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標本
2024-11-14 13:23:11
曬衣服的女人
我的隔壁一個多月前搬進來了一個女人。
每到太陽好的時候,她就忙著曬衣服,可我從沒見過她洗衣服。不知道她哪裡來的那麼多衣服,不是一件一件地曬,而是成套成套地曬。院子裡,陽臺上,到處是掛滿了衣服的鐵架,類似服裝店裡販售衣服用的大衣架,各色服裝緊緊地擠在一起,品種雜亂,不分男女老少,也不論春夏秋冬,掛得完全沒有章法。
西服和長褲的搭配肯定是男人穿的,吊帶T恤和白棉裙的配置就是女孩的裝扮,款式土氣顏色豔俗的棉襖是老人穿著,這些成年人的服飾之間偶爾會穿插一兩件童裝。各個年齡段的人都能從其中找到合適自己的一套衣服。
陽光亮得讓人眼睛發暈的時刻,我有時沒事會關注隔壁那家的動靜,就能看到那長發披散的女人在衣服當中來回踱步。如果哪件衣服有點歪了或者要掉下來了,她會及時去扶一扶,那細心的勁頭像是照顧自己的孩子。我總看不清這個女人的臉,不知是頭髮太長遮住了她的眉眼還是她總低著頭的原因,只能看到那長發飛揚中的臉很白,連同她的眉目和表情都被那雲霧似的白色模糊了。
曬衣服的時候,她是快樂的。那種快樂,不需要看到表情,從她輕快地穿梭在衣架間的步伐,我就能輕易感覺到。可是,有件事情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太陽越好,她家的衣服曬得越多,我站在日光下,就愈發覺得渾身陰涼,那些光照在我身上,非但沒有帶來溫暖,反而好像也把我身上的一點熱氣都吸走了。
自從隔壁的女人搬來後,似乎我所見到的陽光,總是很亮,也很涼。亮得要把人刺瞎,涼得要把心冷透。我只是個還沒找到工作的大學畢業生。許多在外地上大學的人都會如此,畢業了無論如何也不想重回到家鄉那個封閉的小縣城甚至貧窮的小村落,寧願留在大城市漂泊,渴望總有一天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我也不例外。比起別人來我大概更不可救藥一點。我還是個逃亡者。我承認淪落到這個地步,多半是因為自己的無知和愚蠢。但事已至此,我沒有能力逃出這個深淵。
這是城郊靠近鄉下的一片空地,好幾年前的某家房地產開發商買下來打算做度假別墅區的。後來不知道什麼原因,大概是沒資金了,進行了一半的別墅項目被暫停,轉手給另一家房地產開,發商的時候,據說還有點遺留問題沒解決,於是這塊地就這麼空了幾年。附近的村民見空著也是空著,便在幾幢主體建築已完工的別墅私自裝了些水電設備,然後把這些別墅以極其低廉的價錢租給外地人。
來到這裡時,這些未成型的別墅的外牆光禿禿的,用裸露的紅磚毫無保留地歡迎我。不由令我想起了小時候家鄉的老房子。房東嘮嘮叨叨什麼萬一要拆就必須立刻走之類的警告,我把自己不多的大部分錢都掏給了他,讓他閉了嘴滾開。
這塊空地足有十幾畝地那麼大,我租的那個可能是有史以來最簡陋的別墅,處於正中間的樣子,前後左右都沒有人家。聽房東提過以前還有戶撿破爛為生的外地人住我後面那棟房子裡,後來有一年下大雪,把屋梁壓塌了,幸好沒人員傷亡,他們嚇得搬家了。
夜晚,周圍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我的房子裡點了微弱的燈火。左邊和右邊的別墅都空空如也,沉默矗立。不知名的爬蟲從房子外茂盛的野草叢裡經過,發出沙拉沙拉的又溫柔又驚嚇的響聲。
這裡很適合藏匿一個孤獨而絕望的逃亡者。
不久,左邊的別墅就搬進來了那個總是白天曬衣服的女人。
我不清楚那女人是做什麼工作的,除了曬衣服的時候偶爾能看到她,其餘時間我從沒見她離開過別墅。而且,晚上也從沒發現她開過燈。其實,我對她的一切不解也正如同她對我的一無所知,大概她也不知道鄰居的房子為什麼整天見不到一個人影,頂多只有自己曬衣服時才能發覺一個孤零零的身影透過安裝得很敷衍的鋁合金窗戶冷冰冰地瞧著自家院子。
我的確不常出去,偶然出門,也只是步行到幾裡外的集鎮,去超市買些簡單的生活用品和食物,順便上網吧看一下有關投稿的信息。
我已經兩個多月沒跟家裡聯繫了。來這裡之前,我跟母親通過一個電話,說要去外地找工作,會忙一段日子,讓她不要擔心,等安定下來再聯繫她。母親是個文化不高的農村婦女,她嗯了一聲,讓我不要著急,實在不行就回家來。
可我不能回去。我沒有她那種波瀾不驚的勇氣去面對親戚們各種明裡暗裡鄙視的嘴臉,作為家族同輩中最會讀書被寄望於最有出息的孩子,我不可能這樣灰溜溜地回家,像母親一樣接受辛苦勞作永無終止的命運。
還有,我害怕會被抓住。住到這裡後,我經常做噩夢。夢見那個被我一磚頭砸下去的傢伙頂著鮮血淋漓的腦袋,揪著我的脖子衝我大笑,聲如洪鐘,不斷在腦中迴響,幾乎要讓人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