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小說中最帥的楚留香(古龍小說楚留香系列)
2023-06-01 08:43:14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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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龍小說中最帥的楚留香
第二十一章 文無第二、武無第一
日已西斜。
但陽光還是燦爛,海浪拍打著礁石,激起一連串銀白色的泡沫。
五七隻海鷗在蔚藍色的天空下,蔚藍色的海洋上低回。
剛從黑暗中走出來的人,驟然見到陽光,都不禁閉起眼睛,讓眼帘先接受陽光溫暖的輕撫,然後才能接受這令人心跳的光明!
每個人都忍不住要長長吸口氣。
空氣仿佛是甜的。
每個人心情都突然開朗了起來。
現在,他雖然還處於絕地,可是只要有光明,就有希望。
每個人臉上都有了神採!
只有「她」是例外。
「她」躲在巖石後的陰影中,身子蟋曲著,面上的黑中還是不肯掀起。
她竟似對陽光畏懼。難道她已無法再接受光明?
胡鐵花盯著她,突然冷笑道:「一個人若沒有做虧心事,又何必躲著不敢見人?」
張三道:「你在說誰?」
胡鐵花冷冷道:「我說的是誰,你當然明白!」
張三又笑了,道:「原來你是在吃醋,只不過吃的是乾醋、飛醋。」
胡鐵花道:「你放的是屁,於屁、飛屁。」
張三大笑道:「原來屁也會飛的,這倒少見得很,你放個給我瞧瞧如何?」
胡鐵花道:「你瞧不見的,它就在你嘴裡。」
聽到他說話的人,都忍不住想笑,只有她,卻在輕輕抽泣。
胡鐵花冷笑道:「要哭就大聲哭,要笑就大聲笑,這樣活著才有意思」
張三道:「你說話最好客氣些。」
胡鐵花道:「我說我的,關你屁事。」
張三嘆了口氣,喃喃道:「原來你也是只瞎了眼的編幅。」
胡鐵花怒道:「你說什麼?」
張三道:「你本該早就能看出這位姑娘是誰的,就算看不出,也該想得到。」
他又嘆了口氣,道:「現在我才知道世上最可怕的情感不是恨,而是愛。因為有了愛才有嫉妒,它不但能令人變成呆子、瘋子,能還令人變成瞎子。」
胡鐵花真的呆住了,眼睛還在「盯」著她。
「東三娘!」
胡鐵花的臉一直紅到耳根,吃吃道:「我又錯了……我真他媽的是大混蛋。」
他常常會做錯事,但每次他都能認錯。
這就是他最大的長處。
所以大多數人都覺得他很可愛。
張三苦笑道:「任何人做錯事都一定要挨罵;奇怪的是,只有你這個小子做了錯事,別人連罵都不捨得罵你!」
胡鐵花根本沒聽見他是像在說什麼,喃喃道:「點火的若不她,是誰呢。」
張三道:「這件事我也真不明白……莫非競是華真真?」
高亞男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冷冷的瞅著胡鐵花。
胡鐵花似已忘記了她。
這片刻之間,發生的事實在大多了,誰也不會注意到別人。
何況,「嫉妒」確實可以令人的眼睛變瞎,頭腦發昏。
此刻高亞男突然道:「絕不是華真真。」
張三道:「可是……」
高亞男不讓他說話,又道:「她就是兇手,怎麼可能反來幫我們?」
張三這才有機會將那句話說完,道:「可是華真真的人呢?」
高亞男恨恨道:「她一定還躲在什麼地方,等著害人。」
張三默然半晌,道:「莫非是金姑娘?」
胡鐵花道:「也不是,她沒有那麼高的武功。」
張三道:「但她的人也不見了。」
胡鐵花突然跳了起來,道:「我進去瞧瞧。」
張三道:「你去找她?」
胡鐵花大聲叫道:「你以為我只記得女人?老臭蟲一個人在裡面,不但要對付原隨雲,還要對付華真真,我怎麼還能在這裡耽得下去!」
胡鐵花已衝了進去。
就算他明知那是地獄,他也會衝進去。
高亞男嘆了口氣,幽幽道:「他對別人都不太怎麼樣,為什麼對楚留香特別不同呢?」
張三道:「因為楚留香若知道他在裡面有危險,也會不顧一切衝進去的。」
他也嘆了口氣,道:「這兩個人實在是好朋友,我實在從來也沒有見過像他們這樣的朋友。」
高亞男道:「有時我也不明白,他們的脾氣明明一點也不相同,為什麼偏偏會變成這麼好的朋友,難道這也叫不是冤家不聚頭?」
張三笑了,道:「平時他們看來的確就像是冤家,隨時隨地都要你臭我兩句,我臭你兩旬;但只要一遇著事,就可看出他們的交情了!」
高亞男嫣然道:「我看你也和他們差不多。」
張三笑容突然變成苦笑,道:「但我現在還是舒舒服服的坐在這裡曬太陽。」
高亞男說道:「那隻因楚留香已將這裡很多事託給你,受人之託,就忠人之事,這才是真正的好朋友。」
張三凝住著她,嘆道:「看來你也不愧是他們的好朋友。」
高亞男目中似乎流露出一種幽怨之色,緩緩道:「不但是好朋友,也是老朋友。」
高亞男的確是胡鐵花和楚留香的老朋友。
情人雖是新的好,但朋友總是老的好。
張三沉默了很久,又道:「點火的人若不是華真真,也不是金靈芝,那麼是誰呢?」
高亞男道:「我也想不出。」
張三的額上又在冒汗,道:「我從頭到尾就根本沒有看到有那麼樣一個人,但我也知道一定有那麼樣一個人存在的……」
他擦了擦汗,喃喃道:「難道那個人是誰都看不見的麼?」
人,是有骨有血有肉的,只要是人,別人就能看見他。
世上絕沒有隱形人。
看不見的只有幽靈、鬼魂!
高亞男目光凝注著海洋,緩緩道:「若是真有個看不見的鬼魂在裡面,他們……他們……」
她沒有說完這一句話,因為連她自己都不敢再說下去。
群豪本都遠遠站在一邊,此刻突然有幾個人走了過來。
其中一個道:「我們也去瞧瞧!」
另一個道:「楚香帥為我們做了很多事,我們絕不能置身事外。」
高亞男卻搖了搖頭,道:「我想……各位還是留在這裡的好。」
一人道:「為什麼?」
高亞男沉吟著,忽然問道:「各位身上可帶得有引火之物麼?」
那人道:「沒有,只要是可以點得火的東西,在我們上岸前就全部被搜走了。」
一個瘦骨嶙峋的白髮老者嘆息著接道:「連老朽點水煙用的紙媒子他們都不肯放過,更何況別的。」
這老人的一雙手又黃又瘦,有如枯木,牙齒已彼燻黑,菸癮極大,這兩天癮頭本已被吊足;不提起這「煙」字還好,一提起來,喉結上下滾動,嘴裡又幹又苦,簡直比沒飯吃還難受。
高亞男突然也嘆了口氣,道:「王老爺子德高望重,好好的不在家裡納福,卻偏偏要到這裡來受氣受罪,這又是何苦?」
自發老人臉色變了變,乾咳了兩聲,道:「姑娘怎會認得老朽?」
高亞男淡淡地道:「鷹爪門享名武林垂七十年,江湖中人就算不認得王老爺子,只看王老爺子的這雙手,也該猜得出來的。」
這老人正是淮西「鷹爪門」的第一高手「丸現雲龍」王天壽。二十年前已將掌門之位傳給了他的侄子王維傑,近年來已很少在江湖走動,見過他真面目的人本就不多,不想競也在這裡露面了。
大家都忍不住轉過頭去瞧他幾眼。
王天壽怔了半晌,才幹笑了兩聲,道:「姑娘年紀輕輕,眼力卻當真不錯,當真不錯。」
張三看到這情況,才知道這些雖然都是武林名人,彼此間卻各不相識,他們平時各據一方,見面的機會本不太多。
但原隨雲安排請客名單的時候,顯然也花了番功夫,絕不將彼此相識的人同時請到這裡來,免得口音被人聽出。
王天壽也未想到自己的身份曾被個年輕輕輕的小泵娘揭破,心裡暗暗埋怨自己多嘴,正想找個機會走得遠些。
突見一個紫面虯髯的大漢自人叢中筆直走過來,一雙稜稜有光的眼睛直瞪著他,沉聲道:「原來那位『朱先生』就是王天壽王老爺子,這就難怪編幅公子對『朱先生』也分外客氣了。」
王天壽臉色又變了變,厲聲道:「閣下究竟是什麼人?」
紫面大漢冷笑道:「王老爺子也用不著問在下是誰,只不過在下卻想請教……」
高亞男突然笑道:「王老爺子畢竟是久已不在江湖走動了,連關東道上的第一條好漢『紫面煞神』魏三爺的異像都認不出來。」
王天壽仰面打了個哈哈,道:「原來是魏行龍魏三爺,當真是久仰得很……」
他笑聲突然停頓,一雙昏花的老眼立刻變得精光四射,也瞪著魏行龍,冷冷道:「久聞魏三爺多年豐收,如今已是兩家大馬場的東主,姬妾之美,江湖中人人稱羨,卻為何不在溫柔鄉裡納福,也要到這裡來受氣受苦呢?」
魏行龍臉色也變了,道:「這是在下的私事,和別人……」
王天壽打斷了他的話,道:「私事?魏三爺到這裡來,為的只怕是顧道人的『七七四十九千迴風舞柳劍』的劍訣心法吧?」
這句話說出,群豪都不禁「哦」了一聲,眼睛一起都盯到魏行龍左眼睛留下的一條刀疤上。
這條刀疤自眼角一直劃到耳根,雖長而不太深,魏行龍天生異像,面如紫血,若不指明,別人難發現這條刀疤。
但這條刀疤的來歷,卻是人人都知道的。
昔年巴山顧道人創「七七四十九手回鳳舞柳劍」仗劍走天下,劍法之高,並世無雙。
他生平只收了一個徒弟,卻是俗家弟子,姓柳,名吟松。劍法雖不如顧道人之空靈清絕,但人品之清高,卻也久受江湖之推崇。
柳吟松生平從未與人給怨,只有一次到關外採藥時,路見不平,傷了個不但劫財,還要劫色的獨行盜匪。
這獨行盜就是魏行龍。
他臉上的這條疤,就是柳吟松留下來的。
據說他曾在柳吟松面前發下重誓,表示自己以後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所以柳吟松才劍下留情,饒了他的性命。
所以這獨行盜才搖身一變,做了馬場的東主。
他若真的已改過自新,到這裡來幹什麼?
