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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紅色內衣代表什麼意思(那件紅色胸衣和內褲)

2023-10-16 18:47:02

大雨淋溼天空

□文/黃海兮

夜晚來臨時,我家小賣部門口的那盞燈又亮了起來。我爸去世時起,它就亮著。在這偌大的空房子,一個人的夜裡,我擔心我父親出來說話。因為我在夢裡經常夢見他,他卻一言不語。再是在晚上,棉紡廠的女工下了夜班,她們有時來我的小賣部買些生活用品,以便照亮她們來回的路。

那天晚上,我正吃力地把樟木躺椅搬到家裡。我想,大概不會再有人來了,那張八仙桌和幾把椅子也要搬回家去。剛才的幾人剛散去,他們是章鎮的閒人,坐在這裡已經一整天了。李鐵號,還有陳喜家,我們三個湊在一起打牌聊天剛散夥。還有那個跟著陳喜家屁股後的李貓,他喜歡說些關於女人的話題。

那時,章鎮棉紡廠的女工每次下班經過我的小賣部時,我都會跟她們打招呼:「不買點什麼嗎?」時間長了,她們也不搭理我。但是,棉紡廠女工小霞,總是朝我笑笑,算是回報我的熱情吧。小霞從未在我的店裡買過東西。即便這樣,時間一久,她仍給我留下美好的印象。我還跟小霞開過玩笑呢。我覺得高冷的棉紡廠女工,也不是那麼難接近的。

「小霞長得挺像那個香港人袁詠儀的。」我自言自語說。

「如果有一天,小霞要來小賣部買東西,我一定會以便宜的價格賣給她。」我的想法當然好,這樣的話,她可以經常來這裡了,也許會坐坐,像我和李鐵號或陳喜家的關係一樣。不,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李鐵號和陳喜家不是也跟她打成一片了嗎?

最好是在晚上的時候,她來店裡買東西。這時候章鎮街道的小賣部都打烊了,只有我家小賣部的燈還在亮著。我想。

夜晚越來越深。這冬天的夜色比其他季節更深,大概是由於寂寞無聲的緣故吧。我不喜歡冬天,甚至我有點害怕周圍的環境,這個巨大無比的冬天籠罩下的夜色,我隱隱地感到某種恐懼和壓力。

「有大號電池賣嗎?」小賣部正要關門的時候,有人從黑暗處出來。我頭也沒抬,說:「大號電池一節八毛錢。」

「來兩節吧。」

當我抬頭時,大吃一驚,竟然是小霞,我怔在那裡。小霞從錢包裡掏出零錢,很優雅地放在玻璃櫃檯上。她伸出的蘭花指輕輕地敲打了玻璃臺面,在提醒趕快把電池給她。我把電池小心地用舊報紙包好給她。小霞立即撕開了,她把電池裝進手電筒裡,手電筒發出的光照在黑夜,射向天空,好像什麼也沒發生。

這麼黑的路,小霞卻一個人走向漆黑的大地。我多想對小霞說:「我送你一程吧。」或者說,我鼓起勇氣告訴小霞,其實我可以送她回去的。

她走遠後,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椅子立刻發出吱呀的響聲。我太重了。肥胖的體重,像一隻水母一樣,趴在桌上,寬大的灰卡基袖口一下子佔據了半張桌面的面積。

在入秋的夜裡,有點風的晚上,其實我一點也不感到涼快。我不停搖擺著蒲扇,我可能是陷入剛才的緊張中。

一連幾天,我都沉浸在那晚的場景中。作為一個單身的男人,我在夢裡曾和小霞一起在某個傍晚的梧桐樹下一起聊天,每當我伸手摟著她的腰時,夢卻醒了。

幾年前,父親把這份祖業留給了我,沒有留下遺言,眼睛一閉就走了。

父親活著時,我有一種依靠,不管怎麼說,我不會擔心吃穿的問題。現在,我得依靠自己經營這處他留給我的小賣部來養活我自己。我不喜歡這份差事,如果不是李鐵號和陳喜家這兩個閒人陪我一起蹉跎時間,小賣部早已關門歇業了。

「毛細,今天有時間去石城嗎?」陳喜家問我。

陳喜家的話不必當真去聽,他窮得叮噹響,路費也得我拿出來。他整天待在小賣部裡,欠著我的錢還沒還呢。

「毛細,我最近有錢了。」陳喜家提高了嗓門說。

我頭也不抬,看也不看他說:「賒的帳什麼時候還我呢?」

「下次吧,這次的錢我還要給我女人買件新衣服。」

「女人?你哪來的女人呢,你是給自己買衣服吧。」

我從未聽說陳喜家有了女人。那傢伙吃了上頓沒下頓,誰願意嫁給他呢。陳喜家嘿嘿笑了幾聲,把挽起的袖口放下來,故意露出裡面幾張皺巴巴的紙幣,至少有兩張是十元面值的紙幣。陳喜家說:「錢不多,買件衣服差不多夠了。」

我信了他,說:「我是該去城裡進貨了。」每次去城裡,我都會帶上李鐵號或者陳家喜,原因是我需要他們的幫忙。從批發市場出來,需要走一兩裡路的步行街,再從一條窄巷子穿出來。因為我胖,背著或者挑著那麼多的東西,實在走不動路。

陳喜家無非是要我給他一點吃喝的錢,不算騙吧。看了他今天的打扮,油頭粉面的,很是誇張,像戲臺上的小生。

我問他:「你哪來的錢?」

陳喜家擺擺手,故作神秘說:「這是秘密。」

陳喜家沒什麼能力賺錢,章鎮磚瓦廠的那些事又累又髒,他不願意做。鞭炮廠的計件工資太低,他的堂妹被炸掉了一條腿和一隻胳膊,他想起來就害怕。所以,他的父母也不太要求他幹什麼。陳喜家今年快三十歲,和我一樣還沒有娶到女人,著實讓父母焦慮不已。

陳喜家說過他根本不喜歡女人,我再也不信他的鬼話。他有錢的時候,章鎮的女孩有可能圍著他轉,像蒼蠅一樣。那時,他穿著一件快要磨出破洞的洗得發白的牛仔夾克,後來章鎮的青年,越來越多的人學著他穿起牛仔服,可他卻穿起了西服。

他那件灰色的西服穿了一段時間,今天他和我一起去石城,還是穿的這一件。我說:「今天是什麼日子?」

「八月初八。」

中秋節馬上要來了,我還得去石城進些月餅回來賣。我想起這幾年的中秋節,我都是一個人看著夜空,幻想一些美好的事,我忽然對自己有一種悲傷。我爸活著的時候告訴我,做人要腳踏實地,不要對任何事心存僥倖的幻想,特別是對年輕漂亮的女人。我很理解他,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我漂亮的媽媽丟下我們跟著一個陌生的男人走了。

後來,我再也沒見過我媽。有人說,我媽比我爸死得早;也有人說,我媽悄悄回來過,我爸不讓她見我。那都是幾十年前的事了,我快四十歲了,我爸也死了快十年。

好吧,今年我一個人過中秋節,我要吃一個大大的月餅。

如果陳喜家,或者李鐵號中秋節那天要來我的小賣部喝酒,我們還可以一起賞月。但是每到過節時,剩下我一個人空空落落。

「毛細,你在想些什麼呢?我瞧你這些天有些恍惚啊。」他又嘿嘿笑了幾聲,臉上的神情好像已經洞察了我的心事。

「我想我媽了,你管得著嗎?」我不耐煩地說。

「你想女人了吧。」

這狗日的陳喜家,我想你妹了,我想什麼需要你知道嗎?我懶得回他。

他又追問我:「你喜歡哪個女人了?」我越是不理他,他越是有興趣。

對於愛情,我承認自己有過幻想,心中的她無非是長得漂亮,又氣質迷人。「最好是像小霞一樣。」我說。

陳喜家瞪大眼睛看著我,說:「你沒病吧。」

這讓我想起我爸曾經對我說的話:你有病呀,這麼大的人怎麼不想女人?我爸說過不想女人才叫有病呢。但我不該想像小霞這樣的女人。陳喜家說:「小霞的面相不旺夫也不旺財,你看她的屁股薄得像紙糊的一樣,命不好啊。」

她有一副姣好的臉龐,她還有一個完美的身材。圍在陳喜家身邊的那些女孩,不是腿短脖子粗,便是賊眉鼠眼,他的眼光,真不敢恭維。這些話我沒有說出來。他的那點心事,無非是嫉妒我對小霞有所覬覦,哪怕只是我對她偷偷地欣賞。

