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的孩子
2024-07-03 03:46:45 1
1、
小時候,朱雙喜一直覺得死亡是一種騙局,死了就是去了某個地方。
比如說,罈子裡。
那時候他家裡的房子是木質的,樓上有一個黑黑的房間,裡面有很多蓋著蓋子的罈子,他覺得他的姐姐們就在那些罈子裡。這個古怪的念頭一直在他的腦子裡時隱時現,揮之不去,糾纏了他二十多年。
刑滿釋放之後,朱雙喜沒有回家,在監獄附近租了一個單間,住了下來。在他服刑期間,父母生病去世了,家裡的老房子早已坍塌,他無處可去,只能在外面飄著。
這是一個大雜院,一排八九間老舊的紅磚房,背陰的地方都長出了苔蘚,五六個髒兮兮的小孩子在院子裡玩土,幾個面目陰沉的男人蹲在牆根下,無所事事。
這天晚上,停電了。
大雜院經常停電,不稀奇。
有個男人扯開嗓子罵了幾聲,就沒動靜了。有兩個女人,高一聲低一聲地喊自己的孩子回家睡覺,喊了一陣子,也沒動靜了。她們的孩子肯定已經回家了。
朱雙喜不想睡覺,打算出去轉轉。
有一戶人家打開了應急燈,大雜院裡總算有了一點光。幾個人在院子裡乘涼,看見朱雙喜,他們沒打招呼。他們的神情好像和平時不太一樣。
大雜院外面是一片工廠,灰頭土臉的。
朱雙喜漫無目的地走。
周圍沒有亮光,很顯然,這一片都停電了。走了一陣子,他回頭看了一眼,大雜院已經隱在了黑暗裡。
走著走著,他突然看見前面黑糊糊的綠化帶旁邊有什麼東西在動。他放慢腳步,輕輕地走過去,看見是一個小孩,大約三四歲,低著頭坐在水泥臺階上。
他蹲下來,問:「你怎麼不回家?」
那個小孩抬起了頭,沒說話。
他拿出手機,照了照,發現是一個小女孩,是李有的女兒。李有也住在那個大雜院,四十歲左右,靠收廢品為生。他妻子很瘦,臉色發黃,很少出門。
朱雙喜四下看了看,大聲喊:「李有!李有!」他以為李有就在附近。
四周不見一個人。
「你叫什麼?」他問。
她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
朱雙喜拉起她的小手,說:「走,回家。」
她乖乖地站了起來,跟著他走。她的手很涼,黏糊糊的,似乎沾了什麼髒東西。
乘涼的幾個人都回去睡覺了,大雜院裡靜悄悄的。
朱雙喜敲了敲李有家的門。
沒人應。
他使勁敲門,一邊敲一邊喊李有。旁邊的門開了,一個中年女人探出半個腦袋,看了看他,說:「李有去醫院了。他妻子生了病,聽說病得不輕。」
朱雙喜指了指身邊的小女孩,說:「她一個人在外面,我把她帶回來了。」
「李有今天晚上肯定不會回來了,你先帶著她吧。」
「我不會帶孩子。」
「給她找個睡覺的地方就行。」
「她叫什麼?」
中年女人想了想,說:「好像叫望兒。」
「她餓了怎麼辦?」
「隨便找點東西給她吃。」說完,她把腦袋縮回去,關上了門。
朱雙喜只好把她領回了家。這是一間十幾平米的屋子,有一張木床,一個衣櫃,上面鑲嵌著一面鏡子,一個很舊的寫字檯,缺了一條腿,用磚頭墊著。角落裡,有幾個黑色的土陶罈子,是房東留下的。
朱雙喜點上蠟燭,把她抱起來,放到了床上。她很瘦,很輕,比一隻小貓重不了多少。
「你餓嗎?」他問。
她的目光繞過他,看著那幾個黑色罈子,眼神裡充滿了驚恐。
他拿起寫字檯上的火腿腸,剝開,遞給她。她立刻接過來,三口兩口就吃了。她的吃相有點兇,一邊吃一邊盯著朱雙喜,似乎害怕他搶她的食物。
朱雙喜把所有能吃的東西都擺在她的面前:兩個麵包,四根火腿腸,一個滷蛋。
她都吃了。
他從沒見過這麼能吃的小孩。她一定是餓壞了,他想。
吃完飯,她沒有要睡覺的意思,盯著寫字檯上的幾個木頭人,目不轉睛地看。那是朱雙喜雕刻的,他在監獄裡學的這門手藝。
「你喜歡木頭人?」朱雙喜問。
她怯怯地點了點頭。
「喜歡哪一個?」
她伸手指了指。那是一個很厲害的小孩,叫哪吒。
朱雙喜拿起哪吒,遞給了她,說:「送給你了。」
她接過來,輕輕地抱在懷裡。
過了一會兒,朱雙喜用溼毛巾擦乾淨她的手和臉,又把床收拾了一下,用衣服疊成一個小枕頭,放在裡面,讓她睡覺。她穿的短褲和背心,都很髒了。朱雙喜想給她脫下來,洗一洗,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她再小,也是異性。
他吹滅了蠟燭。
很遠的地方,有個女人在喊她的孩子,一個男人隨聲附和,他們的聲音裡有哭腔。他們的孩子不見了,這是一件很悲慘的事,比任何事情都要悲慘。
他扭頭看了看望兒。
她面朝裡,蜷縮在床上,一動不動,無聲無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個女人和那個男人都不喊了。也許,他們已經找到孩子了。也許,他們已經絕望了。
睡意一陣陣襲來,朱雙喜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黑暗中,有一對眼珠子亮亮地閃著,是望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