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已死
2024-07-02 18:5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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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誰?
2016年3月1日,我剛剛下班。夜幕將要降臨,手機就響起來。
是一個女人打來的,她聲稱是我的高中同學,千辛萬苦問到我的電話號碼,叫我無論如何和她見個面。對方的聲音很陌生,她的名字我卻永生難忘,因為那個名字的主人是我生命中第一個暗戀的對象,雖然她一直沒和我交往過,我對她的印象依然十分美好。
我們約了一個餐廳吃飯,我沒多久就趕過去了。
眼前這個女人很年輕,和我年紀相仿,我們將近十年未見,她和我想像中的模樣並不相同,我的想像是依照她小時候的樣子來發展的,很顯然,她似乎並沒按照她小時候的樣子來發育。不過,她長得很漂亮,瘦俏的臉蛋,姣好的身材,白皙的皮膚,甚至比我想像中的還漂亮。
我看著女人,將信將疑地問:「你真是?」
她輕輕一笑,不容置疑地說:「我真是!」她和十年前一樣聰明敏捷,直截了當。我想,這的確是她了。
說實話,剛開始坐下我挺尷尬,我與她十年未見,真不知該聊些什麼,從何聊起。可她似乎非常健談,這讓我產生一種錯覺,她似乎有備而來。席間我一直聽她講,偶爾插幾句廢話,尷尬的氣氛倒是漸漸緩和了。
一頓飯吃完,我們已經無所不談了。
不過,我保留了一點,我沒告訴她我交了女朋友。
也許是因為這一點吧,這頓飯後她經常聯繫我。就好像,她成了我的女朋友。我挺興奮,是那種自己曾經日思夜想的女人仿佛一瞬間就要跌進自己懷抱的那種興奮。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聯繫自己女朋友的時間少了,很多時間都和這個舊日的夢中情人糾纏在了一起。
轉眼一個月過去了,那種失而復得的激動心情伴隨了我一個月。
4月1日那個眾所周知的愚人節。
這天,我成了公司裡被捉弄次數最多的人,即使,我處處小心,步步防範。
那天將要結束的時候,我突然產生了一種難以言狀的恐怖感原來,要捉弄和欺騙一個人是那樣輕鬆簡單。
我細細分析,在我的生活中,有哪個人可能曾經或者正在捉弄和欺騙著我?我一層層剔除,最後出現的竟然是她那個自稱是我舊同學的熟悉又陌生的女人。
我們十年未見,她的樣貌和當初風馬牛不相及,可是,有時候我自己拿起十年前的相片一看,都會懷疑十年前的自己是自己嗎?十年足以改變一切了。嬰兒變成了小孩;黑髮變成了白髮;routi變成了骷髏;朋友變成了仇人;情人變成了陌路人;青澀變成了成熟;光滑變成了皺紋……
剛下班,我的電話就響了,我不禁抖了一下,對方似乎掐準了時間。我接起來,是她。
她只說了一句話:「我想你,能來我家一趟嗎?」
我頓時臉紅心跳,即使我有女朋友,但終究太久沒聽過這樣曖昧的話了。我們已經在細水長流了,換句話說,叫缺乏激情了。
當時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她。我並不知道她家在哪裡,我等她開車過來接我。我站在公司樓下,乖乖地等著她,就像放學的紅領巾等待前來接他的母親。這時候,我不禁想起了往事,想起了當初是怎樣地瘋狂暗戀她。
那時候,我和她都還是中學生,背著鼓鼓的書包上學校。我們總要路過一幅巨大的牌匾,上面寫著:高高興興上學去,平平安安回家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在這塊牌子下面與她相遇,我不敢和她說話,更不敢和她搭伴同行,我們一前一後,她在前我在後。我望一望她的背影,再望一望其他女生的背影,她們身上是暗淡的,她身上卻是光芒四射的,於是我就迷戀上她了。
很快,我們面臨畢業了,她和我即將各分東西,當我與她在那塊牌子下再次相遇的時候,我知道我不能什麼都不做了,我衝上前去,把365天前就準備好的一張紙條塞給她,然後發瘋似的逃跑了。
那紙條上寫著:我像陰謀家愛搞陰謀一樣愛著你。
這張紙條就是她和我之間的秘密,一個月前她在電話裡就是用這句話證明了自己的身份。
那是我第一次對女孩子表白,我充滿期待。然而,她音信全無。很快,我們都默默無聞地畢業了,從此各奔東西,一別就是十年。
她的車終於到了,上了車,我坐在副駕駛位,跟她寒暄起來。這時候車已經開出了城市主道,正駛向越來越縹緲的郊區。兩旁的樹越來越多,人越來越少,車越來越稀。天已經黑下來了,不仔細看的話,會以為站立在道路兩旁的不是樹,是人!