他在集貿市場挑了一件黑色的燕尾服,這件奇形怪狀的衣服一下子吸引了他。他對我說:「毛細,你也來一件吧。」

這件衣服挺貴的,要二十多元呢,我捨不得花錢。我也不喜歡這樣標新立異的新潮。陳喜家不一樣,他還燙過捲髮。

我想你等著瞧吧,章鎮人的口水不淹死你才怪。

李鐵號最近不來小賣部了,聽陳喜家說是躲到外面了。李鐵號犯了什麼事,我不知道。聽人說是耍流氓嘛。關於李鐵號的事,陳喜家知道得比我多,他們兩個人經常狼狽一起。以前,他們坐在我的小賣部裡,經常搭訕路過的棉紡廠女工,小霞不愛搭理他們。

陳喜家買完衣服後,跟我要了幾塊錢,我只好忍聲吞氣地給他。這傢伙有的是力氣,我還要指望他幫我把批發的貨物扛上車。忙完了這些事,他拉著我,恬不知恥地說:「最近手頭緊張,能否借點錢?」

「借錢的事,我好久沒幹過了。」我說。

我果斷的語氣讓他很失望,他說:「我女友懷孕了。」他經常的藉口是「我的女友懷孕了」或者是「我的女友失蹤了,我得去找她」,次數多了,我也不信他。

「你得給我兩塊月餅,我要給女友送去。」媽的,他要走了我的兩塊月餅。

我對他沒什麼好語氣,罵罵咧咧了一路。我們回到章鎮已經是下午,陳喜家沒有直接回家,他像往常一樣,在我小賣部門前的遮陽棚裡坐下來。他的眼睛假寐,露出一條縫看著路口過往的女孩。他給別人的印象是他從未離開過這個小賣部,仿佛這裡也是他的小賣部。我真想擺脫這個倒黴鬼。

「來一斤散裝白酒。」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是小霞,我有點激動,她好幾天沒有從我的小賣部門口經過了。

我找出空瓶子洗乾淨後,把散裝的白酒灌裝好給她。我第一次這麼近的距離,清晰地看清她的臉龐,白皙的臉上有幾顆小小的雀斑,明亮的一雙眼睛居然都是雙眼皮。她給了十元錢的紙幣,可是我沒有零錢,我把所有的錢用來進貨了。

「能快一點嗎?」她在催促說。

「真不湊巧,我已經沒有零錢了,你先把酒拿走吧。」我把錢退還給她。

她沒收,說:「我以後來拿錢吧。」

在門外的陳喜家聽到後,趕忙湊過來。他從衣兜裡摸出幾塊錢說:「我有零錢。」

我給他使了眼色,他裝著沒聽見問小霞:「酒是多錢?」

小霞又問了我,我說:「五毛錢。」

其實散裝白酒的價格是一塊錢,我故意說成五毛錢,我料定陳喜家拿不出九塊五毛的零錢。陳喜家數了數錢,果然沒有那麼多。

小霞問他:「你有多少零錢。」

「八塊五毛。」

小霞說:「再來兩塊月餅吧」

「一共是兩塊五毛錢。」

小霞一轉身,他便從玻璃櫃檯上拿走了十元錢,他竟然輕描淡寫地說:「我今天欠你的兩塊五毛錢給我記上。」

當時,我不好說什麼,等小霞漸行漸遠後,我不客氣地說:「你要是不把錢給我,以後你別想再賒帳了。」

他陰陽怪氣地說:「你這找女友的成本也太大了吧?把哥們的心都傷透了。」

他的話明顯是指我賣給小霞的白酒,已經低於成本價。

「你佔我的便宜還少嗎?」我說。

「重色輕友的傢伙,你連她是幹什麼的和住在哪裡都不知道。瞧你那麼沒出息的,你信不信我很快可以把她搞定?」他對我表現出一種輕蔑的態度。

陳喜家吹牛不打草稿的本事,對我來說只會加深我對他的鄙夷。

「陳喜家,你可以閉嘴了。」我嘭的一聲把大門關上了,我不想和他爭論,下午我也不想再做買賣了。

他失望極了,在門外大喊:「毛細,你想吃天鵝肉,也得看看她是不是一隻天鵝。」

任憑他怎麼叫,我呼呼睡大覺。

隨後的幾天,陳喜家沒有來小賣部,我一個人守在這裡,還真有點寂寞,平時有人說說話,一天的光景很快過去了。這幾天,陳喜家不來,我感到奇怪,他去哪裡了呢?

接下來,又一連幾天也沒見他。我想,他不會為上次的事生氣吧。陳喜家如果真是這麼做了,我還挺佩服他的。

但他不是李鐵號,李鐵號再沒來過我這裡了,是因為我跟他打了一架。

我跟李鐵號本來是很要好的朋友,因為他借我錢不還,而且對我的態度不好,我出手打了他。對我這樣肥胖的人,李鐵號這個瘦子根本不是我的對手。李鐵號也不還手,他借我的錢也不用還了,他的理由是我把他打得住院了。真實的情況是,我只是把他的鼻子打了一下,他把鼻血抹在臉上,躺在小賣部的門口,像死豬一樣,把路人嚇壞了。

其實,李鐵號不來找我玩,根本不是因為我跟他之間打架的事。後來他出事了,他把人砍傷了,聽說跑到了海南。所以我越來越懷疑李鐵號那次打架是故意輸給我的,這是他的計謀,為的是不用再給我還錢。

不久後,陳喜家也用這種方式刺激過我,我不會上當的。他簡直是個吸血鬼,他比李鐵號不好對付多了。他總是想盡各種辦法問我借錢,卻從來沒有還過。我在帳本上找到寫著他名字的那頁,自從我爸死後,我接手這個小賣部時,他所賒帳的物品已經滿滿記載了十多頁紙。

中秋節那天下著小雨,街上的行人依舊很多,多是走親訪友的人。今天我的月餅和白酒賣得特別快,上午已經賣空倉了。

來躲雨的顧客有幾個,他們七嘴八舌地談論章鎮最近發生的事。原來李鐵號又回到了章鎮,他在章鎮的西街上開了家歌舞廳。他們議論的話題是這家歌舞廳成了年輕人悠閒的集散地,正敗壞著章鎮的風氣。他們認為是李鐵號把章鎮青年帶壞了。在他們看來,那些男女青年奇裝異服地招搖過市,敗壞了風俗。

李鐵號回來了,他沒來找我。他離開章鎮是在去年夏天,看來他賺回了不少錢,我打算去他的歌舞廳看看。

雨停的時候,陳喜家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他一副歡心的樣子說:「毛細,晚上我請你吃飯。」

他一定不是真的要請我吃飯,誰知道他想的是什麼。我沒必要搭話,我故意埋頭找什麼東西。他又說:「毛細,我真的要請你吃飯,因為李鐵號回來了。」

「你省省吧,有錢的話,還我一點吧。」我說。

「我很快會有錢的,你真是一個小氣鬼。」他一屁股坐在靠椅上,並沒有打算馬上離開。

「今天過節,我得早點關門。」我有意趕他走。

「我已摸清小霞的家庭情況。」他故意拖著長調說。

我沒接話,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等會兒就知道了。他的性格,先賣關子,然後會急不可待地全盤說出來。但是這次,他所說的話卻沒有了下文。

陳喜家坐在靠椅上,像往常那樣假寐著吐著煙圈。他現在不穿那件洗得灰白的西服了,他穿的是上次買的黑色燕尾服,站起來像一隻蝙蝠遮住了他整個屁股。

我問他:「聽說李鐵號開了家舞廳,是真的嗎?」

「才開張幾天,他叫我去他那邊湊個人數,所以這幾天忙著沒來你這裡。」

陳喜家什麼時候學會跳舞的,我不知道。他說他會跳霹靂舞和迪斯科。他給我扭了扭屁股,說:「跳舞嘛,很好學的。」我覺得他跳得不錯,像電視上的香港明星,他為此還特意梳了一個中分頭。他說:「去李鐵號的舞廳玩吧,我可以教你跳舞,你也可以邀請女孩跳舞。」

