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圈裡的殺戮
2023-10-10 05:29:39 2
1
一個暮色濃重的傍晚,秀珠昏倒在新京(長春)一條空空蕩蕩的老街。
就在三天前,秀珠四歲的兒子槐豆失蹤了。這幾個月滿城裡鬧哄哄都在傳有"拍花"的專門拍小孩兒,傳的很邪乎,說是壞人把一條香手帕在孩子們的囟門上拍一下,孩子就會自動跟著人走了。秀珠二十歲守寡,槐豆是遺腹子,這個打擊對她絕對是滅頂之災。這三天裡她跑遍了全城,早已經心力交瘁。
秀珠睜開眼的時候,眼前是一掛一掛雪白的靈幡,密密麻麻的包圍著她,讓她骨頭都冷了。一個低沉壓抑、分不清男女的聲音開了腔:"你來鬼街幹嘛?"
鬼街?鬼街是什麼地方?秀珠來不及分辨,掙紮起來跪在地上哭訴著自己的遭遇,說到傷心處一陣嗆咳,一大口血噴了出來。暗處走出來一個吧嗒吧嗒吸著菸袋的老太太,她滿臉皺紋,面無表情。過了很久才冷冷地問:"你兒子叫槐豆?我幫你查查。"
秀珠的心裡一跳,查?查什麼?難道真是到了陰曹地府?秀珠癱坐在地上。老太太自顧轉到一條條靈幡後面,很快,她的聲音就傳了出來:"大毛、張小平、蘭子……沒有槐豆。"
秀珠大氣都不敢喘,終於,老太太的頭從靈幡後探了進來,說:"你的槐豆還活著呢。唉,這樣吧,只要你能守口如瓶,我指給你一條路。"
秀珠驚駭之下如同瀕死的人抓到了一線生機一樣,幾步跪爬過去抱住了老太太的腳,耳朵裡是她更加神秘和低沉的聲音:"三天以後是初一,子時一到,你去念慈庵前的十字路口,等著一個全身黑衣的女人出現,把你的事告訴她,或許槐豆還有一線生機。記住,千萬千萬,別說是我告訴你的,否則我有滅門之禍。"
抓在手裡的腳是溫熱的,秀珠放了點兒心,這不是一個死人,自己也還活著,可這到底是哪兒呢?
老太太的聲音更冷了:"這兒,是鬼街。"
鬼街,是新京(長春)城裡最有名的一條老街,街上所有的店鋪都只經營喪葬用品,住戶也清一色是做喪事行的。這裡大白天也陰風慘慘,一到夜晚,街上更是空無一人了。
三天過後就是初一,秀珠早早藏身在念慈庵附近,人定了,夜深了,終於,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一個披著黑色鬥篷的女人攜著一個大包袱出現了,包袱很大,卻似乎很輕。女人來到十字路口,解開包袱,窸窸窣窣地掏出裡面的東西,點燃了,映照出一張嬌豔如花的臉來。她跪下去,嘴裡在念念有詞:"蘭子,大毛,張小平,快來拿衣服吧……"
秀珠來不及多想,一下子躥出去,跪在女人的面前哭喊著:"恩人,求求你救救我的槐豆!求求你了!"女人大吃了一驚,轉身就走,秀珠爬起來追過去,可女人身邊突然出現了一匹大馬,女人騎上去,很快就跑得不見人影了。
這一次功虧一簣,可秀珠不死心,她憑一個女人的直覺斷定,這黑衣女人知道槐豆的下落。她決定,以後每天夜裡都到念慈庵的十字路口蹲守,萬一那女人再來呢?
2
就這樣,白天秀珠依然到處找兒子,夜裡就到念慈庵蹲守。功夫不負有心人,半個月後的一個月圓之夜,女人再次出現了。還是那件黑色鬥篷,還是一個大包袱,焚燒的似乎都是紙糊的小孩子的衣服。秀珠耐心地等著,決定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再出去,求她發善心幫自己。
火光熊熊,秀珠正要站出來,耳邊突然響起急促的馬蹄聲,黑衣女人大吃一驚,急忙站起來,用腳胡亂地踩著燃燒的火苗。那些馬來得好快,轉瞬之間,已經包圍住了女人,帶頭的高頭大馬上端坐的,是一個白皙英俊的年輕男人。
秀珠嚇得大氣都不敢喘,那女人癱軟在火堆旁,帶著哭音說:"司令!司令別生氣,我,我是為了給您祈福呀……"
那英俊的司令冷笑一聲,手裡的馬鞭子虛空劈了一下,女人嚇得縮成了一團不敢動。司令撥轉馬頭跑了,另一匹馬上跳下來一個軍人,橫抱起女人上了馬,一揮手,眾馬匹風一樣消失在暗夜裡。
過了很久,秀珠才慢慢走出來,回味著他們的對話。司令?這城裡有誰是這個頭銜的?她一直住在山裡,因為男人死了,這才在幾個月前帶著槐豆來城裡討生活,這城裡除了日本軍人,鄰居們說又成立個什麼安國軍,司令姓金,不男不女的,難道是他們?
