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高深的物理知識(文盲都能理解的物理科普第三部分)
2023-09-19 02:24:41 1
紫外災變
紫外線
見到盧、普二人的報告結果,帕邢也開始了測試,溫度範圍比盧、普實驗的溫度要低一些,不到三個月,帕邢宣布,他得出的結果與維恩公式的預測完全一致。
世界太美好了!聽到帕邢的實驗結果,有個人長舒了一口氣。
不是維恩。也不是盧默爾。而是普朗克。
馬克斯·普朗克,1858年4月23日出生於德國基爾。馬克斯的祖輩多為教會或政府工作,曾祖父、祖父都是哥根廷大學著名的神學教授,父親是慕尼黑大學著名的法學教授,一個名符其實的書香門第。馬克斯排行老六,他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和一個弟弟。
雖然馬克斯始終不肯承認自己是天才,但他的確天資聰穎。難得的是,他從小就懂得刻苦用功,一點也沒浪費天分。這讓他上學也沒遇到過什麼困難,始終名列前茅。
他多才多藝,5歲時就彈得一手好鋼琴;上中學就寫得一手好文章,對古典文學情有獨鍾,還試著寫詩劇;詩劇還沒寫完,數學老師赫爾曼·米勒爾又發現馬克斯的數學才能出類拔萃,主動利用業餘時間教他天文學、力學,馬克斯興致勃勃,照單全收……又聰明又懂事又勤奮的完美孩子。
大家都認為,小普朗克豐滿的理想一定會順利變成豐腴的現實。
普朗克也這樣認為。於是,他選擇了一個理想:當音樂家,做舒伯特!
然後,他信心滿滿地去見父親的朋友,慕尼黑著名鋼琴演奏家科林先生。科林先生聽了他的演奏,很負責任地告訴他,你還是幹點別的吧,你不適合專門從事音樂工作。
摯愛鋼琴的普朗克有點失落。不過這不算太糟,自己還可以寫作嘛。於是,他把自己的作品拿給同學們看,想聽聽他們的意見。同學們給意見比還錢快多了:你還是幹點別的吧,你寫的東西很刻板,缺乏技巧和熱情。
人如其文。普朗克沒心思去分析,這個評論,到底指的是他本人還是他的作品。他在想,我數學不錯,並且對自然科學的摯愛不亞於音樂和文學,那麼,數學、物理也是蠻不錯的選擇!
於是,咱倆和普朗克一起回到了那個熟悉的場景。1874年,德國慕尼黑大學,約利教授告訴16歲的普朗克,你還是幹點別的吧,物理學已經完成了,沒啥好幹的了。
悲哀啊!
如果我一無所長,就不會為選擇而迷茫;如果我只有一條路,就不會為錯過而瘋狂;現在我有很多選擇,卻條條大路都堵死,上帝啊,你倒底要鬧哪樣?!
雖然如此,普朗克還是選擇了物理,大自然太奇妙了!約利教授口中那個完美的物理學,讓他著了迷!
在大自然這位神奇美人面前,抑制不住好奇心,Hold不住誘惑,是一個科學家必備的品質。
普朗克雖然自認循規蹈矩,但他恰好具備這種品質。數學、物理學得有板有眼,樂隊也搞得有聲有色,慕尼黑的校園生活讓普朗克過得有滋有味。都是自己愛幹的事兒,人生若此,夫復何求?
經驗告訴我們,當你腳下的路越來越直、越來越平的時候,那意味著,前方不遠處一定是曲折和坎坷。不過話又說回來,哪條溜光大道不是人走出來的?!
1875年冬。一場肺病從天而降。普朗克不得不回家養病。
養病是一件痛苦的事,不僅是因為病痛更因為沒事可做。但普朗克給自己找了不少事——專心學習。有了充足的時間博覽群書,病榻上的普朗克視野居然一下子開闊起來。赫爾姆霍茲、克勞修斯、基爾霍夫、玻爾茲曼……這些閃光的名字,以及他們閃光的思想,讓病中的普朗克每每激動不已,難以自持,如果不是病痛壓身,他不知跳起多少回了!
柏林!柏林!
1877年,普朗克得償所願,轉入了心中的聖地——柏林大學。這裡,可以聆聽赫爾姆霍茨,可以直面基爾霍夫,熱血沸騰的青春,遇上生機勃勃的名校,想不燃起理想的烈焰都難!
然而,普朗克的激情之火似乎總是慘遭潑水。這回潑水的,正是讓他慕名而來的偶像。潑水的手法,不是勸他幹點別的,而是給他上課。
赫爾曼·赫爾姆霍茨,德國物理學家、生理學家兼心理學家,很拽的一個科學家,卻是很衰的一個教授。他記性不太好,卻從來不備課,講起課來吞吞吐吐,常常出錯。他的課堂有一點十分協調:講的人、聽的人都同樣厭惡這堂課。
還好,基爾霍夫備課特別認真。甚至每字每句都經過反覆斟酌,一旦備好課,他就嚴格照講,不會少說一句,也不會多說一句,比背課文還枯燥。
好吧,這樣我也忍了,可是,你就不會講點最前沿、最尖端的東西,讓我們受受啟發嗎?事實證明,不能。
這些大神都不會講課?當然不,克勞修斯就是一位難得的好老師。
魯道夫·朱利葉斯·埃曼努埃爾·克勞修斯,德國物理學家和數學家,熱力學第二定律的提出者,熱力學的主要奠基人之一。
雖然克勞修斯不在柏林大學,但僅僅是閱讀克勞修斯的論文,就已經讓普朗克激情澎湃了。可見,作為一個物理學教授,傳道授業,口才固然重要,筆桿子也是相當重要的。
普朗克依然堅持去聽赫爾姆霍茨老師、基爾霍夫老師的課,即使課堂上只剩下3個人,也有一個是普朗克,充分體現了堅忍不拔的頑強意志、不畏艱險的獻身精神。
與此同時,他被克勞修斯筆下神秘而美妙的熱力學徵服了。
能量既不能被創造,也不能被消失,只能從一種形式轉化為另一種形式。這簡直就是「神的啟示」!
熱不會自發地從較冷的物體傳給較熱的物體。這個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尋常現象,竟然是大自然的一條鐵律!它是如此簡單,如此顯而易見,看似平凡無奇,卻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違背!
為什麼?
這些,我們到熱力學的時候再說。
反正普朗克是被徹底迷住了,並且很快就有了研究成果。
1879年,21歲的普朗克以論文《論機械熱力學第二定律》拿到了博士學位。論文把克勞修斯的思想概括為「任何方法也不能使導熱過程變為可逆的」,拓展了理論寬度。
普朗克滿懷期待地把論文分別寄給了赫爾姆霍茨、克勞修斯、基爾霍夫,前兩位也不知看了還是沒看,反正論文如石沉大海。基爾霍夫倒是仔細閱讀了論文,還給出了意見:你的思維過程是錯誤的。
鬱悶啊!
遭到打擊不要緊,要緊的是,在自己熱愛的每個專業都遭到打擊。
就算各專業都打擊你也不要緊,可如果出手的,都是這些專業的權威,你會怎樣?
好吧,你不在乎權威?可這些權威是你的偶像。你的偶像們都在打擊你,你當如何處之?
放在一般人身上,早就趴下了。
但他是普朗克。
1880年6月14日,普朗克又提交了一篇論文,題目很枯燥:《各項同性體在各種溫度下的平衡狀態》。這篇論文讓他獲得了在大學教授理論物理的權利。
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普朗克雖然連遭打擊,但情況還不錯,他的兩篇論文,分別為他爭得了學位和授課資格。他回到慕尼黑大學,當上了講師。並開始嘗試,把熱力學和電動力學統一起來。
雖然我們總是注意到普朗克所遭受的打擊,但不得不承認,他的路,還是比較平坦的,至少,比在這個年齡時的愛因斯坦強多了。並且,熱力學上的公平原則,開始在他身上充分體現了,好運氣不會總是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壞運氣也是。普朗克轉運了。
1885年5月12日,27歲的普朗克收到了一份邀請函:去基爾大學擔任特別教授,主講理論物理。這份工作有2000馬克年薪,足以支撐一個家了。
於是,他娶了青梅竹馬的瑪麗·默爾克。她是慕尼黑一位銀行家的女兒。
在學術上,他也取得了一些成果,著成了《普通熱化學原理》、《熱力學講義》,影響不小,他已經成了熱力學的新銳。
1888年11月,一份意外榮譽降臨到普朗克頭上,柏林大學邀請他接替基爾霍夫,任理論物理學教授。基爾霍夫在1887年10月去世了。本來,在柏林大學擬的候選人名單上,頭一名是赫茲,還有其他幾位,但這些大神都以各種理由拒絕了,於是赫爾姆霍茨推薦了普朗克。
普朗克欣然接受了這個邀請。1889年,他來到柏林大學,接替了基爾霍夫的教授一職,還兼任了新設的物理研究所所長。那時,赫爾姆霍茨已經去管理PTR了。1892年,普朗克提升為正教授,此時的他,已經是德國頂尖大學的高級物理學家了。
1894年,赫茲去世了,赫爾姆霍茨也去世了。克勞修斯早在1888年就已經駕鶴而去,玻爾茲曼那時正陷入痛苦不能自拔。
36歲的普朗克左看看,右看看,嚇了一跳:自己成了屈指可數的頂梁柱之一!
