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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頭匠敬大爺現狀(剃頭匠)

2023-10-08 16:47:16 2

院子的人撬開凳子的夾板,一疊疊鈔票「簌簌」掉了下來。像剃頭匠老周幫老主顧剃頭,刮下毛髮一樣,乾淨利落。

文 / 李羅斌

感謝葉子老師的推薦~

老周是踩著黃昏細碎的落陽回到院子裡的。

院子的木棉樹下,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正趁落日暗淡了下來,聚在一起納涼。他們或坐或蹲或站,但都搖著葵扇,看上去,倒也像是一團扇子在聚會。

六月的木棉樹上的蒴果正開裂,內裡的橢圓形種子連同棉絮隨風飄落,四散而去。朵朵輕盈的棉絮飄浮在空中,宛如六月飄雪,點綴著落日餘輝下那一抹紅暈,煞是好看。

「都是半隻腳踏入黃土的人了,死得自然,無冤無恨。你說,咋就不肯閉目?這不為難了子孫……老周,剃頭回來了……」

一個搖著葵扇的中年人正手舞足蹈說著事,見到老周挑著擔子迎面走來,急忙招呼一聲。

「啊,真有伴兒,都出來納涼了……」

老周面容枯瘦,像為熬過嚴冬,脫去樹葉光頹頹的木棉樹般毫無生氣。他雖笑著,但牽起臉部黑皺乾枯的肌肉和神經,並不好看。

老周是住在院子裡的剃頭匠,有一手家傳的剃頭技藝。自從老伴到京城帶孫子後,他就在古城一個人過。

老周剃頭手藝精湛,服務周到,深得老主顧們的歡喜,也只有這些老主顧不喜歡進時髦點的理髮屋,才聽老周侍候剃頭。

棉絮在風中飄著,透著黃亮的夕陽,像舞進空氣中的小精靈,虛幻漂渺。

老周和木棉樹下的鄰居招呼著。寬闊的葵扇此起彼伏,把人的腦袋都遮蔽大半了。鄰居們也隔著葵扇向老周回話。老周自感是和一團葵扇在打招呼,覺得沒趣,就沒停留腳步,逕自走過去。

「老劉也真是的,兒女都成家立室了,沒啥值得牽掛的,去就去了,咋還瞪著眼嚇唬家人,太不象話了!」

一個人接過中年人的話碴,邊說著邊放下手中葵扇,欠著屁股,把坐石翻平,讓屁股綻兒坐著再舒服熨貼些。

「老劉走了?」

老周怔了一下,收住腳步,像自語又像是問人,卻沒有回過頭來。腦子裡迄自想起這個老主顧來。

老劉比老周年長十來歲,對老周的手藝甚是滿意,每月都得請老周為自己剃頭,否則時間隔得過長,就會感到渾身不舒服似的,沒個安穩。

老劉長得肥胖,天生就是個樂呵呵無憂的人,咋會死不瞑目?老周迄自想著。那邊已回過話來,說得確切:是走了!早上就走了!

聽到確切的話,老周回過神來,頭一埋,轉身大步流星走出院子。

老周來到老劉門前,逕自挑著擔走了進去。老劉的幾個兒女還在爭吵著爹還沒瞑目是否該入殮,眼看日頭就落山了。一眾來奔喪的親戚都焦急而無奈著,只盼他們兄妹能早下定奪,天氣炎熱,屍首不等人,會很快發臭的。

老劉幾個兒女見老周挑著擔子一聲不吭地走進來,都愣住了。老周沒理會他們,在老劉屍首旁放下擔子,見靜靜躺在院子裡木架上的老劉果然死不瞑目,眼睛瞪得渾圓,不知何故。

老周略為遲疑了一下,就彎腰在擔子裡取出把磨得鋒利的剃刀,動情地朝老劉的屍首大聲說:「老哥,兄弟來送你一程了……」

老周說著,就用手按住老劉的左眼,用剃刀在上下眼瞼來回清掃,刀片貼著眼球划過,手腕力度巧勁、輕、穩,恰到好處。致使刀片划過眼球,眼球卻絲毫沒損。

老周像對待活人一樣,低著頭,彎著腰一絲不苟地為死去的老劉刮眼,他心思只有一個,人乾乾淨淨的來,也該乾乾淨淨的去。劉老哥是個愛乾淨的人,他的後輩給他剃了頭換了壽衣,卻還沒把眼裡的汙濁洗去。劉老哥死不瞑目,或許就是等自己來給他洗眼了。

