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盾我們第一個劇本就寫了23遍(他一生最後悔的)
2023-10-14 19:45:37 3
第1章
孫嘉安手裡,畫人最難,畫美人又是難上加難。
他好像拿到一張數學卷,滿紙都是看不懂的字符與軸線,只有最偉大的數學家才夠本事分解。
孫嘉安滿腦亂象,又一筆落在姜晚貞下頜骨上。
線條流暢,又不缺鋒芒,乾淨利落好似刀鋒利刃,轉過角又似溪流落谷,婉轉溫柔。
孫嘉安緊張得手掌出汗,他停下筆,轉一轉手腕,順帶看看畫室其他人——男女都不專心。
愛慕、嫉妒抑或是讚嘆和驚訝,充滿春天畫室。
像一滴水潑進熱油鍋,又被人按下靜音鍵。
這就是美人的威力。
孫嘉安悄悄吐一口長氣,開始畫姜晚貞的青灰色開司米衫。
他又想,大約從去年秋天開始,本埠流行起了這類青皮雞蛋顏色外套,電影裡燙著大捲髮,擦個大紅唇的大波妹最愛穿,裡頭一件吊帶衫,露出大半個波……
到點了。
姜晚貞撥了撥頭髮,美女海報立刻變成復古電影。
仿佛畫室裡,人人都鬆一口氣。
孫嘉安鼓起勇氣,率先起身,一個健步,「姜小姐!」
「嗯?」姜晚貞轉過頭,窗外斑駁的霓虹閃過她的眼,琥珀色的眼珠裡流著光,如珠似玉。
孫嘉安看得一愣,前一秒肚子裡裝一車話,這一秒全部清零。
「姜小姐……我…………我…………」
「姜小姐!嘉安想請你出門飲茶!」有相熟同學從身後拍他肩膀,頓時嚇出他一身冷汗。
一回頭,同學嘻嘻哈哈大聲講:「今晚股市急升200點,孫嘉安很快就收錢買樓,姜小姐,考慮一下嘉安!」
被人當著夢中情人調侃,孫嘉安滿面通紅,想立刻跳窗飛下十七樓。
沒想到姜晚貞微微一笑,他感覺走廊都吹過一陣南風。
「好啊,有機會的話。」
孫嘉安的心臟撲通亂跳,同學笑哈哈問他要不要替他call白車,叫急救。
姜晚貞慢慢把茶杯、筆記本、小圓鏡收進帆布包,正式收工。
到走廊,春天畫室的負責人,肖老師送來關心,「感覺怎麼樣?最近還有沒有在創作?」
姜晚貞搖了搖頭,並不想給答案。
肖老師又講:「你大哥狀況怎麼樣?」
「謝謝關心,還算平穩。」
「畫室模特薪酬不算高,我這裡有一份新offer,James Law你還記不記得?他想找人體模特,單獨畫室,沒有旁觀學生,很安靜,薪酬豐厚,你考慮一下…………」
人體模特?話題實在太敏感,雖然姜晚貞也曾經是美術系學生,但是到底是女人,女人,臉皮薄,經不起風浪,講兩句搞不好就要生悶氣,並且她低頭向前走,一語不發,顯然認為被冒犯。
肖老師心頭懊惱,他分明是好心幫忙。
「肖老師。」姜晚貞突然停下,抬頭問。「你剛才講薪酬豐厚?」
「是。」
「有多豐厚?」
霓虹燈閃亮,爭先恐後告知行人,這座城市光怪陸離,鬼魅橫生。
姜晚貞走在回家路上,不斷聽路人手舞足蹈,聊今日股市6000點收盤,人人都要發大財,等老天爺發鈔票。
搭969A號夜班巴士過海,從光怪陸離到斑駁老舊,仿佛只經過一條短暫隧道。
她身後學生妹與同學講,北角英皇道發生劫案,回家一定小心。
巴士車音響差強人意,間歇發出一陣接一陣電流聲。
姜晚貞挺得發困,好不容易抵達春勘角道,只她一人下車。
低頭看腕錶,已經11點四十五,馬上到午夜凌晨。
她這隻Reverso自1931年問世,年紀比她還要長,可惜不夠值錢,她在琳琅滿目古董表裡選中這一隻也僅僅因為——
古羅馬花紋寫夠年代感。
「貞貞……」
從巴士站往南,還未走出十米遠就有人親切呼喚。
貞貞……
兩個字聽得她滿臉厭煩。
「姜晚貞!」
嘖。
她回頭,有人靠在老態龍鐘的路燈下,穿一身乾淨利落黑西裝,瘦削清秀的一張臉,好像本港臺古裝劇裡搖著摺扇的白面小生。
「你有事?」她不耐煩。
於寶哲慢慢往姜晚貞的方向走,很明顯,他左腿不便,仔細看,微微有些瘸,但他倨傲自負,偽裝的好似正常人。
走得近了,姜晚貞能夠看清他眼底流淌的黑。
「貞貞,怎麼這麼晚一個人回來?」
她寧願他不講話。
姜晚貞費好大力才忍住不翻白眼。
她回答:「因為要賺錢養家,又沒車,所以只有搭巴士走夜路,怎麼?我妨礙到城區治安?」
「貞貞。」於寶哲十分之無奈,「你總是這樣。」
「對,我總是這樣,所以於Sir可不可以離我遠一點?」
「多遠?」
「最好隔開兩座山,一片海。」
「本島總計一千英裡,貞貞,你對我要求過高。」
姜晚貞冷冰冰瞪他一眼,轉頭就走。
於寶哲快步往上追。
「近期治安不大好……貞貞……生日快樂……」
姜晚貞只顧埋頭往前衝,沒注意前方有人,結果正正好一頭扎進男人胸膛。
他扶住她,她抬頭,頃刻間變成一隻驚恐小獸。
他輕輕一笑,路旁的燈又比夜黯三分。
他臉孔仿佛一盞水晶燈,鎏金凝血,長夜不滅。
他扶助她雙臂,再伸手攬她肩膀,將她收攏在身前,動作一氣呵成,姜晚貞完全找不到破綻掙脫他手臂。
他對住於寶哲勾了勾嘴角,笑容不達眼底,「O記最近這麼清閒?於Sir還能抽空來追妹妹仔,是不是我們和聯勝不夠用功?不怕,我現在打電話叫他們到油尖旺開茶會。」
(O記=有組織罪案及三合會調查科)
「陳生百忙之中,也來春勘道觀海景?」
於寶哲一見是他,下意識地就要去摸槍。
陳勘告誡他,「於Sir,你腿腳不便,快不過我的。」
更何況他身後停兩輛黑色賓士車,顯然都坐滿人。
於寶哲不出聲。
陳勘朝於寶哲揮揮手,丟下一句戲謔的「Goodbye」,提起姜晚貞一隻手臂,轉過身立刻變陰雲壓寨。
「跟誰交往不好,偏偏要和條子搞在一起。」他咬牙切齒,兇神惡煞,好似地獄惡鬼,嘖,是英武俊俏鬼。
姜晚貞抬了抬眉毛,「同警察混在一起有什麼不好?至少他光明正大,工作體面,好過古惑仔,一輩子做髒事,老來都沒有好下場——」
「講得好,你爹地原來是被你咒死。」
「他死掉正好,我每日三炷香求閻王爺早早收他!」
「不孝女!」陳勘兩隻眉毛都要在額頭上打拳擊。
「請問你媽咪現在在哪裡享福?」
「姜晚貞!」
「我耳聾、重聽、腦震蕩,都要找你付醫藥費。」
陳勘雙手叉腰,站在姜晚貞面前,活活一頭髮怒的公獅。
然而他鬥敗、窩火,無處發洩。
他盯住她,不過十五秒,怒火煙消雲散,他再度沉迷在她那張精巧美豔的面孔上,又一次,無數次。
陳勘嘆一口氣,「五爺下星期第三次開庭。」
「Not my business。」她說完,立刻大步往前走,頭也不回。
叼你老母!
陳勘點著香菸,猛吸一口。
神經病,整天瘋瘋癲癲,見面就擺臭臉。
扔掉香菸又去追。
簡直沒骨頭。
第2章
陳勘快步去追。
兩人在路燈下競逐,以牌樓為終點,舉辦一場競走大賽。
兩輛賓士車在夜幕當中變成黑殼烏龜,在背後慢慢追。
春勘道全是老樓。
一層是傳統海味一條街,每一塊地磚都透著海腥味。
姜五龍就從此處發跡。
他從古惑仔做起,過兩年搶夠錢開始倒賣臺灣貨,之後是日本光碟,再之後?
好像他眼裡,人世間沒有不能做的生意。
姜五龍也再不回春勘道。
他去港島買樓,又住進榕樹灣別墅,最後計劃在維多利亞港佔地。
誰都沒有料到,姜五龍的老母親、小女兒,要再回春勘道。
姜晚貞跑過「永利海味」立刻左轉,到一家叫「同興」的店門前停下,帆布包差一點把擺出門店的幹鮑魚掀翻。
就在幹鮑魚後面,藏著一張黑漆漆的樓口。
一樓二樓的樓道燈,一盞接一盞地壞。
姜晚貞經過供佛的香灰、蹲在牆角發神經的中年人,以及燃燒的火盆和紙錢,快速打開七樓七一三號門,轉過身立刻關門——
可惜陳勘的手沒被夾斷在生鏽的鐵門上。
姜晚貞無不遺憾,轉頭就走。
陳勘順利進屋。
「阿貞……」舊屋深處傳來一句蒼老無力的呼喚。
「婆婆。」
姜晚貞放下包,洗手,紮起頭髮,開始收拾桌上的殘羹剩飯。「飯不吃也不可以玩的,你今天又不乖。」
她忙得沒空理會陳堪。
這是兩年來,陳勘第一次走進春勘道這間屋。
舊屋只兩百五十尺,一房一廳,客廳狹窄,仿佛一條過道。
要放餐桌、沙發、臺櫃、電視機,擠得走路都要踮起腳。
小桌上,米飯、湯水、雞蛋,倒成一片,簡直是垃圾開會。
姜晚貞幹活利落,很快收拾乾淨,轉身進廚房洗碗,當陳勘不存在。
陳勘進屋,走到老太太身邊。
老太太雙眼失焦,看了他許久,盲人一般。
忽然又大徹大悟,「阿五!」
原來把他錯認成姜五龍。
姜晚貞收拾完廚房,操出拖把來拖地,聽見陳勘一面喊「阿媽」,一面剝橘子餵她。
姜晚貞心悶氣短,拖把從陳勘筆直的西裝褲上掃過,留下一片溼噠噠的汙水。
陳勘問她,「現在已經一點半,你還準備做到幾點?」
姜晚貞收起拖把,又開始擦櫃檯,陳勘提醒她,「順序錯了。」
姜晚貞白他一眼,「你是太平洋警察?」
陳勘說:「不是,我是你男朋友。」
「是你媽個死人頭。」
「嘖,大小姐怎麼講髒話?」
「你見過住籠屋的大小姐?拜託,麻煩讓一讓,你好礙事,拜託你立刻滾出去。」
「我不走。」陳勘把橘瓣遞到姜晚貞嘴邊,「好不容易進來,我怎麼捨得走。」
「姚美芳不管你?」姜晚貞挑起眉,也挑起戰火,「我怕她飛車到春勘道來抽我耳光。」
陳勘放下橘子,塞到自己嘴裡,「氣死我你能拿我屍體去放租?」
「租給誰?沒聽過本港富婆當中有誰中意jian屍,姚美芳倒有可能收你回去當標本。」
爭吵激烈,劍拔弩張。
卻有人突然鳴金收兵。
此人當然是陳勘。
「你預備堅持到幾時?」
「堅持到死。」姜晚貞想也不想就答,更一把扔掉抹布,氣勢洶洶趕人,「坐夠沒有?我的落魄慘樣看夠沒有?我想你夠鍾走人了。」
「貞貞……」
「你背後帶一把點四五,敢說想我,我立刻打穿你腦漿。」
陳勘開懷大笑,「貞貞,你好兇。」
說完突然發力,拽住姜晚貞帶到自己膝頭,令她洋娃娃一樣坐在自己身上。
男女力氣差異太大,她全然沒有反抗之力,唯有一雙眼,瞪得要脫框。
他把頭靠在姜晚貞肩上,貼緊她的臉,慢慢摩挲,「貞貞,我很想你。」
姜晚貞不為所動,冷靜開口,「想我想到去和姚美芳結婚?」
第3章
話扎在肉裡,痛在骨髓。
陳勘神色下沉,眸中漆黑,握住她手臂的手發力、收緊,他姿態緊繃,跳回姜晚貞熟悉的版本。
是一頭夜幕下充滿威脅的野獸,褪去溫馴的偽裝,留下□□的獸性。
可惜姜晚貞等到不耐煩,等來的是陳勘的笑。
他在此處,決定「輕輕放下」,「姜小姐,你同我講話是不是從來不知道何謂分寸?」
「你的意思是,我在找死?」
「差不離。」
「正好,我就這個意思。」
「呵——」陳勘低下頭,自嘲地笑了笑,再抬頭時眼神已變。
她知道,他又要開始演戲。
他太擅長這套把戲,假裝溫柔,佐以深情,附加精緻外形,每每情海翻波,次次手到擒來。
姜晚貞冷眼對他,「到底要我下幾回逐客令?」
陳勘正想開口,奶奶突然講話,一雙渾濁的眼望向他,裡頭的慈和愛都要滿滿溢出框,「阿五,吃飯沒有?我去做。」
說完就要搖搖晃晃起身,被姜晚貞按回座位,「婆婆,阿五早就吃過飯。」
她回頭瞪陳勘。
他一拍肚皮,「何止是吃過,簡直是吃到想吐。」配合度高達一百二十分。
安撫好奶奶,姜晚貞的不耐煩已經達到制高點,「你到底走不走?」
「唉……」他站起身,雙手插兜,立在她身後,倒影是一張巨大的網,將她牢牢罩住。
「生日快樂。」他輕輕說。
待姜晚貞稍稍意動,又從口袋裡掏出一疊金閃閃鈔票同一隻天藍色珠寶盒放在餐桌上。
一張不夠一百塊的摺疊餐桌,突然間身價百倍。
姜晚貞預估二十萬,與這間屋,這張桌,甚至她自己都不相稱。
「陳生,十七樓新來一位北姑,我遇到過,皮膚白,眼睛大,正和你胃口,一次……半張就夠。」
「兩年了……」
「是呀,兩年了。時間一長,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唯獨一件事……」姜晚貞回過頭,直視他一雙狹長深邃的眼睛,到現在她仍然看不透,所以吞苦果的是她,低頭認輸的也是她,「我與你之間,不會有任何改變,除非我死。」
她平靜、冰冷,看他,好似醫生對住絕症病人。
隨他哭鬧、嘶吼,她通通無動於衷。
陳勘許久不曾感受到這股無力。
如此熟悉,又如此讓人不忍猝讀。
他故技重施,「你大哥的醫藥費馬上要續款,阿婆神志不清,難道要永遠被你鎖在這座公屋?貞貞,你扛得住兩年,扛不住一輩子。」
「那是我的事。」
「還有五爺的律師費。」
「法援律師分文不收。」
「貞貞……」
「再不走我去拿掃帚趕人。」
陳勘垂下頭,煩悶地抓了抓頭髮,與阿婆揮一揮手,無奈邁出七一三號房。
關門時阿婆還在問:「阿五,幾點回來?我煲好湯等你啊。」
其實他還有話沒講出口。
想勸她低頭服軟,她所有生活立刻與從前一樣。
想來想去話不能由他來講。
姜晚貞不會永遠制勝。
他快步下樓,神叨叨的中年人還在樓道角落嘀嘀咕咕,供奉先人的紙錢已經燒成黑灰,他走出這棟樓,春勘道的海味店都已經收得七七八八。
突然,樓上有人喊。「孤寒佬!」
隨機一隻細長的手伸出窗外,黃金顏色的鈔票漫天飛舞,好似十月金秋。
老天發錢。
本港市民從來視金錢如生命,絕不能坐等鈔票落地,於是紛紛衝上前抬起高貴頭顱,張開短小雙臂,迎接上帝賞賜。
散錢那隻手不忘向樓下比出中指,才肯鳴金收兵。
陳勘仰頭望住一張又小又窄的窗戶,痴痴的笑。
基仔長一雙三角眼,也跟著抬頭,卻只看見滿天的燈牌,以及被割裂成碎片的夜空。
「勘哥,這錢還要不要?」
陳勘低頭揉了揉後脖,「你想要的?」
基仔傻愣愣站在原處,不敢答。
「回去。」
基仔立刻跟上,去替陳勘開車門。
黑色賓士車緩慢消失在霓虹燈下,餘背後撿鈔人醉夢狂歡。
這正是黃金遍地的年代,碰撞毀滅的年代,是生與死的抉擇,亦是鈔票堆砌的夢幻,行人安靜中狂歡,飲酒、宿醉、放縱到天亮,仿佛末日將近。
車揍窩打老道,回加多利山別墅。
家中漆黑,冰冷抵過12月末的西伯利亞高原。
陳勘不中意家中多人出入,於是別墅在購入時就已做改造,一層兩側房間都給傭人,進出不必走大門,於是本就不大的一層,變得只剩下一個待客廳。
他低頭換鞋,隨手開燈。
沒猜錯,果然有人最愛在黑夜裡演戲,穿睡衣坐在沙發上苦等一夜。
如此,下回吵架又有談資。
他這位賢妻,一定要「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才肯罷休。
姚美芳(已改)架起腿,坐在棕色皮沙發上,拿捏出最溫柔的語氣,卻要興師問罪,「從哪裡回來?」
只可惜陳勘鬆了松領帶,不講話。
姚美芳又問:「又去尾隨你的小女朋友?這次有沒有搭上話?簡直痴線,需不需要我替你約精神科醫生?」
陳勘依然不講話。
姚美芳氣到站起身,卻無奈,只夠他肩膀,雙手環胸依然氣勢不足,索性登上臺階。
「你信不信我找人做掉她?」
「噢?」說到此處,陳勘終於「活」過來,不聾不啞,還能對姚美芳笑一笑,「要不要我替你找人?三個夠不夠?她現在是O記重點保護人員,十個恐怕都難搞定。」
「恐嚇我?陳勘,你搞搞清楚,到底誰是你太太?」
「是你——」
他回答得太快,竟然讓姚美芳無言以對。
更深處長臂,攬住她肩膀,令她頓時從「禿鷲」變作「小鳥」,依在他胸前,勾住往二層臥室走。
陳勘講:「爹地叫我們明天回家吃飯。」
姚美芳一轉頭,望見他鋒利的眉、墨黑的眼,再也端不住冷臉,立刻把頭轉向另一邊。
「怎麼?怕我在爹地面前告你的狀?」
「怎麼會?有什麼事你儘管講,你開心最重要。」
「你少哄我。」
「你是我太太,我當然應該哄你。」完完全全,一個貼心貼肺的完美丈夫。
可是下一秒他又攥緊她手臂,語調冷得讓人懼怕。
「她的事,跟我吵一吵不要緊,但不要牽連到其他人。」
「什麼意思?」
陳勘深深看她一眼,這眼神姚美芳很熟悉,他從前看姜五龍、徐啟泰或是於寶哲,都曾有過。
然而他很快牽起嘴角,拍一拍她肩膀,「你這麼聰明,會懂的。」
可是她哪裡會懂?
