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麴草百科內容(鼠麴草中的民族傷心史)
2023-10-20 15:25:16 3
作者:黎荔
在南方,每到春天,清明前後,田間地頭,有一種開著黃花的絨毛小草,葉片灰綠色且長滿銀絨毛,遠望去白茸茸一片,如初雪飄起的景象。這種全株密被白綿毛的小草,在歐洲亦名貴白草,其屬名源自於拉丁文的「拯救」之意,是一種非登上阿爾卑斯山的高處不容易採擷得到的名貴的小草。中世紀藥草志中曾這樣記載:「如果某人的花園中長著鼠麴草,那麼他得不死」。這句諺語說明了鼠麴草的藥用療效,以及在西方人心目中守護天使的角色。在中國,這種小草叫鼠麴草,還有鼠耳草、黃花白艾、追骨風、絨毛草等不下四五十種別名。名稱裡雖有鼠,卻與鼠全無關係。之所以有一個鼠字,因為其葉形如鼠耳,又有白毛蒙茸似之,所以就和老鼠沾上了關係。
鼠麴草,二年生草本,在中國南北皆有,南方尤多。因南方四季如春,即使是寒冬臘月,鼠麴草也照樣生長,漫山遍野,村前屋後,隨處可見這種長著白色聳毛、開著黃花的野草。在西方以拯救為名的鼠麴草,在中國是山坡、路旁、田邊的低賤野草,年年自開自落,無人珍重。鼠麴草是一種菊科植物,味道微苦,能夠清熱解毒,去除肺熱,止咳平喘,春季開花時採收,去盡雜質,曬乾就是一味中藥。但這種小草為我們民族利用得最多的,是作為野菜入饌。
鼠麴草可供入饌作為食俗,最早的記載見於梁代宗懍的《荊楚歲時記》中:「是日(三月初三),取鼠曲菜汁作羹,以蜜和粉,謂之龍舌柈,以厭時氣」。鼠麴草有種獨特的香味,唐代詩人皮日休有詩句「深挑乍見牛唇液,細掐徐聞鼠耳香」,作了很生動地描述。清人顧景星在《野菜贊》中說鼠麴草:「二月生,葉如鼠耳,和米搗作餅。北人寒食尚之」,說明在清代北方還存有吃食鼠麴草的習俗,但如今已不多見。而南方食用鼠麴草的民風至今不改。《臺灣府志》載:三月三日,採鼠麴草合米粉為粿,以祀其先,謂之「三月節」。農曆三月三日,一般都是在清明節前後。所以有些地方鼠麴草也與清明節聯繫在一起。在福建莆仙,一到清明節,家家戶戶要用糯米和鼠麴草磨成粉蒸製「清明龜」。這種清明龜用粉皮包餡,以龜形木質模印製。清明節那天,人們備酒饌、果品、「清明龜」等祭品上山掃墓、祭奠。將鼠麴草舂爛,糅和米粉做成鼠曲粿,也是潮汕一種很重要的食俗。周作人在《故鄉的野菜》中也提到鼠麴草,說浙東紹興一帶叫黃花麥果,吃法是「春天採嫩葉,搗爛去汁,和粉作糕,稱花黃麥果糕。」在四川,鼠麴草被稱為棉花草,也常被用來蒸饃饃。日本人也吃食這種野草,1922年,魯迅在翻譯愛羅先珂童話劇《桃色的雲》時所寫的《譯者附記》,後改題《記劇中人物的譯名》中,就提到:「七草在日本有兩樣,是春天的和秋天的。春的七草為芹,薺,鼠麴草,繁縷,雞腸草,菘,蘿蔔,都可食。秋的七草本於《萬葉集》的歌辭,是胡枝子,芒茅,葛,瞿麥,女郎花,蘭草,朝顏,近來或換以桔梗,則全都是賞玩的植物了。他們舊時用春的七草來煮粥,以為喝了可避病,惟這時有幾個用別名:鼠麴草稱為御行,雞腸草稱為佛座,蘿蔔稱為清白。」看樣子,日本吃鼠麴草的講究和中國南方人是一樣的。
從兩廣、江浙、福建到臺灣,我發現很多地方把鼠麴草作為清明祭品,用來上山掃墓、祭奠先人。尤其在傳統文化習俗保留得最為完整的潮汕地區,清明食用鼠麴草的民風至今不改。在潮汕種類繁多的粿品中,鼠曲粿產生的年代最為久遠,有龜與桃兩大類型的形制:龜粿主要是用於祈壽,桃粿則用於消災。鼠曲粿是潮汕特色小食及祭祀用品,是人神共饗的美食。為什麼吃鼠曲粿會形成清明時的習俗呢?我想找到答案。問過很多潮汕當地人,原來,鼠麴草可採摘於清明前後,所謂應時令而食,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漢民族一段綿綿長恨的傷心史。
