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
2024-07-09 02:51:46 1
一
我的外公,常年臥床,對於他我真的沒有什麼印象。那時候農村喜歡生一大堆,母親是兄弟姐妹裡的倒數第二,加之父親的晚婚,似乎到我能有意識地認識幔帳後那個乾癟老頭兒的時候,他就把根扎在充斥了中藥味道的老式木床上,怎麼都不願意起來。
不知道我的出生所包含的意義,幼年的我體弱多病,體虛到七歲還在尿床。買肉還要配給的年代,連糖塊都是奢侈的享受。我三歲那年,被一群年紀大點的孩子從玩耍的板車上推下來,壓斷了一條腿,醫學解釋是關節粉碎性骨折。家裡的小山村醫療條件惡劣,只能放在國道邊居住的外婆家養病,需要每天打針。為了物質獎勵那個「不怕打針的孩子」,未嫁的小姨總在我挨針前給我一個糖塊,那東西硬邦邦的,一分錢兩塊,就算一樣被打針打得淚流滿面,我心底還暗自慶幸:斷腿之災是上天給我的犒賞,斷腿的孩子打針前有糖吃啊!
多病,所以怯懦。老娘在旁邊的時候兇狠得像老虎,娘不在旁邊的時候像老鼠,兼而更加乖張。
小孩子的骨傷其實好治。那次的意外,讓村裡所有板車上的孩子都回家挨了頓死揍。所以,我就算康復也被大家孤立了。
母親不知道在哪裡找到一堆花花綠綠的毛線,把我的新毛衣編織得象孔雀的羽衣。不是吹牛,小時候我也曾經唇紅齒白,在一堆被太陽曬得木炭一樣農村娃娃裡,突出得象個洋娃娃。我沒有朋友,因為乖張,我生氣的時候還咬人!
一個人在早春的魚塘玩,新綠的草叢下有小小的木耳,農村叫『地木耳』,採摘的時候忘記雨後的草地十分的光滑,油菜飄香的時分我開始飛翔得很優美,落在魚塘邊幾米高的水坑裡。那天的感覺我現在還記得,我更願意當一條魚。母親的教育方法很簡單,別人不可以欺負我的,但是我出錯的時候她還是打得很專心。我奢求早春的太陽能比三伏的更加強烈,可以在回家前把我的新毛衣貼身的捂幹。我怕挨揍!
春天裡,荒了的田裡開了那麼多不知名的小花,就來了蜜蜂。看蜜蜂採蜜的時候我笑了,冷過了身體開始瞬間炙熱,然後體內某一部分開始漂移,在我暈倒前,清楚地看見它脫離我身體那部分,如煙……
二
不知道中國的茅山之術有多少科學成分在裡面,我的某些長輩精於此。比如收驚、止血,比如給女人治療月經疼痛。不需要望聞問切,注視對方一番,冷淡說道:「你回去吧,到家睡了一覺就不疼了!」傳說那效果是異常的靈驗。我理解不了,因為我的構造實在與女子大不相同。
我莫名而來的那場怪病,逼得母親丟下農活帶我趕回娘家。請別人要花錢的,外公也略懂皮毛,自然找他。
外公清了下嗓子:「他的魂魄丟掉了,回家給他喊魂吧!」 給了媽媽一塊奇怪的石頭後,躲在幔帳後的外公,自顧不暇地咳得幾乎背過氣去。
媽媽的娘家,其實是在國道邊的鎮上,下嫁到爸爸家的山衝裡。就地域而言,多了不少委屈。
「家裡沒人守,山路黑得早,回去吧。」外婆對於這三天兩頭回門的閨女,實在沒有新禮物贈送了,用舊牛皮紙包把乾菜塞到媽媽懷裡,轉頭問:「你家大妹子呢?」
「送到雲姐家寄讀了。」母親依舊有著娘家做女兒時的臭脾氣:「那妹子脾氣犟,看著就討嫌!」
伏在媽媽的背上,回家的山路也一樣的漫長。我家養了條黑狗,鄉下人起不了什麼好名字,就叫『大黑』,它總是能跟在我們身後從家攆到幾裡外,被母親喝止在去外婆家的半路的那個歪脖樹下。平時我們從外婆家回來的老路邊,大黑就應時地從草叢躍出,搖頭擺尾地扮可愛。
那天,那刻,風起的時候,天莫名的陰了。
「黑!」走乏了的媽媽,放下我一邊喘息一邊吆喝。熟悉的草叢裡大黑沒有出現。
遙遠的草叢裡,忽然出現的那個女娃娃,梳理著她長長的秀髮,臉瘦瘦的,很清秀,笑著看我。
「媽媽,我看見了一個漂亮的妹子對我揮手。」我說。
「小兔崽子,這麼點點大就知道喜歡妹子。」媽媽給我擦下額頭的冷汗,陰風襲來的時候,忽然一怔,臉色蒼白:「那妹子……那妹子,和你打招呼的妹子在什麼地方?」
我沒有力氣抬手去指,草叢裡那漂亮的女娃娃菀爾一笑,化做一抹青煙隱入草叢。
媽媽一個耳光打在我臉上:「蠢東西,那裡是一個墳頭,哪裡來的妹子!」背起我就跑。
我的淚滾滾而落的時候,負我奔跑的媽媽沒有看見。天很冷,伏在媽媽瞬間潮溼的背上,我理解不了,夜鳥一聲利嘯中,膽大異常的媽媽為什麼在那一刻流下那麼多冷汗。
漂亮的女娃娃呢?