作為一根頂梁柱,是沒有選擇的,你只能承擔重任。
這些個重任裡,有一項是擔任德國頂尖物理學雜誌《物理年鑑》的理論物理顧問。與咱國現在的顧問不同的是,人家這個顧問是真顧問,影響力非常大,有權決定所有理論物理來稿的生殺去留。所以,愛因斯坦那篇不朽的《論動體的電動力學》才得以發表。
PTR的工作,頂梁柱當然也是了如指掌。基爾霍夫的黑體謎題,普朗克一直很在意。現在,作為領頭羊,不能只是在意了,他必須直面。
但這項工作遠遠不是看起來那樣簡單。你越深入其中,就越感壓力山大。還好,關鍵時刻,維恩挺身而出。
維恩的工作先後得到了盧、普和帕邢的證明,普朗克當然要長舒一口氣。但他沒有忘記自己的責任。
他要給維恩定律找一個堅實的理論基礎。
1899年5月,普朗克成功地把維恩定律納入熱力學第二定律麾下。有人開始稱這個加強版的維恩定律為「維恩-普朗克法則」。當然也有人不同意這個冠名。
普朗克建議:進一步測試分布定律,要從重從快,不僅是檢驗維恩,也是檢驗熱力學第二定律!
盧默爾和普林舍姆其實已經在幹這事兒了。他倆花了9個月的時間,擴大了測試範圍,減少了實驗誤差。1899年11月,他們的報告顯示:在長波範圍,維恩理論預測的強度總是偏高。
但是,帕邢的新測試報告卻顯示了相反的結論:維恩定律與實驗相當吻合。不止是帕邢,除了盧、普二人的實驗,其餘所有測試都支持維恩定律。
普朗克雖然十分願意相信帕邢等支持派的實驗結果,但理智告訴他,你必須認真審視,謹慎處之。
衝動可以創造世界,但理智可以拯救世界。1900年9月,普朗克的朋友海因裡希·魯本斯帶來最新實驗結果:在遠紅外線一端,維恩定律被證實無效。
35歲的魯本斯是工業大學的普通教授,他也是PTR的客座工作人員。他和PTR的同事費迪南德·庫爾玻姆合作,Diy出了一個黑體,可以精確測試遠紅外線區域。他們發現,輻射波越長,與維恩定律的預測差距越大。
維恩公式預言,當波長趨向無窮大時,能量密度——也就是一定空間或質量中所儲藏的能量,與溫度無關。但是實驗表明,這時,能量密度與絕對溫度成正比!
這是一個噩耗。
瑞利勳爵(對,就是湯姆遜的老師)見維恩公式在長波上出了糗,便出手相助,他拿著維恩公式左看右看,最不順眼的就是那個分子假設!還是用麥爺的電磁學理論靠譜。
於是,瑞利也得出了一個公式,後來經英國數學、天文學、物理學家金斯修訂成型,史稱「瑞利-金斯公式」:
ρ=kT[(8πv^2)/c^3]
其中,k是玻爾茲曼常數,c我們都認識,v是頻率。
公式的具體意義咱們文盲先不研究,這裡出現了不止一個熟悉的東西。
看到沒?頻率!
這個公式成功地描述了長波上的黑體輻射規律。
但沒人能高興起來。因為,這個公式告訴我們,當v趨向無窮大時,也就是波長λ趨於0時,能量將瘋狂暴漲,在短波段,黑體將釋放出無窮大的能量!
如果這個公式的預言屬實,我們還搶奪什麼能源?造一個黑體扔在那,夠全宇宙用的了!
這是一個更大的噩耗。
物理學家們面對這兩個噩耗,哭笑不得。他們重新審視這兩個公式:維恩從分子假設——也就是粒子的角度出發,得到的公式搞定了短波,卻在長波上丟盔卸甲;瑞利、金斯從波的角度出發,擺平了長波,卻在短波上鎩羽而歸。
就好像你定製一雙鞋,由兩個頂級設計師親手製作,左腳的那隻舒適無比,右腳的那隻無比舒適,可悲催的是,它倆不是一雙,而是兩個單只!
這麼好的兩隻鞋,扔掉怪可惜的,改成一雙不就得了?對不起,左腳那只是尊貴俏麗的高跟鞋,右腳那只是休閒憨實的登山靴!
這不是物理,是惡作劇!
在上部,波和粒這兩個傢伙已經折騰得天昏地暗,令人頭暈目眩。現在,正當大家餘悸未消、注意力剛要成功轉移之際,它倆又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
保羅·埃倫費斯特對這事兒也很無語。與麥克斯韋、基爾霍夫、赫爾姆霍茨那些物理很牛、但授課很糗的大神不同,這個荷蘭籍的奧地利人是真正一流的教授,那些複雜的、高深的物理理論,他總是能夠清晰地、淺顯地表達出來,善於概括本質。愛因斯坦這樣評論好友埃倫費斯特:「我所知道的最好的教授。」
老愛心中最好的教授看著瑞利-金斯公式,無比糾結,它的推論,實在是駭人聽聞!於是,埃倫費斯特給它起了個駭人聽聞的名字:紫外災變。
然後,我們的老熟人,白鬍子老頭開爾文勳爵駕著兩朵烏雲出場了,其中一朵是MM實驗帶來的光速不變和以太之死,另一朵是黑體輻射危機,也就是眼前的「紫外災變」。
雖然這個名字聽起來好像有點瘮得慌,但是沒關係,它既不會引起生化危機,導致醫藥費上調,也不會引起經濟危機,導致CPI上調。
不過,物理學家們看著它,血壓會上調。搞不掂黑體,還搞什麼物理!
俗話說,天塌下來,有大個兒頂著。普朗克個子雖然不大,但他是頂梁柱。
什麼是頂梁柱?就是你頂得住也得頂,頂不住也得頂!
所以,關鍵時刻,普朗克朝那朵烏雲揮出了謹慎的一劍。卻沒想到,這一劍,割裂了經典物理的天空。不僅讓整個物理界驚悸狂躁,更令揮劍人自己顫慄不安!
量子幽靈
維恩公式、瑞利-金斯公式出生沒多久,就直接被實驗證偽,那麼,它們到底算不算科學理論?
當然算!這都是正正經經、如假包換的科學理論,即使被證偽以後,它也是科學理論!想辨別科學和偽科學嗎?請認準科學標籤:可證偽性!
什麼是「可證偽性」?
是指從一個理論推導出來的結論、解釋、預言等,必須要有被證明是錯誤的可能。
這是卡爾·波普爾在《猜想與反駁》中提出的概念。波普爾是著名的科學哲學家,他原籍奧地利,猶太人,二戰期間被迫移民英國。他的研究,涉及科學方法論、科學哲學、社會哲學、邏輯學等等,是當代西方最具影響力的哲學家之一。
波普爾認為,判斷一個理論、一個命題是否科學,其標準就是,它是否具有「可證偽性」。他有一句名言:「科學經常是錯的,而偽科學倒有時是對的」。這話乍聽起來,很難讓人接受,但稍加分析,我們就會發現,這才是分辨科學與偽科學的必殺技!
我們在上部「所謂科學理論」裡提到過:任何物理理論都只是假設,在這個意義上,它只能是暫時的,你永遠不能證明它。
為什麼?因為科學理論的表述,永遠是最清晰、最確定、最具體的。這樣的表述,驗證起來,也永遠是最明確、最直接、最老實的。而這種驗證方法,誰也不能保證,永遠不會出例外。
比如,咱倆發現一個科學理論:人,都是胎生動物。
這個表述,任何人拿來就能用——這正是科學理論的顯著特徵。我隨便指一個人,你用這個理論,都能推斷出TA是胎生的。而且你也能預測,今後出生的人,也是胎生。
為啥使用效果這麼好?因為它的表述足夠清晰、明確、具體,這種表述,是最誠懇、最可靠的,因而是最有用的。
那麼,我們怎麼去驗證這個理論呢?非常簡單:觀測。
不停地觀測。
只要觀測範圍內的每個人都是胎生的,我們就相信這個理論。如果有一天,發現有人是卵生的,只要一例,這個理論就立即被證偽,我們就必須修正它,或者放棄它。
規則極其公平、簡單、清晰、有效。
那麼,我們能不能一勞永逸,證明這個理論「永遠」正確,或者「絕對」正確呢?
不能。
因為誰也不能保證以下幾點:
在我們的觀測範圍之外,絕對不存在非胎生的人。
以後永遠也不可能出現非胎生的人。
從前絕對沒有過非胎生的人。
那麼,最清晰、最確定、最具體的表述,並且它的預言有被證偽的可能,就是科學嗎?當然不。科學理論,要符合已有的觀測。
比方說,我提出一個理論:所有人都不是胎生的。這個夠清晰,夠確定,也夠具體,但是,很顯然,這不是科學學說,而是信口胡說。因為它在提出時,就已經明顯不符合觀測了。
好吧,「科學經常是錯的」,這句話我弄明白了。可是,不可能被證偽的理論,怎麼就不是科學理論了?