王天壽這句話一說出來,大家心佇立刻雪亮。
「原來魏行龍改過自新全是假的。」
「原來他還是想找柳吟松復仇,卻又畏俱柳吟松的劍法,此番到這裡來,為的就是想得到『迴風舞柳劍』的奧秘。」
武林豪傑講究的本是快意思仇,但這種說了話不算話的卑鄙小人,卻是人人都瞧不起的。
大家眼睛瞪著魏行龍,目中卻露出了不屑之色。
魏行龍一張臉漲得更紫,咬牙道:「就算我是為巴山劍法而來的又怎樣?你呢?」
王天壽冷笑道:「我怎樣?」
他臉色似已有些發白。
魏行龍道:「偷學別人的武功,再去找人復仇,這雖然算不得本事,但至少也總比那些一心只想在暗中下毒害人,還要嫁禍給唐家的人強得多了。」
王天壽怒道:「你在說誰?」
魏行龍也不理他,卻向群豪掃了一眼,道:「各位可知當今天下第一位大英雄、大豪傑是誰麼?」
「文無第二,武無第一。」
這「天下第一位大英雄」八個字,原是人人心裡都想加在自己名字上的,但若真的加到自己身上,卻是後禍無窮。
只因無論是誰有了八個字的稱號,都一定會有人不服,想盡千方百計,也得將這八個字搶過來才能甘心。
數百年來,江湖中名俠輩出,不知有多少位大英雄、大豪傑,做出過多少件轟轟烈烈、胺炙人口的大事。
但真能令人人都心服口服,將這「天下第一」幾個字加到他身上的人,卻至今連一個都沒有。
魏行龍這旬話問出來,大家俱面面相覷,猜不出他說的是誰。
其中也有幾人瞟了高亞男人張三一眼,道:「莫非是楚香帥?」
魏行龍道:「楚香帥急人之難,劫宮濟貧,受過他好處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武功機智,更沒有話說,當然是位大英雄、大豪傑;只不過……」
他長長吸了口氣,接著道:「這『天下第一』四個字,楚香帥也未必能當得起。」
那些人立刻大聲道:「若連楚香帥也當不起,誰當得起?」
又有幾個人道:「楚香帥橫掃大沙漠力敗石觀音,獨探『神水宮』,與『水母』陰姬自陸上鬥人水中,又自水中鬥至陸上,這是何等英雄、何等豪氣!除了楚香帥外,還有誰做得出這種驚天動地的大事?」
又有幾人道:「不說別的,只說這次在編幅島上,楚香帥的所作所為,有淮不佩服?世上還有誰能比得上他?」
魏行龍嘆了口氣,道:「楚香帥在下自然也佩服得很,只不過我說的……」
王天壽突然厲聲道,「這種卑鄙小人說的話,各位當他放屁也就罷了,又何必去聽他的。」
喝聲中,他腳步已向魏行龍移了過來,一雙枯瘦如木的手掌上,育筋暴露,五指已如鷹爪般勾起。他身材本極矮小,但此刻卻似突然暴長了一尺,全身骨節「格格」發響,驟如連珠密雨。
群豪雖已久聞「九現雲龍」王天壽的武功內力之高,已不在昔年的「鷹爪王」之下,但究竟高到什麼程度,卻是誰也沒有見過的。如今見到他這種聲勢,心裡才全部暗暗吃了一驚,都知道他此番這一出於,魏行龍此後只怕再也沒有說話的機會了。
他說的那「天下第一位大英雄」究竟是誰呢?王天壽為什麼不讓他說出來?
大家雖已全部猜出這其中有些蹊蹺,但誰也不願去惹這種麻煩,誰也沒有把握能接得了王天壽的鷹爪功。
突然間,兩個人一左一右,有意無意間擋住了他的路。
左面一人道:「就算他放的是屁,聽聽又何妨?」
右面一人道:「不錯,響屁不臭,臭屁不響,能聽得到的屁,總不會大臭的。」
這兩人長得居然完全一,模一樣,都是圓圓的臉,矮矮胖胖的身材,說起話來都是笑嘻嘻的,笑得一人一個酒窩。
只不過左面一人的酒窩在左,右面一人的酒窩卻在右。
兩入只要手裡多拿一副算盤,就活脫脫是站在櫃檯後算帳的酒店掌柜,當鋪朝奉。
無論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絕不會看出這兩人有什麼了不得的功夫。
但王天壽瞧了這兩人一眼,一雙已滿布真力的手掌,競慢慢的垂了下去,又乾咳了兩聲,「既然賢昆仲想聽,就讓他放吧。」
兩人同時哈哈一笑,道:「不錯,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魏行龍怒目瞪了他們一眼,竟也只瞪了一眼,目中的怒氣立刻消失,立刻轉過頭,像是生怕自己若再多瞧他們一眼,眼睛就會瞎掉。
群豪心裡正在奇怪,不知道王天壽和魏行龍為何會對這兄弟兩人如此畏俱,難道他們的一雙自白胖胖的手還能鬥得過鷹爪功?
高亞男笑道:「賢昆仲果然是貨真價實、童叟無欺,佩服佩服。」
「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這八個字本是句很平常的話,無論大綢緞莊,小雜貨鋪,門口都會貼上這麼樣一張紙條作招徠,也不管別人是否相信——真相信的人也許連一個都沒有。
但此刻群豪聽了這句話,卻大吃了一驚。
原來這八個字正是他們兄弟兩人的外號。
左面一人是哥哥,人稱「貨真價實」錢不賺,右面的是弟弟,人稱「重叟無欺」錢不要。
江湖中提起這兄弟兩人來,縱然不嚇得面色如上,也要變得頭大如鬥,只因這兄弟兩人做的雖是生意買賣,但買賣的卻是人頭。
惡人的頭。
魏行龍道:「在下說的這位大英雄,賢昆仲想必也知道的。」
他嘴裡雖在和他們說話,眼睛卻瞧著自己的手。
錢老大笑嘻嘻道:「我兄弟認得的人也未必全是英雄。」
錢老二笑嘻嘻道:「我兄弟認得的狗熊比英雄多得多。」
魏行龍只作聽不見,道:「王天壽二十年前將掌門之位讓出來,為的就是這位大英雄發現他們的一件醜事,才逼著他這麼樣做,」
錢老大道:「這故事聽來倒有點意思了,能逼王老爺子退位的人倒還不多!」
魏行龍道:「這位大英雄也已有很久未出江湖,如今在下才聽說他老人家靜極思動,又想到紅塵中來一現俠蹤。」
錢老二道:「王老爺子莫非也想找他復仇?」
魏行龍道:「若論武功,十個王天壽也比不上這位大英雄一根手指,但他卻知道這位大英雄今年過年後一定會去找他,所以就先邀了唐家的唐大先生和另外兒位高人到淮西鷹王堡去吃春酒!」
他恨恨接著道:「他在這裡買下唐門的毒藥,就為了要在酒中下毒,害死那位大英雄,然後再嫁禍給唐大先生。」
王天壽突然仰面狂笑,道:「這小子放的屁不但響,而且其臭無比。各位難道還想聽下去麼?……各位難道不想想,王某就算真有此意,他姓魏的又怎會知道?」
魏行龍道:「只因我已見過了那位大英雄,已知道他要去找你,知道你邀了唐大先生作陪客,也知道你買了唐家的毒藥。」
他冷笑著接道:「這三件事湊起來,我若再猜不透你的狼心狗肺,就枉在江湖中混這幾十年了。」
錢老大道:「只可惜你說話像個老大婆,羅羅嗦嗦說了一大堆,卻還未說出那位大英雄到底是誰?」
魏行龍一字字道:「在下說的這位大英雄,就是『鐵血大旗門』的掌門人,天下第一俠義無雙的鐵大俠鐵中棠!」
鐵中棠!
這名字說出來,突然沒有人喘息了!