她又出現了,懸在半空,裙帶飄飄。遠遠的對著我笑,笑容如花,臉白如紙……
三
為什麼刻意把母親的那次病情安排在清明前後,我很多年都不能釋然。母親三天後能爬起身的時侯,先把我沾滿陰溝汙泥的衣服放在塘邊漿洗。
母親回娘家帶我看怪病,耽誤家裡的農活,爺爺追著上了墳山,對受了驚嚇逃回家的母親開始謾罵。公公罵兒媳婦本沒有什麼錯,但是精於口舌之快的長輩,每每罵人總先殃及對方女性的長輩,其文採多少年後無人能出其左右。憤怒的母親冒犯了暴躁的公公,爺爺幾扁擔把母親打成重傷。有時候我想,我們娘兩個受傷的時候,爸爸在哪裡?
我的衣服,是爺爺打媽媽的瞬間弄髒的。那一刻,雜木扁擔揮舞成弧線,圓月彎刀一般的絢爛,母親那一聲慘叫中,我撲倒在家門口陰溝裡。為什麼我永遠不是魚呢?泥鰍黃鱔也好。
因為我的衰弱無力,母親先把我用布繩綁在椅子上,放在魚塘邊的陽光下,她才放心下到水面邊的石階上洗衣。每每回望,笑了:「你再不中用,也是我的兒子,知道嗎?」
衣服真的很髒,入水的瞬間就開始冒出可疑的氣泡,泥湯四散,浮在水面成了怪異的圖畫。我仔細地看,一會兒便形成了一張臉,會笑。她有飄飛的長髮嗎?
「等你那死鬼老爸拿了布票回來,媽媽扯了的確良給你做新衣服。」母親自語的背影有點抽搐:「這衣服太髒了,媽媽現在沒有力氣,洗不乾淨了。」我從來沒有見過媽媽哭過的樣子,她怎麼了。
硬了的冷飯是沒有味道的,媽媽丟了幾塊在大黑的破飯碗裡,挑剔的畜生聞聞走了。
從我家土屋飄來的中藥味道香得有點怪異。好心的鄰居帶我過去扒了幾口熱飯,摸摸我的腦袋,嘆口氣,土磚造的房子本來是門對門。鄰居喊:「老妹子啊,身子不方便,就順便在我家吃點。」沒有反應。
吃完了,鄰居把我放在我家門口,轉開走了。
前天的剩飯乾脆沒有炒,放點冷水泡一碗。濁酒,七毛五分錢一斤,媽媽抓過酒碗瞪我一眼:「小崽子,你,會喝酒嗎?」我搖頭,她冷笑中一飲而盡:「滾!你是哪裡來的野崽子,我兒子很能喝的!」
悲傷的季節,雨在無聲處紛紛而落。
夜好黑,縮在床角的我,真的不相信還會有陽光。
「這孩子又死到哪裡去了?」媽媽可能醉了,她把門踢得砰砰作響尋我的時候,我躲在老式木床的幔帳後瑟瑟發抖。那天赤腳踩在泥地上的滋味讓我記得很多年,真的很涼爽,只可惜夏天還離得那麼遠,連一夜都如此漫長,長得到不了頭。
雨夜裡是誰的哭泣?是奶奶。爺爺喝醉後最大的樂趣是打老婆,偶爾也會拿兒媳婦練習一下武功的。媽媽三天前的運氣實在不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