老周為老劉刮完左眼又刮右眼。然後,老周又取出一根泡在酒精瓶裡的銀制圓棒,將圓棒捅進老劉的眼睛裡,挑起上眼皮,如同掃帚往牆上掃灰水般擺動著,隨後又挑起下眼皮重複動作。當老周又把圓棒桶進老劉右眼,完成這一動作時,死去多時的老劉突然淚流滿面,安逸地閉上了雙眼。

這「刀鋒洗眼」是老周的絕技。能使有瞼板腺異常,導致分泌油脂成固體引起眼睛乾澀的人,通過刀鋒洗眼刮掉眼裡的汙垢後,眼淚一流,眼睛就會清亮舒服多了。老劉就有乾眼症狀,生前常讓老周侍候著「刀鋒洗眼」,且上了癮,至死不忘!

「時候不早了,該送你爹上路了!」

老周鬆了口氣,收拾好刀具。

「啊……是……是……」

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的老劉兒女們回過神來,和看傻了眼的一眾親戚慌忙為老劉入殮,釘棺板。棺上破碗後,嗩吶聲頓起,眾人前呼後擁把棺材抬出去,往城外送。一路幡旗獵獵,紙錢紛飛,爆竹轟鳴。

老周目送老劉的棺木移動,早已淚流滿面,多好的老主顧啊!死了還惦著自己的手藝。

老周幾乎是一夜未眠,好好的一個人,咋說沒了就沒了?能吃能喝能拉能撒的人,活得好好的咋就去了?人咋就不能像野草一樣,秋天枯了,春風吹又生!

人咋連根草都不如?老周早早就起了床,瞅著屋外綠油油的野草惘然起來。肚子卻沒惘然,「咕嚕咕嚕」地響了起來,提醒著老周該弄口吃的了。

老周捂著癟下去的肚子,想起豆腐張的豆腐腦來,把舌頭伸出來舔了嘴唇一下,咽啖口水。就收拾剃頭家當出門了。

「剃頭擔子一頭熱」,老周的挑子一頭是洗頭銅盆和鍋碗瓢盆,下面還有個圓桶,內裝炭火小爐,還豎著小旗杆,杆上有鉤,懸掛著圍布、毛巾和磨刀布;另一頭是坐凳,凳側有個抽屜,內盛推子、刀子、剪子、掃子、鏡子等剃頭用具,凳子上面還綑紮著小袋米麵口糧。晌午,無論營生到那,就得在那解決夥食了。

往常,老周是吃了早餐才出門的。偶爾,吃上豆腐張的豆腐腦是挨晚回來的路上,當小餐吃上一碗解饞的。

老劉也喜歡豆腐張的豆腐腦,不時跑去吃。還常約老周搭個伴,去吃個痛快。但老周早出晚歸營生,騰不出時間陪老劉去吃豆腐腦,每每爽約。現在老劉人不在了,老周便想起豆腐腦來,悔恨當初沒和這個老主顧結伴到豆腐張的檔口吃個痛快。

豆腐張的檔口在城西五裡路的亭子裡,是入城的一個岔口。

豆腐張年紀和老周相若,圓頭肥腦,膚色如豆腐腦般漂白,看上去,比老周年輕得多了。豆腐張就住在亭子附近,每天清早都推一板車豆腐腦到亭子旁,找根粗木頭支起車頭,就能穩住板車了。

老周挑著擔子來到涼亭時,膀大腰粗的豆腐張正光著膀子坐著涼亭的青石板往大褲衩下濃密的腳毛中找蝨子。

老周聞到板車大圓木桶盛著的豆腐腦的清香,精神一震,心思也活絡了起來,豆腐張那一膘是給豆腐腦餵出來的吧!

「老周,來了?」

豆腐張正沾著口水逮住只蝨子,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來,冷不防蝨子趁機「蹦」地悄無聲息跳走了。

