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劉姥姥是什麼樣的人(在曹雪芹筆下和林黛玉眼中)
2023-04-30 19:28:41
最近,非洲蝗災肆虐。康有為曾在《大同書》甲部第二章形容蝗蟲們來襲時候的態勢:「漫漫蔽天而來,樹木深葉,萬頃千稼,連州並邑者,其所謂蝗災耶」。
蝗蟲自古至今,從中到外,屢屢成患。僅中國歷史上的蝗災,鄧拓在他的《中國救荒史》上統計,秦漢平均8.8年一次,兩宋為3.5年,元代為1.6年,明、清兩代均為2.8年,而且「受災範圍、受災程度堪稱世界之最」。
「旱極而蝗」,蝗災一般都會發生在大旱之後。由於蝗蟲破壞力極強,只要它們飛過的地方,從農作物到蔬菜,甚至蘆葦、稗草等一些蒿類植物便被吃光。《後漢書.桓帝紀》:「蝗災為害,水變仍至,五穀不登,人無宿儲」, 一如被流寇盜匪洗劫。
蝗蟲的繁殖力又極為旺盛,所到之處,便能就地產卵,古人崇尚旺盛的生殖能力,詩經裡便以《螽斯》篇來祈求能如蝗蟲一樣多子多孫。
對於蝗蟲的災害,古人也是用盡了辦法。「宋紹興中,議舉醣祭。蝗蟲為災,則祀之。」於是「蝗神」應運而生,而對於「蝗神」,也是說法不一。
《陝西通志》說「唐相裴度捕蝗有功,祀為蝗神」;《明一統志》說「滅蝗以姚崇最著;《皇朝文獻通考》:「畿輔地方每有蝗蝻之害,土人虔禱於劉猛將軍之廟,則蝗不為災」。但是立「蝗神」的目的,總體來說,無非是為了禳災祈福,希望藉助這些神人幫助消滅蝗災。
對於蝗蟲,古人的態度是鄙夷痛恨的。宋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三寫:「不肖子有三變:第一變為蝗蟲,謂鬻莊而食也;第二變為蠹魚,謂鬻書而食也;第三變為大蟲,謂賣奴婢而食也。」比喻了不肖子孫的三種情形,第一種就是像蝗蟲一樣,變賣了田莊嚯嚯而空。
元辛文房 《唐才子傳·汪遵》:「非三變之敗,無一展之期。」 「三變」,恰也說明了是敗家的根由。這篇記載的主人汪遵是唐朝的詩人,是一位由讀書參加科考而改變命運的才子,他恰好有一首詩《淮陰》:
「秦季賢愚渾不分,只應漂母識王孫。歸榮便累千金贈,為報當時一飯恩。」巧的是,《紅樓夢》書中,薛小妹新編懷古詩裡的《淮陰懷古》「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竟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事此篇不表,此篇只說蝗蟲)
《紅樓夢》前八十回書中寫了劉姥姥兩次進大觀園,第六回裡劉姥姥一進大觀園,所為何事?借錢!而且借錢這事,全是由劉姥姥謀劃出來的,書中寫「劉姥姥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看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 。
主意既定,劉姥姥第二天就帶著孫子板兒去了榮國府。而且這一去她先找到了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很順利地見到了王熙鳳,拿到了二十兩銀子並一吊錢。這裡脂批云:「劉婆亦善於權變應酬矣」。
此言是一針見血,劉姥姥雖是鄉野粗人,卻很會「來事」,二進榮國府,劉姥姥伏低做小把賈家上下女眷們逗得俯仰大樂更是證明了這一點,因為此,她拿到了比第一次更多得多的錢與物。
劉姥姥第二次進大觀園,第三十九回裡寫「忽見上回來打抽豐的那劉姥姥和板兒又來了」。
明代郎瑛《七修類稿·辯證上·懛子秋風》:「俗以幹人云打秋風,予累思不得其義,偶於友人處見米芾札有此二字,『風』乃『豐熟』之『豐』,然後知二字有理,而來歷亦遠」;明人陸嘯雲《世事通考》釋:這「打秋風」,實為「打秋豐」,意謂「因人豐富而抽索之」,故而也叫「打抽豐「。所以打抽豐又叫打秋風或者打秋豐。
這裡不得不說的是作者曹雪芹,雖然他的筆下把劉姥姥這個人物描寫得很生動很會討巧,並深得賈母、哥兒姐兒、賈府實際管家人王熙鳳的歡心,但從他並不客氣地直接用了「打抽豐」這個詞,可見他對這個人物心下是不喜歡的。
這一回還有一段文字,「鴛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一個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一個女篾片了。』李紈是個厚道人,聽了不解。鳳姐兒卻知是說的是劉姥姥了」。