我故意問:「有哪些女孩呀?」

他說:「章鎮最漂亮的女孩都在那裡。」

「小霞也在嗎?」我弱弱地問了句。

「她去過舞廳好幾次了。」陳喜家的語調忽然提高了。

「你有沒有跟她一起跳過舞?」

「她跟別人一起跳過舞。」

陳喜家沒有直接回答我,我又問了他:「你們一起跳過沒有?」

「你去看看便知道了。」

「晚上你還請我吃飯不?」

「請呀,不過我手頭又吃緊,你得借我點錢。」

「我晚上還得去我舅家吃飯,要不你們吃吧,我吃完再去找你們玩。」

他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我不會上當的。

他並沒有表現出很失望,他說:「今晚有中秋舞會呢,去跳舞的人不少。」

「是呀,我準備吃完飯就去,那裡有鎮上最漂亮的女孩。」李貓也突然閃了出來說。我該料到,陳喜家的跟屁蟲一定會出現在這裡。

顯然,他們早就商量好了。李貓比我們年齡都要小,但他的油腔滑調我已見識過。他開始讚美起陳喜家的舞跳得好,是全場跳舞最好的一個。他繼續說:「你跳得這麼好,很多女孩都願意跟你跳舞。」

陳喜家說:「晚上將有最驚豔的女主角出現。」

接下來,他們談論今晚的舞會誰是女主角。李貓說:「女主角我猜不出,但男主角一定會是你。」

陳喜家說:「誰知道呢,今晚的黑馬也可能是你。」

李貓說:「我覺得李鐵號最有可能。」

「老闆成為舞會的主角,那以後誰去跟他玩啊?」

「你說得也對,就算李鐵號的霹靂舞跳得好,他的迪斯科跳得一般了,他的女朋友跳得比他好。」

「哪個女朋友?他好幾個相好的呢。」李貓呵呵笑了。

李鐵號什麼時候有了女朋友的?那個小個子男人,一臉的絡腮鬍子,竟然也有女朋友了。我忽然有了嫉妒之心,我問陳喜家:「李鐵號的女朋友,我認識嗎?」

「那也不叫女朋友吧,他們跳舞認識的。」

這麼說來,他們才認識的,我也放心了。我和李鐵號比起來,除了年齡比他大一些外,我個人的條件不比他差吧。至少我還有一棟像樣的房子,而且經營著一家不大不小的小賣部,生意賺的錢也夠自己花吧。

李貓說:「我看見他們跳舞時一起親嘴呢。」

陳喜家說:「你看走眼了吧,那麼好的女孩看得上他嗎?」

李貓說:「他很討女孩喜歡,追他的女孩該不少吧。」

陳喜家說:「他娘的,李鐵號出門了一趟,回來後跟變了個人似的,長見識了。」

晚飯過後,我決定去李鐵號的歌舞廳看看。西街是條老街,棉紡廠以西是西街,以東便是東街。要不是李鐵號的舞廳開在西街上,我一年到頭都不會去那裡。我不喜歡那裡,小的時候,我媽跟西街那個男人好上了,我經常被西街的孩子指指戳戳,我常有一種被他們羞辱的感覺。甚至我對西街的人有一種天然的敵意,但我時常感到無能為力,所以,我只好選擇躲避。

西街的街道,夜晚一片漆黑,柏油路坑坑窪窪,一不小心會踩到水坑裡。我沿著街坊走,借著人家窗戶透出的燈光,深一腳淺一腳走著。我到達了李鐵號的摩登舞廳後,並沒有出現我想像的那樣的熱鬧場面,甚至連門頭上廣告字上的燈帶也是暗淡的。

也許,裡面是熱鬧的,我想。

我站在門外面抽了一支煙,裡面依舊沒有音樂響起,它十分寂靜。如果不是敞開的大門上那幾個霓虹燈的門頭,根本沒人在意這裡是舞廳。這裡原來是供銷社的庫房,李鐵號租下來簡單改造了一下。

「毛細,怎麼不進去呢?」陳喜家抹了抹嘴,打著飽嗝說。

他沒有跟李鐵號一起,他跟李貓一起來的。他是跟誰一起吃的晚飯呢,我也懶得關心這些事。

「今晚的舞會不搞了?」我問他。

「馬上要開始了。」

「怎麼沒見人呢。」

「不急嘛,他們都會來的。」

他們又是誰呢,我心裡疑惑著。進了歌舞廳後,並沒看到李鐵號。中間是空蕩的舞池,兩側是桌子,有幾個人坐在那裡喝酒聊天,我都不認識。

我和陳喜家在另一側坐下來,有一個女孩過來招呼我們想喝點什麼。陳喜家說:「先來幾瓶啤酒吧。」

啤酒,我以前沒喝過,我的小賣部從未賣過啤酒,章鎮很少人能喝慣這味道。

我喝了一口,吐了出來,它有一股尿騷味。

陳喜家笑我說:「不會喝酒,怎麼邀女孩跳舞呢?」

喝酒在這裡也是一門學問,和跳舞一樣,被陳喜家講得神乎其神。

陸續來了一些年輕人,等桌子基本坐滿後,大廳裡的燈都亮了起來,李鐵號才從外面進來。他帶著一位漂亮的捲髮姑娘從我身邊經過,花露水的氣味留了下來。他環視了四周,像章鎮的鎮長一樣,走在某一天的章鎮街上,向大家點頭和招呼。他並沒有注意到我,總之,他的眼裡滿是熟人,心裡卻都是生人。

我對他有些失望。李鐵號穿著白色的西服挽著女友走進舞池的中央,雷射燈光打在他們的臉上,他拿著話筒「餵」了一聲,全場的掌聲便沸騰了。李鐵號說:「今晚是中秋之夜,因為天氣原因沒法賞月,但是……」他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但是,我們今晚有章鎮最漂亮的姑娘一起陪著,共度佳節,一起唱吧、跳吧,今晚全場酒水免單。」

全場又響起了熱烈而經久的掌聲。

隨後,勁爆的音樂響起來,玄幻的燈光搖晃著,屋子裡根本聽不見彼此的說話聲,也看不清舞池裡的人臉。先跳的是自由舞,陳喜家湊過來說:「我們跳舞去吧。」

「我什麼舞也不會跳。」

「你會扭屁股吧。」

他拉起我往前走,我被趕鴨子上架。扭扭屁股,伸伸手,總算過得去,好在根本沒人看我。就這麼跳吧,我想。

一曲終了,大家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我累得滿頭大汗,肥胖的身體氣喘籲籲。陳喜家說:「跳舞也是一種減肥方式。」他的話像一根魚刺一樣梗在我喉管裡。

我端起杯一口喝下,被嗆得咳嗽。

陳喜家說:「等會跳交際舞時,我叫個妹子陪你跳舞吧。」

我臉一紅,擺了擺手。

他說:「害羞什麼呢,說不定她還會主動請你呢。」

我不停地喝酒,打消自己內心的忐忑。

陳喜家說:「你先坐會兒,我去跟他們打個招呼。」他說著便端著酒杯起身去了對面的酒桌。那張桌子有三個女孩,我看了看,在昏暗的燈光下,好像是小霞,也好像是另一個女孩。他跟她們很熟,有說有笑,陳喜家跟她們碰杯後一飲而盡,竟然還用手摸了一個女孩的頭髮,那女孩笑著躲閃了一下。然後,他又來到李鐵號的桌子坐了下來。他們之間交頭接耳了一會兒,說了一些話,又回來了。

陳喜家問我:「今晚的女主角,你猜是誰?」

「我一點都不熟悉。」

「小霞,你該熟悉吧。」陳喜家又說。

小霞?怎麼會是她?在我看來,她甚至不該來這麼個地方。那我又為什麼要來這種地方?事實上,小霞從舞廳開業到現在,幾乎每天晚上都要來這裡,要么喝酒,要麼跳舞。李貓對我說:「你看她那優雅的抽菸姿勢多麼迷人。」

曲子舒緩而悠揚,舞池的中央,小霞和一個陌生男子正在優美的旋律中翩翩起舞。然後又有幾對男女上去跟著他們一起跳了起來。大約十來分鐘,一曲散場後,又是休息,大家繼續喝酒。接著,一個穿著緊身黑色連衣裙的漂亮女孩,登臺唱了一首歌。「她是李鐵號的女友。」李貓悄悄地告訴我。

