縛眼
2024-11-11 16:51:11
林溪最近看誰都不順眼,所以便去做了眼睛。
她家附近新開了家眼鏡店,外表看來與旁的眼鏡店沒什麼不同,但是這家眼鏡店卻有一種特殊的鏡片,是旁的眼鏡店所沒有的。這種鏡片薄如蟬翼,用眼鏡店特有的技術獎鏡片植入到眼睛裡,之後再看這個世界,便會有天翻地覆的變化,從此你眼中河山一片大好,人人慈眉善目,再沒有不順眼的痛苦。
眼鏡店做的廣告也很有噱頭,是羅曼羅蘭的名言:看清這個世界,然後愛它。林溪就是被這句話吸引,所以走了進去。
店主是個跟林溪差不多大的男人,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文質彬彬,說起話來也和氣:「小姐,是來配眼鏡的?」
林溪點點頭:「我一直帶隱形的,但是最近覺得眼睛度數似乎高了些,所以想換一副。」
男人帶她到裡屋去測眼睛度數,結果出來了,她現下的隱形眼鏡度數很適合,無需再換,男人敲打著櫃檯,笑了:「小姐,告訴我,你為什麼覺得自己眼睛的度數增高了?」
「看東西模糊啊……」
「只是模糊?」男人引導她:「你沒有覺得周圍的人事都很不順眼?」
林溪驚訝:「你怎麼知道?」
「我許多顧客都和你一樣,所以知道。你的隱形眼鏡確實該換了,只不過,需要換這樣的……」他帶著林溪來到一個長長的冰櫃前:「這才是最適合你的眼鏡。」
他打開冰櫃,瞬間涼氣撲面,只見裡面整整齊齊碼放著許多透明的小盒子,盒子裡盛滿了水,有東西在上面漂浮著,五顏六色,像蟬翼,薄薄的一片,看得人心都軟綿綿的。
「這是什麼?」林溪問。
「這是我們店特製的隱形眼鏡,能讓你對這個世界有所改觀,不想試試嗎?」
這東西太奇怪,林溪的第一反應便是拒絕,可是十五分鐘後,她已躺在了眼鏡店的手術室裡,等待男人為她戴上這獨一無二的眼鏡。
「我叫梁彬,」男人說:「這眼鏡是我研製出來的,我叫它『戀世』。」
「看清這個世界,然後愛它?」林溪笑了:「就靠這薄紙片?」
「試試不就知道了。」梁彬開始給她的眼睛上麻藥,眼鏡片看起來很大,被他用鑷子夾住,仔細地貼合在眼球上。
「這大小合適嗎?」林溪有些擔心。
「放心,它有伸縮性,能包裹住你整個眼球。」
包裹住整個眼球,像蜘蛛網一樣,從此這雙眼睛變得像玻璃一般透明,日光射進來,變化出七種色澤,看到的世界斑斕絢麗。
林溪從沒有如此溫柔的看待周遭的景致,她家住在老樓裡,七八十年代建的老樓,隔音效果很是不好,偏偏樓上住了一戶愛折騰的人家,每天上面咚咚咚鬧出很大的動靜,林溪便覺得煩,上去吵過幾次,至今見到那戶人家都會黑著臉。
可今天回來不一樣,她正開門,恰遇上那家女主人抱著孩子下來,她竟笑著和人家打招呼:「您家孩子長得真好看,像您。」
她笑得甜,話說得也中聽,那家女主人一時間不知所措,竟呆住了。
不止如此,林溪頂討厭上班,公司女同事沒事兒總聚集在一起八卦,她看不大順眼,也鄙視這種行為,所以在公司裡不大合群。可自從戴上這奇怪的眼睛,她再看不見三三兩兩聊天的同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埋頭工作,處處一片和諧。
她的城市在北方,經常有沙塵,所以空氣都是灰濛濛的,這是她頂討厭的。可自從戴上這奇怪的眼睛,整座城市似乎被清洗過,水靈靈的,深吸一口氣,都是花香。
林溪有種錯覺,仿佛她從前所見的世界其實是個假象,如今眼前的世界才是真實的,是讓她打從心底熱愛的,是欣欣向榮沒有一絲汙垢的。
她好似第一次真正看清世界,然後便愛上了它。
