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回事
2023-11-06 18:57:07 3
錢穆在北大時,一天,有人突然闖上門來責備他:「你怎麼這樣無情呢?」錢穆愕然。對方便問他:「你知道胡適病得嚴重已經住院了嗎?」錢穆仍感不解,說:「剛剛才知道,怎麼了?」那人便說:「胡適對你很好。有人問適之有關先秦諸子問題,他都說來問你就是了,不用再問他,可見他對你是多麼器重。可是現在他病了,去探望的人踏破了門檻,你怎麼能夠不去?」錢穆釋然,說:「這根本就是兩回事嘛!你把兩回事硬扭在一起說,是打算教我做什麼人呢?」儘管胡適當時在北大任職權要,但錢穆終於沒有去探望他。
軍閥孫連仲的表弟賈克文,起初不願意去投靠孫連仲,反而從保定跑到北京,應圖書館研究員劉盼遂之聘,擬擔任書記員。賈克文晚上才到,第二天早上,劉盼遂起床後要其為自己倒一盆洗臉水,不料賈克文聞言勃然大怒,說:「我是來應徵做書記員的,不是來當僕人的,請從此辭去!」劉盼遂十分驚訝,連忙表示自己失言了,以後不會再這樣,但賈克文仍然堅決要走。劉盼遂只好說:「你遠道而來,如果這樣剛來就走了,我會很不心安,懇請再留一天,你如果實在不願意在我這裡做,我就介紹你去另外一個地方。」賈克文這才答應。顯然,在他看來,應聘當書記員和給老闆打雜做僕人,也是兩回事。
第二天,劉盼遂便把賈克文介紹給錢穆。此後,賈克文便在錢穆府上住下。還不出十天,中日局勢有變,錢穆全家奉送錢母南歸,就請賈克文獨自留在北平為其守屋,賈克文毫不推辭。後來錢穆獨自回到北平,賈克文便獨自承擔起照顧其飲食和灑掃庭除的責任,十分盡心,儼然成了錢穆的私人廚師。錢穆喜歡吃魚,而且要鮮活的現宰現煮,賈克文自己怕殺魚,但仍然從市場買活魚回來,放在案板上等魚自己死去再烹調。錢穆喜歡吃白菜,賈克文便每次買回白菜,將最好的白菜心炒給錢穆吃,自己用外邊的葉子炒了再吃。錢穆十分奇怪,有一次問他:「你過去剛來北平在劉盼遂家,劉君僅僅要你倒一盆洗臉水,你就受不,了,憤而辭去。現在你在我這裡,成了一個廚夫,你卻能忍耐下來,這是為什麼呢?」賈克文說:「我來您這裡,還沒有十天,您全家南歸,就信任我讓我獨自為您守屋。您對待我就像是一家人,沒有半點疑忌,讓我感到您就是我家裡的長輩一樣。您又把每月的開支都交給我管理,從來都不過問,這麼信任我,我更加感動,』只等以後師母回來我向她交帳,如果沒有虧欠我就心安了。總之,我侍奉先生您,感覺就像是在自己家裡侍奉老祖父,請您不要再見外了。」
賈克文和錢穆一家的情誼一直得到維繫。後來賈克文在孫連仲薦舉下到張家口擔任警察局長,覺得不愜意,又回到北平擔任閒職,仍對錢穆持弟子禮。因錢穆想要有一個更清閒點的住處,賈克文便盡心尋找,為他租到了一個大律師家的後宅,錢穆非常滿意。七七事變後,錢穆南下,賈克文還常常到其家中督導教育錢家子女讀書,並經常出錢周濟。兩年後,錢穆全家離開北平,賈克文戀戀不捨,表示他日如果錢穆回到北平,他將繼續追隨終身。後來還和錢穆通過一段時間書信,直到錢穆去廣州後雙方才失去聯繫。40多年後,錢穆從臺灣到香港會見侄子錢偉長,才從錢偉長處得知,賈克文已經退休在家,但每年必定去錢偉長家中一次,直到老得走不動了,又命其兒子每年去錢偉長家。錢偉長受衝擊下放勞動20多年,賈克文父子仍然堅持每年探望一次。