不久,車開到了一幢別墅門口,緩緩停下了。
下了車,我好奇地打量一番,這是一幢三層的別墅,有點古舊了,周圍爬滿了各種植物。那些植物應該是爬山虎,黑暗中乍看之下,那些爬山虎好像變成了千千萬萬條黑色的蛇,爬滿了整個外牆。
很快,我已進入大廳,歐式風格,十分寬敞,只是,燈光顯得昏昏沉沉。
我說:「你一個人住?」
她似乎猶豫了一下,最後堅定地點了一下頭,說:「是的,我一個人住。不過,今晚是兩個人。」
聽到這,我不禁又一陣臉紅心跳,忙說:「不行,我還得回家,我們孤男寡女的畢竟不方便。」
她把頭轉向我,我看到一臉幽怨的表情,她說:「留下來,就一晚,就當陪陪我。」
她說話的語氣明明是懇求,但我卻聽出了一層不容反駁的味道。
這時候,她像一個小孩子般快樂地笑起來,這一個月來,我第一次見她笑,然而,我發現她的笑中少了一樣東西。
十年,也許你的牙齒被什麼碰掉了,殘缺不全;也許你的雙腿出車禍時被撞殘廢了,不能動彈。十年可以令你模糊很多東西,但是,她笑容裡少的東西即使再過十年也不應該消失才對的她少了兩個酒窩。
我不禁又想,她真是她嗎?
這時候,她已經去廚房張羅了,她知道我剛下班,還沒吃飯。於是我獨自一人在這偌大的別墅裡上上下下,左左右右。
這別墅太深不可測了,隨處可見長長的走廊,不知是昏暗的燈光作用還是這別墅實在太大,那些走廊似乎都深不見底。走廊兩旁是一扇扇的房門,我輕輕開啟離客廳最近的一扇,布置十分雅致豪華。
我正自發呆,突然,有隻手輕輕地搭在了我的肩上,我不禁抖了一下,回頭看,是她。不知從哪裡竄了出來。
她隨即說:「我們去吃飯吧。」
我點點頭,隨她來到餐廳。
只有我們兩個人,卻做了一桌子的菜。有時候,有錢人確實很奇怪。
我對她的背說:「太豐盛了,兩個人吃不了這麼多。」
她的背對我說:「沒關係,這是最後的晚餐。」
我奇怪,這句話似乎有玄機。說話間,我們已經面對面坐下了。
我問她最後的晚餐是怎麼回事,她突然用略帶憂傷的語氣說:「過幾天我就要離開這個城市,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我一下呆住了,我和她剛重逢,甚至,目前為止我還沒有完全確定她就是她,她即使真的是一個騙子也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對我不利的事情,她就說要走了?然而,我來不及多想,我必須堅強,以此帶動她的堅強。
我說:「中國面積再大也全在北半球,我們肯定還能見面的。」
她說:「我要去的地方剛好不在北半球。」
我驚嘆,原來是要出國了。我想,搞不好這真的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我不願自己的腳踏在異國的土地上,她可能也不想自己的腳再踏回祖國的國土上。
她見我沉默不語,大概也猜到了我的想法,她馬上轉移了話題,「吃飯吧,菜都涼了。」
她又給我倒上紅酒,說:「我們喝兩杯吧。」
結果我們喝了兩瓶。我酒量不好,醉了。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驚奇地發現自己好像被綁在了一張冰冷的鐵床上,四周黑乎乎的,我張大耳朵聽,連風聲都聽不到,好像身處密室。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想叫,可我的嘴被膠布給封住了。
我拼命掙扎,以示抗議。突然,黑暗中有隻手伸向我,那隻手冰冷,無情。那隻手觸碰到了我,一點點地從頭髮撫摸到脖子,我連腳趾都顫抖起來。突然,黑暗中有個打火機咔嚓一聲打著了。
那一瞬間,我看見一張女人的臉正面對面地貼著我,我的心抽搐了一下,頭皮都麻了。
正是她!她瘋了?
我被她摸出了一陣雞皮疙瘩,摸出了一層冷汗,她的撫摸很怪異,就像醫生在找一個容易下刀子做手術的口子。
這個我曾經日思夜想的女人,這個表面溫柔美麗的女人,這個口口聲聲說是我老同學的女人,她到底是誰?她究竟要對我做什麼?
