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姑庵裡風流案
2023-10-10 13:52:09 1
一、誤殺
雍正年間,畢納城裡出了個秀才叫李安道,風流瀟灑,詩、書、畫都很有名。李安道的妻子陳氏,是個小家碧玉,知書達禮,溫良賢淑。兩人育有一子,叫李長遠。李長遠十八歲時,娶了城裡綢緞商張漢民的女兒張氏為妻。在嶽父大人的資助下,李長遠小倆口開了一家雜貨店。李安道是個讀書人,生計上一竅不通,整日裡不是吟詩作賦,就是遊山玩水。一家人的生活,就靠兒子和媳婦維持。
有一天,李安道出門遊玩,一去就不見回來。開頭兩天,家裡人也不太在意,因為他過去出門遊玩,一連幾天不回家的事是有過的。但七八天過去了,還不見人影,家裡人才慌了,到處尋找,卻找不著絲毫影子。又過了一個月,還是渺無音訊,家裡人才死了心,認為他是在遊山時迷了路,遇到了野獸。陳氏大哭了一場,換上青衣素服,住到了樓上的房間裡,腳不沾地,矢志為李安道守節。
張氏是個孝順媳婦,一日三餐,用心伺候著婆婆。每次做好了飯,端到樓梯口,等婆婆吃過,把碗筷放回樓梯口,再悄悄地收回來。李長遠更是個孝順兒子,每天早晨出門前,都要站在樓梯口給母親問安,晚上回來,也是先給母親問安後才坐下歇息。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一晃又是兩個多月。有天晚上,李長遠回家吃飯時,張氏悄悄對他說,這兩天,婆婆的飯量突然增大了許多,一頓飯差不多要吃兩個人的。
李長遠不信。張氏就說,連我也覺得怪。要不,你明天早點回家來看嘛。
第二天晚上,李長遠提前關了店鋪回家。張氏做好了飯,把一碟炒豆腐、一碗煮青菜和一碗米飯放進木盤,端到樓上,放在婆婆門前。沒多久,陳氏就在樓上說話了:「媳婦,你今天做的這飯好吃,你再給我端點飯菜上來,多加點湯。」張氏趕緊照婆婆的吩咐把飯菜送上樓去。
過了小半天,張氏聽見樓上房門響過,就上去把碗筷收了下來。李長遠看著六隻空碗,驚得說不出話來。半夜裡,兩個人剛迷迷糊糊地睡過去,樓上突然傳出一聲咳嗽,粗啞沉悶,兩人一機靈,醒了。再仔細聽聽,響聲又沒有了。張氏倦極了,一閉眼又睡了過去。朦朧中被一聲尖叫驚醒過來,伸手一摸,身邊睡著的丈夫不見了。心頭一驚,急忙翻身坐起,這時候,只聽得樓上哐啷一響,傳來了婆婆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張氏再也顧不得禮數,跌跌撞撞地爬上樓梯,衝進了婆婆的房間。眼前的景象把她嚇呆了:婆婆房間的門掉在了地上,她的床上躺著一個光頭和尚,脖子上、臉上血肉模糊,身子還在抽搐。丈夫提著一把菜刀,身上濺滿了鮮血,木愣愣地呆立在一旁。婆婆半掩著懷,抱著那和尚的身體一陣苦喊:「老天爺,老天爺!這是你爸啊!」
這時天已大亮,那和尚的喉嚨裡咕都一響,頭一偏,就斷氣了。李長遠把菜刀一丟,長號一聲,雙膝跪倒在地。張氏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二、審訊
錯殺了父親,李長遠只好到縣衙來自首。
畢納縣的縣令叫肖正君,聽到本城名士李安道被他兒子殺死,甚為吃驚。當即命令衙役用死枷把李長遠枷了,鎖上腳鐐手銬,帶到出事現場戡察。
死者雖然被剃了頭髮,臉上又中了兩刀,但經過左鄰右舍辯認,確認是李安道。只知道他失蹤了兩個多月,卻不知他為何當了和尚。肖正君讓他們在證明文書上畫了押,就把張氏婆媳一道帶回縣衙審問。
