壺中日月長
2023-10-06 14:20:09
康熙末年,安徽石臺縣仙寓山。
今天是霧裡青新茶上市的第一天,仙寓茶莊的老闆崔友貴起得很早,親自坐在櫃檯裡,只等貴客上門。霧裡青雖然價如黃金,但只要是尊貴的客人來了,說要買霧裡青,他是必定要請客人到茶室去看一番茶道表演的。表演的人,由他的親生女兒依雲擔任。其它相對普通的茶,則是由丫環來表演茶道。
霧裡青茶主要產自海拔1000米以上的仙寓山上,生長在高山雲霧之中,且只採春天裡生長出來的第一抹嫩芽,在清明後至穀雨前一周採摘最適宜。這種茶葉,合適的時間採摘是寶,過時的採摘就是草了,所以產量很少,每斤霧裡青大約有20000到25000個芽頭。
依雲從十四歲起就表演茶道,每年只是在霧裡青採摘後表演幾次。今年她18歲了,這個春天,她為新上市的霧裡青表演完茶道,就收手嫁人了。嫁的人,就是自家茶莊的炒茶師傅陸振新。傳說陸振新是茶聖陸羽的後裔,在茶藝上頗有天賦。崔友貴無子,欲將陸振新召贅,兩家已有婚約。崔夫人更是早將陸振新視為半子了。
早在年前,崔友貴就放出話去,茶客們都知道今年是依雲最後一次做茶道表演。茶葉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表演茶道的只能是清麗的未婚女子,婚後的婦人不宜再拋頭露面。崔友貴篤定今年自家的生意會超過往年,他很清楚女兒在茶客心中的地位。他算準了今年的茶客不會少,說不定還有「大魚」呢。
正在做著發財夢,茶莊來客了,崔友貴打眼一瞧,這客人身著緞面薄袍,腳踏雲紋靴子,舉止沉穩,身邊還跟著一位相熟的老茶客李思明。李思明熱情地介紹著:「這位是遠方來的貴客唐老闆,仰慕霧裡青之名而來,快叫依雲出來吧。」
崔友貴連忙擠出一臉笑容,早就打扮好的依雲不用父親叫喚,自個就輕盈地飄出來了。她挽著望仙髻,一雙素手託著一個銀質的託盤,託盤上面是一隻玲瓏剔透的玻璃茶壺,配了四個白玉般的茶盅兒。
「一看就知唐老闆是風雅之人,小女經過幾年的反覆試驗,對於泡茶小有經驗。現在,我們一起來品嘗霧裡青,一邊品,一邊講解可好?」依雲縴手如蘭,嘴巴裡卻是飛珠濺玉一般,茶不醉,人都要先醉了。唐老闆的目光追著依雲白裡透紅的玉面,眼珠子竟懶得往茶上多看一眼了。
依雲顯然見慣了茶客的好色嘴臉,不以為意,悉心講解起茶道來:「我們知道,霧裡青要經過37道工序才能製成茶。但是,這麼好的茶要如何泡?除了水好,還要茶具好。小女子經過對比,發現茶杯不薄不能起香,不潔不能襯色,所以我這方喝茶的杯子採用上好的白瓷薄胎杯,像玉一樣潔白。」她拿出一撮霧裡青茶葉置入玻璃茶壺裡衝泡,將第一遍洗茶水棄掉。然後,她將四個茶盅擺成杯口相接的方陣,提壺轉圈,將第二泡茶水依次注入各個盅內,紅唇貝齒嫣然一啟:「這叫關公巡城,可以保證各個盅裡茶湯濃度一致。」
此時,各個盅內騰起一縷乳白色的霧氣,同時從霧氣中散發出一股誘人的蘭花香氣,加上泡茶的是妙齡玉人兒,不說唐老闆和李思明,就連崔友貴自己都陶醉了。「女兒,你往年泡茶沒這些說法啊?」
「女兒交了幾個茶友,取人之長補己之短罷了,請各位試下,味道如何?」依雲微笑道。唐李二人爭相讚嘆,都說如飲瓊漿、沁人心脾,是難得的好茶。
接下來的三輪衝茶,依雲總是把壺底幾滴茶水小心翼翼地往各個茶盅裡各注幾滴,以示公平一般。但她卻不解釋,只是別有深意地看著大家。唐老闆看出來了,這是依雲等著客人主動發問,他就開了口:「敢問姑娘,都說酒壺裡的最後幾滴酒是發財酒,你這個想必是發財茶,討賞的意思?」說著,他就去搭鏈裡摸出兩錠銀子來。
依雲嬌聲阻止道:「唐老闆你這是小瞧我了,每一壺的最後幾滴茶,是精華,各個茶盅輪流滴注叫韓信點兵。總之,今天的茶道主要是跟廣東潮汕那邊來的泡茶師傅學的,這樣喝茶越喝越有滋味,正所謂夢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
品完茶,唐老闆豪氣地丟下兩個銀元寶就走了,說改天再來買茶。
第二天上午,李思明一個人來了,繞過茶莊,到了後院,進門就道恭喜,說:「崔老闆,昨天來的是新上任的巡撫大人唐連忠,看上你家依雲了,想娶做偏房,要跟她這一輩子壺中日月長呢!」這一席話,把崔友貴和夫人嚇傻了。
「這……我家依雲與店裡夥計陸振新三年前就訂下了婚約,婚期就在一個月以後,你是知道的。」崔友貴一口拒絕了。
李思明露出一臉替他著想的神色來,說:「等下媒婆柳三娘就來了,唐大人是什麼人?你這個茶莊是不是不想開了?你把那麼漂亮的女兒嫁個夥計,你虧不虧啊?依雲跟了巡撫大人,就是一步登天了,將來扶了正,封個誥命夫人都是可能的事,好過賣一輩子的茶葉是不是?」
這一下就說到崔友貴的痛處了,把依雲許配給陸振新那年,女兒還是黃黃瘦瘦的,哪知道她女大十八變,變得這麼漂亮,還這麼聰慧呢?
