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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硬核科幻作家,在三千年前的成都埋下秘密 | 科幻春晚

2023-04-02 04:42:23 4

編者按

這是一位西方作家以中國古代為背景創作的時間旅行小說,涉及到古代周王朝和古蜀國的歷史,知識十分紮實。主角的母親是時間旅行者先驅,在任務中失蹤了,兒子繼承了她的事業,甘冒奇險,除夕前夜,回到千年以前尋找母親。作者對於時間旅行的機制也有很多創新描寫,3000年前的金沙江畔、成都平原,帶著模糊飄渺的美感。

一出科幻版的「萬裡尋母記」,來自中國科幻迷的老朋友、加拿大科幻作家昆什肯,譯者是你們都愛的羅妍莉老師!

日久見人心

作者 | 昆什肯

德裡克·昆什肯,加拿大科幻作家。他的短篇小說刊登在《科幻世界》《不存在》《阿西莫夫》《克拉克世界》等科幻雜誌,以及其他科幻年度選集。他的首部長篇《量子魔術師》首發中文並已出版,其續作《量子植物園》也已在中國刊載。

翻譯 | 羅妍莉

校對 | Mahat

(全文約10700字,預計閱讀時間18分鐘。)

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lù yáo zhī mă lì, rì jiŭ jiàn rén xīn.)

「Just as distance tests ahorse’s strength, time can reveal a person’s heart.」

早上七點,郭磊爬上了通向他母親公寓的樓梯。她不在。她已經有好久都不在了,但他今天有一次發射,或許是好幾次,他們一直都有在她或他發射之前見面的傳統。他用鑰匙開了門。

窗簾拉著,外賣袋散落一地,猶如障礙賽場一般,味道瀰漫在空氣中。他母親向來不是個愛乾淨的人,可今天是除夕啊。原先至少每年的除夕,她的公寓還是乾淨的,貼著春聯、擺好焚香;他們自己的桌子,還有供奉祖先的桌子也都會布置妥當,擺著年糕、橘子和麵條,門外還貼著門神。母親的房間裡,皺巴巴的衣服散在地板上和床上,到處都是。他什麼也沒碰。他想要她的公寓帶來的這種感覺,他需要這種感覺,這是她留給他的最後幾樣念想之一了。他在沙發上坐下,將手機解鎖。他將雲存儲中的一個AI模擬器連到了帶有母親笑臉的一個圖標上。靜態圖像放大,充滿了整個屏幕,圖像動了起來,面帶微笑。

「我的帥磊磊呀,」她說,「除夕快樂。」就是這個女人把他拉扯大,養育他、教導他、幫他療傷,在他年紀尚幼、缺乏信心的時候助他向上。

「我今天有一次發射,所以我想趕快見你一面。」

「小心點兒,寶貝,」那上傳到雲上的女人說。

「你小心點兒,」他喉嚨一陣發緊。

「我每次發射都很小心,」她自豪地微笑道,「你去的是哪個時間?」

「公元前708年的成都外圍,還是一直有問題。我的觀察設備老是出故障,後續接手的跳躍者在我安裝攝像頭的地方也找不到攝像頭。」

「是鳥吧,」她安慰道,「或者風暴。」

模擬器裡的女人所說的話源於自己的經驗。圖標背後的那個女人是一年前上傳的,她已經為項目擔任了24年的跳躍者了。凡是跳躍者可能會面臨的麻煩,她多半全都遭遇過。他抹了抹眼睛。他之前跟模擬器也有過這樣的對話,就像原先跟他媽媽一樣。公元前708年老是給他添亂。

「出什麼事了?」手機裡的女人說。

「沒什麼,」他說,「我要到公元前708年去修復我安的錄像設備,然後轉向其他項目。」

「磊磊,我為你驕傲。」

這話她說過很多次了,她是認真的。但她的話裡帶著種空虛。上傳保存的不過是活在過去的那個女人。存儲設備裡存放著包含她所有潛在反應的巨大資料庫,可以對當下做出反應,但並不會真正去思考或感覺。模擬器並不是真的為他感到驕傲。他關掉了應用程式,從門口打量著這間昏暗的公寓。

「新年快樂,」他對著空蕩蕩的家說。

七點半,郭磊進了辦公室。「成都考古傳送門項目」佔據了通威國際中心最頂上那四層。他們可以從這裡返回幾千年前的過去,研究世界原先的本來面目。文作棟脫掉了實驗服,正等著他。

