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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特的肖像

2023-10-07 23:44:31 1

上河鄉古堡村的柳滿樓,拆了舊樓要蓋新樓,要放院裡的北牆呀。

擱早幾年,無異於平地起雷聲,會驚動全村的。現在不同了,聞信來的,也就佝僂腰身移碎步的窗花婆婆,戴石頭眼鏡噙短杆旱菸袋的史家爺,挺著白髮雙手背後悠悠走來的郝老漢……幾個上了年紀的人。

窗花婆婆嫌院門外看不清,伸袖子抬腳進了門,史家爺和郝老漢們也跟進了門,站在柳家院裡看。

院南的兩層樓,雖是外樓梯,梯階外側卻斜有齊腰的擋牆,樓修了沒幾年,現在古堡村人就這樣,那怕是新樓,說拆就拆了。那北牆,也不知祖上修時是咋想的,既不是正對院門的照壁子,也不是尋常的圍牆。它比尋常的圍牆高了一尺,厚了一拃,年代久遠了,常淚淚落土。儘管滿樓媳婦天天掃牆角,在築有花壇水泥抹光的院子裡,像高樓大廈中的破草房,現代人夥中的古人,總那麼礙眼不協調,像文物似的。

當初蓋兩層樓,柳滿樓就想放倒它,建一座座北朝南的樓,可話窩在肚子裡,壓在舌頭下,沒敢說出口。那會兒,他奶奶還在。

柳滿樓姊妹三個,小小的沒了爸,媽又後走了,是奶奶把他們帶大的。一個女人,拉扯仨孫子,都說不容易,她硬是把他們帶大了。柳家奶奶是個有本事的人,年輕時地裡啥活都拿得起,屋裡一應家務都擺得展,地裡屋裡忙活完了,甩皮條甩子拍打了身上和褲腳,最講究潔淨。她那一頭好頭髮,自打進了柳家的門,到老來撒手臨走呀,就沒斷過收拾。

北牆前,就是她收拾頭髮的聖地。

見天趕早起來,她抱來漆得烏黑錚亮的梳妝匣,搬小凳往牆前坐下,綻開一頭瀑布似的頭髮,偏起頭梳理它。從匣子裡取出梳子和篦子,梳子梳長發,篦子篦髮根,任陽光在髮絲上跳躍,隨晨風帶出光澤,然後挽髮髻。梳理中的那份舒服和愜意,拿出蛋形小鏡子映照中的滿足和歡悅,洋溢在她淺淺的笑容中,舒展在她輕哼的小曲裡。

至今窗花婆婆、史家爺、郝老漢等一撥上了年紀的古堡村人,仍熟記著她常哼的一曲歌:

賢妹呀就像一朵花呀一朵花,

山上的鳳凰也難比她呀難比她。

皇帝見了也下轎呀。

神仙敬她當菩薩。

梳著篦著要掉發,柳家奶奶從不讓落髮掉地上,她先攥手心,末了擰成卷紮成束,順手塞進牆縫裡。歲月讓頭髮由黑變灰,由灰變白,歲月也讓牆的這裡那裡裂開縫,讓她天天塞頭髮。小時的柳滿樓,曾掏了頭髮去換丁丁糖吃,闖了天禍,換來一頓飽打。從此只啃甜包穀杆,再也不敢去牆縫掏頭髮了。兩屋樓蓋起來,柳滿樓曾和稀泥抹光了北牆,可麥草和的泥皮,仿佛知道柳家奶奶要塞頭髮似的,屆時悄悄地裂開了縫兒。

蓋兩層樓時想拆北牆沒敢說出口,除了懼怕奶奶,還預料姐姐滿雲和妹妹滿霞要阻攔,讓步在院南蓋樓,柳滿樓氣沒處出,只在背地裡悄聲說:頭髮長見識短。三年前奶奶過世了,這回拆北牆的話說出了口,頭髮長見識短的姐妹倆——出了嫁的滿雲和在縣城上高中的滿霞讓了步,拆是讓拆,卻叫過了奶奶的三周年再拆。奶奶的三周年過去了,改建舊樓的手續也批下來了,這會不放牆還等多會呀!

腳趿塑料拖鞋,穿了長褲和白底藍道條子布長袖衫的柳滿樓,往頭上扣了一頂黃便帽,帽沿兒往後一扯,往手掌心唾了口唾沫,掄起鍁頭,控開牆根了。見牆皮譁譁往下落,他只顧埋頭揚钁掘那溜牆根的溝,土淚得猛了,窗花婆婆抬衣袖遮撲來的灰土嘖嘖說:

小心牆倒下來,把你塌了!

