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電影是怎樣盛極而衰的(它耗光了香港電影最後一絲尊嚴)
2023-09-12 19:06:06 2
文 | 縣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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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5.7的《追龍2》與豆瓣7.2的《追龍》,唯一的聯繫,在於導演都是王晶和關智耀。
《追龍2》開場,以極快的閃回剪輯了幾個《追龍》的鏡頭,算是在說,「在梟雄這一概念上,《追龍2》是《追龍》的續集」,但鏡頭轉瞬即切到過山車上志得意滿的龍志強臉上(梁家輝 飾),劇情由此走入另一個與《追龍》毫無關係的故事。
「追龍」這兩個字,在2017年的第一部中,具有早期香港電影的符號學意義,它屬於「形象的黑話」,指「吸毒者用打火機加熱錫紙上的毒品,隨後吸食產生煙霧」,吸毒者在毒品的麻醉中噴雲吐霧,如同追逐龍的影子,所以片名本身,映照香港黑幫文化。
而《追龍2》,全名《追龍2:賊王》,片名已失去意象含義,「龍」,指的就是「賊王龍志強」。
龍志強的真實人物原型,即香港「世紀匪王」張子強,他曾在二十世紀末接連製造香港啟德機場運鈔車劫持案、香港首富李嘉誠長子李澤鉅綁架案、香港第二富豪郭炳湘綁架案,成功掠得總計17.7億港幣(以今匯率計約15.6億人民幣),後來在1997年預謀綁架澳門賭王何鴻燊時被警方識破,1998年被最終拘捕。
「世紀匪王」張子強
《追龍2》堪稱酷炫的片頭,即率先以一種凌厲的敘事性,抓取重要場景,簡潔而完整地交代了「李澤鉅、郭炳湘」這兩宗綁架案,不過片中將「李」姓改為了「利」姓,而電影正片隆重敘述的,則是發生於澳門的「何鴻燊案」,何鴻燊在片中被易名為賀不凡。
王晶、呂冠南兩位編劇選擇快速勾勒前兩宗綁架案,而重點刻畫第三宗,顯然,一方面是考慮到被商業片浸淫的觀眾對複雜故事的接受度不高,所以放棄對賊王一生的全景式展現,另一方面,第三宗綁架案是賊王落網的契機,更利於影片在審查框架內進行劇情編寫。
張子強的傳奇人生,歷來為香港電影的靈感源泉之一,遠的不說,近的,就有2017奪得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導演、編劇、男主角、剪接等五項大獎的《樹大招風》,片中,陳小春飾演的卓子強,即以張子強為原型塑造。
同樣詮釋匪王張子強,從演員本身的角度,梁家輝的氣場自然壓陳小春一頭,但從劇作給角色的定義來看,龍志強一味追逐金錢的單薄性,魅力卻也比不過更為癲狂、灑脫、並不為金錢所役的卓子強。
《樹大招風》中的陳小春
儘管如此,《追龍2》其實依然有自己的優點。
其一,即演員的表演。
都說香港演員已出現嚴重斷代,導演中,尚有麥浚龍(《殭屍》)、翁子光(《踏血尋梅》)等(準)80後新人代表,而演員,近年的《掃毒》、《使徒行者》、《拆彈專家》、《反貪風暴》等港片系列,轉來轉去不過劉德華、梁家輝、古天樂、劉青雲、吳鎮宇等港味兒老演員。
所以即使在《追龍2》這樣一部並不重要的香港電影中,也能夠集齊梁家輝、古天樂、任達華、林家棟四大港式老戲骨,這是不幸,也是幸運,至少這從香港演藝的角度,保持住了如今這部港片在表演上的實力,然而弔詭之處在於,《追龍2》簡單乏味的劇本以及單薄的人物弧光,幾乎未給這些演員任何的表演空間,尤其是主演梁家輝。