肖正君端坐在大堂上,目光向跪在堂前的三個人犯威嚴地一掃,把驚堂木啪地一拍,吼道:「本官在上,兇犯李長遠,快將你持刀殺死父親的經過從實招來!」兩邊站立的衙役嗚——地一聲低喝,李長遠嚇得渾身發抖,連連伏地叩頭:「小人死罪!小人死罪!小人殺人之時,不知他是父親,以為,以為是個和、和尚……前天晚上,小人的妻子說起母親飯量突然增大之事,小人口裡雖說不信,心下卻十分懷疑。自從父親失蹤後,母親悲傷不已,立志為父親守節,把自己禁閉在樓上的小屋裡,足不履地,飯量比平時更少。昨天晚上,小人親眼看見小人妻子端上樓的飯菜都被吃光了,很是震驚,心裡就起了個不孝的念頭,想向母親問個究竟,但又無法開口……」說到這裡,李長遠悄悄望了母親一眼,說不下去了。
肖正君一聲斷喝:「公堂上無私語,快講!」
「是,是。」李長遠應了一聲,又接著說:「半夜裡,小人聽到樓上有人咳嗽,聲音粗重,像是男人。小人再也睡不著了,心裡老是在想是不是母親有了茍且之事。天快亮時,我又聽到了一聲咳嗽,就起了床,悄悄摸到樓上,從門縫裡朝母親的屋裡張望。這一望,頓時叫我羞愧難當,恨不得一頭撞死。原來母親的床上睡著一個和尚。小人一時衝動,沒再多想,就下樓提了把菜刀,撞開母親的房門,對著那個光腦袋就是幾刀。等聽到母親的哭喊聲時,大錯已經鑄成了……,小人實在不是故意殺死父親的,求大人明鑑!」
肖正君點頭沉吟:「不錯,你父親是本地名士,你從小知書達禮,不會做迕逆不孝之事。起意殺人,也是為了保全父母名節。看來,你父親在失蹤數月之後如何變成了和尚,就是此案的關竅所在了!」手中驚堂木又是一拍:「李陳氏,你男人為何做了和尚?你又為何要瞞著兒子和媳婦把男人藏在樓上?快講!」
丈夫被殺死,兒子被鎖拿,陳氏痛不欲生。聽到縣大人發問,只得噙著眼淚,強打精神回話:「大人,民婦的男人不是和尚,他是被人剃光了頭髮的。」
按大清律法,男人不蓄辮子是殺頭之罪。本縣的名士竟被人剃去頭髮,那剃髮的人和被剃髮的人都難逃一死。肖正君心中一震,急忙追問道:「是誰?怎麼剃的?細細說來!」
陳氏滿面羞愧,訴說了事情的原委。
三、留宿
兩個月前的那一天,李安道見春暖花開,天氣晴和,不禁動了踏青春遊之興,獨自一人沿著小河緩緩而行,不知不覺間,竟來到了文筆山下的無色庵前。那無色庵雖然不大,卻因座落在青山碧水之間,叢林掩映,修竹夾道,別有一番動人景致。此時正是陽春三月,庵院的小門吱呀一開,走出個十八九歲、眉清目秀的小尼姑來,朝著李安道作了一揖:「阿彌陀佛!施主可是來上香的?怎麼不見寶眷?」
李安道笑了:「在下不是來上香的,是信步遊玩至此,見風景迷人,多看了幾眼。」
小尼姑微微一笑:「那麼,施主之意是在山水之間了?主持師父見施主在此徘徊,吩咐小尼來請施主進庵用茶。」
李安道見小尼姑談吐文雅,心下好奇,略一猶豫,就進了院子。一個體態修長的中年尼姑帶著一個也是十八九歲的小尼迎了上來:「施主萬福,貧尼素心。這兩個是小徒智能、智淨。敢問施主名諱?」
李安道躬身一揖:「在下姓李,名安道。」
「如此說,施主就是在去年端陽詩會上,以《畢納古韻》奪魁的李秀才?」
李安道矜持一笑:「正是在下。」
素心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鄙庵真是有幸,竟得大才子光臨。請施主入座用茶。」
李安道心下奇怪,問道:「在下與貴庵素無交往,貴庵何知道賤名?」
素心微微一笑:「貧尼雖是方外之人,卻也喜讀詩文。功課之餘,也教兩個小徒念些個之乎者也。李施主大名鼎鼎,畢納城何人不知?只是僧俗有別,不得面向施主討教。今天得見施主,貧尼緣份不淺!」素心雖是四十開外的人,說起話來卻是鶯聲燕語,宛如少女。
智淨捧上茶來,李安道啜了一口,只覺清香沁脾,回味悠長,不禁贊了一句。素心淡淡一笑:「茶不稀罕,只是這泡茶的水來得不易。這是去年第二場大雪時,貧尼從樹葉上掃下積雪,用小甕裝了,埋在地裡。這雪用來烹茶,自然是別有滋味。」