史家爺也挺著茶色石頭鏡子附和說:

得先拿椽子從上頭頂住呢。

柳滿樓說:操閒心!只顧揚钁掄钁,把溝往深裡挖。

這娃!嘴裡抱怨著柳滿樓口氣衝人,忍不住譁譁的牆土氣味嗆人,老人們不看了,出院門走了。

柳滿樓身子一閃,牆倒下了一大塊。撲撲唾口中的土,他又把钁頭倒了個問,鐵尖朝上,揚钁往碎裡搗。土酥得很好搗,一下一下不費勁,把當歇氣呢。陳年老牆土搗碎了,堆起漚了是上等肥,給花木上了最好。拆舊樓蓋新樓的錢,就是靠花圃裡的花木掙來的,他早就瞅準了,拆牆騰地用,落下稀有的農家肥,一舉兩得的事麼。

奶奶當年塞的頭髮,便彈跳了出來。塵封多年的發束,突然失去了擠壓,彈跳出來都膨鬆了,像一根根麻花,撿起抖了土,又像一朵朵菊花。朵朵菊花有烏黑的,有灰白的,有銀白,分明顫抖著說:快撿起來吧,別沾汙了我的身子。

郝老漢沒走,看見頭髮,低頭趕忙撿。短布衫短褲子,小腿肚上蚯蚓似爬著筋,嗆得他不住咳嗽,卻手忙腳亂地只顧撿。撿了抖落土,一抖就淨了,二抖三抖光亮了,便顯出本色,找來篩子裝,篩子裝不下,又去尋籮筐。

北牆全放倒了,土塊都搗碎了,攤了半院子。柳滿樓脫了已分不清底色和藍道道的長袖條布衫,招呼郝老漢說:歇會吧,甩打了布衫,抹了黃便帽,往古銅色的精身子扇著說:抽根煙吧。從褲兜裡掏出壓扁的煙盒,抽出一根尚好的煙遞了,要給點火。郝老漢卻說:這會不抽,把煙往耳朵上夾了。

塵土不撲了,只在陽光裡飛舞。柳滿樓尋了個小凳坐了說:啥都是做起來難,破壞起來容易,一頓飯的工夫,你看全拆完了。

隔壁的崔老二見失去阻擋,隔院招呼他:樓娃子,忙完了?

柳滿樓抽著煙說:放心吧,一會鏟起堆了,又和你院裡隔開了。

崔老二說:人倒不咋得,甭讓雞呀豬的隔院亂竄。

柳滿樓說:放心吧,上好的肥,我會堆好的,哪有糟沓的。

只是那麼多頭髮,都是奶奶頭上之物,扔也不好扔,燒也不敢燒,埋了又漚不爛,讓他犯難了。總不能新樓蓋好了,佔間屋,立上供桌,把頭髮供起來呀!

站一旁的郝老漢,不顧拍打身上的灰土,盯著籮筐和篩子裡騰騰的頭髮,眯縫的雙眼射出喜悅的光。湊近柳滿樓,讓他出個價,要全買了它。

他一把年紀,不怕髒不嫌累,幫著忙了半天,心裡才謀的這。柳滿樓不信:你真要買這些頭髮?

他說:我全要了,你開個價。

要是換別人,柳滿樓才沒閒工夫理識呢,可郝老漢不同,他是個能人,啥手藝經他的手,活能生巧呢。這些頭髮,卻色澤不一,年代久遠,一不能擀氈,二不能編織毛毯,縱是巧奪天工,數量也不夠呀,不知他買了,要派啥用場呢?

見柳滿樓抽一口吐三股煙,不吭聲,猜他在作難,郝老漢反問他:你不賣給我,你要咋辦呀?

柳滿樓說:我要麼深埋了,要麼供上它,總該行了吧?

郝老漢閃白眉搖白髮,任灰土在太陽光裡漂落,說:使不得,使不得,你奶奶不樂意呢。

我奶奶她……柳滿樓站起來說,我鏟牆土呀,赤著臂膀,換把鐵鍁,把土往堆裡鏟。按理像他這一輩人,得稱郝老漢爺呢,還不是因為他家窮,又終生未娶,如今身邊沒親人,村裡人也沒正經稱呼。他年輕時耍過自樂班圍鼓子,聽說奶奶生前唱的不少曲兒,還是跟他學的。爺爺早早沒了,爸也早早走了,奶奶拉扯他們仨孫子輩,沒少得過村人幫助,暗裡明裡相幫的,就有郝老漢。柳滿樓小時看到過,郝老漢有次給奶奶送了條冬裡包頭的黃紗巾,奶奶卻退給他了。郝老漢說:你不是愛好麼?奶奶說:愛好也不能收你的貴重物。現在他要收頭髮,總不至於辱沒了奶奶的頭上之物吧,再說他的手藝沒說的……想到這又不鏟土了,拄著鍁把說:

想要了你就拿去麼,開啥價呢!