數百年來,若只有一人能今天下豪傑心悅誠服,稱他為「天下第一」的,這人就是鐵中棠!
每個人都長長吸了口氣。
過了很久,錢老大才將這口氣吐出來,道:「閣下認得鐵大俠?」
只為了「鐵中棠」這名字,他對魏行龍的稱呼也客氣起來。
魏行龍卻似突然呆了,喃喃道:「認得……認得……認得……」
他將這「認得」兩字反反覆覆說了十幾遍,眼睛裡就流下淚來,一粒粒黃豆般大小的眼淚流過他紫色的臉,在夕陽下看來就像是一粒粒紫色的水晶。
這麼樣一條威風凜凜的大漢居然也會像小泵娘般流淚,群豪雖覺可笑,心裡卻也已隱隱猜出他必定和「鐵大俠」有極不尋常的關係。
過了很久,魏行龍突然大聲道:「我魏行龍是什麼東西,怎配『認得』鐵大俠,可是……可是,若沒有鐵大俠,還有我魏行龍麼?我魏行龍這條命就是鐵大俠救的……」
他咬著牙,接道:「各位想必都認為是柳吟松劍下留情,魏某才能活到現在,但若沒有鐵大俠,姓柳的又怎會,又怎會……」
說到這裡,他已聲嘶力竭,突然衝過去,一拳擊向王天壽的鼻梁。
錢氏兄弟互相打了個眼色,各各後退幾步。
錢不賺道:「現在我才總算明白了,柳吟松劍下留情,想必是鐵大俠出手攔阻的,並不是柳吟松自己的主意。」
錢不要道:「所以魏行龍才會一直對柳吟松懷恨在心,想著要報復。」
錢不賺道:「鐵大俠一向面冷心熱,無論遇著多壞的人,總要給那人一個改過的機會,這點倒和楚香帥的作風差不多。」
錢不要道:「若非鐵大俠的菩薩心腸,王老爺子和魏三爺又怎能活到現在?」
錢不賺道:「只可惜有些人雖能感恩圖報,有些人卻連豬狗都不如。」
錢不要道:「我本以為豬狗不如的是魏三爺,誰知卻是王天壽。」
錢不賺道:「魏老三。你只管放心出手,他那雙爪子若是沾著你一根寒毛,我兄弟就將腦袋賠你!」
這時王天壽早已和魏行龍交手數十招,淮西「鷹爪門」的武功果然不同凡響,魏行龍已被迫得幾乎連還手之力都沒有。
聽了這旬話,他精神突然一振,「呼呼」兩拳,搶攻而出,用的競是不要命的招式,自己完全不留後路。
有錢老大的一句話,他還怕什麼?
王天壽果然被迫退了兩步。
魏行龍腳踏中宮,又是兩拳擊出,拳勢雖猛,自己卻空門大露。
王天壽左手如鷹翼,向他手腕一指,右手五指如爪,直抓他心脈,這正是鷹爪王的秘傳心法「出手雙殺」!
魏行龍只攻不守,招式已用老,這條命眼看就要送終。
突然錢不賺笑道:「王老爺子難道真想要我兄弟賠腦袋了。」
這句話還未說完,王天壽胸口已著魏行龍一拳,被打得蹌踉後退了七步,一口鮮血噴出。
本來明明是魏行龍要遭殃的,誰知王天壽反倒挨了揍。
有些人簡直不懂這是怎麼回事,但站在前面的卻已看出,錢老大說話則錢老二的手指竟然向外一彈。
「味」的一道風聲響過,王天壽的手就突然向後一縮,魏行龍的拳頭才能乘機擊上他胸膛。
魏行龍眼睛已紅了,怒喝著,又撲了上去。
誰知王天壽突然凌空一個翻身,自他頭頂掠過,大喝道:「錢老大,你快叫他住手,你難道以為我不知道你來幹什麼的?」
他一面呼喝,鮮血還是不停的往外冒。
錢不賺笑嘻嘻道:「我本就是個生意人,到這裡自然是來做買賣的。只可惜方才什麼都沒買到,現在只好買下你這顆腦袋了。」
他嘴裡笑嘻嘻的說著話,慢慢的走過去,突然攻出三招。
三招之間,已將王天壽的出手全部封死。
這看來又和氣、又斯文的「生意人」,出手之迅急狠辣,竟遠在殺人不眨眼的「紫面煞神」之上。
王天壽本已負傷,此刻哪裡還能招架,嘶聲大呼道:「龍抬頭……」
他三個字剛說出,錢不賺的指尖已搭上他胸膛,只要「小夭星」的掌力向外一吐,他那第四個字就休想說得出來了。但就只這三個字,已使四個人的臉色大變。
就在這時,突然人影閃動,兩人撲向錢不要,兩個撲向錢不賺,這四人本不相識,此刻卻突然一起出手。錢不賺聽到身後的掌風,已知道來的人武功不弱,只求自保,哪裡還能顧得了傷人。
只見他矮矮胖胖的身子一縮,人已像球般滾了出去,厲喝道:「你們是什麼人?敢來出手相助鐵大俠的對頭?」
這兩人一個馬面身長,一個跛子。馬面人掌力雄渾沉厚,跛子的身法反而較靈便。
錢不賺兩句話說完,跛子已跟過去不聲不響的擊出三招。
馬面人厲聲道:「老子就是楊標,你明白了麼?」
這個人說話一口川音,兩句話裡必定少不了個「老子」。
錢不賺哈哈大笑,道:「原來如此。」
反手一掌,切向跛子的下腹。
跛子身形一縮,退出三尺,道:「楊大哥,你攻上三路。」
楊標道:「好,你攻下……」
話未說完,跛子突然一個時拳打在他下腹。
楊標再也未想到這人反過來向他身上招呼,踉蹌退出幾步,疼得腰都彎了下去,兩雙手抱著肚子,面上冷汗滾滾而落,嘶聲道:「你……你……你龜兒子瘋了?」
跛子一招得手,又撲向錢不賺,冷冷道:「在下單鄂。」
楊標狂吼一聲,道:「好,原來是你!」
他狂吼著往前衝,但衝出兩步就跌倒,痛得在地上打滾。
單鄂道:「錢老大,你也明白了麼?」
錢不賺笑道:「我既然明白了,你還想跑得了?」
單鄂道:「反正你我遲早總要幹一場的,長痛不如短痛。」
只聽一人喝道:「對,長痛不如短痛,你就拿命來吧!」
喝聲中,這人已向單鄂後背攻出四招。
單鄂背腹受敵,立刻就落了下風,眼見再捱不過十招。
突然間,又聽得一人喝道:「單老大,姓錢的交給我……」
這些人本來互不相識,但也不知為了什麼,突然就混戰了起來,而且一出手就是要命的招式,仿佛都和對方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張三已瞧得怔住。
高亞男咬著嘴唇,跺腳道:「都怪我不好,我若不說出王老爺子的來歷,也許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
張三忍不住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口事?他們明明互不相識的,怎會忽然打成一團糟?」
高亞男沉吟著道:「我想,這些人彼此之間,必定有種很微妙的關係,彼此雖然互不相識,但一知道對方的來歷,就不肯放過……」
她嘆了口氣接道:「想來這必定也是原隨雲早就安排好的,想利用這種關係,將他們互相牽制。」
張三道:「會有什麼微妙的關係?」
高亞男道:「誰知道!」
張三道:「方才王夭壽說出了三個字,你聽見了沒有?」
高亞男道:「他說的好像是『龍抬頭』三個字!」
張三道:「不錯,我也聽見了,卻猜不出究竟是什麼意思?」
高亞男想了想,道:「二月初二龍抬頭,他說的會不會是個日期?」
張三道:「日期?……就算是日期,也必定還有別的意思。」
高亞男道:「不錯,否則他們又怎會一聽到這三個字就忽然混戰起來?」
張三道:「你想……那是什麼意思?」
高亞男道:「也許……有些人約好了要在那個日子裡做一件很秘密的事,他們多多少少都和那件事有些關係。」張三道:「也許他們約定了要在那個日子爭奪一樣東西,現在既然提早見了面,不如就先打個明白,免得再等幾個月。」
高亞男道:「對,單愕剛才說的那些話,顯然就是這意思。」
張三長長嘆息了一聲,道:「現在大家本該同舟共濟,齊心來對付強敵,解決困難,誰知他們卻反而自相殘殺起來,原隨雲若是知道,一定開心得很。」
高亞男也長長嘆息了一聲,喃喃道:「說不定他已經知道了。」
張三冷眼瞧著混戰中的群豪,緩緩道:「不錯,這件事說不定也是他早就安排好的。」
第二十二章 又入地獄
胡鐵花第二次走入了山窟,已比第一次走進去時鎮定得多。
因為他已對這山窟中的情況了解了一些。
他已知道這山窟並不是真的地獄。
黑暗,卻還是同樣的黑暗。
胡鐵花沿著石壁慢慢的往前走,希望能看到楚留香手裡的那點火光。
他沒有看到,也沒有聽見任何聲音。
恐懼又隨著黑暗來了!
他忽然發現自己對這地方還是一無所知。
這裡還躲著多少人,多少鬼魂?
楚留香在哪裡?是不是已又落入了陷餅?
