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讀金庸的人特點(換一種語言讀金庸)
2023-10-11 05:08:58 5
作者:王曉輝
金庸的武俠小說,多是以連載的形式先在報刊上發表,最後才集結成書,問世以來,長盛不衰。據說他的小說銷售量達3億冊,如果算上盜版,可能會達到10億冊。就影響力來說,真找不到第二個作家能與金庸比肩。波士頓大學教授Peter Liu在就《射鵰英雄傳》英譯本出版接受NPR採訪時這樣評價金庸:
「It is difficult to overestimate (Jin Yong's) cultural influence. He turns novels into an encyclopedia of Chinese history, medicine, geography, mathematics...」
的確,金庸的作品之所以能引人入勝,吸引幾代讀者, 不僅僅因為他的想像力、幽默感,還因為他的作品本身就是一部中國文化的百科全書。出人意表的情節,匪夷所思的武功,無不讓人拍案叫絕,欲罷不能,就連酒菜果品,也被他寫得活色生香,令人食指大動。
《射鵰英雄傳》第七回,郭靖遇見了扮作小叫化的黃蓉,邀請她一起吃飯。郭靖只道牛肉和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哪知道眼前這個小叫化竟然是個美食家!
那少年道:「……先來四乾果、四鮮果、兩鹹酸、四蜜餞。這種窮地方的小酒店,好的東西諒你也弄不出,就這樣吧,乾果四樣是荔枝、桂圓、蒸棗、銀杏。鮮果你揀時鮮的。鹹酸要砌香櫻桃和薑絲梅兒,不知這兒買不買到?蜜餞嘛?就是玫瑰金橘、香藥葡萄、糖霜桃條、梨肉好郎君。」店小二聽他說得十分在行,不由得收起小覷之心。那少年又道:「下酒菜這裡沒有新鮮魚蝦,就來八個馬馬虎虎的酒菜吧。」店小二問道:「爺們愛吃什麼?」少年道:「唉,不說清楚定是不成。八個酒菜是花炊鵪子、炒鴨掌、雞舌羹、鹿肚釀江瑤、鴛鴦煎牛筋、菊花兔絲、爆獐腿、姜醋金銀蹄子……」
Anna Holmwood的譯文:
"First we will eat some fruit and nuts, four dried, four fresh, two sour-salted and four preserved in honey. ...we'll have to make do with dried lychees, longans, steamed jujube and ginkgo nuts. As for the fresh, give us whatever's in season. And we want sliced, perfumed sour cherries and sour plums with ginger. Can you get them here? And the honeyed? Hmm. Rose-scented kumquats, grapes, sugar-coated peach and some pear, done in the style of Lord my Master."
The waiter was impressed and no longer haughty with the boy.
"I take it you don't have any fresh fish or seafood to have with our wine," the young man continued. "So we will have to be content with eight dishes of whatever you've got."
"What do you sirs like in particular?"
"Of course, they need to be explained down to the last detail," the boy sighed. "Petal-dressed quail, fried duck feet, chicken tongue soup, drunk deer tripe, pan-fried beef done in two ways, rabbit slivers in chrysanthemum, flame-cooked venison and ...pig's trotter in ginger vinegar."