因為不可能被證偽的理論是抖機靈,它的結論就是沒有結論,也就是廢話。
比方說:有的人是胎生的。
這句話你怎麼挑,都沒毛病,絕對正確,簡直就是傳說中的真理!
可是,當你使用這個理論時,就悲哀了。我隨便拽來一個人,你用這個理論來推論一下,TA倒底是不是胎生的?「有的人」裡面包括TA不?憑什麼包括?又憑什麼不包括?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恐怕越分析越亂,最後只好領導說了算。
悲哀的是,我們卻總是沉溺於這種「永遠正確」的偽真理中,不能自拔。陶醉於滴水不漏、兩頭堵、彎彎繞的廢話技巧之中。
我們長於糾結「對錯」,卻不善分辨「真偽」。
尤其是,對一些模稜兩可、一言多解、晦澀艱深的所謂至理讖言,我們有一種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尊崇。其實,揭開它故作神秘的面紗,這些所謂的高深理論,就是淺薄的抖機靈,沒什麼實際意義。
比方說,你有事去請教高人,高人給你吟一首:
子有三般不自由,門庭蕭索冷如秋。
若逢牛鼠交承日,萬事回春不用憂。
你問這是啥意思,高人捋須微笑:此乃天機,時機一到,你自然會頓悟滴~!
於是——
你失戀了,你頓悟:蕭索、冷如秋,可不是咋滴!看後兩句,還有希望?你膜拜:高人吶!
你戀愛了,你頓悟:若逢牛鼠「交承」日,萬事「回春」不用憂。你慨嘆:高人吶!
你罷官了,你頓悟:門庭蕭索冷如秋。你拜服:高人吶!
你升官了,你頓悟:萬事回春不用憂。你崇拜:高人吶!
……
看看,偽科學有時是對的。
如果有人還是不服氣,那麼,這裡可以提供一個預測戰爭的全能讖言——咱倆倒背如流的《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欲窮千裡目,更上一層樓。
好詩啊!但你沒看出它的「深刻內涵」來:
無論哪場戰爭,無論發生在何時何地,無論是贏是輸,這首詩都早已預測到了:
在白天,有「白日」嘛;在夜晚,「白日」已經「依山盡」了嘛;在山上,有山啊;在水裡或水邊,有河有海;在城裡?有樓哦;贏了,更上一層樓嘛;輸了,白日依山盡,日落西山象徵啥就不用解釋了;逃了,入海流嘛,蛟龍入海得自由;沒逃掉,入海流嘛,再逃也逃不出大海;一仗打發財了,水生財嘛,又是河又是海的;一仗打窮了,裡面那麼大個窮字明擺著嘛……你就「悟」吧,越悟越多,越悟越深,就會把這首詩當作天下第一博大精深的神作。
如果你尊崇某人或某理論,那麼,千萬不要神話化之。因為對於粉絲團以外的人來講,神化和妖魔化沒什麼本質的分別,所謂粉到極處自然黑,就是這個道理。
當你對某個高人迷信不疑,就天然地以為,他的每句話裡都暗藏玄機。所以,不論這個高人說句什麼話,也不管他本來是什麼意思,人們都能從中「悟」出許多道理來。同樣一句話,能得出多種解釋,並且,有的解釋完全相反,你卻都能「悟」出它的合理性來。這種荒謬的自欺怪圈,讓許多人沉迷其中而不自知,陶醉在一次又一次的「頓悟」之中,以為自己越悟越深,其實是越陷越深,一旦有人試圖叫醒他們,他們往往勃然大怒:淺薄!無知!高人的理論豈是你們這些尋常之輩能夠參透的?!
比方說孔子的一句話: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你可以這樣解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是,對老百姓,只需使其照我們的意志去做,不能使他們懂得為啥要這樣做。
你按照這個理論,實施了愚民政策後,發現這是鞏固你的獨裁統治的有效手段,不由得由衷讚嘆:孔聖人就是高啊!
但是你也可以這樣解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是,老百姓認可,就讓他們照著去做;不認可,就要使他們明白(這樣做的)道理。
你按照這個理論,與百姓加強溝通,發現這樣可以有效調動他們的積極性,於是不由得五體投地:孔夫子實在是高啊!
看,同一句話,兩種完全相反的認識,卻都在說它「高」。
如果這句話是一個無名小卒說的,就會遭人鄙視,至少也會被無視: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不服氣?孔聖人的這句話,俺還能給出第三種解釋: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是,老百姓可以駕馭(驅使)時,就順其自然;不可以駕馭時,就得去了解他們。是不是也很有「道理」?
我們玩文字遊戲,或者寫詩填詞,可以用模糊、委婉的表述來增添趣味和美感。但是,用作哲學交流,或者思想溝通,必須表述精確,語義明晰。
語言作為一種交流、溝通工具,它表達的意思不夠清晰,不夠準確,讓不同的人聽出不同的意思,讓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悟」出不同的意思,這是交流、溝通的失敗。也許在當時,古人的表述是明確的,但是後來,隨著文字、語境、文化等方面的變遷和缺失,我們在理解上不是那麼準確,不是那麼肯定,這都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把這種多歧義的理解,作為 「博大精深」 的一種證據來看待,就太搞笑了。
有人說,難道老子的學說不夠博大精深、不夠美嗎?當然不是這樣。老子的學說的確博大精深,但是,它是哲學,很牛很美的古代哲學,影響頗大,可惜它不是科學。我們可以用它來修身養性,體悟人生,也可以用它樹立三觀,甚至可以用它指導處世為人,都沒問題。但是,用它來附會科學理論,去弘揚中華文化,就不止是坑爹了,還坑祖宗、坑老子、坑「孫子」、坑文化。
真正的科學理論,無論誰來說,無論誰來用,它都一樣,不會因提出者的地位不同而改變,也不會因使用者的身份不同而偏離。
那麼,我們怎麼識別偽科學呢?
首先是檢驗。
科學,可以通過嚴格的科學方式進行檢驗,在其有效範圍內,具有普遍性,沒有發現反例,並且具有可重複性。
偽科學,其例證都不能通過科學實驗的驗證,甚至阻撓嚴格的檢驗。就算舉例,也只能舉那些「特例」,不具有可重複性和普遍性。
其次是預言。
科學可以做出明確的,能夠檢驗的預言。比方說,我根據牛頓定律,預言某月某日的某一天,在某地會發生月食。你只要在那天,去那個地方看一眼,就很容易檢驗這個預言是否正確。
偽科學的預言躲躲閃閃,語焉不詳,大玩文字遊戲,在語言上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但它無法做出明確的預言。你以為他不想?不屑?他是不敢!因為他的預言一旦明確,立即會被發現不準確。但是無論發生什麼,事後,它都能解釋一切!典型的「事前糊塗帳,事後諸葛亮」。
再次是實用。
科學理論就算被證偽了,也可以在它的有效範圍內應用。比方說牛頓定律,在低速運動範圍,十分好用,直到現在,包括航天在內的很多領域都在應用。
偽科學就算沒被證偽,也沒什麼用處。比方說靈符治病,你信則靈,不信則不靈。你用它治病,不靈了,就是你不信的結果,靈了,就是靈符治療的「正常功效」。
有些偽科學很難分辨,所以,辨偽成為一個專門的學術研究,國際上叫做「辨偽學」。偽科學有諸多「必殺技」,十分了得,歸納起來,就是「各種看」。我們來大致了解下:
兩面看:凡事必須找出正反兩面,一分為二,拉平差距,模糊優劣,能證明「臉上有隻痦子」和「臉上只有痦子」是一樣的,因為你有我有全都有,五十步不能笑一百步。你科學也有治不好的病,我貼了靈符也有病癒的先例。
全面看:你不能只盯著靈符治病不科學這一點,它至少有心理安慰、心理暗示的作用,對一定人群能發揮一定的作用,這不也是科學的麼?既然選擇了靈符治病,就說明靈符治病適合他們。別有用心地推銷你們那一套,你以為我們會上當?我們就是要貼自己的符,治自己的病!神馬?你說我兒子怎麼送醫院去了——造謠!他去醫院的錢不是我賣符賺來的!
歷史看:現在不闊原先闊。現在這些沒治好,是因為積重難返,但原先,在那遙遠的地方有個好姑娘就被我治好了。
發展看:現在不行以後行。凡事要經得起時間的檢驗,現在不行,只要我們豁出去幾代人,堅持貼靈符去治,將來就不會有病了!到那時,我們的精神也會好很多!