他還告訴我這首歌是超級港星梅豔芳的《封面女郎》。

我遲鈍地哦了一聲。

「你瞧人家的身材,豐乳肥臀,多好啊。」陳喜家連著「嘖嘖」了幾聲,眼睛直直的,仿佛被李鐵號女友勾走了魂。

他接著又點評了剛才跳舞的幾個女孩的身材,似乎沒有一個女孩是滿意的,甚至是小霞,他評價說:「胸小無腦,腚小無後嘛。」

「你真是這麼看小霞的?」

「胸小無腦,腚小無後,沒錯的。」他又重複了剛才那句夠惡毒的話。

我也就放心了。

他還搬出《周易》的話:腚無膚,其行次且。我雖然不懂,但我知道他幾斤幾兩的學問,他也是照搬而來(後來我問了章鎮的教書先生,知道了這句話的意思:屁股太瘦,走路也不好看)。他卻說:「走路不穩,又沒人幫攙,命不好呀。」他的胡謅讓坐在一旁的李貓哈哈大笑。

李貓的笑聲引來了鄰座女孩的笑聲。

李貓對那女孩說:「一起跳支舞吧。」

那女孩欣然同意,李貓牽著她的手,進入了舞池。陳喜家卻邀請到了小霞一起跳舞,我此時心裡很不是滋味,有醋意,也有憤懣。陳喜家剛才所說的話根本靠不住,這個口是心非的傢伙,他那麼詆毀小霞,卻又和小霞一起摟腰跳舞,真他媽混蛋。

今晚所有的人,都可能受到邀請或者邀請到別人。可是我卻是個例外,因為我不會跳舞,也因為我是這裡的陌生人,我沒有邀請別人,當然也沒有受到邀請。

李鐵號坐在對面笑,幾個女孩圍著他有說有笑,我覺得他才是今天的主角,也許他每晚都是這裡的主角。他沒有正眼看過我,我仿佛空氣一般的存在,今晚我像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我借去外面上廁所時離開了。

雨不知什麼時候又下了,我走在漆黑的街道上,我的腳踩在水坑裡,鞋子全溼了,我打了一個寒戰。當我看見小賣部門口那盞燈亮著的時候,原來那盞燈是為我某個夜晚亮著,它照亮我自己的時候也照亮了別人。

天氣徹底涼了下來,我像往常一樣打理著小賣部,陳喜家好久沒來,我終於甩掉了這條尾巴。我的生活從此有些變化,開始風雨無阻地晨跑。我現在比以前瘦了,好多人見了我說:不像你以前的樣子。可能吧,我的體形確實變了,但是我的心事還是沒變。如果有一天小霞經過我這裡,她怎麼看我呢?我想,她一定會哇一聲說:「這是你嗎,毛細?」

的確,我比從前已經減掉20多公斤體重,我已成功戒掉了晚餐。可是,陳喜家也不來看我,小霞也不經過這裡,甚至是那個經常在我這裡買煙的李貓,也不來了。更別指望李鐵號來找我玩了。所以我的近況他們都不曉得,他們以為我還是原來那個胖子,走起路來「次且」。

章鎮沒有什麼娛樂的地方,李鐵號回來開了這家舞廳後,寂靜的章鎮有了歡騰的生機,舞廳成了棉紡廠女工的夜生活、無業者和閒人的天堂。沉悶的夜色中,舞廳是章鎮西街的唯一一抹亮色。這期間我在章鎮東街見過李鐵號一次,他已經是章鎮的紅人、鎮長的座上賓、棉紡女工傾慕的對象,也是章鎮人談論的對象。

有一次,我在街上碰見李鐵號,他西裝革履,春風得意。他拍了我的肩膀說:「毛細,你過來幫我幹吧。」

這種鬼話我能信嗎?

「我正在裝修店面,打算擴大規模。」我也躊躇滿志。

他瞧了我一眼,說:「我給你投資,有錢一起賺。」

我想起他還欠著我的錢,我卻不好意思開口。就算我問了,他要是不承認呢。這時候的李鐵號,成了大家心目中的致富能手,沒人相信他欠錢不還的。

是的,我不必在街上再提那些陳年芝麻的小事了。我笑著說:「好呀,只怕你看不上這點小錢。」

他也笑了笑。

等他走後,我回過頭去,向著他走遠的方向「呸」一聲,吐了一口痰,罵道:「人模狗樣的東西。」

多年前我媽就是這麼罵我爸的,我爸一聲不吭。現在我也罵人了,原來罵人是如此快意。

那天傍晚,我正趕上章鎮棉紡廠的女工下班,那是章鎮一道靚麗的風景線,路過的人都會向她們看去。摩登歌舞廳的服務生已站在她們的門口散發傳單,他用響亮的聲音吆喝:「今晚的歌舞廳又有活動啦,啤酒大贈送,零食大贈送,帥哥等著你們。」

可是,那些女工頭也不回地走了。棉紡廠的圍牆上張貼了各種海報:務工信息、徵婚廣告和生殖醫療廣告等,散發傳單的服務生把宣傳單張貼在上面。棉紡廠已建有六七年時間了吧。這些女工多數來自章鎮領導的關係戶,大都是他們親朋的子女。那時去章鎮棉紡廠上班,是章鎮女青年的夢想。我爸曾無限羨慕地對我說:「李紅霞的兒子娶了棉紡女工了。」我卻對此不屑說:「棉紡女工有什麼了不起,以前的吳少東不是娶了章鎮萬元戶的女兒嗎?他們現在還待在家裡種田呢。」我在父親的眼裡,是太不爭氣的東西,他經常罵我。這次他搖搖頭,除了失望的神情還有無盡的嘆息。

章鎮棉紡廠效益已大不如以前,女工換了一波又一波。

小霞卻一直在棉紡廠上班,她人長得好看,身材又好,要是換個地方,或者離開章鎮去南方,可能是更好的去處。

小霞也下班了,她穿著健美褲,圍著紅色圍巾,斜挎著小包從臺階走下來。她環視了一下四周,沒有認出我。她徑直走向西街,又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等什麼人。她不時張望或回頭。我故意走近她,從她身邊走過,我在她眼裡只是一個陌生人。我想,難道是我的減肥原因導致了她沒有認出我?當我正想張口跟她說話時,她穿過街道。有人在對面等她。

那個男人在向她招手。他大概有四十來歲,穿著有些邋遢。她跟著那個男人走了,在即將黑下來的夜色中,他們消失在西街的某一條胡同裡。

當我走到李鐵號的摩登舞廳門前時,我猶豫了一下,我該不該進去呢?這時,我正好遇見李貓,他神秘地說:「進來吧,今晚舞廳推出新節目。」

我不關心什麼新節目,它無非是跳什麼舞,和誰跳舞。我想喝酒,和誰喝酒我不關心,我有些鬱悶。

我在最角落的那張桌子坐下來,我要了兩瓶啤酒,這種味道適合我此刻的心情,儘管我不喜歡啤酒。

李貓說:「你有心事?」

小霞跟著一個中年男人走了,我的心情一下子變得複雜起來,但我不能告訴他,我搖了搖頭。

「我以前和你一樣,有不開心的時候,來這裡釋放一下心情,煩惱就沒了。」李貓安慰說。

我把一杯酒喝完了,說:「我跟你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嘛,無非是誰的吊毛多幾根和少幾根。」

「你有喜歡的女孩嗎?」我問他。

他瞪大眼睛看著我,說:「你不會真的喜歡小霞吧?」

我說:「你瞎猜什麼呢。小霞跟一個男人一起走了,她有自己喜歡的人。」

「這有什麼奇怪呢?你也可以跟一個陌生女人一起,今晚就有這樣的機會。」

「但這個男人年紀很大了。」

「你也可以找個年齡小的女孩,她為什麼不可以呢?」

我本就無話可說,既然他這麼說了,我乾脆點頭同意。

舞廳陸續來了很多人,所有的桌子都坐滿了人,大家都在喝酒和吆喝,大聲說話,夾雜著背景音樂,再加上酒精的氣味和菸草氣味,越來越多的人有了亢奮感,他們喊著:「新節目什麼時候開始?」

李鐵號拿著話筒說:「三十分鐘以後。」

「我們等不及了!」他們一起高聲呼叫。

李鐵號安撫大家說:「全場每人免單一瓶啤酒。」人群中歡呼起來,碰杯的聲音此起彼伏。

李貓說:「真他媽過癮。」他開始搖頭晃腦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舞廳的燈忽然暗了起來。李貓說:「好戲要開始了,馬上黑燈,這是前奏。」