撂下鐵鍁尋來個背簍,把籮筐篩子裡的頭髮往背簍裡壓。

郝老漢愣了一下,倏然明白了,搭手幫他壓。

實騰騰裝滿了,柳滿樓說:你就連背簍拿去吧。

郝老漢不相信:你說啥?

柳滿樓說:要不你先回,我把牆土鏟完了給你送去。

我背得動,背得動。郝老漢喜得像個碎娃,又是搖頭又是擺手,不知咋樣千恩萬謝,眉眼掩不住心花怒放,擰身子給個背接背簍。柳滿樓給他搭好背簍,看他兩手彎胸前抓住帶絆,轉過身呵呵笑著,悠悠出了院門,一步步往村東去了。

村鄰們看他背背簍樂得像喝了喜娃奶,以為幫柳家拆牆得了啥寶貝,看了是實騰騰一背簍陳年頭髮,年輕人以為他瘋了,壯年人以為他傻了,笑傳到窗花婆婆史家爺那兒,一個合手拍掌,一個挺著石頭鏡,異口同聲說了一個字:痴。

古堡村不大,早先都是土院牆土房,瓦屋就那麼幾家,不論是土屋瓦房,都留的不多了,像柳家北牆文物似留存的,就是郝老漢的土屋。土屋的圍牆四四方方,院中栽了一棵樹,口中一木,本來就不吉利,偏偏是一棵桑樹。早幾年村人勸他把桑樹砍了,他說要養蠶呢,就任他守在那個困字裡。村委夏主任見孤苦零丁的他,一年年見老了,要送他去鄉上的敬老院,他說要養蠶呢,有狗伴我呢,拿他沒辦法。自樂班圍鼓子裡就數邊鼓子香,他又是敲邊鼓子的第一鼓,是個多才多藝的人尖子。這些年雖老了,一年年早春蠶、春蠶、夏蠶、秋蠶,薦薦不拉下,他比誰都養得精。加之跟史家爺溜著養起了寵物狗,狗配了種兩個月下崽,一窩要下好幾隻,只只小狗都是錢,日子過得也快活。

聽說他得了一背簍頭髮,窗花婆婆佝僂腰身移著碎步走來了,推開他的雙扇木門,探看飼餵的蠶寶寶,驚嘆說:喲,夏蠶呀。史家爺隨後也來了,一進門就驚問:哎,啥時土狗變成鹿犬了?嘴裡說的都是動物,眼裡搜尋的,是那一背簍頭髮。空背簍在窗下擱著,卻不見著頭髮。知道他的脾性,做啥憑心計不言喘,做成了抖落開,能嚇人一大跳。就說汪汪叫的鹿犬吧,甭看毛色焦黃,瘦免子似的,不但品種上乘,又懷得勤下得多,一隻崽賣上千元呢。要不是碰見了,誰料到他竟養鹿犬呢?

一間土屋隔成兩小間,一間養蠶,一間住人。一卷一卷的頭髮,擱在住屋裡一架不用了的蠶床上。走跟前看到了,窗花婆婆故作驚問:喲,這擺的是啥呀?

郝老漢回答說:沒啥。

前者打破砂鍋紋(問)到底:沒啥擱這作啥呢?

後者答:挑吉日淘洗呀。

史家爺跟著進來問:淘洗了派啥用場呢?

郝老漢說:到時候就知道了。

果然老脾氣,不往清暢說。兩老人不問了,問也是白問,心滿意足地走了。

路上窗花婆婆說:果然收撿了珍藏呀!

史家爺說:不知要派啥用場?