「來了!」

「來……來,給我剃頭,月底前你吃豆腐腦不用錢,兩清了。」

「……」老周怔了一下。心中暗算,離月底還有十來天,這划算。就放下擔子說:「行!這事準了……我先把爐子生起火來……」

「我給你瓢水去,你幫我照看下檔子……」

豆腐張抓起老周擔子裡的銅盤,跑向亭子後面的溪澗。

「誰……會嘴饞,偷你的豆腐腦……」

老周忍不住踮起腳尖,朝隔著白布升騰出熱氣的木桶裡瞅,直咽口水。

「老周,你嗅嗅就好,別往裡舔……」

豆腐張像是看破了老周的心思,聲音隔著竹林,遠遠地,隱隱約約傳來。

「……」老周的臉一下子紅到脖子裡去,黑秋秋的臉像迸出暗血來。

老周把心思從桶裡的豆腐腦放到爐子上。他撿些地上的枯竹葉揉碎,撒進爐裡隔夜炭灰上,再往上添些木炭進去,用竹枝把裡頭挑松,拿吹風筒往裡吹幾下,暗火就活了起來。揉爛的枯竹葉「噼裡啪啦」燃燒著,火苗竄了出來。老周把吹風筒往外扯出,鼓著腮幫子,又朝炭火猛吹一陣,待木炭有些透亮了,這才罷休。

這時,豆腐張已端著盛了水的銅盆從竹林中奔了出來,八字步,有力,踩得一路枯枝敗葉脆悶脆悶的響。

「好了,把盆撂在爐子上,溫著水。我得先來碗豆腐腦,填填肚子。」

老周逕自走向板車,掀開木桶上的布罩。一陣香氣更加濃鬱地噴發出來了。

「……行,老周,讓我來,你不會瓢……」

豆腐張放下銅盆,三步並作兩步走到板車前,左手拿起只倒扣著的空碗,右手拿起瓣蚌殼便往木桶裡輕輕切勺豆腐腦,盛至碗裡。一勺一勺,碗裡的豆腐腦像小饅頭似的凸了出來。

豆腐張每勺一蚌殼豆腐腦,臉部的肌肉就跳動一下。一勺一勺,老周看在眼裡,頗為不悅起來,暗裡罵,瞧你這德行,老子又沒白吃你的豆腐腦,你咋就小氣了,每一勺都心疼!

「老周,你看我的臉肉是不是跳了起來?啥回事?」

豆腐張用調羹勺了一把白糖撒進碗裡頭,遞給老周。

「對啊!別人是跳眼皮,你咋就跳臉肉了?」

「啥知道呢?」

老周端著碗,走上石板條,蹲了下來,挖著碗裡的豆腐腦吃了起來。細嫩香滑的豆腐腦讓老周吃得津津有味,心裡慨嘆著,這小氣蟲豆腐張還真有一手,換家就吃不出這細嫩香滑的味兒。

老周一碗下肚,意猶未盡,嘖著嘴把碗遞給侯在一旁的豆腐張。

「你不是興甜的?咋換回味了?」

豆腐張接過碗,便往桶上勺豆腐腦。

「這碗我是替劉老哥吃的。」

「咋?你回去吐給他?」

豆腐張又把碗中間的豆腐腦盛得似小饅頭似的凸出,然後澆滷,待滷從「饅頭」上流向碗的四周後,就添上麻醬、辣椒油,撒把蒜泥、蔥花,這才遞給還蹲在青石板上的老周。

「劉老哥走了……」

老周接過碗,頭一埋,大口地吃了起來。

「……」豆腐張愣住了,瞪著眼看老周狼吞虎咽一番,碗就見底了。

「劉老哥口味還真重!「

老周跳了下來,往板車上把碗子一撂,臉上已是淚涕夾流。

「老劉走了?活得好好的人,咋就走了?」

豆腐張回過神來,還是一臉的不敢相信。

「不說了,一說鼻子就酸。來,來,剃頭……」

老周嘔把鼻涕,又用衣袖壓壓淚花,把坐凳擺方正,拿著泛黃的圍布習慣性地拂拂凳子,示意豆腐張坐上來。

「唉……」

豆腐張一聲長嘆,坐在凳子上。

老周把圍布往外一揚,待圍布如傘般悠然降落的瞬間,便收到豆腐張身上,在脖子上打個活結。

老周先用推子「咔嚓咔嚓」地沿著豆腐張的腦袋把頭髮推短,頭髮一段一段的往下掉。老周的手枯瘦而修長,捏著手動推子,像只螳螂迅猛地爬在豆腐張的頭上,一口一口吃下豆腐張的頭髮。然後放下推子,把沾了水的毛刷往肥皂上略為揉搓,便輕按著豆腐張的頭,用毛刷滿腦袋和臉都打上肥皂沫。放下毛刷拿起剃刀就直奔豆腐張的腦袋,「嘎吱嘎吱」,幾刀下來,已青皮溜亮了。刀鋒所至,老周按頭的手也沒閒著,不斷轉動著豆腐張的腦袋。