「我還以為我見不到你了呢,」作棟說,「他們提前終止了我這一班,這樣我就可以趕上去重慶的火車,和家人團聚囉。」作棟沒再說什麼,也許是覺得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唔,你有沒得啥子新年計劃?」

「工作,」郭磊說,「晚一點兒我會跟在貴州的叔叔和爺爺奶奶通話。」

作棟愉快地點頭認可,仿佛郭磊正是希望這樣度過除夕似的。

「嘿!」作棟說,「關於紡織品染色的新錄像你看了沒?蜀人有一整套我們根本不曉得的顏色!」

「還沒。」

「原始照片在半成品文件夾裡,你完事以後看一眼哈。我很快就要往家趕了。」作棟的興奮有種感染力。古代紡織品固然激動人心,但郭磊原先裝好的某些設備已經拍攝到了未知的木質弦樂器。他至今還沒能錄到奏出的音樂,但他夢想著很快就能聽到3000年前的樂曲。

他跟著作棟來到了待命區域。今天沒有安排其他跳躍者的行程。除了作棟的監測臺以外,其他監測臺都關閉了。他量了體溫,檢查了耳朵和條件反射情況。郭磊用不著看任務簡介,他是在收拾自己的爛攤子。在過去兩年間,他一直在古蜀國都城周圍安裝考古攝像頭和麥克風。大多數攝像頭都提供了不錯的數據,但有些攝像頭丟失了,因此他的績效審核成績開始變差。郭磊今天不是要去設置什麼新的錄像系統,只是要試著找到並復原一個不比口香糖大的攝像頭。

但他沒有小看這次跳躍。每一次跳躍都自有其危險之處。某些回到過去的旅行更加敏感。歷史是可以改變的,雖然通常只是微小的改變;社會力量和技術力量有自身的慣性。但歷史當中的某些部分相當敏感,這使其具有危險性。回到過去以後,不管在哪裡都有可能意外地讓當時的人受驚或感到害怕,這相當要命。但最關鍵的是旅行本身也可能有危險性。

他不願去想這個。冒險是值得的。他喜歡當跳躍者,就像在他之前母親那樣。呼吸到幾千年前的空氣是一種令人深受觸動的經歷。目睹古代的城市,聽見語言上的變遷,聞到幾千年前菜餚的氣味,追溯建築和技術上的發展,這些都賦予了他靈感、使他更富人性。郭磊覺得自己就像是太空人,在探索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現在,作棟的藥丸在他的工作站那裡開了封。這些藥丸是飛越時間的關鍵。作棟往郭磊的掌心裡放了一顆,又將另外兩顆塞進郭磊跳躍服上的一個衣兜裡。他剛吞下藥丸沒多久,工作站就……移動了,彎曲了,仿佛正在顛倒過來。作棟查看著郭磊的瞳孔。

「起作用了嗎?」作棟說。他的聲音聽起來猶如墜落的水滴,沒有形狀,透明一片,在自由落體狀態中搖擺著。郭磊點點頭,這讓待命區域變了顏色,逐漸變藍發紫。

「聯覺啟動。」

「咱們檢查一下你的領航AI 。」作棟說,他引著郭磊來到房間裡的發射板處,這裡在防彈玻璃的範圍之外。牆壁似乎正在融化,從固態變成了液態,卻一直沒有流下來。脫離了重力。作棟拍了拍郭磊的織帶和系帶,「你的AI準備就緒了。還有三十秒。你準備好了嗎?」

「好了。」

郭磊覺得腦袋膨脹起來,失去了重量,越來越大,以作棟無法想像的種種超常方式感知著這個世界。郭磊漂浮在一個令人愉悅的知覺萬花筒中。到出發那一刻,他按下了綠色按鈕。

世界縮緊了,壓縮成一道緻密的微小漩渦。然後無遮無攔的群星環繞著郭磊,冷浸浸的白,現在的群星,未來的群星,過去的群星,他飛速越過猶如一摞摞黑絲絨的天幕,其上灑滿了金銀掐絲般的鑽石星塵。

