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匪徒
2023-10-13 16:14:14 1
她從門裡走出去了,而房間裡的一切生命也跟著她出去了。她把我的人物全帶走了。——舍伍德·安德森《寂寞》
1
電話再次響起來的時候已是正午,陽光熾熱地曬著窗戶。馬革一身汗水地貓在窗前,腳下躺著其他兩名匪徒的屍體。他們每人身體裡都有一顆子彈,這些子彈證明他們已經是死人。正在進入酷暑的果城,不久即將對他們做出腐爛的宣告。
窗外人行便道上空無一人,只有太陽明亮地打在灰綠相間的磚塊上。稍遠處的馬路上有車輛和人群,但不是馬革平時看到的交通工具和行人,而是一些跟他對峙的人。馬革知道,幾個小時以來,電視臺正在頻繁使用對峙這個詞——情況一定是這樣:他置身其中的這間小超市被作為畫面背景,一個主持人手持話筒很激動地宣布:到目前為止,歹徒與警方已對峙x個小時……馬革想像著此時此刻,在果城、果城以外的地方、甚至在這個宇宙上,正在上演著多少這樣的場景。他想像不出卻敢肯定,至少不是他一個人在孤軍奮戰。這樣一想,馬革的心胸就無限開闊起來。
馬革拿著的電話是超市裡的移動座機,它的主人三十多歲的超市老闆小黃嘴裡塞著布,五花大綁著,被馬革再次拉來充當移動盾牌。電話裡換了一個聲音,但馬革知道,無論跟他談判的人如何變來變去,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從馬革這裡騙出所有的人質,然後結果了他。現在馬革手裡還有三名人質,一是小黃;二是小黃的老婆;三是一名女醫生,先前被派來替換了一名事發時正在超市購物的顧客。
馬革很警惕地聽著電話,這回他們換了一個女人,馬革從窗戶裡看向那些跟他對峙的人,卻看不到她在哪兒。喂,你在聽嗎?那女人喂了一聲,又喂了一聲。馬革不說話。他知道,對方能聽到他的喘氣聲。
我是朱平平。對方又說。
馬革喉口擁堆著無數的酸楚,他把頭靠向窗簾,閉目壓制著這突兀的、沉重的哀傷。他知道此刻他需要的是冷酷和堅硬,而絕非軟弱和眼淚。
馬革,我是朱平平。朱平平又說了一句,然後停頓了幾秒鐘,說,馬革,不要抵抗了,出來爭取寬大處理。
這套說辭包含著無窮無盡的欺騙性,把馬革的情緒從哀傷中驟然拉出,代之以火焰般升騰而起的憤怒和仇恨。你來,他對著電話簡短地說。
電話那頭出現短暫的停頓,什麼聲音也沒有。幾秒鐘之後,朱平平轉述了警方的話,為那短暫的寂靜做了說明:我可以去,但有個條件,釋放裡面的人質。馬革不容置疑地用四個字表明在這場對峙中他才是主導位置上的人:只放一個!
又是沉默。幾秒鐘後朱平平答覆道:可以。
馬革放下電話,回頭看被他掌握命運的三個人質。嘴裡塞著一團布的小黃臉色蠟黃地縮在窗下,藍色大短褲洇著幾團尿溼的痕跡;小黃老婆癱坐在幾個酸奶箱子後面,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幾個小時前,正是這女人偷偷打電話報的警;相較這兩個嚇壞的人,女醫生由於看多了死人,還顯得鎮定一些。女醫生被馬革叫來,是為了救中彈的灰灰和小瓦。其實,女醫生來後看到的已經是屍體。
這三名人質裡,唯一讓馬革感到有點對不住的就是女醫生。他說,待會兒來人之後,你就可以走了。女醫生看看馬革的腰部,說,要不先讓別人走吧,你受傷了。
馬革感到腰上又一陣火辣辣的疼。在之前的那場對壘中,警方派來的狙擊手先後射中灰灰和小瓦,射他的那粒子彈則只穿透他右腰的脂肪層。在那之後他以眼還眼,射死一個趁亂打算用一隻板凳將他砸暈的顧客。他的這一暴力行為像一聲斷喝,止住了那些自以為是的狙擊手。沒被狙擊手一槍斃命並不是馬革的運氣,相反,從那之後他一直耿耿於懷,覺得那傷口辱沒了自己曾經是一名越戰老兵的榮譽。
此刻,在這間超市,馬革竟然奇怪地想起老山前線的貓耳洞。鑽在貓耳洞裡的那一年他才只有十七歲,比灰灰還要小兩歲。他看了看灰灰,這十九歲的孩子由於死前的疼痛,眉頭擰成幾道深深的皺褶。馬革瞬間改變了主意,他拿起電話摁重撥鍵,對那邊接電話的一個警察簡短地說,計劃改變了。
穿過窗戶,馬革看到已經離開對面那群人的朱平平在馬路中間停了下來,猶疑不定地站在綠化帶裡。她剛要穿過的那片綠化帶開滿月季,其中有一叢是白色的,跟超市一隻花瓶裡插著的那朵一樣。朱平平就站在那叢白月季旁邊,朝他這邊努力地看。他拿著電話,花兩分鐘時間回憶了一下,然後說,讓她回去,先叫陳勝利來,住香檳小區。
站在白月季旁邊的朱平平又一次向他這裡眺望一下,返身回去了。由於距離有些遠,他無法看清她的臉,只看到她扭身而去的背影,穿一條白色連衣裙,腰部收得很高,兩腿依然細長性感,平靜地走在明亮熾烈的光裡。
之後世界又寂靜下來,馬革只聽到光的聲音,撲稜著翅翼掠過灰綠相間的便道,及便道上一棵年月已久的垂楊柳。垂楊柳被光擊掠的聲音,如緩慢地敲醒喪鐘。他把視線挪向天空,那裡無聲地滑過一架飛機;接著在它下方又滑過一群鴿子。那隻自由自在的飛行隊,一瞬間便從窗戶外面消失了。馬革又低頭看地上的一群螞蟻,它們正在爬往灰灰被子彈造訪的左胸口,那團看起來暗淡得像不明汙漬的所在。這群末日的螞蟻,被馬革引誘進一隻蜂蜜瓶子裡。
牆上的時鐘滑過半小時,電話響了。
2
昨天晚上,馬革帶著灰灰和小瓦,在紅旗路一家ktv和毒販子交易,遇到警方突擊檢查。在逃跑的過程中,灰灰捅了一個警察——這就是為什麼此刻灰灰和小瓦一動不動躺在地上的原因。馬革很後悔他們幹了一件蠢事,竟然在逃亡路上停車進超市買食物。當然,馬革沒想到果城警力行動如此迅速,事發僅僅幾個小時,他們三人的照片就連夜擠掉別的稿子,登上晨報頭版頭條,並且晨報居然趕在破曉之前,像死亡宣判一樣被上帝派發到果城的角角落落。
此刻,他們的麵包車就停在超市旁邊的胡同裡,像另一具屍體。
出賣他們的是小黃老婆,這個俗裡俗氣的女人有著天生厄運的一張臉,仿佛她就是從地獄趕來的。從昨天晚上事發之後馬革他們就米水未進,小瓦收拾了細軟家當,天還沒亮,他們就開始逃亡,方向是一路往南,目的地是去雲南,再去緬甸。馬革有個戰友在雲南那邊,有辦法可以帶他們過境去緬甸。從他們住的城鄉接合部出發繞著圈子往南,開到機場路附近,看到一家二十四小時超市,灰灰和小瓦立馬都餓了。按照馬革的意思,沒出果城,最好不要逗留,但小瓦血糖低,餓了就發暈。灰灰說,哥,沒事,街上還冷清著呢,沒人會注意咱們。
馬革觀察了一下地形,超市在一排商業網點房的盡頭,拐角就是一條小胡同,車停在那裡,扭身就能進到超市。其它網點房都還沒開門,胡同和大街上的人也不多。馬革讓灰灰把車停在胡同口,不要熄火,在車上等著,他自己下車買吃的。馬革剛進超市,小瓦也跟來了,馬革說,你來幹什麼,快回車上等著去。小瓦說,我不。小瓦自從跟了馬革就像馬革的影子。小瓦剛剛轉過兩排貨架,買了麵包牛奶,正在結帳的時候,警笛聲就如風暴一樣席捲而至。
馬革後來知道,在他進超市之前,小黃老婆恰好從胡同裡一家早點鋪買了份晨報,這運氣不好的女人正垂涎警方開出的懸賞,一抬頭就看到照片上的一個男的進了他們家超市。小黃老婆掏出手機報了警。
被包圍仿佛只是瞬息之間發生的事,馬革拽著小瓦跑到門口,剛邁出一隻腳,就覺得小瓦身子一緊,兩腿往地上委頓下去。他抱住小瓦的腰邊往回退邊朝灰灰大叫,快跑!
