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
2023-10-07 10:58:39 3
陽光真好,空氣真好!
從那扇黑森森的大門出來,褚佳山長長地疏了一口氣,他貪婪地呼吸著戶外的空氣,盡情地享受著新鮮的陽光。雖然從監獄出來,褚佳山只是保外就醫,從理論上講仍然沒有人生自由,但是,他還是感到了自由自在。
一輛嶄新的「霸道」停在路邊,車旁站著六七個來接他的人,除了老婆孩子外,還有幾個老部屬。曾經的秘書小劉跑過來接過褚佳山手裡的行李說:「褚書記快上車吧。」褚佳山先是一愣,然後擺了擺手說:「走走,走走,外邊的陽光真好,空氣真好!」於是,褚佳山在前,大家跟著車子也跟著,就那樣默默地走著。
遙望高樓林立的城市,褚佳山心中有說不出的酸楚。一年前,自己還是這座城市的書記,主宰著這裡的一切。那時候褚佳山若是跺一腳,整個城市都會晃三晃。是那種呼風喚雨的快樂,眾星捧月的風光,和無限的私慾膨脹,把褚佳山給活活棒殺的。那個喪失天良的開發商,只顧大把大把地掙錢,不顧施工質量,一棟新樓還沒封頂就轟然倒塌,二十多個農民工鮮活的生命就那樣沒了。收受了八百萬賄賂的褚佳山,一夜之間就成了階下囚,別說是書記,連這座城市的公民都不是了。
一年的牢獄生活,使褚佳山養成了獨處的習慣。他渴望自由,但是又羞於見人,在幹警面前甚至在其他人犯面前,褚佳山很是自卑,他害怕見到每一個人。每天一次的放風,瞅著快要收風的時候,他才像耗子似的鑽出去,抬起頭看一眼湛藍的天空,看一眼燦爛的陽光,搶劫般地呼吸幾口空氣,便溜回號子。
褚佳山把大家打發了去,讓他們在市區邊上等著自己,一個人走在郊外的田野裡,享受著來去自由的奢侈。這是一片蔬菜種植區,是自己任主管農業的副職時,負責開發出來的菜籃子工程。那時,他成天泡在這片土地上,泥一把水一把地幹著,帶著大傢伙引進大棚技術,開發蔬菜新品種,幹得真是紅火,活的也特別踏實。他是多麼地想回到過去,哪怕是做一個老農民,挽著褲腿扛著鐵鍬,沐浴在陽光下,呼吸著甜絲絲的氣息,穿梭在綠汪汪的田野上。可是時光是不能倒流的,後悔藥到哪兒去買?
一隻小鳥唧唧喳喳地叫著,撲閃著翅膀落在了路邊的柳樹上,褚佳山站在樹下,用羨慕的眼神看著小鳥的一舉一動。那是只很一般的麻雀,腦袋小轉轉的,小腿兒細細的,脊梁泛著青灰,但是肚底的毛色卻是暄騰騰地白,如剛打籠的饅頭。站在樹梢上的麻雀,不斷地回過頭梳理著自己的羽毛,優哉遊哉,洋洋自得。褚佳山看得很認真,連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小麻雀似乎知道樹下有人在看著自己,於是盡情地表演著。它梳理了一會兒羽毛,就從這個枝頭跳到那個枝頭,在那個枝頭還沒站穩,輕輕地一蹦又躍在了另一個枝頭上。小麻雀很輕盈也很是調皮,一雙小眼睛滴溜溜地轉著,瞅瞅這兒瞧瞧那兒,有時候還會把腦袋歪向一邊,做著思考狀。小麻雀在想什麼呢?是想著來一個惡作劇,還是下一跳會擺出一個什麼優美的姿勢,還是準備撲閃著翅膀飛去呢?
其實在菜籃子工程實施前,這裡的麻雀渾身上下都是黑的,褚佳山想起了那時的麻雀,也想起了一個笑話。這兒是城鄉結合部,也是煤礦聚集地,人們包括麻雀們,那時候都生活在黑乎乎的空氣中。當地人調侃說,生活在這裡的女人們,晚上和自己的男人做了那種事,撒出的尿一周內都是黑色的。褚佳山笑了,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他被雙規後第一次這樣的開心。綠色可以化解一切,淨化空氣美化環境,同時可以過濾不愉快的心情。他多麼希望自己的心中充滿綠意,讓生機勃勃的綠擠走那個灰色的噩夢。
那隻調皮的麻雀還是飛走了。翅膀一閃身子一縱,一閃一縱,向著藍天朝著陽光燦爛的地方飛了去,當然它仍然沒忘記快樂的唧唧喳喳。褚佳山一直目送著遠去的小麻雀,雀兒一會向上一會兒向下,忽而左忽而右,僅僅十幾秒的工夫,就在褚佳山的視線中變成了一個小球,繼而成了一個黑點。不知道什麼時候,褚佳山真的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麻雀黑點突然間就消失了,任他怎麼搜尋,都毫無結果。褚佳山凝神屏息地望了一會兒天,大腦裡的信息一下子就被格式化了,藍天不見了陽光沒有了,樹木田野所有的赤橙黃綠青藍紫都被濾掉了,四維空間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呀,這不是褚書記,快快快到咱的大棚裡坐坐。」一個戴著草帽的老漢,把褚佳山從失憶狀態中拉了回來。
褚佳山十分尷尬地一笑說:「老哥哥,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如今我可不是什麼書記了,平民百姓一個,平民百姓一個。」
「俺們老百姓不管那麼多,俺們只知道是你褚書記當初帶著大傢伙搞開發,治理汙染,建起蔬菜基地,這天藍了水綠了,百姓們的收入多了,大傢伙都記著你的好。」末了老漢又說,褚書記你沒認出俺來?
