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走廊影響中原王朝的歷史地位(從草原視角看中原王朝的擴張極限在哪裡)
2023-10-23 13:21:37 2
引子傳說西周的最後一個皇帝周幽王得了一個妃子,名叫褒姒。這褒姒生得豔若桃花,卻也極其高冷,周幽王很寵幸她,但終日苦於不能博之一笑。
有一天,一個奸臣給周幽王出了一個主意:點燃烽火臺。
昏聵的周幽王心領神會,果然攜褒姒移駕京郊烽火臺。隨著一聲令下,一座座墩臺漸次點亮,極目遠望,宛如節日的彩燈延伸向王國的腹地。
各路諸侯見烽火驟燃,以為鎬京有難,紛紛領兵前來"勤王"。但當他們急匆匆趕到天子腳下,卻發現除了高臺上看戲的一幫人,周圍連個敵軍的影子都沒有。
被涮了。
褒姒夫人見大軍召之即聚,揮之即散,很是有趣,果然綻開笑容。周幽王見狀,龍顏大悅,不但賞賜了那個奸臣,還決定隔三差五就搞他一次"烽火戲諸侯"。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諸侯漸漸對警報失去信任,幾番折騰下來,竟發展到聞烽不動的地步,以至於當敵人真的來襲時,烽火臺再也召喚不來一支勤王的隊伍。
公元前771年,犬戎攻破鎬京,擒殺周幽王
「烽火戲諸侯」只是傳說,但西周國都鎬京被敵人攻破確有史實,它標誌著西周的結束和東周的開啟,中國歷史也即將從春秋進入戰國時代。在這一重要時刻扮演敵人"的,就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攻破中原王朝國都的草原部族——犬戎。
遷都洛陽前,西周的王畿邊界(粉色)和勢力範圍
從此,中原與草原的戰爭,或說農耕與遊牧的衝突,就在中華大地上拉開了帷幕,這一幕,直到兩千年後才會落下。兩千年間,將有無數的英雄上演"馬蹄南去人北望"的慷慨悲歌。
為什麼說是悲歌呢?一是因為大多數時候,中原都是打不過草原的;二是因為我們在說"悲歌"的時候,大都是站在中原視角的。
先談視角的問題,再說打得過和打不過的問題。
「被髮左衽」是中原視角下典型的草原遊牧者特徵
首先,遊牧文明是誕生在農耕文明初步成熟的基礎之上的,遊牧民族和農耕民族,本是同宗同源的親兄弟。
在前農耕時代,我們的祖先長期過著採集和狩獵的生活,甚至談不上生產,直到他們發現了種子的奧秘,解鎖了種植的技能,才進入農耕時代。
華夏先民因農耕技術進步而逐漸過上定居生活
農耕時代的到來意味著大量剩餘食物的出現,從而為蓄養動物提供了條件,而長期的蓄養又導致了物種馴化,畜牧便隨之出現。
到此為止,仍然只是農耕和畜牧,那遊牧是怎麼出現的呢?
這就要提到那條斜貫中國大陸的雨養農業線了。
在古代,種植農業長期依賴天然降水,即使在灌溉精耕技術出現以後,很多地區仍然保持著"刀耕火種"的傳統,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東北。
滿語中有一個詞叫"哲克瑟",意思是"燒荒地",這個古老的詞彙揭示著滿族先民流傳千年的農作模式——火耕。
女真民族兼具漁、獵、牧、耕、商多種特質
滿族的前身是女真族,世代生活在白山黑水間,漁獵為主,兼蓄農耕。但與遼東漢人的精耕細作不同,早期女真族長期奉行粗放的火耕。
火耕源於採集狩獵時代的火獵:春暖花開之季,女真先民放火燒山,促進新草萌發,誘獵林中野獸。後來人們發現,草木灰滋養過的土地肥力倍增,收成更好,便將火耕的模式推廣開來。
但火耕也有它的局限性——地力消耗過快,這就導致農耕者不得不頻繁遷徙,過上了"不得寧居"的"遊耕"生活。
在古代,要想避免"遊耕"之苦,過上定居農耕的日子,年降雨量是一個硬槓槓,通常不得低於400毫米,因此雨養農業線的邊界就是400毫米等降雨線,400毫米等降雨線以北的地區,都不適合農耕,生活在這裡的人,單靠種地是活不成的,更不可能過上定居的生活。
等降水量線在中國內陸的分布情況
而在遊耕和遊牧之間,人們選擇了後者。
歐亞草原帶是地球上面積最大的草原帶,西起多瑙河,向東經黑海北岸,覆蓋整個中亞,跨越天山,翻過蒙古高原一直延伸到中國的大興安嶺,綿延兩萬裡,一馬平川。在這片廣袤的草原帶上,遊牧者驅趕著畜群,逐水草而居,不僅解決了生存問題,還創造了燦爛的草原文明。
但在中原文明的視角下,草原文明常常被置於鄙視鏈的下遊,雖然事實上二者交相輝映,並無高下之分,但提起草原,提起遊牧者,在中原本位者的心中,總會泛起莫名的優越感,這是為什麼呢?