但梁家輝、任達華、林家棟三人的臉型以及他們臉上的褶子,仍在演員穩健的表演控制中,傳達一種天生的故事魅力,古天樂則因為一場結局不出所料過程卻驚心動魄的豪宅拆彈戲,獲得了整部電影中唯一具有表演空間的張力時刻——
他飾演的臥底何天,在一個必須禁聲的危險場景中,小心翼翼指導另一名警察一步一步拆掉捆綁在自己(何天)身上的炸彈外套。
過程中,古天樂的眼中逐漸見紅並最終滴淚,這種通過在零表情中滲出長時間緊張情緒,並通過眼淚釋放(或加劇)這種情緒的表演,總是具有極強感染力,比如阿里·艾斯特2018恐怖片《遺傳厄運》中,22歲的男演員亞歷克斯·沃爾夫面對片中妹妹被撞斷頭顱的情節,那靜止在汽車中幾分鐘之久的表情特寫。
《遺傳厄運》中的亞歷克斯·沃爾夫
古天樂這場表演在「拆彈情節」上體現的魅力,甚至已超過劉德華在整部《拆彈專家》中的表演。
拆彈結束後,何天對任達華飾演的香港刑警李強說,「我一直在想我媽」,可見拆彈當時,何天的思緒十分複雜,而這些,都被古天樂控制在了自己嚴格、精準的表演中。
2017葉偉信導演的《殺破狼·貪狼》,為時年47歲的古天樂設置了一道電影表演的分水嶺,古天樂憑藉其中邊緣、絕望、疼痛並富於《颶風營救》式父愛的表演,奪得2018香港金像獎最佳男主角,如今這部《追龍2》,仿佛是對其金像獎演技的一次微妙復盤,觀眾完全可以體會到,他是如何具有了一種在有限表演空間中抓取情緒張力的才華。
《殺破狼·貪狼》中的古天樂
當古天樂頂著這張觀眾無比熟悉卻依然能刻寫故事魅力的「老臉」,出現在龍志強據點磨砂玻璃的暗影中,這成為《追龍2》中為數不多的港味時刻,同樣的時刻,還有龍志強被槍決時,其側臉映在藍天與日光的明媚中。
這些零落蕭疏的時刻,成為《追龍2》為數不多的影像魅力,也即它仍是一部港片的證據。
當然,編劇也試圖在極為簡單的情節中,製造一種觀眾最熱愛的意外性,典型的安排即是在影片最初便讓龍志強通過博士(林家棟 飾)之口識破何天的臥底身份,一來可以豐滿博士這一人物忠奸兩面的性格,二來打破香港警匪臥底題材電影的套路,意欲將故事「逼上絕路」,這成為《追龍2》的第二優點。
但遺憾的是,整體而言,《追龍2》卻無法撐起這份企圖心,更可悲的是,除了這寥寥優點,《追龍2》更多體現出的,是對香港電影這一特殊華語類型片過往魅力的全面揚棄。
甄子丹、劉德華主演的《追龍》中,有一個鏡頭令人難以忘懷:飛機從九龍城寨低空飛過。
九龍城寨的隔壁,就是啟德機場,在香港赤臘角機場投入使用前,啟德機場是全港唯一的民用機場,因為飛機最低時離九龍城寨樓頂僅40餘米,所以啟德機場一度被評價為「世上最難著陸的機場」。
《追龍》中,飛機低空飛過九龍城寨
所以,僅這一個鏡頭,即因其在景致與歷史上的獨特性,令觀眾深信《追龍》擁有港片體質,而這一鏡頭所展現的「方角天空」,也吻合香港居民樓群的建築空間特徵,逼仄、骯髒、漏水的城寨內部,則進一步強化影片中的香港情境。
電影是影像視聽藝術,所以從最重要的視覺角度而言,人物與劇情必須「存活」於空間與景致中,電影拍攝前(中)的堪景、置景、布景,就是在為故事選擇或製造突出其特徵的空間景致,《追龍》中的「城寨飛機」就是典型。
然而,在《追龍2》中,觀眾將完全無法分辨香港、澳門、廣東這三地的電影景致,甚至可以說,《追龍2》是一部沒有空間特徵的影片,若將故事搬到國內任何一座城市,只要不選景在標誌性景致,演員們依然可以通過臺詞說「這是香港」,為什麼?
