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故事:狐兒眼
2023-10-09 07:32:34 1
【一】
很多人都不曉得我曾經是個啞巴,因為在課堂上的侃侃而談,絕不會讓任何人聽出我曾經口不能言。
但我的的確確曾是個啞巴,在我十六歲之前。
自出生時起,我就因先天的疾病導致聲帶失效,雖然耳朵能聽,但口不能言。十六歲後,一場突然而來的變故令我突然間能說話了,至今都沒人能說出原因,唯有姥姥,她必然知道些什麼,畢竟,若不是因為她,我不可能去槐莽村,也完全不可能見到那種被稱作「狐二爺」的動物。
那是1996年7月,爸爸因做生意回不了家,所以剛放暑假,我便跟著姥姥搭上一輛充滿了各種氣味的長途車,一路吱吱嘎嘎去了北方大山裡的老家。
我記得那年夏天特別熱,熱得走兩步汗就跟掛漿似的從背上淌下來了。我裹著件潮溼的裙子跟在姥姥身後走進那個村子,東看西看,看不到一棟高房子,也看不到一輛公交車,只有一片連著一片的老槐樹,還有整日沙沙作響的樹葉下那一小間連著一小間的青磚瓦房。它們懶洋洋地曬在烈日下,和周圍的泥土一樣蒸騰著熱氣。
時間對於槐莽村來說是緩慢而冗長的,它就像一部生了鏽的發動機,在炎熱的氣溫裡有氣無力地朝前推進,甚至可以聽見它經過時發出的那種吱吱嘎嘎的聲響。雖然我不太確定那真的是時間的腳步聲,還是姥姥家那些多年沒擦的窗戶被風吹動後的聲音。
那時候空氣總仿佛是凝固的,帶著一點淡淡的硫磺味,慢慢地從泥土溼熱的溫度裡蒸騰而起,穿透窗戶和牆壁,把人逼出一身熱汗。每每這種時候,我要麼躺在涼蓆上用腳趾頭撥弄著窗戶上的風鈴,要麼搖著蒲扇坐在客廳那臺6吋大的黑白電視機前,一邊等著姥姥外出回來,一邊對著日復一日的新聞聯播和廣告打著瞌睡。
慢慢三個星期的時間消磨過去,就在我倍覺無聊時,一天中午,有兩個南方人開車來到了這個位於大山下的小村子。
【二】
那兩人說是來旅遊的,但很奇怪,他們一點也不像常見的遊客,因為他們穿得太整潔,也沒有到處拍照或者打聽旅遊景點。
兩人一名年輕一名年長,看上去相當有錢的樣子,他們的車子牌子我認得,是奔馳。當他們進村時,很多人都丟下手裡的農活,跑到村招待所門口看熱鬧,但很快就被聞訊趕來的村長趕走。
看他同那兩個人說話的樣子,似乎彼此認識,並且村長對他們十分敬畏。
同那些看熱鬧的人一樣,在遠遠的觀望之後,我很快就離開了,帶著給姥姥打好的醬油。直到第二天下午,我正在院子裡幫姥姥收菜乾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在院子外敲門。
開門後意外地見到那兩名衣著整潔的南方人在外頭站著,看到我,他們很和氣地衝我笑笑,然後年長的那個問:「小妹,羅大夫在家不?」
我一愣,片刻才反應過來,原來他們問的是我姥姥。姥姥是村裡的赤腳醫生,沒有行醫執照,但小毛小病的總能給人瞧上一瞧,因此村人見了她都客氣地叫她一聲羅大夫。我張了張自己的啞嘴,點了點頭,正要把他們引進屋,忽見姥姥推門從屋裡出來,客氣地笑著,朝年長的那個招呼道:「唷,原來是秦老闆,好久不見,怎麼今兒有空過來?屋裡請屋裡請,小葉啊,快給兩位客人沏茶。
