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六驚魂記
2024-11-13 02:01:11
一夢驚魂隔世飄,
千山暮雪見妖嬈。
偶因記起無椽筆,
直教庸人亂畫瓢。
——題記
[一]
這一天終於來了,但來的有些措不及手。
王小六的眼睛睜的特別大,看著一行送葬的人,有些竊竊私語,有些表情凝穆,有些哽咽不已。新來的院長用不很標準的普通話為他致著悼詞,感情很是真切:
王小六同志是我市著名的醫學專家,亭洲人民的驕傲。青年時代和許許多多同齡人一樣,飽經了生活的磨難。他從鄉醫幹起,直至成為人民群眾信賴的好醫生。他一生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總是一心撲在工作上,敬業愛崗,默默奉獻……王小六同志為人忠厚、襟懷坦白;謙虛謹慎、平易近人;生活節儉,艱苦樸素;家庭和睦,鄰裡團結。他在病榻中始終關心著醫院的建設和發展,盡最大可能不給單位增添負擔,以頑強的毅力和病魔做鬥爭,在病危時告誡家人,他去世後喪事從簡,不要鋪張浪費……王小六同志的逝世,是我市醫療界的重大損失,使我們失去了一位好專家。我們要學習他那種濟世為民、兢兢業業的奉獻精神;那種勤求古訓、不斷創新的優良作風;那種為人正直,忠厚質樸的高尚品德。讓我們化悲痛為力量,為亭洲衛生事業發展更作貢獻……
聽著秦院長對自己一生的評價,王小六自己也有些感動。想不到活著的時候沒有多少可供激動和喜悅,死了還得到這麼高的評價。王小六想到了那一天清晨,聽說新來了一位院長,想交代幾件後事,特別是個人的醫學論稿出版的事,叫兒子王小七去請領導到病榻前一敘,從上午到晚上,沒看到一個人影。後來小七說,領導臨時有急事,到外地開會了。當時他的內心還很有些想法。現在看來要不是小七根本沒去請,要不領導真的有急事。他差一點有些冤枉人家。
靈車緩緩啟動,鞭炮聲中似乎聽到了妻子的哭泣。這賤女人,活著的時候對老子一百個不滿意,死了才假惺惺。還有那不爭氣的王小七,眼睛都沒有紅。老子把他養這大,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媳婦談了幾個,錢花的不少,到現在還沒有一個進門,落得沒有一個孫子輩為老子送葬,還不知道老王家會不會絕後。想到這些,王小六自己也有些悲傷,到陽世來了六十多年,憑著一雙手,救了那麼多人,要說好事做了不少,臨了還留這些遺憾。
但這些不是王小六能左右的。王小六知道,從今以後,他只能蜷縮在那個玉石盒裡,在兩尺見方的天地裡翱翔。看到那個玉石盒,王小六稍微有些滿意,這渾小子總算捨得花一回錢,讓老子的肉身不至於一下葬就散落滿地,被蛇蟲鼠蟻咬得滿散花。
王小六口中罵罵咧咧。也難怪,突然之間的確有些接受不了。
秋風起兮,天地一片蒼茫。王小六抬起頭,看著一眾親人朋友毫無留戀地離開,他想叫他們等等,可是無論怎麼喊叫,就是發不出聲音。想到從此陰陽陌路,他只好錘手磴腳。
但生命就是這樣,人生能夠錯過很多風景,就是不會錯過死亡。無論死亡之車遲來早來,你始終都會趕上趟。這句話有些哲理,王小六開始又佩服自己的智慧了。他想百年之後,那些他所認識的都將和自己一樣成為一杯黃土,蜷縮在方寸之間,他有些阿Q式的自慰,索性攤開雙臂,躺在陰暗和冰冷的地上了。
好長時間沒有這樣舒舒服服地睡個安穩覺。
[二]
天色暗了起來,這要在平常,早就是吃晚飯的時候。王小六想起那老女人拖長的聲音,不溫不火,這一刻突然感到溫暖。正想到溫暖,肚子上不知被什麼踢了一腳,王小六翻身坐了起來,正想發火的時候,見兩個蒙面大漢站在跟前,一個戴著草帽,一個戴著鬥笠,面目極猙獰。只聽戴草帽的矮個子大聲吼道:
「起來,起來,還在這裡躺屍。」
「老子不在這裡躺屍,還能去做事撒。」王小六有些怒氣。他聽說,對這些牛鬼蛇神一定不能客氣,要不將來吃虧大大的。「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這些亙古不變的道理,王小六記得爛熟。
「你娘的個屁,還敢跟老子頂嘴。」只見那高個的傢伙一根長鞭向他抽來。王小六眼疾手快,一隻手緊緊地握住那根褐色的長鞭。
「要幹嘛?陰間沒有王法?」王小六大聲吼斥。太陽穴上的青筋一瞬間就爆了出來,聲調也蓋過那小鬼幾分。
那高個子小鬼似乎有些預料不到,想不到這狗日的還火氣這麼大。一根長鞭就這樣僵持著。差不多有個十來秒,那矮個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哎呀,原來是王先生。」王小六聽到這聲音有些熟悉。尋思道:是不是遇到了故人?