倘若她當真那樣聰明,怎麼會選擇嫁給他?
恨就恨色令智昏,全被愛情衝昏頭腦。
第4章
陳勘走後,北風驟起。姜晚貞找遍衣櫃才找到一件羊絨外套,趕六點整的朝陽,下樓喝風。冷冰冰的空氣讓人想起來,當下正是臘月,四處張燈結彩,整座城都打扮成紅衣娃娃,撐開笑臉。
她準點踏上六點二十五分去往港島方向的小巴,收音機裡循環播放「新年快樂,恭喜發財」,人人歡欣鼓舞,發瘋一樣迎接新一年。小巴倒數第二站,教會大學。
姜晚貞照例下車,雙手抱住一本碩大無朋的「Internationale Commercial and Business Law」往教室狂奔。
這本三手教科書,整整花掉她兩千五百蚊,足夠吃一個月咖喱面線。
到點上課,她坐最後一排,聽鬼佬教授講Municipal Law的三四五六七個特性,一條一條飛速記錄,一個眨眼又講到全世界只有一國不講規矩,不聽從Internationale Principle。教授瞪大兩隻燈泡一樣的眼睛,拔高音量講,真驚人,連蘇聯都已經遵守規約。
姜晚貞乾脆合上筆記。對教授的厭煩又更加深一層,希望他早日遇到李小龍,雙節棍會教會他何謂 Principle。想到這裡連自己都驚訝,原來她到現在也不改暴力本質。
稍一晃神,前座遞來一張紙條,她照舊當做沒看見,再度打開筆記本,聽教授念經。仿佛失敗者死前最後的叫嚷。
下課鈴聲響起,立刻趕第二堂課,馬不停蹄。直到十二點走出教室,士多店隨手拿一隻三明治,姜晚貞盤腿坐在草坪上,等下午一點三十分鐘最後一趟Internationale Banking。
陽光正好,溫度急升,姜晚貞已然脫掉外套,只穿一件白色針織衫。她原本要安心享受日曬,可恨有人擋住她身前偉大太陽。
一位穿平底皮鞋、西裝褲的幹練女士突然發出邀請,「姜小姐,有沒有興趣一起吃飯?我做東。」姜晚貞的三明治還剩一半,她頭也不抬,繼續埋頭苦吃。
女士蹲下身,向她展示名牌。「O記黎勝男,姜小姐,我們見過一次,在警局。」
姜晚貞這才將注意力從三明治上挪開,她看見一張典型的、女強人的臉,充滿了攻擊和侵略性。姜晚貞說:「如果我不去呢?」黎勝男一笑,「那我們就在這裡談。」
「請便。」姜晚貞繼續吃三明治。
「姜五龍提出在開庭前見你一面,私下,由O記安排,不受監控。」
「局外操作?O記果然犀利。」
「明晚七點四十五分,在於Sir辦公室。」
「姜五龍用什麼交換?」
黎勝男蹲到腳麻,索性坐在姜晚貞身邊,「姜先生有十足誠意,我們當然樂意配合。」
「可是……我並不想見他。」三明治全體落肚為安,姜晚貞拍拍身上的雜草,又要往教室方向暴走狂奔。
「姜小姐。」黎勝男叫住她。
姜晚貞不停步,黎勝男立刻追上去,「昨天陳勘是不是來找過你?」
姜晚貞不講話。
黎勝男繼續說:「我幫你擺脫他。」
姜晚貞一個字都不信。
黎勝男繼續,「姜小姐,你的條件處處符合證人保護條例,如果不是其他考慮,早就可以幫你申請特殊地域保護,送你去英國,加拿大,或者你不中意太遠,那新加坡也沒問題。」
「早就符合,可惜仍有諸多考慮…………」姜晚貞終於開口,卻字字都是諷刺,「要不是你們的諸多考慮,我哥……你當我白痴?還會相信?」
「我以我人格擔保,本次一定解決。」「姜小姐,如果我們撤走所有人馬,姜文輝能撐幾天?」
姜晚貞停下腳步,轉過身,憤恨地盯住黎勝男,「警察都靠威脅辦案?你信不信,我今晚就去殺了姜文輝?好讓他早死早超生。」
「姜小姐,我們誠心合作,請你認真考慮。」
姜晚貞垂目掃一眼黎勝男腰間配槍,「明晚六點,派車來接。」
說完轉身就走。
黎勝男鬆一口氣,得意「威逼」外加「利誘」,永遠有效。
姜晚貞繼續上課,陳勘與姚智偉的星睿實業合作,新開一家卡拉OK,本次在彌敦道富蘊街,星睿旗下百貨商場內,已經是本埠第七家,佔據中心黃金位。他這幾日正右手姚美芳,左手女明星,著一套義大利老店定製西裝,體體面面,揮手剪彩。
儼然一顆商業新星。
第二天。
姜晚貞按時到場,於寶哲親自來接,他情深依舊,天知道是真是假,姜晚貞全程一句話不講,仿佛上車前剛吞過一顆啞藥。
電梯上九樓,層層圍堵,安保森嚴。
只有於寶哲的辦公室空空蕩蕩,於寶哲替她扭開門,內裡一張開闊辦公桌,姜五龍搖頭晃腦,在飲功夫茶。
見到姜晚貞,他眉開眼笑,招呼她入座。
姜五龍剃平頭,眉毛花白,但精神矍鑠,腰背挺直,風度依然,讓人看不出年紀。
「怎麼見了面也不叫人?」
姜晚貞坐在他對面,沉默地看著他,仿佛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
不過,姜五龍不在意,他臉上掛笑,繼續忙碌於他的潮汕功夫茶。
「我預備徹底投降。」
「…………」
「換你和文輝重新開始的機會。」
「…………」
「加拿大太冷,就去新加坡,氣候相似,治安穩定,是最佳居住地,你學國際法,新加坡又是仲裁核心,很適合你未來發展。」
「…………」
「他們會給你一個新身份,獅門大學,從二年級第一學期念起。」
「…………」
「你從此改姓歐陽,同你媽咪一個姓。」
他以為等待他的將永遠都是沉默,不料姜晚貞忽然說:「我為什麼要聽你安排?你已經在蹲監獄,不是說一不二的五爺了,你明不明白?」
他蹲監,連O記總督察都要敬他三分。
聽見如此挑釁的話,姜五龍也只是笑一笑,說:「我明白,不過我想最後為你做一點事。」
「不需要。」姜晚貞的拒絕無需思索。
姜五龍說:「從小你就如此,全家數你最倔強,小時候你的玩具,就算砸碎、埋起來,都不給兄弟姊妹碰一下。」
「你說完了?」
「我或者要坐夠九十九年,貞貞,你要保重,一定要保重,記得爸爸今天同你講的話,到新加坡開始新生活。」
「我早說過,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貞貞……」
「今天是我媽咪忌日,你還有沒有印象?」
「對不起。」
「抱歉,我要走了,馬上要趕去做兼職,否則沒錢繳下一期學費。」
姜晚貞起身往外走,一路略過於寶哲與黎勝男,馬不停蹄。
凌晨十二點,風吹得人手腳冰涼。
姜晚貞套了一件男士套頭衫,回到榕樹灣別墅。
她不該冒險。
第5章
即便實在亞歐大陸南端,臘月的風照樣冷,冷得人不自覺裹緊外套。
她今晚只一件開司米套頭衫,沉甸甸的紅色在夜幕下閃爍好似一顆暗星。她要靠年輕力量與北風抗衡。
榕樹灣別墅面海背山,面積不大,有花有草。自山下皇后大道沿斜坡上「階」,立刻與皇后大道的嘈雜喧囂告別,進入綠樹瑩瑩、花香鳥語新世界,真正的「鬧中取靜,俯瞰眾生」。姜五龍當年為保萬全,特地將別墅登記在姜晚貞阿姑名下,因此榕樹灣別墅才能在姜五龍入獄後逃過一劫。
只不過此處現在是是非之地,阿姑也不敢入住,連個看門人被裁撤,想盡辦法「裁減開支」。
賣?哪裡敢,阿姑寧願上街乞討也不敢賣姜五龍的物業。
姜晚貞繞到後院,圍牆下有一處方方正正,為她家德國牧羊犬留的進出小門。
又稱「狗洞」。
她自「狗洞」爬進庭院,悄悄走到家中最大那棵羅漢松底下。
當年種樹時,先請「李仙道」看風水,掐手指,定時辰,再去「羅漢館」上香請樹仙,出動全家人,口中咪咪麼麼念足一個鐘頭車程,興師動眾。
如今全家完蛋,只有「樹仙」風採依然。
姜五龍說:「從小你就如此,全家數你最倔強,小時候你的玩具,就算砸碎、埋起來,都不給兄弟姊妹碰一下。」
她的「玩具」通通埋在此處。
刨土,翻新,舊寶盒依然在,打開盒蓋,一層破碎的芭比娃娃底下藏一隻扁平的盒,盒子裡一隻銀色保險箱鑰匙,連一張金屬「狗牌」,刻著「匯通永豐」「2910」。
她匆忙把鑰匙藏進帆布鞋鞋底,刨開的洞完完整整復原。
要走,到「狗洞」又想起一件「要事」,抬頭往三樓自己房間望一眼,再轉過背潛入別墅內部。
屋內陳設、格局、裝飾,分毫未變,姜晚貞對此處過於熟悉,閉著眼都能走到三樓房間。
她推開門,小心翼翼踏進去,摸索著走到書架旁,去取書架第四層一本厚重的《東周列國志》——
「來找什麼?」
活見鬼。
姜晚貞嚇出一背冷汗,《東周列國志》砸在桌面,又被她緊緊攥住,接穩。
她回過身,撞見她的老歐式沙發裡,安安靜靜坐著一位瘦削、頎長的男子,他半片影在暗處,半片被窗外月光照亮,展露出濃黑的眉眼,以及鋒利的下頜線條。
原來今晚早已有人守株待兔,等她落網。
姜晚貞皺眉,極不耐煩,「你在這裡做什麼?」
陳堪改換姿勢,放下架高的長腿,雙手撐在膝蓋上,身體前傾,「這是我的物業,我為什麼不能來?倒是你,夜半三更偷偷潛進我房間,想做什麼?」
「你的?」
「你阿姑誠心誠意要賣,我當然不好意思拒絕。」
「開什麼玩笑……」
「不開玩笑。」他站起身,以一個入侵者的姿態,一步步逼近,最終用一隻長而有力的臂膀將她困在方寸之間。
他低頭,身高又成為無形壓迫。
更有戲謔、沉湎、笑又不達內心。
越是讓人猜不透,越是讓人沉迷,姜晚貞忽然能夠理解姚美芳的痴心不改。
全是貪戀美色?
也不盡然。因他已將男人的「危險性」發揮到極致,時時刻刻勾引你飛蛾撲火,奮不顧身,死也要死在「愛」裡,真是殺身成仁,好不偉大。
陳堪一手撐住姜晚貞身後書架,另一隻手繞到她身後,去搶她的神秘寶物——《東周列國志》。
「原來我的貞貞,凌晨不睡,是為了來家中學歷史。」
姜晚貞有些慌,開口就是,「你大可以報警抓我。」
「報警?沒必要,我就是警察。」
陳堪正要翻書,姜晚貞急著伸手去搶,卻不料被他抓住手腕往胸前一帶,她立刻變為「投懷送抱」,而他兩隻手環在她背後,牢牢困住她,還能抽出空仔細翻一翻這本神秘的歷史書。
兩個人的高度剛剛好,夠他貼著她的耳,帶著笑,又帶著挑釁說:「叫什麼警察,阿哥身上有棍、有槍,你要手銬也OK,要皮鞭更隨意,只要貞貞開心,我什麼都能玩得起。」
說完,更要摁住她後腰,叫她好好感受「警棍」威力。
姜晚貞只恨自己晚一步,如果她搶早翻書——
他把書翻到一半,果然剩下的書頁被掏空,內裡鑲嵌一支形態迷你的□□Pico,子彈滿堂,隨拿隨用。
「原來我家貞貞要玩真槍,要荷槍實彈,流血流汗。」
「我來取我自己的東西。」
「是嗎?剛見過O記就來拿槍?你想做什麼?劫獄還是攜槍上法庭?」
「都猜錯,是為殺你。」
陳堪一笑,「殺我用得著槍?你給你指一條路,我立刻束手就死,還要感謝你大恩大德。」
「什麼?」她問出口立刻後悔,因她望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得意,以及驟然升起的火——
他低頭,吻住她。
於他而言,這個吻暌違多年,相思入骨。將將碰一碰嘴唇,已經在他心中翻江倒海,一瞬間把西伯利亞與夏威夷島都走遍,是冰與火的碰撞,亦是人間四月的潤雨無聲。
更不必提深一步,唇舌之間的纏綿,即便她掙扎、抗拒,他仍能嘗到夢中懷念過無數遍的愛戀,舊情燃燒,令他疼,又令他甘之如飴。
他渾身緊繃,好似一把拉滿的弓弦。
他已經將□□Pico扔向地毯,空出手來,右手手臂墊在姜晚貞臀部,往上一抬,讓她輕輕鬆鬆高過他。
姜晚貞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她確確實實在這一個短暫而又炙熱的親吻裡迷路,當下雙眼迷離,兩頰緋紅,意亂又情迷,仿佛一隻飽滿成熟的水蜜桃,等待採摘。
她渾然不知何時,自己已經被陳堪扔到床上。
還是那張熟悉的歐式大床,由姜五龍親自挑選,集結英美法俄各家花紋,博採眾長,成就了推銷員口中的「華美大氣」。
一時間她分不清楚今夕何夕,甚至伸手輕輕撫摸著柔軟的被套,鼻尖還漂浮起日曬過後的香氣,仿佛一切都還在從前。
「咔嚓——」忽然間手腕一片冰涼。
陳堪不知何時拿出手銬,將她雙手拷在身前。
她迷茫,他輕笑,再一次強調,「我早說過,我是警察。」
他眼中的異樣一閃而過,繼續下去,仍然是迫不及待與熾情難掩。
他扯松領帶,白襯衫的衣領也隨之鬆散、歪斜,外套也不必脫,已經徹頭徹尾、乾乾脆脆告別今早十點十八分發表開業演講的青年才俊。
月光下,姜晚貞面前仿佛一頭捕獵的黑豹,他線條優雅,他伺機潛伏,而他同樣野性蓬勃,同樣吃人飲血。
陳堪俯下身,含住她瑩潤的耳垂。
他說:「貞貞,我好想你。」虔誠仿佛在耶穌神像前,已禱告過千萬遍。
第6章
她中意夏日的風,傍晚的雨,以及少女峰上終年不化的積雪,正如同中意此刻他沉在她耳邊的呼吸聲。
可惜她註定要打破這一切,如同少女敲碎一隻肥頭肥腦儲蓄罐。
「你昨晚同姚美芳上床到現在,衝過涼沒有?」
他的呼吸停下來。
姜晚貞再接再厲,「當下HIV全球肆虐,陳生也要保重身體——」
砰——
一聲悶響炸在耳邊。
陳堪一拳砸在床頭,她的復古歐式奢華俗爛大床發出哀鳴。
他直起身體,膝蓋跪在她身體兩側,紅著一雙眼,明明居高臨下,卻仿佛身在谷底,「是不是我講什麼你都不會信?」
「是。」姜晚貞盯住天花板,想也不想就回答。
一個「是」,好似一記重錘,猛地砸向他。
陳堪說:「你從前不是如此——」
「你從前也不見得了解過我。」
「我們,也有過兩年好時光。」
「都是過去時。」
「姜晚貞!」
「想殺我就掏槍,舉槍殺我,你應當很熟悉。」
「有時候真恨你過於機敏……」
「哼——」姜晚貞冷冷地,勾了勾嘴角,總算大發慈悲望他一眼,卻仿佛望一灘爛泥,毫無感情。
陳堪伸出右手,大拇指指腹反覆摩挲著她脖頸上細嫩的皮膚,著了魔一般呢喃,「我確實想殺了你——」
他眼底的憐愛驟然間被黑夜抽走,換作一片墨黑的冷,冷得人心顫。
收緊虎口,只那一瞬,他看見一條離開湖泊的魚,在堤岸的泥潭裡撲騰掙扎,很快,很快就要安靜。
他鬆開手,她重新活過來,捂住喉嚨,咳得心肺都疼。
等姜晚貞喘過氣,再看陳堪,他卻紅著眼睛,流著淚,無助地哭著,如同一名走失的孩童。
他哭著說:「貞貞,不要離開我…………」
「貞貞,他們個個都當我是刀…………」
「貞貞,我好怕,我好怕,我真的好怕…………」
他緩緩地,把頭靠在她胸前,溫溫熱熱的淚順著他的眼角濡溼了她的皮膚,在此冬夜當中,漸行漸冷。
他緊緊抱著她,只當北半球僅剩這一個溫暖懷抱。
姜晚貞仰面望住始終沉默不語的天花板,長長地、輕輕地嘆出一口氣。
渾渾噩噩,她就此被陳堪摟住,在原本屬於她的床上睡足一夜。
醒來時床畔已空,陽光落在淺金色被面上,空氣中已經沒有了眼淚的味道。姜晚貞靠在床頭,頭腦放空,呆了呆,想不起昨晚發生什麼。
轉頭看,那支□□Pico安安靜靜躺在床頭柜上,附帶一張字條——
「新加坡也不會是避難所。」
然而,誰說她要去避難?