這一大串果品菜餚,可真夠譯者受的。英語裡菜名,往往只說明原料即可,如Fish & Chips,Tomato Soup,Shrimp Salad……,中國的菜譜則複雜多了,色、香、味、料、器、型,包括做法和人文掌故,往往都要體現在菜名中。煎炒烹炸煸,煨燉蒸煮涮,能說明白嗎?東坡肘子,聽起來很有文化,其實就是豬肘子;西施舌讓個別人浮想聯翩,不過是海邊生長的一種貝類;豬八戒踢足球更是挑戰食客的想像力,端上來一看才知道,原來是兩瓣豬蹄子夾一個雞蛋……
Anna Holmwood能夠把這麼複雜的菜名比較清楚地呈現給讀者,實屬不易。有一個地方值得我們花點時間探討一下。四蜜餞裡的「梨肉好郎君」到底是什麼?史書記載南宋大臣張俊為宋高宗安排了一場豪華宴會,流傳下來的菜譜中就有「荔枝好郎君」和上面提到的「砌香櫻桃」、「蒸棗」和「花炊鵪子」。因為《射鵰》故事背景是南宋,我猜測金庸先生是為了更貼近真實而參考了這些史料,借用了菜名。如果真是這樣,說明金庸創作態度認真,譽滿天下,絕非浪得虛名。不過,金庸是大學問家兼美食家,這些原本就是他心裡的菜,隨手寫出,也未可知,就輪不到我在這裡瞎操心了。
「荔枝好郎君」是福建一帶傳統小食品,是女婿看望丈母娘常帶的禮物,故有「好郎君」之說。不論是什麼「好郎君」,都是給翻譯出了一個大難題。英文翻譯成「pear, done in the style of Lord my Master」還是不妥。這樣翻譯,字面的意思就是「按照我老公的風味醃製的梨肉果脯」,這老公的口味也太重了吧?
說了半天,「梨肉好郎君」到底應該怎麼譯呢?說真話,我也不知道。問了幾個朋友,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要不然,譯成「preserved pear, gift from ideal son-in-law」,各位看官以為如何?
另外,「炒鴨掌」還是翻譯成「fried duck web」為好,鴨子腳就是蹼。
這一段關於菜餚的描寫還不是最玄乎的。到了小說的第十二回亢龍有悔,九指神丐洪七公出場。黃蓉為了哄洪七公開心,傳授降龍十八掌給郭靖,給他做了近乎傳說的菜:「好逑湯」、「玉笛誰家聽落梅」、「二十四橋明月夜」。英譯本的第二卷還沒有出,不知Anna Holmwood將如何應對。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翻譯也是如此。絞盡腦汁譯出來的東西,自己首先就不滿意,但又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得更好,這大概是學外語做翻譯的人共同的煩惱。
我在前一篇文章中談到黃蓉在一家小酒店點菜時叫的「梨肉好郎君」的英譯。Anna Holmwood 的翻譯是「......and some pear, done in the style of Lord my Master」。我不贊成「done in the style of Lord my Master」的譯法,可自己又拿不出更好的方案,很是鬱悶,有一種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卻又吐不出來的感覺。
「五一」長假在家看某衛視的綜藝節目,偶然看到屏幕上出現「小鮮肉」三個字,心中一動。「小鮮肉」是當今的流行語,意指俊美少年。那麼「梨肉好郎君」中的「好郎君」是不是也是這個意思呢?很有可能。不論是宋朝還是今天,吃零食的多是年輕女子,而梨肉果脯色鮮味美,是典型的女孩子的菜。她們會不會把自己對意中人的想像寄托在一盤果脯上呢?如果是這樣,「梨肉好郎君」可以譯為「Sweet Boy Preserved Pear」。
唉,連一盤果脯都翻來覆去搞不定,足見翻譯之難!
Anna Holmwood 翻譯的《射鵰英雄傳》在名稱的處理上有很多值得我們學習和借鑑的地方。首先是書名中的「雕」,到底是什麼鳥?很多人會把「雕」翻譯成eagle,這當然沒有問題,但eagle往往泛指鷹科猛禽。其實蒙古人、契丹人和女真人最喜歡的,是一種他們稱作海東青的鷹科猛禽。《本草綱目·禽部》記載:「雕出遼東,最俊者謂之海東青。」 海東青體型不大,但迅捷矯健,凌空俯衝,疾如閃電,很少有狐兔能從它的喙爪下逃脫。金庸書中所描寫的大雕,體型巨大,可以馱載著郭靖和黃蓉凌空飛翔,有點兒像《阿凡達》中的神鳥。所以,譯者選擇了Condor來翻譯個「雕」字。Condor翼展可達三米,最大的可以達到5米,體型與金庸的描述最為接近,但它卻生活在南美。而亞洲的雕,包括東北的座山雕,都達不到金庸的標準。無奈之下,翻譯做了變通,來了個「洋為中用」,借用了南美大雕(康多兀鷲)的名字。對此,Anna Holmwood 是這樣解釋的:
「This is fiction, after all. And Jin Yong's work already belongs to a collective imagination, even in English.」
