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天地任你縱橫(歲月從此分兩邊)
2023-10-11 13:25:51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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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尕常常因為那頭捲毛被當成新疆人,其實她只是自來卷而已。她老娘和老子都是百分之百的漢人,十年前跑到西藏某個鎮裡做起了老師,在人傑地靈的高原上終日遊蕩,不出一年就整出個女娃。
阿尕像株野草一樣在高原上摔打著長到九歲,漸漸成為鎮裡的禍害。她跟男孩子打架,跟藏獒摔跤,阿尕娘在教室裡口沫橫飛地傳道授業,一抬頭就看見自己閨女騎著鄰居家犛牛悠然從門前走過,扯著脖子衝屋裡元氣十足地喊:「才貢你個小雜種給我出來,把王老師的糖還給我!」
01
王老師是鎮裡新來的支教,他跟沒心沒肺的阿尕爹不一樣,跟粗野淳厚的牧民也不一樣,整個人斯文白淨慢聲慢語,從來沒跟誰紅過臉。這份另類讓他在學生之間格外受歡迎,一群半大孩子整天像宮女見了皇上一樣在他面前爭寵,包括阿尕。
她冷眼旁觀,發現王老師為人看起來像活佛轉世見誰都笑臉相迎,其實一對灰眼珠骨碌碌轉得飛快。阿尕的心智還沒成熟到能藉此判斷一個人心眼多少,但她直覺感到孩子們對這個死人臉老師的親熱。一直以來她都堅定認為自己是小鎮裡最牛逼的姑娘,為了讓這份牛逼錦上添花,她決定做個最受王老師青睞的學生。
王老師治理學生的法寶之一是糖,誰表現優秀給誰。阿尕兜裡攢了一堆,黑不溜秋的蘇聯巧克力苦得像老爹燒糊飯的鍋底,但她還是視若珍寶地在孩子中間大口咀嚼,然後偷偷找個沒人的地方再吐掉。
為了彰顯自己的戰果,阿尕把幾塊糖明面擺在桌子上,不成想,一錯眼居然不見了。
她一陣急怒險些要掀桌子,好在才貢那個一肚子壞水的小子有個傻妹妹才旦,跟誰都一臉和氣仿佛得了王老師真傳唯獨跟她哥不對付,她偷偷跑到阿尕耳朵旁告狀:「我看見我哥拿啦!別說是我告訴你的啊,他正在隔壁班聽你媽的課呢!」
阿尕乍一聽以為才旦在罵她,反應好一會兒才渾身不自在地說:「哦。」心裡一陣冷笑:才貢這小賊!
02
阿尕老娘二話沒說把阿尕從犛牛背上拎下來,一回頭看見教室裡的才貢臉漲得比豬肝還鮮豔,就明白咋回事了。可阿尕娘向來是個幫疏不幫親的主,她一巴掌抽在阿尕屁股蛋子上:「誰讓你上課時間跑出來的?」
阿尕一雙銅鈴大眼瞪得快要飛出來:「才貢他拿我糖!」
「放你娘的狗屁!惦記兩塊糖課都不上跑出來撒野,丟人給我丟到家了!」說著把阿尕扔出幾丈遠,砰一聲關門繼續上課。
阿尕頓時覺得自己簡直不能活了,全鎮最牛逼的姑娘也是孩子,胡攪蠻纏的功夫碰見跟成人的階級壁壘立刻潰不成軍,她憋屈地想:跟才貢這梁子算是結下了。
一雙手突然從背後搭住她腦袋,她回頭一看發現居然是王老師。王老師依然是笑眯眯的眼睛微微翹起的嘴,這嘴一開一合蹦出一句格外中聽的話:「回去上課了阿尕,一會兒臉哭花了就不好看了。」
03
高原日子晝短夜長過得飛快,轉眼阿尕到了十幾歲年紀,心智卻沒長進分毫,倒是才貢那個毛頭小子出息了不少,整日裡有事沒事跟在她身後,不吵也不鬧了,送吃送喝送小玩意兒,殷勤得很。阿尕想不通這小毛賊為何天天巴結自己,想不通也沒時間多想了,她心裡惦記著另外一件事。
王老師在村裡每年春天過來待四個月,山上那種沒名的紅花開了之後,他就快帶著難吃的蘇聯糖來了。阿尕爹媽當老師有鎮子以外的什麼局養著吃喝不愁,王老師卻聽說沒有這待遇,所以時常萬家燈火時,阿尕聽見自己老爹和老娘對著感嘆,說王老師八面玲瓏的人物倒屬實是個善人。
這善人身披晚霞風塵僕僕回到學校裡的時候,阿尕正在教室呼呼大睡,她一抬頭看見鬍子拉碴的王老師,王老師也看著她,兩人視線隔著一屋子亂糟糟的學生一碰,阿尕幾乎脫口而出「你那蘇聯糖快給我幾塊。」
但是她突然低下頭,臉噌一下紅了。
十幾歲的阿尕模糊感覺到一股陌生的心緒,她心裡霎時間閃過高原凜冽的風劈頭蓋臉的雨,風煙俱淨後的土地上開出一朵不知名的小紅花,本子上七扭八歪的日記一時亂了陣腳,阿尕心想:自己害臊個什麼玩意兒?