具體看:同一事件,多重標準,具體使用哪個標準,那得看立論者的需要,再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他們極其聰明地躲在一個巨大的愚蠢中,跟你兜圈子,任你怎麼叫,他也不出來。
幾個圈子兜下來,你再看那驢糞蛋,圓潤的表皮上都泛著神聖的真理之光。
所以,你不能跟著他去各種「看」,你只看兩點:
1. 分析他的理論有沒有可能證偽,沒有證偽的可能,那就不要信他。
2. 如果有可能證偽,就朝他要明確預言,觀測現有結果。觀測與理論不符,那就不要信他。
一個科學家拿著他的論文,請泡利給個意見。以毒舌著稱的泡利說:「你的論文連可證偽性都不具有。」這是對一個理論最徹底的否定,意思是,這篇論文還不如一個錯誤。這個評論,成為科學史上的經典,沒有哪位科學家希望得到這樣的評論。
所以,如果一個人對你講的話無論如何也無法證偽,那他八成是在忽悠你。
這個廣告有點長。我們回到黑體迷局上。
普朗克
1900年10月7日,星期天。柏林西部的富人區,格呂納瓦爾德郊區,一座花園別墅。普朗克的家。
魯本斯來這裡與普朗克共進午餐。他帶來的不僅有妻子,還有他的實驗結果,證實維恩分布定律失效。在紅外區域,能量密度(這裡指輻射強度)與溫度成正比。
這個結果讓普朗克憂心忡忡。
問題出在哪?信息雜亂,毫無頭緒。找不到問題的根源,就無從下手。但是也找不到下家,把問題拋給他。地位是責任,能力亦然。
是夜,無眠。
普朗克理了理思路:
A.維恩位移定律沒問題。
B.問題出在分布定律的紅外區域。
C.實驗表明,正是在這個區域,輻射強度與溫度成正比。
雖然找不到問題的根源,但手上有這些資料,可以試試Diy公式,先把數學問題解決了再說!
此刻,多年積累的廣博知識,以及深厚的數學、物理功底顯露出強悍的力量。靈感共直覺怒放,推理與猜想激蕩。
拼拼湊湊,拆拆補補,幾經周折,終於,在算符嘈雜的稿紙堆裡,一個看上去很美的公式,悍然出現在普朗克筆下。
難道是她?!基爾霍夫的夢中情人?那個傳說中的公式:可以描述任何一個溫度下,黑體發射出的單色輻射的分布情況?
謹慎的普朗克按捺住小小的激動,利用手中的數據算了算。紅外區符合,可見區符合,紫外區也符合!災變消失了!
普朗克的心簡直要跳出來了,他趕緊把這個公式寫在一個字條上:
ρ=(c1λ^-5)/[e^(c2/λT)-1]
寫完,以沉穩著稱的普朗克迫不及待地把字條裝進信封,乘月黑風高,把信寄給了魯本斯。然後,惴惴不安地等待測試結果。似乎郵差也像他一樣,不休不眠。他太急於驗證這個公式了!
幾天之後,魯本斯帶著答案,出現在飽受相思之苦折磨的普朗克面前。是個好消息:公式預言與實驗數據完美相符,沒有死角!
普朗克又長舒一口氣。但隨即,他剛剛落下的心又懸了起來,公式是對的,但它倒底啥意思,還沒搞清楚。
10月19日,星期五。兩周一次的德國物理學會的例會上。在庫爾玻姆正式宣布維恩定律在紅外區域失效後,普朗克公布了這個公式。
該公式為黑體輻射度身定製,手工精湛,功效卓著,紅外區、可見區、紫外區,全方位涵蓋無死角,c1、c2兩個常數高低呼應,又兼一對波長λ上下其間,更具平衡美感,指數函數exp暗含其中,隱隱皇家氣韻,絕對溫度的T線混搭,彰顯不羈風情,頻率v的悄然褪卻,深藏功與名,將淡淡的憂傷,留給無盡的遐想。
與會人員彬彬有禮地點頭表示期許。太有紳士範兒了!
大家心裡都很清楚:公式的意義太不清楚!況且,自從維恩分布公式失效的小道消息傳出以來,同志們紛紛Diy出了不少公式,準備取代維恩公式,填補國內外空白。
普朗克回到家,久久地盯著這個大獲成功的公式,目光裡充滿憂鬱。
第二天,魯本斯到訪。昨晚,他又對公式進行了嚴格的測試,它又過關了!顯然,魯本斯是來給普朗克打氣的。
一個星期內,魯本斯和庫爾玻姆拿到5個看起來比較有前途的公式,進行了瘋狂的測試PK,結果,普朗克公式勝出。
普朗克壓力更大了。這個公式經過嚴格測試,證明好用。那麼,再在PK中勝出,其意義已經不是那麼重要了。就好比一個武狀元,再打敗幾個高手,他還是武狀元。目前更重要的是,找到它的物理意義。如果不找到,那它只是一條靠經驗和直覺,加上運氣而發現的一個數學公式,形跡可疑,連真正的定律都算不上。
他把探尋的目光,落在熱力學和電磁學上。兩個優雅而美妙的理論,掛靠其一,這個公式傳承了尊貴的血統,有了令人信服的來歷。
但是,無論怎麼撮合,它就是與這兩個王者格格不入,仿佛天生就是來造反的,要麼就是來踢館的!
熱力學定律、麥克斯韋方程組,是那樣的優雅、堅實和溫暖,在各自的領地,君臨天下,仗律執章。變幻莫測的能量生息,神秘奇異的力場演化,莫不賓服臣順,令行禁止。
直到基爾霍夫的黑體降臨人間。
黑體輻射,很明顯,這既是熱力學的問題,也是電磁學的問題。正常來講,普朗克手裡的黑體公式,應該自然地皈依到二者門下才對。
熱力學、電磁學,二者的力量、美感,已經深深融入普朗克的血液,成為生命的信念,為了二者更完善,更堅實,他願意添磚加瓦,掃地拂塵,就算為之守候一生,操勞一世,也在所不辭。
而眼前,傳承熱力學血脈的公式,搞不掂長波;延續電磁學血統的公式,搞不定短波。現在,自己diy出來的這個公式,終於徵服了所有波,可是它,卻乜斜著莊嚴的熱力學、神聖的電磁學,梗著個脖子,死也不肯臣服,甚至連拉個手搞共同開發的意思都沒有!
這意味著什麼?
一股寒意倏然襲來。
不!不不!普朗克被剛才一閃而過的念頭嚇了一跳。
我是一個保守派,我願意做個保守派。我的老師早就告訴過我,物理學已經完成了。我來學物理,是要汲取和傳播這些知識的,而不是改變這些美妙的知識。這不是我要做的!要知道,我是一個謹慎的人。是的,我做事一向相當嚴謹。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一個嚴謹的人遇到這種矛盾,應當怎麼做?對,尊重事實!用事實拷問知識!
現在,事實是:這個公式很成功,它搞定了熱力學和電磁學都搞不定的黑體!那麼,熱力學、電磁學……天哪!難道,這兩座巍峨的大廈,只是這個公式站起來的代價?!情感和理智的交鋒,真理和忠誠的紛爭,把普朗克逼向絕路。
絕處逢生,需要的不僅僅是智慧,更需要的是勇氣。可憐的普朗克,你是要克服多大的障礙,才能拾起這偌大的勇氣啊!
好吧,好吧!除了熱力學第一、第二定律,其餘的,我都可以放棄!這就相當於嶽飛說:除了汴梁,其餘的,我都可以棄守!
「可以犧牲我過去對物理法則所持的每一個信念。」
「要不惜任何代價,為這個公式找得到一個理論解釋,不管代價有多高。」
普朗克為自己打氣。
當人們喊出「不惜一切代價」的時候,通常,他並不是真的打算付出一切,而是要放手一搏,避免失去一切。否則,「一切代價」就沒有任何意義。
正因為謹慎,他才更注重事實。正因為堅守,他才更敏銳地察覺到舊的缺憾、新的曙光。
他用了老套的一招,也是沉穩的一招:建立一個模型,來再現公式所描述的黑體輻射。
黑體輻射,是各種頻率輻射的大雜燴,隨溫度的變化,各種頻率的強度此消彼長。
根據這個特點,可以想像無數個「振蕩器」,排列於黑體內壁。所謂震蕩,說白了就是往復運動。每個振蕩器負責發射一種單頻。所有振蕩器一起,就能發射出所有頻率。
給黑體加熱,就是給振蕩器提供了能量。有了能量,它們就開始震蕩,向空腔中發出輻射。同時也吸收能量。如果溫度保持恆定,慢慢地,這一收一發,就達到平衡。
現在,各種頻率的輻射都有了。我們知道,它們的強度是不同的,也就是量不一樣,有多也有少。而根據這個模型,某個頻率強度高,是因為該頻率的振蕩器數量多。
現在問題來了,各種頻率的強度,怎麼分攤給振蕩器呢?
普朗克不放過任何一種可能,苦苦探尋聯繫經典王國的蛛絲馬跡。
可是,熱力學、電磁學的金科玉律,在黑體這裡行不通。必須另走他路!