豆腐張順著讓老周的擺弄,倒騰在頭上臉面的剃頭刀所及之處,一陣冰涼的鋒利。幾個來回,老周把剃頭刀不斷沾滿的肥皂沫剔掉幾次,豆腐張的新臉就出來了,鋥亮鋥亮的。

「來,洗個頭,擦把臉……」

老周收刀入袋,解開系在豆腐張脖子上的活結,把圍布往外一揚,散下粘在上面的毛髮。圍布降下時,豆腐張早已摸著發涼的光頭離座,老周又順勢用圍布拍打了幾下凳子,清掃乾淨。

涼亭在一片竹林中掩著,幾條岔路其實就是竹道,竹景清翠,婆娑影漪,搖曳生姿卻有著風蝕斑駁的痕跡在這清夏的沉寂中。

林鳥啁啾著,撲扇著竹葉,叫聲在竹筒間婉轉。風沿幾條竹路湧來,葉「撲簌撲簌」地揮舞著,欲飛未飛。地上往日碎下的斷葉卻被風吹聚攏到了亭前的岔口空地上,幾股風迸在一起,瞬間就舞成龍捲風,將大把的綠葉沿圈滾飄了起來,旋在老周跟前。

風把老周的的確涼襯衫鼓了起來,「逢逢」作響,眼看就把他枯瘦的身子飄走了。老周倒淡定,把早已陶醉得睡著的豆腐張的頭歪向一邊,扯著耳朵,掏起耳屎來。一勺一勺,由淺而深,沿耳廓順蝸而下,掏得細緻,全神貫注。

掏完耳朵,老周卻把豆腐張坐姿放平,上身略為前傾。豆腐張突地點下頭,又回復常態,還在睡熟著,發出均勻的鼾聲。這時,老周手上的剃刀已從豆腐張後頸往落跳三下,刀尖從背脊向下拖動,像陷入肉中,卻毫髮未損。

刀尖的寒意把豆腐張驚醒,他打了個哆嗦,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睜眼一晃,眼前的旋渦卻已收住,撒下一地綠葉。豆腐張怔了一下,卻舒服地吐了口氣,仰起頭對老周說:「跳三刀?」。

「跳三刀」是和「刀鋒洗眼」一樣,是老周的絕學,可助人鬆弛背部肌肉,全身酥麻舒服。剃刀在老周手中遊刃有餘,動作輕巧連貫,一氣呵成,手藝非凡。尋常的剃頭匠掌握不到個中要訣,是無論如何都不敢下手的。

「行了,要照鏡子嗎?」

老周收起刀具。老周侍候老主顧剃頭,知道他們的習性,刮臉、鬍子,剪鼻須,掏耳朵後;那個要「刀鋒洗眼」、那個要「跳三刀」、那個要「推拿按摩」,他都收在心裡,不用主顧提醒,就服務到家了。

「還信不過你手藝?來,來碗豆腐腦,新鮮滾燙著呢……」

豆腐張用手背壓壓流出的唾液,搖晃了幾下身子,見到幾個城西居民從竹道走來,急忙掀開蓋桶的白布招呼路客。

「好,給我打碗……」

「老周,你也在這?別收拾傢伙,先給我剃個頭……」

「哦……好……」

老周彎腰正收拾火爐,聽到叫聲,急忙直起身來,拿起攤在凳背的圍布,讓出座來。

竹林中的亭子頓時熱鬧了起來,住在城西的人都愛在竹林附近納涼走動。

老周一直忙到晌午才歇下手來。剃頭匠挑擔沿路走城,那有主顧就歇下挑擔來,就地放下凳子就可以給主顧剃頭了。

老周見晌午沒什麼人了,就邊收拾家當;邊趁著爐火紅,便在鍋裡下了麵條,差不多爛了,就摸了個雞蛋打下來,和些醬油,倒出缽子。封上爐蓋,把銅盆放上,溫著水。

老周端起缽子,扭頭正要招呼豆腐張吃午餐了,卻見坐在青石板的豆腐張背靠著圓圓的亭柱睡著了。

豆腐張頭歪著,吊了下來,嘴微張,偶爾蠕動幾下,唾液像蜘蛛網般絲絲斷斷往下垂。竹風吹來,細細地飄浮著……

兩天後,老周挑著沉重的擔子,走進竹林,琉璃飛簷亭瓦在翠綠的竹景中隱隱約約地藏不住。遠遠就見到豆腐張趴在木桶上搗騰著,老周感到一陣噁心,豆腐張真是濁穢,這讓人咋敢再吃他的豆腐腦?