原隨雲呢?華真真呢?
胡鐵花完全部不知道。
人們若是對某件事一無所知,就立刻會感覺到恐懼。
恐懼往往也是隨著「無知」而來的。
突然,黑暗中仿佛有人輕輕咳嗽了一聲。
胡鐵花立刻飛掠過去,道:「老……」
他語聲立刻停頓,因為他發覺這人絕不是楚留香。
這人正想往他身旁衝過去。
胡鐵花的鐵掌已攔住了這人的去路,這次他出手已大不相同,出招雖急,風聲卻輕,用的是掌法中「中截」、「切」兩字訣。
這人卻宛如幽靈,胡鐵花急攻七掌,卻連這人的衣袂都未沾到。
他簡直已懷疑黑暗中是否有這麼樣的一個人存在了。
但方才這裡明明是有個人的,除非他能忽然化為輕煙消失,否則他就一定還在這裡。
胡鐵花冷笑道:「無論你是不是鬼,你都休想跑得了!」
他雙拳突然急風驟雨般擊了出去,再也不管掌風是否明顯。
他已聽風聲呼呼,四面八方都已在他拳風籠罩之下。
胡鐵花的拳法,實在比他的酒量還要驚人。
黑暗中,突然又響起了這人的咳嗽聲。
胡鐵花大笑:「我早就知道……」
他笑聲突然停頓,因為他突然感覺到有樣冰冰冷冷的東西在他左腕脈門上輕輕一划,他手上的力量竟立刻消失!
鬼手?
這難道是鬼手?否則怎麼這麼冷?這麼快?
胡鐵花大喝一聲,右拳怒擊。
這一拳他已用了九成功,縱不能開山,也能碎石。
只聽黑暗中有人輕輕一笑。
笑聲縹縹緲緲,似有似無,忽然間已到了胡鐵花身後。
胡鐵花轉身踢出一腿。
這笑聲已到兩丈外,突然就聽不見了。
胡鐵花膽子再大,背脊上也不禁冒出了冷汗。
他遇上的就算不是鬼,是人,這人的身法也實在快如鬼魅。
胡鐵花一生從來也沒有遇到過如此可怕的對手。
又是一聲咳嗽。
聲已到了四丈外。
胡鐵花突然咬了咬牙,用盡全身氣力,箭一般竄了過去。
他也不管這是人是鬼,也不管前面有什麼,就算撞上石壁,撞得頭破血流,他也不管。
胡鐵花的火氣一上來,本就是什麼都不管不顧的。就算遇到閻幹。他也敢拼一拼。何況只不過是個見不得人的小表?
他這一竄出,果然撞上了樣東西。
這東西,仿佛很軟,又仿佛很硬,竟赫然是一個「人」。
這人是誰?
胡鐵花這一撞之力,就算是棵樹,也要被撞倒,但這人卻還是好好的站在那裡,動也不動。
胡鐵花一驚,反手一掌切向這人咽喉。
他應變已不能說不快。
誰知這人卻比他更快,一轉身,又到了胡鐵花的背後。
胡鐵花又驚又怒正擊出第二招,誰知道這人競在他背後輕輕道:「小胡,你已把我鼻子都撞歪了,這還夠麼?」
楚留香!
胡鐵花幾乎忍不住要破口大罵起來,恨恨道:「我只當真的見了鬼,原來是你這老臭蟲!我問你,方才你為什麼不開腔?為什麼要逃?」
楚留香道:「我看你才真的見鬼了,我好好站在這裡,是你自己撞上來的。」
胡鐵花怔住了,道:「你一直站在那裡?」
楚留香道:「我剛走過來……」
胡鐵花咽了口口水,道:「剛才和我交手的那個人不是你?」
楚留香道:「我幾時和你交過手?」
胡鐵花道:「那……那麼剛才那個人呢?」
楚留香道:「什麼人?」
胡鐵花道:「剛才有個人就從這裡逃走的,你不知道?」
楚留香道:「你在做夢麼?這裡連個鬼都沒有,哪裡有人?」
胡鐵花倒抽了口涼氣,就說不出話來了。
他知道楚留香的反應一向最快,感覺一向最靈敏,若真有人從他身旁掠過去,他絕不會全無覺察。
但方才那個人明明是從這方向走的,楚留香明明是從這方向來的。
他怎會一點也感覺不到?
胡鐵花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難道這次我真遇見鬼?」
他突又出手,扣住這人的脈門,厲聲道:「你究竟是誰?」
楚留香道:「你連我聲音都聽不出?」
胡鐵花冷笑道:「連眼睛看到的事都未必是真的,何況耳朵。」
楚留香嘆了口氣,苦笑道:「你現在好像真的學乖了。」
胡鐵花道:「你若真是老臭蟲,火摺子呢?」
楚留香道:「在呀?」
胡鐵花道:「好,點著它,讓我看看。」
楚留香道:「看什麼?」
胡鐵花道:「看你!」
楚留香道:「你總得先放開我的手,我才能……」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遠處突然有火光一閃。
一條人影隨著火光一閃面沒。
胡鐵花再也不聽這人的話,拳頭已向他迎面打了過去。
這山窟中除了楚留香外,絕不會有第二個人身上還帶著火摺子,現在火摺子光已在別的地方亮起,這人自然不會是楚留香。
這道理就好像一加一是二,再也簡單明白不過,無論誰都可以算得出的。胡鐵花就算以前常常判斷錯誤,但這一次總該十拿九穩,絕不會再出錯了。
他右手扣注了這人的脈門,這人已根本連動都動不了,他這一拳擊出,當然更是十拿九穩,絕不會落空。
「無論你是人是鬼,這次我都要打出你的原形來讓我瞧瞧?」
胡鐵花這口氣已憋十幾天,現在好容易抓住機會,手下怎肯留情,幾乎將吃奶的力氣都使了出來。他這拳無論打在誰的臉上,這人的腦袋只怕都要被打扁。
誰知道這十拿九穩的一拳居然還是打空了。
他只覺右時一麻,這人的手腕已自他掌握間脫出,只聽「格」的一響,左拳用力過猛,一拳打空,自己的腕子反而脫了臼。
胡鐵花大驚,咬著牙往後倒縱而出,「砰」的,又不知撞在什麼東西上面,連退都無法再退。兩條手臂一邊麻,一邊疼,連抬都無法抬起,現在對方若是給他一拳,那才真的是十拿丸穩,胡鐵花除了等著挨揍外,簡直一點法子都沒有。
誰知對方竟完全沒有反應。
胡鐵花身上已開始在冒冷汗,咬著牙道:「你還等什麼,有種就過來,誰怕了你?」
只聽這人在黑暗中嘆了口氣,道:「你當然不怕我,只不過,我倒真有點怕你。」
忽然問,火光又一閃。
這次火光就在胡鐵花的面前亮了起來,一個人手裡拿著火摺子,遠遠的站在五六尺之外,卻不是楚留香是誰?
