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戮
2023-10-14 02:16:34 1
一
那一日,他正坐在窯洞前的棗樹下曬太陽。黃土上面烤著金色的陽光,整個水暖村像是周身貼了金箔一樣,猛一看去,簡直有點富麗堂皇。十幾戶窯洞依次排開,像是撒落在深山裡的星辰。山的對面是廢棄的老窯洞和祖先的墳地,象徵著這村裡的祖先都不用出村就直接跨進墳裡去了。生死就是一步之間的事,倒也省事。
棗樹上吊著一隻獾的乾屍,這隻獾是去年秋天他用鳥銃打到的。每年秋天的時候,村裡的男人們都會進山打獵,儲藏一冬天的食物。估計當時這隻獾也正在儲備冬眠的食物,在運輸糧食的途中一槍被他打死了。不過現在它的內臟已經被清理空了,肉早被吃了,脂肪已經被熬成獾油賣了,這是治燙傷的良藥,可以賣個不錯的價格。現在掛在樹枝上的只剩下了一具獾的皮毛,像一隻被掏空的抽屜在風中晃蕩著,霞光與夕陽撫摸著它死去的皮毛,直到它徹底柔軟下來可以變成錢的那天。
上上下下的窯洞門前都各自展覽著一個像他一樣的男人,臉上沒有一兩多餘的表情,兩隻手插在袖筒裡如刀劍入鞘,曬著太陽正進行光合作用,這樣即使吃得半飽,也不至於覺得太餓。如今的水暖村,有一半的窯洞是空的,人都進城去了,全村只剩下了七個男人和三個女人,七個男人裡有四個是老光棍。四條老光棍無依無靠,半個親人沒有,他們不願去城裡,只有從水暖村的黃土裡還能刨出二兩糧食勉強活口。三個留在村裡的女人則都已經七老八十,拄著拐杖滿頭白髮,三個人嘴裡的牙加起來也不夠十顆。其中一個還是沒老伴沒兒沒女的老寡婦。
那些廢棄的窯洞上掛了大鐵鎖,封死了進進出出的流年,只剩下窯前的棗樹實在挪不了地兒,就默默地一年一年地長下去,春天長一樹活蹦亂跳的青棗,秋天再落一地血痕一般的紅棗,那血痕似乎是在向人們叫囂著,它活膩了,它他媽的又活膩了。但是到第二年春天它照舊會發出芽來,比黃河灘上的那些棗樹遲一天都不肯。他看著這棗樹經常會想,這樹和人多麼像,不管受多少罪,還是和人一樣死乞白賴一定要往下活。
正在這個時候,村子下面的土路上慢慢走來一個人,是個瘸子。瘸子肩上扛著一隻大行李包,一瘸一拐地出現在了金色的塵土裡。水暖村在深山裡,外人根本找不到,不知道這瘸子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倒好像是忽然從天而降的。
村裡平日裡難得出現一絲半縷的活物,出了村的年輕人就不再回來,留下幾個老弱病殘多是沒有一兒半女的,這條路上斷不會出現一個回來看他們的人。就是出現一隻獾,隔日就會暴屍於棗樹上。現在居然出現了一個活人。窯洞前的七八顆人頭冷峻肅穆地隨著瘸子移動,好似這山下的土路是一處絕好的戲臺,人人都不願辜負這黃土裡的良辰美景。
他蹲在棗樹下也看著戲,卻發現瘸子似乎正向他走來,因為他發現瘸子的那張臉離他越來越近了,近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他猝然發現,這竟然是一張和他很像的臉。他意外地從瘸子的臉上看到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巴。瘸子也盯著他的臉鑑別了一會,忽然說,你是梁三吧。梁三一驚,心想這瘸子怎麼會知道他是梁三。他之所以是梁三是因為他前面的兩個哥哥早早就沒了,一個只活了五歲,另一個好不容易活到十九歲,眼看著要擠進成年人的行列都快能娶媳婦了,忽然暴斃於一場腹痛。一個前一天還和他一起去上學的人忽然之間就鑽到黃土裡去了,種子掉進黃土還會發出芽來,人種進去只能長出無邊無涯的悲傷和孤獨,那些悲傷和孤獨又會像樹木一樣長滿活人的心裡,直教活人荒蕪得寸草不生。
等到他前僕後繼地活到二十多歲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娶妻生子,他的父母親便在一年之內也爭著搶著鑽進了黃土裡了。他們倒是和黃土裡的兩個兒子相聚了,一家四口,說不來還能在一起打桌麻將,卻把他孤零零地扔在了地上。此後他便成了這世上永恆的梁三,沒有兄弟姐妹,沒有父母祖宗,他成了一隻黃土地裡的石猴子。
瘸子已經走到了他面前,扔下了行李,用明顯經過雜交的方言對他說,你得叫我二叔,我參軍走的時候你才一歲,後來你爸給我寄過你的照片,後來又說老大老二都沒了,你小名叫三是吧。我只說自己已經是一個老頭子了,沒想到你也是個半老頭子了,你看看你,都開始禿頂了。可不是,參軍走的那年我才十八,現在都六十了。媽的,六十也不賴,活到六十就夠一輩子了。
忽然從天上掉下來一個親人,對於已經無親無故好多年的梁三來說,簡直是被一顆大隕石砸住了,砸得他半天緩不過氣來。他結結巴巴地和他核實著,你真是我……叔?老頭眼睛瞪起來,拍拍腳邊的行李,就像拍著他想像中的戰馬,你媽的,老子不是你叔來找你幹什麼?知道老子從哪裡來的,貴州,貴州知道嗎?十萬八千裡的遠,火車都坐了幾天幾夜,把老子的腳都坐腫了。你爹媽呢?
