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友徐康
2023-10-08 05:14:49 2
我這同鄉老戰友徐康,人都過活大半輩子了,憑誰再心疼著去「幫教」他也無濟於事,任戰友們再用一些事例去開導他,這人也還是那麼老實;他就還像當年那樣,做得那些事兒老是被他自己弄得一團糟,經常成為戰友們彼此見面時議論話題的中心、扯閒篇事兒的「主角兒」。
七九年從南疆作戰回來的那年九月,副連職幹事的他從團政治處下到我們連代理指導員,恰逢我連的陸副連長妻子抱著一歲多孩子來隊探親。那會兒部隊基層的慣例是,凡連隊人員親眷來隊探親,作為指導員應該是在三天內就去看望問候的。
草草吃晚飯後,他拎了一大網兜的水果、奶粉和罐頭去團裡臨時招待所敲門時,偏陸副連長不知抱著小孩子上哪兒了。
他對開門的陸副連長妻子說,他是連裡的代理指導員、是代表連隊裡同志們來看望的。
「你是小廖醫生吧?」徐康站在門口遲疑著又問了一句。
陸副連長這在潮州醫院當醫生的妻子趕忙笑容可掬著往屋裡讓:「指導員可別客氣啦,你喊我小廖就是了。」
待他落座,這廖醫生就邊泡茶邊微笑著問:「謝謝、謝謝同志們!請問,指導員貴姓啊?」
那會兒我們部隊和當地群眾都還未使用「貴姓」這詞兒;相互間若問詢姓名時就說:「您咋稱呼?」 徐康聞聽這廖醫生問他「貴姓」,就深感覺著她溫文爾雅、有禮貌有涵養有文化,忙欠身答:「我姓徐,徐康。」
因丈夫尚未回來,一時無話的廖醫生就沒話找話著:「哦,是徐指導員啊!您是『言午』許呀還是『雙人』徐?」
康又欠著身子答:「啊,我是『雙人』徐。」
正說話間,那雙手高舉著寶貝兒子的陸副連長回來了:「哎呀喲、大指導員啊,還真是履行向來隊家屬慰問的職責來了!我讓我們小廖下午就開始『煲湯』哦,剛才我就是去請弟兄們的啦、可是我們潮汕風味哦;連長說你來我這兒慰問來隊家屬來了!指導員啊,你到我這兒得例外的啊,咱得是讓她來慰問咱們的呀;指導員,你待會兒嘗嘗她的手藝兒嘛,你們北方佬肯定是沒嘗過的哦!」
徐康正色說:「哪怎麼能行呢?人家廖醫生不也是來隊的家屬嘛!問候來隊親屬、尤其是看望第一次來隊的,咱該怎們做就老老實實怎麼做。不能匯報說是探訪率百分之百,實際沒做到百分之百;咱得老老實實做事!」
陸副連長要擺開桌子;他就趕緊接過小孩子、逗小傢伙玩。稍許,一幫子連排長們嘻嘻哈哈著還真都一個不少地來了。
陸副連長一面忙不迭地擺著幾個涼菜,一面扭頭得意的高聲喊:「小廖,傳膳吶!」
廖醫生就笑容可掬地小心著使毛巾墊了那圓肚子短耳瓷罐,往屋裡端那「煲湯」,嘴裡應著:「來了來了,恭請大家用膳啊。」
潮州籍的陸副連長他那嶽母是在三十年代的海外學子歸國參加新四軍的老革命。陸副連長這俊朗嬌小的妻子也生在潮汕、長在潮汕,是學醫的「工農兵」大學生。他倆口子說話時,就滿口是大家聽不懂的南蠻話,譬如把吃飯說成是「咭嘣」啊、把「沒有」說成帶鼻音的「乜」啊等等;這小廖醫生待人接物極溫文爾雅的,來部隊探親的第三天,就自願也參加團裡組織的衛生隊那幫醫生、醫助們去給群眾的「義診」活動,給連隊官兵們留下極好的印象。小廖醫生的那頓「煲湯」和她有禮貌有涵養有文化的溫文爾雅,也給勉強算是初中畢業的指導員徐康留下極深刻的印象。他就要求連裡的幹部們積極帶頭向陸副連長家的那個大學生廖醫生學習,說人家一個地方醫生也積極響應部隊黨委的號召、去參加駐地的「義診」,很有覺悟;人家還講文明禮貌有涵養!