相傳南宋末年,元兵入侵潮汕,百姓流離失所,饑寒交迫,只能以野菜充飢。饑民在無意中發現了鼠麴草,這種野草既能充飢,還有特殊的香味,又無毒,便把它採來食用。後來,發現這種野草可以摻入大米磨成漿做成粿,便稱為「鼠殼粿」。為了紀念過去艱苦歲月,每到春節前夕,家家戶戶都忙著做鼠殼粿。我分析認為,不是饑民在南宋末年發現鼠麴草可以食用,而是宋末朝廷兵敗於潮州,把諸多中原文化帶入了潮州。潮汕地區眾多姓氏宗族,追根溯源,其始祖均始於宋末朝廷南遷。在大宋王朝面臨倒臺的危機的時候,潮汕地區給予了宋王朝最後的支持,但這也給潮汕地區帶來了可怕的災難,當元兵最後在潮汕一帶徵服宋王朝之後,立即對整個潮汕地區展開了大屠殺,這是元軍因為潮汕人協助宋王朝對抗元朝軍隊並且幫助宋朝最後一位皇帝趙昺逃離元軍屠刀,元朝軍隊對潮汕人的懲罰。
在元軍攻克大宋北部兵臨臨安城下之時,陸秀夫帶著南宋最後一位皇帝趙昺南遷,一直到了大地的盡頭,潮汕一帶。而當時的文天祥在同元軍抗衡之時,由於宋帝南遷,臨安淪陷。已同朝廷失去了聯繫,文天祥便一路打探追尋南宋小朝廷的蹤跡,來到了潮汕地區的潮陽一帶,同時在潮陽當地招兵買馬,圖謀復國。可是元軍也是一路追至,最終雙方在潮陽小北山麓一帶(今谷饒)展開血戰,但由於雙方兵力懸殊太大,宋軍大多戰死為國捐軀,戰後當地民眾收埋宋軍忠骨。而文天祥則帶領殘部一路退至海豐,最終被俘。而此時的陸秀夫已經帶著小皇帝趙昺逃往崖山(今廣東新會),元朝大軍緊追不放。公元1279年,宋朝軍隊與蒙古軍隊在崖山進行了大規模海戰,崖山海戰直接關係到南宋的存亡,因此也是宋元之間的決戰。戰爭的最後,宋軍全軍覆滅。南宋滅國時,陸秀夫背著少帝趙昺投海自盡,許多忠臣追隨其後,十萬軍民跳海殉國,慘烈無比。此次戰役之後,趙宋皇朝隕落,同時也意味著南宋殘餘勢力的徹底滅亡,蒙元最終統一整個中國。這是中國第一次整體被北方遊牧民族所徵服。南宋的滅亡標誌著中國古典時代的終結。當時,一衣帶水的日本人舉國縞素,為華夏這一偉大文明的隕落而披麻戴孝。有相當部分學者認為這場海戰標誌著古典意義華夏文明的衰敗與隕落,有「崖山之後無中華」這一說法。崖山海戰使得一脈相承數千年的中華文明由此產生斷層,其影響深遠延續至今。之後明清的文明形態跟之前大不相同。潮汕地區為什麼傳統文化習俗保留得這麼完整?因為,潮汕地區是南宋最後的過渡期,很多大難不死的遺民在潮汕落戶了。有人說不是在新會南宋最後隕落嗎?其實當時,逃往新會的主要是護駕軍隊,眷屬都留在潮汕,比如陸秀夫的眷屬大多留在潮汕。新會抗元戰役打了一個月左右就滅亡了,而且是全軍覆沒。所以,潮汕的文化遺產與傳承比之更為深厚。
又是一年春來,這已是崖山海戰之後的740年了。逝者如斯夫!當年的腥風血雨,已經被南中國海的海風吹散、浪濤捲去。只有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年年清明前後,一雙又一雙採摘的手,到處尋找毛絨絨的鼠麴草,摘回來和米粉攪拌做成青團,在祭祀祖先的供臺上,與香燭酒肉雜果擺放在一起。要撤祭之後,才能食用。為什麼潮汕人特別信神和宗族崇拜?也許因為嶺南少見如此大的兵革之禍,元兵追宋帝沿路殺戮,激起民眾反抗暴力、保家團結之意志,宋末抗元之役,甚至至元整個朝代,潮汕大地梗民多見,抗擊風起雲湧,前赴後繼。此外,宋室之亡,風流雲散,也喚起潮汕人潛藏已久的中原情結,亡國之感尤烈,潮汕人鮮見敢對祖宗不敬者,祭社之隆重程度遠近聞名。
記得童年時代我也曾採摘過鼠麴草,這種小草的生長周期較短,春分過後,清明前後,一叢叢白色茸毛的鼠麴草,謙虛地摻雜生長在亂草的中間。但在這謙虛裡沒有卑躬,只有純潔,沒有矜持,只有堅強。它們是那樣的弱小和卑微,但始終不肯放棄應盡的努力,不卑不亢地迎風招展著,默默地成就自己的死與生。水稻田裡的鼠麴草更嫩,一折就斷了,像採茶葉一樣。山坡上的鼠麴草長得更長,根莖更老道,要用上指甲掐下,小孩的手沒有力道,我往往連根拔起,拿回家再洗乾淨。那時候只有春天野外奔跑的無憂無慮,長大後才知道,原來這一叢柔弱的平凡小草,也承載著沉重的黍離之悲。這種大悲哀訴諸人間是難得回應的,只能質之於天:「悠悠蒼天,此何人哉?」蒼天自然也無回應,只有讓一縷憂思融入清明時節的冷雨紛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