沒了。
……沒了也不告訴我一聲,怕我把你們都吃了嗎?老子可是打過仗有撫恤金的人,還不知道誰吃誰呢。人死了居然連告都不告訴我一聲?
老頭邊說邊坐在行李上流了一泡淚,似乎是對哥嫂的不打個招呼就離世表示抗議,老子一個從戰場上下來的殘疾人都能活到今天,你們那麼急吼吼地鑽到黃土裡幹什麼。哭完之後又指揮梁三把他的行李搬到窯洞裡,他說這次老子回來就不走了,老子回水暖村就是養老來的,在外他媽的四十年,葉落歸根,回來了就哪都不去了。
到目前為止,這個從天而降的親人總算是夯實了。梁三沒想到自己四十歲之後的慘澹人生中居然多出了一個作伴的人,管他是男人女人是孩子老頭,只要是個能作伴的就好。自從過了三十歲,他就明智地讓自己捨棄了有女人作伴的幻想,過了三十五歲,他又捨棄了有個撿來的孩子作伴的幻想,過了四十歲之後,他認為只要是個活物作伴就是一種奢侈了。比如阿貓阿狗,或者一隻會打鳴的大公雞。而現在,比他的幻想奢侈得多的是,他居然有了一個親人。一個叔叔忽然從天而降。
安營紮寨下來之後,老頭迫不及待地脫了鞋,把自己那隻瘸腳向梁三展覽著。這隻腳看起來很奇怪,它的五個腳趾頭幾乎都沒有了,只剩下了一個光禿禿的腳掌,兇悍木訥地吊在腿的最下面。他盯著那隻醜陋的腳看了半天,惶恐興奮地問了一句,是打仗時被炸掉的嗎?
是爛掉的。他得意而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像在向他炫耀一件稀世珍寶。
梁三愈加敬畏地看著這隻驕傲的腳,又有點害怕的樣子,想看又像是急於要躲開這隻腳。但他被老頭拉住了。老頭不讓他跑。他只好硬住頭皮往下問,怎麼會……爛掉的呢?
當年我們在林子裡打仗,住的地方潮溼得長蘑菇,你說能不爛嗎?開始是一個趾頭,後來是兩個,再後來五個都爛沒了。那時候我自己都能看到裡面露出的白色的骨頭。
梁三打了個寒顫,老頭還是捨不得把這隻腳收進鞋裡去,他近於滿意地看著自己這隻腳,仿佛這已經不是一隻腳了,它成了嫁接在他身上的一種鋼鐵材質的武器,所向披靡,所以他必須得向他侄子一再炫耀才好。而那遙遠的戰爭,只是一種鍊金術,不過是把他的某部分肉身變成了金屬。他看起來甚至在為這隻有幸殘疾的腳感到得意,他晃著它說,要不是這隻腳殘了,我也不能每個月領到一千兩百塊錢的撫恤金。你小子是不是剛才還在嘀咕我要是不走了,吃你喝你怎麼辦,告訴你,老子是有撫恤金的人,是拿自己一隻腳換來的,咱倆以後誰吃誰還不知道呢。就你一個月能有一千兩百塊錢嗎?你在這山溝溝裡呆著,地裡刨食吃,不是莜麵就是土豆,去哪偷這每月的一千兩百塊錢去?
老頭一邊高高舉著那隻腳,一邊意味深長地看了梁三一眼。他好像隨時準備著把這隻腳像菩薩一樣從身上摘下來,高高地供起來。每月的一千兩百塊錢讓梁三心裡難免激動起來,但他生怕心思被老頭看穿了,便用更多的力氣專注地崇拜地注視著他那隻腳,以表示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隻英雄的腳。
他又問,叔,那你打完仗去哪了,這麼多年你怎麼都沒回咱村裡,我們都不知道你後來去了哪裡。
我去了哪裡?你想想我一個打仗受過傷的英雄會去哪裡?自從我打完仗,每年都有小學請我去給小學生們作報告,小學生們會給我戴上大紅花,給我戴上紅領巾,坐得整整齊齊地聽我給他們講英雄事跡。後來我在廠裡做工人的時候也是英雄,是勞動模範,走到哪裡人們都看著我給我讓路。
梁三狐疑地看著眼前的老頭,叔,你這些年這樣過啊?那你還回水暖村做什麼?
老頭忽然把腳收回到鞋裡去了,他把那光禿禿的腳掌收回去之後還用力跺了跺腳,猶如這腳是特意為他量身定做的,長在他身上特別合體。他的目光忽然冷下去了,但芯子裡還轟隆隆地燒著一把什麼東西,他說,那你覺得我應該去哪裡?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殘疾人會拖累你?
