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卡
2024-11-09 13:45:10
1我噓聲吩咐計程車司機停車。
車緩緩停下。
停在霧氣沼沼的冬夜裡。停在幾乎沒有行人的小街上。
我知道,他在從後視鏡看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能從後視鏡看見我手裡的這張卡。
最最普通的銀行卡,不能透支的那種。已經很斑駁了。不是因為總在我手裡被摩挲,而是因為,它確實很「古老」。其實,它在我手裡的時候,被我的手摩挲的時候,並不多。
十二歲生日那天,爸爸給了我這張卡,說:「這是爸爸給雯雯的生日禮物。」又說:「爸爸會把給雯雯的錢放在裡面,雯雯要用的時候,就自己去取……」然後,爸爸帶我去了最近的自動取款機,手把手教我怎麼用。教的時候,讓我好好看清他按的密碼,並牢牢記住。爸爸從沒說出過那個密碼。十二歲的孩子,記性好的很,密碼這麼重要的信息,記的很快,很牢。
那是個很不尋常的密碼,跟我們所有熟悉的數字,都毫不相干。爸爸說,如果我願意,可以修改。接著就教我怎麼修改。我沒記住。因為根本就沒在意。沒在意,是因為根本不想學會。不想學會,是因為,我覺得,爸爸設的密碼,已經再保險不過了。
爸爸做的一切,我都相信絕對是正確的,沒問題的,穩妥得不能再穩妥的。爸爸是我最大的依靠。八歲那年,媽媽走了以後,那種依靠,是我的一切。
十二歲生日的時候,我不知道,媽媽為什麼走。現在,我三十二歲,還是不知道,媽媽當初為什麼走。我不記得問過爸爸。也不記得他跟我講過。在我心裡,媽媽早就是一個影子了。那種很模糊很模糊的背影,好像隔著布滿雜亂花紋的毛玻璃。
「您是要下車,還是……」計程車司機猶疑而婉轉地提醒。
我看看車窗外霧氣蒙蒙的夜色,又瞥一眼後視鏡,點頭,手裡的卡向正前方遞過去。
我總是坐在司機正後方。因為爸爸說,那是最安全的位置。的確。十五歲那年,高速公路上,那輛該死的大板子車,爆胎失控,軋過護欄,擦過寬寬的隔離帶,又軋過對面我們這側的護欄,撲上我們小小的車子的時候,我就坐在開車的爸爸後面。爸爸使勁踩著剎車,衝我大喊「低頭孩子!低頭!!」我按他說的,埋下頭去,揀回了命。我知道,山一樣壓在背上,溼溼黏黏熱熱的,是爸爸的血肉。我悶在充滿血腥氣的車裡,無聲啜泣。救援到的時候,我瘋了一般呼救,又瘋了一般不讓他們動背上溼溼黏黏熱熱的爸爸。我嘶喊:「那是我爸爸!別動他!他會疼死!別動他啊……」喊得嗓子啞掉了,後來一直都是那樣的啞。
「對不起小姐,收不了卡。」計程車司機話很客氣,語氣卻生硬了。好像,我是要蹭車不給錢。
「你媽才小姐呢!」我放開我那特有的、聞名遐邇的沙啞聲音低吼。
「怎麼說話呢!」司機放了安全帶,不滿地回頭瞪我。
我已挪到右側後車門,捅開車門,甩給他一張百元大鈔。
「嘿,我說——」
我聽見司機收揀嶄新鈔票的聲音,不想再聽他說什麼,下了車,直奔路邊閃著幽然燈火的地方,手裡緊緊捏著那張卡。十二歲生日那天,爸爸給的卡。斑駁的,最最普通的銀行卡。
我要去的地方,是個自動取款機。我認識這個地方。印象很深。很遠就知道,快要到了。
我聽見計程車門開閉的聲音,聽見司機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我戛然停住,似乎在等他。我能感覺到,心臟在狂跳。跳的很不自然。
司機在我身後停下:「您是……是……」
我緩緩回頭,矜持地捋一下總是會掉在眼睛前面的那溜頭髮,沙啞地問:「錢不夠?」
司機:「不是不是!是……」他湊近,不無緊張地:「您……您是不是……阿雯?」
我莞爾一笑,輕輕點頭。http://www.guidaye.com/
「嗨!」司機如釋重負,繼而漫出從頭到腳的緊張的喜悅:「您說怎麼這麼巧啊!讓我碰上了!真是……」
顯然,他是我的老聽眾。我主持四檔廣播節目。其中有一檔,是有關交通的。這個城市的司機,百分之八十都會收聽那個節目。計程車司機裡,收聽的比例還要高。
司機明顯侷促了。「您這是……休息?」
「不,等下就上班。」我看看手錶。他也看我的手錶。戴手錶的女人,在這個社會裡,跟處女一樣稀少。
我對他笑笑:「一點半有節目。」
「一點半?」他驚訝。
「錄播的。」
「真辛苦!」
「命!」
我不再多說,轉向熟悉的自動取款機。
「哎,您……」他跟過來。
我停住,回看他:「有事?」
如果他要籤名什麼的,我會告訴他:「我從不籤名。」
可他不是要籤名。肯定不是。要籤名的人,不會滿眼含著帶著擔憂的關切。
他指指自動取款機方向:「您這是要……」
「沒什麼。」我回瞥自動取款機,「習慣。」
他把那張百元鈔還給我。「算我請客!」
我清晰地看見,他混濁的瞳仁裡,映著我要去的方向,映出招牌上的字:殯葬用品經銷。
「那謝謝了!」我不客氣地從他手裡抽回百元鈔。「有緣再見,一起算。」 1 2 3 4 5 6 下一頁 尾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