陸副連長翻著白眼珠兒跟他辯:指導員你還真把樹立模範典型的事兒搞錯了哦!她昨晚還在跟我私下裡吵呢;我們打仗回來,這又是總結、又是到處作報告,天天整得比打仗時還累,她當醫生的怎不知道給我做點心理治療?她還背著人,晚上就跟我吵吵吵!你說說、我怎就感覺不到她到底有什麼涵養?
徐康批評他說,你呀你,仗著一個二等功就是一個不謙虛!咱們功臣也要做文明人老實人還得講素質有涵養,守著小廖你該是「近水樓臺先得月」呢!你倒是個「燈下黑」;副連長,你不能「燈下黑」啊,也得老老實實著謙虛向你老婆學習咧!嘴裡說著副連長、他就心想著也要改變自己老婆那不良習慣,自己也不能搞「燈下黑」,也得讓她提高覺悟、也講文明講禮貌有涵養。
倆月後,他也到火車站接住了他那位在陝西鹹陽棉紡廠的妻子。往部隊駐地返的路途上就跟她說:打仗回來後家屬來隊的和軍人返家的、探親的人多;他現在可是大家尊敬的連裡指導員了,回不去那就只好委屈著讓她還是最後來。她來了得維護他這指導員的形象,像個指導員家屬的樣子!這紡織女工就小心翼翼著問他,怎樣才能「像個指導員家屬的樣子」?他就跟她敘述了陸副連長家的那個小廖醫生。
紡織女工不服氣著說,咱搭(從)小一個村裡,再後來俄(我)進國棉廠子你參軍當兵,你也該知道俄(我)也是有手藝的嘛!到時候俄也會請大家嘗一哈(下)咱那噠(地方)的「油潑麵」嘛。徐康嚴肅著教誨她:「吃不吃『油潑麵』的先不說,關鍵的是你該注意語言禮節。人家來看咱時,你別像以前大咧咧那樣子、咱得說『請,請進』往屋裡讓;再譬如說問人家姓名不能像在咱家裡『你喔(呢)姓啥?』這很不禮貌很不文雅的!你得說『您貴姓啊』?還得讓大家體會到咱倆的恩愛和你說話的詼諧,幽默;就像陸副連長倆口子那個『傳膳』啊『用膳』啊,人家兩口子就把詼諧和幽默用得很好嘛。」
女人面露慍色、不高興地說:「僵僵一哈(剛剛一下)火車,喔你就交代俄這麼多的規矩,好好的個人嘛說人家啥鬼形鬼形的麼,啥子『傳膳、用膳』的嘛,好好吃個飯你們臭規矩倒是不少!」
徐康就耐心解釋說,是尊敬別人的「貴姓」不是罵人的「鬼形」。
女人煩躁起來:「見面你就說這說喔(那)的,說球得俄(我)頭都大咧!人家記不住喔(那)些話;憑管誰來、俄(我)就一聲也不言喘(吱聲)了,到時要說你給他家說去!」
急得徐康認真起來:「叫你禮貌些就恁難啊?咱們老家那噠沒人家文明嘛,那咱就老老實實虛心著向人家學嘛。再說了,你也總是得給我這當指導員的裝裝臉面吧?!得老老實實向人家學,你知道不知道?你說咱積極帶頭講文明講禮貌有涵養有啥不好啊?」
見男人臉色不高心了她就趕忙說:「知道、知道咧,老老實實跟人家學!俄知道了喔(那)你還說個啥?看你喔(那)急頭怪臉的,不就是那啥副連長家喔(那)女人說的喔(那)些話嘛;俄(我)也會哩,俄(我)是逗你耍(玩兒)!」
徐康聽了就滿意著說,那我給你先通通氣說啊,往往先去的肯定就是連裡那位好熱鬧的機炮排那章排長。他比我還大倆月呢,這老兄愛好開玩笑的;咱得學得讓他感覺著咱有文化有道德涵養、你可不興跟他惱啊。你就尊敬問人家,您是「弓長」張啊還是「立早」章」?