「篾片」是幫閒湊趣的清客的代名詞,用來比喻那些「依附豪門,打秋風,充串客,以閒情逸趣取悅財勢,為主人東家臉上貼金」的讀書人。
劉姥姥不過一個大字不識的村野老婦,卻被冠以「篾片相公」之稱,是可見如戚本中所說「絳樹兩聲,一聲在鼻,一聲在喉」,作者別具深意,明面上寫著一個為了生計不得不低著身段來討好的老婦人,雖然這個老婦人看上去很厚道,但從曹公的用詞上我們還是能感受到他對劉姥姥這個人物是不屑的。
從鳳姐到鴛鴦,主子到丫頭,大家都在拿她極盡調戲逗樂之能事,而劉姥姥明知道大家拿她開心,不但不覺得委屈,反而極力逢迎。如果用我們現代人的眼光來看,一定會感嘆底層人民討生活之不易,為了那麼點錢也是把老臉拼盡了,可在古人的教育裡是「不食嗟來之食」,氣節才是第一位的。所以在曹公不惜筆墨大力讚美晴雯的誄帖裡,我們讀出來,對於從不阿諛諂媚的晴雯,曹公是有多麼的喜愛。
這一回裡寫劉姥姥來了,南院馬棚裡就「走了水」——失火,玩牙牌令,她的令詞——「大火燒了毛毛蟲。」可見劉姥姥並不是個吉利人物,緊接著,賈母就病了,巧姐兒也著了風寒。
第四十一回,題目直接就叫「怡紅院劫遇母蝗蟲」。劉姥姥來大觀園,不是給大家帶樂趣來的,她的到來竟被寫成一場「劫」。
「省親別墅」這四個字被劉姥姥借著酒意認作「玉皇寶殿」,她本不識字,如何又能認得是「玉皇寶殿」這四字?不過是極盡諂媚而已。然後借著酒意,她上了寶玉的床——如果這裡是「玉皇寶殿」,那這床豈不是龍床?驚得襲人「慌忙趕上來將他沒死活的推醒」, 她又問:「這是那個小姐的繡房,這樣精緻?我就象到了天宮裡的一樣。」
她吃了茶的杯子,妙玉叫放在外頭,寶玉讓她乾脆就給了劉姥姥好了,她說「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妙玉嫌惡她,黛玉笑她:「當日聖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
「百獸率舞」出自《尚書·舜典》:「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舜說自己只要一敲擊石頭,百獸就會跟著節奏起舞。因為劉姥姥自比為「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抬頭。」所以黛玉會說如「今才一牛耳」,如今這個老牛還沒等百獸起舞自己就先跳起來了,這裡黛玉是拐了彎的罵劉姥姥這樣的人物。
其實劉姥姥一家有一點薄田,女婿除了種地還有別的營生,不過是過得緊巴一點,並不是過不下去,但他們卻走了攀附這條路線。
第四十二回,章回的標題「瀟湘子雅謬補餘香」,林黛玉直接罵劉姥姥為「母蝗蟲」,其實這個連我們現代人都有點看不下去了,孤高自詡目無下塵的林黛玉,何必去刻薄一個跟她並無甚關係的村婦。
曹公用了三章的篇幅寫劉姥姥二進大觀園,這個可真是不同尋常了,書中一般是一個章節就會敘述完一個事件,而標題上曹公用的「雅謬補餘香」這樣美好的字眼,相對於寫劉姥姥的「劫遇母蝗蟲」,這是怎樣的喜與惡,真是一目了然。
通過林黛玉的嘴,我們得知了劉姥姥的到來是「攜蝗大嚼」——這整個不就是一副蝗災來襲圖嗎?為什麼是林黛玉來說?因為林黛玉真實,真實得從不掩飾自己,她的喜惡,何嘗不是代表了作者本身的喜惡。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本來是一段兩個精緻人兒的歲月靜好,可是當寶玉說:「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林黛玉卻突然粗口兩字:「放屁!」每次看到這裡都不覺莞爾,惟其真實,後面的「葬花」便知絕不是為了矯情的行為藝術,那絕對是林黛玉最真實的內心的行為投射。所以她的一言一行,都是代表著最真實意圖的表達。
林黛玉的譏誚,從小說的表面上看不出太大的緣由,於是我們只歸它為林黛玉的小性與刻薄,但是我們知道林黛玉就是作者的代言人。作者說不寫「傷時罵世」之語,所以「假語村言,將真事隱去」,劉姥姥的到來,明著看是一個最底層人物,不在乎尊嚴,刻意巴結討好富貴人家討生活,反著看便是一群像蝗蟲一樣的人,將這個詩禮簪纓之族怎樣的掏空。當然大廈的傾倒必定也有著其他複雜的緣由,但蝗蟲們絕對是推手之一。
作者:輕颺,本文經作者授權發布。歡迎關注我的頭條號:少讀紅樓,為你講述不一樣的名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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