灰灰跟著馬革也有五年了,搭檔這麼多年從未失手,這證明了他們之間關係的特殊。馬革覺得他們既像搭檔,更像哥們兒、兄弟,甚至父子。在馬革還沒朝灰灰大吼的時候,灰灰已經一把抄過旁邊的小黃老婆,把她挾持進超市。
馬革把小瓦抱在懷裡,小瓦額心的彈孔像一個深幽的洞口。灰灰大叫一聲跳了起來,還沒叫第二聲,左胸就挨了一槍。這精準的兩槍讓馬革斷定外面潛伏著狙擊手,本能告訴他不可大意。幾乎就在灰灰倒地的瞬間,馬革被偷襲,頭上挨了重重的一擊。他沒回頭,手起槍落,撂倒了隔空向他投擲椅子的一個壯男。這男的剛才到超市來買煙,牛皮烘烘要軟中華,馬革覺得這些富人就該見一個撂倒一個。
槍聲尖銳地穿過門窗,像一聲到達頂點的剎車的嘯叫,時間頓然停止了,世界安靜下來。馬革命令小黃把死了的壯男屍體拖出去,扔到超市外面,然後他找過繩子把小黃、小黃老婆,還有另外一個只是進來和小黃聊聊天氣的倒黴蛋都綁起來,扔在牆腳。小黃被馬革拉到身前當盾牌,尿水從短褲褲管鑽出來,順著大腿往下流。馬革看著灰灰和小瓦,還有外面那個買軟中華的倒黴蛋,吹了吹槍口。他覺得只有這把槍還有它胸膛裡的子彈才是世界的主宰,別的什麼都不是。
兩分鐘以後,超市裡的電話響了。在寂靜時分,那邊快速查到了超市的電話號碼。這個時間跟馬革預計得差不多。他拿起電話,簡明扼要地說,把外面的屍體拖走。然後,派幸福中路平安診所的醫生來,交換一個人質。對方說,為節省時間,派附近診所的醫生可以嗎?馬革斷然否決。平安診所,十分鐘,否則交換的就是屍體。
買軟中華的被兩名全副武裝的人迅速拖走。世界重又安靜下來,等待平安診所的醫生出現。街上應該是人多的時候了,然而窗戶外面的人行便道及馬路空前安靜,仿佛馬革視野裡的這方時間和空間都被拋置於世界之外。馬革當然知道,以超市為中心的部分區域已經被隔離,現在這裡是疫區、雷區、患病的闌尾或盲腸。他享受著這安靜,或者,確切地說,是享受著徹底安靜前的預演。
平安診所的女醫生在馬革規定的時間之內,由一輛嘯叫的警車送達。馬革把那個只因來找小黃聊聊天氣就成為人質的倒黴蛋交換了出去,把女醫生留在這裡。他知道灰灰和小瓦已成為屍體,仍希望女醫生能化腐朽為神奇,把屍體重新變為生命。女醫生查看了灰灰和小瓦,用沉痛的眼神告訴馬革,她沒有補救措施。女醫生蹲在灰灰和小瓦身邊,仿佛他們此刻這個樣子是她的錯。並且由於對未卜命運的擔憂,她持續地蹲在那裡,讓屍體給自己力量。
馬革沉默地流了一會兒眼淚。女醫生原來是果城甲a醫院的一名內科大夫,辭職開了平安診所。馬革常從平安診所外面經過,有時看到她穿著白大褂在玻璃門裡走動,有時看她坐在桌子後面安靜地讀書。馬革也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普通女人和她那間普通的診所會那麼不可思議,每當他從門外走過,就會感到心裡有種讓他羞愧的情感,類似於對某種東西的虔誠,仿佛那玻璃門裡有代表神秘事物的榮光照耀。就是說,馬革指定這個女醫生出自兩種本能,一是杜絕警察喬裝成醫生滲透進來;二是讓她像女神一樣超渡這間超市已經死去和正在死去的靈魂,包括他自己。
但是馬革沒對女醫生表達這些莫名其妙的情緒,甚至過去對小瓦,他也從沒提起過。更為奇怪的是,他從沒去平安診所買過藥、看過病,他寧願繞路去遠一些的診所。他不知道女醫生姓甚名誰,多大年齡,有沒有結婚,有沒有小孩,幸福或者不幸福。他對她一無所知。
忽然被一個匪徒所指定,這件事情對女醫生來說,肯定是一個巨大的謎,馬革知道她希望得到答案。但馬革認為,世間某些秘密從有生命的那一刻起其實就已經死亡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墳墓。
隨後不久,女醫生就發現了馬革右腰上的傷,馬革用一種過於溫順的態度接受了她對那傷口的處理。雖然他知道,他這泥肉之身也終將變成一具屍體,但在變為屍體之前,他忽然感到尚有一些事情要完成。
3
灰灰還是一名初一男生的時候,他有一個叫陳辰的大名。這個名字是他爹陳勝利取的,陳勝利大概是希望兒子像天上的星辰一樣,一輩子在天幕上閃閃發亮。灰灰這個小名則是爺爺取的,這老人一輩子沒出過河南一個名叫陳樓的村子,卻智慧地認為每個人都是宇宙中的一粒灰塵,而不是什麼天上的星星。
在陳辰五歲的時候,他成了一個單親家庭的孩子,現實證明那智慧老人是對的。陳勝利此時已經在果城落足三年,這個頭頂上冒著祖墳青煙的傢伙,高考落榜一直活在龍遊淺川的怨憤中,那智慧的老人安排他早早結婚,好讓他早點變成別人的爹,死了那顆不甘的心。陳勝利當了陳辰的爹以後,卻變本加厲,跟著別人到果城來混世界。他有著天大的抱負,卻懵裡懵懂,不知如何起步和實現,只好先跟著老鄉在一個蓋樓工地當下等人。陳勝利啃著冷饅頭遙望機會來臨,終於在他來到果城後的第二年,他做下等人的那家房地產置業公司招聘一批員工,他不知天高地厚地跑去應聘司機,居然成了,而且成為老闆的私人司機。接著就像很多美麗的童話故事一樣,下等人得到公主的青睞,一步登天。青睞陳勝利的公主是老闆的獨女,據說她看上陳勝利一米八的帥氣身材、酷似王力宏的俊美五官。這兩樣恰恰是她飲憾終生的缺陷。
就這樣,陳勝利很容易地解決了草率的第一次婚姻,成為置業公司的繼承人。他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充滿對未來的無限好奇和憧憬。他那打算退隱的老丈人頻頻帶著他在江湖上亮相,言傳身教,只恨他不能旦夕之間搞懂這個行業的所有規矩和秘密。但讓這個老人欣慰的是,陳勝利的聰明機敏超過他的預期,不久他就逐漸上道,參與議事;再不久,他就獨擋一面了。
大名叫陳辰的灰灰呢,勉強在鎮上讀完初一就出走了。彼時他媽也改嫁兩年,他跟著那智慧的老人一起過。年深日久,這少年變得憂鬱而厭世,因此滋長了暴力情緒,整天舞刀弄棍,看誰不順眼就武力招呼,不可避免地成為一個不良少年。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灰灰用鐮刀削掉別人的一隻耳朵,他那智慧的爺爺連夜送他出村,囑他逃往果城投奔陳勝利。
此時的陳勝利又成為另一個小孩的爹,他那矮小丑陋的老婆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下等人的血統在這個兒子身上已經被徹底改寫,貴族香燈眼見可以子子孫孫無窮盡地續傳下去。惟有灰灰,是陳勝利午夜夢回的一塊心病。
灰灰來果城後的第三天,遇到馬革。當時是冬天,灰灰在火車站南廣場上遊蕩,他沒找著陳勝利,又餓又冷,決定偷竊。馬革早就注意到了這個尾隨自己的少年,他抓住他的手腕子之後,帶他到站前大街對面的拉麵館,請他吃了一頓飽飯。這孩子以後就跟著馬革混了。直到一年以後的某一天,馬革帶他在香檳小區交易,遇到陳勝利。
但,一言以蔽之:灰灰找著陳勝利和沒找著陳勝利,於他的生活來說沒任何改變。他仍舊是一個跟著馬革混社會的少年。他很快接受了找著陳勝利卻依然要這樣混社會的現狀。這些經歷,使得他對人性和世事的摸索並不那麼艱苦。
在陳勝利將要走進超市之前,馬革再次通知女醫生,稍後她馬上就可離開。女醫生看看地上的屍體,又看看馬革右腰上的傷,問,真地可以走嗎?馬革說,當然。女醫生說,沒救活他們,真是對不起。馬革說,不是你的錯。女醫生說,我再給你上一遍藥。
女醫生走之前,把藥箱給馬革留下了。馬革埋頭看一張報紙,那上面有他們三人的照片。如今,躺著的灰灰似乎比照片上顯得強壯一些,小瓦也顯得豐腴一些。陳勝利進來以後大約有五分鐘,馬革終於把目光從報紙上撤回來。他把報紙扔給陳勝利,說,你覺不覺得灰灰比報紙上看起來強壯一些?