媳婦就說:「喔(那)你可咋咧(怎麼)著又來啦啊,又都是梨啊棗啊弄這一大堆?囉嗦話嘛!」就又問自家的男人:「我說指導員,你怎老是叫俄(我)來說喔這說喔那的,那俄(我)問你幹個啥?人家上門來咱屋頭(室內)你就不說個話?喔(那麼)你總不是個啞巴?你就說說你躲到哪旮角裡幹個啥?」
徐康就說:「我呢是連裡指導員,不能因為你來就影響正常工作的;我是該帶著大家做啥就還做啥。你呢,睡醒了吃、吃了外頭去轉;你想幹啥就幹啥。」
媳婦一聽他這話,就燦爛著笑了:「對嘛,俄哈(我下)了火車這大半天,還就你這些個話入耳;愛聽。」
第二天,還真是有人捷足先登著來看望問候來隊的指導員家屬;不過不是機炮排的章排長,是拎著些米麵和炊具的候青山事務長!徐康家這位紡織女工就陰差陽錯著把簡單的接待整得亂七八糟的、弄得徐康很尷尬!
她也說了「請,請進」這些客套話;但就是在問姓氏時出了偏差!
聞聽到敲門;她開了門客套之後就遞著讓煙問,您『貴姓』? 侯司務長答,我姓候!
紡織女工腦子亂了;她似乎完全記不得丈夫說的那個姓氏了,也不知當時說是啥子『工廠』呢,還是啥子『公母』什麼的?腦子一亂就緊張、一緊張就又忘了對方姓氏!她一下子急得鼻子尖兒上直冒汗珠兒,只得又復問一句:「喔(那)您貴姓啊?」
侯司務長是作戰後回來剛由班長提起的新幹部,靦腆著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回答:「嫂子,我姓候呀。」
此時的狀態還是在懵懂之中的她聞聽清楚了,忙似乎恍然大悟的點著頭說:「哦......對,對對對!那你還真就是姓候啊!」 點頭之間,就又把下面該說的詞兒給遺忘了! 她憋紅了老半天的臉,腦子裡瞬間趕緊又朦朧著去痛苦地緊張回憶著,她回憶和辨別著似乎有兩個很模糊的什麼詞兒、卻又是怎也想不起來。突然,想了好一會兒的她似乎這一回真就想起來了,就脫口而出:「對,對對!那你還就是姓候啊;哎,那你,那你、那你,請問,那......你是公母猴啊還是母公猴?」
司務長大窘;面紅耳赤的吭哧著:「嫂子,這可叫我,叫我、叫我咋個說哩嘛?你怎麼剛見面,就、就,你就這樣子開玩笑啊?」
這女人此時反而嘴巴倒順溜起來:「啥呀?大兄弟,俄(我)那口子,哦,就是喔(那個)你那個哥嘛、就是俺家那口子徐、糠、換嘛;哎不對不對,是徐康!徐康他就給我說,你才是愛喔好開玩笑說笑話的哩嘛。你還偽裝著個啥?你其實說話也不詼諧、不油麥(幽默);相互之間得講禮貌嘛,咱倆得好好詼諧油麥(幽默)著說話嘛。請問,你說你是公母猴還是——」
剛提拔的司務長只好一頭大汗地抹下臉來陪著她耍詼諧和幽默!這年輕司務長聞聽她還在問,忙一隻手搖晃著擺手制止她說下去,一隻手就象害牙疼般痛苦著捂了腮幫子和嘴巴,嘴在手裡就低得如蚊蠅之聲趕緊說:「嫂子你就別再問了好不好?那、那我說行了吧,那我、那......那我就算是個公猴吧。」
話音剛落,這嫂子就一本正經著又緊追一句:「哦,對對!你還就是公母猴嘛。坐到起!先別起身走哇,嫂子我還有話問你跟你說哩。就那、那,也就是你說說,那你......你騸了沒有?」 年輕軍官被她愈加說話不照道的唬得臉色大變,起身拔腿就走!這徐康兩口子的笑話在我們部隊裡戰友群傳了好久好久......
又過了六年適逢大裁軍,名單裡沒有他,可他偏又帶頭申請轉業!說是為了部隊能抓緊時間去搞四化建設,我們必須給軍校生們讓位置!就這樣我們同批一起轉業回陝西;徐康他轉回來時安排的還不錯,正營職居然到了他愛人那紡織廠子的一群書記窩裡,位居了最末的那個副書記。
再後來,因廠裡效益不好就開始動員著裁員,聽了動員報告的他就不顧老婆吵鬧、硬是去帶著頭「下崗」,說是要替企業分憂、分流,自謀職業。其實他真得不清楚自己是「幾斤幾兩」到底有多重,他也就是只會在廠報上寫點沒幾個人看的文章外、別的任啥也不會,到社會上他猛地還真的不適應!