小說畢竟是小說,是想像力的產物,中外皆然。也許,南宋時期真有南美大雕的一脈遠房親戚生活在蒙古高原,也未可知。
還有一個例子就是「小紅馬」的翻譯。在小說中,小紅馬和白雕一樣,一直伴隨著主人公,它們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坐騎和獵鷹,而是整個故事的重要角色。Anna Holmwood沒有簡單地將小紅馬譯成Little Red Horse,而是給它取了一個蒙語名字Ulaan(烏蘭)。Ulaan在蒙語裡是紅色的意思,很多蒙古族女孩子的名字叫烏蘭,如烏蘭其木格、烏蘭圖雅。用這個名字稱呼小紅馬,遠比Little Red Horse更親切、更生動。Anna Holmwood 不僅煞費苦心地為小紅馬取了一個蒙古名字,還特意在譯文中增加了一句話:"From now on, you will be called Ulaan," Guo Jing whispered. (「從現在起,你就叫烏蘭吧,」 郭靖悄悄地對小紅馬說。)
我在網上查了好幾個《射鵰英雄傳》的版本,也沒見到這句話。我猜想這是譯者為了讓外國讀者方便順暢地閱讀以後的章節而做的鋪墊,屬於典型的「再創作」。必要的增減,是翻譯中常用的方法,但前提必須是忠實、自然、流暢。
金庸的江湖,是一個複雜的社會體系,有各種幫、派、教、會、道、門,翻譯成clan, school, sect, society, way and gate, 行不行?那麼多的人名、綽號、武功、招式、穴位、兵器,想多了都眼冒金星,更何況是翻譯!黃蓉使用的峨眉刺怎麼譯?如果只說「Emei Needles」,外國人還是搞不明白那是什麼樣的「針」,所以,還要進一步解釋,告訴讀者這是一種traditional weapon in the Chinese martial arts that originated from Mount Emei and consist of two metal rods with points, attached to a ring that is worn on the middle finger. They are designed to confuse the enemy so that the attacker can get close enough to punch (中國武術傳統兵器,系兩根帶尖兒鐵棒,中間有一鐵環,套於中指,可以轉動。用於迷惑對手,近身攻擊)。可是,說時遲那時快,等你解釋清楚了,戰鬥早結束了!狼牙棒譯成wolf-fang club, 外國人倒是容易理解,因為過去英國也有類似的兵器。可是柯鎮惡的毒菱、曲三的鐵八卦呢?
最讓人頭疼的是眾多人物的綽號。鬼門龍王沙通天的四個徒弟,號稱「黃河四鬼」——Four Daemons of the Yellow River,分別是斷魂刀沈青剛,追命槍吳青烈,奪魄鞭馬青雄,喪門斧錢青健。
Anna Holmwood是這樣處理的:
Shen Qinggang the Strong, whose weapon is a saber called the Spirit Cleaver.
Wu Qinglie the Bold fights with a spear called the Dispatcher.
Ma Qingxiong the Valiant is known for his Soul Snatcher Whip.
Qian Qingjian the Hardy is armed with a pair of axes known as the Great Reapers.
強者沈青剛,使一把大砍刀,號稱靈魂殺豬刀;
猛者吳青烈,使一桿長槍,號稱送命槍;
勇者馬青雄,善使長鞭,號稱奪魄鞭;
健者錢青健,使一對板斧,號稱強力收割機。
名字有了,兵器有了,「剛猛雄健」四個字分別用「the Strong, the Bold, the Valiant, the Hardy」加以呈現,甚至連綽號也儘可能譯出來了。能到這個程度,已殊為不易,至於外國讀者懂還是不懂,那就看他們的悟性了。
名字真是最難翻譯,要不然嚴復也不會因「一名之立」而「旬月躑躊」了。寫到這裡,忽然想到《論語》裡的一句話:「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原來孔子2000多年前就看出來名字是最難搞定的了,如果名字用得不準,語言就不順;語言不順,翻譯工作就做不好(則事不成)。哲人就是哲人,一部《論語》,不論什麼時候讀,都會給人以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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