王老師下課後照例留下蘇聯糖。他現在不同往日,鎮裡外來的老師越來越多,有趣的奇葩的好看的來了又走,學生當中受歡迎的再不止他一個了。幾塊糖孤零零躺在講臺上無人認領,像一堆小石頭,教室裡人走得乾乾淨淨,阿尕上去把它們都劃拉到自己兜裡。
04
七月的傍晚山雨欲來,阿尕回家路上幾乎打瞌睡,她剝了一顆糖塞進嘴裡,進門一瞬間卻感覺異樣。多年跟藏獒打遊擊戰的經歷讓她對危險生成了天賦般的敏銳,她下意識一躲,一個暗器擦著她頭髮飛到門框上,她低頭一看,瞌睡散了個精光——那暗器居然是自己的日記本。
阿尕娘怒氣衝衝地來揪她,阿尕一閃身躲過,兩人隔著飯桌對峙。阿尕說:「媽你聽我說!」
阿尕娘依舊像當年一樣不由分說的粗魯:「說個屁!你寫的啥?大姑娘不要個臉了,自己老師你都敢惦記!」
阿尕一時如遭雷劈,她那點少女情懷總是春的心思還沒來得及分辨,就被自己老娘一句話定了型,以至於時隔多年阿尕還常常回想,自己的老娘終究不是個聰明女人,她不明白莫測不過少年心,人生之初頭一遭愛慕都是火星子,跟誰擦出來都有可能,若無人問津用不了多久大多也就自生自滅了,可難得總有些多事的人想來吹股風撲滅它,可惜總是適得其反倒讓生火的人拼死也要縱火燎原。
阿尕畢竟不是個尋常姑娘,她那點早年自認為全鎮最牛逼的風骨讓她被老娘點透,突然想起另一件關鍵的事:王老師在高原來來去去這麼多年,還從沒見過他身邊有女人呢。
阿尕徹底被禁足了。老娘老爹輪流給她心理疏導不頂用,眼看再過個把月王老師又要走,她趁著月黑風高偷偷摸進學校職工宿舍,在王老師門前瑟縮良久,終於下定決心敲了門。
剃了鬍子的王老師白得發光,這小白臉仿佛早預見阿尕的到來一樣,波瀾不驚地問:「你怎麼來了?」
阿尕好一會兒沒反應過來,一股難言的酸澀讓她幾欲掉眼淚,她心說我這麼牛逼的姑娘何時這麼窩囊了,把王老師稜角分明的臉看了又看,她說:「老師你今年多大?」
「三十。」
「再等幾年我就要……」你就幹嘛?阿尕在心裡反問。嫁給這個三十歲的人?她突然想問問王老師,為什麼你每次給學生糖的時候都多給我兩塊呢?她斟酌詞彙想了想說:「我跟你回東邊。」
她不知道王老師來自哪裡,只記得是在高原以東的城市。書裡說世界上除了高原有那麼多有意思的地方,這男人究竟來自哪個犄角旮旯呢?
王老師笑了,他說:「好。」那笑容仿佛看著一個在他面前蹦跳著說要飛上火星的孩子,沒準他也會用這種語氣說:「好。」
阿尕被他笑得心涼了半截,她破罐破摔突然往上一竄,抱著王老師的臉啃下一口,胡茬子生硬地扎她一臉,王老師巋然不動地看著她,直到她臉慢慢變紅再變白,然後嘆了口氣說:「走吧,這麼晚了我送你回家。」
05
阿尕那天回家後破天荒沒挨揍,她聽見王老師和自己老爹老媽長談許久,然後她繼續被禁足,直到王老師一個月後離開鎮子才放出來。第二年開春王老師沒回來,第三年第四年,直到阿尕離開高原,直到她談了第一個男朋友,這個人都像消失了一樣從此杳無音信。
那個全小鎮最牛逼的姑娘終於把一頭破馬張飛的捲髮拉直束成一個髻做了新娘。婚宴上她囂張地把各路賓客灌的東倒西歪,伴郎團有人提議做遊戲,輸了生吃苦瓜。阿尕哈哈哈大笑說你們這群傻逼老娘能吃一斤不眨眼信不信!伴娘們鬨笑,新郎尷尬地拽了拽她的衣角,然後說:「真的假的?」
阿尕再回到鎮子都不知道多少年之後的事了。
她領著比小阿尕還淘的兒子在街上有一搭沒一搭閒逛,走累了找間帶遮陽棚的館子閒坐,讓兒子自己混在門前的孩子堆裡玩。不一會兒子顛顛顛跑進來說:「媽給你好吃的!」一塊乾巴屎顏色的東西被塞到嘴裡,她頓時苦得舌尖發麻。
她啪一下打掉兒子手裡還留著的怪味糖一邊說告訴幾遍了陌生人給的東西不能吃,話沒說完心裡突然翻江倒海的一滯。
「你從哪弄的?」好一會兒才拉住兒子問。
「叔叔給的。」
一個人影逆著光杵在門口,她抬頭看了一眼,良久慢慢別過頭去。她發現其實這些許多年後的事情原本不必再提,酒喝一半是最痛快的時候,興致在酒也在,故事也好往事也罷,斷就該斷在一個恰到好處的地方。
那年高原奇暖,鎮子後面滿山坡的紅花開成了海,她又一次逃課撒了歡跑出去野,躺在草地上望天的時候聽見一個氣急敗壞的聲音漫山遍野地喊她名字。她愉快地想自己果然是全鎮最牛逼的姑娘,這麼一張死人臉都能被自己逼到變色。然後她不急不忙直起腰打了個哈欠,遠遠看見一個身影從花叢裡穿梭而來。
就斷在此處,正好。
門邊的人影走過來,停一下,又走了過去。阿尕把糖咬碎,苦味瀰漫喉嚨時她恍惚看見一個背影的花白頭髮,她從高原出生騎著犛牛撒野到現在三十個年頭的時光,也都在這一顆糖裡。
編輯/校對:空虛小編 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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