她已然下定決心要與他同歸於盡,不死不休。
陳堪是被一通急電叫走,走時仍不忘親吻她側臉。
晨光下,這一刻,如同從前無數刻,令人懷念。
卻也拖不住他匆匆腳步。
誰知道「商會」要在八點四十五分開會?開玩笑,真當他們是正經打工仔。
陳堪抵達富榮俱樂部時,奇德叔、肥戎、阿沾、光哥、潮州仔都已經到齊,一張圓桌坐成一圈,打著哈欠,飲早茶。
陳堪一個個看。
奇德叔年紀最大、資歷最深,老態龍鍾,一不小心就要去見他廣西老祖。
肥戎,腦滿肥腸,成天嘻嘻哈哈,沒一句真話,像只深海魚——嘴唇厚眼睛小,四肢滂沱,腦袋迷你,只知道給光哥當狗。
阿沾呢?年紀輕,手卻狠,一雙細長眯眯眼,烏青凸嘴唇,簡直厲鬼現世。
光哥正正經經,陰險狡詐,是他最強對手。
潮州仔?至今看不透,最大可能是低B。
整桌人只他英俊瀟灑,人模狗樣。直到光哥喊他,「阿尖,過來坐。」
他當下就想斬下他那顆死人頭。
陰尖陰尖,爬到什麼位置才能擺脫這兩個字?
奇德叔拄個拐杖,慢慢吞吞開始講:「你們都清楚,話事人,三年一選。因為五爺出事,我暫代,不過暫代,也要有期限。」
意思是要選新一代話事人,在座哪一個沒有野心?通通放亮雙眼,緊緊盯住奇德叔那張布滿橘皮的老臉。
「要選,就要按老規矩,但五爺進去之後,龍頭杖始終沒有下落,照我講,龍頭杖是形式,也是規矩的一部分,不如這樣……」
怎樣?你倒是說下去,不要一口氣喘不上來,喝人參茶續命。
陳堪抬頭看,對面光哥的禿頭此刻都格外亮。
「我、肥戎、阿沾、阿光、潮州仔同阿尖,一人一票,誰找到龍頭杖,誰再算一票,下個月初九,就在這裡投票。」
話講完,桌上一片寂靜,抽菸的抽菸,發傻的發傻,直到光哥起頭鼓掌,一幫大佬才應付式的拍拍手。
肥戎第一個站起來,舉起拳頭,高喊口號,「我同意,一人一票,夠民主。」
潮州仔滿嘴煙,燻到自己都睜不開眼,「龍頭杖還有一票吶。」
「龍頭杖是不是還在五爺手裡?」光哥在桌面上問,一雙眼睛看向的確是陳堪。
陳堪對此毫無興趣,聳一聳肩,說:「Sorry,沒人知道。」
潮州仔添一句,「五爺的兒子女兒不是還在?」
阿沾說:「五爺家的事,不是已經划過紅線?再惹事,當心五爺供你出來。」
陳堪看著潮州仔,「動她?我一定把龍頭杖從你下面塞進去再從你嘴裡掏出來。」一挑眉,嬉皮笑臉好得意。
潮州仔冷下臉,要拍桌。
奇德叔出來講話,「龍頭杖在五爺出事之前就丟了,這件事他早就同我講過,不過當時都為顧全大局,沒有拿出來講。他兩個子女都不好過,你們誰也不要去找,免得傳出去,都講我們和聯勝忘恩負義,不講情面。」
潮州仔吞下這口氣,一雙眼望住陳堪,暗暗罵一句「陰尖佬」。
陳堪瀟灑起身,「反正我不選,祝你們玩得開心。」
揮揮手,對商會的事情毫無興趣。
他早已經功成身退,現在只想脫身、經商、做慈善、做公益,賺正經錢,與本埠六百萬人一道努力創造光明未來。
誰知瀟灑不過十六個鐘頭,夜半就收急call。
那人講:「你一定要出來選。」
氣到他砸掉半間書房。
第7章
凌晨一點,姚美芳飲到兩腮通紅,才肯從Ball上撤退,回歸「美滿」家庭。
一推臥室門,屋內大霧瀰漫,好似太平山頂。姚美芳倚門站定,瞪大眼,搜尋半分鐘,才從煙層後面找到陳勘身影。她當然窩火——「又怎麼樣?是天塌下來,明早就要死?」
陳勘抬頭,掐煙,透過煙霧望見她金光閃閃的晚禮服,將身體裹得凹凸有致,仿佛是一隻黃金蟒。
他勾了勾嘴角,笑,「怎麼?姚小姐在舞會獨領風騷還不夠?回家還要一人獨大?不怕,我這就給你讓位。」
他起身,姚美芳立刻喊:「你不許走!」
可恨,他一笑好似星辰落地,她立刻原諒他,全是她不得已。
「好,阿芳叫我不走,我就不走。」
又笑,看得她春情萌動,心跳不止,恍然間又變回純真少女。
這愛情陷阱,明明是萬丈深淵,她也要義無反顧向下跳。
姚美芳連聲音都變嬌,抱怨,「不要叫我阿芳,又俗又土。」
陳勘說:「那要叫你什麼?」
他站起來,雙腿修長,短髮凌亂,一雙眼睛微微上挑,單看眼,仿佛是女人的眼,但放在他臉上,看不出柔和,只讓人覺得危險,可越是危險,越是讓人著迷。
更何況他此刻已經緊貼她身體,就在門邊,呼吸纏繞,仿佛一對偷情男女,緊張瞭望,刺激異常。
「Juliana——」
他的嘴唇溫度稍低,貼住她的耳廓,音節向下,一段一段落到她耳道深處。
突然間手臂一緊,原來已經勾住她後腰,將她的柔軟碾在他堅硬的腰腹上。
啊——姚美芳昏昏沉沉,呼吸受阻,頃刻之間,萬劫不復。
陳勘卻在仔仔細細嗅她耳畔。
她正要全心全意,奉獻自我,他卻突然停下來,將她認真端詳。
「Juliana?」他舌尖向上,抵住上顎,Ju的音節發的捲曲纏綿,猶似一顆春情勃發的藥。
「嗯?」姚美芳雙唇微張,眼神迷離,正伸手撫摸他粗短的頭髮。
「古龍水的味道還沒散。」
「你講什麼?」
「或者你應該去衝涼,再給對方打一通慰勞電話。」
「陳勘!」被拆穿、又被打斷,姚美芳立刻惱羞成怒,拔高聲音叫囂。
陳勘卻無所謂,他鬆開手,背靠門框,與姚美芳一人一邊,低頭輕笑,「我們早有約定,你出去玩什麼,我不過問,只要你玩的盡興。」
一攤手,「晚安,阿芳。」
轉身下樓,不知是去客房,還是要去另找金屋。
「陳勘!!!」姚美芳在門前跺腳大叫,手中名牌包毫不留情砸向樓梯,「死撲街!!!遲早等你跪下來求我!!!」
陳勘這時回頭,朝她揮一揮手,「寫支票給我一億,我立刻跪下磕頭。」
「你眼裡只有錢!」
「當然,給足兩億,我日日為你燒高香,叫你親愛的honey,每晚勤學苦練,服務到位,怎樣?要不要寫支票啊?阿芳!」
「叼你老母!陳勘你個陰尖佬!你不得好死!」罵到高潮,脫下高跟鞋砸向陳勘。
他偏頭躲開,仍然帶笑,「不寫支票?那不奉陪。」
這回走得乾乾脆脆,再不回頭。
姚美芳氣過之後,又哭一場,想起他,卻又不肯去想報復路徑,她知道,下回他只需要笑一笑,講幾句好聽的話,她照樣心軟。
陳勘又回到榕樹灣別墅,在姜晚貞的床上,做夢。
與痴情男子有九十九par相似。
又一天,傍晚臨近,買家同商家講價的聲音幾乎要把整座樓都抬走。
姜晚貞裝扮成叛逆少年,低頭帶帽,穿梭在來來往往人流當中,很快,連樓下蹲守的O記人員都看錯眼,還在車裡肯牛肉漢堡包,抱怨為何人人都有刺激差事,而他倒黴到要看一個妹妹仔。
姜晚貞很快走入彌敦道尾,普士頓銀行。
工作人員見怪不怪,很快帶領她走流程,進金庫,拿到第一一二七號櫃,並留給她私人時間。
姜晚貞打開保險柜,裡面裝著消失已久的龍頭杖,並一隻諾基亞1011手機,一盤錄音磁帶,以及多沓厚重美金,目測不超過十萬。
姜晚貞取出手機及錄音磁帶,其餘兩項原樣儲存。
走出普士頓銀行,天已經全黑,彌敦道人聲鼎沸,正值一天之間最熱鬧的時段。
姜晚貞自以為隱匿在人群當中,懷揣「珍寶」,穿梭不停。
從鬧市區搭上巴士,繞城一圈,再又搭車往家的方向走,落車時已經快到十點,晚飯沒吃,她餓得肚皮咕嘟響。
於是找一間熱炒店,坐在馬路旁的小桌邊,鴨舌帽壓低再壓低,恨不得立刻隱身。直到她的XO炒麵上桌,夾起第一筷,熱氣騰騰,好香。要張嘴,卻突然發現周圍一片黑,幾個古惑仔坐到她這張桌上。
一個穿黑色背心,紋滿身龍虎鬥的長髮男率先開口,「靚妹,有沒有時間?一起喝一杯,哥哥們帶你好好玩一玩。」
她的炒麵停在半空,手的姿勢不變,眼睛也不抬一下,懶得看。
另一個人穿白襯衫,戴金色項鍊,操一口潮州口音,講:「喂,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告訴你,這裡都是東哥的地頭,你不去!打到你願意為止!」
黑背心伸手去攔,「哎哎哎,沒必要,對妹妹仔要溫柔,你這麼兇,難怪沒有女人愛。」
「你有誰愛?阿咪還是阿元?都是雞,是雞——」
說到激動處,手一抬,摘掉姜晚貞頭上鴨舌帽,露出她藏在帽底的長髮,以及一張明豔的臉。
「哇,妹妹仔長得夠靚,我蜥蜴哥在這塊混了這麼久,居然沒見過,真是白長一雙眼——」
原來黑背心自我起名,叫蜥蜴。
不知道白襯衫是不是叫「長蛇」。
姜晚貞放下筷子,抬頭掃一眼,還是不講話。
蜥蜴哥堆滿笑臉,不像蜥蜴,反倒像一條老狗,「妹妹仔,給蜥蜴哥一點面子,去陪東哥喝杯酒。」東哥是誰?沒聽說過,顯然還沒混出頭。
姜晚貞強忍肚餓,壓住火,「去哪裡?」
蜥蜴哥立刻站直,在桌面上扔一張百元鈔票,自以為瀟灑,「跟我來,跟我來——」
於是姜晚貞跟上去,七彎八拐,進到一間老式KTV,裡頭唱著過時的閩南語老歌,再沿長巷,走到「綠葉島」包廂,裡面坐著一位方頭大耳的中年男子,多半是蜥蜴口中所謂的「東哥」,其餘人等似曾相識,中間坐一位熟面孔,穿花西裝,亮皮皮鞋,梳油頭,打扮得一絲不苟,此時正叼著煙,等人送火——
蜥蜴一進門,立刻點頭哈腰叫人,「東哥,濤哥,羅賢哥。」
更像一隻狗。
白襯衫回頭關上門。
姜晚貞就站在門口,任人欣賞,等在座的都看她看到膩,她才開口說:「潮州仔,找我有事?」
聲音又冷,又傲,好似同一群豬仔訓話。
潮州仔的臉立刻冷下來,陰沉沉好似要下暴風雨。蜥蜴哥與白襯衫想抬頭,又不敢多看,已經好奇心升天,抓耳撓腮。
潮州仔狠狠把剛點上的香菸摁滅在茶几上,老式的黃玉石桌面立刻燒出一隻黑色瘡疤。
「沒事,不過想找大小姐喝杯茶敘敘舊。」
「是嗎?我的茶呢?」
那東哥立刻喊起來,「茶!給小姐上茶!」果然識時務。
兩分鐘內,有穿旗袍,露大腿,又展覽胸脯的女招待端茶進來。
玻璃杯,不知名的茶,一杯400ml,仿佛送給牛品。
姜晚貞往沙發旁邊走,看中一個單人座,輕輕掃一眼,原本架著腿抽菸的男人立刻起身讓座。
她安安穩穩入座,茶也不喝,聞一聞就放下,同潮州仔說,「不知道是衝茶還是衝草,阿賢,你從前手藝很好,不如你來沏一杯?不知道這裡有沒有襯手的茶具,東西不好,要影響你發揮的。」
潮州仔氣得臉通紅,拳頭也捏緊,下一秒就要腦溢血去見上帝。
「今天請姜小姐來,有事要談。」
姜晚貞說:「有事?要談我只和你談。他們是誰?」
仿佛在座都不能算「人」。
潮州仔再咽一口氣,下令清場。
隔壁音響還在放,「為按怎你要離開,甘是棄嫌阮的過去,你送我一條手巾仔,我會永遠帶在身邊…………」
真是樓鳳訴苦,百轉柔腸。
潮州仔耐心耗盡,徑直講:「我們談一談龍頭杖。」
「龍頭杖?我不記得。」
「五爺走了,龍頭杖一定在你手上。」
姜晚貞瞥他一眼,很是輕蔑,「你還記得要叫他五爺——」
「人要懂規矩。」
「那你就該跪下同我道歉。」
「姜小姐,人也要懂得識時務。」他坐直身體,橫眉怒目,企圖恐嚇她,「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我這裡,對付不懂事的小妹妹,最擅長。」
姜晚貞一挑眉,慍怒也美,「威脅我?你打算怎樣?親自動手?」
「那也不錯。」姜晚貞輕輕笑起來,仿佛在故意勾引,「那你來——」
潮州仔又怒又熱,要瘋。
姜晚貞站起來,目光落在桌面一直厚重的玻璃菸灰缸上,「那我自己來。」說完操起菸灰缸,往潮州仔頭上猛地一砸,瞬間砸到他腦袋噴血,橫倒在沙發。
外面人聽見動靜,只以為大佬正親自上手,快樂無邊,沒人敢推門。
到後來,槍響——
蜥蜴哥為表忠心,第一個闖進去。進門看見一隻蛇蠍美人,手持一隻迷你□□,正抵住大佬鮮血四溢的頭,連她自己也在反覆爭執之間掛彩,臉上有血,嘴上有傷,淺灰色針織衫也被撕開一道長口。
他聽見她喊:「救命!救救我!Help!!!」
槍在手,不知喊人來救誰。
可憐他老闆,大腿中槍,流血不止,黑漆漆的臉都比之前蒼白。
姜晚貞勾一勾嘴角,對著潮州仔得意地笑,「你企圖非禮,我奮力反抗,殺了你,最多領非法持槍一條罪,做三年社區服務。不過就算我不殺你,照你這個血流速度,再不送醫,恐怕沒命去選話事人。」
潮州仔咬牙忍,「八婆,我剁了你餵狗!」
姜晚貞看一眼腕錶,已經十一點,「不是我不給你機會,只不過十二點不回去,O記就要滿世界找我,到時候找到你,豈不是又耽誤你的搶救時間?」
「八婆!」
「不講人話,我就當你默認。」
她持槍後退,當著一群兇神惡煞的爛仔,堂而皇之走出去。
然而還未到門口,就撞見又一群人衝進來,為首的人更是熟面孔,又一西裝筆挺,人模狗樣的古惑仔。
是陳勘,匆匆忙忙,神色慌張,俊美的眼裡寫滿陰狠,衝進門望見是她,即刻變了臉孔,從兇悍到溫柔,原來也只需一瞬。
第8章
他捧起她的臉,仔仔細細端詳透底,好似學生閱卷,遇到大考,不敢錯漏半片符號。
而她這張卷,除卻臉色蒼白,則再無異相,令他的關心都顯得多餘且做作。
「你怎麼樣?沒事吧?」
姜晚貞搖頭,避開他的手,眼也向下看,不敢與他對視。
仿佛做錯事——
實則是她害怕望見他炙熱燒灼的眼神,將她當做摯愛,當成珍寶,到死不願離手,而事實是他轉眼即變,緊要關頭,毫不猶豫將她推往絕壁。
