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貓
2024-07-12 09:20:45 4
又看見這隻白貓了,肥頭大耳,通體雪白,黃眸在正午陽光的映射下閃著寶石般的光芒,它像只流浪貓,因為每天不論哪個時候,只要我經過小區南門外的泥土小路,白貓總是在路旁野草叢中警衛似地站著。它不怕人,至少一點也不懼我,反而是我時常為其妖烈的目光所震懾,不得不退避三舍。
貓與狗不同,以往這裡也曾有一條流浪狗的,斑耳雜毛,渾身的泥汙像是剛從泥沼中爬了出來。有時候我會扔些東西在路邊,狗會毫無顧忌衝上去啃食,而貓不會,若是兩者相遇,又總會莫名爆出一場戰爭。
半年前,我時常夜裡十二點過後才從小區邊上沿山的那條小徑溜回去,夜色裡便常有白貓的身影,它穩穩地棲身於雜草叢中,待我路過時,白影一閃沒入遠處濃濃的夜色之中,身形矯捷而鬼魅,猶如夜之幽靈。
我記得深秋的一個月圓之夜,氣溫降下來,臨山而建的小區裡遍植楓樹,皎潔的月色罩在紅葉上,原本單調孤冷的夜,瞬間被裝扮一新,樓上的燈火恰成了點綴。走近小區的時候,手機上顯示剛好十一點,時間不早了,我卻很貪戀這樣的夜色。山風微冷,帶著湖水荷葉的氣息,雜草叢生的地方有新翻泥土的痕跡,雖不明顯,但對於日日從此路過,而此刻又在賞景的我來說,還是可以看到的,我首先想到的就是那條斑毛狗。在老家,常有野狗刨坑埋食的說法,意思是說對於一些經常食難果腹的流浪野狗來說,一旦得了些食物而又不能全部吃掉,它們便會在地上掘個土坑把東西埋起來,等餓的時候再挖出來吃掉。我當然不會過問這個,不至於去扒開野狗埋下的東西去看個究竟,只是略一駐足,我便踏著月色往回走了。
我所住的小區裡,樓房普遍都不很高,沒有電梯,更要命的是我所在的樓梯口那盞燈自從壞掉之後就沒人修理過,每次走到這裡總要掏出手機來照一下路。今夜卻沒有必要,因為有明月皎皎懸在高空,樓梯路面一覽無餘,或許是我眼花吧,總覺得樓梯口有個人影藏在門後的陰暗角落,似乎在盯著我看,這時候我離樓道口也不很遠,揉揉眼再看時卻又空無一物。待我靜下心來方有勇氣往前走,直到進了樓梯我才終於鬆了口氣,也才發覺自己竟然如此多疑,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時間,誰會發神經似的杵在這裡?難不成只為了嚇我一跳?
抬頭看看細窄的樓梯,幽長仿若遙無盡頭,我正要抬腿往上邁,忽聞來時的路旁荒草叢中傳來一陣狗吠,聽聲音大概就是那雜毛流浪狗,叫聲急切,狂亂不歇,似乎發了瘋。對於瘋狗,我向來是避而遠之的,此刻唯有慶幸這狗發瘋的時候我不在附近,否則還真是不易對付。既然自己已經安全,我便不再多管閒事,徑直上了三樓,開門鑽進我那間小臥室,進門先開了窗子,一股涼風襲來,很舒服。
遠處的狗吠聲戛然而止,乾脆利落,突然間就沒了動靜,外面的世界重又歸於沉寂。我坐在窗前打開電腦,半夜上網的人很多,有人為了工作需要,但大多數還是因為無聊,刷了一遍微博,忽然覺得自己也成了這寂夜裡的幽靈,無處著落,四處遊蕩。虛擬世界裡的時間消磨起來格外的快,沒覺得做了些什麼,便已是將近凌晨一點了,我卻沒有絲毫的睡意,起身去了趟廁所,發現床前的墊子上落了一層黑黑的東西,湊過去看,竟都是些飛蟲。本來,飛蟲被燈光所吸引,穿過紗窗孔隙進來,在燈前打轉又被灼熱致死,並不是件稀奇的事,飛蛾撲火,大概便也是這麼種情形,然而那都是盛夏時節蚊蟲頗多時候發生的事,此時已值深秋,何況連日來早已不見飛蟲闖進的跡象。如今眼前黑漆漆一片,不說上萬隻,總也有幾千吧。我把蟲屍清理掉,帶著疑惑又坐下來,窗外一陣聲響,卻是一隻體型碩大的飛蛾,撲稜著灰色的粉翅,極力想要衝破紗網的阻撓闖進來。