見到豆腐張趁沒客人,偷偷吸溜豆腐腦。老周把腸子都悔青了,昨日的剃頭錢咋就跟他的豆腐腦兩清了?

老周氣不打一處來,奔到板車前,猛力把挑擔往地上一擱,擼起衣袖,紮實馬步,火氣騰騰正要斥責豆腐張。

豆腐張兩手搭在桶沿,頭埋進桶裡,身子趴著。清香的鮮味正隨熱氣飄出,誘人食慾。

「……」不對啊,自己這麼大的動作,來到豆腐張跟前,咋就沒發覺?一點發應都沒?老周冷靜了下來,貓著身子探著腦袋湊上前看。不禁傻了眼,豆腐張翻著白眼,呆呆地張著嘴,鼻子吸溜著豆腐腦上的隔水,一動不動。

老周從腳底升起一陣寒意,全身起了雞皮疙瘩,他大著膽子,把手掌彈出根手指來,戳了豆腐張身子一下,抖著嘴唇說:「豆腐……張……」

豆腐張毫無反應。倒是老周臉色煞白地後退幾步,腳一軟,癱倒地上。

「老周,咋把路攔了?給土地公剃頭?」

一個挑著蔬菜進城賣的菜農埋頭趕路,見到剃頭匠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不禁來氣又好笑。

「不……沒……豆腐……他……」

老周牙齒打戰著,抖著手指往上橫。

「……」菜農怔了一下,順著老周驚悚戰粟的姿勢看去,只見豆腐張一頭埋進盛豆腐腦的木桶上,紋絲不動。回過神來,急忙說:「是噎著,看還能喘過氣來……」

菜農扔下挑擔,一個箭步上前,把豆腐張從桶裡翻出來,平放地上,壓胸急救。

這時,路上走來的幾個人,也跑過來幫忙。

老周定下驚,爬起來。看豆腐張毫無血色的臉目瞪口呆地沾著豆腐腦,猶豫了一下,說:「把他背起來跑,看能把噎在裡頭的豆腐腦抖出來不……興許能醒過來……」

「沒用了,去了有半個時辰了,叫他家人來收屍吧!」

張家的親屬趕來,呼天搶地哭喊之餘問清因由,確信豆腐張不知何故往木桶裡吸水,而被噎著,一口氣緩不過來,而自然去的。

老周看著張家人哭哭啼啼地拉著豆腐張的屍首回去,半晌才緩過神來。待在清冷的亭子裡,老周有種孤寞的感覺,老主顧一個一個離他而去,自己的剃刀在主顧腦袋上倒騰的機會越來越少。他意識到挑擔剃頭已是個沒落的行業了,就像這座古城說拆哪改哪,卻始終沒拆沒改。與老周的「刀鋒洗眼」、「跳三刀」等絕技一樣,因老周還活著,依然存在,但又說不定明天就消失了。

鶯飛草長的三月,木棉樹蕭瑟的枯枝上綻放了滿樹火紅。紅燭火般的花朵,宛若點燃的烽火,在枝頭上竄了起來。

漸漸地,木棉花像油盡燈枯一樣,從枝頭上脫落。

木棉花能入藥,曬乾了,用於煮粥或煲湯,可解毒清熱,驅寒去溼。院子的人都守著落花,尤其是那些毛頭小孩,幾乎是掉一朵撿一朵的。

這天晨曦初露,老周就起床了,看院子的木棉花開得燦爛,就取出凳子在木棉樹下坐著,翹起腿來,閒目養神嗅著花香。

乍暖還寒的初夏,有點涼意。老周不禁打了個哆嗦,渾渾噩噩起來,似感覺老主顧老劉扯著他的手說:老周來,幫我刀鋒洗眼。老周滿口答應,正要取剃刀。豆腐張就一把拖住了他,豆腐張說:老周,我還欠你十來天豆腐腦呢,快隨我來,吃個痛快。好……好……我這就吃……這就吃……老周應承著,露了一臉笑意。

天漸漸大亮起來,日頭也探了出來。幾個毛頭小孩從家中跑了出來,來撿木棉花。老遠就見到剃頭匠老周坐在樹下,披了一身紅花。

「咋……咋像個死人似的?」

一個年紀略大的孩子見到老周一動不動的,心裡感到發毛,急忙折身喊人。

老周是去了,去得很安祥。院子的人幫他入殮時,在他身上找出一紙遺書:我剃頭的凳子裡夾著1.2萬元,修葺古城牆時,把錢給用上。

李羅斌,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肇慶市作家協會理事、肇慶市小小說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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