安國軍金司令府邸在繁華的大經路上,原本是一個富戶的私家花園,被強行徵用的。秀珠在府邸附近觀望了幾天,府裡的人出出進進,從沒看到那個黑衣女人,全副武裝的金司令倒是每天迎來送往,忙得很。
秀珠想方設法結識了買菜的廚子,拿出陪嫁的金戒指,送給了管家,謀了一個餵狼狗的差事。
司令府邸裡有個佔地很大的狼狗營,養著二十幾條大狼狗,據說都很值錢。秀珠小心翼翼地熬過了三天試用期,被正式留用。可她卻根本沒機會到內院去,更別說見黑衣女人了。
秀珠思念槐豆,夜裡經常失眠。這一晚她正在床上輾轉反側,突然,狼狗圈那邊似乎傳來幾聲孩子的啼哭,可很快就被狼狗的齊聲狂吠壓住了。
秀珠噌地跳下了床,披上一件外衣跑了出去,正看到管家從狗圈出來,問她幹什麼去。秀珠支支吾吾地說:"我好像聽到小孩哭,去看看。"
管家笑嘻嘻地說:"哪有什麼小孩哭。你是睡孤單了,出來找伴兒的吧?"說完在秀珠的胸脯捏了一把。秀珠臉上一熱,趕緊跑回房去了,身後還傳來管家放肆的笑聲。
第二天一大早,秀珠打掃狼狗圈的時候留心觀察,可所有地方都清洗得乾乾淨淨,沒有任何異常。夜裡的小孩哭聲,也許是想槐豆太狠了,聽邪了耳朵。
這是個豔陽天,上午,秀珠正在給幾條小狗崽洗澡,耳邊傳來一陣嬌滴滴的女人說笑聲。她抬頭一看,走過來的正是金司令,他旁邊是幾個衣著華麗的年輕婦人!
一個眉目如畫的年輕太太走在正中間,一臉的旁若無人,連金司令都畢恭畢敬地隨侍在一旁。
秀珠退在一旁彎腰垂頭,聽那金司令指著狗崽說:"皇后,這些都是小妹的寶貝,這幾條西班牙牧羊犬的小崽兒這幾天就斷奶了,送你一條,在宮裡也沒趣,養著玩。"
皇后!秀珠大吃一驚,立刻清楚了眼前這年輕太太的身份。她是被日本人扶持建立的"滿洲國"的皇后——婉容!而金司令自稱小妹,肯定是女兒身了,難怪總覺得她舉止怪異呢!
婉容皇后笑著點頭,看小狗崽毛茸茸的很可愛,忍不住蹲下去摸了一下。沒想到狗崽雖小,卻很兇悍,衝著婉容齜牙低吼。婉容嚇了一跳,秀珠急忙跑過去拖走狗崽,那婉容已經嚇白了臉。
金司令臉色一沉,喝到:"你們這些奴才,怎麼伺候的?差點傷了皇后的鳳體!給我掌嘴!"
立刻有下人過來抓住了秀珠,要拖下去掌嘴。秀珠急切之下喊了一句:"皇后救我!我也是達斡爾啊!"
這一句話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因為婉容正是達斡爾族的貴族出身!
金司令手一揮,示意放人,婉容和顏悅色地問秀珠:"你真是達斡爾的姑娘?"
秀珠滿眼含淚,她多想求婉容幫自己找到兒子,可她知道,現在還不是說的時候,說了沒準自己的小命都不保了。她強壓下眼淚,開口說道:"給皇后請安。我叫秀珠,在家時老聽家裡老人們提起您家,是咱達斡爾的榮耀呢。"
婉容的臉色更加和悅,主動拉住了秀珠的手,可還沒等說話,已經有下人來請進餐了。秀珠只好送別了婉容,心裡十分遺憾。
3
幾天後的中午,秀珠在狼狗營門裡打掃,遠遠的突然傳來一個男孩的哭喊,伴隨著喊媽媽的叫聲。秀珠全身一震,心就像被一隻大手狠狠抓了一把似的,這哭聲太熟悉了,是槐豆的!
秀珠扔下掃帚,瘋狂地衝出了營門,循著孩子的哭聲沒命似的飛奔,撞到了人不去理,撞翻了家什躍過去,哭聲近了,更近了!直到幾個大男人死命拖住了她,她才停下來。那哭聲來自管家的懷抱,槐豆正在掙扎著,聲嘶力竭地哭嚎著。
秀珠大喊了一聲:"槐豆!我的兒子!"
槐豆看見了媽媽,掙扎哭鬧得更兇了,他想要脫離管家的掌控,撲到媽媽的懷抱裡來。可母子二人近在咫尺卻不能相抱,一時之間哭聲動天,場面大亂。
突然,"啪啪啪"幾聲清脆的槍響,鎮住了所有人,院子裡立刻鴉雀無聲。
開槍的正是金司令,她站在臺階上,白皙的臉上有幾道血痕,一看就是剛被抓破的。她陰冷的眼神瞥向管家,管家也明白了,顯然這個餵狗的達斡爾族新女傭是為了找孩子才混進了司令府邸。管家的腿開始發顫,哆嗦著說:"司令,我我我我……我這就把這死孩子扔去餵狗!"