陳勝利根本不記得幾年前這個和灰灰一起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人。他小心地琢磨著馬革這句沒有任何意義的話,思考該保持沉默還是應答,該如何應答。在城市紮根下來的陳勝利,已經建立了城裡人的詞語庫。片刻之後,陳勝利看出,馬革似乎在問陳勝利,又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語。對這樣的問題,他知道,可以試著不去應答。
世界又一次在對峙中寂靜下來。馬革覺得這樣很好,他不用抬高聲音,就能跟陳勝利順暢交流。
老陳,咱倆喝點酒,馬革說。
陳勝利胃裡一陣翻攪,感到五臟六腑的東西都湧到喉嚨口,欲一吐為快。他後悔早上吃了那麼多飯,還富有哲理地自創了一句話:吃多了是要還的。如今的陳勝利非同以往,他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讀了很多的書。經濟類的,文學類的,文史哲類的。只要是字他就拼命往腦子裡裝,以期跟世界最大程度地接軌。
來點白的?馬革掃了一眼超市的貨架,問陳勝利。陳勝利分析一下局勢,橫下一條心,說,就來點白的。
小黃老婆還躲在裝酸奶的紙箱子後面瑟瑟發抖,小黃朝她瞪了一眼,恨她蠢傻,關鍵時刻不長起眼神來。小黃老婆這半天給嚇得智商嚴重下降,沒弄明白小黃的意思,就傻愣愣地回了一個不解的眼神,希望小黃表達得再充分一些。兩人的眼神這麼遞來遞去了幾個回合,馬革說,你這個蠢女人,你男人讓你告訴我高度酒放在哪兒。灌醉我,所有問題就都解決了。小黃一聽,急得又尿了一泡尿。馬革說,尿了這麼多,該補充點水分了。就把他嘴裡的布拽出來,擰開一瓶礦泉水,對著他的嘴灌了一氣,又朝小黃老婆的嘴灌了一氣。
在寂靜的中心,馬革和陳勝利貓在窗戶下面喝酒,地上鋪著那張印有通緝照片的報紙,上面堆著花花綠綠的食品袋,每個袋子都撕開口子,裡面白白紅紅的。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裡,對面那些人嘗試了各種角度,希望能出其不意地再次動用狙擊手,令匪徒一槍斃命。無奈,他們不得不承認,這個越戰老兵具有豐富的自我保護能力,他們只能勉強看到陳勝利的半顆頭顱,這顆頭顱時而仰起時而低下,他們搞不明白匪徒在採用什麼招式對付這個無辜的商界精英。
他們搞不明白的事情還有,匪徒為什麼點了他的名,他跟匪徒有什麼關係,摯好還是仇敵。總之,陳勝利被警察請來以後,只是露出商界精英那種一貫的表明他正在陷入思考的嚴肅表情,沒吐露任何線索。當然,時間也不允許。果城剛剛拿下全國文明城市的光榮稱號,匪徒能否最後伏法關係重大、意義非凡。
4
以下就是馬革與陳勝利喝酒時談論的話題。
馬革說,你,姓陳的,先罰一杯。喝了這杯,我告訴你一些好玩的事。
陳勝利覺得匪徒行事比較怪異,嚴重挑戰他的判斷力,但又不敢不喝。自恃這幾年在酒場上酒量也練得差不多,陳勝利就仰起脖子喝掉了那杯酒。
馬革讚揚道,這會兒還挺像個爺們。現在我告訴你,這小子死前睡過女人了。
陳勝利啊了一聲。他沒想到馬革會忽然說起睡女人的話題,馬上條件反射地轉頭去看灰灰的襠部。灰灰穿一條卡帕運動短褲,服帖的針織棉布料讓他那裡呈現出一個高度。陳勝利看著那個地方,腦裡閃現的是灰灰還是嬰孩時那翹翹的、微型玩具似的小雞雞。
馬革說,知道這小子第一次睡女人是什麼時候嗎?
陳勝利搖搖頭,說,不知道。十八?
馬革說,再猜。
陳勝利研究了一下馬革的表情,又分析了一下他的意思,以供判斷自己是猜大了還是猜小了。最後陳勝利賭他猜大了,就突破尺度,說,十六?
在陳勝利看來,他兒子十六歲就睡女人,已經算突破尺度了。如果這孩子在他手裡,怎麼會容忍這樣的事情發生?
馬革還是搖頭,說,姓陳的,你小瞧灰灰。我告訴你吧,十四。
陳勝利又啊了一聲。
馬革說,你啊什麼,啊,他媽的啊什麼啊!我跟你說,灰灰有種,十四歲就是個爺們兒!知道他是怎麼睡了女人的嗎?告訴你,那次我跟他一起在香檳小區門口遇見你,你他媽的給他幾百塊錢讓他買票回河南,這小子悶聲不響地走了半天就對我說,大哥,知道哪裡有女人睡嗎,我請客。——哈!我當時就喜歡上這小子了!
陳勝利不可思議地問,他真拿我給他的錢,請你去……了?
馬革說,是!嫖了!怎麼了,不行啊?你那臭錢,也就配花在那種地方!
陳勝利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他轉頭又看了看灰灰的屍體,確認道,他真睡了?
馬革說,當然真睡了!從女人身上一下來,這小子就咬牙切齒地說,只有睡了女人,才他媽的是個男人。姓陳的,你不知道,我聽了這話有多喜愛這小子!
陳勝利主動喝了一杯,問,你們……在哪裡睡的女人?
馬革說,這世界,找錢不容易,找個女人睡還不容易啊?我帶他去的。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地方。怎麼,幹嗎用這種眼神看我?是不是想說我把他帶壞了?
陳勝利說,沒,我沒這個意思。我就是覺得他做這種事有點早。
馬革說,別站著說話不嫌腰疼,你過的是什麼日子,他過的是什麼日子!你他媽的捧著金山銀山能活到七八十歲;他跟著我賣命,一顆頭顱今天在肩膀上,明天就不知道在哪兒。你大概也從外面那些人嘴裡聽說我們幹什麼買賣了吧,對,我們買賣毒品。他要是不早點把女人睡了,死的時候還是個處男,你高興啊?怕天堂都不收留他呢。姓陳的,你說,天堂什麼樣?
陳勝利說,我覺得這世上沒有天堂。我是無神論者。
馬革說,怎麼會沒有?沒有天堂的話,你兒子死了去哪兒?
陳勝利看到馬革臉上有些猙獰,就改口道,或許有吧。我沒見過,所以不敢說。
馬革又喝了一口,然後憧憬地問陳勝利,你說,天堂是什麼樣子?什麼味道,什麼顏色,什麼形狀?那裡都有些什麼人?你兒子去了以後都吃什麼樣的好東西?
陳勝利只好發揮想像力,盡情捏造天堂的樣子。味道,香的吧?顏色,粉色?形狀……有點圓,有點方,說不好。無形,對,無形。無形無影,那才符合天堂的樣子;那裡有什麼,肯定是美酒佳餚,神仙美人,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馬革不滿地指責陳勝利,再罰一杯!你說得不像。
陳勝利說,是,我說得不像。等哪天我到那邊了,就託夢給你,告訴你那邊是什麼樣子。
馬革說,我覺得啊,天堂的味道是花和糖果的味道,甜絲絲的,就像外邊那些月季花;顏色嘛,一定是金色的,因為所有東西都是黃金堆砌的;你兒子在裡面不用混江湖了,因為進入天堂的人是不用吃飯的,不用吃飯也能長生不老。
陳勝利聽著這個亡命匪徒對自己即將奔赴的地方做如此大膽狂妄的臆想,禁不住想嗤笑出來,但是忍住了。
馬革倒了一杯酒,放在灰灰嘴邊上,說,灰灰,來,喝酒。喝酒和睡女人一樣,都是爺們兒必須幹的事。灰灰不做聲。馬革說,姓陳的,餵你兒子喝酒。
陳勝利只好接過那隻杯子,往灰灰嘴裡倒酒。灰灰的嘴巴閉著,他用兩根指頭把那裡撐開一個口子,口子裡露出灰藍色的牙齒。陳勝利一點一點往裡倒酒,倒著倒著終於哭了。馬革說,你他媽的還多少像點當爹的樣。算了算了,別讓他喝了,他是個死人,喝了這酒也沒多大意思。現在,你給我做一回死人。
陳勝利嚇得一屁股坐在灰灰胸口上,馬革呵斥道,你他媽的,別壓他子彈穿過去的地方,他不疼嗎?
