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鑫森《尊嚴死》
2025-01-31 01:57:09
一輛白色的小車,駛出了湘楚大學的校門。深秋上午的太陽光薄而淡,透出一陣陣的涼意。從這裡到江南醫院,要穿過繁華的鬧市,加上紅綠燈,堵車,滿打滿算要一個小時。
開車的是程奮,坐在後座的是鄭波。
程奮在校辦公室當主任,四十八歲,頭圓、腹凸、體胖。鄭波比他大兩歲,是中文系的教授,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主攻古代文字學,師從程奮的父親程篤,讀碩讀博,再當助手,一眨眼過去了二十多年。
兩個人久久不說話,在去向醫院的這一路上靜得只聽見車輪摩擦水泥路發出的沙沙聲。
古稀之年的程篤肝癌晚期,四個月前住進了江南醫院的腫瘤科重症監護室。鄭波在上課、開會之餘,一個人去得很勤。重症監護室是不能隨便讓人進去探看的,因為裡面的空氣消了毒。門上只有一個玻璃鑲嵌的小孔,鄭波隔一陣就會把眼睛貼上去,打量躺在病床上的程篤:一頭銀髮,滿臉愁苦,時而清醒,時而昏迷;鼻子的兩孔插著氧氣管和胃管,胳膊上插著輸液的套管,下面還插著輸尿管。
每當這個時候,鄭波就會喟然長嘆。這種「生命支持系統」,無非是讓先生毫無質量地活在限定的時間裡,死已是不可避免的了。先生平日曾多次對他說:「人活著,要有尊嚴,人死去,也要有尊嚴。」這種比「死別」更殘忍的「生離」,身上插著管子,身邊沒有親人朋友,像吞幣機一樣耗費錢財,「工業化」地死去,先生一定是極不願意的。可惜師母因病已去世多年,可惜程奮夫婦和兒子都太忙,來得少,來了也總是匆匆的。
鄭波讀本科時,程篤第一次上「文字學」的課,自我介紹說:「我姓程名篤,字頓遲,你們可知道這名和字,來自何書?」鄭波站起來說:「來自《說文解字》,篤者,『馬行頓遲』。」程篤眼睛一亮,大聲說:「你讀書多,記性好,孺子可教!」爾後,鄭波本科畢業,再讀程篤的碩士和博士,因成績突出,發表多篇論文,也就留校教書,並當了先生的助手。
在鄭波看來,程篤於他是亦師亦父,而程篤也視鄭波亦友亦子,不但學問上對鄭波諄諄引導,生活上也極為關心。鄭波的妻子,就是先生和師母介紹相識並喜結連理的。先生最大的遺憾,是兒子程奮讀了碩士以後,改行去搞行政,而且幹得津津有味。他對鄭波說:「在知識界,第一等做學問,第二等教書,第三等做官。程奮沒有定力,只能如此了。」
正在開車的程奮,鳴了一聲笛,問道:「鄭波兄,睡著了?」
「沒有。我在想先生,他太痛苦了。」
「是呵……是呵。早幾天大夫找我面談過一次。」
鄭波裝作一無所知,問:「談什麼呢?」
「他說……老人肯定沒有希望了,家屬是否可以考慮停止治療。我問怎麼個停止治療法?他說,由家屬籤了字,再在醫生指導下拔掉輸氧管。」
「你怎麼說?」
「我明白之所以要這樣做,是避免醫患糾紛,一切都是家屬自願的。但……我不同意!」
「是只要先生活著,你就可以照領他的工資?」
「絕對不是,那是人性喪盡!我、妻子、兒子,擔不起這大不孝的名聲,領導、長輩、同事、學生會怎麼看我們?今後還怎麼做人做事?」
「你擔心將來副校長提拔不上?擔心兒子將來不好找對象?就不擔心老爺子這麼受罪!唉!」
「鄭波兄,我猜想大夫也和你談過了,你是做學問的,沒什麼顧忌,能不能想個兩全其美的法子?」
鄭波一驚,隨即平靜下來,說:「程奮弟,我知道你想說又不好開口,大夫和我談話後,想得我坐臥不寧,最後才想明白,為了先生尊嚴地逝去,由我來代替家屬……籤字和拔掉管子吧。」他的喉頭哽咽起來,淚水奔湧而出。
程奮小聲說:「謝謝……謝謝……」
程篤安然辭世,然後是火化、開追悼會、入土。
不斷地有人向程奮和鄭波,詢問程篤最後的死因。
由鄭波籤字的醫院、家屬共擬的協議書複印件,程奮時刻揣在口袋裡,有人問即掏出來說:「一切都由鄭師兄做主,我聽他的。」
鄭波則從容如昔,有人來和氣地詢問或憤怒地責問,他面不改色心不跳,平靜地說:「是我籤的字,是我拔的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