一群女孩從化妝室出來,已經站在舞池的中央。昏暗的燈光根本看不清她們的輪廓,然後有人上前去和她們一起跳舞,直到所有燈都黑下來,音樂才響起來。

大約十來分鐘,音樂停後,跳舞才結束。他們又回到座位上繼續喝酒。下一場開始的時候,另一撥人上場去跳舞。一個晚上,幾乎每個人都會輪流到,只要你願意,有人還可以多次上前去和這些女孩跳舞。

後來,章鎮的人把它叫作「黑燈舞」。

那晚我在舞廳的消費花掉了我半個多月的生活費,我有些心痛,這狗日的李鐵號也太黑心了,什麼錢都賺。一想起這件事,我就噁心。他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餓了,是要吃肉的。

果然,舞廳後來針對男士開始收費,門票2元。我去石城逛公園,還沒這麼貴呢。

去玩的人照舊還會去的,李貓說:「刺激,章鎮還有這麼刺激的地方嗎?」

我說:「沒有人管嗎?」

「李鐵號的本事大啦,放心去玩吧。」

我不信,我對他的過去知根知底。

李鐵號的歌舞廳卻什麼事也沒發生,熱鬧的氣氛一點兒也沒減少。

幾個月後,小霞又來我的小賣部買東西。我記得是初夏的時候,章鎮正是梅雨天,潮溼而氣悶的天氣,我正躺在靠椅上聽收音機新聞。

「毛細。」她主動叫我名字。

我站起來後,緊張地看了看她,她臉上疲倦和蒼白,似乎發生了什麼事。我說:「有事嗎?」

她說:「沒打擾你吧。」

「我沒事,閒著。」

「我想跟你聊聊陳喜家的事,他逃路了。」

他逃路了?為什麼要逃路?我很驚愕。

「陳喜家怎麼了?」

「他跟一個女人一起私奔了,我找不見他了,不知你有沒有他的消息?」

就算陳喜家跟一個人私奔,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我沒有他的消息,我們好久不聯繫了。」我說。

「他犯事了,民警到處找他。」

我不關心陳喜家,這個沒良心的人,他自從跟了李鐵號一起混,再也沒來找我玩了。我說:「早該把他抓起來,他還欠我錢沒還。還有李鐵號,他那麼有錢,也不還我錢。」

我很疑惑,他不是跟著李鐵號在歌舞廳幹得很好嗎?

我問:「陳喜家犯了什麼事?」

「他跟……李鐵號之間的事。」她說話吞吞吐吐。

小霞看了看我,沉默了片刻,她也許是覺得我對陳喜家的事那副冷漠的樣子,她有些話似乎不想對我說。

我也不想問了。

她離開後,我去了一趟章鎮西街。大雨正在降落,打在沿街的雨棚上,砰呯呯直響,溼漉漉的天空中,沒有一絲空氣是乾淨的,到處充滿了泥土腐朽的氣味。

西街上的行人不多,我認識的人更少,但街道變化卻很大,臨街的門面多了起來,撞球室和錄像廳,有好幾家了。理髮店的店名換成美容美髮,其實還是家理髮店。還有以前的小賣部,現在也叫成了某某商店。

下午的章鎮街道冷冷清清,我經過棉紡廠時,女工很早就提前下班了。

我看見李貓在摩登舞廳的門口張望,我走過去問他:「你在等人嗎?」

「李鐵號的舞廳昨晚被查封了。」他搖搖頭說,樣子很沮喪。

「為什麼?」

「黑燈舞嘛。」

「你沒事吧。」

「我沒事,但陳喜家是組織者,逃跑了。」

「李鐵號也跑了嗎?」

他搖頭說:「他沒事,他把事情都推給了陳喜家,讓陳喜家出門先躲躲風頭。」

「我聽說他是男女一起私奔去了。」

「那是李鐵號放出的煙幕彈,為的是掩人耳目。」

難怪小霞這麼告訴我。

李貓帶我從後門進入了舞廳,我們坐在空蕩蕩的大廳裡,很灰暗,沒有開燈,桌面上的空酒瓶也沒收拾,到處是菸頭,散落滿地。可見,昨晚歌舞廳的場面有多麼慌亂。一夜之間,所有家當都搬空了。

「風頭一過,又可以開業了。」李貓說。

但我從他沮喪的表情看,事情沒那麼簡單。

「李鐵號還打算開歌舞廳?」我問。

「他有其他賺錢的辦法,他看不上這點小錢。」

「他有新的打算了?」

「李鐵號想把棉紡廠承包下來,鎮上領導找過他。」

我來時經過棉紡廠,已經嗅到了它某種蕭條的氣氛。

「他的命真好。」我說。

「那個爛攤子,誰都不願接下來,他也沒辦法。」

我沒想到,昔日這麼繁華的廠子,已經淪落為大家手裡的燙手山芋。李鐵號在他們心中仿佛救世主一般存在。我想,就算舞廳不開了,他照樣在章鎮混得風生水起。

「你打算繼續跟著他幹?」

他搖了搖頭說:「他不會再帶上我,就算陳喜家不逃路,李鐵號也不會帶他一起了。」

從交談得知,其實李鐵號接手棉紡廠也是一種無奈,他根本沒有生產管理的經驗,這跟開家歌舞廳不一樣。我問:「為什麼他還要這麼做?」

「誰知道呢。」

隨後,李貓帶我看了看歌舞廳的結構布局。

他向我介紹這裡的位置好,空間大,租金便宜,如果繼續做舞廳,他可以幫我負責管理。我對此並沒有興趣。為了不讓他太失望,我假裝心動地說:「我可以考慮。」

李貓翻箱倒櫃地從一堆雜物裡找出幾瓶啤酒,他笑著說:「我昨晚藏起來的。」

偌大的空間裡,只有我們坐在那裡喝酒,玻璃杯發出清脆的聲音。那天下午,李貓告訴我,小霞跟陳喜家好上了,陳喜家不過是逢場作戲,目的是讓小霞給李鐵號的舞廳拉來陪舞的女工。他的話讓我感到震驚,陳喜家跟李鐵號這兩個王八蛋還能做出什麼好事來?

從舞廳出來,天已黑了下來,借著臨街商鋪的燈光,我忽然看見小霞又站在歌舞廳斜對面那個地方等人。我停了下來,打著傘,站在她對面一直看她。她看了看我,似乎又在猶豫什麼。好久之後,她依然在屋簷下站著,直到一個人向她走去,她才和那個人一起向西街走去。雨越下越大,他們消失在無邊的黑夜中……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決定把自己的店面重新裝修一下,改成一個閃亮的名字:章鎮好多商店。我請來李貓幫忙,李貓問我:「歌舞廳還打算做嗎?」

我只好說:「等裝修的事忙完再說吧。」

李貓說:「李鐵號在為棉紡廠招工呢。」

他在提醒我,趕緊把舞廳做起來,正好趕上棉紡廠新招了女工時開業。

不久,章鎮人見證了一次盛大的典禮,鎮長出席了那天棉紡廠重新開張啟航的剪彩活動。鎮長熱情洋溢的講話,著力誇讚了李鐵號勇於擔當的行為,一個瀕臨倒閉的小廠,將在他的手裡大放光彩。

章鎮的人冒雨聆聽了李鐵號和鎮長的講話,場面很是熱鬧。那天參加活動的人,每人都可以領到一條棉紡廠生產的洗臉毛巾。他們講完話後,女工們放飛了彩色的氣球。李鐵號和鎮長的照片第二天便貼在棉紡廠的宣傳報欄裡,供這些女工一遍又一遍地觀看。

我的商店的生意時好時壞。李貓又來找過我,他想讓我儘快把歌舞廳搞起來。但我總是閃爍其詞,他對我慢慢失去了耐心。有一次,他來找我借錢,他決定把歌舞廳重新搞起來。他開門見山地說:「我不會像陳喜家那樣借錢不還的。」

他開口就是五百元,這是我商店一個月的帳面流水。

「我可沒那麼多錢。」

「你能借我多少?」

礙於情面,我答應借給他兩百元錢,這相當於女工幾個月的工資。

不久,舞廳重新開張,我去那裡玩過,冷冷清清的場面,不再是以前那種氛圍。陪酒女多於客人,跳舞只是一種助興。

我問李貓:「生意還好吧?」

他說:「棉紡廠的女工也少,不太景氣,李鐵號也在為棉紡廠發愁呢。」

他的間接回答讓我感到他的處境艱難,我寬慰他說:「會好起來的。」

「我會很快還你錢的。」

「那些錢算我以後在這裡的喝酒錢吧。」

他苦笑了一下,不再說什麼。

那天晚上,小霞也來了,她先去了李鐵號那桌坐下來。不知什麼原因,他們喝酒時吵了起來,李貓趕忙去勸架,但是李鐵號還動手打了她,並且,他還摔碎了啤酒瓶。小霞坐在那裡放聲大哭。舞廳的客人都在朝他們看去,不知發生了什麼。