明明是世上最無情,卻偏要裝成世界第一等深情,姜晚貞只覺得可笑。
因此拿手背擦掉面頰的血,嘲諷的口吻回答他,「能有什麼事?」
陳堪一口氣衝到胸口,又被摁回去,憋到要爆炸,不能對住姜晚貞爆發,那就只能去找「罪該萬死」潮州仔。
於是轉過身就往那間被人團團圍住的包廂走,未到門口,長腿一蹬,「蜥蜴」便如同炮彈一般被蹬進屋內,有人大喊一句,「誰來找死?」
沒人答,接下來上演棚內械鬥,兩幫人打成一團,顯然毫無準備的一方更慘,被打到毫無還手之力,明明是自己地頭,卻還要手拉手滿地亂竄。
門口人群都被打散,陳堪走近包廂,閩南語歌依舊唱不停,潮州仔捂住大腿,頭頂帶傷,滿身滿臉都是血,現狀悽涼。
陳堪見面不打招呼,上前就是一腳,踹得潮州仔橫倒在沙發上,額頭開裂,眼冒金星。
「叼你媽嗨,同你講話你都當放屁,吃屎把你!」抓起帶血的菸灰缸,手過頭頂,就要往潮州仔腦袋上砸。
「打夠沒有?」
腦後冷冷一句,是姜晚貞穿過廝打的人群走到他身邊,「出人命不好收場,陳生現在是正經商人、傑出青年,為這種事情上小報,不得體。」
他轉過頭,眼裡的兇悍未來得及收,殺氣騰騰好似一隻捕食未果的獸,看得姜晚貞都一僵,下意識要後退,然而卻被他一把抓住——
她瞳孔放大,他眼中沉溺,略低頭,旁若無人地就要吻她。
「陳堪!你吃錯藥?」
一聲呵斥,打破他突如其來食過藥一般的迷幻夢境,硬生生將他拉回現實。
門外兩方人已經打出勝負,大家都是熟面孔,誰也不想鬧出人命,所以下手都知道輕重,就如同奇德叔評價他——
「我最看好阿尖,識時務,懂分寸,前途無量。」
可他才不想要前途。
他眼色一黯,緊緊拉住姜晚貞,一前一後穿過嘈雜的人群,留下癱倒在沙發上,捂住大腿,嗚呼哀哉的潮州仔當做卡帶背景。
渾然一對亡命鴛鴦。
然而這對亡命鴛鴦、悲情男女,沒得一輛奔赴天涯的摩託車,轉眼卻登上路邊黑色賓士車,與故事開頭色彩並不相符。
這註定是個敗亡又腐朽,自私且醜惡的劇本。
車開動,將窗外斑駁的夜影不斷向後拉。
陳堪緊緊攥住姜晚貞的手,一分一毫也不願意放開。
直到她手心手背溢滿了溫熱的汗,分不清是他的,還是自己的,直到她疼,不耐煩地想要甩脫他,卻無奈男女力量懸殊,她根本不是對手。
「前面路口放我下車。」
「下車做什麼?等潮州仔止住血,拿西瓜刀追你?」
「他哪敢?」她眯起眼,眼角上翹,仿佛一朵桃花落在眼瞳最深處。說話時不屑的論調裡不知不覺也沾染了眼角的嫵媚,在這個風漸漸暖、光漸漸暗的夜裡,變作一隻撲著翅膀的蝴蝶,一眨眼落到他心尖上。
癢,是心在癢。
陳堪說:「我找了你一晚上,想了一萬種整死潮州仔的方法…………」
「所以呢?」她聲音平靜,眼底無波,仿佛沒有感情的機械人。
「姜晚貞,你能不能不這樣?」他被她的冷漠刺傷,忽然間收緊手掌,攥得她發疼。
「怎樣?你放手!手都要被你折斷!」姜晚貞也被激起怒火,與他之間,針尖對麥芒一樣,「不要逼我拔槍!陳堪!」
「我等你一槍射死我,嘣一聲,大家都解脫。」
「你以為我不敢?」
「哪裡,我無比期待!」
車內氣氛劍拔弩張,司機同副駕上的小弟阿兆,一個兩個,嚇得襯衫都溼透,好彩趕在槍響之前踩住油門,司機幾乎是跳起來講:「陳生,到了。」
原來是榕樹灣別墅。
陳堪憤然起身,下車後又繞到姜晚貞車門前,拉開車門將她拖下車,再一路拖進榕樹灣舊居,他一面走一面說:「我勸你抓緊時間拔槍,對我住我後腦勺,一槍打到我腦漿亂飛,整間屋都是證據,夠你坐九十九年——」
「衰人,你不要自己找死!」
「我就是找死——」跨進臥室,抬腿關門,他只一個回身,就把姜晚貞按在緊閉的臥室門上,一隻手臂已經足夠困住她。
他搜她身,很快找到那隻迷你Pico。
「你幹什麼!陳堪!」她尖叫,瞪圓雙眼,不敢置信。
他是沙漠中徒步三千裡的人,見她仿佛見水,發了瘋似的吮她唇上那一滴。
直到他自己也要窒息——
粗重的呼吸聲就飄蕩在她耳邊,帶著深夜男女之間驟然爆發的荷爾蒙氣息,讓人無法清醒,只能做夢、繼續做夢…………
陳堪說:「我說過一萬次,我好想你,貞貞,你為什麼不肯聽?」
姜晚貞望住他,他此刻脆弱,柔軟,攻擊力全無,與前一刻獸性四溢的男人有著天壤之別。
她說:「有些事情,沒辦法回頭。」
「我不管,我要回頭就回頭,我要脫身,要自由,更要你——」
吻她,永遠不會膩。
他說過,他什麼都要。
第9章
陳堪說過,他什麼都要。
最初是玩牌局。
滿桌大佬,只他一個後生仔,在一堆皮屑、黃牙、菸酒臭味當中仿佛一顆南非鑽,熠熠生輝。
彼時姜晚貞雙眼明亮,放課歸家,一推門,率先發現他。
一雙眼狹長深邃,一張唇單薄上翹,睫毛出奇的長,在蒼白的麵皮上投下拉長的影,周遭升騰的淡藍色煙霧仿佛舊時代粵劇登場放的煙,告知你,來的是一隻英俊迷人豔鬼。
挪一挪眼,豔鬼身邊坐一豐乳肥臀少婦,大闊領露出漫天洶湧波濤,只一眼就墮入牛奶池,變作嗷嗷待哺嬰兒。
少婦原本貼著姜五龍坐,不知不覺大波也被海風吹錯方向,緊貼那隻「豔鬼」,可惜「面」不如人,紅唇粗眉也在他身旁黯然失色。
簡直不知死活。
燈光一轉,老於喊一聲,「小姐回來了。」
隨即接走姜晚貞的深棕色單肩包和黑色八股長雨傘。
姜五龍抬起頭,眉開眼笑,「貞貞回來啦。」
姜晚貞應一聲,低頭換鞋。
少女皮鞋模樣乖乖,沾一路水,一刻也不能忍。
人人都講五爺寵女兒,親眼見到才知姜小姐多大氣勢,難怪一個又一個豁出身家去討好。
姜晚貞換一雙新鞋,抬頭望大廳走,滿屋子大佬,只喊一句「德叔」同「爹地」。
連方尤娜都要抖一抖兩隻大波,堆起笑,裝模作樣起身,「貞貞回來啦,今天學校生活開不開心呀?」
姜晚貞不答話,目光落到牌桌上。
後生仔的籌碼已經空了,姜五龍贏個滿倉,德叔也心滿意足摸肥肚。
後生仔表面鎮定,恐怕心裡已經謀劃好要在明日幾點幾分,哪座山跳海。
姜晚貞停在他身後,望見一隻骨節分明、 修長有力的手,抓住一張「四筒」,作勢要打。
不過是一剎那,許多人的命運就此扭轉,一生一世沒辦法回頭。
姜晚貞最不喜歡家中開牌局,菸酒瀰漫,人聲嘈雜,到處充斥「叼你媽嗨」「頂你個肺」,時時刻刻在耳邊提醒她,你家中從上到下黑進骨頭,跳進維多利亞港也洗不清。
或許是為了攪局,或許是可惜這樣柔美的一雙手葬身魚腹。
她忽然從他背後伸手,捏住他手裡那張「四筒」往回放,輕聲說:「不要打這張,亂放牌,小心我爹地敲破你這顆頭。」
她的話又冷,又帶著一絲俏皮,令你想親近卻又不敢伸張。
對陳堪,想回頭卻又緊緊按捺。
他知道她,早已經在遠處、在拐角、在照片裡見過無數遍。
他手心冷汗涔涔,輸光整個身家也不曾如此緊張過。
好似紅妝匪徒闖進家門,槍口緊貼心臟。
放下「四筒」,又拿起另一隻「四筒」。
同一張牌,只不過過的是她的手。
「打這張。」
「四筒」扔上桌,明明一張牌餵到德叔嘴裡,然而德叔不過低頭看一眼牌局,再看一眼姜五龍,最終只能搖搖頭無奈地笑。
一桌四家都寂靜,只坐在一旁看牌的方尤娜撇一撇嘴,原本計劃翻白眼,可惜沒那個膽量,去惹和聯勝「幕後話事人」。
德叔接下家,打一張「五筒」,決心改莊。
姜五龍坐陳堪對家,接一張「七條」。
姜晚貞或許根本沒看清陳堪手裡幾張牌,隨心隨遇地推牌,口中說:「胡了,大四喜。」
陳堪低頭一看,自己的牌亂得一塌糊塗,哪裡是什麼「大四喜」,完完全全與「喜」字不沾邊,張張牌寫著「慘」。
牌桌上陪跑三人,個個呆愣,集體噤聲。
過一分鐘,姜五龍立刻眉開眼笑。
「貞貞才來就開大四喜,好犀利。」
「二十四張。」
姜晚貞伸長手,向姜五龍討要籌碼,六十萬大禮送得乾脆利落,眼皮都不肯動一動。
姜五龍笑呵呵取籌碼,遞到姜晚貞手心,「天王老子都可以欠,不可以欠我家貞貞。」
姜晚貞亦不貪錢,籌碼過一過手,隨即扔到陳堪面前,「恭喜你呀,大四喜……」
話說完,轉身要走,卻仿佛躲不過命運一般,躲不過地抬高眼,遇到他——
挑眉,探究,眉心滴一顆濃愁。
墨染的眉毛,刀鋒般的輪廓,每一片燈光的投影,在他眼底都有故事。
眼藏風雪,眉有幻夢,一張臉寫盡本埠百萬少女夢。
陳堪眼裡卻是黑的眼、紅的唇,豔到極致的顏色。
分明沒有強光,卻讓人睜不開眼。
「砰」一聲,是誰扣動扳機,在他心頭開一槍。
時間仿佛驟然間定格,再也催不動,挪不開。
實質是短暫驚豔過後,姜晚貞笑一笑,上樓避世。
陳堪的「投名狀」牌局就此結束,「鴻門宴」卻剛剛開始,需打起精神,認真應付,不然絕不是「敲破頭」這樣簡單。
那一夜,姜晚貞徹底失眠。
眼前晃過來又飛過去,都是後生仔那張「豔鬼」一般的臉,在牌桌上彌散的淡藍色煙氣裡,恍惚如一張電影海報。
氤氳的都是曖昧,掩藏的都是悲戚。
「痴線——」她翻過身,改躺為趴,恨自己過於花痴,簡簡單單被一張臉晃花眼,這與想盡辦法往他身上貼的方尤娜有幾分區別?
都是見色起意。
「衰人——」不曉得是罵自己,還是罵後生仔。
總之她睡不著,索性豎起白旗,翻身起床。
牆上掛鍾指向凌晨三點,姜晚貞好似鬼附身,突然跪在床前,雙手向前爬,右手伸長,往床底下摸索,好不容易摸到她用膠紙貼在床底的香菸與打火機。
如被姜五龍知道她藏煙,一定氣到打斷她兩條腿。
她自我開解,這不算叛逆,不過是功課太緊,偶爾抽一根,抒發壓力。
叮一聲——
打火機上蔚藍色火苗上竄,點燃她口中細長雪白香菸。
她深吸一口,好似終於醒過神,此刻才真正能夠自主呼吸。
不敢在房間內留下煙味,姜晚貞走到窗前,推開窗,涼風立刻灌進來,吹得她耳明心亮。
凌晨時分,榕樹灣又靜又空曠,仿佛有人將整座城都搬空,天與海之間的縫隙當中,只剩下她——
還有她窗下突然出現的黑色身影。
她住三樓,窗口對住泳池。
那些搖晃的幽藍波光成就一場戲劇般迷幻的重逢與邂逅。
他踏著窗臺往上爬,將那張出類拔萃的臉孔完整地呈現在她面前。
她嚇到,下意識地後退。
他得寸進尺,趁機躍進窗臺,一雙長腿靠在床上,背後是空無一物的夜。
姜晚貞皺眉,「搞什麼?」
陳堪攤開手,「不搞什麼,我來還姜小姐一筆債。」
「債?我同你只見過一面,談什麼債」越過他肩膀,她也沒能看見任何人出現在庭院,於是眉頭皺得更深,臉色越發難看,「看來於叔是不想做了,堂而皇之放賊進門。」
「賊?」陳堪不在意地笑一笑,稍稍弓起背,減少身高壓迫。
然則他一笑,又叫她心臟收緊,怦然喚起少女旖旎。
陳堪自衣兜裡掏出一張支票,遞到姜晚貞身前。
自說自話,「牌局上得錢,應當是你的。」
姜晚貞接過支票,瞥見六十萬數額,落款籤名「陳堪」,字跡飄逸,落筆明晰,規整得不似古惑仔。
然而她只淡淡一眼,就將支票遞迴,「按規矩不該這樣分,你要想辦法給我送錢,也得先將我當做平等成年人。」
「怎麼?姜小姐還未成年?」
前一刻冷靜成熟的姜晚貞,被刺中軟肋,立刻跳腳,孩子氣地惡狠狠反駁,「再過六個月我就成年了!」
「六個月?沒有清楚到零幾天嗎?」他笑起來,好似世上最輕的風,最暖的夢,將她牢牢環抱。
那一刻,姜晚貞想,或許自此分此秒起,她再也遇不到眼前這樣落拓又無邪的笑容。
連憤怒都拋到腦後。
陳堪接過支票,「好,那我們就按成年人的規矩來——」
話還未講完,姜晚貞就被勾住後腰,一把拽到懷裡。
最後一秒,她的魂落在他漆黑含笑的眼裡,也落進一個沾滿毒液卻又甜美異常的夢。
在幽幽的波光倒影裡,在未能燃盡的香菸燻然中,他扶住她後腦,不容許一分一毫退卻。
他吻住她………………
最終他離開她,同時放她一條生路。
姜晚貞如同一條離水已久的魚,終於被放回大海,總算可以盡情呼吸。
他的呼吸已亂,額頭抵住她的,鼻尖貼在她溼潤的皮膚上,在空曠迷人的榕樹灣,看著她溼漉漉的眼睛,輕聲笑。
他問她:「成年人的遊戲,好不好玩?」
第10章
有些人生來就是異性「吸鐵石」,隨隨便便眨一眨眼,立刻令情海生波、愛池翻浪。
哪有什麼戀愛技巧?
全靠天賦。
就譬如當下,他的大拇指指腹還停留在她溼潤的嘴唇上,帶一層薄薄的繭,來回摩挲著被吻道緋紅的下嘴唇。
帶來一點點癢、一點點麻,一點點美夢收尾的迷茫,以及一點點不得抽身的餘味。
只一點點——
姜晚貞說:「只要我高聲喊,我爹地今晚就把你扔進公海餵鯊魚。」
發出威脅時,她一雙眼溼漉漉,睫毛上帶著絲絲露水,簡直是一隻尋求庇護的小鹿。
陳堪一顆鐵一樣的心,也要被這眼神擊碎。
石頭有了縫隙,就要長出根,開出花。
他粗糙的指腹來到她臉側,輕輕撫摸她眼下細膩的皮膚。
他又笑,眼眸璀璨好似邊陲的星,「那請你……務必叫大聲一點…………」接下來的話,是他低下頭貼住她的耳廓講,「我最中意女人大聲,夠熱鬧…………哎哎,大家講文明,動手不適合大小姐——」
他話中有話,姜晚貞又不是十歲小妞,怎麼會聽不明白?
抬起膝蓋就要往他關鍵部位撞,卻無奈早早被識破,陳堪兩腿一併,就將她小腿控住,動彈不得。
偷襲不成還要受他教育?
誰能忍?