說不清,猜不著,也就不說不猜了。

趕早起來,伸竹竿勾桑葉餵了夏蠶,往日常開著的兩扇門,卻被郝老漢關上了,還在兩邊的鐵環環裡,橫搭了木棒,就獨自在院裡忙活開了。

只見他,擰開水管子,接了一桶水,拿洗臉盆子,坐在院中,拆開一卷頭髮,淘洗開了。一撮撮地搓,一根根地抹,一遍一遍地洗了,又接水仔細清。真是怪人怪脾氣,自己的衣裳穿髒了,村鄰看不過,幫著他洗呢,他卻能洗淨一束束陳年頭髮。又進屋揭了床上的竹蓆,在院裡鋪開,趁大紅日頭晾曬呢。一卷一捲地淘洗了,都攤席上晾曬,爬席上攤勻了,坐一旁抽著煙看著幹。這會兒要是刮來一陣旋兒風,或是突然天變臉,下起雷陣雨,頭髮受了損,把老漢就氣得沒命了。那頭髮在他眼中,壓根不是頭髮,是稀世珍寶呀,那樣不氣死才怪呢!可一連幾天,天公作美,都是大紅日頭,郝老漢不嫌曬,也不顧腰疼,硬是把一背簍頭髮,都淘清洗淨晾曬乾了。

又搬出小桌,擱在桑樹下,戴上老花鏡,一根根地撿,一絲絲地挑,按烏黑的、黑的、灰白的、白的、銀白的,一一分成了類,一束一束地紮成把。莫非只要如此,才能賣好價錢?莫非要從不同的成色中,提煉啥稀有物質?隔門縫偷看究竟的窗花婆婆和史家爺,也弄不明白了。

忽聽郝老漢嘴也不失閒,哼起了一曲歌。兩老人耳朵不靈便,卻一下聽清了,他唱的是:

芸妹呀,你呀一頭好頭髮。

坐在北牆前,

梳子梳來篦子刮,

挽成一朵牡丹花。

他哪裡圖的是賣好價錢?哪裡是要提煉啥呀?這麼過細,這樣歡樂,他是在用心收藏呢,是按頭髮的成色,收藏一個人的一生一世呢!窗花婆婆和史家爺,這回算看明白了。

古堡村上了年紀的人,如今人老心不老。就說窗花婆婆和史家爺吧,一個善剪窗花,一個愛養狗,相差十萬八千裡呢,可一個說:想當年,一個講:那時候,就走到一堆了,史家爺的玻璃窗上,貼的窗花是窗花婆婆剪的百鳥朝鳳,窗花婆婆院裡跑的小狗,是史家爺培育的最新品種急娃娃。兩人看一向關著的院門打開了,郝老漢出小院了,招呼他,他卻裝耳聾沒聽見似的,沒理他們就過去了。人常說老小、老小,得是嫌他們隔門縫看他的秘密了,耍起小娃脾氣了。

不搭理年紀錯上錯下的老幫子,他卻往那夥不正經的年輕人夥裡扎。村裡那幾個年輕人,喝酒打牌不說,姑娘家唯恐頭髮拉不直,小夥子燙頭呢,還扎馬尾巴,留披肩發,騷情得比縣城人還開化。頭髮式樣男女不分了,黑顏色一染,有黃、有紅、有藍,還有如雪的白頭髮。他鑽這些人夥裡作啥呢?死皮賴臉發煙點火,人家卻對他不感冒,抽著煙一鬨而散了。他站得像一株孤松,盯一眼四散的背影,嘆一口氣說:這些娃!賠了夫人又折兵,他這是何苦呢!

一天中午,史家爺去鄉街狗市回來,碰見窗花婆婆詭秘地說:你猜我在鄉街碰見啥了?

窗花婆婆說:該不是新鮮的窗花樣子吧?

我碰見姓郝的了。

他跑鄉街去幹啥?

幹啥?你想也想不到呢。

到底幹啥了?

他進了兩家髮廊、一家洗頭房。

老都老了,進哪些地方作啥呢?

老牛也想吃嫩草麼。

你胡說呢。

我盯得清清的。

姓郝的不像你,不是那種人,他莫不是賣頭髮?

又沒見他拿頭髮麼。

這事傳到柳滿樓耳裡,他正忙著指撥匠人搭架蓋樓呢,聽了也驚詫,卻不以為然地說:愛咋樣咋樣,管人家是賣頭髮還是洗頭髮呢。

打那以後不久,幾手整整一個夏天,村東頭郝家天天關門閉戶,很少見他出院門。

夏日天又長,每天從早到晚,除了幾隻鹿犬急娃娃相伴,見天勾了桑葉,餵蠶收拾了蠶床,他窩在屋裡作啥呢?莫不是要出啥事?人老了,活天天呢,出個事不得了。史家爺和窗花婆婆用眼神交流了憂慮,便多了個心眼,時不時去看動靜。慢慢的,他們終於弄清了。