「老哥您是?」褚佳山拍了拍腦袋,還是沒認出來。
「我是四黑子他爹呀,王二牛!褚書記你再看看。」
「啊呀,真是二牛大哥,你家承包那三十個大棚還行吧?」
「行,怎麼不行?一年就是三十萬哪,都是託你褚書記的福。」
說著兩個人進了王二牛大棚旁的磚瓦房,褚佳山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瓢涼水,抽了一袋王二牛遞過旱菸,拉了一會兒閒呱,王二牛執意要留他吃飯,褚佳山說,改日吧,今天還有人等著。硬是推脫了。臨出門,王二牛把自己頭上的草帽摘下來,非要給褚佳山戴著不可,二牛老漢說:「戴著吧,外邊的日頭毒著呢。」褚佳山笑著把那個草帽戴在了頭上,挑起了塑料門帘來到了屋外。褚佳山剛一出門,就驚起了房前柳樹稍上的一群麻雀,「哄」地一聲,麻雀們吵著鬧著四散而逃。麻雀們的吵鬧聲中是不是有罵人的話語,褚佳山不得而知,他想應該有,畢竟是自己驚了它們的愜意,打擾了它們的自在。
褚佳山一步一步地朝著市裡走著,他把王二牛老漢送給的草帽略微朝下拉了拉,遮住了大半個臉,繞著道專揀人煙稀少的道上走。他知道,在這一帶甚至整個城市,上至耄耋老人下至中小學生,沒有一個不認識他褚佳山的,當然也沒有一個不知道他犯事進去的。別說是一把手進去了,就是其他領導進去,老百姓也會奔走相告的,絕對是一個家喻戶曉!他真的沒想到,自己怎麼會淪落到這一地步呢?他有點後悔,後悔自己沒坐車回市裡。那些曾經是自己的子民們,有說好的固然也有咒罵的,萬一遇上一個二貨,當面唾一口也不是沒有可能,當官辦事哪能事事如大家的願,哪能一碗水端平呢?更何況一筆就吞下八百萬,老百姓能不痛恨嗎?褚佳山很害怕,他越走越急,步子急匆匆的,他真的丟不起這張老臉。
在心急火燎中,褚佳山終於和前來接他的人們會合了,到了「霸道」跟前,他把草帽一丟,慌慌張張地鑽進了車裡。「霸道」嗚嗚地歡叫著,向市區奔去。
中午為褚佳山的接風宴,擺在市裡唯一的一家五星級酒店,操辦酒席的是褚佳山過去的秘書們和司機,如今有的是副秘書長,有的是副縣長,也有在車管所當副所長的。這些傢伙還算是有良心,當初他們幹是幹得好,但是幹得再好頂個屁,沒有最後那一提溜,幹得再好還不是屎吧牛一個?褚佳山感到唯一對不起的就是小劉,鞍前馬後辛苦了這麼多年,正準備放下去鍛鍊時,自己出了這檔子事,想必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小劉的前途非黃了不可。命,這可能就是命運!
菜是早點好了的,非常精緻也特別高檔,都是飯店裡的金牌菜當家菜,小劉把服務員喊過來,把點好的菜單讓褚佳山過目,坐在當頭正面的褚佳山,十分內行地要服務員告訴廚師長,這個要淡一點,這個要加蒜沫,那個不要火候太猛了,他特別囑咐土豆鮑魚一定要醬油大點,土豆必須用雞湯煨成泥。如此這般精挑細選之後,他左右看看大家問:「怎麼樣?」大家眾口一詞地叫了一陣好,小劉指揮服務員打開三種酒,一種是褚佳山特別喜歡的蘭花汾,另一種是他的幾個前輩愛喝的五糧液,還有一種是專門為女士們準備的長城幹紅,接著便開始了推杯換盞的旅程。
大家共飲三杯後,按照官職大小,一桌的人開始給褚佳山敬酒,在官場上混的說是接風,口無遮攔的司機們說是壓驚,仍然是眾星捧月,仍然是褚佳山多多少少抿一點,敬酒的不管杯大杯小,一仰脖子灌將下去。二兩酒下肚,褚佳山
有意無意中找回了當書記的靈感,話逐漸地多了起來,不論和誰喝都要吩咐幾句,問一問單位的情況,或者財政收入或者工業生產或者新農村建設,甚至問了廉潔從政情況,末了還要問問當前基層幹部在想什麼,人民群眾滿意不滿意。大家還和往常一樣,一一做著匯報。一桌酒席吃了兩個多小時,面紅耳赤的褚佳山還和以前一樣,揮了揮手說:「好了,好了,再喝就多啦。」大家爭著買過單後,褚佳山邊剔牙邊邁著四方步出了包間。
一行人魚貫而出,走過鋪著紅地毯的過道,轉彎乘電梯下了樓,剛一到大廳,正趕上一個青皮後生鬧事,嘴裡罵罵咧咧著。褚佳山走上前,一本正經地說:「小夥子,說話文明點。」那個後生一甩頭說:「你算哪根蔥?」褚佳山正顏厲色地說:「我不是哪根蔥,我就是一個公民,所有公民都有維護社會穩定和諧的權力!」
那個青皮後生瞪著猩紅的酒精眼,看了褚佳山一陣,突然哈哈大笑起來,連眼淚都笑出來了。笑過後說:「啊喲,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褚大書記呀。」接著他把臉一繃又說:「褚佳山!你這個腐敗分子犯罪分子也有資格擺嘴?你是哪門子公民!」褚佳山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的身份,可是已經覆水難收,他通紅著臉一句話沒說,扭頭出了大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