抬手就是一記響亮耳光,不偏不倚,穩穩噹噹落在他那張「出類拔萃」的臉上。
一秒鐘後,美好臉蛋紅印四起,連時下殘破美都沒得,只剩「悽涼」。
這一記耳光,陳堪刻意未躲,知道要承受大小姐脾氣,卻沒想到姜晚貞人長得纖瘦,力氣卻大得驚人。
可恨這排骨精,手掌有神功。
他伸手摸一摸通紅的半張臉,勉強再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同姜晚貞講:「這算是『結帳』?」
姜晚貞掌心發麻,雙腿發抖,氣到沒理智。
壓低聲,咬緊牙,「立刻,滾出我家!」
活生生一隻憤怒齜牙的小野獸。
陳堪原本勉強的笑容忽而舒展開,仍不忘伸長手臂,摸一摸她頭頂,「那就暫時晚安,貞貞——」
貞貞。
舌彈上顎,疊音重複,是她的名。
自他舌尖,到她耳道,纏繞涼風與晚夜,每一分都是旖旎。
他翻過窗,向下跳。
「不許叫我貞貞——」
姜晚貞追到窗邊,向下看,他已然站在泳池邊。
無數蔚藍色碎片投落在他身上,與安靜的晚風一道,唱誦起解不開的孤獨與脆弱。
她靜靜地看著他,看他笑著,在樓下同她揮手,無聲說:「Goodnight,貞貞寶貝。」
她被泳池映出幻覺,仿佛前生前世,在古老年代,曾遇過他。
好似現在。
只是後來。
如果不是在姜五龍口中反覆聽見陳堪的名字,姜晚貞幾乎要以為她遺落的初吻,僅是短暫失眠後的少女夢。
情場浪子從來如此,總結叫做「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姜晚貞也不會是例外。
但誰能猜中?
他這一次玩的是欲情故縱。
三個月後,平安夜當天竟然也不休課,姜晚貞正在乏味中文課上思索,今晚是否避開人群待在家裡,聽奶奶念佛。
前桌女生突然遞來一隻黑絲絨方盒,同她抱怨,「又是送給你,臨近聖誕,你老實講,你已經收多少份暗戀禮?」
姜晚貞搖搖頭,對此事毫無興趣,「不知他們想什麼。」
「想什麼?當然是想你呀,校花。」
校花?聽到都肉麻。
不知為何有人以為「校花」兩字好光榮,恨不能時刻戴在頭頂。
她只知「校花」是「花邊新聞」同「不學無術」代名詞,離「職場豪傑」有十萬八千裡。
不過眼前這隻黑絲絨方盒與她之前收到的花花綠綠禮物相比,風格完全不同,完全是……成年人做派…………
止不住好奇心。
姜晚貞打開方盒,盒子裡不見珠寶、手錶,只有一張籤名支票。
三十萬。
陳堪。
「大四喜」入帳六十萬,一分為二,分她三十萬,正是牌局的老規矩。
然而想起他那一夜的所作所為,她恨從心氣,當下就把支票揉成一團,要往垃圾簍裡扔——
只這一刻,她眼前飄過他那張被上帝細細描畫過的臉。
滿腔恨意都在這一秒破功。
她留下支票,慢慢展開,視線落在支票尾端飄逸的「陳堪」兩個字上。
就像他,是一陣抓不住的風。
到點放學,少男少女們一鬨而散。
姜晚貞走到門口,除卻照舊停在不遠處的黑色賓士車,還有一道頎長身影,立在路燈下,不知是不是在等她。
其實她心知肚明,他等的人就是自己。
她向前走,他抬頭看,一笑,整座城市都仿佛在剎那間明亮。
姜晚貞穿著古板而樸素的校服裙,裙擺下露出雪白而筆直的小腿,一雙平平無奇的瑪麗珍皮鞋——
然而長發似瀑布,烏黑如同今夜,摘出天邊一片雲披在背後落在腰間。彎彎杏眼,眼角綴著小小一顆痣,令青春的純粹中多一絲女人的嫵媚,半是純白,半是瀲灩,似一場紅與白的交響。
更有一張臉孔無敵天下,在此冷冷冬夜,一切都是因緣際會,一切都是幕後陪襯,世間人「引頸待戮」為等她「恃靚行兇」。
陳堪朝她打招呼,「貞貞,好久不見。」
姜晚貞手腕上那隻表走到七點十五分三十六秒,她與他眼神交匯時似觸電,彼此感觸不同,更不可知。
她眼瞳漆黑,他有琥珀色琉璃。
姜晚貞冷著臉,「你來做什麼?」
陳堪理所當然地答,「陪我的貞貞過聖誕。」
「誰是你的貞貞?」
「我的貞貞正生氣,是氣我好多天不來見你?還是在為上一次的事情記仇?不如再扇一耳光,消消氣。」
姜晚貞只覺得無聊,收回視線就要走。
跨兩步就被他握住手臂,「只當你大發慈悲,陪我過聖誕。」
姜晚貞不講話,他又說:「我知道五爺沒有過節的習慣,又不同意你出門去玩,把你帶走,我也冒很大風險。」
「你怕我爹地把你扔進公海餵魚?」
「怕,不過我更怕你不開心。」
他講得誠懇,似乎句句都是肺腑之言,無奈姜晚貞仍舊冷著一張臉,不肯給半點好面色,「放手——」
陳堪只得放手,暗中感慨,小妹妹難對付,萬試萬靈的招數到她身上不頂用。
眼看姜晚貞一步步走向賓士車,很快司機下車,拉開後座門。
陳堪轉過頭,開始思索其他法寶。
忽然聽見背後有人發令,「走吧——」
他回頭,姜晚貞就站在他眼前,冰冷好似一尊石像。
第11章
猶如翻開一本新書。
他正逐字審閱她——
一塊北極冰。
未料到也能令情海生波,激蕩他澎湃燃燒的勝負欲。
她看他,卻仿佛在看一場無聊話劇。
懶洋洋,等他表演。
陳堪摸一摸下頜,先低頭,再抬頭,一雙眼深不見底,卻又望住她,蒙一層淡淡的笑,「姜小姐一整晚都要跟我走?」
姜晚貞說:「那要看你夠不夠膽。」
「那就試一試。」
他講這句話的時刻,仿佛一隻追光的蝴蝶自他眼底飛過,閃出煙火一樣的光。
不等姜晚貞反應,他立刻牽起她的手。自顧自大跨步向前,帶著她消失在平安夜海潮一般的人流當中。
陳堪的手心貼在姜晚貞手背。
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他掌心的紋路,以及虎口下堅硬的繭。
那個位置,多半是常年握槍的人才會起繭,然而他不過是個剛剛爬上山的古惑仔,家中或許連一張桌都擺不下,怎能藏槍呢?
時空被按下快進,拍攝鏡頭向後拉滿,霓虹都變成模糊的彩條,人影是劃開的墨,一團接一團,在她身後凝結成龐大的黑色幕布。
奔跑令她眩暈,忽然間恍惚似隔世。
斑駁的紅港好似一個朦朧不清的夢。
他們停在一幢舊樓前。
燈牌上閃爍著「老廣酒家」,門樓上豎一張立牌,喜慶紅色底,畫一對肥胖嬰兒,歡迎親友參加張慶宗與王美月婚禮。
陳堪想也不想就拉著姜晚貞走進舊樓,自右手邊樓梯上二層,順手在樓梯上撿一隻掉落的空紅包,口袋裡取一張百元鈔,下方墊一張報紙,一同塞進紅包,遞給迎賓臺,順順利利矇混過關。
他甚至與男女方親朋招呼寒暄,好似人人都是老友。
其實他半張臉都認不得,照樣從從容容拉住姜晚貞入座,同她講:「唱歌、飲酒、滿地紅,這個耶誕節夠不夠熱鬧?」
姜晚貞聽得眉毛一抖,瞥他一眼,「一百塊吃鮑魚、乳豬同XO醬海參,夠本嘍。」
「我同你講意境,你同我講生意。」
「你追女仔都這樣?」
「哪樣?」他眉眼含笑,側過身對住她。
姜晚貞嗤笑說:「摳摳搜搜,不肯花錢。」
陳堪的臉色瞬間暗下來,盯住她,久久才講:「我以為姜小姐吃膩了鮑參翅肚,看夠了八十八層燭光晚餐。」
「你猜的?」她淡淡一笑,眼角那一絲輕蔑,足夠將陳堪肚裡的火挑燃,「陳生好聰明。」
「那現在就走——」
他起身,姜晚貞卻一動不動。
她正放鬆身心,欣賞臺上新婚夫妻,你一句我一句,講述他們俗套又甜蜜的愛情經過。
新娘講完,她還要嘴角含笑,拍手致意。
眼也不抬地同陳堪講:「去搶花球——」
「不去,我要同大富豪擠一擠,去太平山頂吃牛排看夜景。」
得不到糖,滿心挫敗,男人總是經不起挫折打擊。
只是不曉得,是陳堪素來沉不住氣,還是只對她如此。
回想那一夜的牌局,以及姜五龍口中零星字句,她一早認為他過度成熟,沒料到是三歲小朋友。
批評兩句就要哭哭鬧鬧發脾氣。
姜晚貞說:「搶到花球,送給我。」
「姜小姐——」
「我中意花,又中意凡事靠『搶』,陳生送給我,我一定開心。」她抬頭,一雙眼溫柔似水,好似幼兒園導師,正住對她唯一的高足,循循善誘,「我開心,你也開心,你覺得呢?」
好似徵求他意見,其實根本沒商量。
陳堪從未想像過,有一日追女仔,需女仔教導他如何追求自己。
說起來簡直像繞口令。
然而他乖乖上場,仿佛魔咒加身,加入躍躍欲試的伴娘團,等待新娘一聲令下,便立刻鑽進女人堆裡,一躍三尺高,是喬丹扣籃,穩穩扣住新娘捧花。
之後在一陣驚詫歡呼聲中,陳堪奔向臺下西南角。
他眼中一絲狡黠閃過,隨即變作深情款款臉孔,單膝跪地,向滿臉戒備的姜晚貞奉上捧花,「貞貞,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姜晚貞自知中招,被人當做惡作劇主角,難以脫身。
她抿唇不語,人群當中立刻有人湊熱鬧,高聲喊:「嫁給他,嫁給他!」
陳堪入戲過深,眼神真摯,表情溫柔。
而姜晚貞僵在當下,進退兩難,騎虎難下。
他在挑釁她,她一眼看出來。
於是越發不想輸、不認輸,索性閉一閉眼,接過捧花,開啟嘴唇,慢慢講:「Yes,I do。」
背後響起嘈雜歡呼聲,陌生人的臉上開滿幸福花,只當再看八點檔電視劇,看得開心就好,哪管演戲的是誰?
可惜姜晚貞演技不夠,笑得嘴角抽搐,險些在觀眾面前露出破綻。
不料對手還有新招,起身,彎腰,緊緊握住她雙手,對天起誓,「貞貞,我一定愛你一生一世,永遠不變。」
這誓言毫無新意,可充分表現他扮演的角色當中,「情根深種之老實人」特性。
姜晚貞聽得皺眉,正想提醒他適可而止,忽然間頭頂壓下一片陰影。
是他彎腰低頭,要來取未婚妻的一個吻。
她瞪圓雙眼,咬緊牙關,計劃再給他一耳光。無奈雙手被困,陳堪不過表面瘦弱,實際力氣大得驚人,輕輕鬆鬆扣住她,令她一雙手一動也不能動。
「Kiss!Kiss!Kiss her!」人群再度叫嚷起來,大約個個閒得發慌,看新郎新娘表演還不夠,要看加場。
他低頭,薄而淡的嘴唇慢慢靠近。
咫尺之間,他似乎喃喃說道:「講出來你也不信,我不知有多中意你。」
才認識她幾天?
全是鬼話。
姜晚貞將頭一偏,企圖躲過這個突如其來的吻。
爾後她聽見一聲輕笑,充斥著無奈。
他牽起她的手,低下頭,仿佛是要親吻她指尖,而那個吻卻最終偷偷落到她手背。
姜晚貞回過頭,靜靜看著他。
她滿心疑惑,越想越不明白。
真是一個奇怪的男人。
哦,不全對。
正確而完整地講,他是一個奇怪而英俊的男人,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都寫滿謎語,無時無刻不去勾引你內心最深處的徵服欲。
於是她在嘗過最後一口鮑魚之後決定,今晚套住這匹狼。
她側過頭問陳堪,「還有什麼餘興節目?」
「餘興節目?你以為在玩點歌臺,餘興節目…………」好像諷刺,又好像是不屑,可惜他的錚錚傲骨僅維持三十秒,「我,陳公子出手,怎麼會缺壓軸戲?」
「陳公子?」她眉峰上揚,眼底藏住諸多懷疑。
陳堪講:「叔公也是南洋大富豪。」
「哪位?講出來嚇嚇我。」
「陳世斌。」
「飲料大王呀,失敬失敬。」
「不信就不信,不用演戲。」
對於姜晚貞的調侃和質疑,陳堪半點沒有放在心上,他飲一口熱茶清口,隨即自然且親切地牽住姜晚貞右手,隨口問:「花是我替你拿,還是你自己拿?」
姜晚貞抿嘴一笑,「雖然陳生今晚格外紳士,但花是我演戲換來的,是勞動所得,就不勞煩陳生代勞了。」
「呵——講起話來像個劉大狀。」
「也許你面前就是未來的姜大狀。」
「是嗎?那真是失敬失敬。」
「不要緊,我原諒你,我這個人最擅長原諒。」她借著陳堪的力道站起身,左手將花束捧在胸前,在身邊人陌生又羨妒的目光中走出火一樣鮮紅的宴會廳。
樓外照舊人潮洶湧,姜晚貞跟在陳堪身後,沉默著不問方向,似乎正在經歷一場未知冒險,體內流動的都是新鮮血液。
換一個夥伴,整座城都在蛻皮換新。
他拉著她,登上一輛離島遠山的小巴。
兩人一同坐在倒數第二排位置,姜晚貞靠窗,便於向紅港街巷展示少女脆弱卻澎湃的美。
平安夜去外島捉鬼徒步的人少得可憐,零零散散坐不滿小巴。
巴士起步,緩緩向前,穿過紅港中心點,穿過一頁又一頁,不斷堆疊的繁華,窗外霓虹匆忙,只留下一幀幀朦朧光影,仿佛八十年代法國浪漫電影,被熾熱鮮活的顏料塗滿每一個角落。
巴士開出鬧市區,世界便被按下靜音鍵。
姜晚貞靜靜地聽著深夜電臺,沉沉女聲正在控訴,「將肌膚緊貼你,將身軀交予你,準許我這夜做舊角色,準我快樂地重飾演某段,美麗故事主人…………」唱給本埠一個又一個痴心傻女。
今夜傻女隊伍,很可能要再添一員。
她正望向窗外。
然而風從車窗透進來,吹起她耳邊碎發,少女柔軟而蜷曲的長髮似海藻一般鋪開來,描繪一抹青澀的溫柔。
「陳生,這是第幾次你帶女生搭這班巴士?」
她忽然間發問,面容依舊對向窗外,吹著冷風。
陳堪笑一笑答:「我說是第一次,姜小姐相不相信?」
「你有沒有發現?你每次稱呼我姜小姐,都是因為氣勢弱。」她回過頭,與他輕聲說話。夜風微微涼,音樂撐起曖昧背景,她回眸是有剎那驚豔,似玫瑰闃然開在此夜。
「弱?」他似乎認為姜晚貞的意見極為可笑。
「我開開玩笑而已。」其實是故意刺激。
一個愣神,已到站點。
陳堪匆匆把姜晚貞帶下車,帶入一片荒山邊緣,山下是海,海的對面是繁燈閃爍的維多利亞港,隔著深藍色海潮,美得好似莫奈的收官作。
陳堪走到一隻孤獨的觀景石椅前,低頭打火,抬頭吸菸。
眯起眼眺望遙遠的維港,「今晚有煙花。」
姜晚貞長籲一聲,「原來如此——」
「又不出你所料?」他側過身,孤燈在他頭頂落下一片影,將他勾勒得單薄又瘦削,「很是老套?」
姜晚貞點一點頭,肯定道:「相當老套。」
陳堪抬手抓了抓頭髮,帶著幾分懊喪,「太直白的女孩不夠可愛。」
「我並沒要求你來愛我。」
「對對對,是我對你死纏爛打,花招百出。」說的心煩,竟然開始破罐破摔。
「陳生,沒有人教過你嗎?要長大,要學習面對真實世界。」
「不是有姜老師今晚親自授課?」
「惱羞成怒。」
「我得承認失敗。」
砰一聲——
煙火上竄,天空斑斕,仿佛路易十四的末路狂歡。
他轉頭去看煙火。
姜晚貞忽而走上前,抬高手臂,抽走他口中燃燒的香菸,繼而熟練地含住香菸濾嘴,緋紅而柔軟的兩瓣唇,落在他曾經吻過的地方。
她深呼吸,引發陡然上揚的火焰,燒斷一截脆弱外衣。
再吐出一脈煙圈,藍色霧氣緊緊抱擁,又緩慢散開,各自毀滅。
他的眼死死鎖住她,眸色黯向墨跡的最深處。
他的心裡燃起了火,全賴她唇上的煙。
尼古丁似紅線、夜光如情媒,他從她雙唇之間奪走那支慢慢燃的香菸,伸長手臂勾住她後腰,幾乎將她提起來,腳尖離地。
他吻過去,毫不猶豫。
就在煙花最最絢爛時。
第12章
後來他下頜落在她發頂,笑著說:「怎麼辦?姜小姐,我輸了。」
情真意切,委婉動人。
在這一刻,姜晚貞離「傻女」僅剩一步之遙。
她或許心甘情願躍入陷阱,或許…………
「真精彩。」她忍不住要為他鼓掌,「這是我近年經歷過的,最豐富的平安夜,這個劇本你要留住,陳生,將來一定萬試萬靈。」
她兩眼真誠,為她勾勒情海藍圖,「我最中意看浪子情深,劇本老套,但入戲快又深。真的,每個灰姑娘都認為自己最特別,一定能等到人渣回頭。」
哪裡知道人渣至多為你停留三個月。
輪到陳勘呆愣,方才與他纏綿激吻的人是哪位?