秀珠一聲哀嚎,跪了下去。金司令的一旁傳來短短的驚呼聲,正是那個念慈庵見過的黑衣女人,此刻她濃妝豔抹,手裡拿著一把扇子,在給金司令扇風。
金司令臉上露出奇異的笑容,說到:"人家辛辛苦苦找到這兒也怪不易,就賞他們一個母子團聚吧,也算我積德行善了!"
侍衛們都發出會意的笑聲。秀珠當然明白這笑裡的惡意,可她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能夠跟孩子死在一起,她心滿意足。她的眼睛死死盯住槐豆,孩子瘦多了,大眼睛裡滿是驚恐哀憐,目不轉睛地看著媽媽,還在抽泣。秀珠微微笑了,低聲喚著:"槐豆,槐豆!媽的乖寶寶!過來,讓媽抱著你!"
她一點一點向槐豆爬著,陽光下,金司令手裡的短槍閃著幽藍的光。
突然,一個下人匆匆來報:"司令,皇后來了!"
金司令吃了一驚,一個眼神示意,管家和侍衛立刻拖走了秀珠。金司令下了臺階打算去迎駕,婉容已經帶著侍女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笑著說:"宮裡悶死了!我想自己來挑一隻小狗,下人的眼光啊,我信不著!"
聽到了婉容的聲音,秀珠剎那間恢復了神智,她知道這是她們母子倆最後的一線生機了!她高喊了一聲:"皇后!皇后娘娘!救命啊!"
有人粗暴地來堵秀珠的嘴,可婉容已經聽見了。她驚訝地回過頭,看見了被一群人拖走的秀珠,招手讓她回來說話。金司令有點緊張,剛想解釋,秀珠已經聲淚俱下哭訴起來。婉容看看秀珠,看看孩子,再看看金司令,笑裡帶著不滿地問道:"東珍,你又犯了老毛病,搶人家孩子來玩了吧?你那麼喜歡孩子,就自己生一個,何必害得人家母子分離?"
金司令尷尬地強笑著:"皇后,我……就是玩幾天,玩夠了就給人家送回去了。"
秀珠聲嘶力竭喊道:"不是的皇后,不是這樣的!她……她把玩夠的孩子,都餵狼狗了!"
金司令臉色一變,抬手舉槍——
婉容嬌聲喝道:"東珍,這個丫頭是瘋了。看在她是我族人的份上,又是個病人,饒了她吧。"
金司令的臉上殺氣騰騰,惡狠狠地說:"皇后,您聽她這一嘴的屁話,放她出去亂說,『滿洲國』還怎麼在新京立足!對不住了皇后,不能留活口!"
槍再次舉起,婉容匆忙說道:"不,不能殺!這樣好了,我……我帶她們進宮,從此寸步不能離開宮裡,這樣你放心了吧?秀珠,你能做到嗎?"
秀珠驚呆了,婉容問了兩遍她才雞啄米一樣用力點頭。那金司令雖然不甘心,可也不好再駁婉容的面子,只得青著一張臉放下了槍。
4
秀珠和槐豆隨婉容進了宮,她感激婉容的救命之恩,盡心竭力地服侍她,從沒離開過皇宮。等到婉容發了瘋,對她最忠心的侍女,始終是秀珠。槐豆小的時候是秀珠教著讀書寫字,再大一些也就跟著做了宮裡的小侍從。
1945年,日本宣布投降以後,秀珠跟隨婉容一起到了通化市大慄子溝。溥儀逃走時扔下了婉容,那時的婉容已經昏聵得不認識任何人,可每當秀珠給她擦身餵飯,她冰冷空洞的眼神都會有片刻的活泛。
婉容魂斷大慄子溝後,秀珠和已經十六歲的槐豆輾轉回到了長春。秀珠去過鬼街尋找那位幫過自己的老太太,卻始終沒有找到。一直到金司令——川島芳子受審,她在長春所娶的"太太"——黑衣女人也被關押了一段時間後放出,秀珠輾轉見了她,才拼湊出了當年情事。
川島芳子喜歡以男人面目示人,還先後"娶"了好幾個"太太".她以復國大清為己任,自然是沒時間生孩子的,可卻具有一種奇怪的癖性,看到人家聰明漂亮的孩子就想據為己有。在她就任安國軍司令以後,就異想天開持續了一段時間的惡行——偷走人家的孩童玩弄,還逼著他們管自己叫"爸爸",帶著"太太"拍"全家福",等玩厭了或者孩子哭鬧不聽話,就趁夜丟進狼狗圈。
她所謂的"太太"看不下去這樣令人髮指的罪惡,又不敢幹涉不敢跟人傾訴苦楚,內心極為愧疚壓抑,就夜夜夢到這些死於非命的孩子在和她哭鬧。慢慢就固定了每月都為枉死的孩子們定製紙糊的衣物鋪蓋,縫上寫有名字的布條,逢初一、十五月黑之夜,去念慈庵前焚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