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中的文與質
2025-02-01 07:53:09
讀《論語》,不能不注意儒家對「文與質」關係的論述。
《論語·雍也》中說:「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按照楊伯峻先生的翻譯:「樸實多於文採,就未免粗野;文採多於樸實,又未免虛浮。文採和樸實,配合適當,這才是個君子。」
按照我的理解,「文」,顧名思義,是一個人外在的風度,所謂「文採」;「質」,是一個人內在的本性,所謂「氣質」。儒家強調一個人外在風度和內在本性的統一,所謂「文質彬彬」,這是非常合乎儒家「道中庸」思想的。
儒家文質並重,是受到道家批評的。《論語·顏淵》中,引述一個叫棘子成的話,這個人問孔子弟子子貢:「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棘子成的思想就是當時流行的道家思想,也就是「重質輕文」的思想。子貢的回答很聰明,他說:「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子貢進一步強調了儒家「文質一體」的思想,而且通過比喻將「文」的價值上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他說:「假如把虎豹去皮,那麼它們和犬羊就沒有區別了。」言外之意,正因為虎豹的斑紋,使它們區別於犬羊。「文」,怎麼可以少呢?
但道家不這樣看問題。莊子說,「虎豹之文來畋。」那意思是說,正因為虎豹有漂亮的皮毛,所以遭致殺身之禍。假如虎豹沒有漂亮的皮毛,獵人們是不會捕殺他們的。莊子由此引申,做人,也不該有漂亮的紋飾。人有了漂亮的紋飾,就讓自己從眾人中凸顯出來了,而這是很危險的。民間不是有「出頭的椽子先爛」的說法嗎?人最安全的狀態,是「泯然眾矣」的狀態,而要做到「泯然眾矣」,去掉外在的「紋飾」是重要的手段。
道家講「明哲保身」,所以反對「文」。還不止此。《莊子·繕性》中,對儒家「重文」導致人心擾亂的事實做了尖銳的批評,他說:「文滅質,博溺心,然後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應該說,道家對儒家「重文」的批評,還是搔著了癢處的。中國人的確因為「重文」,有走向虛偽的傾向。《紅樓夢》說王熙鳳「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就是這樣。莊子認為「文滅質」,也的確不是危言聳聽。社會上的確有那樣一套,很吃香。一個人,只要外在給人熱情如火、禮數周到的印象,他在社會上就會很吃得開,不管這個人內在本性是否很自私很陰暗。我們中國人在為人處世上很「重文輕質」,這一流弊對中國社會造成的傷害很深,所以「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儒家文化遭受到最猛烈的抨擊。但是,我們必須明白,原始儒家,是講「文質並重」的,我們批判儒家,應該指的是被官方化了的、被歪曲了的儒家,而不應該是原始儒家。
《論語》講「文質彬彬」,那是非常好的。一個人,只有外在的風度和內在的善良、無私的本性有機結合,才可能接近完美。「文」與「質」如何結合?《論語·衛靈公》給出了答案:
「子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這句話楊伯峻先生譯為:「君子對於事業,以合宜為原則,依禮節實行它,用謙遜的言語說出它,用誠實的態度完成它。真箇是位君子呀!」
按照我的理解,君子以「義」為質,以「禮、遜、信」為文,從而達到「文質彬彬」的高尚境界。孔子把「義」放在首位,可見在他心目中,「質」還是首要的,然後才是「文」。就像在他心目中,「仁」是首要的,然後才是「禮」。只不過,原始儒家的思想被官方化之後,實在也開始妖魔化,以致最終在社會上演變成了「重文輕質」的東西,走向虛偽,這是很可悲的。所以,我們應該努力恢復儒家的本來面目,讓優秀的文化傳統得以延續。
今天的中國人,外在的「文」和內在的「質」都有欠缺。就外在的「文」來說,言行粗魯,不講遜讓,不講誠信,不講公共道德,隨地吐痰,隨地亂扔東西,不排隊,隨意損毀公物;就內在的「質」來說,以大欺小,以強凌弱,沒有同情心,沒有自省意識,不是以「義」為質,而是以「利」為質,怎麼對自己有利怎麼做。所以,在當代社會,重提儒家的「文質彬彬」,講求「文質並重」,其意義是非常重大的。
所以,弘揚儒家「文質彬彬」的思想非常必要。大家可能會有一種感覺,覺得魏晉時代,道家佛家思想居主流,人們不大會重「文」的,酒鬼劉伶不是奉行裸體主義的嗎?那個時代似乎應該以「任誕」為主潮,其實不然。舉《世說新語》中的一則很能說明問題:
「王平子、胡毋彥國諸人,皆以任放為達,或有裸體者。樂廣笑曰:『名教中自有樂地,何為乃爾也!』」
由此可見,即使在魏晉時代,人們還是很反感放浪形骸的人,「名教中自有樂地」,應該代表當時社會中很大一部分的觀點。所以,就像英國有所謂「Gentleman(紳士)」一樣,中國人,也應該恢復「文質彬彬」的傳統。中國社會的和諧完美,實在是需要「文質彬彬」的中國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