仿佛一瞬間消失在南洋萬千波濤裡。
他只剩苦笑。
抿一抿嘴唇,最終什麼話都沒能說出口。
此時姜晚貞熟悉的賓士車蜿蜒上山,穩穩停在她兩米外。
駕駛座上走下一位文質彬彬的年輕人,稜角瘦削,帶細邊框眼鏡,上下西裝整理得一絲不苟,仿佛寫字樓裡撥算盤的老師爺。
此時他雙腿健全,能夠步伐穩健地走到陳勘面前,冷冷看他一眼,卻說:「貞貞,五爺指派我接你回家。」
姜晚貞攏一攏頭髮,從椅背上站起身,輕輕躍下,很快站到於寶哲身後。
「他有沒有生氣?」
於寶哲答:「五爺只是心急。」
等一等,於寶哲又與陳勘打招呼,「阿勘,又來這裡兜風?要不要搭一趟順風車?」
又。。。
這個又字用得巧妙,姜晚貞聽得在於寶哲肩膀後面偷笑,她說:「難怪你能找到這裡,原來他回回都帶女生來看煙花,都不知道我排在第幾號…………」
於寶哲與姜晚貞一唱一和,簡直是在合力羞辱陳大浪子,講到他握緊拳頭,想用暴力解決問題。
然而未等他揮出拳頭,姜晚貞又說:「阿哲,你先上車,等我三分鐘。」
於寶哲倒是聽話,警告式的瞥了陳勘一眼,隨即轉身上車。
又只剩下姜晚貞、陳勘與廣袤沉默的維多利亞港。
姜晚貞上前一步,走到陳勘面前,不等他開口,便伸手攥住他衣領,往下拉——
少女的嘴唇已經被海風吹得微微發涼,只在他唇上停留短暫一瞬,便已嬌羞離去,仿佛是片刻的深夜幻想。
「我很中意你的煙花,讓我今年的平安夜不那麼無聊。」
笑一笑,燦爛亦如煙花。
陳勘心上一根弦,又被她撥得錚錚地響,無論如何靜不下來。
姜晚貞朝他揮一揮手,小聲說:「拜拜——」
轉過背小跑著上了於寶哲的車。
而他還留在原地,悵然遙望黑色賓士車消失的方向,一顆心撲通撲通亂跳,久久未能平息。
他無奈地點起一根煙,獨自站在站牌下,享受澎湃過後的孤獨。
從未料到花叢穿梭許多年,竟然被一個小妹妹挑得一時開心,一時落寞,一時懊喪,一時又惱怒,與17歲高中生位於同一層次。
徹頭徹尾,是一活靈活現的白痴。
回程的路加快速度,窗外的影都隨輪轂的轉動被撕成碎裂的光斑。
於寶哲透過後視鏡觀察姜晚貞,望見她側著臉,望著車窗玻璃發愣,一副失魂落魄模樣,忍不住開口提醒,「陳勘這個人,風評不佳。」
「不佳?怎麼樣不佳?」她伸出手指,在玻璃上畫花,「始亂終棄還是多線發展?」
於寶哲動一動嘴唇,似乎是在斟酌字句,久久未能開口。
姜晚貞說:「反正他又不在車上,你乾脆講直白一點,免得我一點一點去問,你知道的,我的耐心也只一點點。」
於寶哲無奈,「我只知道他交往過許多任女朋友,從來沒有定下來。」
「什麼叫定下來?」
「訂婚、結婚,保持穩定關係。」於寶哲企圖為懵懂無知的學生妹解釋愛情倫理。
誰知姜晚貞回應,「我以為我想同他定下來?我同他玩玩而已,他不一樣,阿哲——」她身體向前坐,雙臂纏住副駕駛座椅背,興味盎然,「他比你新鮮,你太古板,不是我的茶。我第一次挑戀愛對象,總要找一個新鮮有可愛的。」
「貞貞——」
「怎樣?你要和爹地告狀嗎?」
於寶哲緊握方向盤,長長嘆出一聲,「我只是擔心你。」
姜晚貞卻說:「你覺得我玩不過他?你認為我會輸?」她伸手拍一拍於寶哲肩膀,「拜託,你對多點信心好不好?不是你教我的?只要不動心,這戀愛遊戲,世上沒有人玩過我。」
「我隨口亂說的。」
「都被我奉為經典,可見我有多尊重你,於老師——」說到這裡,自己笑出聲,「你還是多為我的數學擔心吧……不過你到底是怎樣堅持做會計的?我一見數字就頭暈,更不要提以此為生。」
於寶哲西裝革履,皮鞋鋥亮,短髮梳到一絲不苟,理所應當出入寫字樓,賺一生安穩錢,可他偏偏要來「撈偏門」。轉動方向盤,拐彎上榕樹灣別墅。
人生無數岔路口,選錯便再不能回頭。
車進院。
家中一層照舊人聲嘈雜。
姜五龍愛熱鬧,講義氣,幾乎夜夜有牌局,在家中辦的不多,但遇到節日總要招待一場,洋人節也不例外。
於寶哲緊繃著一張臉進門,見到姜五龍時才微微浮起一絲笑,恭恭敬敬與他頂頭上司打招呼。
「五哥。」
「五索——」姜五龍一面抽菸,一面出牌,還能抽出空來招呼於寶哲,「抓她一起去吃飯——」
「不去。」姜晚貞繞開牌桌就往樓上走,「我早就在外面吃飽了。」
「吃什麼了?」姜五龍把煙夾在手指尖,口裡吐著藍汪汪的霧。
姜晚貞答:「乳豬、鮑魚、海參——」
「吃喜宴?」
「答對!」她轉過臉來,眉上結著的霜一瞬間化開,還不忘晃一晃手裡的捧花,近乎自傲地強調,「免費喜宴,出席有禮。」
「哼——滿世界亂玩,過節也沒有人影,幸虧阿哲能抓到你,不然…………」
「不然怎樣?打999報警呀?」
「哼!」姜五龍猛抽一口煙,板著臉,兇神惡煞地指向姜晚貞,「不然我親自去抓。」
「我才不怕——」
半點面子不給,說完一甩頭,立刻消失在階梯轉角。
姜五龍罵一句「不孝女」,德叔講「女大不中留」,嘻嘻哈哈開著玩笑揭過。
阿光瞥一眼於寶哲,「我說怎麼到處找不到財神爺,原來是親自去接大小姐。」
於寶哲和陳勘不一樣,陳勘出了名的油滑,又或者講是八面玲瓏,「社交」紅玫瑰,可於寶哲似乎是還藏著讀書人的傲氣,不大看得上這幫古惑仔,話也懶得多講。
因此阿光的玩笑,他就當沒聽見。
在此他只需討好姜五龍一個。
也許應當再添上本埠最難纏的鬼馬少女姜晚貞。
想到這裡,他不自覺抬頭向上看,可惜樓梯上空空蕩蕩,沒有留下半片影。
此刻的鬼馬少女卻已經在床上翻來覆去十幾個回合,心依然撲通撲通猛跳,靜不下來。
她仿佛飲酒過量,導致面頰陀紅、心跳過速、頭暈眼花,不到一百磅的體重頃刻間灰飛煙滅,她正化作一朵雲,緩慢飄浮在房間上空。
「色鬼!真是好大膽!」
與之前冷冰冰大姐頭氣勢完全不同,眼下她正咬住被角,飛踢空氣,張牙舞爪,粉紅透亮——
好一隻煮熟的八爪魚。
她瞪大眼,緊盯天花板。
回想在半山發生的一幕幕,驚嘆於自己的如鬼附身一般,竟然去吸他吻過的香菸…………
可是他一把勾住她後腰,猝不及防吻過來……
這場景如同電影畫面,浪漫到令人窒息。每想一次,心就要漏一拍,面頰亦紅到滴血。
本埠幾時出現如此Charming的男士?憑一己之力打破她所有禁忌,成功跳入姜晚貞首選戀愛範圍,恨不能趁著眼下發春,當晚就同他——
會不會此刻就出現在窗外?
翻山越嶺就為向她討一個晚安吻。
此事浪漫且不切實際,符合陳勘一貫風格。
姜晚貞興奮得一躍而起,光著腳從床上到窗臺,又在距離窗臺兩步遠時剎住車,慌亂地伸手捏一捏面頰,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保持冷漠,決不能被她的完美先生當成小朋友。
等她換上面具,再慢慢走向窗臺,假裝不經意地推開窗,更不經意地向下望——
窗外空無一物,唯有泳池內晃動的波光與她作伴。
她嘆一口氣,無不失望。
腦海中突然飄過一句歌詞,「重飾演某段美麗故事主人,飾演你舊年共尋夢的戀人。你縱是未明白仍夜深一人,穿起你那無言毛衣當跟你貼近…………」
嘁——
誰要當個傻女,從此痴念一個不回頭的人?
姜晚貞對此嗤之以鼻。
鐘錶走到十一點,這座港被液體充斥,一半海水,一半酒精,令天空浮動的星也醉到眼花繚亂。
陳勘的酒還未過半,連微醺都算不上。而他卻好似被抽走了魂,抱住個酒杯,趴在小桌上發愣。
酒池裡光怪陸離,身邊的人推推搡搡,一時來一時走,他只記得哪只波蹭過他肩膀,嬌滴滴喊一聲:「勘哥,來跳舞。」
又或者一位熟悉靚女,穿超短裙,露出四十二寸索腿,坐到他身邊,伸手勾住他肩膀,玫瑰味香水燻到他頭痛,咦?從前怎麼沒能發現,她一次倒整瓶香水?
「今天是怎麼樣?扮落寞,扮失意,等女人自己上鉤?」她眯起眼,講話時酒氣濃重,與他之間存在別樣親暱。
他想起來,原來是他上一任女朋友。
喬珍妮。
喬珍妮二十九歲,正是飽滿熟透的年紀,滿身都是女人味,那位乾癟清瘦的妹妹仔根本不能同她比。
喬珍妮伸出鮮紅色指甲,慢慢勾著他的頭髮,似乎也想勾來他的心。「阿勘,在哪裡受挫?說給我聽聽。」
陳勘握住她勾著他頭髮的手,按在桌面上。
他看向她,眼神不再是前一刻的朦朧失焦,「珍妮…………」
「嗯?」
「你覺得我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
「當伴侶……就是女生挑男朋友,我夠不夠格?」
「開什麼玩笑?」喬珍妮大吃一驚,「阿勘,誰給你這麼大的打擊?簡直是隕石撞地球,把你頭都撞碎。我坦白講,我交往過的男人當中,只有你夠體貼,夠浪漫,夠勁…………」眼神向下,喬珍妮欲言又止,「當然,也夠花心,夠無情,不過男人麼,一個兩個,都要喜新厭舊,從不停留。」
「那…………」他眉頭緊鎖,陷入深思。
喬珍妮卻笑個不停,「那什麼那?阿勘,也有你追不到的女人,找機會我一定要見一見。」
「千萬不要。」
「怕我揭你老底?還是怕她知道你有多濫情?」一講起感情,立刻怨氣叢生,看來喬珍妮也不能免俗,只夠做到表面灑脫。
陳勘得意一笑,「我怕你也被氣到內傷。」
進而今晚畫面都似海潮一般湧進腦中,快速閃回,他再一次看見她故作矜持的臉,忍不住笑了又笑。
喬珍妮站在桌邊,靜靜地看著他發痴,紅唇緊閉,一語不發。
就在他放下酒杯時,酒保遞過來一張手寫卡片,一筆漂亮的「Juliana」,外加一串電話號碼。
酒保向他左手邊一指,陳勘順著酒保的手看過去,是一名身材婀娜的年輕女郎,一身紅色貼身吊帶裙,一頭剪短利落的齊耳發,漂亮得好似一團燃燒的火。
她同他眨眼,比口型。
「Call me。」她一邊說,一邊勾上手提包,與同伴一起笑嘻嘻走出酒吧。
「美城百貨的大小姐,姚美芳。」喬珍妮無不艱澀地說,「阿勘,你真是桃花纏身。」
陳勘懶得去聽,隨手把卡片揉成一團,扔進餐盤裡。
「珍珍。」
喬珍妮一愣,隨即問:「你在叫我?」
陳勘點頭,「珍珍,你有沒有愛過我?」
喬珍妮忽然間仿佛聽到全天下最大的笑話,捂住嘴,咯咯笑個不停,笑到眼淚閃光,才停下來,看著他那雙深邃的含光的眼睛,回答說:「沒有,一天也沒有。」
陳勘聽後如釋重負,舉起酒杯,碰一碰喬珍妮的,叮咚一聲,如同心臟碎裂的聲音。
「多謝你,珍珍。」
喬珍妮說:「不用謝,祝你馬到成功。」
陳勘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第13章
青春太快,聖誕過完,就到春節。
她記得很清楚,那是最後一堂課。
「一個人走不開,不過因為他不想走開;一個人失約,乃因他不想赴約,一切藉口均屬廢話,都是用以掩飾不願犧牲。」——亦舒《ー幹零一妙方》
姜晚貞合上藏在書桌底下的愛情小說,聽神學老師講完最後一句「上帝愛世人」,終於長嘆一口氣,收拾背包要走。
同學鍾玲玲三兩步趕上來,拉她手腕,「貞貞,一起吃冰呀。」
姜晚貞原本不喜歡社交活動,然而她回過頭,撞見鍾玲玲頂一張紅撲撲臉蛋,一對小鹿似的圓眼睛,撲閃撲閃,向她露出少女的天真光芒,實在可愛,令她狠不下心拒絕。
只好說:「你想吃什麼?我不喜歡甜食。」
「文華冰廳,你去過沒有?」鍾玲玲興奮地跳起來,「我大哥說,那家店又鬧又亂,但是蛋撻同菠蘿包都靚到爆。」
「你不是要吃冰?」
「哎呀,順帶嘛。我以為你只喝水,不吃飯。」
「那我靠什麼活?」
「餐風飲露嘛。」鍾玲玲撒嬌似的抱住姜晚貞手臂,推推搡搡往外走,「都說你住在冰山上,約你一次好難得,靚女給個機會,今天讓我付帳。」
姜晚貞說:「聽名字就知道不會超支。」
鍾玲玲笑得兩眼彎彎,「聽名字就知道很新鮮,你一定沒去過。」
「你怎麼知道?」
「我猜呀,這裡誰不是?」鍾玲玲環顧四周,都是中產家庭以上。
姜晚貞說:「我小時候都搭巴士上下學,吃午餐都困難。」
「那你家這幾年行大運啦!」
「是啊,抽中頭彩。」
「呀,還真有這種事?」
「所以這些冰廳茶室,我都是常客。」
鍾玲玲嘴角向下,愁眉苦臉,「那完了,我們還以為你會驚喜加意外。」
「我們?」
「哎呀哎呀,講錯啦,是我是我——」
姜晚貞突然意識到宴無好宴,到達目的地,果然是「我們」。
「立森!」
「阿玲!」
老友相見,分外親熱,趁得姜晚貞倒像個多餘的人。
一轉頭見到她,姜立森又像個誤入牌局的小學生,侷促地捏住襯衫衣角,一雙眼在眼眶裡轉圈,左看右看偏偏就是不敢看她,頭也放低,下頜收緊,「姜……姜同學你好…………」
不知道的以為他曠課被老師逮住,正在指認現場。
「你也一起飲茶嗎?姜立森。」
「嗯……我…………到放假…………我做東…………」
她與姜立森在同一個班,卻不常打交道,只知道他看起來家世良好,多半是父醫生,母律師,組成中產階級之間的強強聯合。
因此家教森嚴,禮貌周到,見到心儀的女同學,一瞬間滿臉通紅,好比一隻熟透的水蜜桃。
比鍾玲玲更嬌。
「你做東?」姜晚貞故作驚訝,「我以為是鍾玲玲同學發大財要請客,原來啊…………」
拖長音調,眼神調侃。鍾玲玲在她的視線裡敗下陣來,悶頭悶腦拖住她做到姜立森對面。壓低聲音求饒,「我知道騙你是我不對,不過你就當給我個面子,姜立森求我一萬次我才答應。」
「賄賂你多少?」
「限量版。」
「折成錢分我一半。」
「餵——」鍾玲玲抬頭瞪她,她亦瞪回去。
鍾玲玲只好服軟,「回去再算帳。」
整治下午七點半,小店裡人來人往,生意火爆,周圍有人吹水有人吵架,聲音震得人耳膜嗡嗡。
斯文有禮的姜立森也不得不提高了聲量,將餐牌遞給姜晚貞,「你們想吃什麼?隨便點。」
姜晚貞不同他客氣,招手叫人,熟練下單,「Big Man菠蘿包,火腿醃列,兩杯凍阿華田。」
順口幫鍾玲玲也點完。
夥計收筆,夾在耳後,轉過身又去忙。
姜晚貞抬頭四顧,兩三年都不曾光顧過,此處依舊是泛黃的瓷磚,老舊的餐桌,還有仍在不停賣力工作的老式電扇,咿咿呀呀訴說著過時的情節。
一個不小心就望見斜對面角落裡,坐著一位熟面孔。
嘈雜鬧市裡也像明星出街,令你一抬眼就找到他。
老舊的白襯衫穿在他身上,也仿佛會發光,襯得眉與眼都精妙,深深,穿過人群鎖住她。
兩人目光在人群縫隙中相遇,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舉起桌上凍檸檬水,朝她晃一晃玻璃杯。
身邊還坐著一位長發女人,臉孔被對面的同伴擋住,看不清楚。
他的示意,姜晚貞只當沒看見,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重新去看面龐白皙的姜立森,也不知怎的,大腦空白,忽然間脫口而出,「你好白……」
姜立森一愣,隨即訕訕地笑,「可能是不常運動的原因——」
「是哦,你真的好白,比我都白,不信你看——」
無奈鍾玲玲還要來湊熱鬧,把小臂和姜立森的湊在一塊,黑白立顯,「姜立森,你才是白雪公主。」
姜立森愈發尷尬,「我不是…………」
姜晚貞好心解圍,「假期打打球,馬上就有健康膚色。」
鍾玲玲說:「小麥色皮膚,哇,超級性感,少女最愛。」
「不一定。」姜晚貞抿一口阿華田,仍然是熟悉的味道,「長得好看的,不論膚色,少女都愛。」
「你把我們少女講得太膚淺啦!咦,這家好喝——」
「你再試試菠蘿包。」
鍾玲玲一口吞下三分之一,「非常豐富,好有層次,哇哇哇,這家真是頂!再點一打,我要打包回家。」
姜晚貞笑一笑,嘗一口,卻感覺不如記憶中的好吃。
姜立森在對面試探著問:「姜同學,你以前來過嗎?」
「來過。」姜晚貞毫不避諱地點頭,「我從前就住在這一區,同慶大廈你知不知道?我住B座18樓,以前經常在這家店打包晚餐。」
同慶大廈,本埠出了名的髒亂,內裡集結印度、菲律賓、越南各類偷渡客,搶劫燒車都算小事故。
姜立森似乎受到巨大震懾,需要十分鐘以上時間消化「夢中情人」的落破出身。
姜晚貞卻越過他肩膀,終於看清他身邊濃豔嫵媚的女人,眼底眉梢全是成熟風韻,連她看了都要動心,恨不能當一回男人,去做護花使者。
尚未接觸,她已經高舉白旗,敗下陣來。
好在她懂得「看開」,眼下看姜立森,已經順眼許多。
興許乖乖仔更可愛呢?