我點頭,轉身匆匆跑進了廚房。
村裡人通常不喝茶,因為茶葉苦而貴,他們習慣招待人喝抱果子樹葉泡的水,那水酸而清口,如鄉下平淡無奇的生活。聽見姥姥讓泡茶,顯然這兩人是被當作貴客來看待的。我不自禁地也有些拘謹了起來,小心翼翼在炊間裡燒著水,儘量不出去打攪他們談話。
聽他們聊的內容,似乎這姓秦的是鄉裡的投資商,也難怪村長對他倆那麼敬畏,村裡一半人靠農作養家,還有一半在他投資的廠裡工作著,幾乎是衣食父母了。只不知為什麼他們忽然會想到來村裡旅遊,還特意跑來看姥姥,坐那兒客套話說了好一陣。
直到我端著兩碗茶進客堂,一旁年輕的那個忽然話題一轉,問姥姥道:「嬸子,咱言歸正傳吧,其實我們老闆這趟來槐莽村找您,是想跟您買樣東西的。」
「哦?什麼東西?」姥姥問。
「聽說您家裡收藏著一枚老玉。」
這話令姥姥咧嘴一笑:「老玉是有那麼幾塊,不過都是些沒人要的下等貨色,年頭是有,但根本就不值得買。」
「但我們想買的那塊玉有些特別。」
「怎麼特別?」
「它叫狐兒眼。」
「狐兒眼」三字一出口,也不知道是我多心還是怎的,姥姥原本笑吟吟的臉忽然僵了僵。也就短短一瞬,隨即神色回復如常,轉頭對那年長者笑道:「秦老闆真是說笑了,那種東西都是故事裡唬小孩子玩的,哪能當真咧?」
似乎料到我姥姥會這樣說,秦老闆轉了轉手裡的杯子,微笑著道:「我也是聽知情人隨口一說,老姐姐說沒有,那興許真的沒有。只是聽說它就在這村子裡,老姐姐也是村裡說得上話的長輩,所以如果有它消息,還望老姐姐知會一聲,我願意出高價收購。」
「行啊。不過秦老闆,您怎麼會對一件野故事裡的東西那麼感興趣?」
「呵呵,好奇而已。」一邊說,一邊遞給姥姥一張名片,隨即起身要走,忽然想起了什麼,又道,「對了老姐姐,澈泉山上那座廟,如今還在麼?」
「您是說那座大仙廟?」
「對。」
「還在呢。」
「那明天能不能請老姐姐行個方便,帶我們兩個上山去拜拜?」
「這……」聽他這一說,姥姥臉上泛起了難色,「但村裡老規矩,您是知道的,外鄉人不能上山拜廟,會惹大仙生氣。呵,雖然說是迷信,也不能壞了祖宗留下來的規矩是麼,秦老闆?」
「也是,也是,那就不打擾了,再會,老姐姐。」
「再會,秦老闆。」
【三】
兩人一前一後推開院子門走了出去,見姥姥沒事人一樣轉身進廚房淘米,我忙跟了過去,扯著她衣袖比劃著問:姥姥,我們家真有狐兒眼麼?
「狐兒眼」,源自這一帶流傳很久的故事,小時候聽媽媽說過好多次,說那是件神仙落在凡間的寶貝,因為狀似眼睛,槐莽村自古又多野狐狸,所以這裡的人給它起名叫狐兒眼。據說擁有它的人會擁有無盡的力量和財富,所以同所有流傳民間的鄉野小故事一樣,它自古在邪惡的壞蛋和正義的好人之間被爭來爭去著。
很俗套,但也百聽不膩。
姥姥聽我這麼問,一把拍開我的手笑著叱道:「沒聽姥姥跟他們說麼,哪來的狐兒眼,都是哄你們這些小孩子玩兒的故事。」
我又開始比劃:那大仙廟在哪裡?能帶我去看看不?