門縫裡的人,戴著一副老花鏡,低頭在桑樹下的小桌上,撫弄那些頭髮。有時捏起一根,揚在額前,借陽光端祥半天,那樣子好像發神經。說他發神經吧,他卻又埋下頭,哼起了那支熟悉的小曲:芸妹呀,你呀一頭好頭髮……那樣子,像大姑娘小媳婦繡花,卻不見崩架子。

怕他出啥事,喊他郝家哥,他卻不開門,壓根兒無動於衷。看他又捏起一根髮絲,動也不動端祥,怕他凝固成石頭,窗花婆婆和史家爺喊也喊不動,心中不安了。給柳滿樓說蹊蹺,他只顧蓋他的樓。用眼神商量了,就去找夏家老三。夏家老三是村委主任,他不會不當一回事的。

坐夏家說了半天,夏主任才聽出了名堂。他卻笑了,給史家爺發煙,讓窗花婆婆喝茶。一個抽著煙,一個喝口茶,卻異口同聲說:光抽菸喝茶咋辦呢,又不是來抽菸喝茶的。夏主任說:沒事的,我趕早還碰見他了。

你碰見他了?他沒事吧?

我招呼他了,說去雜貨鋪買鹽呢。

沒事了就好。

就是人瘦了。

瘦了不怕,只要精神。

精神著呢。

柳滿樓家的新樓修成了。放倒北牆那地兒,立起的四層樓,鋼門窗,內樓梯,氣派得很。南面的舊樓拆了,向陽的院子寬敞得盛滿陽光,晾曬糧食最方便。擇了吉日舉行竣工慶典,當院用彩條布搭起了涼棚,從鄉街上請來了廚師,柳滿樓身穿新汗衫新短褲,和滿雲兩口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妹妹滿霞,高興地招呼村鄰和親友坐席呢。村人提鞭炮的提鞭炮,湊份子的湊份子,趕來賀喜坐席,好不熱鬧。涼棚下入了席,只等上七碟子八碗,圍坐的一桌老漢老婆們說:咋不見郝老漢呢,快把他叫來。有人說:來了,我看見他挾了個布包袱出門的。柳滿樓招呼了兩個年輕人,叫他們去接郝家爺。涼盤上齊了,卻沒見人來。花蝴蝶似的滿霞又去看,一會兒,卻哭著回來了。

忙亂中有人問:咋了沒接到?

滿霞把一個包袱交給她哥說:這是郝家爺行的禮。

柳滿樓問:他人呢?

滿霞說:出門走了沒多遠,絆了一跤,被送衛生院了。

夏主任得知這情況,招呼柳滿樓說:先開始吧,我看了就來,騎上踏板摩託,直奔鄉衛生院。

這邊打開包袱,要宣布宴席開始,滿院人往柳滿樓手裡盯,卻都驚呆了。

郝家爺行的禮,是一幅奇特的肖像。肖像是用頭髮編織的,黑白分明,是個女人。只見她,黑黑的細眉彎彎如柳葉,烏黑的眼珠中晶亮地閃著光,微笑的嘴唇間,顯出潔白如玉的米粒牙,兩腮上淺淺顯出兩酒渦,光光的額顱上,細細的髮絲往後梳,後腦勺上分明垂著髮髻。

柳滿樓盯著肖像默不作聲,他打開肖像時,就認出了作底的,是幾十年前奶奶沒要的那條黃紗巾。一夥老年人嘖嘖喲呀啊呀地紛紛說:這不是滿樓的奶奶麼!肖像被懸桂了,眾人都看清了,巧妙用顏色不同、深淺不同、光澤不同的頭髮編織的肖像,就是年輕時的柳家奶奶。

郝家爺是在送衛生院的路上斷的氣。柳滿樓家新樓竣工喜宴後第三天,夏主任組織村人給他辦的後事,柳滿樓出面甩的瓦盆。那幅肖像先是桂在柳家的新樓裡,一傳十、十傳百,引來四鄰八村的人來看稀奇,不少人爭相買了要收藏,出多少錢柳家兄妹都不賣。消息不知咋傳到縣上的,一天來了個人,下了小車面對肖像,說了形象逼真、活靈活現、巧奪天工、珍貴無比等一連串形容詞。後來被古堡村人敲羅打鼓送給了縣民俗館。不少古堡村人去民俗館展室看了,肖像被嵌進了玻璃鏡框,上面署了一行金色的隸書制題:

農婦白芸芸肖像。

像框右下角,嵌有放大了的郝家爺遺像,下注一行黑色小隸字,頭髮肖像製作藝人:

上河鄉古堡村郝大成,男,74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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