陳勝利說,求求你了大哥,爺爺,別殺我,我知道我對不起灰灰,來世我讓他當爹,我當他兒子。
馬革踹他一腳,說,媽的,腦袋掉了碗大個疤,看你那 樣。少囉嗦,給我躺下來,就躺在灰灰旁邊,老老實實的!不囉嗦的話我還讓你死得痛快點,囉嗦的話,看我怎麼凌遲你。先挖你眼珠子,再挖你心肝脾胃。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陳勝利不知道過了多久。在他往後的餘生裡,恐怕永遠都忘不掉這段時間他對死亡的徹骨體會了。事後他回憶這個過程是分了三個階段的:第一階段,他被嚇壞了,什麼都不顧得想,腦裡一片空白,世界一片空白,仿佛時間和空間都消失了;第二階段,他開始能聽到牆上時鐘有節律的聲音,並意識到自己還沒死。但他不知道死亡是在接下來的一秒鐘,還是兩秒鐘。他開始考慮,為了免受凌遲,他還是不宜妄動,老老實實地躺著,至少留個全屍。這段時間他就聽著那驚心動魄的鐘聲,等待死亡。在等待的過程中,他數次出現幻覺,看到自己正在走那條傳說中的奈何橋,他掙扎著兩腿,可前面卻像有一股磁力在吸他,那裡黑漆一片,像無邊無際的海;第三階段,在他再度進入幻覺,拼命抗拒那股磁力,感到馬上就要被吸到死海裡去的時候,屁股上被人猛踹了一下。他就這麼被馬革踹回到人世間了。
馬革拿起電話,撥通,說,讓一個叫王金的來交換姓陳的。對方問,住在哪兒?馬革說,給你們半個小時,自己查。對方又問,做什麼工作的?馬革啪一下掛了電話。
5
這討厭的天氣!
喝了酒,讓馬革覺得更熱了。他通過他獨一無二的角度望著窗外。人行便道還是那麼一副樣子,楊柳樹還是那麼一副樣子,月季花還是那麼一副樣子。他想起朱平平穿著白裙站在月季花旁邊的樣子。朱平平,這個婊子!
馬革把目光轉向小瓦。小瓦多麼乾淨多麼純潔。他的鼻子嗅到一股若有若無的味道,是什麼味道?不像花和糖果的甜絲絲的味道,倒是有點苦,有點酸腐,有點腌臢。他把注意力都調動到嗅覺上來,仔細辨認這是什麼味道,來自哪裡。接著他明白了,來自灰灰和小瓦。進入酷暑的果城,正像一個不動聲色的陰謀家,在悄無聲息地腐化他們。
螞蟻比先前多了起來,它們用馬革不了解的語言系統決定了一件事:放棄蜂蜜罐子,進攻正在腐爛的肉。它們的很多同夥作為先驅,已經被溺於那聞起來甜絲絲的蜂蜜罐子中,這說明那充滿誘惑力的玩意,不是個什麼好去處。這世界充滿了欺騙,它們打起了精神,抵抗那甜絲絲的誘惑,對它繞道而行。
另外,還有逐漸多起來的蒼蠅,它們從被子彈搞壞了的窗戶飛到這間停屍房裡來,覺得有莫大的甜頭可吃。馬革覺得他現在需要對屍體做一下防腐處理,但他對這門學問沒有研究。馬革有點後悔在過去這麼些年,他沒騰出點時間來研究一下古代屍體防腐術,比如馬王堆不腐女屍是憑了什麼千年不腐的。中國古代文明多麼高度發達,後人對它們的傳承太不夠了,這些人裡就包括他馬革自己。馬革感到很羞愧。他掃視了一下超市,看到角落裡有一隻冰櫃,就對還躺在地上的陳勝利說,你,起來,去弄冰塊。
陳勝利慢慢活動一下四肢爬起來,他感覺自己就像剛剛從一個狹小的地方爬出來,怎麼說呢,有點類似出生。他邊爬邊考慮了這樣一個問題:一個人作為人來說,無法記錄自己出生時的感覺,是多麼遺憾的一件事。現在他總結出了,出生就是從一個劇痛的黑暗之海裡爬上岸來。
你,弄些冰塊。馬革又吩咐他道,用那個冰櫃。快點,給你兒子降溫。
陳勝利明白了馬革的意圖。他轉頭看看近在咫尺的灰灰,那孩子的胸口正在腐爛。他揮手趕走兩隻蒼蠅,也覺得弄冰塊是當務之急,一使勁,竟神奇地站起來了。本來他以為自己像剛出生,得把那上輩子丟掉的力量積攢一下才能爬起來。
在馬革的監督下,陳勝利搜集了超市所有的礦泉水,用它們替換掉冰櫃裡的所有障礙物。
小黃老婆心疼地看著五顏六色的雪糕作為障礙物,被陳勝利一支一支從冰櫃裡扔出來,撲落落地落在她腳旁,像下了一場色彩繽紛的雪糕雨。今年夏天雪糕漲價了,小黃老婆絕望地想。小黃看出他老婆在想什麼,就又瞪了她一眼,一下子把她瞪清醒了。這下她看出來了,小黃的意思是,頭髮長見識短的蠢女人,連你都快變成雪糕化掉了,還去心疼那堆冰坨子。小黃老婆又給小黃遞了個眼色,意思是,要是能吃它一兩根就好了,浪費得少點。小黃回了一個眼色罵他老婆,吃,就在你腳旁,誰不讓你吃。小黃老婆看了看地上,找了找角度,覺得胳膊反剪著倒不是問題,問題是自己那不爭氣的肚子礙事,趴不下腰。小黃覺得他老婆的精神已經被摧殘得亞健康了,否則怎麼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候還去考慮浪不浪費的事。看來女人的承受能力還真是不行。
房裡的氣味讓馬革有點焦躁,他罵罵咧咧地讓陳勝利趕緊把冰弄出來。陳勝利看出,馬革的情緒有點不好了。小黃老婆眼神迷惘地盯著滿地的雪糕,證明這女人已經有點恍惚的跡象;小黃呢,褲子上的斑斑尿跡說明他也飽受折磨,不過目前看來尚可堅持一段時間。作為綁匪,馬革剛才還談笑風生地給他講灰灰睡女人的經歷,說明這是個很有力量的傢伙。但再有力量他也是人。陳勝利剛才在灰灰身旁躺了那麼長時間,算是死過一回了,他覺得此刻自己才是這間停屍房裡最淡定的人。他一邊觀察著那些礦泉水在瓶子裡凝固的進度,一邊密切觀察著馬革,希望這個匪徒意志減弱,好讓他有機可乘。當然,這傢伙能崩潰最好。
可是,隨著礦泉水逐漸凝固成冰,被陳勝利拿出來堆疊在灰灰和小瓦身上,他發現馬革的情緒又在逐漸恢復。按照馬革的意思,他把那些冰瓶子個挨個擺在屍體上,然後又豎著在屍體周圍擺了一圈,看起來就像不規則的保齡球。灰灰和小瓦的皮膚現出一種烏青色,一部分螞蟻被凍僵;另一部分跌跌撞撞像吃了麻醉藥一樣逃離。
馬革端詳蜂蜜罐子裡的螞蟻,那些小畜生已經被糖給甜死了。它們每個爪子上都拖著黏黏厚厚的糖漿,眼睛也被糖漿糊上了。它們在裡面扑打,逐漸把自己變成甜絲絲的琥珀。
好了,馬革抬頭看看牆上的掛鍾,說,姓陳的,剛才你已經扮演了幾十分鐘的死人,現在,回去繼續扮演活人吧。你還有幾十年的活人要演,有你好受的。
陳勝利問,你的意思是放我走?
馬革說,莫非你不想走?