胡鐵花瞪大了眼睛,幾乎連眼珠子都掉了出來,吶吶道:「是你?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楚留香苦笑道:「你跟我說了半天話,幾乎將我一個腦袋打成兩個,現在,居然還問我是什麼時候來的?除了你還有誰能做得出這種事?我不怕你怕誰?」
胡鐵花的臉已有點紅了,道:「我又不是要打你,你剛剛不是還在那邊麼?」
他現在已辨出方才火光閃動處,就在山窟的出口附近。
楚留香道:「你打的就是我。」
胡鐵花張大了嘴,吃吃道:「我打的若是你,那人是誰呢?他怎麼也有個火摺子?」
楚自香沒有回答,他用不著口答,胡鐵花也該明白了。
那人若不是楚自香,當然就是原隨雲。
別人不能帶火種,原隨雲當然是例外,他就是這蝙蝠島的主人,就算是將全世界的火摺子都帶到這裡來,也沒有人管得著他。
胡鐵花道:「那邊就是出口,他莫非已逃到外面去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這次,你好像總算說對了。」
胡鐵花跺了跺腳,道:「你既然知道是他,為什麼不追?」
楚留香道:「我本來想去追的,只可惜有個人拉住了我的手。」
胡鐵花臉又紅了,紅著臉道:「他是瞎子,我怎麼想得到他身上會帶著火摺子。」
楚留香道:「誰規定瞎子身上不能帶火摺子的。」
胡鐵花道:「他帶火摺子有什麼用?」
楚留香淡淡道:「他帶火摺子的確沒什麼用,也許只不過為了你這種人打老朋友而已。」
胡鐵花心裡當然也明白,方才他那拳若是真將楚留香打倒,他自己也就休想能活著出去。
但心裡明白是一回事,嘴裡怎麼說又是另外一口事了。有些人的嘴是死也不肯服輸的。
胡鐵花道:「無論如何,我總沒有碰壞你一根汗毛,可是你呢?」
楚留香道:「我怎麼樣?」
胡鐵花冷笑道:「你現在還不去追他,還在這裡臭你的老朋友——我那拳就算真打著你,也不會打死你的,但我卻已經快被你臭死了。」
楚留香悠然道:「現在就算去追,也追不著的,陰天打孩子,閒著也是閒著,有人可以臭臭總比呆站著的好。」
胡鐵花叫了起來,道:「除了臭人外,你已經沒有別的事好做了麼?」
楚留香道:「我還有什麼好做的?」
胡鐵花道:「張三、高亞男、英萬裡,這些人全部在外面,現在原隨雲既然已溜出去了,你還有心情在這裡胡說八道。」
楚留香道:「除了張三他們,外面還有沒有別的人?」
胡鐵花道:「當然還有。」
楚留香道:「有多少人?」
胡鐵花道:「至少也有二十來個。」
楚留香笑了笑,道:「既然還有二三十個人在外面,原隨雲一個人敢出去麼?」
胡鐵花怔了怔,道:「若是還沒有出去,到哪裡去了?」
楚留香道:「我怎麼知道?」
胡鐵花著急道:「你不知道誰知道?」
楚留香道:「誰都不知道,這裡是他的窩,老鼠若是已藏入了自己的窩,就算是再厲害的貓,也一樣找不著的。」
胡鐵花更著急,道:「打不著難道就算了?」
楚留香道:「我聽說回教的經典上有句話說:山若不肯到你面前來,你就走到山前面去。」
胡鐵花道:「這是什麼意思?」
楚留香道:「這意思就是說,我若找不到他,就只有等他來找我。」
胡鐵花道:「就站在這裡等?」
楚留香道:「反正別的地方也不見得比這裡好。」
胡鐵花道:「他若不來呢?」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你難道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胡鐵花不說話了,他也一樣沒有別的法子。
楚留香喃喃道:「一個人的腕子若是脫了臼,不知道疼不疼?」
胡鐵花大聲道:「疼不疼都是我的事。」
楚留香道:「你不想接上去?」
胡鐵花道:「我要接的話自己會,用不著你來煩心。」
楚留香道:「既然你自己會接,還等什麼?」
胡鐵花這才動手,右手一託一捏,已將左腕接上,道:「老實說,我已被你氣得發暈,根本已忘了這回事了。」
話未說完,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但忽又皺眉道:「金靈芝呢?你還沒有找到她?」
楚留香嘆道:「我找了半天,根本連個人影都沒有看到。」
胡鐵花道:「但我卻看到個人。」
楚留香道:「哦?」
胡鐵花道:「我雖然沒有真的看到他,卻聽到了他的咳嗽聲,還被他的手摸了一下。」
想到那隻又冰又冷的鬼手,他竟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寒噤。
楚留香卻只是淡淡道:「你既然沒有真的見到他,怎知他是人?還是鬼?……莫非,又有個女鬼看上你?」
胡鐵花突然跳了起來,大聲道:「你若要在這裡等,就一個人等吧。」
楚留香道:「你呢?」
胡鐵花道:「我……我去找。」
楚留香道:「你能找得到?」
胡鐵花道:「我要我的人又不只是原隨雲。」
楚留香道:「還有金姑娘,華真真。」
他大聲接著道:「我知道華真真對你好像不錯,你好像也看上了她,可是你現在總該知道,主謀害死枯梅大師的說是她,殺死白獵的也是她,她幹的壞事簡直比原隨雲還要多,你難道還想護著她?」
楚留香沒有說什麼,他已沒有什麼好說的。
胡鐵花道:「現在我只有一件事還不明白。」
楚留香笑了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不明白的事。」
胡鐵花道:「我想不通她是怎麼會認的原隨雲的?和原隨雲究竟有什麼關係?」
楚留香道:「她當然認得原隨雲,你也認得原隨雲的。」
胡鐵花道:「但她卻早就認得了,否則為什麼要將『清鳳十三式』的心法盜出來給他呢?」
楚留香又笑了,笑得很特別。
每當他這麼笑的時候,就表示他一定又發現了很多別人不知道的秘密。
他這種笑胡鐵花看得多了,正想問問他這次笑的是什麼?
就在這時,黑暗中突然出現了一條人影,這人穿著一身黑衣服,黑中蒙面,裝束打扮就和蝙蝠島上的蝙蝠差不多,但身法之輕靈奇詭,卻連蝙蝠島主原隨雲也趕不上。
他懷中還抱著個人,胡鐵花眼睛一眨,他就已到了面前,楚留香一點反應沒有,顯然是認得他。
胡鐵花道:「這人是誰?」
這人沒有說話,只輕輕咳嗽一聲。
胡鐵花臉色已變了,這人赫然就是他剛剛見過的那個「鬼」,這個鬼懷中抱著的人卻就是金靈芝。
難道方才燃起火光的也就是他?
難道他就是那個「看不見的人」麼?
胡鐵花嘎聲道:「你認得這人?」
楚留香道:「幸虧認得。」
胡鐵花道:「他究竟是誰?你在這裡怎麼會有別的朋友?」
楚留香道:「他不是別的朋友。」
不是別的朋友是誰呢?胡鐵花越來越糊塗了,只聽楚香香道:「金姑娘受了傷?」
這人點了點頭。
楚留香道:「傷得重不重?」
這人搖了搖頭。
楚留香鬆了口氣,道:「別的人呢?」
這人又搖了搖頭。
楚留香道:「好,既然如此,我們先出去瞧瞧。」
這人又點了點頭。
他為什麼不說話,難道是個啞巴?
胡鐵花恨不得能掀開他頭上蒙著的這塊黑布來瞧瞧,只可惜這人的身法實在太快了,腰一擰,已掠出三四丈。
胡鐵花只有在後面跟著。他忽然發現這人的腰很細,仿佛是個女人。
到了出口處,楚留香就搶在前面,搶先掠了出去。天上若有石頭砸下來,他寧願自己先去捱一下。
天上當然不會有石頭砸下來,外面的陽光簡直溫暖得像假的。
只不過,就在最溫柔,最美麗的陽光下,也常常發生一些最醜陋,最可怕的事。
最醜陋的人就是死人,最可怕的也是死人。楚留香一生中從未看這麼多死人。
所有的人全部死了,有的人至死還糾纏在一起,他們雖然是自相殘殺而死的,但冥冥中卻似有一隻可怕的手,在牽引著他們演出這幕慘絕人衰的悲劇。
英萬裡的呼吸也已停止,但他的手還是緊緊抓著勾子長的,無論如何,他總算完成了他的任務。
無論他是個怎樣的人,就憑他這種「死也不肯放手」的負責精神,就已值得別人尊敬。
張三就倒在他們身旁,臉伏在地上,動也不動,他身上雖沒有血漬,但呼吸也已停止。
若是別的人是自相殘殺而死的,他們又是被誰殺了的呢?還有東三娘和高亞男。
東三娘還是蟋伏在石級的陰影中,仿佛無論死活部不敢見人。
高亞男伏在她面前,看來本想來保護她的。
陽光還是那麼的新鮮美麗——美麗得令人想嘔吐!
這簡直不像是真發生在陽光下的事,就像是個夢,惡夢。
楚留香怔在那裡,突然不停的發抖,他想吐,卻吐不出,只因他根本沒有什麼東西可吐的。
他的胃是空的,心是空的,整個人都像是空的。
他以前也並不是沒有見過死人,但這些人全是他的朋友。就在片刻之前他們還活生生的跟他在一起。
他看不到胡鐵花現在的樣子,也不忍看。
他什麼都不想看,什麼都不想聽。但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種很奇特的聲音,像是呼喚,又像是呻吟。
這裡莫非還有人沒有死?
楚留香仿佛驟然自惡夢中驚醒,立刻發現這聲音是從那塊石屏後發出來的,是高亞男?還是東三娘?
東三娘忽然蜷伏著身子抽動了一下,接著,又呻吟了一聲。
她的呻吟聲,又像呼喚,呼喚著楚留香的名字。
楚留香過去。他走得並不快,眼睛裡竟似帶著一種十分奇特的表情。
難道他又看出了什麼別人看不到的事?
胡鐵花也趕過來了,大聲道:「她也許還有救,你怎麼還慢吞吞的?……」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奄奄一息的「東三娘」和高亞男突然同時躍起,四隻手閃電般揮出,揮出了千百道烏絲。光芒閃動的烏絲,比雨更密,密得就像是暴雨前的烏雲!
胡鐵花做夢也想不到高亞男競會對他下毒手,簡直嚇呆了,連閃避都忘了閃避。
何況,他縱閃避,也未必能避得開。這暗器實在太急、太密、太毒,這變化實在發生得太突然!
胡鐵花只覺一股巨大的力量從旁邊撞了過來,他整個人都被撞得飛了出去,只覺無數道尖銳的風聲,擦過他衣裳飛過。
他的人已倒在地上,總算僥倖避開了這些致命的暗器!是誰救了他?
楚留香呢?這樣的突襲本沒在預料之中,也沒有能避得開,但楚留香卻偏偏好像早已料中。
他還是好好的站在那裡。
高亞男也已站起,面如死灰,呆如木雞。
再看那「東三娘」,卻已又被擊倒,擊倒她的正是那「看不見」的神秘女子,她不但身法快,出手更炔,快得不可思議。其實所有的變化全部快得令人無法思議。
胡鐵花呆了很久,才跳起來,衝過高亞男面前,道:「你……你怎會做出這種事來的?你瘋了麼?」
高亞男沒有回答,一個字都沒有說,就撲倒在地,痛哭了起來。
她畢竟也是女人,也和其他大多數女人一樣,自知做錯了事,無話可說的時候,要哭。
哭,往往是最好的答覆。
胡鐵花果然沒法子再問了,轉過頭,道:「東三娘又為什麼要向你下毒手?」
楚留香長長的嘆息了一聲道:「她不是東三娘!」
東三娘的打扮也和「蝙蝠」一樣,別人根本看不出她的面目。
東三娘雖然已不是東三娘,但高亞男卻的確是高亞男。她為什麼會做這種可怕的事?