這是普朗克學術生涯中最黑暗的時光。不是因為失敗,而是在成功的路上,他真的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他最珍視的、已融入生命的信念。
現在,這些信念,由他親手從生命中割離,血淋淋地拋棄。身後,一片狼藉。
走投無路之際,普朗克悲愴地看著面前的銅牆鐵壁,突然,眼中餘光一閃,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進入眼帘。
氣體動力學。
上部說過,麥克斯韋在研究土星光環時,遇到過與氣體力學有關的難題。電磁學建立後,麥爺抽了點時間,出手收拾了它。他把氣體動力現象,看成氣體分子間亂碰亂撞的結果。微小顆粒的碰撞,如果能測出它們的速度、質量、位置等,利用牛頓力學,就能計算。但是,氣體分子小到看不見,多到數不清,咱人類沒有能力全測量出來。於是,數學功底強悍的麥爺想到了統計學和概率論,用這兩個對付模糊事物的工具,算出了氣體分子們「最可能的速度和分布規律」,為氣體力學奠定了一塊厚重的基石。
玻爾茲曼沿著麥爺開闢的道路,把「熵」和無序狀態聯繫起來,給出了熱力學第二定律的統計學解釋。
所謂熵,通俗來講,就是衡量事物混亂程度的一種概率單位,越無序,熵值越高,越有序,熵值越低。
熱力學第二定律表明,大自然總是傾向於熵值增高,也就是越來越無序。所以,此定律又稱「熵增定律」。我們前面說過,自然狀態下,熱量無法從較冷的物體傳給較熱的物體,只能是高溫體傳給低溫體,總體趨向平均、無序。你堆起一堆沙子,自然界會讓它消散,這些四散而去的沙粒,永遠都不會自動再聚成那個沙堆。這就是「熵增」。有關細節以後再說。
現在的問題是:普朗克始終相信,熵值「絕對、永遠」只增不減。而玻爾茲曼的統計學解釋是:熵值「幾乎」只增不減,換句話說,它存在減的可能。
玻爾茲曼的解釋可以用撲克牌來理解:我們買一副新的撲克牌,新牌都是按照順序排列的,熵值很低。我們洗這副新牌,越洗就越無序,熵值越來越高。這是一般現象。但是,根據概率論,存在這樣一種可能,一副本來很無序的牌,你洗來洗去,可能碰巧有那麼一次,會變得比以前有序一點,也就是熵值減小了。雖然概率極低,但不是零。
所以,普朗克對概率論的氣體動力學一直很不感冒。但是現在,普朗克為了解釋這個公式,他不得不求助於它。這就相當於,少林方證大師被迫用九陰白骨爪解決問題。
一個封閉的系統,任其自然發展,它的熵值會越來越大,最終達到最大,也就是達到最無序的狀態。
一個黑體也是這樣,最無序的狀態就是熱平衡。熱平衡狀態,就是普朗克用模型找出輻射分布規律的最佳狀態。
在模型裡,每個振蕩器,振動頻率都是不變的。那麼:
A.當振蕩器吸收、釋放的能量大小有變化時,它所能改變的,就只有振動幅度——「振幅」。換句話說,振蕩器的振幅,決定了它所釋放、吸收的能量大小。
B.某個頻率的振蕩器數量,決定這個頻率的輻射強度——也就是量的大小。
關鍵:振蕩器數量、振幅變化,對應輻射強度、能量變化。這些複雜而微妙的東西,只能用概率、統計的方法來應付。
而且,把能量分攤到相應的振蕩器上,更需要這種手段。
根據這些基本條件,利用玻爾茲曼對付氣體動力學的概率論技巧,普朗克開始了推導。推來導去,他驚奇地發現,振蕩器必須一股一股地吸收和發射能量,才能推導出黑體輻射公式!
就是說,必須把能量分成若干相等的小段,變成「一份一份」的能量單元,才能得到那個強悍的黑體輻射公式。普朗克管這些能量單元叫做「量份」。
這個「量份」有多大呢?普朗克從這個公式出發,勾結振蕩器的頻率,去瓜分能量,發現了一個簡潔的公式:
E=hv
能量E喚醒了我們塵封的記憶,而頻率v的高調復出,震蕩著激情的漣漪。那個神秘而又高貴的身影,一襲長裙,從容側立,h,你從哪裡來?
普朗克發現,要調和E和v的關係,必須有一個常數坐鎮。於是,他創造了h,普朗克常數。有了她,科學史上最著名的方程式之一,才得以成立。
至此,物理學中最重要的常數前三甲,已經全部出現在我們眼前,另外兩個分別是引力常數G、光速c,它倆分別在另外幾個同樣著名的方程裡巍然屹立:牛頓的萬有引力公式,愛因斯坦的質能方程,當然,廣、狹義相對論方程裡也有c。
回到這個簡潔優美的方程。它的意義很明顯,某個頻率v乘以常數h,所得到的,就是在這個頻率上,一份能量的值。一個「量份」就是這麼大。
普朗克還沒意識到,自己完成了一個偉大的發現。他以為自己只是給黑體輻射方程找到了一個來路,而且是用了自己不滿意的概率論。還沒來得及小小地激動一下,普朗克就又被自己嚇到了。
他的公式顯示:能量的傳遞不是連續的,而是一份一份的!
介入黑體問題以來,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被自己嚇到,但這次,真不是普朗克膽小,換成任何一個物理學家,他們都會被公式裡傳達的信息嚇到!
不就「能量是一份一份的」這碼事嗎?有什麼大不了?
相當了不得。這是一個天大的簍子,被普朗克捅了出來。
雖然剛剛說過,但我們還是要馬上複習一下這個公式:
E=hv。
h的值是6.626×10^-27爾格·秒,也就是用十萬億個一億除6.626,它等於6.626×10^-34焦耳·秒。這個值十分微小。
每一份能量,都是這個常數乘以頻率。這意味著,無論你怎麼分,一份能量只能分到1hv為止,不能再小了。
那麼,無論哪個振蕩器,它所具有的能量,只能是0hv、1hv、2hv、3hv……nhv。看見沒?n必須是個整數——再強調下:這是因為1hv最小,不能再分了,所以不存在0.5hv、3.1415926hv……之類的小數。
但是,自然界的能量的傳遞是一份一份的——這個提法,絕對顛覆了我們對世界的認知!
生活中,我們燒水,就是用火向水壺裡的水傳遞能量,使水溫升高。那麼,在我們看來,火向水傳遞的能量是「連續的」,水溫從20℃升到100℃的過程,當然也是「連續的」,水溫一定經歷了20.5℃、25.0250250250250℃、38.383838℃、52.0520520℃……總之,水的溫度值一定經歷了在20——100之間的任何一個數字,它的溫度上升線是連續的、平滑的,不可能從21.5555℃直接跳到21.5557℃,而不經過21.5556℃。是吧?
一個物體從A運動到B,它都必須經過其路徑上的無數個點,因為我們的世界是「連續的」。 無論AB距離有多短,它也不可能從A點「直接」穿越到B點,凌波微步也不行。還記得上部開篇裡的芝諾悖論嗎?他的大前提就是,「任何距離都可以分成無窮個小間隔」。所以,從一點到達另一點,必須「路過」無窮個小間隔。他由此推斷「有限的時間內,不可能經過無窮個間隔」,從而得出了「運動不存在」的結論。
雖然我們不想同意這個惱人的結論,但是,對於他的大前提,我們是沒有任何異議的,因為「世界是連續的」。我們對世界的全部認識,都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的。對於運動距離、能量傳遞之類的東西,我們可以無比精細地進行分割,分割到極致,量度為零,分割效應消失,繼而恢復整體。這是最完美的分割,是微積分的核心技巧。消除分割,讓它所描述的對象連續、平滑起來,這是微積分的最高境界。
微積分是用分割法描述連續世界的無敵利器。它是我們對世界認識的數學化表達。
而現在,普朗克的黑體輻射公式,以絕對強者的姿態,鋼鐵一般地戳在我們面前,面無表情地挑釁道:有種你就推翻我,不然,你就必須承認,能量不是無限連續的,它必須有個最小單位,分成有限的份數進行傳遞!
這就像我們去菜市場買東西,無論怎麼討價還價,無論買的東西有多少,你最少得付1分錢,你不可能付0.5分錢,因為沒有這個面值。所以,你可以不付錢,實施搶劫或乞討,但,只要你是付錢的,你所付的總錢數,無論多少,一定是1分錢的整倍數。
我們坐飛機,登機時可以上1個人,也可以上2、3、50……個人,只要裝得下,隨便哪個整數都行,但絕不能上0.25個人,無論你怎麼清點人數,飛機上都是1個人的整倍數,不可出現380. 747個人之類的情況。(不要提殘疾啊肢體啊之類殘酷的腦筋急轉彎式的情況,肢體、屍體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真正意義上的人,肢體再殘缺,他也是「一個」人)。
但是,如果能量的傳遞也是這樣的,分成有限的一份一份,那麼,水溫「從21.5555℃直接跳到21.5557℃,而不經過21.5556℃」就成為可能。我們把水的量減少到極致,就好理解了:你加熱一個水分子,給它一份能量,它就會從一個溫度值 「直接跳到」另一個溫度值,而不路過這兩個值之間的任何一個值。要知道,在經典物理裡,路過,不僅是美德,還是憲法。
普朗克快被折磨瘋了。
在維恩公式出世以前,他已經為黑體問題進行了6年的探索,維恩公式出生以後,他立即將它歸入熱力學血統,以為世界從此和平了。可是,實驗很快就擊碎了這個美夢,證明維恩公式在紅外區無效。
他千辛萬苦湊出一個公式,搞定了黑體輻射,卻發現,公式與自己膜拜的電磁學、熱力學水火不容。
他為尋找公式背後的物理意義而絞盡腦汁,百思不解。
為了把這個公式融入經典,他在信念上做出巨大讓步,向自己原本牴觸的概率、統計手段求援。
終於找到了「整個計算中最帶根本性的一點」,卻發現,這一點是如此可怖!它一直在公式背後深藏不露,甫一現身,還沒來得及看清面目,就見它劍指整個物理大廈的根基!