文字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
自從中原文明發展出成熟的文字系統,歷史的話語權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中原文明一邊,而同樣悠久燦爛的草原史卻長期處於沉默的狀態,這也就導致了——儘管非常片面——相比於文明,遊牧民族留給農耕民族的記憶更多是野蠻。
文獻的匱乏導致中原視角下的遊牧者形象符號化
草原軍隊對上中原軍隊,具有先天的優勢。過去我們總把原因歸於戰術,最早如先秦時代的兵書《六韜》中,就推演過騎、步兵戰力的對比:"易戰之法,一騎當步卒八人;險戰之法,一騎當步卒四人;十騎敗百人,百騎走千人。"這還是在馬鐙發明之前的時代建立的模型,當時騎兵尚不具備集團衝陣能力,對付步兵時,所賴唯有齊射,就已經具備如此優勢了。
如此看來,像電影中那樣,當數萬草原騎兵的身影出現在天際線時,中原的步兵就只有望風披靡的份了,而事實果真如此嗎?
獨步歐亞大陸的「帕提亞」騎射
上世紀90年代,牛津大學人類學家羅賓·鄧巴博士提出了著名的"150定律(Rule of 150)",即:人的腦力決定了人類的最大穩定社交規模是150人。換句話說,一個人能夠穩定經營、保有的熟人圈子,最多不超過150人,而"150"這個數字也被叫做"鄧巴數"。
在古代的草原,遊牧部落的規模同樣受限於鄧巴數。超過一百五十人以後,一個大部落就會分裂成多個小部落,每個小部落的繁衍生息又將在回歸鄧巴數的路上周期性地輪迴。
在鄧巴數的限制下,遊牧部落的人數很難突破150
而在草原帝國建立之前,遊牧者南侵就只能以部落為最大單位,因而一次出擊最多不過百十來號人馬。這點兵力也許足夠搶劫幾個村落、絞殺幾支散兵,但不能真去和中原主力武裝硬剛,因為攻堅能力一直是草原騎兵的短板,中原王朝堅固的城池和中原步兵緊湊的方陣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克制草原騎兵的戰術優勢。
相比於戰術,草原對中原的真正優勢在於兩個字:成本。
軍隊的戰鬥力,歸根結底是動員力和組織力。由於遊牧者的生活、生產、戰鬥單位是統一的,因此他們天然就是整合好的武裝力量,後勤壓力也幾乎為零,而打仗的目的就是搶東西,這就使得戰爭對他們來說幾乎是淨收益。
馬背上的草原民族
反觀中原,戰爭則是淨消耗。秦代蒙恬率30萬大軍出塞打擊匈奴,後勤運輸是"率三十鍾而至一石",即向前線輸送1石軍糧的運輸成本是30鍾(1鍾=6.4石),即192石;一個世紀後的西漢,衛青率數萬騎兵遠徵匈奴,"率十餘鍾而至一石",轉運成本有所降低,但也超過了64倍。將如此高昂的成本追加到持續一百多年的漢匈戰爭中,將是多麼巨大的後勤壓力可想而知,對漢帝國國力的消耗更是難以估量。
戰爭中,永遠是外行談兵力,內行談後勤。北宋時期著名科學家、政治家沈括曾對當時軍隊的後勤保障做過推演,結論是:戰鬥兵員和後勤人員1:1的情況下,可以維持一次為期18天的作戰行動;戰鬥後勤1:2的情況下,可以維持26天;1:3可以維持31天,再往後繼續追加後勤人員比例,邊際效益將趨近為零。
高機動性和極低的後勤壓力是草原軍隊的優勢所在
如果說與草原王朝開戰,對強大的漢朝、富庶的宋朝的國力還只是消耗的話,那對於後來的明帝國,則是徹底的透支了。