項目重返過去的操作基本是自動化的:機器注入並調節能量。但理智的頭腦無法駕馭這一切,也沒有哪個AI能辦到。沒有任何數據集能夠教會AI在一堆三維表中看見所有年份,並從中找到正確的著陸點。人類的頭腦也辦不到,除非藉助致幻藥使大腦擴張。但在藥物的影響下,郭磊的頭腦扭曲變形,膨脹成了邏輯漩渦形成的渦流,像麵團一樣膨大、摺疊,讓他可以同時看透那團非自然的霧瘴。郭磊需要找到通向某一年份的路徑。他找到了。領航AI跟隨著郭磊的思想,結束了他們的飛馳。

然後郭磊站在高高的草叢中,貼在一棵若隱若現的樹的粗糙樹皮上。空氣中瀰漫著冬日裡令人昏沉的月桂和橡木氣味。萬物都散發出通電般的生機,帶著諧振和意味深長的氣息。群星旋轉的速度緩慢下來。他覺得……非凡,高大,與世界相連,位於某種無垠的領悟邊緣。

他不得不服用解藥,好讓狀態平復下來。世界朝著各個荒誕的方向傾斜,在黑暗中色彩明麗,潮溼的微風帶著蜂蜜味,草莖無聲地相互摩擦著。他從一隻藥袋裡取出解藥凝膠膠囊,吞了下去。

他的意識收縮起來,剛才還那般清晰的時間和空間一下子變得模糊、冷漠、如樹皮一樣堅硬。他變小了,溫暖的世界變冷了。什麼也無法讓這種導航藥物自然代謝,所以藥效能持續兩到三天,但大範圍的神經損傷在短短幾小時內就可能發生。跳躍者必須足夠自律,才能按時服下解藥。

郭磊靠在樹上,從水壺中飲了一大口。

他的夜視鏡把成都平原夜間的黑暗變成了由農田、土路以及夯土木屋組成的低矮格子圖。一彎月亮高懸於繁星之間。金沙江蜿蜒如帶,在一月夜間的寒氣中閃爍著不真實的綠光。幾十座爐灶在夜間封了火,顫動著更為熾熱的綠芒。一股興奮之情在他心中潛滋暗長,因為被帶進了一個古老的神奇世界。遠處沉睡的那座城市便是公元前708年的古蜀國都。

「新年快樂。」他悄聲說。

他對周圍的環境進行了安全檢查。沒有熱源信號,只有古代夜晚的寧靜。平復過程給他帶來了很大衝擊,他感覺皮膚上似有螞蟻爬動。他揉搓著手臂,試圖擺脫那毛骨悚然的感覺。他開始搜索,遵循光柵模式走著,用傳感器去探測高高的草叢。他在90分鐘內完成了整個任務區域的搜索工作。數周前,他在這裡藏匿了很多設備:微型麥克風、微型高解析度攝像頭、多光譜望遠鏡頭、隱藏的電池、還有儲存數據的微型硬碟。他將這些設備藏在了堤岸、堤壩和農田灌溉渠旁邊的樹上。他發現他的設備運行良好,跟幾個月之後交給後續接手跳躍者的狀態差不多,但他並沒有找到丟失的攝像頭。攝像頭和其他設備有時是會遭到損壞,或被雨水衝毀,或被膽大的鳥兒或老鼠弄走,但兩年來,他的設備遭遇過的不幸事件實在多得過分,項目組都快要質疑問題是不是出在郭磊工作不力上了。

郭磊重新落回到項目發射板上。在他扭曲的興奮感知中,苔蘚爬上了牆壁,發射板皺成了波浪狀。他熱愛這個超現實的世界,熱愛置身於這片奇異的色彩、聲音和形狀組成的浩瀚之中的感覺,但他所受的訓練把解藥送到了他唇邊。他吞下解藥。時間收縮了,世上的色彩消失了,聲音不再渾厚,牆上並沒有真的長滿青苔,地板也不是真的形如波浪。就像手機裡的那個女人並不真是他媽媽一樣。世界變得平淡無奇。

他拖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發射板。一般來說,待命區域工作人員會在這裡見他。他聽見一個女人在待命區域罵罵咧咧。他繞過防護牆。一名年輕女子正向前弓著背坐在椅子上,頭戴耳機,手拿遊戲手柄,正用三臺大顯示器中的兩臺在玩電子遊戲。