林溪每天都要照鏡子,一天天過去,她發現自己的眼睛有了些變化。梁彬在給她做眼睛的時候曾說過,這枚叫做「戀世」的隱形眼鏡一旦被戴上,便永遠不能摘除,因它覆蓋了整個眼球,要摘除它,只能摘除眼球。
像危言聳聽,林溪並沒有太當回事。而今觀察下來,那薄如蟬翼的鏡片在眼球上竟看不到一絲痕跡,仿佛它從來沒有被植入林溪的眼睛,又好像它與林溪的眼睛本來就是渾然一體。林溪發現自己的眼睛顏色開始變淺,她原本是黑色的瞳仁,有句話怎麼形容來著,像白水銀裡養著兩汪黑水銀,林溪的眼睛,只要見過的人都說漂亮。可現在,她發現自己的眼睛慢慢變成了淺褐色,又慢慢變成了琥珀色,像她脖子裡帶著的那塊琥珀,晶亮晶亮的,她甚至能看到自己眼球裡面的血管,像琥珀裡包裹了百年的花。林溪竟覺得這樣的眼睛,何其好看。
別人都說林溪戴了美瞳,否則她的眼睛不會這麼清澈透明如同一顆玻璃珠子。誰都知道,戴了美瞳的眼睛雖然好看,可是到底缺了些神採,而林溪的眼睛亦是這樣。別人在她眼中看不到一點自己的影子,她的眼中盛滿了全世界,可卻偏偏沒有人,她的世界裡沒有人。
林溪開始覺得眼睛不舒服,時常是在夜裡,她睡覺正熟,眼球卻覺得癢,好像無形中伸出了好多觸手,將她的眼睛緊緊包裹,絲絲線線,織出了密集的網。
癢,從眼睛蔓延到心底。
她便是在這個時候驚醒,噩夢一般,拉開燈衝到鏡子前查看,上下眼皮翻起來,眼珠是晶亮的玻璃球,玻璃球裡面,沒有自己。
林溪有些害怕,跑去叫醒父母,可推開臥室的門,床上空空蕩蕩的,父母不知道去哪兒了。
林溪變得恐懼,披了衣服下樓,小區大門口的傳達室有張爺爺在值班,張爺爺挺好,小時候常買糖給她吃,家裡沒人時她也常跑去找張爺爺玩兒。可是今天,她跑到傳達室門口時,呆住了,傳達室雖然一如往常亮著燈,可是卻沒有張爺爺的影子。
張爺爺去哪兒了?
林溪跑到了大街上,雖然是午夜,可僅隔一道街的酒吧區燈紅酒綠,應是一夜笙歌的開始,應有男男女女嬉笑怒罵,鑽入一間間小酒吧裡,狂歡一夜,可是林溪看不到一個人。大街上沒有人,酒吧裡沒有人,這個城市沒有人。
哪裡都沒有人,只有她在長街上狂奔,便在這時,她聽見了一個細小的聲音。從她身體裡傳來的聲音,似藤蔓生長,她眼睛裡忽然伸出無數觸手來,在夜色裡張牙舞爪。
林溪嚇得尖叫了起來,想跑,卻什麼也看不到。她的眼睛好像瞎了。
她看不見,那不是觸手,而是一隻只蜘蛛,結出透明的絲來,一層又一層,將她的眼球層層包裹。自她戴上這叫做「戀空」的隱形眼鏡,每晚熟睡,這些蟄伏的蜘蛛便爬出來,抽絲結網,將她的眼球裹上新的衣裳。
薄如蟬翼的網膜,一層又一層,皆是透明,將她的眼球染出琥珀色的光澤。從此,她便擁有了這世上最美麗純淨的一雙眼睛,看不到一切塵垢。
林溪暈倒在街上,她看不到湧動的人群,都是向她這邊聚集而來。人們驚訝的看著這個忽然間倒在長街上的姑娘,她圓睜著雙眼,眼裡有絢麗的霓虹,卻沒有一個人的影子。
其實,這世界是有人的,這些人一直都在,如往日一般在喧囂的酒吧街狂歡,林溪從他們身邊跑過,卻看不到任何一個人,世界那麼熱鬧,而她的世界卻那麼冷清。
冷清,卻順眼。
那家眼鏡店依舊開著,且生意極好,人們被那句羅曼羅蘭的名言吸引,走進來,店主會向他們推薦店裡的招牌,一副名叫「戀世」的隱形眼鏡。
薄如蟬翼的鏡片,將你的眼球緊緊包裹,每夜用輕薄的衣裳把眼睛洗滌,從此你便再也看不見這個世界的塵埃。
縛了你的眼,這世上再沒有不順眼,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