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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螺髻

2024-11-13 04:12:10

    一
    這已經是我第七次寫這篇小說的開頭了。
    屏幕上淡藍色的文字支離破碎地堆砌在一起,和這黑暗的房間一樣死氣沉沉。我沒由來的一陣惱怒,絕望地關掉Word,將臉深深埋在冰涼的手掌裡。我懷疑自己最近神經錯亂而影響了寫作。
    這時,突然屏幕一黑,我訝然抬頭,一則消息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眼前,「你好。」
    什麼時候打開了QQ?好友欄裡沒有頭像,只有一團黑影在不停地閃動,對這種Down來幾個黑客軟體就四處冒充高手的人,我有著強烈的厭惡感。而且,我從來不喜歡聊天,QQ只是用來和幾個出版商聯絡的工具。
    我正想關掉QQ,又一條消息傳來:「我能叫你姐姐麼?」我握著滑鼠的手猛地一震。
    姐姐?我突然冷笑出聲,尖銳的聲音刺得自己頭皮有些發麻。黯淡的水波圖案桌面恰好折射出我古怪的笑臉,而那用鮮紅花體書寫的消息猙獰地凸現出來,似乎正嵌在我的額頭上。
    這種詭異的感覺讓我一瞬間手腳都有些發寒,恐怖的感覺卻激起了我和她聊天的興致。我回信:「你是誰?」
    對方沒有回答我,而是直接說明來意:「我想寫一部武俠小說,能不能向你請教一下寫作經驗?」
    原來不過如此。我有些失望:「我不寫武俠小說,只有我妹妹才寫那種無聊的東西。」
    對方沉默了一會,我以為她會受辱而退,不料她堅定地問:「那能告訴我你妹妹是誰麼?」
    「曼殊沙。」我將鍵盤一推,冷眼看著屏幕,等著她的回音。我清楚這樣一個名分對於她這樣的新手而言的分量。曼殊沙已經成名很久了,一個以空靈清新而聞名的武俠作者,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她是我妹妹。
    曼陀羅和曼殊沙當然是姐妹。是佛法成就的時候,諸天墜落的兩種極美之花。
    對方卻未如我想像中那樣激動,很久,才無端地發來一句:「她在你身邊」。
    這句話沒有標點。鍵盤上我細長的手指卻猛地一顫,不由地回頭四望,黑暗中寂無旁人。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她打的是一個問句。我有些生氣,手下飛快地回覆:「她在瘋人院。」不知為什麼,又譏誚地加了一句:「我倒可以把她的QQ給你,就是不知道瘋人院有沒有條件上網。」
    「瘋了?她為什麼會瘋。」雖然看不到對方說這句話時的表情,但一種陰鬱的冷靜還是從網絡的那端直透過來。
    「天知道。」我重重地敲擊著鍵盤。
    「瘋人院不是人呆的地方。」
    我冷冷道:「人去了會怎樣?」
    「會死。」
    「那你是說我妹妹會死了?」
    「天知道。」對方的消息無聲無息地飄到眼前:「瘋的應該是她姐姐,不是麼?」
    我的怒火湧了上來,「我是瘋了,作家都是瘋子。」
    QQ生澀的信號聲宛如一個人在尖聲發笑:「可是,姐姐,你記錯了,你自己就是『曼殊沙』啊!」
    我的一切動作戛然而止,回憶似乎慢慢清晰起來。我合上眼,不錯,我自己就是「曼殊沙」。電腦硬碟上保存的全是我長篇累牘的唯美派武俠小說,桌上放著的情人節男友送的藍色妖姬還沒有開敗,屏幕後面那扇雪白的牆上,掛著我一身白衣的古裝藝術照——一張嬌好的臉,在幽樹暗花之中螺髻滴翠,還帶著一絲俏皮的笑。
    是的,和我那苦命的姐姐不同,我的一生都照耀在幸運的陽光之下。
    我突然疲倦至極,隨手關掉了QQ,打開一些下載的名著亂翻。
    而她的消息還是又出現了:「你愛看日本小說?」
    我心下一沉,知道我的計算機已經被她侵入,於是冷靜地回答:「是的。」
    「這部《我是貓》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和我姐姐一起看的,其他的都不記得,只是有一個情節非常清晰。」
    我沒有回答,她自顧地說:「裡邊有一個叫水島寒月的美男子,卻化妝成一個禿頭到朋友家偷東西,結果被朋友家的貓看見了。貓說,雖然是美男子,禿著頭來偷東西的樣子仍是十分詭異的。」
    「你記錯了,那個禿子不是水島寒月,只是一個長得像他的賊罷了。」
    「你才記錯了,姐姐。」她打出一個甜甜的笑臉。「美人就是美人,有沒有頭髮都還是他。」