陳勝利說,誰不想走誰那是瘋了。
他蹲下來跟灰灰告了個別,說,兒子,不管怎麼說,你犯罪了,而且你捅了警察。不過,你捅誰也不行,捅誰都是犯罪。死罪。你這樣死還利索一些,要不然,還得到法庭上,浪費國家的人力物力。
電話響了。馬革說,我就知道,他們是世界上最有辦法的人。
6
小瓦在海邊沙灘上坐著曬太陽,從中午一直曬到晚上太陽隱身,她接著曬月亮。
這當然是從前的事,馬革在很貪婪地回憶小瓦。他記得小瓦手裡拿了一枚硬幣,不停地拋著玩。中午太陽很亮,硬幣忽閃忽閃地發光,他好奇地在她身後走了幾個來回,看到她拿的是一枚一角硬幣,就是那種一面國徽一面蘭花的硬幣。
小瓦當時膝蓋上頂了一個小本本,隔一段時間就拋一回硬幣, 拋一回就在小本本上寫寫畫畫。馬革看到她在畫正字,覺得這女的特別有意思,這麼件事,居然玩得這麼認真,從中午一直玩到傍晚,然後又玩到天黑,最後玩到月亮升起。
起初那個名叫月灣的沙灘上還有不少人,隨著春日陽光漸漸隱去,夜晚的海上吹來陣陣冷風,沙灘上逐漸變得空曠,直到剩下小瓦一個人。馬革在她身後高高的堤岸上晃來晃去,等一個從一百公裡外趕來跟他交易的客人。
那時候馬革覺得小瓦可能就是個百無聊賴的女人,面朝大海想想心事,裝裝文藝女青年。到晚上十點多了,他等的客人一直沒來,馬革正打算回家,忽然看到小瓦站起來,往大海裡走。他打算在堤岸上多站片刻,看看這女的要幹什麼。遊泳,還是就想跑到海水裡站一會兒。後來馬革發現這兩種猜想都不對,小瓦徑直往海裡走去,然後就不見了。
堤岸離沙灘有三層樓那麼高,馬革把沙灘當成氣墊床,就當自己是在玩蹦極,縱身跳了下去。他被自己給衝撞得腦袋嗡嗡作響,臉上糊滿沙子,抹了兩把就往海裡跑。馬革沒玩過蹦極,遊泳還是不錯的,就這麼把小瓦給救了。
那時候小瓦剛剛出獄,而馬革已經出獄好幾年了。馬革幹上非法買賣是因為出獄後履職艱難,四處找不到可心的工作,並且遭人白眼。簡言之,屬於破罐子破摔,自甘墮落。小瓦就不同了,她跟著馬革不是為了幹非法買賣,也不是因為履職艱難。她根本就沒來得及領略一個在牢獄裡呆過的人、女人,世界會給她什麼樣的嘴臉,就朝海裡走去了。她這麼迫不及待地要告別世界,是犯了多數女人通常會犯的錯誤:為情所傷。那個給她情並用這玩意兒傷她的人,就是馬革要把他弄來當一回人質的王金。
當年對馬革的出手相救,小瓦也犯了多數剛烈女子通常會犯的錯誤:不領情。她又兩次企圖在馬革家裡自殺,直到得知馬革也是從獄裡出來的,才停止了對死的追逐。小瓦那時候已經快三十了,她萬念皆休,成天躺在馬革家裡吃睡,看電視、看碟,就像馬革欠她的一樣。過了一段日子,她對馬革和灰灰幹的勾當有所了解了,才痛心疾首地決定入夥,破罐子破摔。
這就是小瓦的經歷。在馬革家裡傻吃傻睡的那段日子,其實她也有過一些思考,主要是關於命運的。她感到命運在她出生那一刻就決定了她的未來和結局,中間那些環環相扣的過程,只不過說明她是命運手裡的一個布娃娃。當然,她後來知道每個人身後都有縱橫交叉的各種印痕,就更加深了這種認識。所以她平時看著馬革,看著灰灰,看著所有人都像在看布娃娃。她常常對馬革和灰灰說,可憐的孩子們,你們這些布娃娃,最後的結局就是死掉,像被小主人拋棄在閣樓上的灰塵堆裡那樣死掉。被灰塵埋得高高的,最後也變成灰塵,被地球日復一日地轉來轉去,甩來甩去。
小瓦在進監獄之前的確是個文藝女青年,她寫詩。假如她不是個文藝女青年,可能還會務實一些、冷靜一些。可惜她血管裡很多熱血奔騰不休,往往讓她在一些時候喪失基本的理智。小瓦喪失理智首先從選擇男朋友這件事開始,她那時候狂熱地愛著一個小混混,此人就是王金,長得極瘦極高,五官酷斃,會飛車,會打架,會賭博,一手麻將玩得出神入化。這些異於常人之處強烈地讓小瓦迷戀。這不冷靜的迷戀,使她在後來幹了一件替他頂罪的事。這事在當時將小瓦慷慨江湖的文藝情緒推至極致,事後也證明,是極致的喪失理智。頂罪細節她沒對馬革講。她講這些的時候,已經不帶一點文藝女青年的純真和激情,只有無盡的悔恨和羞恥。馬革覺得這一切都可原諒,畢竟她幹這件傻事的時候才十八歲,馬革自己持刀殺人的時候,都二十八了呢。
他們這三個人就組成了奇異的三口之家。馬革收留灰灰的時候,對街坊們說是遠房侄子,父母出車禍死了;收留小瓦的時候,起先態度含糊,後來公開宣稱找了個老婆。他倆差不到二十歲,小瓦和灰灰差十多歲,看起來倒還般配。只是街坊們聽灰灰有時喊馬革叔,有時喊哥,都滿腹狐疑。這三口之家平日也不怎麼跟他們熱絡,完全不顧及去滿足他們那些熱情的好奇。
現在好了,馬革看那張報紙的時候,想像著街坊鄰居們聚在一起,被他們中間居然潛伏著毒販子這件事搞得無暇吃飯睡覺的樣子,就開心得笑起來。小黃和小黃老婆常常要被動地分析他忽然笑的含義,他們迷惘的眼神頻繁而徒勞地在房裡穿梭往來。
錢在哪兒?馬革忽然地發問,截斷了小黃和小黃老婆的眼神。小黃老婆看了一眼小黃,小黃被灌了一氣礦泉水後又被塞住了嘴,他用眼神再次斥責那頭髮長見識短的女人:錢都是身外之物,何況這肉身指不定不久就變成冰水下面的屍體了。小黃老婆想想也想通了,就戰戰兢兢地用下巴指指馬革身後那張桌子,說,抽屜裡,上數第二個。馬革拉開上數第二個抽屜,翻找了半天,抽屜裡最小面值的紙幣和硬幣都是一塊錢,就問小黃老婆,還有嗎?小黃老婆看了一眼小黃,小黃拿眼神示意貨架上的一個儲錢罐,小黃老婆就戰戰兢兢地說,還,還有,在那隻小豬裡。
王金進來以後,看到把這一帶搞得烏煙瘴氣的毒販子正在玩一枚硬幣。這枚硬幣就是馬革把小豬儲錢罐開膛破肚才找到的。
7
我好不容易才找著這玩意兒。馬革把硬幣用骯髒的指頭肚擦了擦,放在嘴邊吹了吹,對王金說,玩玩?
王金沒吭聲。他被那幾具用凍瓶子包圍起來的屍體嚇著了,兩腿禁不住發起抖來。
馬革鄙夷地笑了笑,說,小瓦說你是混社會的小哥,原來也沒多大膽兒,詐唬人的吧?你這樣的貨色,我見得多了。
王金蹲了下來。他努力支撐著不讓自己坐到地上。
馬革說,既然來了,就別這麼一副 樣。不過,馬革笑了,說,你本來也就不是什麼爺們,所以我料定你會乖乖地讓那些警察帶來見我。
王金捉摸不透馬革的意思。料定,這個詞從這個匪徒的嘴裡說出來,代表的是不是那個秘密?王金不敢確定馬革是否知道多年前他捅人讓小瓦頂包的事,這也正是他克服恐懼走進這間超市的原因。王金比較善賭,他認為賭性是人與生俱來的,那些一輩子不賭的人,不是因為自制力強也不是因為別的那些高尚的原因,而是因為不具備必要的潛力。任何一種把賭博簡單定位成運氣的看法,都是輕率和愚蠢的。王金認為,那是一項技巧性的競技,至於技巧,非三言兩語所能道明。箇中滋味,只有賭者才能有幸體味。
現在,王金為了那個頂包的秘密,甘願走進這間正在腐爛的超市,來跟自己賭一把。要麼他被作為替頂包事件還罪的人質,死在小瓦身邊;要麼他尋獲一線生機,活著走出去,繼續他無罪的生活。無論他是作為活人還是死人從這裡出去,那秘密在這個世上都將不復存在,因為小瓦死了;這個匪徒呢,在鐵的法律和規矩之下,也必定難逃一死。
是啊,小瓦看來是真的死了。她還是一個女詩人的時候,王金覺得帶著她很讓自己臉上有光彩,他那些混社會的兄弟,誰見過詩人什麼樣?能認識幾個字,囫圇吞棗地讀讀黃色小說就很不錯了。王金那時候弄了一輛大貨車,冬天販白菜秋天販蘋果春天販魚,幹的是欺行霸市的買賣。那年秋天,王金認識了一家果汁廠,開始幹起收爛蘋果的買賣,出於壟斷的必需,他跟另一個人幹起來了。當時小瓦跟他在一起,事後這女詩人像劉胡蘭一樣替他視死如歸地進了監獄。還好,十年以後小瓦還是出來了。小瓦出來以後發現世界已不是那個世界,她的英雄,她的王,是別人的了。
此刻小瓦安靜地躺在那裡,身上堆著讓她延緩腐爛的冰瓶子。她變成青灰色,眉心的彈孔像一隻眼睛,讓王金膽寒。
馬革仍在玩弄那枚硬幣,他像是很寂寞無聊,打定主意要逮著一個人玩玩小孩子的遊戲,好打發這死前的時光。蘭花,馬革把硬幣用食指拇指捏在空中,讓王金看。然後又翻過另一面,說,國徽。在選擇之前,我得給你講一講小瓦的故事,就從這枚硬幣開始。
我遇見小瓦是在月灣。她從中午坐到晚上,手裡就玩著這麼個一角錢硬幣。你知道她是怎麼玩的?她每隔十分鐘就扔一次,然後在小本本上記下是蘭花還是國徽。她怎麼記的你知道嗎?畫正字。她畫了多少正字你知道嗎?你算算就行了,半天多的時間,得畫多少正字。到晚上十點多的時候,她數了數蘭花和國徽的正字,就朝海裡走去了。聽小瓦說你很擅長賭博,現在我們就開始賭。想不想知道賭注是什麼?