「幹掉他!幹掉他!你的六點鐘方向!你的六點鐘方向!」她對著耳機說。

郭磊走到她身邊:「你是負責我的工作人員嗎?」

「等一下,」她邊說邊朝一群怪物開槍。

他不情願地拿出備用的導航藥丸:「我得把這個給你。」

「放控制臺上吧,」她說,「不!不!不!現在是你的九點鐘方向!」

她屏幕上的角色旋轉、躲避、開火。

郭磊把藥丸放進藥盒裡。

「你是誰?」

她略瞥了一眼,轉了轉手柄搖杆,扮了個鬼臉:「庫詠。過去咋樣?」

「你難道不該盯著我嗎?」

她用左手保持著一股火力,一邊敲了敲右手邊的顯示器。第三面屏幕上顯示出了他的各項指示器,全是綠色。

「就因為你的緊急跳躍,我錯過了今天跟家人團聚的機會。」她說,「頭兒們說了,要是沒什麼活兒的話,我就可以在網上跟我的小表妹們對戰。他們告訴我,你沒有多少需要我的。你需要什麼嗎?射左邊!他在你的五點鐘方向!」

一個怪物炸出一道色彩和寶物。

庫詠轉向他,面帶微笑:「完事了嗎?我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我搜遍了整個任務區,還是找不到攝像頭。」

「哎呦!」她氣呼呼地說,「還得四個小時!我本來應該跟家人一起待在家裡的。」她摘下耳機,從他身邊擠了過去,「我會重置發射平臺。」

她匆匆走過防護牆。他脫下織帶和發射設備,癱倒在一張休息椅上。理論上是可以立即下一次發射的,但生物化學阻止他們這樣做。當解藥的藥勁還沒過的時候,重新進入導航的感知狀態並不安全。庫詠回來了。

「你有什麼需要的嗎?」她戴上耳機說。

「沒有。」

「他們本來可以改天再辦這事兒的,那就不至於毀掉除夕之夜,」她說著重新開始了遊戲。

郭磊將頭向後仰去,閉上了眼睛。瞥見過的那浩瀚時空在視覺記憶中糾纏著他。他利用呼吸法來平復自己,讓頭腦得以休息。庫詠的話當然是錯的。因為地球所處的位置,這件事只能現在來辦。時間旅行是管用,但他們不能隨便去任何一個時間。只能去一時一地,而時間旅行當中最困難的部分就是在無際的時空中找到地球。

地球以大約每秒30公裡的速度在一條橢圓形進動軌道上繞著太陽疾速運轉。如果郭磊跳回六個月前,地球會處在太陽的另一邊,他就會在太空中窒息。而太陽又以每秒250公裡的速度繞著銀河系中心運行,與太陽極之間形成了一個奇怪的角度。這些運動在四維時空中形成了一條扭曲變形的寬闊螺旋線。跳躍者要飛越這不規則的螺旋。在理論上而言,發射設備是可以精準地推動著跳躍者像穿越時間一樣穿越空間的,但導航變成了無法解決的問題。所以他們在跳躍時以一年為單位,就像從一個波峰跳躍到另一個波峰。由於日月周期的幾何形狀,找到丟失的攝像頭就變成了要在新年解決的問題。

他用拇指點開手機,滑向了有他母親微笑照片的那個圖標。

「你好啊,親愛的!」她說,就像是在視頻聊天。

「嗨,媽媽。」

「你看著很累。」

「導航藥物起效,導航藥物失效。」他說,「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把我們折騰得太慘了。」

「沒事。」

「你吃得飽嗎?」

「飽了,媽媽。」

「多吃點麵條。你要是沒時間做飯的話,麵條總是很快就可以做好。」

他們以前也以有所差別的形式作過這樣的對話。模仿他母親的算法是固定不變的,就像他所訪問的過去一樣。現在她並不是在對新事物作出反應,而只是對他給予的刺激作出反應,但感覺就像是真正的她。

