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相信任何人
2024-11-13 09:56:11
引子
一輪殘月掛在樹梢,像患了白內障的眼睛,烏雲鬼魅地四處遊蕩。巨大的天幕下,整座山就像是一個冰雕玉飾的墳墓,極寒、神秘。我置身於其中,腳踩在雪地上,發出瘮人的吱吱聲。眼前全是樹,樹枝張牙舞爪地伸展著,洞癤像一張張咧開的嘴,衝著我邪邪地笑。
我緊了緊外套,感覺有些疲憊,便倚在一棵樹上。樹上的雪受到震動落了下來,蓋在我的臉上。我甩了甩頭,發現前方有一片飄忽的白光,如白綾一般舞動著。白光裡面浮動著無數的光圈,一個影子依稀地出現在那裡。
影子越來越近,我終於看清楚了,那是一隻狼。它的體態十分壯碩,毛髮像塗了一層油,眼睛通亮,閃著綠瑩瑩的光,也許是聞到了血的腥味,興奮地朝我走來。
我緊張地準備轉身逃開時,卻發現自己已經動彈不得。剛才倚靠的那棵大樹,樹枝如藤蔓一般,將我緊緊地捆住,我成了長在樹杆的一顆大腫瘤。那隻狼走到我身邊,前爪高高抬起,變幻成了一個女孩。她光著腳,只穿了一件粉色的睡衣,她仰著臉看我時,我能清晰地看到她臉和脖子上面蜘蛛網一樣密密麻麻的血管。
我驚恐地睜大眼睛,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她歪著頭欣賞著我的神態,我能聞到她嘴裡發出來濃重的令我作嘔的腥味,她又伸出一隻瘦骨嶙峋並且發白的手開始觸摸我的頭,來回地摸,我頭顱上的血像小溪一樣沿著頭頂四周往下滴。
她伸長舌頭舔著我臉上的血,冰涼柔軟,還不時發出嘖嘖聲,好像在嫌棄我的血不夠香醇。當她舔到我的眼睛時,脖子歪了一下,發出咔嚓的聲音,她用手輕輕將其撥正,低吼道:「你怎麼會是……」
她的聲音立刻引起了一陣動靜,很快,從遠處奔騰而來一條小狼,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睛發紅,肚皮癟得像個口袋垂在那裡。
「你退後!」女孩命令道。
但小狼似乎被飢餓衝昏了頭,根本不理會她,繼續向我逼近,並且身體慢慢直立起來,變成孩子的模樣。他管女孩叫「媽媽」。
「他已經死了,我們不能吃他。」女孩舔了一下嘴角黑色的血汁,深表地遺憾地說。
我記不清自己是怎麼死的,確切地說,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只記得我進入山裡後,與不知道是人還是鬼的東西有過搏鬥,最後我苟延殘喘地躲進了隱蔽處。
這時,不知道哪來的一陣風啦啦地吹來,所有的樹木拔地而起,如潮水般地退去。月黑風高的巨大天幕下,我看到了無數張熟悉的臉孔在旋轉,他們召喚著我,就在我快要接觸到他們的時候,女孩的聲音幽幽地從天際處傳過來:快離開這裡,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一愣,剛才飄在面前的臉全部碎成了粉沫,像滿天的雪在半空中飄舞。
1
2000年的冬天,我從南方海濱小城輾轉來到了東北一個名叫穆溝屯,天空下起了大雪,把我從車站拉到這裡來的是一個戴著厚厚的氈絨帽,肩膀寬厚的大叔。他摩的突突突的聲音,在村口引來了一陣犬吠。
「終於到了,這冰天雪地的,路實在不好走。聽口音你也不是這旮旯的人,都快過年了,來這裡幹啥?」大叔將口罩掛在一隻耳朵上,一說話,面前便籠著一團白氣。
「我來找個人。她姓穆,是這個屯子人,叫穆小萌,大叔您認識嗎?」我眯眼睛問,這時已經是黃昏,雪色暗了下去,但還是感覺有些刺眼。
「這個屯子的人全姓穆,不過這穆小萌名字聽上去真的沒什麼印象。」大叔搖搖頭,欲言又止,「我多嘴一句,你辦完事就回去,別老呆在這個屯子裡。最近幾年,這個屯子都不怎麼太平,特別是晚上,你得多留點神。」他說完,再次啟動了摩的引擎,突突突地轉了個頭,向來時的方向駛去。
我提起雪地上的行李,向屯子裡面走去。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感覺有個人一直在隱蔽處悄悄地跟隨著我。所以,每走幾步路就會向後看上一眼。