於是展露出前所未有的和善,微笑說:「很久沒吃過這一家了,今天多謝你請我來。下次我做東。」
姜立森慌忙說:「啊,不用不用,請女士吃飯,理所應當我來付錢。」
好在有鍾玲玲替他抓住重點,「限量版」沒有白收,「下次是什麼時候?明天還是下個禮拜五?」
姜晚貞瞥她一眼,爾後慢慢答:「下禮拜。」
「耶!下禮拜!馬到功成!世上就沒有我鍾玲玲辦不成的事!」她逕自高興,卻把姜立森吵得滿臉通紅。
他的司馬昭之心,沒人不知道。
只有他自己裝傻。
吃飽喝足,街頭散步。
鍾玲玲還未出門就找好藉口,提早撤退,只留下姜晚貞與姜立森兩個,互相之間隔著一隻拳頭的距離,肩並肩走在霓虹斑斕的街。
沉默了一路,還未等到一輛計程車,姜晚貞等得要翻白眼,萬幸在她耐心耗盡之前,終於等到姜立森開口。
「姜同學,其實……其實從你第一天轉學過來,我就…………我就在留意你…………」
「嗯?留意我什麼?」
姜立森深呼吸,仿佛痛定思痛一般,「我覺得你……你和我們不一樣…………你看起來好孤獨…………」
「…………」
他鼓足勇氣,「所以,我想陪著你,我想……我想和你作伴…………姜同學…………」
不知怎的,提到孤獨,姜晚貞心中湧起一陣暖流,不自覺將語調從玩笑變回溫柔,「當好朋友也可以做伴啊。」
「當好朋友,也……也可以…………不過我認為…………我們很有緣分…………你姓姜……我也姓姜…………」姜立森臉色蒼白,整個人像一座廢舊大樓,晃晃悠悠,即將傾倒,「不過我想做你男朋友!」
總算說出口,直接,乾淨,如釋重負。
姜立森挺起胸膛繼續,「我想做你男朋友!姜晚貞,貞貞,我還想和你結婚,想要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你可以給我個機會嗎?」
結婚?進度未免太快。
姜晚貞疑惑之間,突然身後「啪」一聲巨響,汽車喇叭聲震耳欲聾,姜晚貞最恨沒公德,轉過頭就要罵——
一輛敞篷車,坐兩男兩女,駕駛座那位英俊男士剛剛在文華冰廳喝過凍檸檬,副駕駛一位豐乳肥臀的大美人,正在看戲一樣盯住她。
後座還有兩位,一位滿臂文身,另一位滿頭小卷,看一眼就知道不好對付。
但姜晚貞哪裡怕過?她橫眉怒目,仿佛道德衛士,上前一步就站在駕駛座車門旁,居高臨下盯住司機。
「先生,市區內非緊急情況不可以按喇叭的,你不知道嗎?」
沒等陳勘回復,後座那位滿臂文身的古惑仔滿臉下流地搶過話來說:「小姐,不可以按喇叭,那可以不可以吹喇叭啊?」
「啪——」
響不過鳴笛聲,但勝在夠清脆,夠利落,打得古惑仔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姜晚貞卻對住陳勘說:「你想今晚就投胎?」
第14章
「我頂你個肺——」紋身男跳起來就要還手,不料前座放開方向盤,鼓起掌來。
陳勘滿臉驕傲,「女英雄,好勁道!」
感慨完畢,還要對著大怒之下的姜晚貞嬉皮笑臉,「不愧是大小姐,好大脾氣,好大膽量——哎哎哎,大家文明人,有話好好說,不要搞野蠻人那一套…………」
姜晚貞哪會同他客氣,揚起手就要再給他一個教訓,好在他身體靈活,反應迅捷,一偏頭就躲過,然而耳邊扇起一陣風,令他為姜晚貞的手勁暗暗害怕。
順道,他捉住姜晚貞手腕。
「當街談戀愛有傷風化,我不過是好心提醒,不用使這麼大勁吧?」
姜晚貞冷著臉,齜著牙,還沉浸在整死陳勘的一萬種方式當中,不能自拔。
姜立森卻被陳勘說得羞紅了臉,焦急地盯著姜晚貞被陳勘扣住的手,小聲建議,「貞貞,我們報警吧。」
姜晚貞回過神,「報警?好呀,現在就報警。」
紋身男還捂著臉,「報警就報警,只這一巴掌,我找律師告到你破產!」
「好!你千萬做到!」姜晚貞一抬眼,瞪回去,惡狠狠一隻母老虎,兇得紋身男都都弱三分。
喬珍妮坐在副駕上,輕輕推一推陳勘,「算了,還是小妹妹…………」
陳勘卻突然間變了臉色,陰狠狡詐,連自己都沒察覺,「他叫你貞貞?」
問題問得毫不想關,看戲的人個個疑惑,只有喬珍妮一瞬間了悟,蹙眉望向一臉倔強的姜晚貞,目色複雜。
原來是她——
而姜晚貞只覺得陳的問題過於可笑,也過於……不自量力。
她揚起眉,答得氣勢洶洶,「對,他叫我貞貞,先生,你是不是耳聾?」
陳勘皺起眉,顯出兇相,「他憑什麼叫你貞貞?」
「我男朋友怎麼不可以叫我貞貞?」
「幾天前沒聽說過你交男朋友。」
「這位先生,我糾正你一下。」姜晚貞冷著臉說,「是三十四天前。」
她強調完細節,陳勘那張陰雲密布的臉一瞬間雲開霧散,晴空萬裡,更開懷大笑,活像個精神失常的病人,「對,是三十四天。」
放開姜晚貞手腕,他一手搭住車門,重回風流痞氣模樣,「好了好了,不吵了,貞貞,一起喝杯茶怎麼樣?」
姜晚貞看他像看神經病,「誰要同你喝茶?我現在要去打電話報警。」
轉過身就要走,卻又被他拉住手。
他轉過頭和同伴說:「你們自己打車。」
再拉一拉姜晚貞,「姜小姐,我也糾正你一下,不是三十四天,是三十三天附帶十六個鐘頭,未滿三十四。」
姜晚貞回頭,眼裡有藏不住的錯愕。
陳勘志得意滿地笑,低聲說:「最後給個機會,貞貞,太平山頂怎麼樣?」
姜晚貞低頭看表,已經八點半,「十點不到家,爹地又要滿世界發通緝令。」
他笑,低頭挽襯衫衣袖,「那我就和於寶哲配合打一場自由搏擊。」
「你不要太自信,阿哲很厲害。」
「不管他多厲害,在貞貞心裡,他已經輸了。」三十四天的精準計算令他擁有百倍信心。
姜晚貞懶得與他當眾廢話。
她交待姜立森,「多謝你招待,下次我做東。今天我先走一步,不麻煩你送我了,拜……」
姜立森滿臉警惕,「貞貞,他一看就不是好人,你不要受他脅迫,這條街有巡警,他們不敢亂來的!」
他講得認真,她聽得想笑,「姜立森,你放心,我認識他。他…………他是我家幫傭。」
「幫傭?」誰會花錢請一位危險分子在家洗衣擦地?姜立森根本不信。
然而姜晚貞很是篤定地點點頭,「你難道聽不出來?他有很重的菲律賓口音。」
「菲律賓口音?」
「對呀,他是菲傭。」
「菲傭不都是……女人嗎?」
「啊,他變過性的,姜同學,你不會歧視變性人吧?」
「我……我沒有……我怎麼會……」
「那就下次見啦。」說完朝呆愣原地的姜立森揮一揮手,走上喬珍妮已經為她空出的座位。
姜晚貞系好安全帶,「開車吧,伊美達。」
(多數菲傭都叫伊美達)
陳勘緊握方向盤,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要冷靜,身旁骷髏精經不起他一巴掌。
一路沉默,陳勘花費半個鐘頭才回到理智狀態,抽空瞥一眼身旁的姜晚貞,「小男生請一杯檸檬茶就表白,也未免太寒酸。」
說人寒酸,其實自己才真正酸氣十足。
姜晚貞捋一捋被夜風吹亂的頭髮,繼續努力,力爭在今晚將他氣出心臟病,「總好過某些人,一分錢不花。」
「哎哎,別搞錯,我明明包二百塊利是。」
「二百?你自己吃的那份都不夠。」
「今晚就請你吃大餐。」
「用不著,我吃飽了。」想到他說消失就消失,一出現身邊跟個火辣女郎,她便開始後悔,不應當如此輕而易舉地就上了他的車,「你剛才叫你女朋友下車讓位給我,當心回家跪榴槤哦。」
好大一股醋味。
陳勘暗自得意,「怎麼樣?吃醋了?」
姜晚貞瞪圓眼睛,「我會吃你的醋?做夢吧你!」
「生氣代表被說中心事。」
「生氣只代表我受辱。」
陳勘無奈,「大家普通朋友,一起出來飲茶,不像姜小姐,是出門談戀愛。」
說完伸手抓一抓頭髮,在風中感慨,「年輕人的生活處處精彩,不像我們……」
「你們怎樣?」
「一心只有工作。到了。」他停好車,領著姜晚貞走進山頂最高處的咖啡廳。
既不是周末也不是節日,山頂人跡寥落。
在這裡,咖啡正不正都是次要,關鍵在於風景。
坐在落地玻璃窗前,繁華夜景俯拾即是,令人不自覺仿佛擁有整座城市。
姜晚貞抿一口熱咖啡,評判,「粗鹽水都比它味道足。」
陳勘只喝檸檬水,看著姜晚貞痛苦皺眉的模樣,默默偷笑。
可惜立刻被姜晚貞抓包。
「你笑什麼?」
「貞貞願意陪我喝咖啡,我當然要笑。」
姜晚貞翻個白眼,「你對每個人都這樣?」
陳勘放下玻璃杯,收斂笑容,「如果我說,只對你這樣,你信嗎?」
她垂下眼,想了想,搖頭,「你的話太不可信,哪一天我如果願意相信你,一定要倒大黴。」
「這麼慘?」
「說不定會更慘。」
「我猜不會,你不如試試看?」
「憑什麼?」
「憑我這三十三天裡,每天都在想你…………」
他說這一句時,已經收起笑容,眼含真意。
然而等姜晚貞想去求證他的話是真是假,他卻又堆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原來貞貞喜歡聽這種風格的,早說嘛,我天天講給你聽,二十四小時不間斷。」
姜晚貞胸口憋悶,握緊左手,「如果現在身邊有槍——」
「嗯?」
「我一定送你上西天。」
「哈——榮幸之至。」他笑得後仰,一抬頭瞥見咖啡廳牆壁上的掛鍾指向九點四十五,忽然間神色一凜,抓起桌上半盒香菸說:「我出去抽支煙,想吃什麼自己點。」
話說完人就走,絲毫不給姜晚貞回應的時間。
穿過走廊,抵達後廚門口,垃圾箱整齊排列。
已經有人背靠欄杆,頭戴棒球帽,吞雲吐霧。
陳勘走上前,毫不客氣地去掏那人褲兜,掏出一盒美國煙,叼在嘴上,「大哥,借個火。」
那人戴著鴨舌帽,抬頭時才能露出大半張臉,是個淹沒在人群當中便也無法辨認的中年男人。
他拿出一隻銀色打火機,為陳勘點燃香菸。
陳勘搶過他的打火機,看了又看,「不是吧曹Sir,升職了還用這隻舊Zippo!你換一隻黃金的嘛!」
「做差人哪有你們撈偏門賺得多?我還要養家,壓力大到要跳樓。」曹Sir搶回打火機,當個寶貝一般收進衣兜。
「孤寒鬼——」
「賺錢不容易,人生多艱辛。不像你……」曹感慨完畢,轉個彎又說到陳勘身上,「工作時間泡小妹妹,她老爸是名單上頭一位,你搞清楚誰能搞誰不能搞行不行?」
陳勘一笑,「談戀愛不耽誤公事,你一發消息,我立刻開飛機上山。」
「胡說八道。」
「人家出門偷情都知道找一幫狐朋狗友打掩護,我見你不是更危險?我找大仙算過,她是我的護身符……」
「你什麼意思」
「越往上靠越覺得危險。」陳勘雙手撐住欄杆,俯瞰滿地雜草亂樹,長嘆一口氣,「姜五龍又不傻,他比你想的更細心,我加倍小心,也很難保證一步都不出錯。」
「所以去勾引他女兒?」
「好過你天沒亮就去公海撈屍啊!還有,講什麼勾引,多難聽。」一伸手攬住曹Sir,「是給她上上課,讓她提早感知人生疾苦……」手指瞧一瞧太陽穴,「牢牢記住這世上沒有好男人,一個都沒有。」
「食屎吧你沈喬一。」
「一起食?」
「賤人。」曹Sir罵人不留情面。
「講得對!男人就是賤。」
曹Sir一巴掌拍在陳勘後腦勺,「同你講正事!」
「你把我打到腦震蕩才願意同我講正事?我一個字都記不住喔。」
曹Sir扔掉香菸,「聽說你們下禮拜出公海?」
陳勘點頭,「曹Sir消息靈通,不過下禮拜哪一天,幾點幾分,在哪裡,都未定。」
「按慣例只會提前兩個鐘頭發通知,去的人都在姜五家裡上香拜神。」
「這你都知道,厲害厲害。不過…………你覺得他這次會帶上我?」
「他看好你,想培養你做接班人。」
「他不是還有個兒子。」
「在英國念醫科,擺明不想讓親生子沾手。」
陳勘嘲諷地笑:「所以培養我這個乾兒子。」
曹Sir說:「你知道就好。」停一停,又開口,「當天進門就有人搜身,你什麼都不必帶,會有人把信號接收器放在姜家小門,右手邊富貴竹花盆裡——」他舉起先前收好的Zippo打火機,「就是一隻銀色打火機。」
陳勘摁滅香菸,「你在那邊到底有多少個臥底?要不然……我退休讓賢行不行?」
曹Sir得意地笑,「不該問的事情不要問,對你對他都沒好處。時間差不多,我該走了。」要走也不忘拍拍他後背,告誡他,「大人的事情同小朋友沒關係,不必把姜晚貞牽扯進來。」
陳勘雙手攤開,「要活命,沒辦法。」
第15章
「你這種男人少一點,張國榮都少發兩張傷心情歌。」曹Sir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隻長方形珠寶盒,塞給陳勘,「不要說我不記得你啊,生日快樂,衰人!」
陳勘笑得合不攏嘴,忙不及打開珠寶盒,原來是一隻金光閃閃的腕錶,「喂,真的假的,送勞力士?你炒股票發大財了?還是去澳門賭?」
「神經病,發什麼白日夢,當然是假的。」曹Sir搶過金表在自己手腕上試了試,慘白路燈下,金色表面亮光閃閃,除賣家外,誰能認得出真或假?