「你這丫頭淨知道問東問西,你看姥姥這忙的,還想不想吃冰糖糯米卷了?」
聽到她說起冰糖糯米卷,我立時不再追問,只安靜跟在她身後轉著,看看有沒有什麼地方好打個下手。
在比較清閒的時候,姥姥常常打發我爬到抱果子樹上去,給她摘採那一大捧一大捧肥得能掐出汁來的抱果子花,因為她要用它們來做點心。
我想那可能是我這輩子吃到過的最好吃的一種點心。它是用抱果子的花和糯米摻在一起做成的,做的過程很甜,不僅是因為那些散發在空氣裡的香氣,還有顏色。白色的抱果子花,肥肥厚厚的,融化在白色透明的冰糖水裡,輕輕晃動一下,好似裹了細紗裙子的小生物在水晶裡搖曳。
我常常央求姥姥多做些,姥姥卻不肯,每次只做兩籠,一籠自己吃,一籠放在院子裡那棵老槐樹下。問她為什麼,她說那是留給狐二爺的,因為咱吃了人家的抱果子,這是還人情。
狐二爺是村裡人對野狐狸的尊稱。山裡頭野狐狸多,但本分得從不偷雞摸狗、毀壞糧食,因此村裡人都說它們是有靈氣的,逢年過節常會拿點祭品去祭拜,對它們十分尊敬。
但抱果子不是生在姥姥院落,長在姥姥家的麼?自個兒吃自個兒家的東西,為什麼反說是欠了野狐狸的人情?我不解,於是問姥姥。
每每這麼問時,姥姥總會按住我的手,輕聲對我說:「小孩子忒不懂事,所幸你是啞巴,若真的用嘴說出來,少不得被狐二爺教訓……」
通常做完糯米卷後,姥姥會讓我帶上一些去分給周圍的鄰居。
那天傍晚也一樣,在守了灶臺個把小時後,姥姥從熱騰騰的蒸汽裡探出頭,遞給我一隻裝滿糕點的盒子,朝我甩甩手:「小葉,去,把這給劉四叔他們送去。」
劉四叔是住在隔壁房子裡的鰥居老人,平時常會幫著姥姥做些粗活重活,所以姥姥做了什麼好吃的總會先想著他。但這回當我把糯米卷帶到他家時,卻發覺他不在。我正要往回走,一回頭,卻望見村裡幾個小孩在不遠處踢毽子玩。
原本又說又笑熱熱鬧鬧的,但一見到我朝他們走過去,立刻用當地話飛快地說了幾句,隨後朝著我咯咯一陣笑,便一鬨而散地離開了。
登時我的心情一瞬掉落到谷底。
我沮喪地摸了摸手裡的點心盒,忽然覺得一點胃口也沒有了,甚至連點心的甜香也聞不見,不由得眼圈紅了起來。我用手背將臉用力抹乾淨了,眼見天色快要黑下來,便轉身準備回家。
但沒等邁步,冷不防感到背後一陣發麻。
直覺似乎有雙眼睛在背後盯著我,這令我一個驚跳急轉過身,循著感覺朝那方向迅速看過去。
那是一雙眼睛。
就在我身後那叢樹陰密集的地方,隱隱約約有一雙很奇怪的眼睛。那眼睛的瞳孔竟然是金色的……好像太陽在午後的雲層邊所綻放出來的色澤,耀眼卻並不刺眼,在一片墨綠色的灌木叢中閃爍著忽明忽暗的光線。
而這雙奇怪眼睛的主人,屬於一隻更為奇怪的動物。
我說不上來它到底是種什麼動物,它看起來像狼,像豺,又像狐,卻又什麼都不像。體型要比那些動物大很多,遠看過去估摸著站起來能有一人多高,通體一層銀雪似的白毛,在風裡微微抖動著,在傍晚的夕陽下折射著一層火似的顏色。
好漂亮的顏色……引得人不知不覺想靠近了再看仔細些,不料那動物一見我往前立刻齜開牙咆哮:「吼!」
聲音不大,卻似悶雷一樣讓我腳下的地面很明顯地震了震。沒等站穩,那動物一扭身,朝樹叢裡縱了進去,奔跑速度極快,像道離弦的銀箭,眨眼間就消失在茂密的灌木間。我哪肯就這樣放過,忙甩腿跟了過去,心想,這該不會就是姥姥常說的狐二爺吧?
