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陌生人的讚美(優秀篇)
2024-07-30 15:46:49
從前的我家,離我就讀的中學不遠。上學的路程大約10分鐘,每天清晨我都要在途中的一家小吃店買早點。
那年我13歲,念初中一年級。
每日的清晨,我都帶著一副空蕩的腦子走在上學路上,走到那家小吃店門前。我要在這裡吃餜子和喝豆漿,餜子就是人們所說的油條。這個時間的小吃店,永遠是熱鬧的,一口五印大鍋支在門前,滾沸的衛生油將不斷下鍋的麵團炸得吱吱叫著。當年,能吃到這油炸餜子已是歡天喜地的事了。我排在等待餜子的隊伍裡,看炸餜子的師傅麻利、嫻熟地操作。
站在鍋前負責炸的是位年輕姑娘,她手持一雙長竹筷,不失時機地翻動著油條,將夠了火候的成品夾入鍋旁那用來控油的鋼絲笸籮。當年油是珍貴的,控油這一關就顯得格外重要。她用不著看顧客,只低垂著眼瞼做著屬於自己業務範圍的事——翻動、撈起,但她的操作是愉快的,身形也因了這愉快的勞作而顯得十分靈巧。當她偶爾因擦汗把臉抬起來時,我發現她長得非常好看,她那新鮮的膚色,那從白帽簷下掉出來的慄色頭髮,那純淨、專注的眼光,她的一切……
在我當時的生活中,她幾乎就是美麗的代名詞——一種活生生的可以感覺和捕捉的美麗。她使我空蕩的頭腦驟然滿當起來,使我決意要像她那樣子美好地成長。以後的早晨,我站在隊伍裡開始了我細緻入微的觀察,觀察她那兩條辮子的梳法,她站立的姿態,她擦汗的手勢,腳上的涼鞋,頭上的白布帽。當我學著她的樣子,將兩條辮子緊緊並在腦後時,便覺得這已大大縮短了我和她之間的距離。
後來我們搬了家,不能再光顧那家小吃店了。又是一些年過去,我又一次光顧那家小吃店。記得是秋天的一個下午,我乘坐的一輛麵包車在那家小吃店前拋錨。此時,門口只有一隻安靜的油鍋,於是我走進店內。我看見她獨自在櫃檯裡坐著,頭上仍舊戴著那白帽,帽子已被油煙漚成了灰色。她目光渙散,不時打著大而乏的呵欠,臉上沒有熱情,卻也沒有不安和煩躁,就像早已將自己的全部無所他求地交給了這店、這櫃檯。我算著,無論如何她不過40來歲。
下午的太陽使店內充滿金黃的光亮,使那幾張鋪著幹硬塑料布的餐桌也顯得溫暖、柔和。我莫名生出一種願望,想告訴這個坐在櫃檯裡打著呵欠的女人,在許多年前我對她的崇拜。
「小時候我常在這買餜子。」我說。「現在沒有。」她漠然地告訴我。「那時候您天天站在鍋前。」我說。「你要買什麼?現在只有豆包。」她打斷我。「您梳著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穿著白涼鞋……」「你到底想幹什麼?」她幾乎怪我打斷了她的呆坐,索性別過臉不看我。「我只想告訴您,那時候我覺得您是最好看的人,我曾經學著您的樣子打扮我自己。」
「嗯?」她意外地轉過臉來。麵包車已經修好,司機催我上車。我匆匆走出小吃店,為我這唐突的表白尋找動機。但我忘不了她那終於轉向我的臉。我多麼願意相信,她相信了一個陌生人對她的讚美。
不久,當又一個新鮮而嘈雜的早晨來臨時,我又乘車經過這個小吃店。門前的油鍋又沸騰起來,還是她手持竹筷在鍋裡撥弄。她頭上又有了一頂雪白的新帽子,慄色的捲髮又從帽簷裡滾落下來,那些新燙就的小髮捲兒為她的臉增添著活潑和嫵媚。她以她那本來發胖的身形,正竭力再現著從前的靈巧,一種更成熟的靈巧。車子從店前一晃而過,我忽然找到了那個下午我對她唐突表白的動機:因為一份陌生的感激,喚起了她那愛美的心意。那小吃店的門口該不會有「歡迎衛生檢查團」的標語吧?我慶幸我的車子終究是一晃而過,我願意堅信:她的煥然一新是因為聽見了我的感激。
當你克服著虛榮走向陌生人,平淡的生活裡處處會充滿陌生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