據《明實錄》記載,至遲到弘治十五年,明帝國已出現"一歲所入不足以供一歲支用"的赤字情況;到弘治末、正德初,已惡化為"歲入150餘萬兩,歲出(僅京邊實用一項)626萬兩";至隆慶元年,在明蒙關係即將緩和,邊防壓力有所減輕的情況下,太倉仍然"見存銀130.5萬兩,歲出須銀553萬兩有奇";而到了積重難返的萬曆42年,史書記載乾脆就是八個字:九邊缺餉,太倉如洗!五年後,努爾哈赤攻陷遼瀋,遼東戰事全面升級,明王朝只能靠不斷從民間猛徵"遼餉"艱難維繫。
明末九邊巨大的軍費開銷,很多都轉嫁到了百姓身上,加上小冰期的打擊,導致大量的農民放棄土地,成為流賊
就算中原王朝家底夠厚,扛得住折騰,硬著頭皮出兵掃蕩了草原,但卻無法實現長期的佔領,更不可能穩定地經營統治草原。
這又是為什麼呢?原因有兩個方面:
1.統治邏輯不兼容,這個我會放到下一篇文章具體講;
2.還是成本問題。
雖然草原帝國對中原王朝擁有軍事優勢,但後者對前者擁有財政優勢,因此在持久戰中,中原王朝總能佔到便宜,因為它耗得起。歷史上也不乏強盛的中原王朝,選擇主動出擊草原,並且真的將遊牧者驅逐了很遠,比如漢朝和大明(有人可能會提大唐,但它並不是一個純粹的中原王朝)。但是,所有中原軍隊打過去,過不了多久都得撤回來,因為駐軍草原的成本並不比在草原作戰低多少。
中原王朝如果一定要派兵常駐草原,最終將導致駐軍遊牧化
你可能會問,那就不能就地補給嗎?可以,這裡有三個方案:
1.在草原建立中原那樣的財政制度,靠稅收養活軍隊,此方案完全不可行,詳情我仍會放在下一篇文章分析;
2.駐軍就地軍屯,自己種田養活自己,此方案也不可行,別忘了這是哪裡——400毫米等降雨線以北,除了種草能活,別的作物……
3.駐軍遊牧化,此方案可行,但駐軍的第一代人也許還有中原漢人的記憶,到了第二代、第三代,他們還算是中原王朝的軍隊嗎?
出生在草原的邊二代、邊三代,已沒有農耕和中原的記憶
東漢就是典型的例子,號稱最終解決了匈奴問題的東漢王朝,在最後一次重創匈奴的戰役中,主將竇憲取得了"燕然勒功"的偉大成就,但你看他所率的部隊,幾乎全是遊牧武裝——北軍五校(四成是藩軍)、黎陽雍營(胡化漢軍)、緣邊"十二郡騎士"和"義從羌胡"(胡漢雜糅,胡色為主)、南匈奴騎兵(純胡)。事實上,此時漢帝國的北部邊防已經完全仰仗歸附的胡人和因長期駐邊而胡化的漢軍了,這也為後來的"五胡亂華"埋好了鋪墊。
長期駐紮塞北的中原軍隊,紛紛染上了邊地胡風
有著"天子守國門"佳話的明帝國素有"剛明"之稱,而且是少有的到了末期軍隊依然能戰的王朝,但它仍然沒有跳出歷史的規律——北方邊軍胡化。
眾所周知,明帝國到了最後關頭,北方邊軍只剩一支能戰——遼東軍。遼東軍中的主力是被後世稱作"關寧鐵騎"的遼東鎮騎兵部隊,它由遼東鎮各級武將麾下的標、正、奇、遊、援兵營馬軍和家丁部隊組成。且不論在無數次消耗、重組的過程中,這些個營吸收了多少蒙古族和女真族官兵,單說其中的遼東漢人,就因"素染胡習"而被朝堂上的某些要員質疑其忠誠度。
採用何種生活方式,取決於生產關係和經濟模式
至於各級武將私養的武裝家丁,它們作為"關寧鐵騎"的戰力擔當,絕大多數都是歸附的胡人健丁。遼東軍末代掌門吳三桂麾下最精銳的部隊,就是自家蓄養的"三千夷丁突騎",這些"夷丁"當中,有姓漢姓的胡人,也有通曉胡情的漢人,在多年的邊地生活、作戰中,他們早已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因此,當明帝國亡於農民軍之手後,遼東軍選擇與昔日的宿敵——滿洲八旗握手言和,共同追擊農民軍,也順利地為自己找到了新的出路。