這是什麼怪物?!
僅僅是因為你站起身來,就要搞得整個物理學土崩瓦解?不!
你沒有這個資格,誰也沒有這個資格!你只是一個假設,只是我用來解決公式出身問題的一個手法,並不是物理真實!普朗克這樣安慰自己,他那顆揪緊的心,慢慢放鬆起來,但仍有一根無形的繩索懸著它,蕩蕩悠悠,無法踏實。
1900年12月14日。星期五下午。柏林大學物理學院。鐘聲剛剛響過五次。
普朗克在德國物理學會的例會上,報告了他的新發現。
他宣稱,只有假設黑體模型裡的振蕩器吸收、發射能量是一份一份的,才能導出那個公式、準確描述黑體輻射分布規律。
他把一份能量叫做「能量子」。這個名稱隨後就被他改為「量子」。
一個震撼了整個20世紀,到現在也餘震未消的龐然大物就這樣悄然誕生了。
會後,物理學會的會員們紛紛向普朗克表示祝賀,祝賀他找到一個強悍的公式,成功地解決了困擾人們多年的黑體問題,圓了基爾霍夫的夢。但這一切,似乎與量子無關。因為它只是普朗克解決問題的一個技巧而已。物理學家們的這種技巧,就像知心大姐提供的馴夫小竅門,一抓一大把。
量子,就是這樣低調。它混跡於天地萬物,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直到1900年,一個謹慎公務員形象的男人,在走投無路之際,隨手把它拽出來,晾在眾目睽睽之下。但,人們只把他當作黑體輻射公式的墊腳石,無人關注。只有它的發現者,為它的存在而隱隱不安,那根無形的懸心繩,時時顫動,成為一個飄渺而又頑固的痛。
在此後的日子裡,普朗克一直試圖迴避量子,但量子如影隨形,它低調沉著,卻強悍堅硬;它不動聲色,卻無處不在。撼不動、繞不開、改不了、認不清,額親娘啊!還有比這更可怕的嗎?!
它倒底是什麼?
就在普朗克跟自己內鬥糾結之際,一個年輕人慧眼識珠,第一個接受了量子。而普朗克,雖然不肯接受量子,卻慧眼識珠地接受了這個年輕人。
波粒再戰
愛因斯坦
轉眼間,到了光輝燦爛的1905年。
3月17日。又是星期五。瑞士伯爾尼,26歲的愛因斯坦投寄了一封信後,匆匆趕去上班。飽暖思宇宙,饑寒問稻粱。專利局三級技術員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解決了愛因斯坦的溫飽問題,使他有時間去窺探宇宙的秘密。
那封信是寄給《物理年鑑》的,裡面裝著他本年的第一篇論文。論文解釋了「光電效應」,題目是《關於光的產生和轉化的一個啟發性觀點》。
普朗克看了,不僅沒有受到啟發,反而更糾結了。因為愛因斯坦肯定了普朗克的量子概念,還用它來解釋「光電效應」。
普朗克本來就對量子避之不及,現在愛因斯坦不僅欣然接受了它,並且更進一步,讓量子與光子聯姻,生出「光量子」,把量子生米煮成熟飯,變成物理真實。普朗克認為,這個步子邁大了,很扯蛋,所以極度反對這門親事。
不過,愛因斯坦的觀點雖然反叛、出格、顛覆,但他的解釋卻邏輯嚴謹,事實清楚,非常完美。所以,普朗克很負責任地允許這篇論文發表。
於是,繼普朗克發現量子之後,科學史又翻開了嶄新的一頁。
說了半天,「光電效應」是什麼?也是「渾身是寶皮可製革筋可入藥味道鮮美肉可以吃」嗎?說起來,話又長了。
還記得當年的波粒大戰嗎?
菲涅耳單槍挑落粒軍大旗,波動理論一統光學河山。但是,江山並不穩固。菲涅耳的光波理論固然銳利無比,卻依然是就光論光,就波論波,解決的是表層問題。
雖然如此,粒軍也暫時無力抵抗,只能徘徊觀望。
1873年,麥克斯韋的《電磁學通論》橫空出世,把光學收歸電磁學門下,麥爺宣布:光是電磁波的一種。
從此,波軍陣營由麥爺坐鎮,城堡是尊貴神聖、厚重堅實、莊嚴優雅的電磁論,那可是上帝的詩歌!
粒軍的希望,隨硝煙散盡。
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赫茲在給電磁學大廈封頂加固時,順手開了一扇窗,一縷微光射向粒軍匍匐的角落。
還記得赫茲驗證電磁波的那個實驗嗎?1887年,赫茲讓振蕩器發出電信號,然後,在共振器的兩個小金屬球之間,看見了電火花,這說明,共振器收到了振蕩器發出的電磁波,才得以如此。
赫茲當時看得很痴迷,很仔細。所以,他不僅看見了微弱的電火花,還發現,微弱的電火花,居然有更微弱的亮度變化。
當紫外線照射那兩個小金屬球時,發生電火花會變得容易一點,而電火花也會變得更亮一點。
對這個「全新的,而且令人十分費解的現象」,赫茲記錄了下來,卻沒來得及給出解釋。但他寫道:「也許正因為它不易解決,所以有望在它解決之時,其他一些新現象也得到了解釋。」這話現在看來,也算是一語成讖了。
1899年,J·J·湯姆遜通過實驗,證實那兩個小金屬球之間的光電流,與陰極射線一樣,都是電子流。於是,人們慢慢意識到,這是由於光的照射,使金屬內的電子逃逸的現象。也就是說,那些電子流,是光「打」出來的。
1902年,赫茲曾經的助手、德國物理學家勒納德對這個現象進行了研究。勒納德是個狹隘的種族主義者,希特勒的腦殘粉,納粹黨徒,納粹德國的瘋狂擁躉,或許叫鷹犬也不為過,「勒納德」這個譯名還是相當科學的。他宣揚希特勒的理論,參與和領導了對愛因斯坦等猶太血統的科學家的攻擊和迫害。二戰後,美國考慮到他年事已高,免除了對他的去納粹化措施。不過人品歸人品,勒納德的確是一個優秀的實驗物理學家。好吧,我們回到實驗。
勒納德給這個現象起了個名:光電效應。
勒納德的實驗裝置:一個真空玻璃管,裡面有兩個金屬片,金屬片上有導線,導線連接到玻璃管外的儀器上。
勒納德發現,在真空裡,光電效應也會發生。用紫外線照射其中一塊金屬片,就會有電流產生。他解釋道,這是由於紫外光和電子的頻率一致,發生共振,所以紫外光能夠「觸發」電子從金屬表面逸出。
但時隔不久,「觸發說」被勒納德自己的實驗否定。因為他不能解釋接下來發現的兩個詭異現象。
他把照射金屬的光做了兩個調整,想看看不同的光,「打」出的電子有何不同。
一是調整光的強度,也就是「亮度」。按照常理,光的強度增加了,也就是能量增加了,它打出的電子,能量也應該增加才對。可是,實驗的結果剛好相反:電子增加的不是能量,而是數量!
那麼,金屬發射電子的能量歸誰控制呢?答案很快就出來了。
二是調整光的頻率,也就是「顏色」。按照常理,提高頻率,就是振動得更頻繁,應該打出更多數量的電子才對。可是,實驗給出的結果又是剛好相反:電子增加的不是數量,而是能量!
勒納德懵了。
各實驗室的相關結果陸續發布,結果更加撲朔迷離:
首先,不是每種光都能打出電子,比方說,黃、紅之類的低頻光,一個電子也打不出來,無論它的強度有多大,電子也是一毛不拔。而紫外線這樣的高頻光,再微弱,也能打出電子來!典型的歧視啊歧視!
這就是說,想要在金屬上打出電子,光的頻率最低有個下限,也就是你至少要達到這個頻率,才能打出電子來。嗯,原來,做人,沒有下限,可以升官、發財、吃牢飯;做光,沒有下限,就什麼也得不到!
