠擒住了,動彈不得。幾乎是機械的,她翻出了爸爸以前做工時常常帶在身上的工具包,裡面有各式各樣的鐵器:錘子、長鐵釘、工刀……
爸爸靠這些鐵器做工,但沒有賺到足夠的錢。二十年了,他們一家還窩在這個破舊的筒子樓裡不見天日。也許,它們真正的使命並不是做工也不一定?鐵器,也是可以用來殺人的啊!
此時的阿嫦已經完全陷入癲狂,她的內心世界已經完全坍塌,她的眼睛只直勾勾地盯著一個願望:「我要一個海景房!」
入夜了,阿嫦卻沒有睡。她背著爸爸的工具包潛入了維多利亞一號,之後,便釀成了轟動全港的「維多利亞一號慘案」。阿嫦想買的那間房的租客以及隔壁單位的一對夫婦及保姆在那天夜裡全部被殘忍地殺害了……警方線索全無,維多利亞一號頓時成為兇宅。
5.
一個月以後,阿嫦接到了房產經紀的電話。電話裡保險經紀問她還有沒有意向買那間房,賣家願意商量價格。阿嫦忍住笑對房產經紀說:「那間是兇宅啊!少一半我就買啦!」
又過了一個月,阿嫦終於如願買下那間房。只不過,那間房對阿嫦來說並不陌生,多了許多血腥的記憶。跟弟弟一起搬家的那天,阿嫦站在海景房裡遙望窗外,遠處是密密麻麻的筒子樓,那是自己曾經生長的地方,卻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自己的人生已經被連根拔起了。現在,阿嫦終於實現了小時候的願望,卻偏偏已經無知無覺。
縱觀阿嫦的人生,她真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灰姑娘。貧窮、堅強且心懷美好的人生願望。如果她是灰姑娘,她的人生願望一定能夠通過善良的途徑悉數實現,並且還能碰到一個懂她愛她的有錢王子。但生活並不是童話,除了堅強、善良這樣的美德,我們需要磨鍊和學習的還有更多。比如,如何以更溫和的方式同殘酷的現實博弈,共存。
生活並不像童話那樣,不論情節多麼曲折迂迴最終都會通往完美的結局。現實中,並不是所有貧窮、堅強有美好願望的女孩最後都能變成灰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