想不到這個荒郊野外的尼姑庵中竟有如此人物!李安道暗生敬佩,振作精神,把平生才學都施展出來,和素心談論詩文。凡素心不明白的地方,便詳細加以解說,時不時地來上幾句雙關妙語,把智能、智淨逗得抿嘴而笑。兩人正談得投機,不覺天色變暗,只聽轟隆隆地一陣雷響,大雨譁譁地落了下來。李安道這才想起該回家了,心中有點著急,又有點高興。素心一笑:「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李施主該回去了。」
李安道也是一笑:「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看來,我只有留下了。」
「鄙庵只有素飯素菜,只怕怠慢了李施主。」
李安道笑道:「但願能多得品嘗貴庵的素菜素飯,讓在下也能成個『素心』。」
素心臉一紅,沒有答話。
吃過齋飯,雨還在淅淅漓漓地下個不停,天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眼看回家是不行的了。素心只好讓智能把自己的房間收拾出來,自己端著蠟燭,送李安道去她的房間安歇。
素心的小屋不大,粉白的牆壁、雪白的被褥,收拾得一塵不染。李安道一進門,就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李安道心襟一陣搖蕩,一把挽住了素心。素心渾身一顫,手裡的蠟燭叭地掉到地上,在黑暗中被李安道擁上了床。
四、落髮
李安道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中午。一睜眼,就覺得事情不妙。他全身亦條條地裹在一條被子裡,衣服不見了,床頭搭著一條長辮子。一摸腦袋,頭髮一根不剩,成了光溜溜的和尚頭,只見素心和智能、智淨圍在床邊,似笑非笑。
見他醒來,素心不無幽怨地說:「李施主,我佛門清淨地,我幾十年的童子身,都被你壞了。我如今已成了個俗人村婦,褻瀆了佛祖。事到如今,只好委屈你在庵中長住了。你要回去也由你,只是你頭上沒了辮子,回去也只是死路一條。再說,你身為秀才,卻姦淫女尼,敗壞倫理,事情要傳出去你的名聲何在?不如安心在庵中住下,把我當成是你的妻子。智能、智淨雖是我的徒弟,卻似我的親生女兒一般,我索性讓她倆也隨了你。這件事擔著殺頭的干係,一旦敗露,我們全都不得好死。
李安道想到自己昨晚的荒唐,無話可說。
就這樣,李安道在無色庵過起了隱居生活,白天和三個尼姑談詩論文,打情罵俏;夜裡擁香摟玉,倒也過得逍遙自在。只是一想到家中妻兒,想到關係到身家性命的辮子,就悶悶不樂。為了防止他不辭而別,素心把他的外衣藏了起來,每隔幾天,就要把他的腦袋颳得青光發亮,讓他出不了門。
一晃就是兩個多月,李安道明顯感到自己的精力不濟,人也消瘦了許多。他對無色庵這種不倫不類,半人半鬼的生活產生了強烈的厭倦。他開始裝病,故意冷落三個慾火熾熱的尼姑。一連幾天不吃不喝,蒙頭大睡。素心明白,他們的緣份盡了。
一天晚上,素心進城化緣回來,讓智能智淨備了點酒菜向李安道賠罪:「人生如浮萍,聚也是緣,散也是緣。我們的緣份盡了,再留你也是沒用的。這些日子委屈你了,我們今天就讓你回去。俗話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但願你以後不要忘了我們。」說著,聲音就哽咽了,智能和智淨也紅著眼直抹淚。
「我以化緣為由去了你家,從後窗裡把一封信扔進了你妻子的房間裡。這信是用你的名義寫的,說你沒有死,讓她今夜三更時分悄悄地為你開門。回去後,千萬小心,不要輕易見人。等到頭髮長起來可以接上辮子,事情就過去了。」
素心雙手捧起酒杯,含淚而笑:「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李郎,如果來生有緣,我定與你結為夫妻。今日一別,就是今世之別了,李郎保重!」