【四】
直到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我仍沒追上那隻動物,反而不知不覺地跑進了澈泉山裡。
往下看不到燈光,往前望不見房子,只能看見周圍連綿起伏的群山,和風一吹就跟浪花翻滾似的樹陰。見狀,我心裡突地一陣急跳,登時有些慌亂了起來。
不太妙,因為澈泉山是座「野山」。
「野山」的意思就是未經現代人工開發過的山。
說起來,槐莽村雖小,一直以來倒也算是個旅遊景點,雖不怎麼有名,不過在一些背包客中間頗有點知名度,因為這座位於村後的大山的緣故。
山取名「澈泉」,源自於山裡一眼叫澈泉的泉眼。山體海拔兩千多米,如果從高處往下看它是半環狀的,像半圈圍牆似的環繞著我們居住的這個村子,所以外邊也有人叫它月芽山。
聽姥姥說,從她家院子後面那條小路上山,往上爬兩三個小時,會看到一座廟,廟叫靈仙寺,村裡人則叫它大仙廟,據說是幾百年前,一群路過這地方的和尚開山建造的。每逢過年過節,村裡會組織人上去磕頭燒香,從不鼓勵人獨自進山,因為山裡唯一一條人工開鑿的山路建於唐代,之後再也沒有修葺,幾乎已經被時間給磨爛了,所以貿然上去,是很危險的。
縱然如此,每年仍會有一些背包客偷著上山,有的為了探險,有的則對山裡那座古廟頗感興趣。有些人就此在山裡失蹤……這也是為什麼我感到不妙的原因。
此時我站在一片密林之間,離地面應該不算遠。放眼四周,卻已尋不到過來時的方向,周圍到處都是樹,密密層層的,稍遠些便隱在昏暗的天色裡,仿佛一團團氤氳的霧氣一般,遮擋著村子此時應該已經亮起的燈光。
於是我只能在原地幹站著,無從分辨方向,也不敢貿然朝前走。周圍靜靜的,除了偶爾一兩聲鳥叫,幾乎什麼聲音也沒有。突然一陣風起,吹得我一身油膩膩的汗透出逼人的冷,不禁覺得喉嚨裡有些癢,忍不住輕輕咳了兩聲,也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聽見身後咔嚓一聲輕響。
是腳踩到了幹樹枝的聲音。可是這荒山野嶺的,會是什麼東西踩到樹枝?這問題在腦子裡一閃間,只覺得整個後背登時有點發硬了,我僵著身體強迫自己慢慢回過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悄悄看了一眼。
隨即見到的一幕令我一下子跳了起來。
我看到身後那片樹叢裡有東西在拱動,隱約像個人形,可這種時候是根本不可能有人會進山的。
既然這樣,不是人會是什麼?腦子裡一瞬間閃過曾經聽到過的山精山魈的故事,登時人就慌了,沒頭沒腦朝著前面就是一陣狂跑。而身後腳步聲也迅速追了過來,步子聲很大,帶著一陣接著一陣奇怪的喘息聲。這讓我更加恐慌,張開了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只能大口吸著氣,隨風衝進肺裡的空氣撐得我兩側肺葉隱隱作痛。
「小妹!小妹啊!」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陣上氣不接下氣的叫聲。南方的口音聽起來有些耳熟,似乎在哪裡聽見過。
「小妹!羅大夫家的小妹!」叫聲再次響起,我原本提在嗓子眼的心一下子落了下來,放慢腳步轉過身,看向身後那個大口喘著氣追來的身影。
【五】
快速奔跑讓那道原本挺拔的身影變得微微有些佝僂,一身整潔的衣服在奔跑中被樹枝颳得早已不成樣子,那個被姥姥稱為秦老闆的老頭煞白著一張臉奔到我近前,一邊用手指了指我,一邊彎下腰一陣咳嗽:「小……小妹,你跑那麼快做什麼……」
我朝他搖搖頭,示意我不知道原來一直跟在我身後的人是他。
他用力喘了兩口氣後,抬頭看向我,略有些激動:「既然能碰到你,那就好了,那就好了……對了,你有沒有看到和我一起的那個年輕人?」
我再次搖頭,然後朝自己的喉嚨指了指,對他搖搖手。
他看著我的樣子愣了愣,半晌醒悟過來,訥訥道:「你是個啞巴?」
我點頭。
他看上去有點失望,不過很快恢復過來,他拍了拍我的肩,朝林子深處指了指:「那你總認得下山的路吧?」
我從他緊盯著我的眼睛裡看到一絲期盼,看情形他在這山裡繞了好一陣了。可是他今天上山是要做什麼呢?聽他之前跟姥姥說的,不是明天才打算進山的麼?