這突然發生的事情讓所有人不知所措。李貓一邊安撫客人,一邊把李鐵號勸走。李鐵號罵罵咧咧離開後,李貓示意我坐過去勸勸小霞,而我根本不知道他們之間因為什麼事鬧到這樣的地步。

我好不容易安慰了一通小霞,她終於停止了哭泣。

「李鐵號那個王八蛋,我會為你討回公道的。」我這話是故意說給她聽的,他們之間的事,我聽李貓說過,大抵是關於錢的事。

李貓說:「小霞喝多了,你送她先回吧。」

我雖有些為難,但小霞突然起身,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我趕忙扶著她。

李貓說:「酒醒了,什麼事都忘了。」

我幾乎是攙著她走過那條黑暗的小巷的。當我們到達她出租屋時,她沿路吐了一攤,有的吐在了我身上。她的屋內凌亂不堪,一點也不像一個女人住的地方,髒衣服堆在地上,桌子上放著梳洗的化妝鏡和梳子,最顯眼的竟是一盒已拆封的保險套。我的心忽然被電擊過一樣,她怎麼會有這些東西?我的眼前立刻閃過那天雨夜的情形,她和一個男人一前一後走在我們今晚走過的這條小巷,我仿佛明白了什麼。

她入睡後,我把門窗關好離開。我的腦海裡一次次地出現那個男人的影子,他是誰?我倒希望是陳喜家,可是他早已離開了章鎮。

回到家,已是深夜,商店的那盞燈今晚沒有亮起來,因為雨水流進了燈管,線路出現了短路。那天晚上,大雨如注,閃電照亮天空,如白晝一樣,夜空在那一刻徹底乾淨。

我在夢裡夢見自己成了一隻飛蛾,在無邊的黑夜找尋那盞電燈,飛呀飛呀。

梅雨的季節是最難熬的,章鎮每天籠罩在灰濛濛的煙霧中,入夏的家具散發出黴味,沒有好天氣,甚至天空也瀰漫著這種氣味。我如往常一樣坐在店裡,等待顧客的光臨。從早上等到黃昏,很少有人光顧。

一天夜裡,有人敲門,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我。這麼晚了,誰還會買東西嗎?我問:「誰呀?」

門外的人應了一聲:「我是陳喜家。」

陳喜家?這麼晚了,他怎麼會突然出現在我這裡呢?我又問了一句:「你真是陳喜家?」

他在門外喊了我一聲「毛細」,我才確認是他。

他被雨淋溼了身子,像個落湯雞。他進屋後,我趕忙找來乾淨的衣服讓他換上。他問我:「有吃的嗎?」我拿了一些餅乾和飲料給他。

我問他:「你怎麼回來了?」

他說:「我回來找李鐵號,他答應我外出避避風頭的,他會把所有事情擺平,我也該回來了。」

「你找過他了?」

他點了點頭,說:「李鐵號說我的案底還留在派出所裡,我現在還不能露面。」

「你打算怎麼辦?」

「他不找人銷案,我會去派出所告發他。」

「你為什麼要跑?」

「因為小霞,我不得不離開章鎮。」他長籲了一口氣說。

他告訴我,李鐵號以小霞的懷孕來要挾我背負他的罪名,但小霞懷的不一定是他的孩子。陳喜家承認他曾經和小霞之間有過一段交往,但被他說成是小霞與李鐵號之間的合謀。他為此感到憤怒,他說:「我和小霞算是嫖客與妓女之間的關係。」這讓我吃驚,他怎麼能說出這種話?我被他的話頓時激怒了,我對他大吼:「陳喜家,你給我滾,我沒你這樣的朋友。」

陳喜家反而平靜地說:「你不要被她的漂亮蒙蔽了,她和李鐵號是蛇鼠一窩。」

我沒法接受她對小霞的攻擊或栽贓,我憤怒地說:「小霞直到現在還在找你,而你卻跟人私奔了。」

「小霞所說不是真的,我是外出躲避,鄙視私奔,要麼她在撒謊,要麼李鐵號在騙她。」

「你的謊言少嗎?你欠我的錢什麼時候還我?」

陳喜家再不吱聲了。我的心又柔軟了,他離開前問我再借了一百元錢,他的這副模樣,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陳喜家說:「小霞也不是你想的那樣。」他一句感謝我的話也沒有。

他穿著我寬鬆的衣服,整個人套在裡面,像稻草人一樣,消失在雨夜裡。

下了一整夜的雨終於停了,早上,久違的陽光照在章鎮街上,趕早集的人沿街閒逛,早班車已經出發開往石城,棉紡廠的女工三三兩兩上班,她們像剛睡醒的樣子,神情茫然,有人回頭環顧了四周,又回過頭去。章鎮街上,我看他們的神情和他們看我的神情沒什麼區別,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

我去早市吃早餐,準備買點粽子,因為端午節要來了,一個人過節,同樣需要一些儀式感。我爸活著的時候,這些事情都是他去做。在早市上,我遇見了李貓,他和一個打扮妖嬈的女孩一起吃早餐。這不奇怪,他認識的女孩走馬燈似的,換手率很高,所以他從不向我主動介紹。

李貓說:「真巧呀,毛細。」

我不想理他,我故意低頭吃飯。陳喜家回來的事帶給我的難受,現在還在,他也一樣的,以前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今後我們的相見最好不要談錢的事。可是一大早,李貓還是跟我提錢的事,他的舞廳快要開不下去了。他說:「你能不能再幫我一回?」

我真想抽他,但我忍住什麼話也不說。

「我欠你的錢我會還你的。」他又說。

我匆匆吃完離開了,我本打算買點粽子回去,只能改天再買了。李貓卻攔住了我說:「我們聊完你再做決定,你會有興趣的。」他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

「我沒錢投資,你應該去找李鐵號,他至少可以給你安排一份事情做。」

「棉紡廠半工半休,兩個月沒發工資了。」

李鐵號承包棉紡廠才半年多時間,我不信他的鬼話,再說我不想和他們搞在一起。

「李鐵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是沒有能力幫你的。」

李貓說:「小霞答應接手舞廳的事。」

「小霞?」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又重複了一遍:「沒錯,小霞答應過我,如果沒人接手,她想做成酒吧。」

我對他的話半信半疑,他也許是想以此逼我快點決定接受歌舞廳吧。我遲疑了一下,說:「看來她傍上大款了。」

他不置可否地一笑,似乎在告訴我,遇到這種事的概率大有人在。面容姣好的小霞遇見有錢人也是可能的,不過,李貓的表情有些輕佻地說:「我要是被她看上了,該多好。」

他輕蔑的語氣,絕不是羨慕。

「陳喜家回來了。」我說。

其實,我是想告訴他陳喜家跟小霞之間的關係還在,你不要痴心妄想。

李貓說:「我見過他了,他那副落魄的熊樣,小霞見他就躲。」

我說:「小霞一直找他,這可是事實。」

「小霞是把錢借給了陳喜家,可是經李鐵號的手,但陳喜家根本沒拿到錢。」李貓越說越複雜,總之小霞借出去的錢被李鐵號用了。聽李貓說,李鐵號把錢花在了棉紡廠。

我問:「陳喜家和小霞之間又是怎麼回事?」

「男女之間的那點事,被李鐵號算計了。」

按照李貓的說法是陳喜家和小霞在出租屋媾和時,被警察抓了現形,如果不是男女青年談戀愛,那麼一定會被警察認定是賣淫嫖娼。後來,李鐵號託人找關係,把他們放了出來。這事之後,李鐵號以此藉口不再提還錢的事。所以答應陳喜家的事,也不辦了。

李貓說:「小霞的錢,也是別人的。」李貓嘿嘿笑了幾聲。

李鐵號打了她,她卻不反抗,也許是另有原因。他們之間的事,誰又說得清呢,陳喜家所說的小霞就是一個博得別人同情的騙子。

李貓的話讓我想起在小霞的出租屋,我見到的那盒已被拆封的保險套。也許陳喜家所說是事實,他跟小霞已沒有任何關係。就算有的話,那也是以前的事。我不敢細想,小霞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在我心裡的美好,竟然變得這麼廉價。