「我該去弄點吃的了,媽媽。」

「我多半還有一次跳躍要做準備。過會兒打來。」

「我會的。」

她的圖像縮小,變成了眾多縮略圖當中的一個。庫詠的電子遊戲在翻滾爆炸的繽紛戰鬥中飛速運行。

「你媽媽也是個跳躍者嗎,嗯?」她向他喊道。

他沒有回應。有那麼片刻,似乎這個問題要就這麼飄走了,但庫詠接著便轉過身來,臉色蒼白。

「你是郭磊,」她說,她的話音蓋過了線上的對手擊中她那個角色時發出的聲響,「我太傻了。你媽媽就是……我是說……就是郭琦。」

她站了起來,手柄垂在一隻手上,一隻耳朵上的耳機也拽掉了。

「對不起,」她說。

郭磊會選擇與他母親相同的職業,這並不奇怪。有數以百萬計的人都想成為跳躍者,也就是新的探索者。但郭磊心中的激情更深。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母親就會在完成跳躍之後回家,大談目睹古代世界的興奮之情。她曾經跳躍到古代加納的平原、歐洲人接觸前的秘魯山脈、七千年前的西伯利亞大草原、以及青銅器時代波蘭的密林深處。她安裝過錄像設備,觀察過化石記錄中沒能保存下來的人和技術。

她對自己的探險經歷充滿熱忱,曾對其中的危險不屑一顧,直到他長大了些,考慮要申請加入項目。她曾在古代蒙古被長矛擊中,曾在尼安德特人所在的法國被群狼咬傷。有一回,她在一次跳躍中失控,險些無法在兩個世紀前的時間點安全著陸。他加入了她所在的跳躍團隊,這支隊伍覆蓋了從公元前1000年到秦朝統一之下的中國,但主要集中在春秋時期。

去安裝設備以研究周王國人民的遷徙時,她沒有從這趟任務中返回,當時他們派出了二十個跳躍者去搜尋她的下落。他們在東周時期的每一個年份著陸,進行掃描、監聽無線電收發器或其他遇險信號。經過一個月的尋找,項目組得出了令人悲痛的結論:郭琦始終未能到達過去的地球。他們告訴他,她很可能由於導航失誤而偏離了目標,未能將她的軌道轉向任何時期的地球。他有一陣子很是煎熬,想像著她在太空中窒息而死的模樣,但有的夜裡他無法將思緒轉向它處。

郭磊取了跳躍所需的三顆藥丸:一顆用於回到過去,一顆用於返程,另一顆備用。他把第一顆藥丸塞進嘴裡,另外兩顆放進特製的藥袋。導航藥丸最初的接觸幾乎立即刺激到了他知覺的邊緣。顏色改變了,陰影鮮亮起來,聲音發生了都卜勒效應,觸覺上產生了刺痛感。空氣裡有鋼鐵和胡椒的味道。世界在膨脹,像只氣球一樣充盈起來,在他所知的各個維度上、朝著人類的頭腦在未經幫助的情況下根本想像不到的各個方向膨脹。這也是他母親應當有過的感受。

「發射次序暢通,」庫詠從揚聲器裡說。

她的聲音似乎很遙遠,同時距離變得有了彈性,時間格外清晰起來。

郭磊摁下按鈕,猛然間彈射而出,穿越了宇宙。太空熾熱而明亮,太陽懸在黑暗中,似乎靜止不動,而地球則像一盞頻閃燈般忽隱忽現。有時地球離得很近,郭磊時而在地下,時而又在藍天上翱翔。那搏動震顫著,猶如宇宙心跳的一部分。他的精神狀態發生了改變,透過頻閃、透過令人眼花繚亂的選擇,他看到了一條路——這是AI無法看到的——那條路一直通往公元前708年的古蜀王國。

他出現在黑夜中。在他離開後的三個小時裡,層雲密布,遮蔽了群星。空氣令他的肺部感到一陣寒意,這綠色的氣息帶著生機。如此美麗,如此遠超真實。他想感受一下這種感覺,為了自己,也為了他母親。郭磊緩緩轉過身,雙臂大張,頭顱高昂,感受著古代的夜晚。

那座沒有城牆的城市坐落在一公裡外,那裡住滿了沉睡的人,他們燒制陶器、塑造青銅器、雕琢玉器、碾磨穀子,他們在這個時代活著、愛著、笑著,也僅僅是在這個時代。但這座安靜的城市是件渺小之物,在浩瀚時空中轉瞬即逝。正緩緩轉身的郭磊停下來,面對著河谷邊緣低矮的山巒。在這種與世界相連的感受中、想像著世界跨越時間與空間的感受中,山巒似乎變得更穩固了、更有意義了。他以前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也許是因為他從來沒有在這種狀態下停留多久。這些山巒擁有超過其硬度和體積的分量。它們的存在……有所不同。不像眨眼間便消失了的城市、人民、河流和樹木,山巒具有一種跨越時間、永恆不變的堅固性。不僅未來如是,過去亦如是,在人類出現之前便是如此。山巒在時間上的無限打動了他,在導航的感知中,幾乎沒有什麼東西給過他這樣的觸動。從前由於忙著完成任務,他沒顧上欣賞那些更加美麗的事物。這感覺像是種撫慰。