叔……你就是稍微有點瘸,咱不怕……
告訴你,剛進工具機廠的時候他們也把我當殘疾人,把我當瘸子。你們哪裡知道,我都嫌我這殘疾不夠,我恨不得這殘疾再重點。我恨不得我的兩條腿都沒有了才好。一看你這德行就知道你和你爸一樣,我以前也和你爸一樣,連只螞蟻都不敢踩死,更別說殺人了,就是從殘疾了之後我忽然覺得自己被解放了,老子被提前解放了。你想這八十的老人都終有一死的,更別說人這一身臭肉,遲早是要腐爛要入土的。我先把自己從人裡解放出來,然後又把自己從殘疾人裡解放出來,其實我根本沒把自己算成是殘疾人,相反,我知道自己是英雄。只要我相信自己不是殘疾人,那我就不是殘疾人,我相信自己是什麼那我就是什麼。就像我的爹媽早沒了,但是這麼多年裡我就覺得他們還活著,我能聽到他們每天還在和我說話,有時候半夜裡我還覺得我媽在摸我的頭。
他仿佛是要提著他的耳朵告訴他,自從他這隻腳殘疾之後,他的生命就已經是特製的了。不知為什麼,聽到這裡梁三微微打了個寒顫,問了一句,那叔,你成家了沒?
我才不成家,喜歡我的女人那麼多。
聽到這話梁三立刻兩眼放光,喜歡你的女人可多?
可不是。你想我當年到處去小學去工廠做報告,喜歡我的老師和女工們到處都是,她們給我寫信,約了我要在公園見面,還給我送親手做的吃的。可是我從來不見她們,我是個打過仗的英雄,怎麼能隨便看上一個女人?
聽了這話梁三悔得捶胸頓足,恨不得替老頭把時光勒住,拉回來,他自己騎上去絕塵而去。他充滿遺憾地說,那你就一個都沒看上啊?
老子能看上誰?
那……你就從來沒和女人睡過覺?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裡長出一種腳步聲,膽怯地跌跌撞撞地卻是不顧一切地向老頭走過去,要攔住他,攔住他。
老子怎麼可能沒睡過女人?
梁三聽到自己的喉嚨裡咕咚咽了一大口唾沫,他居然比老頭還緊張還要身臨其境,他聽到自己的聲音都變尖變鋒利了,從兩個人的臉上嗖嗖颳了過去,叔,你不是誆我吧。
老頭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把那隻殘疾的腳架在另一條腿上,又摸出一根煙點上,吸了一口,才眯著眼睛半是神秘半是施捨地對他說,還是給你講講吧。那時候我剛到黔南地區參軍,認識了當地的一個姑娘,人家還是幹部家庭,人長得好看,細皮嫩肉,嘴角長著一顆痣很俏皮,個子也順溜得很,打著一條大長辮子。認識了之後她就說要和我處對象,我說我馬上就要上前線打仗了,她說她等著我。
後來呢?
後來個逑,打完仗退伍後我被分到了安順,我們都沒有任何聯繫了,結果你猜怎麼,有一天她忽然跑到安順去找我了。那天下班的時候我忽然就看見她在廠門口站著,她站在那裡等我呢。
那你怎麼不娶了她?
我不想被一個女人絆住,我是英雄,不是普通人。我和她說我這輩子不打算結婚了,她就哭,還住到我宿舍不走。我說我真不打算結婚了,你還是再找個別人嫁了吧。結果你猜怎麼?
怎麼?梁三死死地盯著老頭,嘴大張著。
結果她當晚上就要脫我的褲子,我不讓她脫,她就死命往下拽,腰帶都給我扯破了。她脫了我的褲子你猜怎麼著?
梁三的脖子直直地豎著,仿佛上面有根繩子正扯著他的頭。
她剝下我的褲子,一邊哭一邊咬住了我的老二,她又是親又是咬,把我那哭溼了一大片。
……
我沒有辦法,只好翻身把她睡了。
……
我的老二那麼大,她哇哇大叫,叫完了又哭,哭完了還要,一直折騰到天亮。
後來呢?後來呢??梁三忽然聽到了自己的抽泣聲,他不能輕饒了這老頭,他已經被他轟炸了一番了,已經半死了,現在他索性就強迫他掉頭,強迫他再次投下炸彈,以加倍的火力轟炸他,似乎只有把他炸到體無完膚才算盡到了做叔叔的責任。
她和我睡了幾天就回去了,過了幾個月她又來了,還是那樣,哭著喊著讓我睡她。可是女人越是這樣我就對她越沒有興致,我說你睡我屋裡我睡別人的宿舍去。她就抱住我死活不讓我走,我又覺得她可憐,便又和她睡到了一起。第二天我和她說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了,她又哭,說就是喜歡我。我說我殘疾了,她說殘疾了也喜歡我。可是她越這樣我越不稀罕她,我只想讓她快點滾蛋。
你覺得她不好嗎?
她沒有什麼不好,真的,沒有什麼不好,可我就是不稀罕她。
你就又把她趕走了??
她又來找了我幾次,可是我越來越沒有興致和她睡覺,後來我發現和她睡覺的時候我的老二都硬不起來了。我就對她說,以後再不要來找我,要是再來找我我就殺了你。我說這話的時候,她眼睛瞪得老大,連裡面的瞳人都散了,在眼睛裡流得到處都是,可是她連一滴淚都沒有流。她再沒有和我哭過。
她就這樣走了?
走了。後來再沒來找過我,我估計她已經嫁人生孩子了吧,要是還活著,現在估計都該抱孫子了。
你為什麼不娶了她???
我不想結婚。
你為什麼不想結婚?
不想就是不想。
為什麼就不想?