「陳喜家在哪?」我問。

「他最近待在我那裡。」

「他沒事吧?我想見見他。」

李貓說:「風聲正緊,他不便見人,還是等等吧。」

「我等你消息。」

我走在章鎮的大街上,心裡空空蕩蕩,李貓的話一下子擊碎了我對小霞剩餘的幻想,我內心陷入混亂的掙扎中。李貓的話靠得住嗎?我決定找個機會去見見小霞,她不可能不留一點蛛絲馬跡,再狡猾的狐狸,尾巴遲早會露出來。

夏夜,我在章鎮錄像廳看完影片出門,我看到小霞站在棉紡廠大門不遠的屋簷下,她穿著一身黑色的連衣裙,如果不是棉紡廠院牆的燈光照到她的身上,或者說不仔細看,沒人發覺屋簷下還站著一個人。她又是在等人嗎?我跟她之間隔著街道,我也在暗處,我不想被她發現。我悄悄地觀察,她在那裡等了好久,但沒有一個人在她身邊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整個街道已經沒人走動。

她來到街道對面,與我相隔不到幾步之遙,我確信她已經看到了我。這時我點燃一支煙,猛地深吸一口,我有些緊張。顯然,我在有意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小霞問了一聲:「你在等我?」

她是否把我當成另一個人?像以前的那個雨夜,她跟著另一個男人走了。

我沒有吱聲,她又低聲問了我:「毛細,是你嗎?」

這次我確信她是沒有認錯我。

我說:「是我,你在等人嗎?」

「我等的那個人沒來,今天可能不來了。」她說。

「今天有點晚了,也許是的。」

「你不是等我?」

她這麼一問,我卻頓時語塞:「我,我剛從錄像廳出來……」

她笑了笑,說:「你也有結巴的時候。」

我感覺到臉有些燙。這寂靜的夏夜,幾步之外,好在我們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我的樣子不算難看。

「你陪我走走吧。」她又說。

我們一起從西街走到東街,又從東街走到西街,然後再從西街走到東街,來回走了好幾趟。漆黑的柏油路上,她高跟鞋咚咚咚的聲音,一直穿透夜空。我抬頭一看,只有星星在上面看著我們。

小霞說:「你家的那盞燈為什麼一直亮著?」

我把我小的時候,父親講給我的故事,說給她聽:以前有一個人,他總是走夜路,從我家門前經過那個水塘邊的小路時,因為雨天路滑,不小心掉到了水塘裡,淹死了。後來水塘被填後,每到下雨天,我父親在深夜總能夢到那個人哭著喊:我要回家。可是他總是找不見路,如果有一盞燈照亮他,他的腳下便有許多條回家的路可以走。如果把許多條路鋪在他的腳下,沒有一盞燈照亮他,他也會迷失方向的。

我說:「其實這盞燈照亮的還有我自己。」

小霞說:「你挺會編故事的。」

「我們都需要一盞燈,照亮彼此。」

小霞似乎若有所思地說:「你送我回家吧。」

在她回家的那條巷口,有個男人在那裡等她。那男的問:「你今晚有相好的了?」

小霞沒回答他,她突然挽著我的胳膊,她用動作告訴他,今晚她不想見他。我內心很是忐忑,也不是滋味,我不知道這個人跟她是什麼關係。那個男人很失望地站在那裡,但我的背後總是隱隱覺得有個陰影在跟著我,讓我腳步沉重。她更加緊緊抓住我的胳膊,仿佛拽著我向前走。

我沒問她,那個男人是誰,跟她是什麼關係。看他的年齡和穿著打扮,一看是很普通的人,年齡還有些偏大。

我送她到出租屋門口,她說:「不進來坐坐嗎?」

「不了,太晚了。」

「進來喝杯水再走吧。」她又說。

她的屋內比上次整潔多了,衣物和生活用品都是歸類放置,換了一張寬大的新床,涼蓆上放著布偶和枕頭。屋子裡有香水的氣味,也可能是她身上的氣味。剛才我可能是太緊張,並沒有特別注意她身上的氣味。

她解釋說:「剛才那人是我江北的老鄉,我本來約他來坐坐的,沒想到遇見了你。」

我「哦」了一聲,說:「真不好意思,耽誤了你的事。」

「也沒什麼事,他想過來聊聊天,像我們現在一樣,隨便坐坐。」

在她轉身去給我倒水時,我快速地環顧了她房間的四周,並未發現男人生活的物件。我的心忽然放鬆多了。

「陳喜家回來了,他為什麼不來找我?」小霞說。

我裝作不知道,表現出很驚訝的模樣。

她說:「他已經找過李鐵號,我能不知道嗎?」

「李鐵號還好吧。」

「你應該問候一下陳喜家,他現在怎麼樣了。」

「是的,他怎麼樣了?」

「我恨他。」她的眼睛充滿憤懣。

「他也許有苦衷,你們該好好談談。」

「他該死在他鄉,還回來幹嗎?」

她恨一個人,像楔子一樣釘得太緊,會把自己陷進去。

「我想辦法讓他來見你。」

「我不想見他了,他欠我的錢,李鐵號最終答應替他還我。」她的語氣堅決,我不想再說什麼。

我本想告訴她,錢是被李鐵號花了,根本沒有借給陳喜家,我始終沒有說出口。

我開門離開時,門外卻蹲著一個人,還是剛才我在巷口遇見的那個男人。他見了我,竟然嘿嘿笑了兩下,那種羨慕的眼神,真是奇怪。

他對我毫不迴避,我剛出來,他便推門進去了。

我走出院子,回過頭去看,小霞出租屋裡的燈光已經暗淡。此刻,夜更深了。

這段時間在章鎮被人談得最多的事是李鐵號的棉紡廠,當然他在以前的事也是被人談得最多的。但是,人們對他不再有了期待,現在人們對他已是嗤之以鼻,這種轉變,快速而直接,常常夾著被人嘲弄和謾罵的語氣。

我的生意也越來越不好做,賒帳的帳本已有好幾本,有個人的賒帳,也有企業的賒帳。李貓的那個歌舞廳沒熬過夏天,便提前歇業了。

李貓又回到了從前的生活狀態,整天在章鎮閒逛。

有時他也來我的店裡坐坐,不過沒以前那麼頻繁,他以前是陳喜家的跟屁蟲,陳喜家走到哪裡,他跟去哪裡。現在,我提起陳喜家,他擺擺手,說:「不提這個人了。」

他對陳喜家的失望,已是現實一種。

陳喜家犯的事最後是怎麼結案的,我不知道,李貓說過,李鐵號出了很多錢擺平了這件事,我不信。李鐵號還欠女工們的錢都沒給,他不會為了陳喜家的事出手闊綽。我斷然不會高估他和陳喜家之間的酒肉朋友之情。我問過陳喜家,他說:「我早沒事了,是李鐵號編出的理由讓我離開章鎮。」至於原因,他不願說,但我已猜到,李鐵號跟小霞之間,十有八九因為小霞身上的那筆錢的事,陳喜家根本沒有拿到李鐵號從小霞那裡的借錢,但小霞確實把錢借給了李鐵號。

事情可能是這樣的,李鐵號正好借舞廳被查封之際,編了一個堂皇的理由,拿了小霞的錢,卻給了陳喜家某種承諾,讓他從章鎮離開。

我疑惑的是小霞的錢,從哪裡來的,恐怕只有李鐵號最為清楚。

我不想那些事了。我的帳本上依舊記著李鐵號、陳喜家、李貓的欠錢明細和時間,這些字跡已開始變得陳舊,紙張發黃,仿佛過去很久,它在潮溼的空氣中浸漬太久,字跡開始發散、模糊。

這些天來,我在想是不是該把商店轉讓出去,或者乾脆關閉?我好久沒去石城進貨了,貨架上很多地方空空如也。如果我爸活著,我可能已經結婚,我沒結婚的原因是沒有一個姑娘看上我,她們的父母覺得像我這樣的家庭,很難給予她們婚姻生活的保障。