絲毫沒考慮後果的徐康腦子一熱,就掂著那筆唰唰唰……跟廠子裡籤了字;一籤字他就成為了「社會人」。這個成了「社會人」的「徐書記」,回到家裡大半年時間都無所事事!雖然人們見面還是喊他徐書記,但扭過臉私下裡卻是說,部隊上下來的這位是不是腦子有病啊,他這個軍轉幹部咋會是恁老實哩?什麼砸爛「大鍋飯」啊,好歹他也是個副書記哩,是別人硬奪了你手中飯碗摔地上了嗎?是誰指著你鼻子攆你下崗回家了嗎?!連這種倒黴事也去帶頭,還真就沒見過恁實在老實的這麼個人。
這一直信奉當老實人的「徐書記」,就一直在摸索著尋找了好多年,歸底還是找不到適合自己的工作。那位復員回到農村的老戰友不忍心,來家邀了他到人家自個兒辦的企業裡去當副總經理;不料沒待多久,他就自己又提出辭職!還一本正經著對當總經理的老戰友說,我知道我是心眼實、可是能吃幾個饃能喝幾碗湯,我自己還是清楚哩;我來這裡,也弄不懂你們這裡那些工程師們的技術活兒嘛,我也還知道我自己真也給你聯繫不來任啥丁點的業務嘛。咱都說老實話,我就根本不適應這副總的位置嘛!不適應,那我就不能在你們這兒不做事卻佔著一個副總的位子!你非讓我賴著不走、那我不就成了那古語說的「尸位素餐」了嘛;你們就別勸我了!我在這兒白領了這份工資錢,是既對不起你也慚愧著我。自明天起,我就堅決不來了!我真不能再厚顏無恥著來幹你這兒的副總經理了......
任憑誰再勸說,這徐康還是九牛拽不回地犟著回家去了。
再後來,別人介紹他跟著人學著做年輕人們婚典儀式上的那司儀行當。漸漸做了這行當後,徐康似乎總算找到了基本還算是適合自己的些許感覺。他的司儀生意不冷也不淡的;按他的話說,就是「還湊合」。已退休了的老伴兒一次閒逛,看著他穿著過去打死他也不會穿的大紅西裝上衣和漿熨得筆挺的白色西褲,正滿頭大汗指揮著迎親的場景,就又心疼又好笑的偷偷在一邊瞧他。待他晌午後拖著疲憊的雙腿進門時,她就跟他說是今天在某地看見了他。這許康一聽,就一本正經地詢問老伴兒:「我現在也在老老實實學著融入到社會裡,是真正去自食其力嘛。哎,我那身行頭你看還行吧?你覺得不好了就提提建議,我一定酌情考慮!」
老伴兒氣得就嘮叨他:「建議個屁!到現在老了老了、還說要融入社會,徐糠換、我就再沒見過像你這號的老實人!一輩子跟著你丟不死個人;你活該『自食其力』。我就說你、你徐、糠、換,『徐書記』,我說你活該。」
「不要亂叫小時候乳名嘛。你不知道我參軍就叫徐康了嘛!記著,還叫我徐康。」
「你就是換一百個名字,你能明白過來了嗎?徐康、徐書記,你呀你,這如今的社會容得下你徐糠換這樣子的老實蛋嗎?你說話呀『徐書記』!」
這「徐書記」就無語;他自己也覺得他真得是無言以對。
我們那位在郊區自己開廠子當總經理的戰友提起他就又直搖頭:嗨,現今這種風氣的這年頭哇,人啊,若還是非要犟著去做老實人,那可真是寸步難行的哩!他徐康呀,咋還不明白這點理呢,還把以前部隊裡的那老理認著去死守著老腦筋!還要做甚老實人?!唉,沒法子,他太執拗,他這老實蛋的日子只該這麼過......
這「總經理」的話沒錯;這年頭、老實蛋徐康啊就拎著他那身行頭,只能在逢著那些個吉利好日子時,混跡於東家嫁女、西家迎娶那婚典過程的匆匆「梭」行之中。已頭髮花白的徐康嚴格履行司儀合同,逢著有司儀業務的這天,天不明時他就出門了。他行色匆匆的,他的日子還就一天一天的這麼執拗著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