曹Sir指著錶盤,「東莞貨,靚不靚?」
「兩百塊?」
「兩百塊?你去搶吧沈喬一!」曹Sir激動地比出個「三」的手勢,「三千塊!一分不少。絕代靚表,夠你拿去撐撐場面啦。」
陳勘講:「我看姜五龍身上樣樣都是真貨。」
曹Sir答:「古惑仔才買真的。」
「警察都買假的?」
「賺錢不容易。喂,自己小心——」曹Sir將假勞力士放回珠寶盒,塞到陳勘手裡,「出了事,命要緊。」
「知道啦。」叮囑重複三百遍,陳勘早就聽得不耐煩,收起假勞力士,伸手拍了拍曹Sir肩膀,「約我出來就為送我禮物?長官,我好感動,不如讓我以身相許。」
「許你個死人頭,去許給外面那位小妹妹——」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過道,陳勘在前,曹Sir在後。
沒預料,一到咖啡廳就遇到大事故,一群人圍在一起,拍桌、瞪眼、罵街,即將上演街頭鬥毆事件。
陳勘向咖啡廳角落掃一眼,他原本選中的那張桌,眼下空空如也,他追得費力的人,就站在旋渦最中央——
正對一位將近兩米高,渾身肥肉與肌肉混雜的中年男人,姜晚貞像一隻被扒光羽毛的雞,正在涼風中瑟瑟發抖,卻還要昂起頭顱,義正言辭地制止對方,「我不管你是哪個字頭的大佬,總之打女人就是不對!我現在就報警——」
轉頭就對餐桌一旁低頭啜泣的女人說:「你放心,到警局我幫你指證他。」
曹Sir恰巧經過陳勘身邊,他顯然也目睹這場「英雄義舉」,壓一壓帽簷,低聲調侃:「好機會,還不去英雄救美?」
沒等他應聲,曹Sir已經消失在門外。
然而姜晚貞哪裡需要他去救呢?
多數時候,她兇悍勇猛勝過一頭母棕熊。
不過這一次,對方顯然沒能被姜晚貞的氣勢嚇住。
「叼你老母!多管閒事!」中年男人大罵一聲,舉起咖啡壺一樣大的巴掌就要往姜晚貞頭頂扇過來——
姜晚貞退後一步,躲到安全位置。
意外,連掌風都沒感受到。
一抬眼,有人抓緊機會,為自己爭取英雄式的出場。仿佛超人一般突然出現在姜晚貞與中年古惑仔之間,一隻手扣住對方高高抬起的手臂。面帶笑容,好心勸說:「先生,萬事好商量,動手傷和氣。」
然而是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出手力道十足,扣得中年古惑仔一張醜臉擠成一團,好似已經便秘三十天,一面用力,一面還要咬住牙,擠出一個音,「丟——」
到底長到兩米高,肥肉都要多出四十斤。
陳勘也漸漸支撐不住,卻不忘轉過臉,朝姜晚貞笑一笑,假裝輕鬆,「看來今天不用等於寶哲出現,馬上就能演練自由搏擊。」
姜晚貞直白地講:「你打不過的。」
他面色一沉,滿眼嚴肅,「那不一定——」
正當下,中年古惑仔大喝一聲,拳頭終於掙脫陳勘的手,渾身皮肉都震了一震,仿佛哥斯拉現身,轟隆轟隆向下揮拳。
陳勘左突右閃,靈活應對。
中年古惑仔一時撞翻餐桌,一時又踢飛沙發,眼看體力不支,被陳勘藉機偷襲,一拳打中眉骨,正眼冒金星,搖搖欲墜——
門外突然闖進來八九個人,焦急慌張,如同老母親找尋走散的小兒子,不斷地喊,「大佬,大佬…………」
大佬已然橫躺在大理石地板上,而站在他身邊呈戰鬥姿態的陳勘,正是罪魁禍首。
一幫人立刻群情激昂,同仇敵愾,十六隻細長眼齊刷刷怒視陳勘。
姜晚貞悄悄走到陳勘身後來,小聲說:「我已經打999報警。」
陳勘說:「報警做什麼?請他們來替我收屍?」
「你不是很厲害?」
「大小姐,拜託你搞搞清楚,你爹地收租也沒收到太平山頂。」
好像是……
當下她終於緊張,「那怎麼辦?」
「怎麼辦?打不過就跑嘍!」話音剛落,拉住她左手,立刻衝刺向外,一刻不停地奔出咖啡廳。
身後有人高聲喊,「追!一起追!」
烏央烏央往外衝,連躺在地上流血又流淚的大佬都沒時間照料,可見仇恨令人雙眼失色,暈頭昏腦。
姜晚貞從前讀愛情小說,描寫男女主角午夜私奔,有夜幕當中的星與月為他們的愛情作證,連風都是羅曼蒂克的味道。
然而現實是,她與他手拉手,跑到肺部爆炸,兩眼發黑,雙腿失去知覺,已經分不清前路後路,也不知身在何處,唯獨智能機械地向前跑,跑進漆黑深邃的長夜裡。
她甚至絕望地想停下來,去和那幫打老婆的古惑仔決一死戰,也好過在陳勘的拉扯下,跑到氣絕身亡。
「我跑……跑不動了…………」
甩不開他,她索性屁股向後,臀部落地,穩穩噹噹回到地球。
陳勘已經跑出五米,又倒回來,企圖拉她起身,「再堅持五分鐘,馬上到終點。」
「終點?哪裡有終點?我身後根本沒人追。」她撐住腰,大口大口呼吸,修復爆裂的雙肺。
陳勘向前一指,竟然指向咖啡廳。
姜晚貞當他吃錯藥,「回咖啡廳送死?」
「你看外面,警車已經入場,兩公裡長跑時間內到達,這幫衰人比我預想的稍微勤奮一點。」
咖啡廳裡,警察果然已經分開人群,開始查看傷勢,詢問案情,忽然間有人高高興興推門進來,喊:「阿Sir,我有冤情!」
身後還牽著一名臉孔精緻,卻面帶愁苦的學生妹。
兩位運動健將,個個喘不上氣。
區別是男士眼露精光,女學生面色慘白。
陳先生因經歷人生當中第一次報警申訴,渾身上下興奮到發光發亮。
到警局錄口供,登記資料,最終還需通知監護人到場。
於寶哲深夜接到通知,照舊穿西裝系領帶,斯文精緻地出現在警察局,同行的還有私人律師,兩人似精英中的精英,站在一幫醉漢、站街女當中,顯得異常突兀。
辦完手續,流程走完,已經臨近一點。
年輕警官護送陳、姜兩人走出辦公室,陳勘還要堆起笑臉與警官客套,「不好意思,給你們添麻煩。」
警官剛入職,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他,就當他是普通市民,見義勇為,值得嘉獎,「不麻煩,維護治安是我們的天職,不過下次遇到這種事,可以等警察到場再介入,保證自身安全。」
「那當然,今天確實衝動。」
「但也很英勇。」
「哪裡哪裡,不過是盡到良好市民應盡的義務…………」
聽得姜晚貞胃裡翻滾,想吐——
多虧有於寶哲及時拉起剎車,「還不走?」
陳勘說:「財神爺發話,當然走。」
深夜寒冬,新聞臺報攝氏12度,涼風吹得人耳目清醒。
姜晚貞跟著於寶哲走出警察局,不自覺在風裡跺了跺腳。於寶哲交代她,「我去拿車,你在這裡等。」又看向陳勘,「阿勘,一跟我一起,我有話說。」
陳勘眼中帶笑,不置可否,等於寶哲走出十米遠,才大跨步跟上去。
兩人經過走道,子夜時分,只有兩家便利店尚在營業,收銀員坐在臺後,眯著眼睛打呵欠。
於寶哲走到停車場,天花板懸掛巨大白熾燈,燈光晃眼,照得人分不清白天黑夜。
於寶哲停在一亮黑色豐田車車尾,突然轉身,揮動拳頭,狠狠砸在陳勘側臉。
陳勘一偏頭,穩住重心,抬頭時摸著痛到發麻的下頜,嘴角已然開裂,正絲絲往外滲血。
他嘆一口氣,「好歹相識七年,你…………」
聲音越放越低,直至於寶哲無法聽清。
「還要狡辯…………」
「你動手之前也該打個招呼!」
原來方才在蓄力,話剛說完,立刻側身出拳,一樣打得於寶哲趴在自己那臺豐田車上。
於寶哲站直身,摸了摸顴骨,感受一陣火辣辣的疼。
到此兩人雙雙掛彩,自由搏擊大賽順利展開。
於寶哲掏出藍格手帕,擦去顴骨上的血跡,再扶正眼鏡,認認真真講:「你從前怎麼玩,那都是你的私事,我沒權利過問。但是貞貞,你不能碰。」
陳勘活動活動嘴角,問:「憑什麼?就憑她是姜五龍的女兒?財神爺,她也是女人,是女人都要談戀愛,都要被男人辜負,她們個個心甘情願受傷,你懂不懂?」
話太囂張,聽得於寶哲臉色更差,「她不同,你敢動她一下,五爺一定把你扔到公海餵鯊魚。」
可惜這威脅毫無用處,反而助長他氣焰。
陳勘一攤手,「我不動她她怎麼開心?我對自己有信心,就算分手,她也一定捨不得害我。嘖,阿哲,你不懂女人,難怪進出姜家這麼多年,姜晚貞連手指頭都不讓你碰一下。在我這裡,你見過的啦,全壘打!還是送貨上門——」
「人渣!」於寶哲怒到極點,再度衝上前,要與陳勘一決生死。
然而一個坐辦公室,一個滿大街練身手,動起手來兩人不在同一水平線。
對于于寶哲的突然發力,陳勘輕鬆躲過,一個閃身,肩膀架住於寶哲腋下,一拉一拽,就聽見「砰」一聲巨響,於寶哲重重摔在車尾箱上,他的黑色豐田車連帶著上下震動,久久不平。
陳勘滿眼是笑,「讓你偷襲第一次,不代表後續都要讓你,財神爺,算帳是忙,也要抽空練練身體。白斬雞,沒人喜歡。」
態度欠奉,恨得於寶哲雙眼都要瞪出眼眶。
不愧是人渣。
第16章
兩人再次出現時,都已經各自收拾妥帖。
於寶哲的短髮一絲不亂,陳勘的襯衫雪白平整。如果不看臉,絕對猜不出五分鐘前這兩位在停車場裡做了什麼。
可惜臉是最大「燈牌」。
陳勘開車門,走到姜晚貞面前,坦然面對她好奇與探究的眼。
「自由搏擊?」姜晚貞盯住他嘴角傷口,再掃一眼駕駛座上,於寶哲那張五彩斑斕的臉,答案顯而易見。
陳勘說:「陪財神爺健身。」
姜晚貞抬高眉,疑惑,「你贏了?」
陳勘答:「親兄弟,不講輸贏。」
「神經。」繞開他,坐上副駕駛。
正要走,陳勘又彎下腰敲她車窗。
於寶哲面無表情,姜晚貞想了想,降下車窗,等冷風爭先恐後灌進車裡。
陳勘臉上照舊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左手搭在車門,右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一罐三得利牛奶咖啡,「不好意思,喝杯咖啡都不安寧。」
她望著他,細數他眼裡一顆又一顆的璀璨繁星,回想今夜姜立森的告白、敞篷車的喇叭聲、冰冷又浪漫的太平山頂,以及他此刻帶傷的面頰,一瞬之間能夠全盤原諒他的突然消失,仿佛對這個人,她的底線能夠一降再降,直至無底線容。
她在慢慢丟失理智,奔跑在危險邊緣。
「嗯……」姜晚貞伸手去接咖啡罐,他順勢合握雙手,將她一隻手緊緊包裹住,掌心貼著溫熱的咖啡罐。
他說:「天冷,寒潮又要來,回去記得多穿一件。」
「嗯…………」
明明是浪子,明明滿口不在乎,卻又細心溫柔,無微不至。
太矛盾,太難琢磨。
「用心讀書,不要太早談戀愛,小男生太無聊,同這類人在一起,簡直浪費生命。」
「我自己會考慮。」
「下半句是叫我不要多管閒事?收到。」說完伸長手,在她發頂亂揉一把,揉得她蓬頭散發,形象全無,「回去早點睡,不要同你爹地頂嘴。」
姜晚貞氣鼓鼓要回嘴,可於寶哲已然迫不及待,深踩油門飛出警察局。
她只能從亂發縫隙裡,望見陳勘在後視鏡上同她揮手。
他身後是空無一人的天與地,身前是昏黃寂寥的燈,襯得他身影單薄,一片紙一樣易碎。
她的心甚至「咯噔」一下,微微地疼。
她竟然開始心疼他。
真是活見鬼。
於是她一面整理長發,一面口是心非地吐出一句,「討厭鬼——」
又輕緩,又溫柔,哪裡是在說「討厭」,分明在高喊著「喜歡」。
於寶哲怎麼會聽不出來?
一張臉陰陰沉沉,好比閻羅出世。從後視鏡裡瞟一眼微微出神的姜晚貞,拿出他前所未有的嚴厲口吻,「你不能再和陳勘有任何牽扯。」
姜晚貞側過身,講的卻是另外一件事,「今晚的事,你不要告訴我爹地。」
「警察局電話打到家裡,五爺怎麼會不知道?」
她心急,身體坐正,焦急地去攀於寶哲手臂,「那他知道陳勘也在場?」
他無奈,做完一次深呼吸才回答:「電話裡沒提。」
「你接的電話?」
「是。」
「那你搞定律師,不許他出賣我。」
「出賣你?」
「讓爹地知道我同陳勘一起玩,比我出門打架還嚴重。」
「原來你心裡清楚。」於寶哲側打方向盤,索性把車停在路邊,打算面對面、眼對眼,認真教育姜晚貞,「你知不知道他多危險?」
「有多危險?」小女生不能激,也不受恐嚇,世界越是反對,她越是要逆行,此條為不變真理,「會把我打到半身不遂,還是把我賣到美國做黑奴?」
於寶哲再次嘆息,「你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些…………」
「是哪些?阿哲,你知不知道,你也很難溝通。」她雙手抱胸,一本正經,「你無非是怕我同他談戀愛,怕我被他玩弄…………不過,談戀愛,結果最差就是分手,分手有什麼了不起?誰怕誰?如果因為害怕分手才不去戀愛,那才是真正的懦夫。」
越講聲音越高,到最後簡直是在發表參選宣言。
本選區參選議員是初生牛犢,天與地都不怕。
可惜她遲早要為此刻的一勇無前付出代價,也許這就是陳勘口中的「她們個個心甘情願」,要飛蛾撲火,一往無前。
任你天兵天將下凡也攔不住。
「陳勘沒有你想的簡單…………」
「那他是有多複雜?」
「他…………」話到嘴邊,又咽下肚,於寶哲今晚第三次嘆氣,眼神近乎哀求,「貞貞,你聽話好不好?和同齡人一起玩,要去哪都可以,和他,絕對不行。」
「是嗎?可惜你沒權力決定我的人生。」她轉過背去,臉朝向車窗,更拿出大小姐脾氣,命令他,「開車!」
隔上三分鐘。
於寶哲垂下頭,沮喪到了極點。
想一想,姜晚貞說的也對,他有什麼權利去決定別人的生活?
連他自己的人生,他都無法掌控。
於是握緊方向盤,一路無言,駛入榕樹灣別墅。
姜五龍今晚不打牌局,放空身心,嘴裡叼一根雪茄,就坐在大廳沙發上等。
等姜晚貞跟在於寶哲身後,灰溜溜走進家門。
她一出現,姜五龍立刻吹眉瞪眼,拍桌子起高聲,仿佛大戲開演,徑直將她教育到凌晨三點,還她差一點在客廳站著睡著。
最後姜五龍問:「知道錯了沒有?」
她忙不迭點頭,「知道了,下次絕不再犯。」
其實已經困到頭暈眼花,根本不記得姜五龍先前講過什麼。
姜五龍大手一揮,她立刻轉過背,逃向二樓。
姜五龍雪茄抽完,這才開始與於寶哲談正事。
而姜晚貞累到上下眼皮打架,沒精力再去洗漱,一進門就躺倒在床上,計劃跑步進入深睡眠區。
就在她失去意識之前,忽然強撐著睜開眼,確認那罐三得利牛奶咖啡還被她緊緊握在掌心裡,這才安安心心合上眼,墜入夢鄉。
原來有情不在錢多,一罐熱咖啡就夠溫柔一顆心。
這天她入睡都帶笑顏。
後來寒潮如期而至,南太平洋也未能倖免。
一連幾天出門都需穿上厚毛衣,滿街都是紅燈籠,處處充滿春節氣氛。
仍在寒假,姜晚貞與鍾玲玲看完電影回家,一進門就看見滿屋熱鬧,又不開牌局,卻要集結一群兇神惡煞的男人,她當即猜到今晚有大事要做。
正準備上樓,卻發現陳勘坐在離姜五龍最近的位置,正與姜五龍笑成一團,親暱勝過真父子。
她腳步放緩,這才意識到,原來他也是當中一員,他身上也有洗不清的黑。
但轉念一想,那又怎麼樣?
她不過是想與他玩一玩,很快就分道揚鑣,再無瓜葛,何必在乎他的從前、以後?
戀愛中的人,最擅長自我開解,又或者換個說法——
最擅長自我欺騙。
如侵立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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