其次,不同的金屬,要求的頻率下限也不同。我們舉幾個例子。頻率數字太長,所以這裡用波長來表示,單位是「埃」,1埃是0.1納米,一億分之一釐米。只要記住「波長數值越大,頻率越低」就成,光速÷波長=頻率。不同金屬要求的頻率下限:
銫→6520 鈉→5400 鋅→3720 銀→2600 鉑→1960
再次,每一種頻率的光,打出的電子能量有個上限。也就是說,不管你怎麼照射金屬,就算你照射一萬年,只要頻率不變,你所打出的每個電子,其能量也不會超過那個上限。
最後,光射到金屬上,電子要麼馬上蹦出來,要麼死也不出來,它絕不會等會兒再出來!
是不是很亂?我們來做個總結,也算是複習,順便理清思路:
1.不同的金屬付出電子,對光的頻率下限要求不同。不同頻率的光,打出的電子上限也不同。
2.電子能量大小,由光的頻率說了算,頻率越高,打出的電子能量越高。
3.電子數量多少,由光的強度說了算,強度越高,打出的電子數量越多。
4.光打出電子,是瞬間作用,沒有積累過程。
好吧,條理是清晰了,邏輯也沒問題,問題是規則太亂了!
所有物理學家都凌亂了。因為這個規則不僅違反了常理,不符合牛爺以來的物理認識,還嚴重違反了麥爺的電磁學規則!雖然《電磁學通論》只誕生了不到30年,但是,從那以後,所有與電磁相關的問題,都可以在那裡找到答案,完美的麥克斯韋方程組,她不僅能解決、描述所有電磁學問題,還能做出準確的預言,以至於自負的玻爾茲曼一見到這套方程,立即被她的美妙所徵服,引用歌德的話頂禮膜拜:「書此符號者,舍上帝其誰?!」
按照麥爺的理論,世界該有多美好啊:
電磁波的強度越大,其能量也越大,它所打出的電子能量也應該越大。
電磁波持續給電子輸入能量,電子攢夠一定能量後,就脫穎而出。那麼,它不應該瞬時射出,也不應該千呼萬喚不出來,更不應該以頻率論英雄。
這既符合邏輯,又很講道理,是吧?但是,實驗給我們的答案完全相反。
咱倆都玩過水槍是吧?假如,咱倆組織一場比賽,大家用水槍去射桌球。現在,水槍加滿足夠的水,壓力恆定,扳機就是開關,扣動扳機,水就被釋放射出。比什麼呢?看誰射飛的球更多、更快、更強。結果,我們發現:
你必須連續扣動扳機,達到一定頻率後,比方說每秒扣動5次,才能射飛桌球。球速是1米/秒。
如果達不到每秒5次,即使是100個人每人手持雙槍,都無法射飛一個桌球!
如果扣動扳機的頻率高,達到10次/秒,球速就會隨之提高,最快可以達到2米/秒。想讓球速更快,必須提高扣動扳機的頻率。
你提高扣動扳機的頻率,只能提高球速,提不高球數;增加水槍的數量,只能提高球數,提不高球速。
不科學啊!雖然上帝跟我們開的玩笑已經夠多的了,但是,還沒有一個玩笑如此搞惡。
不科學啊!雖然上帝跟我們開的玩笑已經夠多的了,但是,還沒有一個玩笑如此搞惡。
一個小小的光電效應,將物理從帝國美夢中喚醒。陶然其間的物理學家一覺醒來,發現那個富麗堂皇、舒適溫暖的安樂窩已榮華不再,柱裂基傾,在宇宙蠻荒中風雨飄搖。普朗克黑體輻射公式,試圖撥散紫外災變帶來的烏雲,卻攪來了量子迷霧。霧霾未消,那暗弱的電光,便裹挾著赫茲的讖言,化作雷霆萬鈞,撕裂了整個天空。
顫慄吧,人類!為自己的智慧哭吧,人類!
一雙明亮的眼睛略帶嘲諷地看著這一切,藏在濃密小鬍子下的嘴角,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愛因斯坦注視著光電效應:就是你了!
小愛同志早就相信,世界是由物質微粒構成的。這些微粒,不管你叫它原子還是血滴子,都無所謂。關鍵在於,它們都是一粒一粒的,你是你,我是我,可以擁抱,但不連體——不是連續的。每個微粒都有自己的能量,這些能量的綜合作用,表現在宏觀事物上,就是我們日常所見的能量形態。
但是,一到了光這兒,情況就變了,好像所有現象都在證明光是波,或者說,波動說能解釋所有光現象。到了麥克斯韋,波動說獲得了神級後盾,阻斷了所有挑戰的念頭。
小愛相信,從根本上講,世界的規矩只有一個。我們眼裡紛繁複雜的大千世界,只不過是同一規律所衍生的不同表象而已。
所以,光的特立獨行,讓特立獨行的小愛不太舒服。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粒子上。但是,牛爺領銜的粒軍早已宣告敗北。麥爺的強悍登基,又賜予凌厲的波軍以廣闊的天空,粒軍雪上加霜、落井受石,已被逼到墓地,蓋上了棺材板,就差釘幾顆釘子、發幾句訃告了。
光電現象挾裹的萬鈞雷霆,讓經典物理大廈將傾。但在小愛看來,這是新世界的曙光。
小愛的目光掃過普朗克的黑體輻射無敵公式。
這個公式是Diy出來的。儘管事後,普朗克給它找了一個娘家,但愛因斯坦還是有點不太滿意。因為,普朗克知道自己想要一個什麼公式,從而做出了能得到這個公式的推導。這裡,有深厚的物理功底為基礎,有強悍的數學技巧為手段,更有敏銳的科學直覺為指引……好吧,我們不這麼委婉,用大白話說:老普,你夠牛,但還是有點打哪指哪的意思!
但是,普朗克給公式找娘家時,買一送一,搞出的一個「副產品」,小愛還是蠻喜歡的——「能量是一份一份傳遞的」。每一份是一個量子。這個靠譜!
儘管這個量子已經把普朗克嚇得夠嗆,但小愛仍嫌不給力,你起步夠炫,在下佩服啊佩服,但你落腳太近太謹慎,不夠High。辜負了老衲期待的眼神。
為了讓光這傢伙合群,跟其他物質一起,共建和諧美好新生活,小愛決定,重打鼓、另開張,我再推導一遍!
他也搞出一個假想模型,但是,跟普朗克版的模型不一樣:黑體空腔裡充滿了粒子,這些粒子包括氣體和電子。構成黑體內壁的原子們,也含有電子。
咦?好像有點不對,這這這哪是什麼假想模型,一個現實版的黑體不就是這樣?!
是的,現實版的黑體模型就能用,幹嘛要搞成別的樣子?
好吧。現在現實版的黑體模型被加熱了,充滿了春的氣息。於是空腔裡的粒子們很興奮,開始震蕩。麥爺告訴我們,這些傢伙一震蕩,就放電磁波。當然,別處的電磁波送上門,它們也照收不誤。這個過程像極了咱國過年走親贈禮,折騰一段時間後,大家一吸一射兩相悅,收支平衡。
注意,關鍵來了:
熱力學第一定律說什麼來著?能量是守恆的!
現在,黑體模型達到了熱平衡狀態,也就是處於「熵」最大的狀態。
而空腔的體積,以及其中的能量、溫度都是可知的。
條件這麼好,數據這麼充分,分析一下熵與黑體空腔體積的關係,就不難了吧?
於是,小愛從這個基礎出發,開始了他的推導。然後,導出了光的量子。因為出發點不一樣,所以,此量子已非彼量子。
還記得不?普朗克是假設振蕩器發射和吸收能量必須一股一股地來,每一股能量稱為「量子」。 也就是把吸收和發射的「過程」量子化了。
而小愛描述空腔裡的粒子交換光,空腔裡的熵與體積的關係,推導出來的結果是,它們所交換的光本身,其表現就是量子化的。小愛叫它「光量子」,後來改叫「光子」。他把光本身量子化了。
看出區別沒?
普朗克:你必須一股一股地交換。就好比咱倆水槍大戰,規則是:不許長射水流,必須勤扣扳機,一股一股噴射對方。
愛因斯坦:你交換的東西本身就是一股一股的。就好比咱倆改成塑彈槍大戰(這個很危險萬勿模仿)——不管你是點射還是連射,也不管你是堵槍還是躺槍,塑料彈本來就是一粒一粒的。你只能一粒粒發,一粒粒收。
既然有區別,小愛的公式也就和普朗克略有不同,但是,在「E=hv」上沒得說,意義一樣,都是「一份能量以hv為單位存在」。所以,小愛對普朗克的量子,是非常擁護的。
要知道,那時候,原子存不存在還是個謎,以玻爾茲曼為首的「擁原派」和以馬赫為首的「倒原派」正鬥得不可開交,你小愛卻在這個節骨眼上,以粒子假設為基礎,鼓搗出個「光量子」來,不是嫌熱鬧不夠,就是嫌挨拍不夠!
所以,得找個什麼不好解釋的東西,用光量子解釋一下,或許就OK了。哈,光電效應,你簡直就是為證明光量子而生的!