當天夜裡,李安道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但他只能躲著,要等到頭髮長起來,可以把剪下來的辮子接上時才敢露面。他也知道這事最終瞞不過兒子和媳婦,但他和陳氏還沒來得及想好應對之策時,就被兒子當做和尚殺死。
五、毀庵
聽了陳氏的供述,肖正君立即擲出火籤,讓捕頭帶人直奔無色庵,火速將素心三人鎖拿歸案。
這時,無色庵女尼拘留李秀才淫亂的消息轟動了畢納縣城。當捕頭把素心三人押到縣衙時,上千百姓擁來觀看,把縣衙大門圍得水洩不通。
那智能、智淨不過是十八九歲的小女子,從未見過世面,哪裡經得如此折騰。拖上堂時,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癱作一團。素心自知必死,反而鎮靜自若。雖然臉色慘白,步履蹣跚,卻是抬頭揚目,眼波流轉。在幾個衙役的推攘之下,如同蒲柳迎風,越發嬌娜可憐。
肖正君掃了素心一眼,心中暗想,此等天生尤物,如何耐得庵中寂寞?強留有婦之夫奸宿,只怕是預謀在先。為滿足情慾,竟敢剃人頭髮,置法度於不顧,致使李安道死於非命。如果不判以重罪,如何匡正世風?想到此,手中驚堂木重重一響,厲聲叱道:「大膽妖尼,你可知罪!?」
「貧尼知罪,」素心緩緩答道:「貧尼留宿男人,傷風敗俗,此為一罪;剃人頭髮,觸犯大清律令,此為二罪;李秀才被殺,因此而起,此為三罪。因此三罪,貧尼只有一死。此事全是貧尼一人所為,罪無可赦。只求大人看在智能、智淨年紀尚小,混沌無知的份上,網開一面,準她二人還俗民間,不論貧賤,找個農家子弟嫁了,能為人婦人母,也不枉此為人一生。」
「住口!肖正君一聲斷喝:「國家法度,豈能由你分說!你是出家之人,當知佛門戒律,你既知書識禮,又明了法度,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行此傷風敗俗之事?」
素心慘笑道:「大人可聞:『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最應該珍惜。佛門卻視身體為臭皮囊,這豈不是有悖人倫?貧尼也是父母所生的血肉之軀,自然也有七情六慾。出家為尼,本非貧尼所願。貧尼出身書香人家,七歲時患怪病久治不愈,被我師父度化出家,雲遊到此間已是三十五年了,早已不知家在何處,父母在何方。日常讀書,最羨慕紅拂女和崔鶯鶯。心中常想,哪怕是做個村夫村婦,能男耕女織,就是天倫之樂。貧尼心存此念,就入了魔障。那天看見李秀才在庵外徘徊,就心念甫動,讓智能將他引進品茶。後來得知他就是本地才子李安道,便起了愛慕之心,留他小坐,向他討教詩文,不料天降大雨,李秀才歸家不得,只得暫留庵中,才有了後來之事。貧尼初嘗人道,不能自禁。唯恐李秀才一宿便去,就想出如此辦法,將他辮子剪去,頭髮剃光,讓他無法見人,歸家不得。為了留住他,貧尼索性讓智能、智淨也委身於他。只願他能樂不思蜀,多在庵中住些日子。李秀才返家後被誤殺,全因貧尼而起。貧尼自知罪孽深重,求大人速將貧尼斬首,讓貧尼早日追隨李秀才於地下!」素心伏地叩頭,泣涕漣漣,如雨後殘花,慘不忍睹。
案情已明,肖正君只隨便問了智能、智淨幾句,就命衙役將三人關入死牢。然後行文上報。數月後,刑部批文轉了下來:李長遠流放邊地;素心、智能、智淨三人「斬立決」,無色庵即行拆毀,不許再建。
行刑那天,畢納城萬人空巷,都擠到城東小校場看殺頭。除去刑枷時,智能、智淨早已昏厥於地。素心拂拂衣袖,長聲一笑:「李郎,素心陪你來了!」引頸就戮。
一陣刀光閃過,三個弱女子血濺黃土。因為無人收屍,肖正君就讓仵頭把三人的屍身用蓆子裹了,用馬馱到無色庵,在山後挖個坑埋了。然後帶人把無色庵拆成了一堆瓦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