胡鐵花跺了跺腳,道:「你早已看出她不是東三娘了?」
楚留香道:「我……只是在懷疑。」
胡鐵花道:「你知道她是誰?」
楚留香沉默了很久,又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她是誰,你永遠都不會想得到的!」
胡鐵花道:「她就是兇手?」
楚留香道:「不錯。」
胡鐵花的眼睛亮了起來,道:「那麼我也知道她是誰了。」
楚留香道:「哦。」
胡鐵花大聲道:「華真真,她一定就是華真真。」
楚留香只笑了笑,跟著他們從洞窟中走出的那黑衣人卻忽然道:「她不一定不是華真真。」
胡鐵花道:「她不是誰是?」
黑衣人道:「我。」
她慢慢的將懷中抱著的人放下來,慢慢的掀起了蒙面的黑巾。
這黑中就像是一道幕,遮掩了很多令人夢想不到的秘密。
現在幕已掀起——華真真!
胡鐵花跳了起來,就好像突然被人在屁股上踢了一腳。這黑衣人竟是華真真。
楚留香不但早已知道,而顯然一直跟她在一起,所以他剛剛才會笑得那麼奇特,那麼神秘。
華真真又將她抱著的那人蒙面黑中掀起,道:「你要找金姑娘,我已替你找來了。」
金靈芝的臉色蒼白,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一直還暈迷未醒。
胡鐵花也幾乎要暈過去了。華真真既然在這裡,那麼這假冒東三娘的人又是誰呢?
高亞男為什麼要為她掩護?又為什麼要和她狼狽為奸?
現在,所有的秘密都已將揭露,只剩下蒙在她臉上的一層幕。
胡鐵花望著她臉上的這層幕,突然覺得嘴裡又幹又苦,他想伸手掀開這層幕,卻仿佛連手都伸不出去。這秘密實在太大、太曲折、太驚人。
在謎底揭露之前,他心裡反而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之意。
只聽楚留香嘆息著緩緩道:「世界上的事有時的確很奇妙,你認為最不可能發生的事,卻往往偏偏就發生……」
他盯著胡鐵花,又道:「你認為誰最不可能是兇手呢?」
胡鐵花幾乎連想都沒有想,就脫口答道:「枯梅大師。」
楚留香點了點頭,道:「不錯,就算她還沒有死,無論誰不可能想到兇手是她。」
他忽然掀起了這最後一層幕。他終於揭露了這兇手的真面目。
胡鐵花又跳了起來——又好像被人踢了一腳,而且踢得更重,重十倍。
枯梅大師!兇手赫然是枯梅大師,所有的計劃原來都是枯梅大師在暗中主使的。
這蝙蝠島真正的主使人說不定也就是枯梅大師!
第二十三章 希望在人間
人的思想很奇特。
有時你腦中很久很久都在想著同一件事,但有時人卻會在一剎那間想起很多事。
在這一剎那間,胡鐵花就想起了很多事。
他首先想起那天在原隨雲船上發生的事。
那天晚上她和金靈芝約會在船舷旁,那天發生的事太多,他幾乎忘了約會,所以去得遲些,剛走上樓梯的時候,就聽一聲驚呼。
他確定那是女人的呼聲,呼聲中充滿了驚慌和恐懼之意。
他以為金靈芝發生了什麼意外,以最快的速度衝上甲板,卻看到高亞男站在船舷旁。
船舷旁的甲板上有一灘水漬。
他又以為高亞男因嫉生恨,將金靈芝推下了水,誰知金靈芝卻好好的坐在她自己的艙房裡,而且還關上了門不讓他進去。
他一直猜不出究竟是怎麼回事,只記得從那天晚上之後,船上就出現了個「看不見」的兇手。
現在他才忽然明白了。
枯梅大師並沒有死。
丁楓既然能用藥物詐死,枯梅大師當然也能。
金靈芝在船舷旁等他的時候,也正是枯梅大師要從水中復活的時候。
那時夜已很深,甲板上沒有別的人,金靈芝忽然看到一個明明已死了的人忽然從水中復活,自然難免要駭極大呼。
胡鐵花聽到的那聲驚呼,的確是金靈芝發出來的。
等他衝上甲板的時候,枯梅大師已將金靈芝帶走,她生怕被胡鐵花發現,所以又留下高亞男在那轉移胡鐵花的注意力。
高亞男自然是幫助她師傅復活的,胡鐵花看到她,自然就不會再去留意別的,所以枯梅大師才有機會將金靈芝帶下船艙。
金靈芝被枯梅大師所脅,不敢洩露這秘密,所以就不願見到胡鐵花,所以那時的神情才會那麼奇特。
那天高亞男的表情卻很溫柔,不但沒有埋怨胡鐵花錯怪了她,而且還安慰他,陪他去喝兩杯。
高亞男一向最尊敬她的師傅,枯梅大師真的死了,她絕不會有這麼好的心情。
現在胡鐵花才明白,原來高亞男早就知道了秘密,就因為她一向尊敬師傅,所以枯梅大師無論要她怎麼樣作,她都不會違背,更不會反抗。
這次胡鐵花確信自己的猜測絕不會再錯誤,只不過卻還有幾點想不通的地方:
「金靈芝本來也是個性情倔強的女孩子,枯梅大師是用什麼法子將她要脅住的?」
「枯梅大師秘密既已被她發現,為什麼不索性殺了她滅口?」
「枯梅大師一生嚴正,為什麼突然竟會做出這種事來?」
「原隨雲和枯梅大師又有什麼關係?」
「枯梅大師為什麼要詐死?」
「丁楓詐死,是因為知道楚留香已將揭破他的秘密,他一直對楚留香有所畏懼,枯梅大師詐死,是不是也因為知道自己的秘密已被人揭破?」
「她怕的究竟是誰?」
尤其是最後一點,胡鐵花更想不通。
他知道枯梅大師怕的絕不是楚留香,因為楚留香那時絕沒有懷疑到她,而且憑楚留香的武功,也絕不能令她如此畏懼。
胡鐵花沒有再想下去,也不可能再想下去。
他已看到了原隨雲。
這神秘的蝙蝠公子忽然又出現了。
他遠遠的站在海浪中的一塊突出的礁石上,看來還是那麼瀟灑,那麼鎮定。對一切事仿佛還是充滿了信心。
胡鐵花一看到這人,心佇立刻就湧起了憤怒之意,立刻就想衝過去。
楚留香卻一把拉住了他,搖搖頭,低語道:「他既然敢現身,就想必還有所仗恃,我們不妨先聽聽他說什麼。」
他說話的聲音雖低如耳語,卻顯然還沒有避過原隨雲那雙編幅般敏銳的耳朵。
原隨雲忽然道:「楚香帥。」
楚留香道:「原公子。」
原隨雲嘆了口氣,道:「香帥果然是人中之傑,名下無虛,在下本以為這計劃天衣無縫,不想還是被香帥揭破了。」
楚留香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世上本無永遠不被人揭破的秘密。」
原隨雲慢慢的點了點頭,道:「卻不知香帥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的呢?」
楚留香沉吟著,道:「每個人做事都有種習慣性,越是聰明才智之士,越不能避免,因為聰明人不但自負,而且往往會將別人都估計得太低。」
原隨雲在聽著,聽得很仔細。
楚留香道:「我們在原公子船上遇到的事,幾乎和在海闊天那條船上遇見的相差無幾,我發現了這點之後,就已想到,白獵他們是否也同樣是被個死人所殺的呢?」
他接著道:「因為死人絕不會被人懷疑,而且每個人心裡都有種弱點,總認為發生過的事,絕不會再同樣發生第二次。」
原隨雲點了點頭,仿佛對楚留香的想法很讚許。
楚留香道:「枯海大師和閣下顯然是想利用人們心裡的這種弱點,除此之外,這麼樣做,當然還有別的好處。」
原隨雲道:「什麼好處?」
楚留香道:「船上會摘心手的本來只有三個人,枯梅大師既已『死』了,剩下的就只有高亞男和華真真。」
他笑了笑,接著道:「閣下當然知道高亞男是我們的好朋友,認為我們絕不會懷疑到她,而且每件事發生的時候,都有人能證明她不在那裡。」
原隨雲道:「確實如此。」
楚留香道:「高亞男既然沒有嫌疑,剩下的就只有華真真了。各種跡象都顯示出她就是殺人的兇手,使得每個人都不能不懷疑他。」
原隨雲道:「但香帥卻是例外。」
楚留香道:「我本來也不例外,若不是枯梅大師和閣下做得太過火了些,我幾乎也認為她就是兇手;而她也幾乎認為我就是兇手,幾乎在黑暗中糊裡糊塗的火併起來,無論是我殺她,還是她殺了我?閣下想必都愉快得很。」
原隨雲道:「這正是我們的計劃,卻不知是什麼地方做過火了?」
楚留香道:「你們不該要高亞男在我背上印下『我是兇手』那四個字的。」
原隨雲道:「你怎麼知道是她做的事?」
楚留香道:「因為我們被關入那石牢時,只有她一個人接近我,而且還有意無意問在我背上拍了拍,那四個字顯然早就寫在她手上的,用碧磷寫成的字,隨便在什麼地方一拍,立刻就會印上去,本來是反寫的字,一印到別人身上就變成正的!」
他忽然對胡鐵花笑了笑,道:「你總還記得你小時候常玩的把戲吧?」
胡鐵花也笑了,是故意笑的。因為他知道他們笑得越開心,原隨雲就越難受。
原隨雲忍不住問道:「把戲?什麼把戲?」