還沒容崔友貴和夫人想明白,柳三娘就帶著豐厚的聘禮來了,一盤盤的元寶,一匹匹的綢緞,錦繡燦爛,晃得人眼花繚亂。
等到弄明白原委,陸振新臉上是青一陣白一陣,趁著人亂就悄悄走了,他覺得自己是沒臉再在這兒呆了。他的對手是巡撫大人,他完全沒有一點能力去抗爭。
依雲關了閨房的門,要死要活地剛喊了幾句,就被崔夫人唬住了,她勸道:「依雲,我們的茶莊和身家性命可都在你身上啊!你還是從了唐大人吧,人家是巡撫,我們是生意人家,高攀了呢。」
「早說過不要叫我出來表演茶道了,你們就是不聽!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們為了吸引人氣,不惜讓我拋頭露面,這下可好,惹出麻煩來了,就叫我一個人扛著!」依雲憤憤地說。
晚上,眾人點收完聘禮,依雲的情緒也漸漸平復下來,五天以後就要出嫁,必須把茶室的所有東西都清點一下。這一清點,才發現出了大事,茶室裡兩個裝滿霧裡青的青花瓷瓶都不見了,不說茶葉貴不貴,就是那兩個瓷瓶也是古董。一個是明弘治民窯出產的青花花卉蒜頭瓶,一個是明成化民窯出產的青花嬰戲圖瓶。
「茶室只有自家人有鑰匙,八成是陸振新偷走了!他知道鬥不過巡撫,就趁亂捲起寶貝走人!」崔友貴本來還有點同情陸振新,這下就只有恨了。
依雲冷笑道:「那兩個青花瓷瓶原是他給我們家的訂婚聘禮,如今我們負了人家,他拿走東西也是應當的。說來還得感謝他,不是他,我們還不知道霧裡青包上錫紙放到青花瓷瓶裡保管最相宜。」
原本依雲還想悄悄找著陸振新私奔的,因為這兩個不見了的青花瓷瓶和茶葉,心已涼了一半,心灰意懶地由著父母給她準備出嫁的事。
第四天,陸振新的一個小同鄉來店裡取他沒來得及帶走的衣服,和夥計們說起陸振新在老家珂田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那姑娘一直在等他,見他回鄉還是單身,就有思嫁之意,陸振新便答應娶她為妻。
陸振新那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原是要嫁給陸振新的,因為依雲和仙寓茶莊,陸振新對那個戀人變了心,但每次回鄉時,都以報答戀人母親救助過自己的名義,上門看望給些銀兩。
崔友貴看到陸振新連幾件衣服都要託人來拿回去,想到不翼而飛的兩個青花瓷瓶,氣就不打一處來,按經商的規矩,夥計辭工,是要結清薪俸的,厚道點的老闆,還會多給一個月的工錢。如今有了巡撫女婿撐腰,崔友貴覺得自家門檻都高了三尺,把陸振新平日的好處一下放在腦後,只想著眼前了,不由得衝著他的小同鄉發火:「陸振新的衣服可以拿走,薪俸得他本人來結帳,我家不見了東西,還得問問他!」小同鄉不知陸振新到底拿了東家什麼東西,也不敢多說什麼。崔友貴以為自己說到點子上了,就把陸振新的幾件舊衣服氣呼呼地甩到櫃檯上,任由那小同鄉狼狽撿了悻悻而去。
依雲自此對陸振新死了心,只想早點嫁人了事。加上民俗受了聘禮的姑娘不宜再單身出遠門,她就把去找陸振新問個究竟的心事放下了,一直到上花轎。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又到了新一年的穀雨時節。今年新摘的霧裡青,由於換了炒茶師傅,試炒的成品茶硬是沒了往年的味道,總像是差了一點什麼。崔友貴大驚失色,即刻把依雲接回家泡茶。可依雲怎麼泡也不是原來的味道,這才想起是換了炒茶師傅的原因,崔家有心去求陸振新回來,卻又拉不下臉皮。不用說,去年那個小同鄉撿了陸振新的衣服回家去,肯定把他的話一五一十學給陸振新聽了。