顯然,錢穆當初收留聘請賈克文為自己「打工」幫忙,和尊重信任賈克文的人格,這也是兩
在北京大學時,錢穆平時喜歡外出遊覽。有一次去遊華山,一行人僱了數十輛人力車,連夜從華陰車站前往。不料才到半路,便遇到劫匪。錢穆的財物被劫掠一空,新買的一架照相機也被搶走,連他的眼鏡也被摘去。其餘同伴也無一倖免。眼看劫匪要走了,錢穆突然想到,自己這次是專程來遊華山的,如果沒有了眼鏡,就無法成遊,因此趕快下車急追劫匪,告訴劫匪自己戴的是近視眼鏡,別人拿去不適用,請求歸還。劫匪根本沒有理睬,揚長而去。晚上住下後,錢穆仍然念念不忘自己的眼鏡,心想劫匪戴上自己的近視眼鏡後,或許會感到不適用而隨手丟棄在路邊,因此又喚醒同行的一清華大學生,陪他重新回到遇劫處尋覓,但還是沒有看到那副眼鏡。幸虧第二天,陝西省政府一陪同人員送給錢穆一副眼鏡,可以使用,錢穆非常欣喜,說:「這回可以一睹華山真面目了。」
遭遇劫匪,不心痛被搶的財物,而念念不忘的是眼鏡。隨身財物被搶,和能夠順利地遊覽華山勝景,這也是兩回事。
錢穆在北平七八年,胡適只上他家來訪過一次,而這次來是為了辭退蒙文通的事。錢穆勸他不要辭退蒙文通,表示蒙文通教的是魏晉南北朝及隋唐斷代史,如果辭退了他,至少三年內找不到可以替代的人。但身為北大文學院長的胡適主意已定,遂不歡而散。後來蒙文通解聘,果如錢穆所言,北大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替代老師,歷史系主任便來請錢穆講魏晉南北朝史,但錢穆以北大給自己的聘約言明只講上古兩漢,不願意再接此課。此後,蒙文通原來的課程便由多位老師分擔,有學生就質疑:這麼多老師來授此課,為什麼單單不見錢穆來上課呢?歷史系主任沒有辦法,再次來請錢穆,錢穆乃答允上課。與胡適賭氣,和滿足學生要求,這也是兩回事。
錢穆到北大第二年,不顧系主任反對,堅持要增開一門中國政治制度史,因為儘管當時共和革命風起雲湧,中國古代政治制度被視為專制而遭到鄙棄,但錢穆堅持認為學生要了解專制、要全面了解中國歷史,有必要開此一課。結果,前來選課的學生很多。後來,有人想要組織一政黨,特來邀請錢穆加入,說:「你何必跟胡適一樣天天搞考據,希望和我們一起參加政治活動,可能對當前時局的貢獻更大。」但錢穆明確拒絕,表示政治活動不是自己的天性所長,恕難從命。研究政治史和投入官場從事政治活動,這是兩回事。
顧頡剛在燕京大學辦《禹貢》,陶希聖在北大辦《食貨》,都風行一時。學生就來勸錢穆也辦一本「通典」,可以與《禹貢》《食貨》鼎足而三。並言錢穆只需掛名即可,一切辦雜誌的具體事務可由學生代勞。但錢穆以此將耽誤學生學業而堅決不允。教書育人,與爭名逐利,這是兩回事。
檢讀錢穆晚年所撰之師友雜憶,其在北大時,諸如此類「兩回事」還有不少。生活之中,難得的是能夠隨時分辨清楚種種「兩回事」,不將之混為一談;但許多兩回事其實又是「一回事」,因為,它們不過是做人、做學問的風格一以貫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