為明帝國鎮戍遼東的部隊,很多官兵來自邊疆胡族
話題引回來——既然中原王朝不能有效佔領草原,那麼出兵草原的結果就演變成消滅草原上零散的小部落,從而為更大的草原帝國崛起掃清了障礙。
中原軍隊出擊草原,卻為草原帝國的崛起掃清了障礙
另一方面,南下進入中原的遊牧者,因為經濟規律的作用,一定會棄牧從農,這就導致了遊牧者的定居化,而一旦定居下來,就意味著兩件事:
1. 生產剩餘將被納入到中原的稅收體系中;
2. 逐漸信奉儒家文化,並按照儒家的理念重建人際關係。
而只要符合了這兩點,他的身份就已不再是胡人,而是漢人了。
所謂「漢人」,在古代是由文化定義的
終於,經過無數次戰爭的實踐與探索,中原王朝感知到自己對外擴張遇到了天花板,這天花板的高度受制於兩個邊界:
1. 適宜雨養農業的地理邊界;
2. 儒家治理模式的適用邊界。
於是在農耕文明擴張的極限處,中原軍隊停下了進攻的腳步,修建了長城。巧合的是,長城的脈絡與400毫米等降雨線基本重合。
長城——農耕與遊牧的分界線
有人可能會覺得可惜,但如果他用腳步丈量過遼闊的邊疆,或者哪怕在一幅地形圖上認真研究過那些凸起的高原和貧瘠的荒漠地帶,一定會感嘆:中原王朝已經把能佔的地盤都佔了。
文明的密碼就記錄在草原與中原的互動博弈之中
對傳統農耕文明來說,只要佔有更多土地,國家的實力就會更強大,因為在古代,經濟利益主要來自土地,帝國的版圖越大,它能夠徵稅的地盤就越多。
但農業帝國的版圖也不能無限擴大,因為還要考慮擴張的成本和收益間的平衡,最終一定是在邊際收益剛好等於邊際成本處達到擴張的極限。還沒達到這個極限,它就有繼續擴張的欲望;突破了這個極限,則會因為得不償失而逐漸回歸極限邊界。
秦所確定的疆域範圍,在經典農耕時代已經非常合理
這個極限邊界,大致就是秦帝國鼎盛時期的陸上疆界,之後不斷有各路"雄主"試圖突破這一極限,也確實在一定時期內取得了成功,並為我們留下了歷史教科書上那幾幅著名的"漢朝疆域圖""大唐帝國版圖"和"明朝版圖"。
中學課本上的歷代疆域圖,大片羈縻治理區被和直接統治區混為一談
但是,真正熟悉歷史的人清楚,那些朝代只在全盛時期用極高的成本短暫地維持過"最大疆域(含羈縻治理區)"一段時間。沒過多久,帝國的邊界又大致縮回到了當年秦始皇留下的家底範圍,與之相伴的多是已被拖垮的帝國財政。在此之後,像修建長城、朝貢貿易這類和平防禦政策,就成了中原王朝的理性選擇。
大明真正能夠直接統治的疆域,遠沒有中學課本上畫的那麼大
結束了嗎?等一下,還記得文中提到過的兩個問題嗎?什麼叫"統治邏輯不兼容"?為什麼草原上不能穩定徵稅?這兩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背後卻隱藏著草原帝國和中原王朝,或者說遊牧文明與農耕文明的精神密碼,並將最終解答為什麼中國歷史上的最後一個封建王朝能夠突破極限,完成中原與草原,甚至包括雪域、西域的終極整合,從而為今日中國奠定疆域基本盤,我們下篇文章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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