今天怪事真多,以前只知道外國有月圓之夜狼人變身的傳說,中國也不外乎是月圓時各種妖魔吸取月之精華的故事,然而都不足信,唯有今天這隻巨大的飛蛾讓我久久不能挪開雙眼。我正自奇怪,忽覺窗外白影一閃,一隻白貓出現在窗臺上,將那隻飛蛾叼在口中,怪眼中閃過一陣寒光,似乎意猶未盡。老人講夜貓通靈,民間傳說中凡有鬼祟之事大多與貓帶些牽連,貓有九條命的說法更是深入人心,我雖是受了唯物主義教育之人,對這傢伙卻也不敢輕易招惹。我與白貓四目相對,它竟將兩撇鬍鬚雙雙上揚,臉上現出笑容來,就在我嚇得倒吸一口涼氣,尚未緩過神來的時候,那白貓已經閃沒在了月色之中,留下一臉驚愕的我呆坐在窗前。
我對著電腦,一直坐到兩點多,根本沒有心思理會屏幕上的畫面,腦海裡一遍遍閃現的只有那隻白貓,還有它詭異的笑容,直到我關閉電腦,躺在床上,白貓的影子才漸漸淡去,可是眼前又莫名地出現一個人影,就是我在樓梯口幻覺似看到的人影,當時並未過於留意,此刻忽又想起,那該是個我見過的人。
數天之前,我在前面小超市裡買東西,有個一臉兇相的中年男子闖進來,拎了滿滿一袋東西揚長而去。我看得清楚,那人滿嘴罵罵咧咧,卻並未給錢,像極了地痞流氓,倒真是對得起那一臉絡腮鬍子,重點是那老闆並不言語,確切地說,是一臉敢怒不敢言的表情,這讓我更加確定之前對絡腮鬍子的判定。
結帳的時候,我還專門問了老闆,他似乎頗有顧忌,四下望了望,才對我說出實情。那人果然是個混混,自小不務正業,成日裡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兩年前才從監獄放出來,卻依舊是絲毫不知悔改,他若來店裡拿東西,從未有人敢收他的錢,只能是自認倒黴。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心裡更加氣憤,這樣的無賴就該關在監獄裡終老。我倒是十分同情超市老闆,這人十分心善,我不止一次看到他拿剩飯剩菜去餵那條流浪狗,可是這遭遇,果然好人多難啊。
心緒又轉回來,晚上會在樓梯口看到絡腮鬍子的身影,可又像是我的幻覺,而半夜裡的白貓撲蛾,飛蟲入窗卻是真切的親眼所見。常在小說裡看到大事發生之前必定天降異象,可惜我還沒有佔卜問卦的本事,因而只能蓋上被子蒙頭大睡了。
事情過去三天,我都是儘早往回走,即便不得不晚歸的時候,我也是繞著圈走小區的正門,避免那條小路,可是一旦神經稍微鬆懈,便又自覺好笑,連我這樣一個向來心寬的人,如今竟也漸漸學會了捕風捉影。
月亮已經明顯不如三天前了,殘缺的一角仿佛帶走了它大半的光亮,此刻看來,奄奄一息的樣子。我計算著時間,才九點半,不算太晚,正好來得及去超市裡買點水果帶回去。當我走進超市的時候,老闆正給一個女人結帳,一共是十七塊三毛,兩人正為了給不給那三毛而計較,女人嗓門洪亮:「三毛就算了,十七吧。」
老闆瞅了瞅眼前的一堆東西,說道:「這兩件已經給你便宜一塊了。」
女人又道:「三毛也值當得要?就十七吧。」說完不等老闆的回應,女人拎著東西自顧自走了。
見我進來,老闆頗有傾訴意味地說:「看看,這人經常來買東西,我想著是老顧客,什麼東西都按最便宜的價賣給她,可她不光愛挑毛病,一到結帳就想著不給那點零頭,你說說這算什麼人?」