老子有撫恤金,有女人白讓老子睡,老子還是個打過仗的英雄,是英雄,老子為什麼要結婚。
他幾乎開始大吼了,聲音變得粗暴憤懣,好像整個人隨時要爆炸成碎片。
這時候天已經開始黑下去了,窯洞裡沒有開燈,就著窗外的最後一縷昏暗的光線,梁三看到老頭的目光像金屬一樣閃著寒光,他威嚴肅穆地坐在那裡,猶如一座陰森苦難的地藏菩薩。梁三先是打了個哆嗦,忽然就哀哀地哭了起來,哭了半天他忽地站起來,扯下自己的褲子,一邊用手擺弄著褲襠裡的東西一邊對老頭哀求著,叔,把你剛才怎麼睡那女人的過程再給我講一次,我硬得不行……我四十多歲了……,叔你就可憐可憐我吧。叔。
兩個男人一坐一站地對視著,像兩隻擱置在箱子裡早已生鏽的鐵器。最後老頭忽然對他大吼了一聲,滾。
空氣碎了一地,玻璃渣似的。
二
第二天黃昏,梁三下地回來的時候,看到老頭正站在村裡最高的土坡上俯視著全村。老頭背著手,像個首長一樣問他,村裡現在就剩這麼點人了?我小的時候村子裡還有幾十口人,現在怎麼越來越少了?
村裡人都到城裡去打工了,剩下不願走的是覺得去了城裡更活得不好,還得交電費水費,糧食也得買來吃。在自家地裡種點什麼也夠吃一年了。秋天打獵打到兩隻獾子的話也能賣點錢。
打獾子?你會用鳥銃?
還湊合吧,以前村裡的人都自己做了鳥銃打獾子,前幾年就說不讓用鳥銃了,一律沒收,說是要發現誰家有鳥銃還要坐牢的。不過咱村這麼偏,在這山裡偷偷打幾槍,方圓十裡都聽不見,我知道除了我其他幾家也藏著鳥銃呢,到秋天就都拿出來了,等著打獾。不過再打兩年這鳥銃還是得趕緊處理了,被發現了就麻煩了。我也就保存著幾顆子彈了,爭取今年秋天能打到一隻獾。再說了,獾子都不讓打那就更沒法活了。那隻獾子就是我打的。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著自己家棗樹下的那隻獾。
老頭忽然就暴跳如雷,他用一個指頭指著梁三的鼻子,哆嗦著,狠狠地說,什麼叫湊合吧,湊合的槍法你也敢去打獾子?你要一槍把它打死也就好了,要是一槍沒打死呢?你把它打傷了它跑了,你想想會怎麼樣?你會讓它生不如死,它會帶著傷再活幾天,動物又不會給自己包紮,它只能讓傷口爛下去,發炎下去,最後還是要死。就像我們這些戰場上下來的殘疾人。你就不如一槍把它打死,一口氣都不要給它留,知道不知道,要死必須死得痛快,痛痛快快的,一口氣都不能留下。活就是活,死就是死,知不知道?
說到這裡老頭忽然哭了,他頹然坐在了地上,好像忽然之間就把自己摺疊了起來,這使他看起來縮小了成了一點點大。他哭著說,你以後不要再去打獾了,我每月有一千二的撫恤金,每個月我都給你八百塊錢,你去買糧買肉,也夠咱倆吃了,只要我活著一天就有你的吃的一天,你以後就不要去打獾子了。
梁三的舌頭幾乎被凍結在了嘴裡,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他辛辛苦苦在黃土裡刨食一年,到一年末了撐死也就能收入不到兩千塊錢。可是現在,每月的八百塊錢忽然從天而降,這些從天而降的錢像磚頭一樣砌在他們周圍,砌成了四堵牆圍著他們,似乎存心要縮小他們之間的距離還有他們之間的寂寞。似乎從今天開始他們才真正成為親人了,從那隻殘疾的腳裡流出的血液哺育著他也哺育著他。
至此兩個男人便在水暖村過起了上流社會的生活,梁三隔三差五到鎮上的小賣部買點劣質白酒、油膩膩的豬頭肉,還有用胭脂煮過的滷牛肉,看上去血紅血紅的,倒像是剛從牛身上割下來的一塊帶血的肉。這個黃昏,兩個男人坐在棗樹下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一邊吃著喝著一邊肆無忌憚地打嗝放屁,排出滷牛肉的氣味瀰漫在整個水暖村。
梁三又悶了一口高度白酒,酒精刺啦在嗓子裡燒了一把,又燒到肚子裡去了。兩個人嘴裡呼著凜冽的酒精味,似乎只要劃根火柴兩個人就都著了。他一隻手搓著腿上的泥條,輪著已經大了一圈的舌頭說,叔啊,我……就不想進城,你說……村裡的人都擠著進城了有什麼……好?地也沒有了,自家的房子也沒有了,一大把年齡了還……還得租房子住。我就不想去什麼城裡,你看咱們在村裡這不比神仙還……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水暖村就最好。
老子用殘疾換來的撫恤金好活了你狗日的,你可得孝敬我。
叔啊,我沒爹沒媽了不孝敬你孝敬誰?
你以為我不知道,我要是沒有這一個月的一千兩百塊錢,你早就把我趕走了。
梁三覺得老頭身上佩戴著一塊照妖鏡,隨時要對準他明晃晃地照出他的原形。他忙說,叔你給我講講你們打仗的事吧,最愛聽你說這個了。
老頭環視了一下周圍,說,你住在水暖村能聽到槍聲嗎?我回村後還是經常能聽到槍聲,山裡有地方在打仗?
