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典故類議論文:梁任公的啟示
2025-03-07 08:55:24
我們由一件小事入手。
一九二三年,梁啓超先生的身體已經每況愈下。但是他自己卻並不以為意,在家信裡他說:「其實我這病一點苦痛也沒有,精神氣體一切如常,……我覺得殊無理會之必要。」另一方面,他仍然全身心地投入在他的工作裡。他抱病在清華大學講授有「讀書法及讀書示例」「儒家哲學」「歷史研究法」,指導有「中國文學史」「中國哲學史」「清代學術史」等多門,又勉力完成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國文化史》這樣傳世的巨作。旁人形容他「口敷筆著,晝夜弗輟」,稱讚他「即在此這種苦痛環境中,仍本孳孳不倦之精神,埋頭苦求,研究學問。此種堅苦卓絕、自強不息之精神,誠為空前未有之一人」。然而梁任公的病情終究逐漸惡化,到了一九二六年,他才接受了德國醫院的檢查,確診為尿血病。
梁先生絕不是抵斥科學。他是康有為的學生,最早覺醒的中國人,維新運動的領袖,思想界的啟蒙者,一生對現代科學充滿了篤信和期待。而這時,他顯然是出於更深沉的考慮。在他心裡人文事業佔有更重的分量。他早年傾心於西方的思潮,但是不久便感到了極大的憂慮:「試問人生是什麼?是否可以某部當幾何之一角、三角之一邊?是否可以用化學的公式來化分、化合,或是用幾種原質來造成?……西人所用的幾種方法,僅能夠用之以研究人生以外的各種問題,人,決不是這樣機械易懂的。歐洲人卻始終未徹悟到這一點,只盲目地往前做,結果造成了今日的煩悶,彷徨莫知所措。」這個轉變意味深長,他針對現實進行了文化反思,希望能以東方的人文傳統,引導人們從麻木狀態裡,恢復本來的心靈,建立起一種美善的生活。他說:「儒家看得宇宙人生是不可分的,……人類日日創造,日日進化。這意識流轉,就喚作精神生活,是要從內省直覺得來的。……變化流轉之權,操之在我。所以孔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儒家既看清了以上各點,所以他的人生觀,十分美渥,生趣盎然。人生在此不盡的宇宙當中,不過是蜉蝣、朝露一般,向前做得一點是一點,既不望其成功,苦樂遂不繫於目的物,完全在我,真所謂「無人而不自得」。有了這種精神生活,再來研究任何學問,還有什麼不成?」這在他自己的生活裡也得到了寫照:「我覺得天下萬事萬物都有趣味,……我一年到頭不肯歇息,問我忙什麼?忙的是我的趣味。我每天除了睡覺外,沒有一分鐘一秒鐘不是積極的活動。然而我絕不覺得疲倦,……精神上的快樂補得過物質上的消耗而有餘。」他的這種主張就貫穿在平常日用中,使他不倚待於科學的救助,依然能在內心卓然自立,樂以忘憂。
事情還出現了更動人的一面。當年梁任公進行了腎臟切除手術,但術後發現,誤將健全的右腎除去,而梁氏此後只能以另一隻殘留的壞腎維持生命。一時輿論大譁,西醫陷入危機,甚至出現了「科學殺人」的論調。梁家人也非常憤慨,準備訴諸法律途徑。但就是在這時,任公主動放棄了院方的道歉和賠償,而且強撐病體撰寫出短文,其中說:「科學呢,本來是無涯的。……我們不能因為現代人科學智識還幼稚,便根本懷疑到科學這樣東西。……我盼望社會上,別要借我這回病為口實,生出一種反動的怪論,為中國醫學前途進步之障礙。」他還囑咐家人,「以其屍身剖驗,求病源所在,以供醫學界之參考」。
這令人肅然起敬。梁先生始終認為,西醫就是科學的代表,這一點毫不因他的個人遭遇而動搖,他貢獻出生命的最後力量,為科學的進步做出了自我犧牲。他早已表明過他的志向:「今日第一要緊的,是人人抱定這盡性主義,如陸象山所謂:『總要還我堂堂地做個人』。」「學而不能應用於世,無論如何勤學,終是紙的學問,其結果紙仍紙,我仍我,社會仍社會,無一毫益處也。」「戰士死於沙場,學者死於講臺。」他將個人的利害置之度外,而一心披瀝為大眾謀求將來的路。這種人文關懷本便與科學的初衷相通,卻又是對其的無上升華。梁任公守護住了科學的尊嚴,而這種守護本身就帶有人文的崇高;他留給我們的不僅是科學的價值,更為珍貴的是這背後閃耀的人文光輝。應該說,這些來源於他在精神境界上的裁判和追求。上世紀二十年代的「科玄論戰」中,一派提倡「人類今日最大的責任與需要,是把科學方法應用到人生問題上去」,一派力主「蓋人生觀,既無客觀標準,故惟有返求之於己」,在這種局面中,梁任公溫和莊重地申明了他的見地:「人生問題有大部分是可以——而且有必要用科學方法來解決的,有一小部分——或者還是最重要的部分,是超科學的。」「不能說理知包括盡人類生活的全內容,此外還有一極重要的部分——或者說生活的原動力,就是情感。情感表現出來的方向很多,內中最少有兩件的的確確帶有神秘性的,就是『愛』和『美』。」「文獻的學問,應該用客觀的科學方法去研究;德性的學問,應該用內省的和躬行的方法去研究。」在一片的對立和動蕩中,這無疑是那個時代最高貴理性的聲音。他迴避論爭,因為本身已圓通無礙;他無意深刻,而永遠能調和自新。基於此,我們就能理解他全部的行動和生活,他終極的科學態度和人文情懷。
梁任公就是這樣的一個典範,他用他的生命體踐,完成了理想人格的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