想著,我從地上撿了根樹枝,在地上寫道:我不認識下山的路,我也迷路了。
看完我寫的東西,老秦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緊抿著嘴唇一臉嚴肅地坐了好一會兒,隨後慢慢看了眼手錶,將目光再次轉到我身上:「那你怎麼會跑到這山裡來了呢,小妹?」
我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只能聳聳肩。
老秦顯然也並不在乎我回不回答,低頭沉思了一陣,他搖了搖頭,輕嘆了口氣:「古怪,這山裡真的有古怪……」
「怎麼古怪?」我忍不住問他。
他呆呆看著地上我寫的字,有些心不在焉,又似乎隱隱有些焦慮,好半天才緊了緊身上的扣子,慢慢道:「剛才從你家出來,我們並沒有回招待所,因為看時間還早,所以打算自個兒先上山去那座廟看看……」
原來,他們離開我姥姥家時,才下午一兩點鐘光景。夏天日頭長,所以這兩人一合計,打算自己爬上山去靈仙寺上香,拿老秦的話來說,是不想去麻煩村裡人了。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沿著我姥姥家宅子後面那條路一直往前上了山,登著前人鑿刻的山路,攀登兩三小時不到,他們就成功找到了那座廟。燒完香後,老秦覺得有點累,於是就在廟裡小睡了一陣。
誰知睡醒後卻發覺,一直跟在他身邊的那個年輕人,也就是他的秘書小王,不見了。
前後繞著廟轉了一大圈,始終沒見到小王的影子,剛開始老秦沒怎麼在意,以為小王趁著自己休息的時候到附近閒逛去了,可是等了將近一個小時仍不見小王的蹤影,老頭這才真的開始不安了起來。當下沿著來時的山路往下走,他想先回了村再說,可是說也奇怪,那條石階上山時記得清清楚楚是一條道兒到底,非常好認,可是下山時一個轉彎,卻不一樣了。
怎麼個不一樣呢,就是明明自己在往下走,可是走著走著,發覺越走越高了,不出半小時他發覺自己竟然望到了那座小廟的寺頂,這足以證明之前的半小時,他根本沒在往下走,而是一直在往上攀!
這發現把他嚇壞了,當下沒再敢繼續沿著那山路走,而是一頭鑽進了邊上的山林裡,一邊對比著寺廟的方位,一邊估摸著大概,往下的方向摸索著前行,這樣又走了兩個多鐘頭,寺院也見不到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往山下走,就在進退兩難之際,他碰上了正站著發呆的我。
【六】
說到這裡,似乎是有些熱了,老秦解開領口的扣子,一邊用力在脖子上撓了撓。我趁這機會在地上寫道:這樣的話,我們繼續按著您剛才下來的方向往前走,應該就到地面了,我才上山不久,應該離地面很近。
他看完點點頭,站起身拍了拍衣服:「說得也是,既然這樣那我們趕緊走吧。」說完循著剛才追來的方向走了回去,我在他身後跟著,默默走了一陣,想起他之前那些話,於是打著手勢問他:山上那座廟,供的是什麼菩薩?
他看了我一眼,一副「難怪了」的表情:「原來你不是在這村子裡長大的?山上那座廟供的不是菩薩,是狐仙。」
狐仙?我怔了怔。按照姥姥所說,那廟有好幾百年歷史了,還是一群和尚蓋的,為什麼好端端的,一群和尚要替一隻狐狸蓋寺廟呢?
看出我眼裡的疑惑,老秦接著又道:「知道這廟的傳說不,小妹?」
我搖頭。
「我也是聽說的,就這麼隨便扯扯,你當個故事聽就行。據村裡人說,以前這村子裡真的有狐狸精存在,好像還和人生活在一起。後來有一天,村裡爆發了一場古怪的瘟疫,好多人都死了,有人就求狐狸精,能不能用它的法術救救這村子。狐狸精答應了,但同時提出,要把村長家未出閣的閨女嫁給他。
「村裡人為了活命,答應了。但他們並沒有守信,誰願意把好好一個閨女嫁給一隻不成人樣的妖怪呢,於是在村子裡的傳染病消失之後,他們暗地裡請來了五臺山的得道高僧,把狐妖的元神給封印了。此後,那隻狐妖不知所終,村長家的閨女在那之後不久也匆匆嫁了人。
「原本都以為,事情到此算是完全結束了,誰知不久後,村長家閨女就死了,而那場古怪的瘟疫再度在這村裡蔓延開來。幸好那時候一群行腳僧經過這個村子,看到當時的情景,告訴村裡人說,那是被狐狸精給咒了,要平息瘟疫,得先平息了狐狸精的怨氣才行。怎麼平息?狐狸精早不知下落,元神也被封在這大山裡不知道哪一個角落。於是和尚說,那只有修廟了,修一座專供著這隻狐狸精的廟,好好供奉著,不要間斷廟裡的香火,也許可以解這村子的一場浩劫。說來真的很神奇,那場瘟疫在寺廟建成的當天,一夜間就徹底消失了,於是供奉那座山廟的習俗,就這麼一代代流傳了下來。」
那狐狸精後來回來沒?聽到這裡我忍不住問他。
他搖頭:「應該是沒回吧,傳說故事而已,也當不得什麼真。」
當不得真為什麼您還特意跑來拜祭它?我的反問令老秦的神色微微變了變,轉瞬又恢復如常,他站定腳步朝周圍看了看,隨後眉心微微一皺:「怪了,我們又繞回來了。」
聽他這麼說,我立刻朝周圍掃了眼,隨即一驚。他說得沒錯,我們走了差不多刻把鐘的路,此時我們走到的地方,仍是我們剛才停下休息的地方。走了那麼久的路,我們竟繞了個大圈子又兜回來了?