梁三說,我從來沒聽見過……打槍的,就是打個獾子也要偷偷打的,叔,你聽錯了吧。
老頭呷了一口酒,對空氣裡噴著酒精說,那給你講講我們住的防炮洞吧。那種洞裡特別熱特別潮溼,被子衣服都會發黴,洞裡還有很多毒蛇和蚊子,你猜我們怎麼趕走它們?我們就在洞裡養蟒蛇,其實是那蟒蛇本來就住在洞裡,是我們入侵了人家的洞。我們想了個辦法,就是用我們吃的罐頭餵蟒蛇,蟒蛇吃飽了就不騷擾我們了,還會幫我們趕走毒蛇和蚊子。
我的娘啊。那蟒蛇有多粗?
有我的大腿這麼粗,盤在一起像座小山一樣。
嚇死我了。叔你槍法好不?
……好。
叔你打死過敵人沒?
……
他忽然發現老頭臉色鐵青,嘴裡噴出的酒精濃度越來越高,似乎整個人馬上就要燃燒了。他見狀嚇壞了,連忙說,叔啊,咱不說這個了,你還是給我講講女人吧,我最喜歡聽你講女人,就那個老去找你的姑娘叫什麼來著,哦,叫周溫花的。叔,你再給我講一次吧,她去找你然後你不要她,她一定要讓你睡她。再講一次。
他邊說邊捧起那隻喝酒的瓷碗,他用兩隻手捧著碗,手在微微發抖,好像正捧著一顆想像中的女人的乳房。
老頭的臉色緩過來一點,鐵青色漸漸被酒精的潮紅所覆蓋。他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後眯著眼睛看著虛空的遠處,似乎那裡正站著一個女人。他的語氣開始是緩慢的,遲疑的,似乎正在徵求那遠處的女人的同意,但是說著說著他便開始流暢了,不止是流暢,甚至開始興奮起來了,好像那遠處的女人已經走到他身邊來了,此刻已經被他抱在懷裡了,他講述得流暢而逼真,逼真到了邪惡的地步,……她開始脫她的衣服,她一件一件脫光了,把我的一隻手放在了她的乳房上,讓我捏住那裡,使勁揉,她讓我一定要使勁,要把她捏碎……他講得手舞足蹈,兩眼放光,似乎一個脫光衣服的女人此刻正被他抱在懷裡。可是講著講著他的聲音忽然開始發顫,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從他的內部慢慢裂開,要把他的身體慢慢撕開。他聲音越來越低下去。
梁三坐在晚風中一動不動地聽著,聽到這裡他忽然站了起來,借著酒精的蠻力猛地拉開了自己的褲襠,一把就把裡面的傢伙抄了起來。老頭見狀,忽然停下了,呵斥他,你這頭驢又要幹什麼,把你的老二放進去。
叔,你快講,你快往下講啊。你可憐我一下吧。
你媽個逼的,把你那東西放進去不?動不動掏出來嚇唬誰?以為就你有?
我就不放,我這輩子也娶不到老婆了,你還不讓我自己搞自己。我就是要搞自己。說著他忽然就嚎啕大哭起來,兩隻手不再掙扎也不去提褲子,褲襠就那麼大開著,像只喑啞下去的嘴巴,露出了半隻骯髒的屁股。
老頭沉默了半天,忽然哽著嗓子說了一句,老子每月不是還有一千二的撫恤金嗎,我攢下錢給誰?哪天我帶你去城裡找女人去。
當真?
媽個逼,老子騙你?
此後梁三對老頭更是服服帖帖,鞍前馬後地跟著。每到下午太陽快落山,黃土裡的燠熱不再燙腳的時候,梁三就陪著老頭在村裡巡邏。村裡除梁三之外的六個男人和三個老女人已經都悉知了老頭的來歷,他們的耳朵裡已經被梁三至少捶打了兩百次,這可是打過仗的英雄,這可是每月領著一千兩百塊錢撫恤金的外星人。是的,他們都把他當成一個忽然飛來的外星人。沒人敢走過去和他說話,都只遠遠地看著他,他們都覺得他身上還有打過仗的槍和子彈,隨時會拔出來。
他們的疏遠和躲避讓老頭分外暴躁。他沒事便瘸著一隻腳在村裡一圈一圈地晃悠。
這天走到張五妹的窯洞門前時,張五妹正坐在窯洞前的板凳上,看到他們過來了,便顫巍巍地用右手搭起涼棚看著他們。張五妹是三個女人裡最老的,已經七十歲了,四十多歲便死了丈夫,不到六十歲的時候,獨生兒子又死在了打工的工地上,此後就剩下她一個人年復一年地生活在水暖村。前幾年生了一場大病,半個月起不了床,村裡人都以為她這次肯定活不了了,沒想到,半個月之後,她又拄著拐杖出現在了村口,過了兩天,拐杖也扔了,倒比生病前還精神了幾分。
等到兩個男人走近了,老太太終於看清他們的臉了,忽然便撤下涼棚,對他們無聲地討好地笑了一下。笑的時候她裂開了嘴,裡面黑洞洞的,像口深不見底的山洞,裡面沒有一顆牙。早在二十年前她的牙就掉光了,本來還剩下兩顆,但兩顆孤零零的牙齒長在嘴裡已經不是牙齒了,只能添亂,她便去鎮裡把剩下的兩顆也一氣呵成地拔掉了,此後吃東西就用牙床,把肉質的牙床當石碾子用,把食物一點點磨碎了再咽下去。