「王先生不記得偶吧?那一年偶還找你看過病。拉痢拉得要死,王先生叫偶找幾棵痢症草。想不到神啊,高人!高人!」那廝一口一口個「偶」,王小六實在聽不出是哪裡口音。不過,還是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王小六鬆了手中長鞭,也向他哈哈笑著。這笑有些曖昧。聽到矮個子這樣說,那高個子也柔和了很多。說:「王先生,我們是當差的。他是牛頭,我是馬面。按照慣例,王先生要和我們去走一趟。例行例行公事,還請王先生多擔待。」
「啊,是牛頭、馬面兄弟。」王小六的腦殼正高速地飛轉。不論怎麼說,遇到熟人好辦事。馬上轉了口風,很是和顏悅色。但一直記不起那牛頭是何方神聖。
「王先生初來咋到,有些規矩可能還不清楚,」牛頭兄弟接著馬面的話說:「以前,對陽間來的一律先打五十大板,打得皮開肉綻,這叫破孽;然後丟在沸水中浸泡兩個時辰,這叫洗昧;最後放到爐火中錘鍊半個時辰,這叫去貪;整個下來就叫去痴。痴一去,生趣和死趣全無。」話還沒說完,王小六聽得心驚肉顫。王小六最怕疼痛,連打針就怕。那年得了闌尾炎,死活就是不做手術,抱著張真人的大黃牡丹皮湯,喝的個昏天霧地。最後穿孔了,腹膜炎了,還是老婦人暗中下了幾粒安眠藥抬到手術床的。後來雖然命保住了,一個大疤痕遺留終身。所以話沒聽完,連忙從內褲中抽出一把毛票,說:
「兄弟,通融一下。我一生沒做個壞事,全是治病救人的,這個牛頭很清楚。我那屋子裡的錦旗、鏡框就是最好的明證。」
「做沒做壞事閻王爺的黃卷上記的很清楚。不過先生是明白人,我們是職責所在,先生千萬不要為難。」
王小六有些後悔了,剛才實在太硬氣。又拉著牛頭的乾枯的手說:「這回牛兄弟一定要幫忙,看在老故人的份上。」他不說曾經救過命,那個字眼有些刺耳。他想起了那些年,拉痢的人找上來,每每先開一些藥,如果不效,再告訴人家去扯那個痢症草。這丫說不定也是那樣。說著,又再抽出一些毛票,塞進他的懷中。
「啊,啊,」牛頭仿佛有些為難,看著王小六遞來的一把毛票,說:「先生太客氣了。我再想想。」
王小六看到牛頭接過了毛票,知道有著落了。這年頭,人間、地獄其實一樣。
牛頭和馬面在外面商量了一小陣,走了進來,對王小六說:「看在先生救命的份上,我和馬面兄弟等下到處通融通融。不過先生切記,如果還想能記起塵世,等下過奈河橋時一定要放精明點,孟婆湯千萬不能入口。」
王小六連忙雞啄米似的點頭,「那是當然。」不待說完,和牛頭馬面一起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