我的思維快速轉動,我在想,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和誰結仇了?
這時候,她突然背誦起一首詩來,那居然是我十年前寫下的一首情詩。
那詩是這樣寫的:
我不和你說話,
因為我怕一不小心就會說出我喜歡你。
我不牽你的手,
因為我怕我冰冷的手會凍傷了你。
我不看你一眼,
因為我怕看你一眼之後便會深深地愛上你。
這詩只有一個人知道,是我寫給她的。她叫凌小小,是我第一個戀人。
可惜,後來我移情別戀了,我迷戀上了這個聲稱是我小學同學的人藍雪冰。
要從十年前說起
十年前,我是一個來自鄉下的孩子,沒有人知道我,沒有人關注我。我的孤獨與敏感,我的歡笑與淚水,統統被那個城市忽略。我像水泥路的縫隙裡露出的一棵草,眼巴巴地望著城裡人忙忙碌碌的腳步,只有自卑自憐自暴自棄他們穿著各種顏色各種式樣的皮鞋,那些皮鞋的鞋跟與我微賤的生命一般高……
那時候,如你所知,我已偷偷暗戀著藍雪冰,你不知道的是,我暗戀她的時候其實已經有女朋友了,她就是凌小小。
凌小小從來沒有被我暗戀過,她對我是主動投懷送抱。我在這個城市裡的孤單和自卑令我毫不猶豫地接受了她。在一起沒多久,我和她就越了雷池,偷嘗禁果。
我不記得那天是哪月哪日了,只記得那天異常炎熱,我們抱在一起,大汗淋漓。
從那以後,我不管在什麼地方見到「禁果」二字,都會想起兩具光禿禿的身體和黏糊糊的汗水。
這是悲劇的開始,嘗試了第一次,我們斷斷續續地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我們不知道原來做這種事需要些必要的保護措施,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第三個月來臨的時候,她的肚子已經凸出來了。
年紀輕輕的我就要當爸爸了,而我依然一無所知。
偏偏這個時候我移情別戀了,我愛上了光芒四射的藍雪冰,我決心和凌小小分手。
於是,我開始漸漸疏遠她,我在她面前變得沉默寡言;我不再牽起她的手,走在放學的路上;我甚至連餘光都不瞄她一眼。
終於她開始猜測,開始抱怨,最後用近乎威脅的語氣對我說:「你一輩子都別想離開我,我已經懷了你的孩子。」
原來她偷偷跑去看過醫生。
我只好妥協,我安慰她:「別瞎想了,我這輩子都不會離開你。」
第二天我就寫了那首虛偽的詩送給她,她笑成了一朵花。可惜這朵花對我來說毫無美感。
不久,我們就畢業了,她挺著飽滿的肚子打算和我遠走高飛,我欺騙了她,在火車站找了個理由溜走了。
那時候,我們家住的房子是租的,我早就編好了理由讓我的父母心甘情願地找了另外一個房子搬進去住了。那地方屬於郊區,她不可能找到我。
那段時間,我最怕的就是有人前來敲我的家門,我怕透過貓眼看到的是一個臉色紙白,哭喪著臉的她的臉。
所幸的是,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她沒有出現過,她沒有找到我。開始的時候,我去哪裡都小心翼翼,躲躲藏藏,後來我搬去了另一個城市,沒有通知任何一個認識的朋友,凌小小徹底從我的世界消失了。
也許是我的敏感,自從我搬到這個新的城市,我反倒覺得處處都是凌小小,人人都是凌小小。
有句話說得真對:
「如果你心裡有一個一輩子都不敢見面的人,那麼,對於你來說,這個世界就小得成了一個籠子。一個,一個就夠了。因為,那個人可能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
當然,這一切都是我不切實際地的想罷了。
在這個新的城市裡,我成為了一名優秀的學生,平靜地上完了大學,攀上了現在這個女朋友,最後走上了社會,走上了工作崗位。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發展著,誰也不知道我有一段那樣無恥的過去,我也以為過去的一切都結束了。然而,事隔十年,她還是找到了我。可是,當年的她方臉,小眼,現在卻是標準的瓜子臉,洋娃娃般的大眼睛。
我又開始懷疑,這人真的是凌小小?如果不是她,還能是誰呢?
這時,黑暗中的她再次開口了,我的思緒被她打斷,記憶像逝去的青春一般,遙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