恰是因為標誌性景致的缺失。
當然,並不是說香港故事就必需維多利亞港,澳門故事就不離大三巴牌坊(實際上,《追龍2》中特別出現過大三巴牌坊),這些只是外在的物理性景致,真正在不同影片中進行景致區分的,必須是帶有氣息的空間。
比如2016文偉鴻導演的《使徒行者》,當主角們到了巴西,是陽光、桑巴、比基尼等混合出的異域氣息,令觀眾感受到了「巴西」這一種故事空間,僅憑一線「地理性的沙灘」絕無法達成空間效果;而在2018白雪導演的《過春天》中,影片則通過逼近人物身體的熾熱、溼潤攝影,令觀眾在鏡頭的吐息之間如臨深圳的亞熱帶海洋性氣候。
《過春天》中風格熾熱的近身攝影
但在《追龍2》中,所有空間與景致都是模糊的,影片完全依靠字幕讓觀眾分辨港、澳、粵三地,再加上杜江、邱意濃等內地演員對影片人物風格的影響,使《追龍2》最終成為了一部「沒有港片空間」的怪異港片。
內地演員邱意濃飾兔兔
空間的失敗,代表影像基礎的失敗。
一部成功的電影,會讓空間與景致的風味,瀰漫在片中的任何一個角落,杜琪峯、韋家輝2007共同執導的《神探》就是一個絕佳的例子——
劉青雲飾演的神探陳桂彬常去一家餐廳吃飯,這家餐廳與內地隨便一家餐廳似乎都無甚區別,但影片整體陰鬱、神經質、驚悚的「暗色香港」氣息完全氤氳在餐廳中,使其無法與這部港片的味道割裂,而「紅燒翅、半隻炸子雞、蒸條魚、一碗白飯」的港式點餐,則令這家餐廳徹底被吞進這部謎一般瘮人的電影,從而,一家裝修再普通不過的餐廳,被置景為一個極為迷人的「港片空間」。
《神探》中的餐廳港食
如果沒有景致、空間,《追龍2》中的梁家輝再煞有介事地包口吞著白灼蝦,又有什麼用呢?
(剝蝦吃蝦算是近年影視中港產大佬的標誌性動作了,比如《破冰行動》中的任達華。)
《樹大招風》中,卓子強、葉國歡、季正雄,世紀末三大賊王在片尾的唯一一次同框,雖什麼事都沒做,但已蘊含「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飽滿時代意味:全新的時代形勢已至,即使狂狠如賊王,依然無法在時代浪潮中為所欲為。
《樹大招風》中三大賊王唯一的同框
而《追龍2》,空擺了一個「世紀匪王」的名號,觀眾看不到任何將其託出的時代的影子,悍匪梟雄,本就是時代翻湧的典型產物,只演梟雄不談時代,影片敘事是無論如何也立不住的,而這,是《追龍2》的劇本簡單到近乎幼稚的根本原因。
可以明顯感覺到,編劇一面徹底將悍匪與時代撇清,仿佛這悍匪是憑空生了出來,另一面,卻試圖通過刻畫一兩個複雜人物,從而彌補時代缺席所造成的深溝大壑,而且不妨說,編劇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博士」這一人物身上。
博士的出場本就十分詭異,在一部基於現實原型改編的影片中,博士竟然使用測謊儀對何天的臥底身份進行意識甄別,這令他在影片整體氛圍中,帶上了一種超自然的怪異味道,而除了名字和這次測謊,博士再未體現任何高智商之處,所以這相當於在顯性身份上,為他硬凹出的一種「獨特造型」。
隱性身份上,編劇更依據「復仇」和「金錢」兩大目的,使博士成為在龍志強與何天之間遊走的「雙面間諜」,然而,這種「雙面間諜」的戲碼,完全無法提增整部電影的敘事層次,及至最後,影片反而落得一種不知該如何恰當安排博士結局的尷尬。
編劇的失策,使《追龍2》的高潮部分,成為近年港片最缺乏緊張感的高潮,龍志強→悍匪,何天→刑警,博士→間諜,三種身份,一種身份給一輛車,三輛車在澳門與廣東之間追來奪去,就是《追龍2》的全部高潮。
這本已堪稱乏味巔峰,豈料龍志強還上演了一出「自首戲」,觀眾艱難提起的本就微弱的一口氣,也就此在龍志強朝杜江伸出的雙手間,徹底洩漏。
博士的「雙面」何以無趣?