「沒道理啊……」抬頭看了眼月亮,老秦喃喃道,「是一條直線啊,怎麼可能走錯呢……」
我也抬頭看了看月亮。
都說人能按照月亮和星星的方向來計算自己的方位,但我抬頭看到那一片月光,只覺得一陣茫然。
那我們現在怎麼走?半晌我用樹枝在地上寫著問老秦。
他看了看,輕輕吸了口氣:「要不,一直往西吧,我們剛才就是朝月亮東面方向走的,現在往西走走看。」邊說邊朝前繼續走去,不知道他脖子是不是被蟲子給咬了,他一邊走,一邊再次將手伸進衣領裡撓了好幾下,似乎很癢的樣子。
「希望別是鬼打牆才好。」之後聽見他又道。
真的有鬼打牆麼?我比劃著問他。
他看了看我,然後又看向周圍那片在夜色裡變得更加濃鬱的林子:「誰知道呢,我活了大半輩子,走過大半輩子的路,也開了大半輩子的車,從沒見過有什麼鬼打牆,興許只是編出來糊弄人的。」
話是這麼說,他看起來卻有點緊張,特別是我們第三次回到那個休息地的時候。當那片熟悉的空地再度出現在眼前時,我看到他那張臉明顯繃緊了,甚至幾乎有些站立不穩,同白天的穩健判若兩人。
會不會是我們在哪條路上走錯了?想起他之前走下山路卻成了往上的描述,我猜可能是走的道兒出了什麼問題。
但老秦顯然並未留意我在地上寫的字,他一邊看著周圍的林子,一邊慢慢揉著自己的腰,臉色看起來有點發青,於是我走過去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坐一會兒。
沒想到他立刻拒絕,反拖住我的手繼續朝前走去:「別浪費時間了,午夜前我們必須下山,不然……」說到這兒似乎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他看了我一眼,我發覺他的手心裡全是汗,冷冷的,讓我很不自在。
又走了不知道多久,身邊喘息聲愈加粗重,老秦突然朝前一個踉蹌,沒等我反應過來,人已經撲通跪倒在地,月光下一張臉青得幾乎發紫,把我嚇得腦子裡瞬間一片空白。
【七】
所幸在用力吸了幾口氣後,老秦臉色慢慢又緩了過來,只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站起來了。他重嘆了口氣摸了摸自己的腰,朝我笑了笑:「老了,過去跑生意走多遠的路都跟沒事人一樣,現在爬幾小時的山就累得不能動了。」
「那休息一下吧。」我做手勢道。
他點點頭,終於妥協,抹掉頭上的冷汗在地上坐了坐正,一邊將衣領扣子又解開一顆,伸手在脖子上抓了幾把。
我瞥見他脖子上紅紅的,隱約幾顆細小的疹子在他咽喉部分凸起,被他手指抓得滲出了一些暗紅的顏色。
被蟲咬了?見狀我比劃著問他。
「蟲咬?不知道,怪癢的,可能是在廟裡睡著的時候被咬的。」說著他將衣領攏了攏。我見他臉色似乎好轉了些,便又拿著樹枝在他面前寫道:
秦伯伯,你見過狐兒眼麼?