    她的話有些莫名奇妙,卻勾起了我腦海深處某些陰暗的記憶,讓我在一瞬間,仿佛置身在一個空空蕩蕩的舊樓閣中,一切似曾相識,卻又不可觸摸。她適可而止地中斷了我的恐懼感:「那麼你能幫我看看我新寫的小說麼?」
    我鬆了口氣,恢復了些許自信:「意見就不必了。我怕你難受。」
    那邊居然仍然不介意:「曼陀羅目中無人已是眾所周知,我敢來找你就不怕難受。」句尾又是一個溫和的笑臉。
    我猶豫了片刻,答道:「你傳過來吧。」
    文件傳輸的速度快得驚人,就好像早已存在自己的硬碟上一樣。
    故事很長。開頭也很平凡。
    無非是兩個相戀的人的兒女情長,無休無止的武林恩怨,看得我直打哈欠。
    後來,在一次殺戮中,那個女子為了救那個男子掉入懸崖。男子很傷心。後來男子又遇到一個美麗溫柔的少女,兩個人相愛並過著幸福的生活。
    故事在這裡峰迴路轉。墜下山崖的那個女子並沒有死。她住在崖底,吃著青草樹皮,頑強地活了下來。可是她的一頭烏黑的長髮由黑變黃,由黃變白,最後一根根落盡了。
    她將武功練到極致,從崖底爬了上來。不過這個時候,她的美貌青春都被崖底的等待消磨盡了,變得醜怪無比,別人見到了她都以為見了鬼。
    後來的故事忽然變得混亂而冗長,我好不容易才明白過來,作者三萬字的意識流似乎只為了表達這樣的思想:醜女人雖然已經是絕頂高手,但是她卻過著宛如狗一般的生活,一路乞討,追尋著那個男子留下的氣息。
    又過了好久,醜女人終於找到了那個男人。
    男人和他的妻子恩愛禮敬,行俠仗義,是江湖上人人羨慕的美眷。
    可是,男人的書櫃裡還鎖著一縷頭髮,是他們定情時她親手剪給他的。那時她一頭三尺長的秀髮比緞子還要黑。
    她知道他還在懷念自己,那時的自己。
    醜女人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應該悄悄離開,成全這對神仙眷侶,成全自己留在當年那少年心中的一縷絲絲擾擾,一份美麗的憂傷。
    可是她還是不甘心。她守候這麼多年,她的愛有多深,她的固執就有多深。她甚至不相信自己是醜陋的,她以為那個男人還會和以前一樣愛她,愛她的心,愛她的人,愛她已不存在的秀髮。於是她無數次徘徊在他們窗外,幾近瘋狂。
    終於有一天醜女人忍不住跳了出來,將他們捉到當時的那座懸崖邊。
    她看到他們在懸崖邊對視的眼神,就知道一切都不可能再回來了,她跪坐在原來墜崖的地方,哭得撕心裂肺。
    男子說,他們會好好照顧她一世。
    醜女人說,她不需要。
    男子又說,他可以還她一條命,但請她放過自己的妻子。
    醜女人說,她不恨他,只恨她。
    旁邊,他美麗的妻子輕輕啜泣,三尺秀髮鋪了一地,宛如盛開了一朵黑色的花,月光就是花上的露水。
    男子看著妻子,沉默了一會說:「那麼讓我和她一起死吧。」
    醜女人突然大笑起來,悽愴的笑聲在暗夜裡就像鬼哭。
    男子突然來了勇氣,正色道:「雖然我對不起你,但是我永遠不可能再愛你。你想要什麼就拿去吧!」
    她突然厲聲道:「我要討債!」
    說著她飛身縱起,拉著他的妻子一起向崖下墜去。她想讓這個女人受幾十年和她一樣的苦,想看著她的頭髮在無窮無盡的守候和等待中一根根變白,落盡。
    男子突然出手,死死拉住了妻子的手。而醜女人的身體已經在懸崖外了。
    這時男子只聽到妻子一聲慘叫,一蓬血色像煙花一樣盛開在初夏溼潤的夜風裡。
    醜女人在墜崖的時候,死死地拽住了妻子的長髮。鮮血和一頭秀髮成為還債的祭品,伴隨著醜女人飛墜的身影。
    飄飄揚揚,像流蘇,也像喜幛。
    ……
    文章到這裡戛然而止,後邊是一堆血紅的亂碼,歪歪扭扭,仿佛是一種詭異的文字。
    我急切地想知道那堆亂碼:結尾呢?結尾怎麼樣?
    那邊好久沒有回覆,她的頭像不停閃爍著,似乎在不斷地上線下線。QQ裡只有苦澀的咳嗽聲反反覆覆,這讓我無比惱怒。我猛地一拍滑鼠,關掉了QQ。
    這時一則消息無聲無息的來到了眼前。
    那是她故事的結局:
    天雨曼陀羅花,諸佛降臨了。
    然後屏幕緩緩變黑,仿佛合上的一隻巨大的眼睛。
    我冷冷坐在原處,冰涼的感覺慢慢爬上脊梁,我默默道:「妹妹,你還是來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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