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晚上的鬼魂
2025-01-17 17:32:09
人們常說,「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而我是「旅館住多了,總會遇到鬼」。
在我旅行二十多年的生涯中,住過的旅館至少數百間,遇到鬼的經驗其實很少。但奇怪的是,在舊金山就遇上兩回。
也許是磁場的作用,雖說發生事情的旅館都是老旅館,但也不過就是上百年歷史的建築;我在歐洲還住過十三世紀的旅棧和十七世紀的古堡,卻不曾撞見幽靈。大概舊金山上空飄浮的靈界生物和我的電波特別有緣。
第一次撞邪的經驗是在小義大利區北邊。我在華盛頓廣場一帶閒晃,看到一間有著文藝復興式雕花木門的破舊旅館就很喜歡,當下決定搬出在市中心裡住得好好的旅館。雖然心中知道這種老旅館的衛生、安全、方便程度,絕對比不上原來的旅館,但風格對我一直有致命的吸引力。
旅館不高,只有五層樓,大廳是義大利式黑白大理石鑲工的馬賽克地板。八月天,穿著涼鞋的我還可以感覺到大理石地板的冰涼。陳舊的老式電梯有著軋軋作響的鏤花鐵門,載我到了頂樓。
我住在閣樓的大房間內,有一扇木窗,可以看到落日及廣場上散步的老人,遊戲的小孩與談情說愛的戀人。我很滿意我的房間。有點軟的雙人床上,鋪著些許破舊卻很有款式的褪色白麻布床罩;窗前的舊橡木桌上,有著前人留下的斑斑水潰和筆印;藤草編的木頭椅已微微傾斜,卻保留了昔日講究手工的細膩花紋。
我坐在窗前,敞開了木窗,微風吹起透明的窗紗。一邊喝著旅館主人送上來的義大利白酒,我很高興自己做出這樣的選擇。
傍晚後,我去廣場上散步,在波多摩餐廳吃海鮮義大利麵,之後到葛瑞科咖啡店喝意式咖啡。身邊一些義大利老人在玩紙牌,講著義大利語,有那麼一剎那,我以為自己正在一個義大利城鎮旅行。
我在街角的花店買了一束玫瑰,帶回房間。泡了杯中國清茶,寫旅行的日記,並用隨身聽的小喇叭聽著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夜愈來愈深,廣場旁的義大利天主教堂的鐘聲提醒我該入睡了,明早還有旅人忙碌的一日活動。
我洗了澡,噴了點香水,好讓自己高興。躺在床上,床是真的有點太軟,我整個人像陷在流沙中,好像是床在睡我,而不是我在睡床。掙扎了一會兒,慢慢地,我還是睡著了。
夢魘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總之,我覺得有人壓著我,我無法動彈。我感覺到奇怪的撫摸從我的頭髮上、臉上輕輕滑過,我聽到奇怪的聲音在我耳畔呢喃,像人的呼吸,我想掙脫,卻毫無力量。
然後,我突然看到一張臉孔及一對凝視的眼神。我想伸手趕走身上的人,卻發現自己手腳發軟。「天哪,我遇見鬼了!」半夢半醒中的我頓時明了發生了什麼事,我努力用僅餘的一點清明,在意識底層念了一句西藏的六字真言,就忽地醒過來。
月光照在我的床上,室內無人,但睡前好像關好的窗子卻又開了。涼風吹著窗紗,我起身關上窗,卻再也不敢入睡。我點亮燈,拉來椅子,坐在窗前讀書,一直到曙光及晨霧在窗前湧起。
我是第一個下樓的客人,守夜的人還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離開旅館,找了家早開的咖啡店吃早餐,努力回想昨夜發生的事。是做夢嗎?但為什麼那種觸覺、那些呼吸聲都那麼清楚?還有那張臉,我在哪裡看過那樣的臉?難道只是夢嗎?我實在想弄明白。
我回到旅館,旅館主人已經來了,我猶豫一會兒,還是決定上前問個明白。我告訴他,我要搬走,旅館主人古怪地看著我。是他先開口的,他問發生了什麼事,我告訴他昨夜的經過。
旅館主人嘆了口氣,然後,他說:「他又回來了。」
「誰又回來了?」我問。
「我兒子。」旅館主人說。
旅館主人是義大利移民,三代前曾是熱那亞水手;在舊金山落腳後,開了餐館,存了些錢,買下這幢老旅館。閣樓的房間曾經是他兒子住的地方。
這個兒子念柏克萊大學,但血液中卻流著祖先做水手的基因;他喜歡出海,常常駕著風帆出海去釣魚。有一次出海,遇到海灣突來的風暴,就再也沒有回來。
但他曾經回來過幾次。第一次是一位義大利的女客,學歌劇的;另一次是位日本女孩,因為他一直想去日本。旅館主人看著我,問我:「你是日本人嗎?」
我看著旅館主人,真不知道要怎麼接受這個故事。我問道:「他喜歡《蝴蝶夫人》,是嗎?」當然是。旅館主人問我,想不想看他兒子的照片,我想起夢中的那張臉,我點點頭。看到照片時,我知道我是真的撞見了幽靈,那一對眼神就在那張照片上。
當天,我就搬出旅館,旅館主人不收我的住宿費作為補償。其實我並不需要補償,補償什麼呢?被鬼性騷擾嗎?我想自己不夠勇敢,否則應該繼續住下去,看看還會發生什麼事。畢竟照片中的那個男孩很迷人,尤其那一對溫柔多情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