解藥觸到唇邊,他把藥吞了下去。他下降了,他變小了,他收縮了。他掃描著這片區域,以搜尋熱能標記。夜晚依舊寒涼。他向埋在樹下的硬碟和伺服器發送信號。有反應,但設備清單發出了一道警報。郭磊下載了報告。有一個麥克風離線了。

這個功能強大的麥克風原先安裝在200米外的一棵樹上,用來監聽再隔了200米開外的一座農舍裡的遠距離對話。這是一項語言學研究的一部分。他傾聽著麥克風最後傳來的聲音,聽到了可怕的撬動聲,仿佛一小時前有隻齧齒動物把它給扒開了。可是當他給聲音作備份時,他卻聽到了有節奏的腳步聲和聽著像是人類呼吸的聲音。

他走到原先安裝麥克風的那棵樹前,樹在他的夜視鏡裡閃爍著綠光。萬籟俱寂。農舍在紅外線下顯得很溫暖,升騰起明亮的煙霧。四下無人,樹上沒有半點聲音。他跳上一根樹枝,借勢翻到更高處,爬到了離地面約有5米的地方,他先前就是把麥克風裝在這裡的,在一根樹枝的彎曲處下方。麥克風不是離線,而是不見了。說不定是被當時的人發現了。有時是會發生這種事。他們製造設備的所有部件時採用的都是壽命不超過十年的生物可降解元件,藉此來管控這樣的風險。但即便如此,如果當時的人發現了他的部分研究設備,他也必須將情況上報,很可能還得把整個場地清理乾淨,幾十年內不再使用。

不過在正常情況下,就算有人發現了設備,時間也應該是在白天才對。那人半夜跑到這兒來幹什麼呢?從這麼高的地方望去,有相當隱約的溫暖點——腳印——離樹而去,但不是走向那座農舍,而是朝著山中而去。山上也有人住。青城山終有一天會為道教的建立做出貢獻,並以山上的寺觀而聞名。但迄今為止,這還是個未經研究的區域;冥想的修行者很少能用來拍成引人入勝的視頻。

他悄無聲息地爬回到地面上。自從他在此安裝了設備的兩年來,這處場地除了給他添麻煩之外,簡直讓他一無所獲,雖然他獲得了一些不錯的數據,但他原本所抱的希望遠不止於此:他盼著音樂、食譜、禱歌和儀式。他們說不定會讓他把這裡徹底清理乾淨的,這感覺像是挨了一腳。

他啟動了系帶上的搜索傳感器,離開任務區域,往青城山而去。他花了一個小時來掃描草地和曠野,然後又回到場地中心,服用了導航藥丸,然後跳躍回家。

直到他深深沉浸在令人暈眩的超現實、超理性而又次理性的欣快之中,掠過黑暗的時空,地球在他的視野中忽隱忽現地閃爍著光芒,這時他才對自己的研究場地裡發生了什麼有了點想法。這想法太過驚人,以至於他一時竟遺忘了穿越時間之路。他重新調整了方向,找到了當下,突然就落在了發射板上。他服下解藥,衝進了待命區域。