他看了眼,微微一怔,隨即笑道:「見是沒見過,聽人說起過。」
「這麼說真有狐兒眼?」
他沉默了陣,然後輕輕說了句:「這得問你姥姥。」
姥姥說那是唬人的,沒有狐兒眼。我比劃道。
「那大概就真沒有吧。」
看他的神情似乎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於是我沒再追問,正打算休息一陣,卻見那老頭兩手用力撐著地站了起來,朝前搖搖晃晃走了兩步:「走吧小妹,別再浪費時間了。」
這就要走?他的身影比剛見時更佝僂了些,同白天相比更是幾乎換了個人,這種樣子怎麼能在崎嶇的山路上行走?當下拉住他的衣袖試圖阻止他,他猛地回過頭,冷聲道:「小妹,不是我嚇唬你,知道為什麼澈泉山很少有人上來麼,因為這地方太邪!」
也不知道是他說的話,還是他臉上那一剎那的表情,我驚得鬆手朝後倒退了兩步。
見狀老秦緩了緩神色,朝我伸出一隻手:「趕緊走吧,下了山有的是時間休息。」
我下意識拉住了他的手。正要跟著他繼續往前走,無意中朝他手臂上看了眼,月光照耀下那條手臂上的東西驀地讓我再次吃了一驚!
他的手臂通紅,在月光下呈一種冰冷的紫色,很多細小的疹子爬在他手臂紅色的部位,一片連著一片,密密麻麻好像蛾子孵下的卵。
而對此老秦沒有任何知覺,他一邊拉著我往前走,一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撓著自己的脖子。
「你知道關於這座山,村裡有什麼說法麼?」腦子裡一片混亂的時候我聽見他問。
我搖搖頭。
「聽他們講,過去這山裡有精怪,一過午夜就開始作祟,所以古往今來不到萬不得已,從沒人在山裡頭過夜。當然那只是傳說,可是這山邪門是肯定的,」說著,脖子似乎又癢了起來,他伸手用力撓著,抬頭看了看天,「不然我們繞了那麼久,哪會連自己在上山還是下山都摸不著邊?是不?哪座山會讓人分不清是上山還是下山,這不叫邪乎又叫什麼,小妹?」
話音落,他轉過身朝我看了一眼,我不由得對著他發出一聲尖叫。
他那件原本雪白的襯衫上此時全是血!
被月光染得發紫了的血,大片大片爬滿了他胸前整片衣料,在月光裡閃著幽幽的暗光。
那些血是從他脖子上流下來的,不知什麼時候,他喉嚨部位的皮膚已經被他手指完全撓爛了,皮膚連著肉,同血攪和在一起,而他只是自言自語般說著話,渾然不覺。
在我那聲尖叫之後,他望著我的眼睛突然間瞪大了,大得幾乎像要從眼眶裡爆出來般,沾滿了血汙的手顫抖著指向我,臉色煞白地對著我道:「你……你……鬼啊!」
「鬼」字剛出口,他猛一轉身,發瘋似的朝前方林子裡衝了過去,速度快得我都沒反應過來。
直到他的身影在前方的黑暗深處徹底消失,我才回過神來,腦子裡依舊空落落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身上發了那麼多溼疹樣的東西……
他把自己的脖子硬生生撓爛了……
他看著我時的眼神好像見到了什麼怪物……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到底見鬼的發生了什麼事?!
沒人能回答我。
老秦瘋子一樣跑遠之後,一切再度寂靜了下來,靜得只有樹葉聲在風裡一波波湧動。這聲音讓我無法控制地彎下腰一陣嘔吐,吐出來的都是苦水,它們的味道嗆得我全身難受,而我不得不拖著難受的身體,循著老秦離開的方向繼續走下去。
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是往上還是往下,不知道是往東還是往西。
老秦說得沒錯,這山的確邪門,它讓人無法判斷方向。
所以那些在山裡失蹤的遊客,就是因此沒能再走出去的吧。想到這裡我用力甩了甩頭,試圖把這種不祥的念頭從腦袋裡驅趕出去。
但似乎沒用。
原先老秦在的時候,這種感覺還沒有那麼強烈,那種清晰無比的孤獨感和恐懼感。此時只剩我一人,它們便排山倒海般從我身體各個器官裡湧了出來,充斥著我全部的感官,令我身體抖得更加厲害。
一度幾乎抖得無法走動,就在這時,身側忽然悉索一陣響,隱隱有什麼東西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忽閃了一下,轉眼間又消失在我視線無法觸及的地方。
那是什麼?