賭注是什麼,很明顯。王金想知道,又不想知道。
賭注就是你的命。馬革說,開始。請回答,小瓦本本上是代表蘭花的正字多,還是代表國徽的正字多?或者,另一個說法是,蘭花代表死,還是國徽代表死?
王金看著馬革手裡那枚硬幣在半空裡拋上拋下,心裡一陣恐懼。小瓦呀小瓦,你已經死了,不能告訴我到底什麼代表死什麼代表活,只能靠我自己賭了。王金第一次意識到,所謂的技巧性競技是那麼地不靠譜,此時此刻這場賭,輸贏概率各佔一半,只能百分之百地交給運氣。
給你一分鐘時間,馬革說。
王金覺得此刻他正在被迫玩一場輪盤賭,有一把只裝一發子彈的手槍已抵在自己太陽穴上,那鐵傢伙的扳機每扣動一下,要麼讓他體驗一次死的滋味,要麼讓他徹底死掉。相比而言,後者可讓他一下子超脫,免受那扣人心弦的精神摧殘,但是前者卻能讓他活著,雖然是不堪承受的死去活來。
王金閉上眼,想像著太陽穴處那把槍,說,國徽。他於幻覺中聽到扳機扣動的聲音,禁不住一下子癱倒在地。
哈哈哈!恭喜你,答對了。馬革開心地笑了起來,說,尿褲子了!
看到這大個頭也跟自己一樣尿了褲子,小黃也忍不住想發笑,剛露出半絲笑意,他老婆就狠狠瞪了他一眼,告誡他不要得意忘形,要把精力用在正當地方,看那兩人玩硬幣的時候有沒有空子可鑽。小黃覺得他老婆教訓得對,就打起一百個精神看他們玩死人遊戲。
好,現在正式開始,三局兩勝,國徽代表死,賭注是你的命。馬革把硬幣用指肚擦了擦,又放在嘴邊吹了吹,說,我要扔了。
世界一片安靜,只剩下硬幣在空中翻滾時摩擦灰塵的聲音,像裂帛。
良久,硬幣落在地上,噹啷一聲。小黃和小黃老婆都極力探著頭想一看究竟,無奈小黃老婆被綁在幾個酸奶箱子後面,離窗口稍微有點遠,目力所及只看到兩個遊戲者坐在地上的側身,在午後陽光裡看起來就像兩個正在對弈的棋手。小黃離得近,他朝老婆微微點了兩下頭,但小黃老婆很困惑,不知道點頭代表蘭花還是代表國徽。
硬幣翻滾和落地的時候,王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三次,你只要挺過三次就行了,他給自己這樣打了打氣,才睜開眼。沒白睜眼,王金想。因為他看到的是蘭花。
輪盤賭又開始了,槍再次抵在太陽穴上。咔噠!扳機扣響了。這一輪王金死了,因為是大大的國徽迎面朝上。
一比一,生和死扯平。剩下最後一輪,最後的結局。王金再次尿了褲子。大熱的天氣,他卻不流汗,身子冷得像也堆滿了冰瓶子。所有的水分都從那最不堪的地方往外排洩。
你給我睜開狗眼,馬革說,看著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
硬幣在馬革骯髒的手裡,那手上還有血。這次他沒把那玩意往半空裡扔,而是直接放到地上,蘭花朝上。告訴你,小瓦在沙灘上坐了十個小時,一共扔了六十次硬幣。你他媽的草包一個,比不上小瓦一個拇指尖兒。
8
太陽緩慢西移,熱度在減弱。對面那些人看到超市的門再次打開,名叫王金的人臉色灰白地出現在門口,剛走了兩步,就趴到地上去了。起初他們以為他受了傷,接著發現不是那麼回事,這個人只是心力交瘁,只好爬著穿過馬路,回到他們中間。
加上先前情況好不到哪裡去的陳勝利的描述,警方終於明白,馬革玩的是一場貓戲老鼠的遊戲。陳勝利和王金這兩隻老鼠已經被戲耍得奄奄一息,剩下的那隻老鼠,應該是朱平平了。雖然如此,他們還不敢說已經對局面成竹在胸。朱平平,這個馬革的前妻,從來到這裡就一直讓警方捉摸不透,因為她毫無懼色,似乎對一直沒能進入超市而不太耐煩。
但是對面那間房子進入暫時的安靜,電話打過去也沒人接。警方不敢貿然行動,只好讓新來的談判專家用喇叭朝裡喊話。談判專家的話完全得不到回應,那些有理有據、顯示著此人無比博學多才和能言善辯的詞彙,都像是一個得了話癆的人在憋不住地自說自話。無奈,他們只好類似猜謎那樣地去猜馬革在超市裡幹什麼,醞釀什麼樣的下一步。有個警察說,他已經快黔驢技窮了;有個說,他可能累了,在休息,積攢力氣;女醫生說,我擔心他的傷口,這麼熱的天,保不住要發炎感染。
女醫生一直沒離開,她有種奇怪的想法,不希望匪徒死去。但這想法不便對任何人表達。她很想提出能不能再讓她進去,好看看他傷口怎麼樣了,但考慮到這一舉動可能會讓她丈夫很不高興,就作罷了。她丈夫趕來的時候,女醫生已經從超市出來了,這男人是名謹小慎微的公務員,他先是大發雷霆,指責她不應該冒這麼大的生命危險,繼而考慮到現場有電視臺記者,馬上審慎地表現出一種堅強後盾的模樣。但是女醫生知道她那在機關工作多年的丈夫,他的表現多數都不是內心的真實反映。
女醫生的擔憂是對的,馬革右腰上的傷口正在越來越給他添亂,他不得不暫時停止行動,把膠布和紗布撕掉,查看那讓他疼的部位。他撕紗布的時候多少費了一些力氣,毫無疑問,紗布粘在傷口上說明了一個問題:他的傷口正在越來越多地滲出膿性分泌物。馬革低頭觀察了一下,他知道,那子彈穿行而過的地方已經在化膿,用不了多久,腐肉就會像瘟疫一樣擴散。馬革決定及時清除感染組織,儘量減緩腐爛擴散。
馬革從貨架上找來一把水果刀,把剛才和陳勝利一起喝剩下的白酒倒在刀上消消毒,就開始割自己的右腰。他先沿著彈道把皮膚切開,立刻那黃色的膿液和黑紅的腐肉散發出不潔的味道,讓馬革很不高興。他擴大了範圍,把彈道周圍的肉一點點都切掉。他切得很認真,像摳掉一隻蘋果上腐爛的果肉。那堆腐肉落在地上,像一堆汙漬。馬革再次望向窗外的人行便道,他覺得太陽也病了,不再有光的聲音掠過那棵垂楊柳。
最後馬革往傷口上倒了些白酒,又在女醫生留下的藥箱裡找到一瓶碘伏,亂七八糟又倒了些上去,最後敷了點利凡諾,用紗布重新包好,貼上膠布。
小黃覺得馬革簡直不是人,是沒有痛覺細胞的機器。他老婆早已控制不住,低下頭狂吐了一氣。他起初還敢甩上兩眼,到最後也不敢看了。他老婆的狂吐傳染了他,加上地上那兩具屍體散發出越來越重的氣味,小黃也終於忍不住狂吐起來,嘴裡塞著布,穢物從鼻孔裡往外直冒。他老婆見他狂吐,抽抽搭搭哭起來了,說,大哥,實在受不了了,氣味太難聞了。
馬革閉眼讓這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先過去,這才讓小黃老婆過來,小黃老婆拖著臃腫麻木的身子像皮球一樣滾過來。馬革用刀給她把繩子割開說,換冰。小黃老婆恐懼地看看屍體,又看看小黃,希望小黃能主動把這個差事攬過去。小黃給她使了一個要乖乖聽話的眼色,就把目光轉向了別處。小黃老婆只好忍著一陣陣嘔吐的欲望,把冰櫃裡的冰瓶子取出來,替換掉屍體上那些已經在融化的瓶子。小黃老婆考慮到這項工作可能要無休止地幹下去,不禁悲從中來,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到冰櫃裡。
電話再次響起,馬革沒接。他逐一看看小黃和小黃老婆,說,下一個交換人質的人就要到了。小黃和小黃老婆交換了一下眼神,過了幾秒鐘,又交換了一下。這兩眼所表達的含義完全不同,第一眼是慣性交換,沒什麼意義;第二眼卻滿含驚恐和警惕了。
你們兩個交換誰?馬革把小黃和小黃老婆第二眼包含的意思用話語表達出來。小黃和小黃老婆又對看了第三眼。馬革伸手把小黃嘴巴裡的布拽出來,說,你們兩人商量一下,十分鐘。
小黃和他老婆同時看看牆上的時鐘,小黃說,大哥,好漢,開開恩,讓我們兩個一起走吧!我們跟大哥無冤無仇,是不是。小黃老婆接過話說,我們兩口子要走都走,不走都不走,死在一塊兒。
馬革說,再囉嗦的話,兩個都給我留在這等死。