等到從老太太的窯洞前走過去了,老頭忽然問了一句,她一個人靠什麼生活?她又種不了地。梁三沉默了一會才說,靠村裡人的接濟。老頭沒說話,兩個人繼續往前走,走了沒幾步,村裡的一個男人抱著一個倭瓜走過來了,他看了他們一眼,不說話,然後繼續朝張五妹的窯洞走去。老頭又走了兩步,忽然問梁三,他去接濟她?梁三沒看他,只點點頭,聲音倉促起來,說,叔,咱們回吧,晚上想吃啥?我給你做酸菜和撈麵吧。
老頭拖著那隻瘸腳慢慢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他專注地看著自己那隻腳,好像它正在替他思考晚上到底吃什麼的問題。梁三寸步不離地跟在後面。快要走到拐彎處時,老頭忽然停住了,他一個急剎車,開始掉頭往回走。梁三慌忙阻攔,叔,你怎麼又繞回去了,你回去幹什麼?老頭一言不發地回到了張五妹的窯洞前,窯洞前的板凳上是空的,老太太不見了,過來接濟她的男人也不見了,只見那個大倭瓜正躺在窗臺上霸道地懶洋洋地曬著餘暉。
老頭在窯洞前的一個土堆上蹲了下來,不走了,他陰森森地盯著張五妹家緊閉著的窯洞門。梁三急得上躥下跳,說,叔,該回去了,你蹲在人家窯洞門前幹什麼?快回去,回去。可是老頭蹲在那裡一動不動。梁三忽然在他身上發現了一種嶄新的卻令他感到陌生的氣息,這種氣息讓他不寒而慄。
就在這時,窯洞的門嘎吱一聲推開了,那個男人一邊系褲帶一邊走了出來,他沒看到蹲在暗處的老頭,徑直朝坡下走去。然後門裡又走出了顫巍巍的老太太,老太太站在窯洞前,把掉下來的一縷白色的頭髮綁在了後面的髻裡。她的頭髮幾乎全白了,挽成了一個雪白的小小的髻掛在後腦勺上。一抬頭,她猛地看到了蹲在對面土堆上的老頭。就像與一個明暗交界處的秘密猝不及防地對視了,她遲疑了一下,然後裂開黑洞洞的嘴對他無聲地笑了笑,再然後,她殷勤地指了指身後洞開的窯洞,示意他進去。她在告訴他,他也可以進去。
他蹲在那裡呆呆看著她,一動不動,她見他不動,便不再理他。她先是從懷裡掏出一條骯髒的手帕,擦了擦那隻得了眼病的眼睛,那隻眼睛一直在流淚。裝好手帕,她挪到窗前抱起了那隻大倭瓜,然後坐在小泥爐前開始做她的晚飯,小米煮倭瓜。
回去的時候,老頭幾乎哭了一路,他一直在低低地抽泣,一邊抽泣一邊大聲擤鼻子,再用很大的聲音吐痰,想把自己哭泣的聲音在夜色裡蓋住。梁三跌跌撞撞地跟著,叔,你想啊,留在村裡的幾個男的大部分都是沒老婆的光棍,他們給她送吃的喝的,她也願意和他們睡覺,覺得這樣才心安,才沒有白吃人家的東西……真的,他們都覺得這樣挺好的,他們把她當女人,老是老點了,可畢竟還是女人。總比搞自己強。他們又不會白和她睡,他們有什麼吃的就給她送過去一點,把她當成自己的老娘一樣,他們常年孝敬著她呢……
操他們八輩祖宗,你見過睡自己老娘的嗎,要是他們把她當成老娘能忍心和她睡覺嗎?老頭一邊嘶啞地吼叫著,一邊大聲地號哭著。哭聲在水暖村的上空久久地迴蕩著。沒有人出來看他們,只有一隻狗低低地在一個角落裡吠叫著。
這一天傍晚,梁三又從鎮裡買回來不少吃食,還扛回來一隻熟豬頭兩個人準備晚上喝幾杯酒。那隻豬頭擺在桌上,老頭拿起刀割下豬鼻子,兩隻豬耳朵,遞給梁三說,送到張五妹家裡去。梁三奉命去了,過了好一會回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了。窯洞裡沒有開燈,老頭背對著他坐著,手裡正在擺弄什麼東西。他忽然覺得緊張,便在門口停住了,沒有再往裡走,薄薄地站在那裡說了聲,叔,送過去了。聲音也是薄的,扁的。老頭沒有回頭,他也沒往裡走,因為沒有開燈,他又都背著光,這使他看起來像一個站在黑暗入口處的守門人,單薄,邪惡。
窯洞裡轟隆隆地安靜了幾分鐘,像有一隻巨大的心臟正替他們在跳動。忽然,老頭猛地向他轉過了身。他看不清老頭手裡拿著什麼東西,只覺得老頭的目光像手電筒一樣筆直地明晃晃地向他照了過來,他下意識地往後又退了一步。這又往後一退,借著一天中最後的光線,他看清楚了,老頭手裡拿的是那把生鏽的鳥銃。他正用鳥銃對著他。他凌空就被釘在了那裡,不敢往前移動,也不敢再退後一步。
老頭聲音乾巴兇狠,你怎麼送個東西送這麼久。
叔……路上和人說話了。
放屁。
叔,真的。
你是不是也和她睡覺了?