我匆匆朝前走,試圖擺脫那個物體,它就像只幽靈,雖然我根本就看不清楚它的形狀或者顏色。
唯一能判斷它存在的東西是周圍那些樹,在它悄然經過的時候,它們會發出一些細微的聲音,如同看不見的手從它們身上拂過,不動聲色地留下經過的痕跡。
我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起來,緊緊拽著拳頭朝前跑。我的速度越快,那東西的速度也在加快,甚至可以聽見風裡傳來一陣悶悶的喘氣聲。那聲音絕對不屬於人類,它帶著某種奇怪的嘶嘶聲,像喘息著的蛇,隨著速度的加快,風裡散出了一股鐵鏽的味道,腥而甜,夾雜著一些模糊的,如同檀香般的氣味。
這逼迫而來的味道讓我徹底慌了,咬了咬牙再次加快了速度拼命狂奔,眼看就要跑進密林深處,突然有什麼東西在我腳下一絆,令我無法控制地撲倒在地。
隨即一股冰冷的風從我身體上方席捲而過,帶著剛才那股奇特的味道。我正要抬頭,脖子突然被一隻堅硬的手一把扣住,驚得我哇的聲大叫起來,說也怪,剛叫出聲,原本如影隨形的腳步聲和喘息聲消失了,連同周圍奇特的味道。只留樹葉被風吹得譁啦啦一陣響動,繼而周遭沉寂了下來,凝固般靜止在一片夜色之中。
「你手裡拿的是什麼,點心?」我聽見邊上有個男人低啞的聲音問我。
【十】
澈泉山,
澈泉水,
澈泉水裡有個狐兒眼。
狐兒眼裡金銀堆成山,
狐兒眼裡淌著黑黑的血,
幾時幹?
幾時幹……
姥姥說,老秦在山上跟我說的那個關於狐仙廟的故事,並不是全部,也並不都屬實。
她說那隻狐狸精叫胡清。他同村長的女兒是真心相愛的。
只是不同種類的界線和村人的恐懼最終分開了他倆,也導致了村長女兒在另嫁後不久便自盡身亡。
她死後不久,胡清也就此失蹤不見,村裡原本被他壓制的瘟疫再度爆發起來。為了避免更多人的死,村人將胡清贈給村長作為定親物的黑色玉石抬到了澈泉山 上,為他修了座廟,終日供奉著,終日向它禱告。過了七七四十九天,廟的下方突然湧出一股山泉,村裡人喝後不久瘟疫便消失,村裡也逐漸重回生機。
那股山泉便是現今的澈泉。
而那叫做胡清的狐狸精呢?卻是再也沒有在這村裡出現過,只留滿山的大小狐狸打洞居住,來來往往。村裡人說那些都是胡清同那村長的女兒所生的子嗣,也 都是狐仙,所以才如此有靈性,從來不傷村裡一隻雞鴨,從來不毀壞村裡一點糧食。所以無論多少年,村裡人都同那些狐狸和平共處,去往澈泉山祭拜狐仙廟的習俗 也從來不變。
聽姥姥說著那個故事的另一版本時,我正在車上一邊吃著她做的糯米卷,一邊望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
看得有些出神,以致後來姥姥又說了些什麼,我一個字也沒有聽見,亦忘了手中正咬到一半的點心。
我望見窗外有一道黑色的影子在跟著這輛車飛奔。
自車子出村開始,他始終在後面尾隨著,長長的銀白色尾巴隨著他奔跑的動作在身後劃出月牙似的弧度,很漂亮,漂亮得幾乎令人落淚。
於是我真的哭了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哭,哭得仿佛淚水怎樣也止不住。
而他見此後便不再繼續追來。
只停在原地遠遠地看著我,而姥姥在我身邊亦住了嘴,靜靜地望著我。
時至多年過去,我仍忘不了當時那一幕。
我突然大叫了起來。
叫到司機不得不靠邊將車停了下來,隨後我等不及車門開便從車窗內跳了出去,然後一邊哭一邊揚著手裡那盒沒有吃完的點心,朝著遠處那不知究竟是人還是狐的男人奔了過去。
直至靠近他。
看清他的臉,看清他臉上有些詫異又有些快樂的神情,我猛地朝他身上撲了過去。
「胡清……」我大聲叫他。
那是我這一輩子開口所說的第一句話。
澈泉山,
澈泉水,
澈泉水裡有個狐兒眼。
狐兒眼裡沒有金銀堆成山,
狐兒眼裡淌著溫柔的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