庫詠半站半坐,肩膀傾斜了45度,以配合傾斜的遊戲手柄。「接招!受死吧!」她衝著麥克風說。

「庫詠!」他搖晃著她的肩膀說。

她咕噥了一聲,朝另一邊扭過身子,一面操控著自己的角色。「就待在那兒……」她咬緊牙關道。

「庫詠!」

她洩氣地吼了一聲,把手柄收了起來。她的角色開始死去。她猛地摘下耳機。

「對不起。怎麼樣?」

他面對著她坐下。她一屁股陷進椅子裡。

「我沒找到攝像頭。我想是有人在偷我的東西。」

他播放了那段錄音。聽到像人類呼吸聲和腳步聲的部分時,她只是困惑地皺起了鼻子。

「是腳步聲?」她說。

「我想說句瘋話,」他說,「萬一那是我母親呢?」

她皺起了眉頭:「怎麼會呢?」

他覺得在從導航藥丸的致幻影響中平復下來後,自己正在忘卻那個想法。他原先產生了這個想法,儘管很模糊。

「她不是要去周王國嗎?」庫詠說,「隔著幾百公裡呢。那附近是有安全點的。她旅行的年代到底對不對?」

她的問題提得一針見血。

「她是要去公元前640年,在周王國的外圍地帶安裝設備。」他說,「一個導航失誤,一次偏離,著陸時間很容易就會過遲或過早。如果失去了控制,第一件事就是停下來調整自己的方向。」

「但在周地還有安全的地方,她本來可以在那裡等著啊。」

「如果她降落的時間太早或太遲,可能就根本沒有安全點了,」他說。

「而她又不知道其他地方所有的安全點,」庫詠說,「那她為什麼不發信號呢?」

郭磊滿懷希望地說:「設備故障可以解釋導航失敗和她無法發出信號的原因。」即便是在他自己聽來,這話也說得太滿懷希望了點,「她只知道一個地點、一個時間。她了解我在成都衝積平原開展的研究。她知道我回到這裡來了,我的設備出了問題,我必須得反覆進行跳躍,以作維護。因為那些山的緣故,她可以找到蜀國。山不會變。現在窗外也還是那些山。」

「她走不了幾百公裡吧,」庫詠表示,「她會被人抓住,會被捕吧?」

「她可以晝伏夜出。庫詠,你可以授權我返回,你有這個權限。」

「我只是個待命區域的臨時工,」她驚慌地抗議道,「我不能那麼做。」

「一名待命區域工作人員可以授權進行一次跳躍。」

「可是對於……你沒有證據,」她難過地說,「如果真是她,而且她又知道你在那裡的安裝情況,她直接留個消息不就行了。」

這太複雜了,他用正常的思維沒法考慮這一切。他覺得自己有些洩氣。庫詠是對的。他正處在應對真實世界所用的理性思維和飛越時空所需的超現實思維之間的那片地帶。她把一隻手擱在他肩上:「你媽媽的事我很難過。」

「我沒找到攝像頭,而且我的場地有被人胡亂搗騰過的跡象,」他說,「我必須去清理場地。你同意嗎?」

她嘆了口氣。她看上去極不自在,但她原本就是被僱來充當節日期間的待命區域工作人員的。她很可能正在盤算,假如在除夕之夜,她因為操作手冊上有說明的某件事去打擾她的主管,在績效評估中會得到怎樣的考評結果。郭磊雖然沒有關於他母親的證據,卻有場地被折騰過的證據。待命區域工作人員不得不批准。她猛地嘆了口氣。

「我會重置發射平臺,」她說。

悲痛有著某些非理性的特質、刺痛靈魂的特質。在本該只覺悲傷之處,有時卻會出現沒有目標的憤怒,對自己、對逝去的人、對僱主、對整個宇宙的憤怒。又有些時候,缺乏理智的希望像騙子一樣悄然出現,讓人感到快樂,然後又把它奪走。在抱著虛幻希望的時候,他想像著母親還活著,在某個地點、某個時間,違背一切邏輯地活了下來,直到找不到她的緊迫感讓他急得發瘋。最痛苦的是,有時他會短暫地忘記母親已經不在了,他驚嘆於這世界的美麗,驚嘆於所有民族豐富的歷史,驚嘆於他們創造的食物、工具、家園和歌曲,而在這些得以喘息的時刻過後,負罪感便壓倒了他。

飛越時空之時從來都不是真正進行思考的時候。這種時候注意力膨脹、意識傾斜,對群星、太空和地球有著恍惚的熟悉,仿佛這一切都是隔著一段距離體驗到的,就像在電子遊戲或者手機模擬器裡一樣。他自己內心的悲痛讓他的心臟打結,當導航藥丸扭曲了全部知覺時,他能清楚感受到所有的痛苦,這顆心可以自己編造一些想法,結束痛苦的想法。所以他才把他的推測告訴了庫詠。所以她才儘量禮貌地告訴他,他純屬胡思亂想。