如果光是量子化的,光電效應立馬就失去了全部的神秘感,它再也不是雲霧中的蒙面少女,而是那位穿著「新裝」在街上邁方步的皇帝。
光的頻率越高,光量子的能量越大。一個光量子的能量,只能一次性地傳給一個電子。於是:
如果單個光量子的能量不夠,它就沒法把電子打出來。這就是為什麼低頻光無法打出電子。
不同的金屬付出電子,對光的頻率下限要求不同,那是因為,它們對電子抓得有緊有松,抓得緊的,電子當然需要更大能量才能逃脫。
提高光的頻率,就是增加了光量子的能量。電子獲得更大能量,當然跑得更快,所以高頻光打出的電子能量更大。
增加光的強度,就是增加了光量子的數量。數量更多的光量子,當然能打出更多的電子。
是不是很簡單?所謂光電效應,其實就是粒子世界的「富豪相親大會」。每一種金屬,都是一個相親會,入場資格的起點不同;電子就是拜金女,它的能量就是綜合得分;光量子就是富豪,不論年齡體貌和物種,它的能量就是資產。
這是相當純粹、相當公平的錢色交易。
首先,不同的相親會(金屬)檔次不同。既然叫「富豪相親會」,那麼,不論什麼檔次,對富豪的資產都有個最低的要求。比方說,銫富豪相親會,資產最低1億才有相親資格,銀富豪相親會,資產最低2億才有相親資格。你參加銫富豪相親會,但是,你的資產只有9000萬,沒資格相親,就算你找來100位資產9千萬的人一起來,也沒有相親資格,一個美女也帶不走,但是你能付起入場費,可以入場當苦逼觀眾,噴血圍觀、舞人浪、熱場子(引起分子共振導致熱效應)。這就是為什麼再多的低頻光也打不出電子。
第二,拜金女的相貌、三圍、氣質、文化、性格等都進行了準確的評分,明碼標價,你想帶走高分美女,必須擁有更高的資產才行。比方說,50分的,只配1億資產以上的富豪;70分的,少於2億資產休想帶走;80分的,只跟4億資產以上的富豪走。這就是高頻光為什麼能打出高能量的電子。反過來說,你如果只有2億資產,那麼,你最多只能帶走70分的美女。這就是每種頻率的光,打出的電子能量都有個上限的原因。
第三,這是相親大會,不是菜市場買肉,所以,你有再多資產,也只能帶走一位美女。你資產多,只能帶走更高分的美女,而不能帶走更多的美女。這就是為什麼增加頻率只能提高電子的能量,卻無法增加數量。
第四,拜金女資源足夠多,有多少美女被帶走,關鍵要看來了多少具備資格的富豪。但是,根據第二條,來了再多富豪,如果都是不超過2億資產的,也只能帶走70分以下的那些美女,高於這個分數的,一個也帶不走。你也不能哥倆好湊錢帶走一個高分的,這些美女雖然拜金,但並不變態。這就是為什麼增加光的強度,只能增加電子的數量,而不能提高能量。
是不是很美妙?愛因斯坦的公式更美妙,他只用幾個簡單的字符,就囊括了上面一大堆條條款款。
(1/2)mv^2=hv-p
END。
完了?
嗯,over了。
(1/2)mv^2,就是打出電子能量的上限,也就是大富豪你所能帶出的美女的最高分值。
hv,大家都很熟,一個量子的能量。也就是你持有的總資產。
p,取得資格的資產底線。小愛鼓搗了一個「功函數」,用來計算不同金屬所要求的頻率下限。
讓無數物理學家如墜雲霧的光電效應,被這個簡潔的公式一把扯去了底褲。詭異莫測的黑體輻射疑案,真相就此大白天下。
按理說,喜歡窺視大自然隱私的物理學家們,應該為之雀躍才對,然而,事情恰好相反,物理學家們對它唯恐避之不及!
因為,已經入殮的粒軍,在公式裡露出了詭異的微笑。這個公式太叛逆了,明白無誤地劍指電磁學大廈的根基,直接挑戰麥爺經典體系!即使這樣,小愛還嫌不夠直白,他在論文開頭寫道:「一個有重物體的能量不可能無限分割,而按照光的麥克斯韋理論,從一個點光源發射出來的光束的能量,則是在一個不斷增大的體積中連續地分布的。」這是在說:麥爺讓光與眾不同,我很不爽。
小愛承認,「光的波動說是十分卓越的,別的理論似乎很難取而代之」。但是——小愛在「但是」後面,提出了一個比粒子更具顛覆性的看法:「不應當忘記,光學觀測都同『時間平均值』有關,而不是同『瞬時值』有關。」
他的看法是:我們之所以認為光是波,那是因為,我們以前所觀測的,都是光在一段時間內的平均狀態,「波動」是平均結果。而觀測光的瞬時情況,它應該是粒子態的。小愛還給這個不招人待見的看法起了個名:「一元二體認識」。這就是「光亦波亦粒」的源起。雖然它離「波粒二象性」還有一段距離,但在當時,這已經足夠石破天驚的了。
叛逆得如此誇張決絕的,不是神人,就是神經病人。把光變回粒,就夠所有人喝一壺的了。你還把它弄個雌雄同體,那就不止是調戲整個物理界了,簡直就是在挑逗上帝!
因此,小愛同志的觀點,得到當時物理學家的一致反對,就在情理之中了。
在反對者的人堆裡,普朗克顯得格外醒目。他最早看到小愛的論文,第一個站出來反對,他認為,小愛這是「在思辨中迷失了方向」。不要說接受小愛的「一元二體認識」,就算是自己鼓搗出來的量子,他還一個勁地加以條件限制,極力把它推進經典物理的地盤。到了1914年,他成功地把自己送回到經典物理的起點,遠遠地看著自己的量子越飛越高。公平地說,普朗克絕不是一個反對革命的人,最有力的證據是,他第一個接受了極具顛覆性的相對論——這個見識,可是超越了龐加萊和洛倫茲的。他之所以對量子拒之千裡,對「一元二體」更是痛心疾首,是因為它們的顛覆性,已經超出了普朗克觀念更新的承受極限。所以,雖然小愛的論文是普氏量子得到的第一個有力支持,但老普根本不領情,就算是在推薦小愛當普魯士科學院院士時,他還站在為小愛開脫的角度指出:「小愛在現代物理所涉及的重要問題中,幾乎都做出了『令人矚目的』貢獻,當然,他也可能會出錯,比方說光量子假說。但是,我們不能對他求全責備……」不過,反對歸反對,普朗克有著博大的胸懷,作為一個真的學者,他敢於面對淋漓的公式,敢於在事實面前認栽。所以,他允許這篇離經叛道的論文發表面世。
醒目的反對者,當然遠遠不止普朗克,密立根就是其中另類的一個。
羅伯特·安德魯·密立根,美國實驗物理學家。他反對的方式是:實驗。我們知道,科學不是耍嘴皮子,你哲思再無敵、辯才再出眾,把對手批得再慘,人家只要符合觀測,最後灰頭土臉的也是你自己——除非沒臉。沒臉沒皮的人會罔顧觀測,沉浸在嘴皮子的快感中洋洋自得。所以,實驗,雖然很笨拙,但這是最實在、最有力、最負責的反對手段。密立根用了10年時間,完成了一個大名鼎鼎的實驗:「油滴實驗」。他想通過精確的實驗數據,證明愛因斯坦的錯誤。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讓他大跌眼鏡。數據顯示,小愛的公式好像是對的。
難道是,因為誤差太大?那就提高實驗精度!
精度提高了,可是得到的數據離公式預測更近了。
難道,我費了這麼大勁,設計了這麼巧妙的實驗,只是為了證明我反對的東西是對的?!不,我要再提高實驗精度,找出公式預言的偏差!
於是,精度不斷提高。
可是,精度越高,實驗結果與公式吻合得越好。蒼天吶!
鬱悶之下,密立根不得不噴血認栽:「愛因斯坦公式取得了明顯的、完全的成功」,「結果完全出乎我的預料」。不過,公式代表的理論解釋,打死他也不信:「但是這個公式背後的物理理論基礎,卻是相當不靠譜,我相信愛因斯坦本人也不會再堅持了。」不管密立根信還是不信,他的這個實驗為他帶來了1923年的諾貝爾物理學獎。
對小愛的光量子,物理學家們的反對,當然不是毫無道理的。相反,他們的反對,理由相當充分,理論基礎相當雄厚。我們在波粒大戰中,已經跟隨波粒雙方神一般的將領和統帥,充分體驗了波動王國開疆擴土的雄渾背景,那一點一滴驗證的翔實數據,一磚一石積累的雄厚基礎,一步一個腳印走出的這條溜光大道,無不昭示著波動說取得最終勝利的必然性。麥爺電磁理論的建立,更是讓人類對光的認識,提升到了從未有過的高度,本以為從此塵埃落定、宇宙澄清,誰知道,一個不修邊幅的小小技術員,讓波粒大戰風雲再起,攪得周天寒徹、一地雞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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