屯子裡面的人家一戶挨著一戶,炊煙攪著一陣飯香嫋嫋地上升。我的出現,最先引起了一個正在籬笆牆裡挑菠菜的女人注意。女人戴著藍布方巾,眼睛不大,卻看出來很精於世道,見我疑疑惑惑地往村子裡面走,便叫住了我:「你找誰?」
「穆小萌。」我說,心裡期待著她能給我一些確切的指點。
女人怔了一下,警惕地盯著我,「你是誰?你們什麼關係?你找她有啥事?」
「我……我是拜人所託,來見她一面。」我的態度相當的誠懇。
「見她一面?你南方人吧,大老遠的來,就為了見她一面?沒有別的?」女人撇了撇嘴,一副不相信的表情。
我不太願意和她繼續聊下去,總覺得這樣的女人天生的一副尖酸刻薄樣,一般人別想從她們的嘴裡套出點實話。就在我準備從她身邊側過去時,女人實然說道:「穆小萌死了,你走吧。」
我心裡猛地一沉,忙問:「什麼時候的事情?她怎麼死的?」
「被狼咬死的。」女人語氣平淡地說著,還將籃子最上端一根爛掉的菠菜葉剔了出去。見我呆如木雞的樣子,她又說,「怎麼,不相信?真的被狼咬死了,去年的事情。你算是白跑一趟了。」
這時,一個聲音從不遠處飄著熱氣的窗戶裡面傳出來,那個聲音怒氣中帶著惋惜,「也不知道這個妮子上輩子造了什麼孽,被別人害的沒有容身之處,只能進山當了狼女,害了自己又害別人,哎,報應啊,遲早都會來的。」
第一個女人見被人揭穿了自己的謊話,提著籃子快速向家裡走去,走時還不忘狠狠地剮了我一下。
我在原地一時邁不開腳步,發現第二個我說話的女人,像招魂似地朝我招招手。我走上前,站在牆根處,那個女人從廚房的窗戶探出頭來,打量了我一下,「你找小萌到底有啥事啊?」
我為難地說:「我必須見到她的面才能說。」
女人「哦」了一聲,見我臉頰被凍得通紅,動了惻影之心,「進來歇會吧。」
我走了進去,我打量了一下屋子,爐灶上有三口大鍋,一角堆放著木柴和蜂窩煤。門口置一爐子,一口黃垢斑斑的水壺正哧哧地響著。
女人轉身給我倒了一杯熱水。「謝謝。」我感激地看著她,女人挽著一個大髮髻,臉上有些雀斑,眉心上有顆痣很顯眼,手腕上套著一個手鐲,憑質地看,應該是銅的。
喝了幾口熱水,感覺渾身都熱乎乎的,渾身的細胞活躍起來,我也不像剛才那樣拘束,問道:「嫂子,小萌她到底怎麼了?」
女人看了一眼外邊,將廚房的門輕輕掩上,這才坐在我對面,「小萌啊,怎麼說呢,這孩子命苦啊。小時候,才四五歲吧,小萌的媽媽就跟人跑了,後來呢,他爸又娶了一個,這個後媽不把小萌當人看,小小年紀就逼她乾重活,也不給小萌上學。小萌十七歲那年,終於從家裡逃了出來。起先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直到過年的時候,才回來了,挺著個肚子,她後媽死活不讓她進門,小萌沒辦法,只好進了山,後來進山打獵的村民們發現了她,說她已經變成了狼,身邊還有別的狼聽她使喚。」女人說著,見我若有所思,拍了下我的胳膊,「你知道剛才那個女人是誰不,她就是小萌的後媽,柳三翠。小萌進山當了狼之後,不少村民就怪她,說一切都是她造成的。所以呢,她見到誰,都說小萌死了。」
「那這樣說,我這次來,要想見到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我失望地嘀咕著。
「那可不是,弄不好把小命都擱上。所以呢,我勸你趁天還沒黑,從哪來回哪去,再說了,」女人的語氣變得吞吞吐吐起來,「我們這好不容易才平安下來,誰不想好好地過個年呢,狼不講道理,萬一你找到她,把她激怒了,她發起瘋來……」女人不再往下說,盯著我的臉看。
我知道她話裡的意思,也能理解。但我這次來,肯定是要見上穆小萌一眼的,不能就這樣打道回府,於是,我問:「真的沒有辦法見她嗎?」
女人見我語氣鬆動,臉色也緩和下來,「也不是沒有,你若是真要見她,估計真得進山了,不過,那真是太危險了。」我掂量著她的話,在內心進行了一番鬥爭,最終還是心一橫,決定去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