胡鐵花道:「我小時候常用石灰在手上寫『我是王八』,然後拍到別人身上去,要別人帶著這四個字滿街跑。」
原隨雲也想笑笑,卻實在笑不出來。
沉著臉道:「香帥又怎會發現背後有這四個字的?」
楚留香道:「我背後並沒有眼睛,這四個字當然是華真真先看到的。」
原隨雲道:「她看到了這四個字,非但沒有將你當作兇手,反而告訴了你?」
華真真忽然道:「因為那時我已知道是他了,雖然也看不到他的面目,卻知道除了他之外,別人絕不會有那麼高的輕功。」
她眼波脈脈的凝注著楚留香,慢慢的接著道:「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是兇手。」
原隨雲道:「為什麼?」
華真真沒有回答。
她不必回答。她眼睛已說明了一、切。
當她凝注著楚留香的時候,她眼睛裡除了了解、信任和一種默默的深情外,就再也沒有別的。
愛情的確是種很奇妙的事,它能令人變得很愚蠢,也能令人變得很聰明;它能令人做錯很多事,也能令人做對很多事。
過了很久,他們才將互相凝注著的目光分開。
楚留香道:「那時我才知道她絕不是兇手,那時我才確定兇手必定是枯梅大師,因為只有枯梅大師才能令高亞男出賣老朋友。」
高亞男哭聲本已停止,此刻又開始哭泣起來。
楚留香道:「那時我們雖已互相信任,但還是沒有停手,因為我們要利用動手的時候商量出一個計劃來。」
華真真柔聲道:「那時我的心早已亂了,所有的計劃都是他想出來的。」
原隨雲冷冷道:「香帥的計劃我雖已早就領教過,卻還是想再聽一遍。」
華真真道:「他要我在暗中去搜集你們換下來的衣服和烈酒,在石臺四周先布置好,他自己到上面去引開你們的注意力,那時你們每個人都在聽他說話,所以才完全沒有發現我在於什麼。」
她輕輕嘆了口氣,黯然接道:「這當然也全靠東三娘的幫忙,若沒有她,我根本找不到那麼多衣服,也找不到那麼多烈酒。」
東三娘也是只可憐的「蝙蝠」,她當然知道衣服和酒在什麼地方。
烈酒全澆上乾燥的衣服,自然一燃就著,何況「編幅」的衣服本是種很奇特的質料製成的,既輕又薄。原隨雲沉默著,像是已說不出話。
胡鐵花卻忍不住問道:「但枯梅大師為什麼要如此陷害華姑娘呢?」
楚留香道:「因為枯梅大師唯一畏懼的人就是華姑娘。」
胡鐵花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他不懂師傅為什麼要怕徒弟。
楚留香道:「華真真名義上雖是枯梅大師的弟子,其實武功卻另有傳授。」
胡鐵花道:「誰的傳授?」
楚留香道:「華瓊鳳華太宗師。」
胡鐵花道:「我知道華仙子是華山派的第四代掌門,但卻已仙逝很久。」
楚留香道:「華仙子雖已仙去,卻將她的畢生武功心法記在一本秘籍上,交給她的堂兄,華真真就是華仙子的率侄孫子。」
胡鐵花道:「我明白了,可是……」
楚留香道:「你雖已明白華真真的武功是哪裡來的,卻還有很多事不明白,是不是?」
胡鐵花苦笑道:「一點也不錯。」
楚留香道:「我分幾點說,第一,華真真得了華仙子的心法後,武功已比枯梅大師高,摘心手那門功夫,就是華真真傳給枯梅大師的。」
胡鐵花道:「這點我已想到,所以華姑娘剛才一出手就能將她制住,除了華姑娘外,世上絕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得到。」
楚留香道:「第二,華真真得到華仙子這本秘籍後,就負起了一種很特別的任務。」
胡鐵花道:「什麼任務?」
楚留香道:「負責監視華山派的當代掌門。」
胡鐵花道:「難道是華仙子在她那本秘籍中特別規定了的?」
楚留香道:「不錯,所以華真真在華山派中的地位就變得很特殊。華山派中無論發生什麼,她都有權過問,華山門下無論誰做錯了事,她都有權懲罰,就連身為掌門的枯梅大師也不例外。」
他接著又道:「我們一直猜不出『清風十三式』的心法是怎會失竊的,就因為我們從未想到枯梅大師會監守自盜。」
胡鐵花嘆了口氣,道:「枯梅大師居然會是這種人,我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
楚留香道:「她這麼樣做,當然是為了原公子。但她也未想到華山派中突然多出個華真真這麼樣的監護人,因為華姑娘是最近才去找她的。」
胡鐵花道:「就因為華姑娘要追究這件事的責任,所以枯梅大師也不能不裝模作樣,故意親自要出來調查這件事。」楚留香道:「我們都認為華姑娘是個很柔弱的人,都低估了她。但枯梅大師卻很了解她是個怎麼樣的女孩子,知道她的聰明和堅強。」
華真真眼睛裡發出了光。
對一個少女來說,世上永遠沒有任何事比自己心上人的稱讚更值得珍惜、更值得歡喜了。
胡鐵花道:「那時枯梅大師已知道這秘密遲早都有被華姑娘發現的一天,她想除去華姑娘,卻又不敢下手,所以才使出這種法子來。」
楚留香道:「不錯,她這麼做,不但是為了要陷害華姑娘,還想利用我們來和華姑娘對抗,也可以消除華姑娘對她的懷疑,無論什麼事她都可以更放開手去做了。」
胡鐵花道:「這麼樣說來,英萬裡那天看到的白衣人也是她了。」
楚留香道:「不錯,英萬裡當然也是死在枯梅大師手上的,那天其實也已聽出了枯梅大師的聲音,卻一直不敢說出來。」
胡鐵花道:「因為他絕沒有想到枯梅大師會是這種人,想不到她也會詐死復活,所以他才會連自己的耳朵都信不過了。」
楚留香點點頭,嘆息道:「每個人都有做錯事的時候,只可惜枯梅大師這次做得太錯了些。」
胡鐵花道:「我還是要問,她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呢?她和原隨雲究竟有什麼關係?」
楚留香沉吟著,緩緩道:「這件事除了他們自己外,只怕誰也不知道。」
原隨雲一直在聽著,此刻忽然冷冷道:「我可以保證,你們永遠都沒法子知道的。」
楚留香淡淡道:「這種事我也不想知道,但另外有件事我倒想問問你。」
原隨雲道:「你可以問。」
楚留香道:「你們是用什麼法子要脅住金靈芝的,為什麼不索性將她殺了滅口?」
胡鐵花立刻也搶著道:「不錯,這一點我也始終想不通。」
原隨雲嘴角忽然露出種很奇特的笑容,道:「其實這道理簡單得很,我們不殺她,也沒有要脅她,因為我們根本用不著那樣做,她本來就絕不會洩露我們的秘密。」
胡鐵花道:「為什麼?」
原隨雲道:「因為她愛的不是你,是我,她早已將整個人都交給了我。」
這句話說出來,胡鐵花簡直比聽到枯梅大師是兇手時還吃驚。
就連楚留香都也有被人踢了一腳的感覺。
原隨雲道:「其實這點你們早就該想到的,無論誰都只能到蝙蝠島來一次,她為什麼能來兩次?無論誰來過一次後,都不會想再來,她為什麼還想來第二次?」
他淡淡的笑了笑,接著道:「她這次來,當然就是為了找我。」
胡鐵花忽然跳了起來,大聲道:「放屁,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原隨雲淡淡道:「你不必相信,我用不著要你相信。」
胡鐵花只覺滿嘴發苦,連叫都叫不出來了。
他嘴裡雖說不信,心裡卻不能不信。
金靈芝有些地方的確表現得很古怪,胡鐵花不去想反而好,越想越想不通。
「那天晚上她在船舷旁的真情流露,難道也是裝出來的?」
胡鐵花心裡就好像針在刺著。
這時他若肯去看金靈芝一眼,也許就不會覺得如此痛苦,只可惜,現在他死也不去看她一眼。
金靈芝雖似仍暈迷未醒,但眼角卻有了淚珠。
她知道自己對胡鐵花的感情並不假,但卻不知道自己怎會有這種感情。
因為她的確已將整個人都交給了原隨雲。
她愛胡鐵花,是因為胡鐵花的真誠、豪爽、熱心、正直。
但原隨雲無論是怎麼樣的人,無論做出了多麼可怕的事,她還是愛他。
她關心胡鐵花的一切,甚至更超過關心自己,但原隨雲著要她死,她也會毫不考慮的去死。
她不懂自己怎會有這種感情,因為世上本就很少有人懂得「愛情」和「迷戀」根本是兩口事。
愛情如星。迷戀如火。
星光雖淡卻永恆,火焰雖短暫卻熱烈,愛情還有條件,還可以解釋,迷戀卻是完全瘋狂的。
所以愛情永遠可以令人幸福,迷戀的結果卻只有造成不幸。
只聽原隨雲道:「香帥若還有什麼不明的事,還可以再問。」
楚留香嘆了口氣,道:「沒有了。」
原隨雲冷冷道:「你不問,也許只不過因為有件事你還未想到。」
楚留香道:「哦?」