匪王的「狂縱」為何乏味?
全都是因為影片沒有展現任何時代因素。
一個本就取自歷史的故事,最終效果卻放之任一時代而皆準,那這個故事中的人物與情節,都將失去魅力與意義。《追龍2》整部成片的時代感,甚至比不上其片頭出現的那張「李嘉誠」(片中為「利」姓,應為特型演員所飾)的臉。
《無間道》、《跛豪》、《龍城歲月》、《槍火》、《PTU》……曾經,香港類型片無論表面還是本質,都是一片沃野,表達的自由、題材的深刻、技藝的精湛,在華語電影世界中既獨樹一幟又蔚為大觀,金像獎、金馬獎這兩大華語電影重量級獎項,也每每將大獎頒給香港類型片。
甚至可以說,華語世界中,只有香港地區形成了警匪類型片的沃野與高地。
如今,表面上,香港類型片依舊繁榮,《掃毒》、《使徒行者》、《殺破狼》、《拆彈專家》等,都在以系列形式延續香港類型片的香火,但遺憾的是,題旨的隔靴搔癢、製作的急功近利、表達的自縛手腳等,都令表面的繁榮無法隱藏其荒原本質——在韓國已憑類型片(奉俊昊《寄生蟲》)跨界攻破藝術電影寰宇之壁壘,全票奪得坎城金棕櫚大獎的當下,每年不斷量產作品的香港類型片世界,已成一片令人唏噓的荒原。
奉俊昊《寄生蟲》劇照
由此而言,《追龍2》雖質量不佳,但它仍有一個重要意義,即在某個空間徹底拔掉今時港片表面的「茵茵青草」,暴露出真正的荒蕪地基。
香港電影為何出現這種現狀?
根本原因,在於其對內地市場的妥協。
內地電影市場近年屢屢創造的票房奇蹟,對香港電影人堪稱致命誘惑,然而基於內地電影內容審查,他們不得不放棄某些足以提升影片品質的表達與主題,所以,當古天樂讓《翠絲》導演李駿碩「放心去拍,不用考慮內地市場」時,港片迷影人群才會因此而倍覺感動(儘管《翠絲》並非一部佳片,但它在華語電影題材上體現的開拓精神卻難能可貴)。
《翠絲》劇照
《追龍2》則是這種妥協中,最明顯與最令人心酸的作品——我們在片中看到梁家輝、古天樂、任達華、林家棟這四位味道十足的港影戲骨,因編劇刻意引入內地元素,從而氣場遭遇強行壓制,他們在片中的境遇,就如同今天香港電影人面對內地市場的境遇。
而越來越「耳聰目明」的觀眾,卻只能通過片中那些間或閃現的港味時刻,去追憶曾經輝煌的香港電影時代。
畢竟,在徐克、杜琪峯、劉偉強、麥兆輝等電影人自由而放浪的形塑中,香港電影也曾為一代梟雄。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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