兩小時後,他返回了發射區,帶著拆除他的研究現場的命令。他按下綠色按鈕,穿越了一個普通人無法想像的空間。地球在他身旁閃爍著,閃爍著遠去,幾十次、幾百次、幾千次,此時他找到了穿越浩浩千百年的道路,找到了他需要的那一年。

他著了陸,踉踉蹌蹌地走到那棵樹前,屏住呼吸,努力保持平衡。離天亮只剩一個小時了,他得趕在天亮之前離開這裡。城裡和農家起得最早的人在黎明前就該起床了。他應該立刻服下解藥,從被改變的認知中走出來,看見世界的本來面目。可他還沒有完全準備好放棄這如夢似幻的捲曲邏輯,還有衝積平原邊安詳而又亙古不變的群山之景。

他朝著群山走去,靴子踏在草叢中,顏色發黃,吹拂在他臉頰上的風帶著香料味,夜間空氣中的氣息讓人鼻子痒痒。他原先推測,不知怎麼回事,他的母親或許活下來了,到了這裡,因為她知道他會在這兒。想像一個不屬於這個時代的孤身女子步行穿過群山平原,花了幾個月走到了蜀國,這很荒唐。但如果她當真這麼做了的話,就不可能給他留下消息。這一點就算庫詠不明白,他也是明白的。

在他身後,那座城市仍在沉睡,但紅外圖像顯示有些房屋正在變暖。也許在回到墊子和毯子上多呆一會兒之前,人們正往爐灶裡添柴。家庭,所有的家庭。他已經走出了一段距離。通往山裡的路還遠,但在平原上,在前面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看見有個人影在走。他本該轉過身去、服下解藥、進行安全掃描的;可是相反,他卻緊緊抱著這種願意相信瘋狂得不合邏輯的可能性的狀態不放。

他奔跑起來。堅定的腳步,發出砰砰的悶響,感覺腳下綿軟、足音響亮,每落下一步都令世界震顫。距離縮短了。在他腦海中,亦或是在現實中,他拿不準。在導航藥物的影響下,世界捲曲起來,他仿佛是在碗底跑動。時間慢下來,似乎根本沒有流逝,他感覺有奇怪的幾何圖形將他和那個步行的身影連在一起。天色微明。那人影越來越近,轉過身來。

那是一名身著粗麻長袍,披頭散髮的人,渾身上下髒兮兮的。郭磊喘著粗氣,一個再過27個世紀都不會出生的人,站在一個在郭磊那個時代消失得無跡可尋的人面前。那個身影走近了,在黑暗中注視著他。

「郭磊?」她問。

「母親?」他說。那張臉上閃爍著種種色彩,不似真實,發出怪異的光芒,如同鬼魂。他服下解藥。世界縮小了,顏色黯淡了,聲音靜默了。他雙手顫抖。他讓導航藥物保持起效的時間太長了。那個人影靠近了,幾乎辨認不清。

他打開昏暗的紅燈,看見了她。她看上去像個沒鬍子的窮苦男人,這身打扮沒有引人注意。

「母親,」他說。

「你找到了我。」

「你留下了信號,」他說。

「是啊。」

庫詠曾說,假如他母親當真活下來了,假如她走了這麼遠的距離,來到了一處仍在使用中的項目場地,她就應該寫條信息。但她不能這麼做。他在這裡安裝設備已經有兩年了,從來沒有見過任何書面信息。如果他母親真寫下了信息的話,就會產生某種祖父悖論。

但是,作為一名有數十載經驗的熟練跳躍者,他母親想出了另一個計劃。她開始偷他的設備,逼著他回來,進行調查,一次又一次地跳躍,但直到現在也始終不足以構成關停場地的理由。早在她迷失於時間中之前很久,當他還在跟她一起吃午飯、一起歡慶節日的時候,他就一直在跟她說起他設備丟失的問題,當時他們兩人都還沒明白是她一直在這麼做,沒明白這些就是她求助的信號。

「我送您回家,」他擁抱著她說,「新年快樂。」

FIN.

「科幻春晚」是什麼?

中國科幻迷的春節傳統!每年最受關注的科幻線上創作活動!

「未來事務管理局」創辦於2016年,每年春節期間,邀請多位海內外科幻作家,以「春節」為主題創作科幻小說,至今已是第5屆

2020年科幻春晚的主題:相見歡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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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 孫薇

題圖 | 《大蜀道》截圖

主視覺 | 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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