今年的霧裡青,偏偏沒有還不行!往年給皇家進貢霧裡青輪不到自己這個小茶莊,今年不同了,唐巡撫老早就給他下了訂單,要兩斤霧裡青拿去獻給皇太后。既然不能去找陸振新,他只能去找別的茶莊老闆,想請人家的師傅代炒霧裡青,卻都被婉拒了。看到父親真的著了急,依雲才說我想辦法找下陸振新,茶葉炒制等不得,我快去快回。
仙寓山的南邊,新開了一家茶莊,也叫仙寓茶莊,只是招牌下方多了一個「李」字。當家老闆就是李思明。他原是鹽商,近日張羅著開了茶莊,還把新炒制出來的各種茶葉送給唐巡撫嘗鮮。嘗來嘗去,依雲品出了熟悉的味道,無論是毛尖,還是霧裡青,她只要品上一杯,就能分辨出是不是陸振新炒制的。識味察人,她知道陸振新是到李思明那裡高就了,只是她在巡撫家行動不自由,一直不能去李氏仙寓茶莊一看究竟。
今日得以出門,依雲就裝扮成採茶女往李氏茶莊這邊來了。正如她所想像的那樣,陸振新就在李思明茶莊裡炒茶。
「你……為什麼在這裡?」依雲怯怯地問。
陸振新瞥了她一眼,說:「你終於來了,有沒有當上誥命夫人?」依雲把脖子一梗,誰稀罕?他不過拿我當衝茶的侍女待罷了!」
父親茶莊的霧裡青要急著炒制,現在沒時間多說情事,依雲表明來意,陸振新拿出一紙契約,說:「我今年只能在李氏這裡炒茶,他給了我二千兩銀子的股份,到年底可以分紅。如果我違約,不僅這二千兩銀子沒有,每個月的薪俸也要被扣完。」
依雲愣了一會,忽然叫道:「李思明,你滾出來!這是一個圈套,你引誘唐巡撫到我們家茶莊,慫恿他娶我,就是為了挖走陸振新!因為陸振新是仙寓山數一數二的炒茶師傅!」
「哈哈,還是依雲小姐聰明,一下便想到了!」李思明從隔壁房裡走出來,做作地大笑。「要挖到陸振新,沒有一點手段是不行的!這兩年,茶葉行情比鹽好,我就想轉行做茶葉,但是想做個出色的茶商,肯定需要一個出色的炒茶師傅!你不要怪我啊。」
想起家中的霧裡青要炒制,依雲忍下怒火,在徵得陸振新同意以後,她跟李思明商量借用陸振新一段時間,但李思明就是不答應。沒奈何,陸振新說要跟依雲單獨說幾句話,總算把李思明支開了。
陸振新說:「過去有會當家的媳婦,每次煮飯,就抓一小把米放到另一個罈子裡存起來。等到荒年時,那壇米可以救一家人的命。」依雲不解地看著他。陸振新說:「霧裡青的茶葉很珍貴,我想積少成多,將來或許有用。於是,我每年炒茶時,都悄悄抓幾把用錫紙包好,放到青花瓷瓶中,藏到茶室的一個暗格裡。這些年積累下來,暗格裡的霧裡青,應該不會少於兩斤,你先拿來救急,給巡撫進貢給太后去。味道和今年新制的不會兩樣,我原先嘗試過的。那兩個跟你訂婚時的青花瓷瓶,我離開你家那天也放到暗格裡了。」
「你為什麼不自己帶走呢?」依雲有些不解。
「我想你總有一天會來找我,到時告訴你,不是可以給你一個驚喜嗎?」
依雲聽著,兩行清淚就下來了,她主動地往陸振新懷裡靠,陸振新卻趕緊避讓開,說:「你我已有家室,為各自珍重好。我明年契約到期,便回鄉開荒種茶,本朝康熙帝一直鼓勵百姓開荒。霧裡青雖好,畢竟數量有限,不能做老百姓的日用茶。我知道你嫁給巡撫是不得已,我不怪你,是我沒福氣。」
倆人灑淚而別,依雲回到家將茶室暗格裡的霧裡青取了出來。經過試飲,味道果然跟新茶難分伯仲,這才放心地交給巡撫大人,安然渡過了眼前的危機。
而依雲想起陸振新對自己的情意,心中無限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