叔,你去問去,真沒有。
他一邊說一邊往後退。
老頭喝住了他,你敢再說一個沒有?
……叔。
信不信老子一槍斃了你?
我給她放下吃的就要走,可是她不讓我走,她說不能白吃人的喝人的。她說大家相互幫襯著過,總比一個人過要好,村裡的幾個光棍都沒有女人,她說她願意和他們睡,她說她早就不是女人了。真的,叔,你去問去,你隨便給她一點吃的她就把褲子脫了,她願意這樣,這樣她覺得心安,她覺得能自食其力不拖累人,她說白吃人的就成叫花子了。她不肯的。
你們就不覺得是在和自己的老娘睡覺?
叔,村裡沒有人看不起她,真的沒有。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她是我的老娘,可是有時候又覺得她就是個女的,你以為我看著她的白頭髮不害怕嗎……
他忽然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蹲在了地上,全然不再管那支還對著他的鳥銃。
三
黃土高原上的秋天到了。陽光已經把黃土浸透了,似乎抓起一把黃土就能擰出不少陽光來。有些樹葉變成了金黃,還有的變得血紅,像從黃土地上燒過去的火焰。山裡的各種果子都熟透了,有的葉子都快落光了,只剩下紅彤彤的果子像燈籠一樣掛了一樹,再熟透些的便自己無聲地掉在了樹下,山雀和松鼠趕來了,抱住果子大吃一頓,然後腆著肚子醉酒一般蹣跚著離去。
這一天梁三對老頭說,叔,這兩天我要和其他人出去打獾了,獾子們正在準備過冬的糧食,天氣再冷就要開始冬眠了。老頭看著牆上那把鳥銃說,就你那槍法?別丟人現眼了,還是我去給你打吧。梁三說,可是你的腳……老頭用一隻眼角斜斜看著他,我的腳怎麼了?梁三見狀忙說,就是,叔你可是從戰場上下來的英雄,閉著眼睛也能打死一隻獾子,給了我還真就浪費了子彈了。
村裡的四個男人加上老頭都備好了鳥銃,他們商量好明天就進山裡打獾,在山裡蟄伏個三四天,爭取打幾隻獾下來。出發這天,村裡的三個女人和剩下的四個男人都站在村口的土崖上送他們。梁三也站在他們中間。血紅的大太陽像一隻流血的獨眼一樣注視著這群人,幾個背著鳥銃的男人拐過山路不見了。幾個送他們的男女還站在土崖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今年秋天的酸菜醃了多少了。他們整個冬天就要靠這一大甕酸菜過活的。
忽然,寂靜的山裡一聲槍響,槍聲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近到了都能聽見鋼珠飛進人腦袋,打中頭骨時發出的噗嗤聲。幾個正說話的男女中間有一個人忽然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幾個人嘴裡正咋呼著,怎麼打槍?打到獾了?這麼快就打到獾了?
看不到獾的影子。他們低下頭時,忽然看到倒在地上的張五妹半個腦袋已經沒有了。紅色和白色的東西濺到了他們的腳上。
在山路上消失的幾個男人又像群烏鴉一樣呼啦啦地回來了,他們是順著槍聲又找回來了。四個男人都回來了,跟在最後面的是一瘸一拐的老頭。八個男人和兩個女人圍成一圈,都看著地上只剩了半個腦袋的張五妹。其中一個男人說,誰打的?沒人說話。十個人的圈箍成了一口桶,張五妹的屍體躺在桶底,陽光在她身上流光溢彩。那個男人又說了一句,好槍法,這麼遠也能打中。眾人還是不說話。看起來桶還是那口桶。
這時候梁三忽然醒過來了,他啞著嗓子大聲說,我們快把她埋了吧,人都被打死了,要是縣裡公安局來人了要找出誰殺的,肯定要把我們的鳥銃都搜出來,以後不能打獾就不說了,怕是還要把我們都抓起來。
一口桶譁啦啦立刻散了架,人們回家去取出了自家的鎬和鍬,然後就在村口那棵最老的棗樹下挖了一個坑,他們把老太太的屍體拖了進去,然後梁三又建議,把四支鳥銃都埋進去,這樣就算是縣公安局的人真來了,也找不到他們手裡的鳥銃了。於是,四支生鏽的鳥銃和老太太的屍體靜靜地躺在了一起,老太太蜷縮著四肢躺在坑底,四支鳥銃整齊放在她的周圍,這使得老太太看起來格外威風,像個將軍。眾人看著也覺得她威風,這威風讓他們覺得高興。幾個光棍一邊替她高興一邊又替她掉淚,他們覺得這屍體又像自己的老娘,又像自己的老婆。一個老太太跑到張五妹家取出她的枕頭和一件衣服,還拿了自家三個饅頭,都放到了坑裡,這樣張五妹就好上路了,有吃有穿還有槍。真遇個小鬼也不怕,天上地下,什麼都不怕了。至於這人世間,已經別過,就更不怕了。讓活人受罪去吧。
一層層的黃土蓋在張五妹身上,最後,她從這個人世間徹底消失了。棗樹下的那塊土雖然填平了,但看著還是很新鮮,就像剛剛翻過要種莊稼一樣。似乎張五妹隨時都會從這新鮮的土裡再長出來。一個男人上去左踩右踩,最後還跳了兩跳。有熟透的紅棗噗嗤噗嗤掉在了這片新鮮的土裡,紅得有些嚇人,似乎帶著妖氣。眾人都不敢撿了吃。
梁三四下找不到老頭,回了家才發現老頭已經坐在屋裡了,正背對著他。他站在窯洞口衝著他的背影低低地有力地喊了一句,叔。
老頭不動。
你打死她的是不是。
……
只有你能有那樣的槍法,你是走在最後面的是不是,是你走在最後面悄悄打死她的是不是?