小黃和小黃老婆都不敢說話了,膽戰心驚地聽著時鐘不緊不慢的聲音,面面相覷。秒針又轉了一圈,小黃老婆哇一聲哭起來了,說,老公,怎麼辦哪!小黃說,哭,哭,就知道哭!你打電話報警的時候就不想想後果!小黃老婆說,我那還不是盡一個公民的責任啊!小黃說,屁!別給自己戴高帽子了,我還不知道你?是眼饞那懸賞!整天就知道錢錢錢,這下好了,去花陰間的錢吧!小黃老婆說,我眼饞懸賞還不是為了這個家呀?小黃說,應該給你點教訓,你留下來好了!小黃老婆說,我留下來會死的!小黃說,我留下來就不會死嗎?小黃老婆覺得小黃說的可能是真的,連驚帶嚇,哭也忘了,問,你真要走,把我留下來?小黃說,你自己惹的爛攤子,自己收拾!小黃老婆說,你這個沒良心的!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我瞎了眼!小黃說,你就當是瞎了眼吧,下輩子把慧眼擦擦亮。小黃老婆一躍而起,撿起馬革用來切爛肉的刀就撲過去,說,你這個沒良心的,今天你讓我死,我也不讓你活!
馬革在旁邊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們兩個真是不禁逗。
9
按照馬革的要求,朱平平穿過綠化帶的時候,折了幾朵月季花。馬革特別吩咐要白色的。他通過窗戶看到穿著白色連衣裙的朱平平停在綠化帶中間,看看這朵,看看那朵,似乎都不是很滿意。她挑選得很認真,不由得要讓對面很多人誤以為她在拖延時間,不敢進入超市。他們很著急,期待她快點進去,換出人質來。裡面的兩名人質也很著急,期待這女的快點進來,他們就自由了。匪徒已經說了,剛才讓他們兩人二選一,只不過是逗他們玩玩。他要放他們兩個一起出去。
朱平平挑來選去,甚至離開她站立的地方,擴大了挑選範圍。對面那些人雖然著急,卻也不敢過分催她——這匪徒的前妻,最後壓軸出場的人,可是決定性的人物!朱平平仿佛也對自己的身價心知肚明,她知道此刻她就是世界的中心,甚至說到主宰也不為過,就算她那喪心病狂的前夫,在此刻的她面前,也如同星光黯淡的過氣明星。
朱平平很淡定!某位電視臺記者忽然想到這句話,迫不及待地朝鏡頭喊道。接著他更迫不及待地喊道,朱平平終於選完花了!朱平平向超市走去了!朱平平捧著花,雪白的月季花!朱平平很淡定,很淡定!結局呼之欲出!
陽光又暗淡下去一分,小黃和他老婆一起出現在超市門口,歪歪頓頓,各走各的。小黃抬頭看看太陽,對他老婆說,快要落日了。還能看見落日,沒想到。小黃老婆鼻子裡哼一聲,說,明天的落日你也能看見,後天的、大後天的,你都能看見。你會一直看到死。小黃說,真幸福,從沒覺得活著這麼好。小黃老婆說,離了婚,就更好了。小黃說,胡咧咧什麼。小黃老婆說,明天日出我們就離婚。小黃說,來真的?小黃老婆說,誰不來真的誰不等明天日出就死得像超市裡的那些人。小黃老婆這麼一說,小黃就相信了。
這時候電視臺記者正一浪高過一浪地朝著鏡頭喊:結局前的結局!兩名人質走出超市!他們邊走邊交談,他們在交談什麼呢?一定是交流經過這場磨難後對生命的體悟和對未來的嚮往!待會兒我們會現場採訪這兩位不幸中的幸運者!
在記者掀起的類似於狂歡的浪潮裡,他們疲憊而沉默地穿過月季花叢,回到隊伍裡。
馬革和朱平平超然物外地遠離對面那場提前開始的小狂歡。作為女人,並且作為一個有點潔癖的女人,朱平平難免要對進入超市之後看到的境況有所反應,她吐了。由於持續近一天沒有進食,她胃裡沒什麼東西可供嘔吐。馬革看著她蹲在地上閉著眼乾嘔,恍惚想起多年前她懷孕時也曾這麼幹嘔過,那時候馬革還很年輕……如今馬革不得不宿命地認為,他們本來就不應該是一對夫妻,就連共同有過的那個孩子,也只在她肚裡呆了兩個月就沒了。上帝陸續收走他們兩人共同的東西,先是孩子,然後是愛情,再後來是婚姻。
馬革永遠記得那天巷子裡的暗黑。路燈在遠處的街上垂著頭,逆來順受地昏亮,而巷子裡卻是爭先恐後的暗黑。馬革穿著雨衣,站在自己家樓下,仰望那呈現微光的窗戶。雨如同鞭子一般敦促他,抽著他的臉。他用雨衣的帽子遮住頭和臉,手裡握著一把滾燙的刀,上樓,進屋。馬革記得朱平平從另一個男的肩窩裡抬起臉來對他凝視,就像她正在吃飯走路看書那麼平靜和理所應當。
啊!理所應當的事是那麼多!如今馬革覺得,一九xx年的他就是一個理所應當的祭品了,那獄中的青春,是給他哭著喊著到這世間一遭的祭奠和留念。
乾嘔讓朱平平臉色發白,她蹲著,手裡卻一直沒放下那束白色的月季花。嘔完以後,她站起身來快速看了一眼馬革,就掉轉目光在屋裡尋找可以安放月季花的地方。她的目光落到貨架上,瞬間就對瓶子裡乾枯的那束花動起女人天生的憐惜。她踩著凳子替換了那束花。
這是個馬革一點都不了解的女人!雖然她嘔了。馬革覺得,這個人的一切原來都跟他是不相識的。她那染成棕色的頭髮、高高收上去腰的白色連衣裙、小腿上蚊子叮咬的疤痕、胳膊上的汗毛、一棵樹形狀的項墜、鼻頭上的雀斑、眨動得有點頻繁的睫毛、胸前乳房的輪廓,都是他不相識的。原來你曾認為有些人從生下來就和你有著某些廝纏關係,其實多麼虛誇。
馬革不知道是傷口的原因,還是猛然意識到朱平平跟他是不相識的,也或許兩者皆有,他感到自己墜入冰和火的煉獄,一會兒覺得有火從右腰處開始燃起,一直燃到心臟肺腑;一會兒又覺得寒冷從皮膚開始一點點往裡掘進,把他凍成一個冰人。他原本想好的那些討伐朱平平的手段——就像戲弄陳勝利和王金那樣——全都被什麼東西給掠走了。或者說,他的力量被什麼東西掠走了,他完全無力去實施那些想法。
朱平平走過來,蹲下,摸摸他的額頭,說,你發燒了。她打開女醫生留下的醫藥箱,翻找退燒藥。然後她又解開馬革右腰上的紗布,查看他的傷口。她讓那傷口嚇著了,但很快又恢復平靜,開始給他換藥。他們一點都不像是匪徒和人質。
甚至在極度的放鬆之下,馬革睡著了。他做了無數的夢,夢見日光、月色、雷電、雨水、鴿子、老鼠、樹木、樓頂、茄子、炸彈、海嘯、飛翔、餅乾、襪子、鏡子、父母,還有他那死去的嬰孩。他夢見世間所有的事物,一律都是爭先恐後的死白和暗黑。牆像一面黑鏡子升到空中,然後像炸彈爆裂,如巨獸長出黑色的鬍鬚。
他在極為短暫的時間裡,做了一個包容量極為豐富的夢,這夢跨越時空,速度無垠,像一扇巨大無影的翅翼。
醒來以後他額上有冷津津的汗,沉重的感覺有所減緩。他努力地偏了一下頭,好從這個稍微有點費力的角度看看太陽在哪裡。因為他看到人行便道不那麼明亮了,一抹說不清楚顏色的光,厚此薄彼地潦潦草草地貼在便道上,浮光掠影,像一個女人用情不專的眼神。他很費力地看到太陽正在變成落日,馬上就要投身某種事物。那肯定是黑暗了,他想。他馬上積極起來,覺得應該趕在這之前把自己的事做好,於是他利用這得之不易的清醒時刻,跟朱平平探討死法的問題。他已經完全不認為朱平平是他的舊識,他滿心清明,自己對自己說,馬革,你忘掉了愛情,真好。
因此馬革對朱平平流露出熱切尊崇的希望得到好建議的表情。他說,你覺得我怎麼死最好?我想聽聽你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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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我的出生是滿懷信心的,馬革說,雖然我哭著喊著來到這個世界,但我的眼睛和別的孩子的眼睛一樣求知若渴,我和他們一樣對光線味道等等東西喜不自禁。這樣的出生,應該有配套的死亡才對。所以,多麼遺憾啊。
世間所有的死亡和出生都是不配套的,朱平平說,因為大家都是糊塗著出生,明白著死亡。所以,這怎麼可能配套?