我附和著:「是啊,不過總比白拿不給錢的好些吧。」
老闆聽了這話,原本陰沉著的臉瞬間多雲轉晴,悄聲對我說:「那人再也不會來了。」
我正要問明緣由,不知何時老闆娘已至跟前,衝著老闆使勁咳了一聲,老闆尷尬一笑,不再言語,當時我也沒多問,拎著水果往回走了。
前兩天看到新刨開泥土的那塊地面,白貓正坐在那裡,見我走過來,也不閃避,竟用爪子刨起土來。我忽然想,那條狗若在的話,到可以和白貓拼個高下,不過說起來,我還真是有些天沒看見雜毛狗的影子了。
說不清到底是為什麼,每次見到這白貓,總是不由得頭皮發麻,尤其在晚上,我的唯一選擇就是落荒而逃,然而兩天後的一件事證明,真正讓我發怵的不是白貓,而是白貓挖土的那塊地方。
那天早晨,我打算依舊從小道溜出去,卻發現那邊圍了一圈警戒線,一群大蓋帽把小路嚴嚴堵死,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看上去挺嚴重的,因為趕時間,我便繞了過去,沒有細看究竟。當天夜裡往回走,那裡留下了一個大坑,白貓正在坑邊,不斷用爪子把周圍的泥土扒拉到坑裡,看那意思,是想把這個土坑填上。後來聽說,那裡挖出了死屍,死的人就是絡腮鬍子,是被不知名的野獸咬死的,死相可謂慘烈,渾身上下幾乎不見一塊好皮,唯有那張臉還算完整。
這裡唯有一貓一狗而已,那條除了吃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的雜毛狗又早已不知去向,但僅憑那隻黃睛白貓,若真能咬死人,豈不成了妖精,想來這件事多半是其它野獸所為,荒山野嶺,有狼出沒並不算怪事。但不管怎樣,出過死屍的地方總讓人心裡不舒服,因此,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有走那條小路,直到後來,有一天來了位老同學,在外面玩得太興奮,往回走的時間就晚了些,因為有人在一旁壯膽,便又抄了近道。
那天也是個月圓之夜,走到超市門口,同學要去買瓶水,我在一旁跟老闆閒聊,說起生活掙錢的不易,我便又想起那個結帳不給零錢的女人,跟老闆談起她,沒想到老闆忽而很神秘地笑著說:「那女人以後也不會再來了。」
我自然要追問原因,可是老闆再不多談。這老闆大概是腦袋出了問題,每次說話都神神叨叨,雲裡霧裡的不著邊際。我們拎著水果出了超市的門,正碰上老闆娘拿了剩飯往後面小山坡上走去。
「又去餵流浪狗啊?」我打招呼道。
「嗯,」老闆娘的回答很利落,也不多說別的,自顧往前走。
「這幾天不見那流浪狗啊,我還以為病死了呢。」
老闆娘不理會,鑽進樓後面的背陰處,放下東西往回走去,等我經過時,忽的涼風撲面,背陰的角落裡分明閃過一道白影,直撲向那幾個饅頭,是白貓,它吃起東西來聲音極大,又撕又咬,全然不像是一隻貓,倒似乎是一隻兇惡的野獸。
我隨身帶了手電筒,往那邊照過去,白貓哪裡是在吃食,它正用一雙利爪將眼前的東西抓得稀爛,似乎注意到有人,白貓猛地抬頭看過來,黃眸中閃著紅光,我不禁打了個冷戰,拽起同學往回走,再也不敢多看。
從那以後,我果然沒有再見過那個摳門的女人,卻有幾次見到白貓在那個土坑上不停地掘土,只是土坑裡沒有出現過死屍,我一直很懷疑超市老闆夫婦,但終究沒敢多問,直到我離開這座城市,白貓才漸漸淡出我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