原隨雲道:「不知道你想過沒有,這一次最後勝利的究竟是誰?」
楚留香道:「我想過。」
原隨雲道:「你若真的想過,就該知道這一戰最後勝利的還是我。」
楚留香拒絕回答。
原隨雲淡淡道:「因為我還是我,而你們已全都要死了。因為你們誰也沒法子活著離開這蝙蝠島。」
楚留香道:「你呢?」
原隨雲笑了笑,揮了揮手。
他身後三丈外一塊最大的礁石後立刻就有條小船搖了出來。
搖船的是八個精赤著上身的彪形大漢,輕輕一搖槳,小艇就箭一般竄出,手一停,小艇就嘎然頓住。原隨雲道:「我只要一縱身,就可掠上這艘船,香帥的輕功縱然妙絕天下,只怕也無法阻止我的。」
楚留香只能點點頭,因為他說的確是事實。
原隨雲接道:「片刻後這艘小艇就可以將我帶到早已在山坳後避鳳處等著的一條海船上去,用不了幾天,我就可安然返回『無爭山莊』,江湖中絕對不會有人知道這裡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因為那時各位只怕已死在這裡。」
他也嘆了口氣,悠然道:「等死的滋味雖不好受,但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因為這裡絕不會有第二條船,在正下當然也不會讓別的船經過這裡。」
楚留香沉吟著,道:「你一個人走?」
原隨雲道:「我是否一個人,就得看你們了。」
楚留香道:「看我們?」
原隨雲道:「各位若肯讓我將枯梅大師、金靈芝和高姑娘帶走,我並不反對,但各位若是不肯,我也不在乎。」
金靈芝突然跳了起來,猛衝過去,狂呼道:「帶我走,帶我走,我不想死在這裡、我要死也得跟你死在一起。」
沒有人阻攔她,甚至連看都沒有人看她。
她受的傷雖不輕,但此刻卻似已使出了身體裡每一點潛力。
她踉蹌撲上礁石,撲人原隨雲懷裡。
原隨雲嘴裡又露出了微笑,道:「在下方才說的話是真是假,現在各位總該相信了吧。」
這句話未說完,他臉上的微笑突然消失。
誰也不知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看到他和金靈芝兩個人緊緊擁抱著,從幾丈高的礁石上跌了下去。
海浪捲起了他們的身子,撞上另一塊巖石。
海浪的白沫立刻變成粉紅色,鮮豔得像是少女頰上的胭脂。
無論什麼事都有結束的時候。
越冗長複雜的事,往往結束得越突然。
因為它的發展本已到了盡頭,而別人卻沒有看出來。
你雖覺得它突然,其實它並不突然。
因為這根線本已放完了。楚留香截住了那艘小艇,回來時枯梅大師已圓寂。
她臉色還是很平靜,誰也看不出她真正的死因是什麼。
大家也不知道金靈芝究竟是為了什麼死的?
是為了不願和原隨雲分開?是因為她知道除了死之外,自己絕對無法抓住原隨雲這種人的心?還是為了胡鐵花?
胡鐵花痴痴的站在海水旁,痴痴的瞧著海浪。
海浪已將原隨雲和金靈芝的屍體捲走,也不知卷到何處去了。
他但願金靈芝沒有死,原隨雲也沒有死。
他寧可眼看著他們活著離開,也不願眼看著金靈芝死在他面前。
這就是他和原隨雲之間最大的分別。
這點才是最重要的。
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你愛得越深時,就越會替對方去想,絕不瘋狂,也絕不自私。
高亞男也痴痴的坐在那裡,痴痴的凝視著海天的深處。
她只覺得心裡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想。
她不願去想,也不敢去想。
楚留香一直在留意著她。
高亞男突然回過頭來,道:「你怕我會去死?是不是?」
楚留香笑了笑,笑得很艱澀,因為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高亞男也笑了,她笑得反而很安詳,道:「你放心我不會死的,絕不會,因為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瞧著她,心裡忽然生出一種欽佩之情。
他一直以為自己很了解女人,現在才知道自己了解得並不如想像中那麼深,有很多女人都遠比他想像中堅強偉大。
高亞男道:「我做錯很多事,但只要我不再做錯,為什麼不能活著?」
楚留香道:「你沒有做錯,錯的不是你。」
高亞男沒有回答這句話,沉默了很久,忽然道:「張三沒有死。」
楚留香動容道:「真的?」
高亞男道:「對他下手的人是我,我只不過點了他的穴道而已。」
楚留香幾乎想跪下去。
他從來也沒有想向一個女人跪下去,現在卻想跪下去。
因為他實在太感激,也太歡喜。
高亞男道:「勾子長臨死前好像對英萬裡說了幾句話,我沒有聽到他們在說什麼,張三卻聽到了。」
楚留香道:「你認為勾子長臨死前終於對英萬裡說出了那筆贓款的下落?」
高亞男點點頭,道:「每個人將死的時候,都會變得比平時善良些的。」
她忽然又接道:「所以你回去後也有很多事要做。」
楚留香道:「是。」
高亞男道:「贓物要你們去歸還,神龍幫的問題也要你們去解決。」
楚留香笑了笑,道:「這些事都不困難。」
高亞男凝注著他,表情忽然變得很沉重,緩緩道:「但你還有件事要做,這件事卻不容易。」
楚留香道:「什麼事?」
高亞男道:「別離。」
楚留香道:「別離?和誰別離?」
這句話高亞男也沒有回答,因為她知道楚留香自己已知道答案。
楚留香已回過頭。
華真真正站在遠處痴痴的瞧著他,那雙純真而美麗的眼睛裡,還是只有信賴和愛,再也沒有別的。
楚留香的心沉了下去。
他了解高亞男的意思,他知道自己絕不可能和她永久結合。
因為華真真也有很多事做。
高亞男道:「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能接掌華山派的門戶,也沒有別人能挽救華山派的命運,這是個莊嚴而偉大的使命,她應該接受,也不能不接受。」
楚留香黯然道:「我明白。」
高亞男道:「你若真的對她好,就應該替她著想,這也許因為她生來就應該做一個偉大的女人,不應該做一個平凡的妻子。」
楚留香道:「我明白。」
高亞男道:「對你來說,別離也許比較容易,可是她……」
突聽一個人幽幽道:「我也明白,所以你們根本用不著為我擔心。」
華真真不知何時也已來到他們面前,她來時就像是一朵雲。
她的眼睛卻明亮如星,凝注著楚留香,緩緩道:「別離雖困難,我並不怕……」
她忽然握起了楚留香的手,接著道:「我什麼都不怕,只要我們還沒有別離時,能夠快快樂樂的在一起!我們現在既然還能炔快樂樂的在一起,為什麼偏偏要去想那些煩惱痛苦的事呢?老天要一個人活著,並不是要他自尋煩惱的。」
楚留香沒有說話,因為他喉頭似已被塞住,因為他已無活可說。
他忽然發覺站在他面前的是兩個偉大的女性,不是一個。
高亞男沉思著,良久良久,慢慢的轉過頭。
她看到胡鐵花,她忽然站起來,走過去。
夕陽滿天,海水遼闊,人生畢竟還是美麗的!
所以只要能活著,每個人都應該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現在,剩下的只有一個秘密。
原隨雲和枯梅大師之間究竟有什麼秘密的感情?有什麼秘密的關係?
這秘密已永遠沒有人能解答,已隨著他們的生命埋藏在海水裡。
枯梅大師也許是原隨雲的母親,也許是他的情人!因為山西原家和華山派的關係本就很深,原隨雲有很多機會可以接近枯梅大師。
枯梅大師畢竟也是人,也有感情,何況,她相信原隨雲絕不在乎她的外貌和年紀,因為,原隨雲是個瞎子。
也許只有瞎子才能打動一個垂暮女人的心,因為她認為只有瞎於對她才會動真心。
這種事聽來雖然有些荒唐,其實卻並非絕無可能發生。
有很多看來極複雜、極秘密的事,都是往往為了一個極簡單的原因造成的。
那就是愛。
愛能毀滅一切,也能造成一切。
人生既然充滿了愛,我們為什麼一定還要苦苦去追尋別人一點小小的秘密。
我們為什麼不能對別人少加指責,多施同情?
原隨雲和枯梅大師這一生豈非也充滿了不幸?豈非也是個很可憐、很值得同情的人?
海船破浪前進。
楚留香和華真真雙雙仁立在船頭,凝視著遠方。
家園已在望。
光明也已在望!
希望永在人間!——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