我,作為章鎮年紀最大的未婚青年,關於我的流言蜚語很多,我在他們眼裡,已經失去了結婚的意義。陳喜家和李鐵號跟我不一樣,他們的年紀比我小,也在外闖蕩了一些時間,是見了世面的人,而且談了很多女朋友,一個比一個漂亮年輕。有人上門給我介紹了一些女人,我也沒相中,她們是這個鎮上的年輕寡婦或身體殘疾者,所以我也能理解自己所遭遇的困頓。

有一天,李貓問我:「你有沒有碰過小霞的身體?」他的話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我。

我臉紅脖子粗,對李貓怒目以視。他卻語氣平坦地說:「她這棵白菜被豬拱過多次了。」他為我憤憤不平且感到惋惜,他的語氣充滿著對小霞的不屑。

李貓說的這些話,正在刺痛著我。他不可以這樣污衊小霞的,我雖然曾經懷疑小霞用身體換來的那些錢是不是被李鐵號騙去。

「以後,我不想聽到關於小霞的事。」我用警告的口吻說。

「活該你娶不到女人。」李貓也不甘示弱地說。

他的話深深傷害了我的自尊,我發怒地揮拳把他打倒在地,他沒想到我會表現出這麼激烈。

李貓站起來,他對著章鎮街上過往的人大喊大叫:「毛細為了小霞,吃醋打人了。」

他不停地叫喊,好事者圍觀過來,他又喊又哭,舉動真是好笑。

他吼著對我說:「快給我一個理由,為什麼!」

大家都看著我,一言不發。

「你為什麼要打他?小霞跟你是什麼關係,值得你這麼維護她?」有人說。

「是啊,你為什麼要打人呢,打人肯定是不對的。」有人站出來說。

這時候的李貓更是放肆了,他說:「小霞的醜事還少嗎?你不讓我說,你便動手打人,你是她什麼人?」

我只好趕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任憑他怎麼說和他們怎麼認為,我已經料到經過李貓這麼一鬧,我也將成他們的談資。

今年的雨水真多,夏天一過,秋雨又下個不停。我的商店終於在秋雨綿綿中歇業了。我也成了一個沒事可做的人。不久後,我又和陳喜家、李貓泡在一起玩了,我已經原諒了他們的種種劣行。

那段日子真是難熬,我還去找過李鐵號幫忙,請求他想辦法給我工作的照顧,他無不悲傷,說:「棉紡廠已經停工好久了,只有那個看門的老頭留了下來,廠裡還有點值錢的東西,我覺得車間的那些舊機器,可以拿去賣廢品了。」他帶我去廠裡轉了轉,指著那些機器說:「能拆的東西,已經被他們搬空了。」

我問他:「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他長嘆一聲說:「再等等看吧。」

他的猶豫不決,已不像我以前認識的李鐵號,他身上的意氣風發蕩然無存。

他問我:「你跟小霞之間到底怎麼樣了?」

我苦笑。

他又說:「如果你真的喜歡她,你該去找她。」

我沒有回答他。他們之間的傳言還少嗎?我想問他,你欠小霞的錢還了嗎?如果沒有的話,你對她該有一個交代吧。

我最終還是沒有問他。

雨,一直在下,沒有停下來的跡象。我從棉紡廠出來,已近傍晚,雨越下越大,雨水並未把天空擦亮,它只會越來越髒,髒成一個顏色。然後越來越黑,看不到一絲光亮。

隨之,天徹底黑了。

我打算再去找小霞,如果給自己找一個理由,李鐵號也許說得沒錯,我該去找她了。

在棉紡廠大門不遠的地方,我又看見小霞站在原來的地方,在那片屋簷下,沒有打傘。同樣是下雨天,同樣是在等人。

這時,我主動上前跟她說話,她詫異不已。「怎麼是你?」

「你又在等他?」我問。

「我就不能等你嗎?」她說。

「走吧,我正有話跟你說。」

「去你家坐坐吧。」也許她那裡確有不便。

我們擠在一把傘下,她緊貼著我的側身,但雨太大了,還是打溼了她的衣服。我說:「傘,給你打吧。」

她說:「兩個人一起淋溼才知道雨是什麼滋味。」

我家的那盞燈還在亮著,它的光照亮了我們,整個黑夜,我們成了光亮的人。

我家沒有女人的衣服給她換,我找來自己的衣服,讓她先湊合著穿上。幸好初秋天氣不涼,我把她的衣服晾在屋外,風吹一晚,明早會幹的。

我說:「我家房子大,住的地方多,你不嫌棄的話,今晚可以住下來。」

她沒有反對。隨後,我給她拿了新的褥子和被單,鋪展了一張新床,讓她休息。

小霞很感動地說:「謝謝你。」

我看著她穿著我睡衣,忍不住笑。她問我:「我是不是很難看?」

我笑說:「是的,像喜劇的小丑形象,但很喜感。」

她把衣服裹得更緊了,說:「這樣是不是好看些?」

我說:「好看多了。」

沒想到她這麼在乎我對她的看法。

她問:「毛細,你說有事找我,什麼事呀?」

我忽然覺得上次因為她我打李貓的事,已無關緊要,何況小霞也沒有問起。這次見我,她也沒有提起這件事給她造成的中傷和不便。

我想她是知道這件事的。我說:「天涼了,你先睡吧。」

她說:「你真的沒什麼話要說嗎?」

我低著頭看她的那刻,她坐在床邊,我們目光相碰,又立刻轉向別處。

「我下午見了李鐵號。」我說。

她的神情一下子很緊張起來,似乎對李鐵號有一種恐懼。這也難怪,李鐵號上次當眾打她耳光的事還在我的腦海裡浮現。她說:「他欠我一萬元錢沒還,他不是人……」她的情緒突然失控地哭了起來。

我真不該提起李鐵號,她的委屈像洪水滔滔,沒有停止的。

我自責說:「都怪我,不該去見那個王八蛋,他也得到了報應,棉紡廠也徹底完蛋了。」

小霞的哭聲更兇了,她哽咽著說:「我的錢怎麼辦?」

是的,這絕對是一筆巨款。棉紡廠女工的工資一月才不到一百元錢,這差不多是一個人十年的收入。以小霞工作的年限,她要存下這筆錢,幾乎是不可能的。李貓的話,又迴響在我耳朵裡。我的情緒也很失落,我無法面對心裡曾經美好的小霞,她到底怎麼了?

小霞釋放完自己的情緒後,問我:「李鐵號還說了什麼?」

我想來想去,又搖了搖頭。

「真的什麼也沒說嗎?」

我說:「他讓我一定要來找你。」

小霞站了起來,她看著我,問:「你為什麼要來找我?」

我竟然找不出一個令自己滿意的話回答她,我無言對她。我說:「我的商店已經倒閉了。」我需要她對我的同情和安慰,這也算一個理由吧。

如果照此說的話,李鐵號的棉紡廠倒閉了,他更需要這個理由來找小霞博得同情。

小霞的雙手抱住了我,她的這一突然舉動讓我茫然和不知所措。她對我剛才的回答充滿憐憫,她覺得我作為一個男人根本沒有她想像中的那麼強大。那一刻,我確實也需要來自一個女人的慰藉。

我想起李貓問過我的話,現在我可以用行動回答他了。

我慌亂地脫掉她的衣服,笨拙地把頭埋進她的胸前,我感覺我們的身體正蓬勃地生長茂密的花草,我水母一般的身體覆蓋了她。剛好,這雨聲急促地打著玻璃和瓦片,發出「當、當、當」的聲音。整個黑夜都是黑的,被雨聲籠罩……

第二天的雨也沒停下來,我起床的時候,看見屋簷下晾曬的小霞的衣服並未乾燥,它被風吹雨打,重新溼透。那件紅色的胸衣和女人內褲特別搶眼,隨風搖晃。從我家門前路過的人,他們一眼就能看出我家多出來了一個女人。

「毛細這條光棍也嘗到鮮味了。」

「我呸,那分明是野雞的味道嘛。」

隨他們說去吧,我想,這雨暫時不會再停了,大雨正在淋溼越來越髒的天空。

整個章鎮的初秋,已在肅殺的風中,那件紅色的胸衣和女人內褲,在他們的心中,已是一面旗,佔據了他們茶餘飯後的空間。

不久後,我離開了他們,一個人去了南方。

後來聽人聊起章鎮棉紡廠的女工,某某某和某某某,還有某某某都離開了章鎮,他們一邊猜忌她們,一邊內心又對這些離開章鎮的女工充滿羨慕。

小霞,也離開章鎮了吧。

來自網絡,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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