……
為什麼要打死她,她就是想多活幾年,有什麼錯?為什麼不讓她活?好死不如賴活著,為什麼不讓她活了?你覺得她丟人嗎,她自己從來不覺得,我們也不覺得,你來之前我們都好好的。
……
老頭還是背對著他不動,一隻手卻似乎在無聲地搗鼓著什麼動作,那個動作很奇怪,讓梁三忽然有點不寒而慄,他慢慢地靠過去,叔……
走近了,就著外面的陽光,他忽然發現老頭正舉著自己的左手對著自己的腦袋,那隻手正比劃成一隻槍的模樣,其中的中指還在不停地做出扣扳機的樣子。啪,一下。啪,又一下。
他驚恐地看著老頭,大叫了一聲,叔。
老頭的目光忽然陌生起來,好像另一個人正住在他身體裡向外看著,他怪怪地看了梁三一眼,忽然用一種興奮的驚恐的聲音,劇烈地發著抖問了他一句,我死了嗎?我是不是已經把自己打死了?我是不是已經死了。
就從這天開始,老頭瘋了。他整天在村裡在山裡跑來跑去,一隻手時刻做出一隻槍的樣子,然後把這隻假想中的槍對準自己的腦袋,嘴裡發出驚喜的聲音,啪,啪,啪。死了。死了。有一次他跑進山裡迷路了,三天以後梁三和村裡人才在一道山坳裡找到了他,當時老頭已經餓得剩下一口氣了。
梁三隻好把他關了起來,在他腰上系了一條鐵鏈子,防止他又跑丟了。不讓他出去跑,他的精神越發萎靡了,後來連衣服都不會穿了,每天還要梁三給他穿衣服,餵他吃飯。直到有一次給他擦洗身上梁三才突然發現,老頭的下面空蕩蕩的。並沒有他自己吹噓的那隻碩大威風足以把女人操爽的傢伙。那傷口看起來不是刀切的也不是被炸掉的,倒和他腳上的傷是一樣的,爛掉的。
這天晚上梁三翻出了老頭來村裡時背的那隻旅行包,包上落滿了灰塵。包裡有一本殘疾證書,一沓醫療證明,還有一摞沒有寄出去的信。他慢慢地翻看著……梁文海,七級因戰殘疾。因天氣潮溼釅熱先後在左腳和陰部患上了皮膚病,潰爛嚴重,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後因在戰場上替自己受傷的戰友結束了生命而導致了精神分裂症,提前退出戰場被送到了精神病院治療。治療期間一直有幻聽幻覺,會聽到槍聲,會看到死去的戰友正在和他說話……三年後出院被分配到工具機廠做工人。中間因與工友發生衝突病情復發,妄想情況加劇,又住院治療一年……五年後再次住院治療……
他又打開了那摞信,所有的信都是寫給同一個人的,寫給一個叫周溫花的女人。他在每封信裡向這個叫周溫花的女人傾訴他對她的思念,他說他打仗的每一天都是靠想她撐過來的。他在信裡說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活著時能再見她一面。他說見到她的時候他想拉住她的手,因為這輩子他從來沒有碰過一個女人的手。
厚厚的一摞信,這些信沒有一封寄出去過。在昏暗的窯洞裡,梁三的淚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那些發黃的信紙上。
他收起了鐵鏈子,每天給老頭換上乾淨的衣服,帶著他滿村滿山地溜達。老頭在前面跑,他在後面追,他一邊追一邊說,慢點慢點。看上去老頭像是他的孩子,他成了他的父親或母親。
黃土高原的冬天終於到了,無邊的黃土凍住了,棗樹的葉子落盡,只剩下天幕之下黑色的鐵畫銀鉤。家家戶戶的酸菜甕裡發出了發酵之後酸冽的清香,莜麵和酸菜便夠撐過整個冬天了。這天下雪了,梁三給老頭穿上厚厚的棉衣,棉鞋。老頭一邊瘸著腳在雪地裡跑,一邊拿手對著樹上的麻雀比劃出一隻槍的樣子,啪,死了,我打死它了,看我的槍法。他在雪地裡歡呼雀躍,踩出一大串雜沓的腳印,像一種神秘的符號。土崖上的幾個男人和女人把手袖在棉衣裡,靜靜地觀看著雪地裡表演的老頭。
梁三伸出一隻手拉住老頭冰涼的手給他擦鼻涕,他哄他道,回家了,回家給你做飯去。
他拉著他的手在雪地裡慢慢往前走。他是他唯一的親人,只要他活著一天,他每月就會有一千兩百塊錢的撫恤金。
他得讓他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