朱平平從前是一名中學語文老師,現在仍然是一名中學語文老師。馬革認識朱平平的時候剛剛轉業在啤酒廠任團支書,那時候他們經常在一起縱談闊論,就像現在這樣。自從那名數學老師介入以後,到現在,馬革計算不出有多少年他們沒這麼縱情闊談了。
好吧,馬革承認朱平平是對的,但我特別不想平常地死,這不過分吧?
朱平平問他,平常的死所包含的意思是什麼?
馬革說,比如,像灰灰和小瓦這樣被子彈擊中。誰願意來世上一遭最後被一顆小小的子彈殺死?這未免也太滑稽了!雖然子彈的力量比人強大,但畢竟它們看起來相差懸殊!我不希望別人、更不希望自己用這樣一顆小不點把自己殺死。所以外面那些人,他們別指望看到我自殺。實話告訴你吧,馬革用小而又小的聲音告訴朱平平,仿佛怕嚇著地上的死人。我槍裡已經沒有子彈了,所以那種把槍抵在太陽穴上或者伸到嘴裡去的場面,誰也別想看到。
至於別的自殺方式,跳樓?我也不會去幹。我幹嗎要讓那灰綠相間的人行便道把自己殺死?它就是個人行便道,沒有生命,哪裡會懂得生命的意義?它殺死我以後,人們找張報紙蓋住我的臉,七手八腳地把我抬走,旁邊店鋪裡那些嫌晦氣的人,端一盆熱水,往我的血上一潑,譁!風再一吹,什麼證據都沒了,這便道又乾淨得像一張紙!它永遠無罪,不會懺悔!再說了,這間超市也不具備跳樓的條件。
你提到了懺悔,朱平平說,匪徒最後的良心發現?
當然,二十年來這是我詞語庫裡最重要的一個詞。馬革說。但你不要問我為什麼還要去幹買賣毒品的勾當,這些事情跟懺悔有關又無關,我說不出來。就像說不出來人生有沒有意義,又是個什麼樣的意義。我們還是繼續說死法。據我所知,人活一世,到頭來的死法無非就是有限的那麼幾種或者幾十種。輪到此時此刻的我,可選擇的空間更是少之又少,似乎只能是吃一顆外面那些人的子彈,或者傷口潰爛流膿而死。你看到我的傷口了,由於缺乏正規的醫療,它正在快速潰爛,就像瘟疫一樣。作為一個男人,我是很不願意自己潰爛而死的。
但死是自由的,你是不自由的,朱平平說。
你說得很對。馬革的右腰又在可惡地疼,燒灼。他說,給我一個瓶子,冰凍的。朱平平從冰櫃裡拿出一個礦泉水瓶子,遞給馬革,馬革將它緊緊地按壓在傷口上。好多了,他說。我們通常不喜歡冷,而喜歡有熱度的事物。實際上,有時候我們很盲目和愚蠢。
你又發燒了,朱平平說,再來點退燒藥?
對,我可能又發燒了,因為我聽到自己在說發燒時的胡話。我看沒必要再吃什麼退燒藥了,那是對付頭疼感冒的,不是對付死亡的。我現在急於找到一種獨一無二的死法。
馬革讓朱平平把那瓶花拿下來放在他身邊。他說,你第一次打算過馬路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那叢花,白色的,就當是你提前獻給我的吧。我死後顯然也不會有什麼墳墓可供插這些漂亮的玩意兒。只有那些死於衰老和晚年的人才配有一塊那樣的墓地。
你嫉妒那些死於晚年的人,我聽出來了。朱平平說。
當然了,誰不願意那樣?我祝你那樣死去。
朱平平說,我也沒那個福分。死神從來都是隨性揮灑的。告訴你吧,好讓你死得高興些,我也活不了幾天了,因為我得了癌。你就當是報應吧,是我讓你落到這步田地的。
馬革覺得這太意外了,雖然他半是清醒半是糊塗,一不小心就會再度陷入夢裡。而他知道,這種時候的夢可都是死亡之夢,進入就很可能再也出不來了。他努力抵抗著那些亂七八糟的夢的召喚,分析朱平平這話的真假。她是在安慰他這垂死之人嗎?看起來又不像。早知道如此,他在跟對面那些人談判的時候,就應該讓朱平平帶些炸彈進來了。他們倆一起死掉。反正朱平平遲早也是個死,混個跟匪徒搏鬥壯烈犧牲,總比庸俗著癌死要好。他意識到自己又在進入似夢非夢的幻覺,就又使勁用越來越彆扭的姿勢找那輪落日,看到它像個老人一樣背著兩手緩緩落在某處。
然後馬革聽到一些聲響,他告訴朱平平說,那是地獄裡鐵鐐銬和刑架發出的響聲。他又看了看灰灰和小瓦,說,我要走啦,去那個可以跟老朋友重逢的地方。
現在,乾脆你弄死我得了,雖然不是什麼獨一無二的死法,畢竟比死於亂槍之下要好得多。馬革說,本來我讓你來是想殺了你然後再死的,你就是我計劃向這世界賺取的最後一筆利潤。但是,這狗日的傷口和發燒……不過,也是奇怪,你沒來的時候我精力十足,你一來,我就垮掉了!仿佛原來支撐我的那些鋼筋骨架都隨著你的到來,而讓上帝給抽走了……現在你知道了吧,是結局殺了我!結局這狗東西一來,我就熬不下去了……我不怨你,也不怨上帝,看來我就應該這麼死去……所以現在我改變主意了,因為這世界不欠我的,倒是我欠這世界的。我殺了人,還賣給人毒品。我本來是一名保護祖國和你們這些人的戰士……對不起你呀小戰士,我把你帶壞了……給你,就用這把刀,來吧。
馬革閉上眼,等著朱平平用刀結果自己。
朱平平說,我是不會殺你的。
馬革說,小戰士,我把你帶壞了,你殺死我吧。殺死一個匪徒是無罪的。
朱平平說,我不是小戰士。
馬革說,怎麼不是,你就是。
朱平平說,好,就算我是小戰士,那我也不殺你,你就死了這個心吧。
馬革失望地說,看來我無法得到一個獨一無二的死了。他又指指小瓦,對朱平平說,小戰士,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女人。
馬革的話顛三倒四,正在逐漸接近無意識發聲,朱平平覺得他活不了多久了。
你還有什麼事想辦?她問馬革。
馬革說,沒事了沒事了,走吧,小戰士,去打敵人去。我知道,你打越南的時候,二十一發子彈擊斃二十人,傷一人,零失誤。
鏡頭搖向正在跨過綠化帶的朱平平,又搖向記者自己。最後的結局!記者狂呼。人們看到朱平平在綠化帶裡停留了片刻,再次走過來的時候,手裡捧著一束白色月季花。她邊走邊欣賞著月季花,低著頭,似乎被那香味陶醉了。
警察們在狙擊手的嚴密監控下,採取迂迴包抄的戰術,從四個方向朝超市靠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